第三十一章:求见陛下
宫女的陈述,让张静一措手不及。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已是如梨花雨落般哀告自己的宫女。
情况,他已经大抵了解了。
这宫女是个杂役,只是很偶然的被皇帝临幸了,可她的身份,却是犯官之女!
原本有了身孕是好事。
毕竟现在的天启皇帝没有孩子,谁给他生下孩子,便是天大的功劳。
可是……作为犯官之女,而且她的父亲,还死于魏忠贤之手,现在的她,只是一个蝼蚁,魏忠贤当然并不会在乎。
可有一天,这个人可能为皇帝生下儿女呢?
以魏忠贤的能量,一定会让厂卫打探她的身世!
如果魏忠贤知道自己是这宫女的杀父仇人,那……接下来会怎么样?
斩草除根!
魏忠贤一定会这样干,而且他完全有能力这样干!他可以在这宫中,制造出无数‘意外’,杀死宫女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之所以找张静一,理由其实很牵强,只是因为张静一当初的一句自己并不惧怕魏忠贤。
当然,真正让宫女冒险跑来寻他的原因,多半是她已经走投无路,眼看着妊娠的反应越来越多,迟早要瞒不住,索性……将自己的生死,托付给张静一。
张静一当然可以反手将这宫女卖了,从而讨得魏忠贤的欢心。
只是……他干得出来这样的事吗?
张静一沉默着,默不作声了良久,他才低声道:“你要我怎么做?”
声音很轻。
宫女似乎抓到了最后一颗救命稻草:“我只想将孩子平安地生出来,可是宫中不能继续待下去了。”
张静一皱眉:“可是你是宫女,想要出宫,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宫女道:“有一个办法。从西苑通往内城,有一处水道,那里本有水闸,不过近来水闸坏了,若是自水道顺水而下,出这西苑,未必没有可能。”
张静一见宫女坚定的样子,很明显,关于怎么出宫,自从有了身孕开始,宫女就一直在谋划了。
宫女随即又道:“我可以伪装是不慎落水的样子,我不过是一个杂役,就算淹死在太液池里,也不会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只是……我父亲已死,全家都获罪了,如今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的亲人,就算能侥幸出宫,没有户籍黄册,又怀有身孕,身份可疑,就算不冻死饿死,也可能被人查抄出来,所以……恳请张百户,不吝相救。我自然知道,这对张百户而言,冒了天大的危险,相救我们母子之恩,这等恩情,只怕今生也难报万一了。”
张静一不是没有犹豫,他很清楚,这件事一旦被人知道,便是万死之罪。
宫女想出宫……固然已经谋划好了,可是其中却有无数的凶险,比如顺着水道出去,现在这天气,人下了水,不死也残了,何况还是一个孕妇。
除此之外,出宫之后,怎么隐藏身份呢?
“你会游水?”
宫女道:“我是江浙人士。”
张静一苦笑:“若我不救呢?”
宫女不及多想,毫不犹豫地道:“若不救,既然左右都是死,那我只好自我了断了。”
张静一见宫女不像玩笑,很显然,这是一个极聪明的女人,很清楚她现在的处境!
除了假死出宫,她根本不可能有生路了,她父亲已被害死,家族老幼,只怕也已死绝了,现在除了母性的最后一点光辉支撑着她,只怕早就不想活了。
咬咬牙,张静一道:“你何时从西苑出来,最好是在夜里,我会在外头接应。”
“真的吗?”宫女面上掠过了惊喜,正要拜下致谢。
张静一压低声音道:“不必如此,只是这其中的凶险,你比我清楚,所以希望你能谨言慎行,否则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张静一之所以想救,确实是动了恻隐之心。
而另一方面,也是他看出这宫女是个善于谋划之人,绝不是猪队友的类型,让人放心一些。
“我懂。”宫女朝张静一点点头,面上露出很平静的样子,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请张百户放心。”
张静一随即点头:“下水之前,记得准备一些东西,如可以通气的芦苇,最好……带着可以漂浮的木头,夜晚下水,湖水冷冽,这更安全一些。”
宫女颔首:“嗯。”
说罢,张静一转身,大喇喇的朝着勤政殿去。
方才耽误了一些时间,所以靠近勤政殿的时候,天启皇帝似乎很不悦!他似乎叫了一个宦官去,喝问道:“今日张卿怎么还没来当值?”
便听那宦官道:“这张静一平日里懒散惯了的。”
张静一:“……”
张静一匆忙入殿,天启皇帝见张静一来了,不禁大喜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张静一立即道:“陛下这话太诛心了,卑下不是曹操。”
此时,人们对于曹操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这张静一若是曹操,只怕一家老小都要绑到菜市口去。
天启皇帝哈哈一笑:“朕昨日不见你,心里总惦记着呢。不过眼下朕要先批阅奏疏,你且当值吧。”
张静一又行了个礼,便笔直地站着。
殿中安静下来,天启皇帝则是伏案,一丝不苟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便见魏忠贤匆匆进来:“陛下,阁臣们到了。”
天启皇帝看了魏忠贤一眼,随即颔首:“叫进来。”
大明的阁臣,大抵是四位,其中又有首辅和次辅的区别。
而这些人,被世人称之为宰辅,将他们当做唐朝时期的宰相。
在这个时代,虽然他们没有宰相之名,却也有宰相之实!
至少这些人是百官之首,代替皇帝统治六部和各州府的官员,同时,还拥有决策中枢的权力。
天启皇帝一般不和百官接触,可要治理天下,这几个内阁大臣,隔三差五的却还要召见的。
因此,听闻阁臣们觐见,所以天启皇帝正襟危坐起来,表示了对阁臣们的敬重。
片刻之后,便有四人鱼贯而入。
率先进来的,乃是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黄立极和魏忠贤是同乡,能成为首辅,自然是拜魏忠贤所赐。
其次便是施凤来,施凤来这人没什么节操,历史上各地纷纷为魏忠贤立生祠,据说就是施凤来的主意。
再之后进来的,便是张瑞图,张瑞图虽然不是第一个倡议建生祠的,不过他也不遑多让,但凡各地谁要给魏忠贤建碑立像,他便凑上去,给人题词。
倒是最后一人,叫李国,他低着头,从容的样子,李国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并不阿附魏忠贤,许多次魏忠贤向他表示善意,他也躲躲闪闪!这在当下的内阁而言,这简直就是一股清流了!
当然,他能入阁,某种程度魏忠贤也功不可没,因为李国也是魏忠贤的同乡。所以虽然李国对魏忠贤的态度并不好,可这位九千岁,似乎一向优待自己的同乡。
这四个内阁大学士,某种程度而言,在天启朝并没有多少存在感,毕竟……眼下最炙手可热的人,乃是魏忠贤。
可张静一却明白,能进入内阁的,就没一个人是省油的灯。
却见四人向天启皇帝行了礼,天启皇帝颔首,随即劈头盖脸的就问:“李文达之事,诸卿知情吗?”
一下子,四个内阁大臣骤然间,就好像成了木桩子,比张静一这个禁卫还要专业。
可在天启皇帝的逼问之下,那首辅大学士黄立极只好苦笑道:“陛下,臣也是事后才知。”
天启皇帝于是面带怒气:“这是卖直沽名,卿等都是朕的腹心之臣,朕来问问你们,该如何处置这李文达?”
四人面面相觑,无法回答。
哪怕这四人之中,有三人和魏忠贤关系不清不楚,可让他们提议来处置一个上书骂皇帝的大臣,他们却是万万不肯的。
毕竟,这事关了自己的名声,一旦传出去,这天下还不要将自己骂死?
倒是这个时候,李国上前,气定神闲地道:“臣听闻陛下下了一道中旨给李文达?”
所谓中旨,就是皇帝直接将自己的旨意送出去,不经过通政司和内阁。
说到这份中旨,天启皇帝脸微微一红。
很明显,天启皇帝有些难为情。
“怎么,李卿也知道?”
“是,这两日,臣有所耳闻。”李国认真地道:“听闻李文达看了中旨之后,直接昏厥了过去,因此,天下人禁不住议论纷纷,都在揣测陛下这份中旨,到底说了什么。”
“这……这……”天启皇帝毕竟是要面子的人,忍不住顾左右而言他,眼睛也开始飘忽不定起来,看看魏忠贤,再看看张静一。
天启皇帝现在后悔了,后悔自己为啥要去骂人家的爹娘。
这四个内阁大学士,都是人精,只一看陛下支支吾吾的样子,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于是,何止是李国,便是首辅黄立极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陛下不会有什么把柄吧,李文达此人,性子刚烈,不是一个肯轻易屈服的人,一旦被他抓住了什么漏洞,昭告天下,势必要引发天下哗然。陛下………这不是国家之福啊。”
天启皇帝的尿性,他们会不知道?
多少人就盼着皇帝出差错呢,到时群起而攻之,还不知怎么收场。
就在这时……一个小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御史李文达……李文达长跪至西苑之外,说是请求陛下传见……”
来了……
天启皇帝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
第三十二章:龙颜大悦
“怎么,这李文达,莫非还要滋事不成?”天启皇帝有些心虚了。
四个阁臣也面面相觑,说实话……当家不闹事,作为阁臣,他们当然希望每天都平安无事。
现在外头已经有许多传闻了,原本李文达慨然上书,痛陈时弊,就已经引发了天下人的侧目。
皇帝还下了一道中旨给他,鬼知道这中旨里头,有什么笑话?
一旦这李文达拼了性命不要,来个死谏,可不是闹着玩的。
毕竟……大家都要脸。
“朕不见他。”
可小宦官不肯走,踟蹰着道:“那李文达说,今日若是陛下不见,他便长跪于行在之外,绝不起来。”
果然很难缠。
天启皇帝显得很焦虑。
黄立极忍不住道:“陛下……的中旨……写了什么?”
天启皇帝瞥了黄立极一眼,居然犹豫了:“骂了他娘!”
黄立极:“……”
社会,社会,黄立极也算是服气了,虽然他是阉党的一份子,但是这个时候,他心里忍不住吐槽。
跟这样的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天下呢?
这是猪队友啊。
黄立极有点慌了。
忙是抬头看魏忠贤。
意思是,陛下发疯,难道九千岁你也跟着发疯吗?
魏忠贤面上没有表情,似乎猜测出了黄立极的目光里的意思,道:“这是张百户的主意。”
哪一个张百户?
魏忠贤抬手,悄悄朝着张静一点了点。
阁臣们看向张静一,一时懵了。
陛下居然听信一个大汉将军的话?
殿中尴尬起来。
张静一尤其的尴尬。
当然,对于黄立极等人而言,眼前这一个小小的大汉将军,当然是不值一提的。
很快,黄立极便道:“陛下,若是让这李文达长跪在行在之外,只怕不像样子,不妨先传见,再做定夺。”
天启皇帝定了定神,颔首:“既如此,那就宣他进来吧。”
勤政殿里,大家各有心事,所以都没有吭声。
天启皇帝显然是觉得今日是有些难堪的,所以有些惴惴不安。
倒是魏忠贤显得很淡定,他巴不得黄立极这样的人当面骂天启皇帝几句,陛下肯定龙颜大怒,到时可能更加倚重自己来收拾那百官了。
黄立极则显得很凝重,他们既是阁臣,又是阉党,身为阉党,固然是站在百官们的对立面,可他们当真想这样吗?
跟魏忠贤混,只是混口饭而已。可混饭并不代表完全毫无原则,人总还要一点名声,总不能专门给魏忠贤干这些脏事。
此外,最忧心的便是李国了,李国是个老实忠厚的人,更不希望看到闹出什么事来。
一炷香之后,有人入殿。
来人正是李文达,李文达显得很年轻,应该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
显然是个新进的进士,也正因为年轻,所以才胆大包天。
不过很明显,李文达的神色很不好,他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
而只看他的脸色,反而更让天启皇帝没有底气了。
他甚至已经想象得到这个李文达很快便会跪下来,然后开始嚎哭,接着一脸委屈的样子,痛责自己这个皇帝如何侮辱大臣。
“臣李文达,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言不由衷地道:“卿家不必多礼,卿要见朕,所为何事?”
“臣……”李文达说到这里,顿了顿。
却不知天启皇帝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
却见李文达缓缓的拜下。
来了……
这定是要为死谏做铺垫了。
李文达拜倒之后,毕恭毕敬的磕了个头,居然露出了一脸惭愧的样子:“臣……是来请罪的。”
请罪……
天启皇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先看一眼魏忠贤。
魏忠贤也窒息了。
这家伙这么怂?
黄立极几个,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毕竟这李文达上书痛骂皇帝的事,大家都有耳闻,这种人一旦上书,就是奔着让皇帝弄死自己去的,压根就不怕死。
下意识地,天启皇帝此时的目光落在了张静一的身上,一时瞠目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可这时,李文达却是哭了:“是臣莽撞,竟不分青红皂白,侮辱君上,臣……罪该万死。”
天启皇帝:“……”
张静一面无表情的站着,心里也松了口气。
“陛下……陛下……”李文达抬头,面上更是惭愧,好像无地自容的样子:“恳请陛下,宽恕微臣。”
“宽恕?”天启皇帝这才反应过来了什么。
不过,此时的天启皇帝,竟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舒坦。
想想这些令自己讨厌的言官,今日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居然跪在自己的脚下痛哭流涕,这可比让魏忠贤抓了这些家伙们去廷杖还要解恨啊。
你们也有今日?
不过……这家伙,怎么转性了?
难道是因为朕……骂了他们爹娘?
“宽恕,宽恕,朕恕你无罪!”天启皇帝痛快无比地道。
真的很有成就感啊!
只是天启皇帝依旧还是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怎么回事。
“不,陛下不可赦臣无罪。”李文达很认真地道:“臣毕竟犯了大错,臣请陛下宽恕的,乃是臣的死罪,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陛下身为天子,理应赏罚分明,这才可以让天下宾服。”
“啊呸,贱骨头!”一旁脸色僵硬的魏忠贤,禁不住在心里骂。
只是,魏忠贤也是一头雾水。
最诧异的还是天启皇帝,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
“咳咳……”天启皇帝咳嗽两声,摆出严肃的样子:“也有道理,那么该如何惩罚呢?”
李文达如丧考妣的样子,咬了咬牙,显得很痛心地道:“罚俸一年,以儆效尤,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要知道,李文达是清流,平日里俸禄少,而且他确实是两袖清风。
罚俸一年,可能对于其他大臣而言不值一提,可对于李文达这样的人而言,只怕当真要准备吃一年的窝窝头了。
“罚俸一年?”天启皇帝道:“朕看有些轻了,不如就罚俸三年吧,你自己也说,你犯下了大罪,嗯……就这样,你告退吧。”
李文达:“……”
李文达颤抖着站起来,张口还想说点什么,可是此时的他,显得十分的沮丧,只是苦笑,又行了个礼:“臣……告退。”
天启皇帝此时恨不得高兴得跳起来,不过依旧保持威严,一副淡定的样子。
直到李文达走了,天启皇帝则看向黄立极四人:“四位卿家也告退吧,朕今日不议事。”
他声音有些颤抖。
黄立极显然也为今日的事大感震惊,只是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只好点头。
临走时,黄立极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张静一,此时……他似乎觉得这个百户,可能有什么不简单的地方了。
这殿中只剩下了君臣三人。
天启皇帝这才激动起来。
他脸色微微泛着红光,好像是喝醉了似的,兴冲冲的踱了几步,才激动地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李文达这样不经骂吗?张卿,张卿……你来说。”
“陛下。”张静一心里很清楚,自己显露本事的时候来了:“事情其实很简单,李文达这种人,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不过他是读书人出身,饱读诗书,所以那一份奏疏,可谓是引经据典,实在很精彩。”
“然后呢?”天启皇帝还是有些迷糊。
…………
第三十三章:真相
张静一见天启皇帝一脸好奇的样子,也来了兴致。
其实一旁的魏忠贤也很好奇,只是他依旧还是做出一副不屑于顾的高冷模样,却是竖起耳朵,很是留心。
张静一道:“其实问题很简单,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李文达上书,侃侃而谈,引经据典,确实很是精彩,可他有一个巨大的漏洞。”
“漏洞?”
张静一道:“他所引用的乃是历史上宋太祖赵匡胤的典故,当时的赵匡胤开科举,确实优待了士人,可是李文达忽略了一点。”
天启皇帝还是一头雾水,他发现……这个武力一般的家伙,在这一刻,颇有几分运筹帷幄的魅力。
张静一继续耐心的解释:“在《齐东野语》中有记载,有一次,宋太祖寝宫的梁柱坏了一个,于是便有大臣上奏,说要用一个巨木截断才能够替换,赵匡胤听后勃然大怒,立即回复了一句话,这原话便是:“截你爷头,截你娘头”。”
天启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禁不住道:“还有这样的事?”
张静一微笑:“问题就在这里,李文达上书,用宋太祖来劝谏陛下,其本意就是,希望陛下也能够向宋太祖学习优待士人。”
天启皇帝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错,他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微臣才建议,陛下向宋太祖学习,既然要学,当然要学全套,宋太祖便是这样对待大臣的,陛下当然也不能例外。”
天启皇帝哭笑不得:“就只是如此?”
张静一摇摇头:“问题的关键还不是如此。陛下给了李文达一道旨意,狠狠骂了他一通,这李文达看了旨意,起初肯定是勃然大怒,可他毕竟是博学的人,看了陛下骂他爹娘,自然就会醒悟,察觉到陛下这并不是骂他爹娘,而是在借用宋太祖的典故。”
天启皇帝:“……”
张静一道:“他引经据典,陛下也是在引经据典,他用的是宋太祖,陛下借用的也是宋太祖。这岂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天启皇帝恍然大悟:“可是,他为何不继续闹呢?”
“他不敢闹。”张静一很认真的道:“陛下引经据典,直接痛责李文达,李文达若是闹起来,反而会让天下人笑话他。他是个可以不惜性命,不爱钱财,但是很在乎名望的人,怎么肯让自己陷入被人耻笑的境地呢?”
“而且从一开始,犯错的便是他李文达。一方面,陛下引经据典,说明陛下学识渊博,饱读诗书!否则,怎么可能将宋太祖的典故信手捏来?而另一方面,李文达上书,希望陛下学习宋太祖,本来就用错了典故,这就好像,当你希望读书人好好读书,于是苦口婆心的劝说读书人向樊哙学习一样。”
张静一忍不住自己都乐了:“既然是他犯了错,却被陛下抓住,他若是还敢纠缠不休,这事闹大起来,到时人们就不是嘲笑陛下,而是笑话他李文达自取其辱了。李文达唯一能做的,就是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息事宁人。”
天启皇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一旁的魏忠贤也开始若有所思起来,他抬头,却见天启皇帝此刻眉飞色舞:“哈哈,痛快,痛快,今日的事,真比教这李文达人头落地还要痛快,张卿家也很精通经史的吗?”
其实在天启皇帝看来,张静一虽然忠心耿耿,可毕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瞧他这骨架子,分明就是个菜鸡。
可现在……天启皇帝才发现,张静一这家伙,竟有某种奇怪的才能。
张静一谦虚地道:“略学过一些。”
学是肯定学的,就是技能点歪了,专爱看那些奇闻异事。
“陛下……”张静一咳嗽,随即认真地道:“对付这些言官,喊打喊杀…固然能解气,可是这样做,真的有效吗?”
天启皇帝微微低下下巴,若有所思。
“陛下也说他们这是卖直沽名,这些人,他们并不怕死,陛下越是对他们打杀,反而遂了他们的心愿,让他们得以名垂千古,受天下人的敬仰。所以卑下以为,对付他们,就得用他们的办法,他们爱舞文弄墨,那么我们就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他们若是喜欢阴阳怪气,我们也可以阴阳怪气。他们在乎的名声,我们就该从名声上头下手。这是卑下的一些浅见,还请陛下三思。”
天启皇帝背着手,很认同的样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错,不错,是这样的道理。朕从前……竟没想到。原来……读过书的人,竟有这样的用处。”
魏忠贤:“……”
天启皇帝此时认真地上下打量起张静一,他发现,这个家伙……也是很有用处的。
他还是兴致勃勃的样子,坐下道:“不需动用厂卫,便可让李文达这样的人屈服吗?可这天下有千千万万个李文达这样的人,若是不动粗,只怕会令朕烦不胜烦。”
张静一见天启皇帝居然很认真的开始讨教这个问题,其实他心里已经明白,自己已经开始慢慢走上了一个‘奸臣’之路了。
可张静一不会错过这表现的机会,想了想道:“陛下所虑的,很有道理。当今天下的事实也是如此,人们视李文达这样的人铁骨铮铮,将这样的人当做楷模,所以才会有人前仆后继。归根结底,还是风气使然,若是不改变这袖手清谈的风气,便是杀了十个百个李文达又有什么用呢?”
天启皇帝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很快便意识到问题的所在。
对呀。
这些人为什么非要和朕作对,不就是想要名望吗?
可为何只要和朕作对,便能得到名望呢?
若是这个问题不去解决,只是打打杀杀,那么这样的事就永远不能杜绝。
天启皇帝忍不住激动起来,他思量了良久,大笑道:“张卿的话,倒是发人深省。”
“透过问题看本质而已,陛下,这不算什么。”
“透过问题看本质……”天启皇帝眼睛一亮:“此言令朕耳目一新,很好,你果然是个有才干的人,来,你坐下和朕说话。”
张静一也不客气,等宦官给他搬来一个锦墩子,他便坐上去。
天启皇帝原本只是将张静一当做一个随扈,觉得有张静一在身边,自己可以安心一些,是个可以信得过的人。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似乎带着考校张静一的心思,手指头在膝盖上打着节拍,而后道:“你平日读的都是什么书?”
这……
这个时代,人们认为的正经学问,便是所谓的四书五经。
至于其他的,都是杂学。
你若说你是看葫芦娃或者奥特曼长大的,你肯定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张静一有些心虚:“卑下所读的,都是一些杂书。”
天启皇帝脱口而出道:“朕也一样。”
张静一:“……”
魏忠贤面无表情的看着张静一,他太清楚天启皇帝了,天启皇帝突然如此正襟危坐的和张静一说话,显然是存着启用眼前这个百户的心思。
果然,天启皇帝朝魏忠贤道:“取那份奏疏来。”
魏忠贤宛如天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似乎一下明白了,于是亲自去取了一份奏疏,先交到天启皇帝的手里。
天启皇帝随即将这奏疏随手交给张静一:“你来看看,这奏疏的奏言如何。”
张静一将奏疏接过,赫然发现,这是一本来自于辽东的奏疏,而奏疏的主人,居然令张静一禁不住一愣……袁崇焕。
这……是一场考试吗?
第三十四章:你也一样
实际上,这真的是一次别开生面的考试。
考官是天启皇帝。
而题目,显然就是张静一手里的这份奏疏。
天启皇帝带着期待的样子,凝视着张静一,居然很认真。
而魏忠贤则是笑了。
因为他很清楚,陛下这道题是什么。
这份奏疏是几日之前从辽东送来的,而奏疏的主人,自然是大名鼎鼎的辽东巡抚袁崇焕。
张静一细细的看过了奏疏,这奏疏里的内容倒是很简单,自从宁远大捷之后,袁崇焕志得意满,向天启皇帝建议,在辽东修建大量的城池,进行屯田,利用这个办法,将建奴困死于辽东。
奏疏里的内容可谓是声情并茂,列举了大量的事例。
总而言之,作为辽东巡抚,袁崇焕表现得很专业,他的计划,可谓是无懈可击。
天启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张静一,道:“张卿认为袁卿所奏,可以实行吗?”
张静一:“……”
你大爷,这是军国大事啊。
这样的问题,等于是直接让一个小学生去做微积分。
毕竟,这个时代的消息很是闭塞,辽东的事,一般人很难知道全貌,在所有人看来,张静一这辈子都没有走出过京师六环,怎么可能对辽东的事有什么建言?
除此之外,你不但要了解情况,而且……还要熟悉军事。
这种对军事上的洞察力,却绝不是寻常人拥有的,多少老军伍,都做不出准确的判断呢!
若是张静一有本事做出判断,这辽东巡抚,岂不是他也可以胜任?
站在一旁的魏忠贤,面带着微笑。
他对于这份袁崇焕的奏疏,实在太清楚不过了。
陛下最喜欢的就是军事,在宫里每日都在瞎琢磨这个。
再加上陛下对于辽东情况的看重,因此袁崇焕的奏疏送来的时候,陛下将这奏疏看了十几遍,这些天,每日都在思考袁崇焕的建议。
而且就在昨天夜里,陛下就已经做出了判断,并且给袁崇焕送去了旨意,里头都是天启皇帝的想法。
因此,陛下对此了然于胸,却又将这个问题,拿出来考验张静一。
但魏忠贤此刻已在心里默默的有了结果,张静一这个孩子一般的人,怎么可能懂这个。
殿中很安静。
天启皇帝似乎期待着张静一的回答。
而魏忠贤已经开始准备看笑话了。
张静一同样内心翻江倒海。
袁崇焕……要求修城。
如果自己蹩脚的历史知识没有彻底丢光的话,这题……我会啊。
说起来,袁崇焕要求修城的事,还真是载入了史册,不只如此,还和天启皇帝有着巨大的关系。
志得意满的袁崇焕,提出了这个方略之后,原以为紫禁城里,还是毛头小伙子的年轻皇帝,一定会惊为天人,并且支持他修城。
可谁晓得……天启皇帝很快就看出了修城可能会造成的问题。
直接下旨责问袁崇焕,并且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结果那自诩知兵的辽东巡抚袁崇焕,居然答不上来。
这事儿……张静一知道啊。
于是,张静一挺直了腰杆。
某种程度来说,他是挺佩服天启皇帝的。
毕竟外头都传闻天启皇帝是个木匠皇帝,而且还对男人有兴趣,是个十足的昏君。
可就是这么一个家伙,才二十多岁,却对军事有着极高的造诣,哪怕没有去过辽东,也对那里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陛下……”张静一咳嗽。
“你不必惊惧,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朕不会加罪。”
“卑下以为,袁公所奏……是书生之见!”
呼……
说实话,若不是知道历史,张静一自己都觉得这话有点胆大包天了。
袁崇焕是什么人,那可是刚刚在宁远打了一场胜仗,声望如日中天的封疆大吏。
你一个连京畿都没有出过的人,区区百户,也敢大放厥词?
魏忠贤听到这里,居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而天启皇帝更是眼前一亮,他万万没想到,张静一居然也能从奏疏里看出问题。
能看出袁崇焕的问题,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天启皇帝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张卿果然是有学问的。”
得了一句夸奖,张静一忍不住道:“难道陛下不该问一问,袁公的奏疏为何是书生之见吗?”
“你知道?”天启皇帝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他其实觉得这个问题,已是难如登天了,只要张静一答出奏疏所倡议的修城并没有这么完美,天启皇帝就已觉得张静一是个可造之材。
可哪里想到,这厮居然意犹未尽,还想作答。
这等于是一个人考了一百分之后,按着考官的脑袋,表示他还要加试。
天启皇帝振奋精神:“来,你来说说看。”
张静一正色道:“修城这个策略,看上去无懈可击。可弊病也是重重,且不说修城的耗资特别的巨大,城池修建之后,又需调配更多的官兵,分散驻守各边,反而使我辽东的军马不得不分散,困守于各城之中,无法形成合力……”
天启皇帝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对,是这个道理,还有吗?”
张静一忍不住想,我答题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打断。
当然,这话他不敢说,而是努力的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积极配合着天启皇帝的兴致:“其次,便是困守在城中,若是鞑子围而不剿,那又该如何呢?一旦围城,其他各边的军马要不要去营救,若是见死不救,城中兵马觉得守城无望,就算不饿死,也可能会出城乞降。可若是去营救,那么鞑子们,便可围点打援,以逸待劳,等援军一到城外,直袭援军。”
“呀……”天启皇帝惊呼起来,激动得颤抖。
天启皇帝这一声怪叫,让张静一哆嗦了一下。
“呃……陛下,我说错了吗?”
天启皇帝面上带着红光,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不不,你没有说错,你继续说下去。”
于是张静一继续道:“而且修城之后,就必须招揽百姓屯田,百姓们在城外耕种,一旦鞑子来袭,那么谁来保护这些百姓,辛勤耕种的土地,又怎么可能来得及收割呢?最后的结果,反而可能便宜了建奴,那么,这袁公所言的修城,最终反而变成了资敌。正因为如此,卑下才觉得袁公的提议乃是书生之见,不值一提。”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激动得要跳起来:“魏伴伴,魏伴伴。”
魏忠贤忙道:“陛下,奴婢在。”
天启皇帝道:“快,将朕的旨意……旨意取来。”
魏忠贤一脸苦笑:“奴婢遵旨。”
魏忠贤这时候,显得有些气色不好了。
却还是乖乖的去取了一份旨意来。
天启皇帝将这旨意塞到张静一的手里,嘶哑着嗓音道:“你自己看吧,好好看看,这是朕昨日发给袁崇焕的旨意,这……是誊写出来副旨。”
张静一显得很平静的样子,其实他很清楚这一道旨意是什么,所以心里古井无波。
他慢慢的打开了旨意。
果然……
旨意里,都是天启皇帝驳斥袁崇焕的话。
而且这里头的内容,和张静一所说的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种涉及到了军事秘密的旨意,天下除了天启皇帝,便只有魏忠贤知道了,绝不可能透露其他人。
张静一看过了旨意之后,一副很震惊的样子:“陛下……真是圣明啊,想不到陛下居于深宫,就有这样的远见卓识!”
天启皇帝喜上眉梢,却突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对。
于是想了想,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道:“你也一样!”
第三十五章:社稷根本
天启皇帝显得很热情。
他惊喜于张静一居然也对军事有着深刻的了解。
“那袁崇焕确实是书生之见,看来你我英雄所见略同。”
张静一道:“卑下这……不算什么。”
天启皇帝瞪大眼睛:“你若不算什么,那么朕的主意和你一样,岂不也不算什么?”
张静一:“……”
因为我特么的就是抄袭了你的标准答案啊。
当然,这个是不能说的。
张静一便悻悻然道:“这都是卑下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的结果。”
魏忠贤:“……”
这时……魏忠贤突然有一种危机感了。
倘若张静一只是有才能,魏忠贤倒是并不会感到威胁。
可是这狗东西居然还擅长这个?
天启皇帝却是背着手,笑着道:“那么朕来问问你,眼下国家内忧外困,想要解决这些难关,最需要做的是什么呢?”
张静一没想到天启皇帝竟还问上瘾了。
这几天的接触,他早就知道天启皇帝是个很有主见的人。
张静一想了想道:“解决难关,最重要的是钱财。”
“钱财?”天启皇帝一愣,随即笑了:“不错,现在天下的所有问题。都是一个钱字,有了钱粮,辽东就可以维持,有了钱粮,流民就可以安置,只是……这天下最难的,也是钱。”
张静一笑着道:“钱对于国家而言,是社稷的根本。对于个人而言,却也是立足之本,其实卑下近来也想做一些小生意。”
张静一一面说,一面瞥了一眼魏忠贤。
做生意的事,必须得提前预警,若是偷偷摸摸的做,谁晓得到时会不会有人偷偷说他的坏话。
可是把话说开了,反而显得坦荡。
“做生意?这岂不成了贱商?”
这个时代,人们对于商人还是很排斥的。
张静一却认真的道:“我是禁卫,做买卖只是兴趣而已,说起来,终究还是为陛下效命的武官。”
天启皇帝身躯一震,居然觉得很有道理:“这样说来,朕也在做生意。”
“是吗?”张静一骤然对天启皇帝钦佩的五体投地,原来你也一样啊,之前却不见显山露水。
天启皇帝咳嗽一声:“朕派了许多宦官前往天下各地,收取盐铁钱,你看,这岂不也是做生意吗?”
张静一:“……”
你这不是做生意好吗?你这是抢啊。
可天启皇帝说的认真,张静一不好意思拆穿他,只是道:“陛下多才多能,实在叫人佩服。”
天启皇帝似乎对钱有着浓厚的兴趣。
其实这也难怪,他这个皇帝,自从登基之后,发现几乎所有的人,伸手都是向他要钱的,遭灾的向他要钱,打仗的也朝他要钱。
此时,他看着张静一,兴致勃勃地道:“你做什么生意,来,和朕说说。”
张静一道:“卑下想做一些布匹的生意。”
“布匹?”天启皇帝乐了。
显然,做生意也是有鄙视链的。
作为鄙视链最顶端的存在,直接让太监们去各地抢钱的天启皇帝,显然对于布匹这等小买卖嗤之以鼻。
天启皇帝骄傲的口吻道:“好好干。”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三个字,便将张静一打发了。
一旁的魏忠贤也是偷乐,很明显,对于九千岁这样的大人物而言,张静一所谓的生意,实在是不值一提。
天启皇帝坐下,随即呷了口茶:“你虽年轻,可是本事不小,见你如此,朕很欣慰,你好好学着,将来朕有大用。”
张静一颔首,应了下来。
在宫里当了一天的值,在皇帝面前时刻晃悠最大的好处就在于,皇帝不再将你当做木桩子,而是当你是有血有肉的人。
在这宫禁里,从一个阿猫阿狗或者是没有生命的木桩,一下子跃升为人,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可现在,张静一做到了。
而最大的福利就在于,一到了晚上便嗷嗷叫的天启皇帝见张静一疲惫,便忍不住道:“怎么,乏了?”
张静一道:“陛下,卑下还可以陪陛下熬夜通宵。”
天启皇帝却是笑了:“不要勉强自己,你身子弱,不似朕这般。回家去歇了吧,以后午后再来当值。”
午后当值……
张静一只好道:“谢陛下。”
他正要退去。
天启皇帝突然叫住张静一:“你可有娶妻吗?”
“啊……”张静一一愣,随即摇头:“回陛下,未曾娶妻。”
自己才十五岁呢。
不过……这个时代,十五岁好像已经妾都可能纳了几个。
天启皇帝便道:“还未娶妻生子,便更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说到生子的时候,天启皇帝显得有些落寞起来。
他很沮丧。
张静一突然觉得这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似乎也有挥之不去的心头之痛,见天启皇帝如此,张静一安慰道:“陛下……”
天启皇帝只苦笑,摇摇头:“朕没有什么妨碍,你去歇了吧。”
目送张静一离开,天启皇帝举起案牍上一部书来看,此书的封皮上,撰写《纪效新书》四字。
一旁的小宦官,忙是帮着天启皇帝移近了烛台,只是不经意之间,小宦官却蓦然见到天启皇帝的眼眶泛红,眼角微微有些湿润。
小宦官噤若寒蝉,他自然知道,方才陛下提到了娶妻生子,可这些年来,后妃们极少有身孕的,好不容易生下了孩子,就在数月之前,因为王恭厂的一场爆炸,震坏了房梁,竟将孩子砸死了。
二十三岁的成年男子,在后世,还属于‘大男孩’的行列,别说生娃,便是老婆都未必能找到。
可在这个时代,竟还没有孩子,这已显出绝嗣的征兆了。
…………
张静一出宫时,却见那宫女似乎在等着他似的,只是二人并未打话,那宫女与张静一错身而过的时候,飞快地将一个字条塞到了张静一的手里。
张静一捏着字条出宫,回到了府上,偷偷打开字条,却见字条上写着:“九月初四,子时二刻,琼华岛外,速盼赴约,身家性命,尽付于君。”
看罢,张静一将字条烧成了灰烬,心里却不能平静,这宫女也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啊,她是打算破釜沉舟了。
外头,邓健却在探头探脑。
“二兄,你吓我一跳。”张静一故作吃惊的样子。
邓健便兴冲冲的来:“哎呀,静一啊,今日这么早下值?”
“陛下见我困乏,让我早一些休息。”
邓健叹息道:“不得了,不得了,我早就和义父说,静一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将来……”
张静一吓了一跳:“可不能乱说,什么龙啊凤的……”
邓健便笑着道:“自己人嘛,自家兄弟,怕个什么,隔墙也没有耳朵。不过……我这儿有一件难事。”
“难事?”张静一看着邓健。
邓健随即道:“你昨日给的图纸,我寻了不少匠人看过,他们都说这图纸中的器具,想要制出来,有许多麻烦。”
“造不出?”张静一有些失望。
邓健显得有些难为情。
张静一想了想道:“我另想办法吧,不过……还有一件事,你说,我们锦衣卫可以伪造一个人的身份吗,神不知鬼不觉的那种。”
邓健一听,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这有什么难的,再轻而易举不过了。”
“那请二兄帮我一个忙。”张静一道:“要一个女子的身份……”
“女子……”邓健的眼睛骤然亮了,像夜空中的星。
第三十六章:大宗师
次日正午,张静一才去当值。
他现在有心事,对于那宫女的事,总有一些不放心。
等张静一去当值的时候,天启皇帝似乎也是刚刚醒来不久。
洗漱之后,用过了午膳,见张静一心事重重的样子,于是道:“怎么,你有心事?”
张静一连忙道:“陛下……卑下……”
张静一陡然吃惊起来,心里有了秘密,总觉得随时可能被人洞悉一样。
他甚至冲动的想着,索性将这宫女的事禀报出来。
可看了看身边无处不在的宦官,却还是压住了内心的欲望,连忙道:“是……卑下在造一个木器,只可惜绘了图纸,请了许多能工巧匠,他们都没有办法。”
“是吗?”天启皇帝骤然来了兴趣:“你要造的是什么?来,给朕看看。”
“这……”
张静一有些难为情。
可天启皇帝却是兴致勃勃,非要张静一重新绘制一幅图纸来给他看。
张静一便也不客气了,将自己要造的东西绘制出来。
这一看,天启皇帝顿时眼睛一亮,忍不住道:“有趣,有趣,里头的许多制造方法,确实有些不同,这……是织布机吗?怎的是这样的形制?来,朕再细细看看。”
天启皇帝拿起图纸,看得很认真,有些时候,他看不明白图纸中的内容,便询问张静一,张静一也一一解答。
天启皇帝便兴趣更浓厚了,沉吟良久道:“你请外头那些匠人,他们大多都是榆木脑袋,哪里懂得变通,怎么造得出来?你来寻朕,便算是找对人了,怎么,这就是你的买卖?”
张静一老实道:“是。”
“能挣钱?”
张静一想了想:“嗯,很挣钱!”
“呵呵……”天启皇帝笑了笑。
张静一道:“若是陛下能造出这织机,将来若是挣了大钱,到时定要将两成的利润奉上……”
天启皇帝不为所动,一副寡淡的样子:“不必啦,举手之劳而已。”
两成利润?
当朕叫花子?
就你这点蝇头小利?
朕随便一个矿监,都不知挣多少呢。
天启皇帝很淡定地道:“图纸留在这,朕明日之前造好,当然,其中一些工艺会小小的改进一下。你这图纸……有些地方要改。”
天启皇帝在这时候,显露出来的,简直就是扫地僧的气质。
就好像这难倒了无数人的图纸,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当然,他确实有吹牛的本钱,天启皇帝对这玩意有着极高的天赋,姓朱的人……确实变态的比较多,往往能把兴趣爱好玩成大宗师的水平。
于是到了第二日,一个织布机便送到了张家。
张静一回到府上才知道,陛下特意命人送来的,于是围着织布机转了很多圈!
在确认这玩意能用之后,张静一还发现,陛下送来了一张新的图纸,只是这图纸……对工艺进行了改良。
上头似乎还有说明,大抵讲明了有些地方为何要改,改了之后,又有什么效果。
大抵意思是,大道至简,之前张静一的图纸过于复杂,这大大增加了工艺的难度,而天启皇帝则在不变动功能的前提之下,将这织布机的制造工序大大的减少。
总而言之,不只是将东西造出来了,连设计和制造的工序也大大的简化。
“这简直是艺术品。”张静一试了试,随即将两个兄弟找来:“两位兄长,现在有一件大事交给你们办,我们张家能不能发财,就看今日了。”
“发财?”
“大兄,你去寻一些妇人,噢,就寻清平坊的那些妇孺,让她们试一试这织布机,看看能产出多少布。”
“为何不让我去寻妇人?”邓健义愤填膺地道:“三弟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嫌隙?”
“二哥。”张静一老半天才憋住一句话:“这里头水太深,我怕二哥把握不住自己。”
听说要做生意,张家上下其实是不太认同的,尤其是张天伦。张家祖祖辈辈,都是世袭锦衣卫,靠抢为生,做生意,这等于是跨越到了另外一个领域,根据他多年的经验,但凡是跨越了领域的事,往往就没有成功的。
他将张静一叫到面前:“儿啊,爹有没有和你说过三叔公的事。”
张静一不解地道:“三叔公?”
“对,就是你祖父的一个兄弟,他是次子,所以没有资格承袭世职,于是便也和你一样,想着做点买卖,结果你猜怎么着,血本无归,也因为此事,便气死了。”
张静一:“……”
“敢问父亲,这位三叔公,做的什么买卖?”
张天伦道:“听说在岭南卖皮货。”
张静一:“……”
这哪里是做生意亏死的,这是蠢死的。
岭南便是广东,皮货……是用来取暖用的。
张静一依旧一意孤行,张天伦也拿他没有办法了。
这两日除了当值,张静一便都在忙碌着请匠人按着天启皇帝的图纸打造织布机的事。
还真别说,自从天启皇帝重新设计之后,匠人们制造起来方便了许多。
只是现在张家没有钱了,等大家将织布机造好,张静一才兴冲冲的给他们写下欠条。
于是,一群匠人一脸懵逼的看着穿着麒麟服的张静一。
他们脑海里电石火光一般的冒出一个念头……这难道是抢劫。
含泪收下了欠条,再三嘱咐张静一一个月之后,一定要还钱,才个个怏怏而去。
张静一又开始让人收拾清平坊的铺面,这铺面占地很大,规模不小。只是在清平坊,这清平坊大多都是贫民,没什么消费能力。
而且锦衣卫的遗孤很多,张静一便让大兄王程请了许多妇孺来,和她们一一签订协议,给她们提供织布机和棉,让她们织布。
几日下来,一算账,生意还没开始做,便欠下匠人九十多两银子,欠下棉商七百五十两,除此之外,还有零零散散的三百多两外债。
王程和邓健一时间心惊肉跳。
这事儿竟也开始传扬开来,不少好事的人都看着热闹,锦衣卫做买卖,这倒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这一日,已到了九月初四。
张静一下了值,匆匆赶到了琼华岛附近,和宫墙一墙之隔的地方,是一处水闸,这里平时没有什么人往来,尤其是在夜里,很冷清。
偶尔会有一些巡夜的禁卫经过,不过张静一本就是大汉将军,又穿着钦赐的麒麟服,当然也没人敢盘问。
车马已预备好了,邓健也不知要来干什么,只是三弟非要让自己赶着一辆租赁的大车约定了时间来。
张静一看着这连接着宫内的水闸,在这夜色之下,一言不发,他有些紧张,脑子里浮想联翩。
到了约定的时候,依旧还不见任何动静。
这让张静一有些担心。
一旦事泄,这可不是好玩的,纵然自己已得了天启皇帝的信任,可勾结宫人出逃,绝对是大罪。
可就在这时,那水闸下的河流里。
在这水流之下,一个东西冲了出来。
是一个人。
张静一来不及多想,一头便扎进了水里。
在这黑暗中,摸索着将那几乎没有了呼吸的人一把抱住。
河水很冰冷,可有了救天启皇帝的经验,张静一这一次却多了许多的准备。他迅速的将人救到了河岸,这人还有一些呼吸,张静一一面急救,一面等邓健的车来。
再过了片刻,在张静一的心惊胆跳中,这人终于幽幽醒转,而邓健赶着的车马也已到了。
张静一连忙将人抱上了车,吩咐邓健道:“赶紧走。”
第三十七章:兄弟同心
一路回府。
张静一不是没有想过,将这宫女带到张家,会有什么风险。
可眼下,他根本找不到一个绝对安全的住处。
马车直接进入了庭院。
因为动静不小,所以隔壁的邻里传出狗吠声。
就在这个时候,张天伦和王程匆匆出了庭院。
这爷俩本是半夜里喝酒呢,也不知邓健半夜去了哪里,张天伦正在埋怨。
可现在掌了灯出来,一见马车,再见张静一抱着一个气若游丝的女子出来。
张天伦吓了一跳。
王程是老实人,骤然间脸就红了。
男女之间,突破男女大防,不忍直视啊!
邓健则心急火燎的跳下车,借着灯火去看宫女,眼睛直了,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地抖了抖,这时候他才开始询问:“静一,这是谁?”
声音里,带着几分羞怒。
他自觉得自己也算是风流倜傥,现在竟不如一个十五岁的小弟弟。
在灯火的映射下,张静一看到宫女那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皮微微的张了张,显然宫女已苏醒了,心下终于松了口气。
他没有回答邓健的问题,而是道:“大兄,去取一些温水来,还有……预备一些驱寒的药。噢,对啦,要切记,她有身孕,不能乱吃药,就给她煮完姜茶来吧。”
一听有了身孕,邓健心头一震,顿时耷拉起来,用很复杂的眼光看着张静一。
张天伦则是一脸忧心的样子,待张静一把一脸虚弱的宫女放到房里的床榻上,便立马将张静一拉扯到了一边,用一种过来人的眼神看着张静一:“静一啊,你……还未娶妻,怎么就在外头……哎……”
“爹……”
张天伦摇摇头,苦笑,不知是喜是忧,语重心长地道:“你还记得爹经常跟你提起的三叔公吧,实不瞒你,你三叔公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倜傥的人,他和一群人厮混,后来还和一个烟花女子有染,有一次,他带了那女子回来,说那女子有了身孕,也如你这般。”
张静一:“……”
张天伦无语地看向漆黑的苍穹,嘶哑着嗓音道:“可你猜后来怎么着,后来孩子是生下来了,你三叔公也尽心照料,可结果呢?结果过了小半年,那孩子的亲爹找上了门来,原来这孩子竟不是他的,也难怪当时那女子,只怀胎八月便生了,可孩子生下来,竟有七斤重。”
张静一身躯一震:“有这样的事?”
“还能骗你不成?”张天伦认真地道:“为此,你三叔公气死了。”
张静一不由道:“可是三叔公不是因为去岭南卖皮货气死的吗?”
他还要问,另一边,王程已取了温水和姜茶来,只是王程是老实人,不敢上前,倒是张静一亲自给宫女喂了姜茶,宫女的呼吸才渐渐均匀。
带着众人走了出去,待宫女在房中换上干爽的衣裳,张静一才又进了房中,擦看宫女如何。
倒是站在门边上的邓健,远远打量着宫女,怦然心动,禁不住道:“静一,你何时在外头……”
“不要胡说。”张静一很认真的道:“我是半途救了她来,我和她没有什么干系!”
邓健一听,似乎觉得张静一不像骗人,于是又恢复了热情,嘘寒问暖地对宫女道:“你一弱女子,怎的突然掉在那里了?莫不是姑娘是在那自寻短见的?哎呀……孩子的父亲是谁?世上竟有这样丧尽天良的东西,薄情负心人吗?大妹子,你别怕,有我在,若是孩子没有爹,我自认……”
这宫女对于邓健的话,充耳不闻。
她大抵已熟悉了这院落里的所有人际关系,只略一想,居然拖着疲惫的娇躯,缓缓走到张天伦的跟前,而后噗通一下,拜倒在张天伦的脚下:“小女子落难,幸得张百户相救,恩重如山。您是张百户的父亲,在小女子眼里,便如再生父母一般,若是您不嫌弃,小女子愿拜为父,从此是在这里为奴为婢也好,是当牛做马也罢,只愿能以女儿之礼事父,以妹之礼事诸位兄长。”
她这般一说,这边张天伦已是瞠目结舌。
另一边的邓健却是血都凉了,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的响,两腿软绵绵的。
张静一这一刻,骤然明白了什么。
父母双亡,全家罹难,又在宫中打熬过的女子就是不一样啊。
宫女想要留在张家,又要保全自己清白的名声,除了认亲之外,便没有其他的办法,否则……外头的人不知要说什么闲话。
可一旦认了自己的爹做爹,就不一样了,她变成了张家的女儿,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在这里分娩,而且她的孩子,在将来也有了依靠。
张天伦没想到天上掉下来一个林妹妹,不,掉下一个女儿,此时脑子已转不过弯了,天知道这时他是喜是忧,喜的是至少儿子没有误入歧途,学那三叔公。
忧的却是,这女子来路不明……
张静一趁机在旁道:“爹,你就从了……不,你就认了吧。”
看着自己的儿子,沉吟良久的张天伦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起来吧。”
说着,张天伦又板着脸,眼里掠过了精光,极认真的样子道:“老夫知道你的来路不明,而且也知道你的身份不一样。只是我这个儿子啊……将来我张家……罢罢罢……不说这些了,你原籍何处,姓什么叫什么?”
宫女惊喜道:“从父亲认我为女这时起,我便没有原籍了,和从前的姓名也没有了任何的瓜葛,从此我便姓张,至于名儿,年幼时,身边人叫我素华。”
张天伦这时才欣慰地点点头,他本来觉得这一对狗男……不,是张素华和张静一合伙起来套路自己。
可这张素华却是从现在起,斩断过往的一切联系,某种程度,也是为张家规避掉一些风险。
张天伦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晓得这女子的来历蹊跷,甚至极可能会惹来什么祸端。
而现在张素华此时咬死了一切从新,其实意思也是说,将来就算某些事泄露,她自是一口咬定,一切都是她自己投奔来张家,最后在张家寄居。
张天伦倒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否则,早就将自己的儿子拍死了,张静一能活的这么大,已证明了张天伦的心性良善。
他叹了口气道:“起来吧,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去休息吧。”
张天伦随即回头,凝视看了一眼自己三个儿子,深吸一口气,厉声道:“邓健,静一,回头我再找你们算账,不过……现在有一件事,你们却要谨记着,今日的事,与咱们休戚相关,谁也不可在外头胡说八道,至于素华,就说是老夫故旧之女,因为父母早亡,因而被老夫收为了干女儿,对了,她的身份,办了吗?”
张天伦是何等聪明之人,一下子就想到了儿子是早有预谋。
张静一道:“托给二兄办了。”
邓健便点头。
张天伦嗯了一声:“都去歇了吧。”
…………
次日一大清早,张素华便起来了,昨夜折腾了一夜,她身体显得有几分病容。
尤其是有孕在身,虽然腹部还没有隆起,行动也有一些笨拙。
不过很快,张家的厨房里,便升起了炊烟。
等张静一起来,才发现一家人围在饭厅里赞不绝口。
“妹子做的饼子好吃。”王程兴高采烈。
邓健眼珠子围着张素华转。
张素华则微笑地看着邓健道:“二哥,是不是不合你的胃口。”
邓健一听一句二哥,仿佛又像被针扎了一下,半天竟缓不过神来。
张静一见状,一面拿了一个饼往口里塞,一面道:“妹子,你有身孕,昨夜又受了风寒,该好好歇着。”
张素华摇头道:“这可不成呢?”
她说话的时候,竟露出几分少女的憨态,似乎逐渐开始融入进来,翘起的鼻子微微一皱:“家里没有女眷,指着爹和三位兄长早炊吗?好啦,你们赶紧吃了,早些当值。”
张静一这时才恍然发现,此时的张素华,虽已有身孕,可此时,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放在后世,其实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张静一抖擞精神,也不客气了,一面夸赞这饼好吃,一面踢了踢邓健的脚:“二哥,我正午才去当值,待会儿我去看看铺面,再过几日,咱们铺子就要开张了,就指着这个发财呢。”
邓健神情落寞,像极了失恋的样子。
第三十八章:财源滚滚来
采购棉花,教授人纺织,这些统统都是费时费力的事。
张静一每日要去当值,所以只能将这事托付给王程看顾着。
王程虽然也要当值,可毕竟,在百户所里行动自由,去点了一个卯,打着巡街的名义,便可以不见踪影。
反正……也没人理你。
倒是张静一入宫,他心里有些担心,宫里失踪了一个宫女,说不定会大肆的追查,而且这个宫女,可是有名有姓的啊。
毕竟,皇帝临幸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专门记录在案,这是宫里的规矩,哪怕只是一个小小宫女,也不能免俗。
这样的宫女不知所踪,谁知道会不会引起重视。
直到张静一从进入宫门,一路走到了西苑,终于默默地松了口气。
宫里很平静,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张静一收拾起心情,便进了勤政殿,刚好看到天启皇帝正皱着眉看着一份奏疏。
他显得怫然不悦的样子,嘀咕着:“又是要钱,无底洞啊,朕总是喂不饱他们。”
魏忠贤站在一旁,安慰道:“陛下……内阁那儿……”
“朕知道了。”天启皇帝随口道:“此事,朕再想想吧。”
说着,天启皇帝见张静一进来,不禁勉强露出了一些笑容:“张卿,朕所造的东西,用起来可顺手?”
张静一立即道:“十分顺手,而且还省了一大笔银子,效率也大大地提高了,陛下此举,真是福泽苍生啊。”
福泽苍生……
魏忠贤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抬头看着殿梁,就差吹几声口哨,表示一下自己对于这等溜须拍马之徒的不屑了。
天启皇帝当然也觉得这话说的有些重了,哑然失笑道:“朕自己知道,朕的这些小爱好可没有什么用,不挨天下臣民们的骂就算不错了,至于苍生……这可顾不上。”
张静一想要解释,天启皇帝便随即道:“你等着,朕这里有些事要处置。”
说着,又低下头来,认真地去看奏疏了。
这些日子,天启皇帝变得忙碌起来,毕竟临近岁末了,朝廷有许多事要处置,哪怕来年开春的不少政务,也要提前布置。
别看天启皇帝极少上朝,也懒得去见大臣,却通过内廷和司礼监,决定着许多的事。
他是个有想法的人,偶尔提出自己别出心裁的东西。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干不成的。
要嘛内阁和六部上奏,表示陛下,臣妾……不,臣做不到啊。
等天启皇帝龙颜震怒,申饬一番,于是大臣们又凑一起,围绕着陛下的旨意开了几十个大会和小会,进行了激烈的讨论,最后决定拥护陛下的主意,纷纷表示陛下实在太睿智了,臣等一定要奉旨而行,尽忠职守。
然后……各部在一阵赞同和睿智声中,个个伸手来,要钱!
陛下的办法很好,既然要这么干,总得给钱吧,皇帝不差饿兵。
一听要钱,天启皇帝这时便消停了,骤然之间,开始变得佛系。
大臣们不傻,天启皇帝也不傻。
朕若真给了这个钱,十之八九,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
再过几日,君臣们似乎都有了默契,之前热议的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凭空消失了。
满朝都在装死!
张静一每日在这勤政殿里,看的目瞪口呆,卧槽,原来你们是这样玩的啊。
他陡然发现,这大明朝,它不完没天理了,以前张静一以为治理天下便是玩战略游戏,皇帝想干啥了,出个点子,然后暴兵的暴兵,减税的减税,继而军事力量提高,民心得到了提振。
可越是每日看着天启皇帝处置这些军国大事,张静一才知道,治理天下说是玩战略游戏也并不过分,只不过是用奔腾2处理器,用着DOS操作系统,在玩文明3,你鼠标点一下,好了,然后电脑黑屏……紧接着,循环重启……
好在这时候,天启皇帝疲于奔命,张静一却可以忙里偷闲。
又过了半个多月,初冬刚至,这北京城便已是银装素裹,鹅毛大雪纷飞。
小冰河期之后,京城的雪越发的频繁,无孔不入的冷冽在北国肆虐。
却在清平坊里,一家棉布的铺子开张了。
货架上,统统都是纺织好的棉布。
当然,大多都是素色,染色是要花钱的,以当下人们的消费水平,想穿上带颜色的衣服,还真得有点家底,毕竟这里不是横店影视城。
张静一心情很激动,上午开张,便赶着去当值了,吩咐两个兄长在这好好看店,先看看效果。
这张家的店,其实还是颇受人关注的。
毕竟,这满朝文武,做买卖的也有,可人家是偷偷摸摸的做,大抵是让自己的亲信家人,或者是奴仆出面,或者和商贾合伙。
张家却是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晓得似的。
再加上这清平坊来往的人虽然大多贫寒,可行人却是不少。
这店开张没多久,便有几个人进来。
为首一个,显然是外地进京的人,他打量着门脸,进去,却见这里摆放着一排排的货架,货架上陈放着许多的布匹。
只是……这是什么布……
摸了摸布纹,似乎和其他各地的布有些不同,布匹的织法和其他市面上所见的大相庭径,不过……布匹很绵密,分明这布不像是松江布那样的上等货,可这织工……却远胜那些知名的布匹。
来人觉得很稀奇,心里生出了兴趣。
他叫陈六先,也做着一些小买卖,因而也有一些见识。
于是陈六先走向柜台。
却见在柜台后,两个人坐在条凳上,正在邓健和王程二人。
二人都是翘着脚,口里磕着西瓜子。
“啊呸!”邓健将瓜子壳自嘴里吐出来,眼睛斜着,瞪着陈六先。
陈六先被这眼睛一瞪,突然觉得有些不安起来,后襟凉飕飕的。
“你来干啥?”邓健依旧翘脚,用一种审问的口吻。
“我……我……我来问问……这布……”
邓健身躯一震,抖擞精神:“买布?”
陈六先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不不,只是先来看看,来看看!”
邓健一听,不禁失望,随即,他忍不住咆哮:“不是来买布,莫非是来消遣爷爷的?”
陈六先已吓尿了,脸色蜡黄,口里道:“我……我……”
“哎呀,我这小暴脾气!”邓健更是大怒,接着从柜台下,哐当的抽出了绣春刀来,随即又啪的一下,拍在了柜台上:“狗东西,你买不买?”
一旁的王程吓了一跳,连忙起来,一把拉扯着邓健,口里道:“二弟,二弟,我们做买卖,做买卖呢,不要总动刀动枪。”
陈六先见边上有人拦邓健,方才虽吓得心跳到了嗓子眼里,脑子里只浮现出黑店二字,现在却稍稍放宽了一些心。
只是又听拖拽着邓健胳膊的王程道:“要打要杀,那也等人家不买再砍不迟,何况这里毕竟是内城,在这里砍杀,终究不好看,须拉到城外的城隍庙再结果了便是,我们是锦衣卫,又不是那杀千刀的土匪,怎好这样没有顾忌。”
噗通……
陈六先不争气的腿,啪嗒一声跪地,此时他已面如死灰,口里嚅嗫了老半天,方才战战兢兢道:“我才刚娶妻,上有老母,饶命啊……”
邓健听到娶妻二字,顿时如遭雷击。
连这样的货……也娶了妻?
哎呀呀,我的这……暴脾气……
第三十九章:购地
王程和邓健二人拉扯的时候,见那陈六先诚惶诚恐的跪下磕头,二人已是相视一笑。
这是他们的老把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张静一吩咐两兄弟做买卖,对于锦衣卫出身的他们,耳濡目染之下,他们的理解大抵是……抢!
这种一唱一和的套路,乃是锦衣校尉们常见的敲诈手段,别看老套,可实际上很顶用。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大哥,二哥,你们在做什么?”
王程和邓健一听这声音,顿时安分了,纷纷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却见在陈六先的身后,张素华正徐徐地提着食盒踱步进来。
“呀,妹子……”邓健显得局促,连忙低头:“妹子怎的来了?”
张素华道:“我听闻两位兄长今日在店里忙,想来辛苦,便做了一些饭菜送来,免得两位兄长在外头吃喝不便。”
张素华放下了食盒,而后看着地上跪着的陈六先,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浅笑道:“不曾想来了客人,客人摔着了吗,尊客,请快快起来吧。”
她没有戳破这件事,既假装不知王程和邓健做的勾当,又挽回陈六先的面子。
陈六先惊魂未定,惨然着脸战战兢兢的站起来。
张素华又道:“客官可是看上了这里的棉布?我们张家的棉布,可是出了名的。尊客可以好好的看看。”
说罢,她已将食盒放在柜台,不理挤眉弄眼的王程和邓健,极尽殷勤的样子向陈六先道:“尊客好好的光顾,大哥,去给这位客人奉一盏茶吧。”
邓健觉得无地自容,这上哪儿找这样的媳妇啊,可恨,他忙道:“我去。”
说罢,一溜烟地跑了。
陈六先此时脸色才缓和下来,他害怕邓健和王程,便装模作样的看着货架,心里想,我看看便走。
取了一匹布,本是象征性地摸了摸,可这一摸,陈六先的表情……却是变得古怪起来。
这布料拿在手里挺舒服,针织得也很绵密,于是他随口道:“此布多少钱?”
张素华恬静淡然的样子,拢了拢云鬓,朝王程眨眨眼。
王程一脸懵逼。
张素华便好像没事的样子,于是道:“我取簿子看一看。”
既然是店铺,肯定会有簿子,上头写着不同商品的进价和售价。
张素华低头看了一眼簿子,随即道:“是这匹吗?价格倒也不高,一匹六十文。”
“六十……文……”陈六先本来是想装模作样的问了价,便赶紧逃之夭夭。
可一听这价钱,整个人懵了。
怎么可能?
市面上比这更劣质的布,一匹下来,至少也要八十文呢。
六十……
陈六先声音颤抖,若是平日的时候,他肯定以为掌柜的把价钱算错了,赶紧买几匹沾点便宜便跑。
可看了一眼凶神恶煞的王程,这个便宜他可不敢占,于是认真的道:“外头的布,比此布劣质许多的,价钱也在八十三文以上,六十文……小娘子,这……”
“可上头就这样写的啊。”张素华手指着布,很认真的道。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还能咋说?
陈六先颤抖着嗓子道:“那你们且等等,我回客栈取钱,给我留几匹。”
他不敢怠慢了,竟是飞也似的跑了。
只短短一个时辰,京里便震动了。
如今的冬季,一年比一年寒冷,这漫长的冬季里,冻死的人数都数不清。
因此御寒取暖的衣物,成了人们的必需品。
布匹的价格,自然而然也越发的高涨。
可哪里知道,在这清平坊里,居然有如此廉价的布料卖,当然震动京师了。
东市西市里,早已议论开了。
大家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家店的老板疯了。
第二个反应,噢,原来是厂卫在做买卖,而且……还是那张家?
张家人……大家是有所耳闻的,嗯……不太靠谱。
买到就是赚到啊。
于是,清平坊的张家铺子,一下子被人踏破了门槛,数不清的人涌入进来。
而张家的三个兄妹,两个在前头卖货,一个躲在后头算账。
邓健越卖越是心惊,根据他多年为人处世的经验,咱们张家……好像在亏本啊。
傍晚的时候,邓健急匆匆的跑去后堂里,此时张素华正在低头算账,邓健道:“算出来了吗?挣了多少?”
“今日销量尤其的好,卖了七百多匹,嗯……我算算,刨去其他的开销,挣了九百二十文钱。”
九百二十文钱……
忙活了这么久,欠了这么多的债,而且还没算人力的开销。
也难怪静一这家伙,没有请伙计呢。
敢情若是再将伙计请一请,就要亏到吐血啊。
更别说,这店铺还是自己家的……
邓健有点懵:“就这点?”
“就这点。”张素华很认真的道。
“完啦,完啦,这哪里是做买卖,这是做善事啊……”邓健抚额。
…………
这个时候的张静一,下值之后,却是拜访了一些人,现在手头没钱,不过张家的名声还是有的,毕竟家里一个副千户,一个百户,还有两个总旗。
再加上还有一块占地数十亩的地。
张静一拜访的乃是户部主事杨文。
杨文是二甲进士出身,南直隶人,做官之后,一路都是平步青云,三十多岁,便已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户部主事。
当然,杨文和绝大多数大臣一样,都是两袖清风,为官很‘清廉’。
他家是松江一带的大地主,据说家里的土地就有十万亩。
在京城,置了巨宅,也在京里,购置了不少的土地。
听闻锦衣卫百户来访,杨文心里觉得膈应,看着来通报的主事道:“可带来了驾贴?”
“没有驾贴。”主事道:“老爷,说是私人拜访,还说仰慕老爷很久了,一直想要拜见。”
“呵……”一听没有驾贴,杨文松了口气,还以为是锦衣卫来抓自己呢,于是淡淡道:“叫进来吧。”
随即,张静一进去,彼此行礼。
杨文心里肯定是看不起这些丘八的,可见张静一穿了麒麟服,又想起宫中最近有个百户很受皇帝赏识的传闻,倒也露出了笑容:“张百户来此,所为何事啊。”
张静一道:“卑下听闻,杨家在清平坊,有不少的土地……”
杨文眼皮子都没抬:“是吗?”
“怎么,杨主事竟不知道?”张静一诧异地道。
杨文平静地道:“我家地多,哪里晓得这地产都置于何处呢?你说有就有吧。”
“……”
张静一道:“其实卑下是来购地的。”
“购地?”
“清平坊,杨家有地九百余亩……”
杨文越听越玄乎,于是抬头,看向管事道:“家里是有这些地吗?”
“这……老爷,可能要查一查。”
杨文叹了口气,道:“哎……老夫修身养性,不爱理俗务,何况你我同朝为臣,心里该多想一想为朝廷效命,为陛下尽忠。这地……你想买?”
“是,照着市价买。”张静一很认真。
杨文眼睛瞄向管事。
这杨家的管事当然清楚老爷的意思,于是小鸡啄米的朝杨文点头。
杨文心里了然了,露出了微笑:“这样啊,那上清童子呢?”
“啥?”张静一有点懵:“什么童子?”
杨文便抱起茶盏,不吭声了。
一旁的管事便笑嘻嘻地道:“我家老爷高雅,口里从不谈钱,这上清童子就是钱的意思,这个典故,出自唐书《博异志》,因而,似我家老爷这样的人,便将上清童子,当做钱的雅号。”
张静一恍然大悟,原来……特么的读书人爱玩这样的名堂!
这个时候,他有点同情魏忠贤了,成日跟一群这样人厮混一起,你真的会想打死他们啊。
张静一禁不住道:“钱便是钱,叫了上清童子,它也还是钱。”
杨文憋不住了,脸拉了下来,阴沉着脸色道:“粗鄙。”
第四十章:奏疏
“……”
张静一心头有点火气了。
来之前,他料想过各种可能,比如杨家坐地起价,比如……
可万万没想到,真正让他恼怒的,居然是人家觉得他粗俗。
杨文似乎也觉得自己失言,居然又笑了,连忙道:“抱歉得很,杨某失言,还请张百户勿怪,君子口不出恶言,哎……是杨某的错。你既想买地,这个容易……就按市价吧,我让管家交涉,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即可。”
张静一脸有些绷不住,深呼吸之后,才勉强道:“只是这钱,我暂时还没有筹措,不过请杨主事放心,我们张家是讲信用的,敢问……可以赊欠吗?”
赊欠……
杨文诧异地看着张静一,顿时又拉下了脸来:“概不赊欠!”
还以为这家伙当真不爱钱呢,原来……也是一个不毛不拔的家伙。
张静一只好道:“有利息。”
杨文意动了,眉一挑:“你的意思是,上清童子,还能生出小上清童子?”
张静一小鸡啄米的点头:“生出来的小上清童子也没那么大,大抵……就是一年给三成利,是小小上清童子。”
这利息若是放贷,肯定算低了,毕竟在乡间,人家这都是利滚利,驴打滚的债。
可若是大额的欠款,有这样的利息,可就不小了,一年下来,平白挣三成。
张静一又道:“张家的情况,杨主事也是知道的,我们张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若是我们敢赖账,这官司打到朝廷,张家也不敢抵赖,终究还是会如数奉还,若是杨公不肯,那么……索性卑下就去找其他人借债,再用真金白银,不不不,再用这上清童子来买地好啦。”
杨文豁然站起来:“何必这样大费周折呢,老夫当然信得过张家,此事……就这么办了。你跟我家管家去交割便是……老夫不理俗事的,你勿见怪。”
张静一大喜,和杨家管事去了账房,计算了地价,折算了金银,最后……大抵算出这九百亩地,竟是价值四万七千多两。
当然,五万两银子,能买下九百亩地,在京城是不可想象的,也亏得这清平坊本就脏乱差,根本无利可图,无人问津。
等张静一一走,这管事便去回报杨文。
杨文慢吞吞地喝茶,一副怡然的样子。
“老爷,已经妥当了。”
杨文道:“清平坊那等地方,居然也有人买地?”
“小人也奇怪,觉得匪夷所思,那地方……是老爷初进京时买下来的,本来想在那置宅子,后来才晓得那地方的风水和地段都很糟糕,因此这地,便一直闲置在那里了,今日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这地……居然有人要买了。”
杨文笑了,抖擞精神:“若不是他要买这地,老夫才不让他赊欠呢,这烫手的山芋总算是丢了出去,老夫心里也痛快了许多。”
杨文很高兴,当下起身:“好啦,老夫不理俗事的……”
说着,飘飘然的到后宅去寻他新买来的三个婢妾了。
………
天启皇帝的心情很不好,他算是服了这些大臣了,变着法儿的便是要钱。
这几日见张静一有心事的样子,天启皇帝才注意到他:“张卿,怎么你又心事重重。”
张静一道:“卑下在想买卖的事。”
天启皇帝淡淡一笑:“买卖做出来了?”
张静一道:“做出来了。”
天启皇帝又问:“盈利几何?”
张静一老实回答道:“每日几百文上下。”
“噢。”天启皇帝点点头,然后不理睬张静一了。
张静一:“……”
讨了个没趣,张静一心态倒是放得开,几百文也是钱呢。
到了傍晚的时候,天启皇帝总算是批阅完了奏疏,轻描淡写的道:“噢,还有一件事。”
“请陛下指教。”
天启皇帝漫不经心地道:“昨日朕又想起了一个改进那织布机的方法,待会儿让人拿图纸给你,你让匠人照着上头去做。”
“啊……”张静一嘴张得很大,合不拢。
天启皇帝却好像内心古井无波,他见张静一这惊讶又佩服的表情,心里生出了一些成就感,于是又道:“不过朕要习武,又要署理国政,可没心思将时间花在这上头,只是小小的改造罢了,对啦,朕听说,你在外头,赊欠了不少钱?”
厂卫还是厉害,果然什么都查得出来。
张静一心里倒是警惕起来:“是欠了一些。”
“一些是多少?”
“上上下下,差不多有五六万两了。”
天启皇帝一愣,显然他也没想到有这么多,然后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张静一:“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张静一道:“陛下放心,过一些日子便还。”
天启皇帝摇摇头,说实话,他觉得张静一有些过头了,于是道:“今日朕这里无事,你早些回去歇了吧。”
“遵旨。”
…………
张家铺子的生意越来越火热了。
而这京里的其他棉布铺子则是越加的门可罗雀,现在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张家有价格低廉,质地又好的布料。
虽然距离年关还有一些日子,可不少人,都抱着买到就是赚到的心思,纷纷涌来。
而张家,自然是不断地收购棉花,而后不断地纺织。
销量自然而然,也开始节节攀高。
而张家的货源之所以充足,还是多亏了清平坊的这些纺织户。
这里的遗孤多,多是老弱病残,而张静一让人打造了纺织机之后,便以签订协议的方式,和各家开始合作。
张家提供棉花和纺织机,各家抽调妇人进行纺织,然后再根据得到布料的多少,给予工钱。
现在清平坊上下,家家都在纺织,倒是热闹一时。
一开始的时候,其实这些遗孤们有些笨手笨脚,废品率也高,可慢慢的下来,大家也就熟练了。
以至于邓健心里有些不满,天知道这纺织机为啥比其他的织布机厉害,比起一般的织布机,他们家的这个这纺织机的效率直接提高了八倍。
也就是说,原本一人和一个织布机,可以纺出一匹布,现在这新的织布机,居然能纺织八匹。
这绝对是闻所未闻的数目。
邓健哪里知道,这种纺轮带动的纺织机,在上一世,叫珍妮纺织机,这玩意一出来,直接带来了整个纺织业的繁荣发展。
这些纺织户们,都是按量算钱的,一匹布给十个钱的工钱,一天下来,收益也是不菲了。
早先的时候,许多人饿着肚子,米缸里连米都没有,日子过的清苦,可现如今,家里突然多了一笔不菲的收入补贴家用,自然求之不得。
不过张静一还不满足,他不只要求大家合作纺织,而且还要求邓健和王程对清平坊的情况进行摸底调查,有多少户遗孤,每户有多少男丁和妇孺,有哪些家里有纺织机,棉花用量多少,产出多少,统统都要记录在案。
这可忙坏了邓健和王程,他们本来也是遗孤,所以对这一片很熟,能让他们找一些事做,倒也求之不得,只不过……
一想到张家的铺子,在沿着盈利线卖棉布,他们心里或多或少,是有些不痛快的。
何况,张家现在背负着如此巨大的债务,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张静一却没事人一样。
依旧还是该当值去当值。
又过了几日,在勤政殿……天启皇帝看过了一份奏疏,不禁眉头深锁,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魏忠贤。
魏忠贤今日很奇怪,一直朝张静一笑,这让张静一有些汗毛竖起。
“这里有一份奏疏,是袁崇焕送来的,他大言辽东不少死伤的将士,其家人因为父兄战死,朝廷给的抚恤,也多有克扣,许多人连生活都没有着落,更是饿死了不少人,这些事……你有耳闻吗?”
魏忠贤连忙打起精神:“陛下,朝廷已经揭不开锅了……”
天启皇帝顿时冷了脸,厉声道:“这是什么话,朝廷再难,也不见那些富贵之人少吃一块肉!怎么到了这些遗孤们这里,就成了这个样子呢?上个月,便有一个百户欺负锦衣卫的遗孤,闹出事来,若是辽东罹难的将士的妻儿们都要饿死,这天下非要大乱不可。”
魏忠贤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忙是转移开了话题:“陛下,说起来……御史韩林,倒是上奏了一件事,奴婢在想,陛下是否需要过目,此事……毕竟干系着张百户。”
张静一便下意识地抬头,愕然地看着魏忠贤。
第四十一章:龙颜震怒
天启皇帝听罢,看看张静一,再看看魏忠贤,而后道:“这又是要奏什么事?”
魏忠贤满面笑容:“是关于那锦衣卫百户陈煌,这陈煌当时欺负压榨那些锦衣卫遗孤,不过幸赖陛下英明神武,明察秋毫,总算将陈煌抄了家。只是有一件事,却被御史韩林查了出来,翰林奏曰:陈煌在清平坊的一处土地,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居然转到了张静一的名下,现在为张家所有。”
天启皇帝眉头皱得更深:“是吗?”
魏忠贤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张静一,随即又道:“这奏疏之中还说,陈煌虽除,可取而代之的张家,却也是变本加厉,奴役那些锦衣卫的遗孤,借此敛财……”
天启皇帝的脸色变得严厉起来:“拿朕看看。”
魏忠贤便连忙取出了那一份韩林的奏疏来,小心翼翼地送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于是打开奏疏,显然这奏疏里,魏忠贤所提的事,只是冰山一角!
那些御史,个个都是妙笔生花,真要来整张静一,少不得要罗列几条大罪了。
张静一站在一旁,却见魏忠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于是,张静一骤然明白了。
这一定是魏忠贤搞的鬼。
其实张静一早就知道,自己救驾之后,慢慢取得皇帝的信任,少不得要受魏忠贤的忌惮。
魏忠贤是个什么样的人!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
只是魏忠贤的眼神,却让张静一又有些猜不透,显然……这眼神里没有杀气。
唯一的解释是什么呢?
只怕魏忠贤只是希望皇帝能够疏远他,现在还没有杀心。
又或者……只是想他乖乖地在私下去向魏忠贤求饶!
其实张静一并不是不知道,魏忠贤在宫里已经放出话来,希望张静一拜入他的门下,做他的孙子。
而张静一一直没有动作,这显然也是魏忠贤决心敲打他的原因。
特么的,就因为我不做你孙子,你就安排御史来整我?
可不得不说,魏忠贤很强大,他的势力不只是在宫内,在宫外头,张家的一举一动,魏忠贤都在掌握之中。
这才几天功夫,魏忠贤就能围绕着那一块土地来做文章了。
只是这个时候,张静一唯一的选择只能看着天启皇帝,他很清楚,真正决定命运的,乃是天启皇帝的态度。
天启皇帝连续看了几遍弹劾的奏疏,越看越是满面怒容,随即,他猛地拍案而起,厉声道:“大胆,真是胆大包天!”
一听这句话,张静一的心……便凉了。
魏忠贤似乎早料到如此,于是连忙拜倒,恭恭敬敬地道:“陛下,张静一确实有些地方昏了头,可是他毕竟救驾有功,以奴婢之见,陛下还需看在往日的情义之上……”
他开口,在为张静一‘开脱’。
所谓给你张静一一个耳光,是我老魏干的,再给一个甜枣,如此一来,还怕你张静一不乖乖拜入门墙,给咱做孙子?
魏忠贤深谙人性,某种程度而言,他对张静一还是有几分欣赏的,年纪还小,还可以调教,将来有用处。
张静一也连忙要行礼,只是这个时候,他不知是直接为自己辩护,还是先请罪,若是辩护,毕竟是一面之词,皇帝肯定要求彻查,而彻查这件事的人……十之八九会有魏忠贤,或者是魏忠贤的飞鹰走狗,最后只会给皇帝一个强词夺理的印象。
可若是请罪,这不就是自己承认了御史的弹劾吗?
就在张静一犹豫之间,天启皇帝却奇怪地看着魏忠贤道:“谁说……朕是在说张静一胆大包天?”
“啊……”魏忠贤有点懵,诧异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怒不可遏地道:“朕说的是这御史韩林,如今天下谁人不知,张卿是朕的腹心之人,他堂而皇之的上奏,厉数张卿五条大罪,这是想要做什么?”
“啊……”魏忠贤脸拉下来。
其实……他不是不知天启皇帝的性子。
可是,他唯一算错的是一件事……
天启皇帝这个人,帮亲不帮理,他是知道的。
可他算错了,在天启皇帝的心目中,张静一有多大的份量。
天启皇帝冷着脸,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且不说,这只是捕风捉影,朕未必就信他韩林,就算这是真的,又如何!张静一再坏,那也是朕的张静一!”
魏忠贤:“……”
这……和当初的魏忠贤何其相似。
想当年,魏忠贤不也被数不清的御史和大臣弹劾吗?
可那又怎么样?
只是这个时候,魏忠贤却显露出几分尴尬……因为当初的主角是他自己,现在的主角是张静一。
张静一心头一热,看着依旧还怒容满面的天启皇帝,忙是行礼:“陛下,卑下……”
天启皇帝摆摆手:“你不必说了,这份弹劾奏疏,留中不发,今后,此事不必再提了。”
他随即道:“朕今日乏了,兴致全无,且回后苑歇息。”
说着,便疾步走出勤政殿。
魏忠贤连忙去张罗人准备乘舆。
天启皇帝脸色阴沉,张静一亦步亦趋地随天启皇帝等候着乘舆来。
这君臣二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天启皇帝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回过头看了张静一一眼,突然叹息道:“清平坊之事,你不必记挂在心上,你放心,朕绝不会因此加罪。只是……”
他顿了顿,或许他内心的深处,对于这件事,还是有一些失望的:“那些遗孤的父兄,都是为朝廷、为朕的江山尽忠而死,还是收敛一些吧,不要欺压他们。你若是当真急需要钱,据朕所闻,户部主事杨文……就是松江一带的大地主,还有……”
张静一方才还很感动,这个时候竟瞠目结舌,心里想,哎哟喂,陛下,我不是那种人啊…啊………
可在这时,魏忠贤已气喘吁吁地领着抬乘舆的人来了。
天启皇帝的话戛然而止,上了乘舆,由魏忠贤陪护,往后宫方向去了。
…………
这份弹劾奏疏并非对天启皇帝完全没有任何的影响。
至少他心情很糟糕。
回到了后宫,天启皇帝却是到了慈宁宫的东宫。
这慈宁宫,乃是上一代皇妃们的住所,等到天启皇帝登基,太妃们若是有儿子的,大多都会选择前去儿子们的藩地颐养天年。当然,也有一些没有儿子,或者儿子夭折的,便住在这里。
慈宁宫里,现如今最得势的,便是李太妃!
这李太妃,乃是天启皇帝的养母,又和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以及魏忠贤勾结,而且她性情泼辣,天启皇帝见了她,也往往躲着。
倒是另一位王太妃,其实资历要比李太妃更高一些,她早年生下了天启皇帝的兄长朱由楫,只是这朱由楫八岁便夭折,因为她性情温和,待人也好,并不似李太妃那样咄咄逼人,所以天启皇帝偶尔有闲,便会到这儿来。
天启皇帝问了王太妃的安。
王太妃颔首,先是问了天启皇帝的身体如何。
天启皇帝勉强笑道:“母妃,朕的身子好的很。”
他很自信的样子。
王太妃却不这样看:“陛下固然龙体还好,可需知人的福祸是难以预料的,还是要仔细保重才是。皇帝现在正在盛年……说也奇怪,前几日,我做了一梦,竟梦到陛下生下了一条幼龙。”
“啊……”天启皇帝没想到,王太妃又开始关切自己生娃的事了。
只是想到生娃,天启皇帝也露出了惆怅的样子,他垂头丧气的坐在一旁,低头不言。
王太妃又道:“而且宫里,发生了一件怪事,皇帝,你于八月初九寅时三刻,是否宠幸了一个宫人?此宫人姓李,名唤素华……才十四出头,身高……身高……”她随即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宦官身上。
第四十二章:明察秋毫
“咳咳……”
还不等王太妃把话说完,天启皇帝便拼命用咳嗽来掩饰脸上的尴尬。
说实话,在这宫中,皇帝就形同于后世动物园里的无尾猴。
一切的行踪都是透明的,无论做什么,时间地点人物统统被人了解的一干二净,就如剥了壳的鸡蛋。
这王太妃见天启皇帝想要移开话题,却是绷着脸道:“陛下做什么,宫里上下都依着陛下,您是九五之尊,谁敢忤逆你呢?只是……有一事,我这妇人家却非要说说不可。就说这个宫人吧……陛下临幸之后,这几日,却是不知所踪了,陛下没有关注吗?”
“这……”天启皇帝挑了挑眉道:“朕不知此事。”
王太妃道:“这是至关紧要的事啊,陛下这些年,虽是有不少的嫔妃,可有身孕的没几个,能生下龙子的更是寥寥无几,好不容易……哎……”
王太妃似乎想到了半年前,天启皇帝那夭折了的孩子,又不禁惆怅起来,她随即道:“现在储位空虚,臣民疑虑,这不是国家的福气,列祖列宗在上,只怕也是不安。这个宫女,我命人打探了,宫里的人都说她是落水死了。可我却觉得奇怪,既然是落水而亡的,为何迄今还不见尸骨呢?本来一个宫女,宫里不必看重,可此宫女毕竟曾和陛下有过肌肤之亲,那……就不能小看了,若不见尸首,此事决不能罢休。”
其实天启皇帝对于这两个多月前临幸的宫女,实在没有什么印象了。
毕竟……他的女人实在太多,多到见了漂亮女人,便宁愿躲着。
天启皇帝可是想要有大作为的皇帝,他要养精蓄锐,好好练习弓马,固本培元嘛。
现在王太妃一通斥责,让天启皇帝想到自己还没有继承人,心里又不禁焦虑起来。
这个时代的人,多子多福。
而且天启皇帝是真的有皇位要给儿孙们继承的啊。
王太妃见天启皇帝也变得忧心起来,此时反而也为他担心:“好啦,凡事慢慢的来,皇帝毕竟还在盛年。”
“是。”天启皇帝点点头,继续垂坐着不动。
王太妃见他今日奇怪,不像往日那样多话,便道:“怎么,陛下还有什么心事吗?”
天启皇帝抬头,看了一眼王太妃,突然用一种奇怪的口吻道:“母妃,你说……人心真是奇怪,有的人分明忠心耿耿,可为什么可以为了门户私计,在别人面前,又成了恶人了呢?”
王太妃不知天启皇帝说的是谁。
心里却忍不住想,你莫不是说的是魏忠贤吧?
对于魏忠贤,王太妃却显得很谨慎。她是太妃,固然可以不畏惧魏忠贤。
可要知道,魏忠贤在后宫,却有两个实力强大的盟友,一个是天启皇帝的乳母,一个是天启皇帝的养母,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王太妃稍稍一想:“这其实就是做皇帝最难的地方啊,先皇在的时候,也常常有此感慨,毕竟……天子君威四海,哪一个不是对皇帝又敬又畏,谁不是在皇帝面前忠心耿耿呢。正因为如此,做皇帝的,才需要做到明察秋毫,因为只有如此,才可明辨忠奸,这不是哀家这宫中妇人可以参预的事,需陛下自己琢磨。”
“明察秋毫才可以明辨忠奸……”天启皇帝当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王太妃又提起来,似乎对他颇有点拨。
随即,他颔首:“朕知道了。”
…………
京城里,从韩林的奏疏出来之后,张家又成了话题的中心。
毕竟这天下,虽有许多的饿殍,可京城的人大抵还是勉强能吃饱的。
人吃饱了,就得找点事做。
那张家的布,才卖了几日,本来价格就低廉,可听说……居然挂了牌子,又要搞促销了。
价格又降三文,持续三个月。
这消息一出,京城又震动了。
这就等同于发鸡蛋,虽然鸡蛋不值几个钱,可一想到能占到那该死的锦衣卫便宜,人们的热情便点燃了。
“张家可不是什么好人,你没见那御史弹劾吗,罗列了五条大罪,平日里仗着势力,到处欺压咱们百姓,走,将他家的店买到关张去。”
“我听说,这张静一,和九千岁有一腿……”
“嘘,可不要乱说话,想死吗?”
这张家的铺子,现在人流如织,人们踏破了门槛,大摆长龙。
而张家人是雇不起伙计的。
本着张家已经欠了一大屁股债,怀着能省一点是一点的精神,邓健和王程只好亲自代劳。
这两个家伙,大抵是一副亲人们,别买啦,再买我家静一要去卖PIGU啦的表情,如丧考妣的,这反而让人解恨了。
于是那些平日里受了厂卫欺负的,都一拥而上来买。
张静一看着销量节节攀高,这棉布已是供不应求,一时也是懵逼。
他倒是想过不少买家是来占便宜的。
却不曾想过,人家是奔着收拾他锦衣卫来买布的。
后者最大的特征就是,这些人其实并不穿棉布,因为许多都是官宦人家,人家是穿丝绸的,这些达官贵人们,居然也派下人来采买,而且买的不少。
“卧槽,名声居然这样臭?”
张静一痛并快乐。
倒是唯一让张静一无语的是,这几日,皇帝的心情都不好,和他也极少说话。
虽然还是和颜悦色,但是张静一总觉得,那御史上的奏疏令陛下心里,是颇有些不痛快的。
因此很多时候,张静一当值时站在一旁,而天启皇帝只是默默的批阅奏疏,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这一日,张静一继续当值。
天启皇帝又依旧低头批阅着奏疏。
可捡起一份奏疏的时候,天启皇帝突然勃然大怒,狠狠将奏疏摔在地上,厉声道:“叫魏伴伴……叫魏伴伴来!”
这一声令下。
魏忠贤得讯,便匆匆上气不接下气的赶来了:“陛下……”
天启皇帝铁青着脸,厉声道:“这叫韩林的御史,真是放肆,上一次,朕将他的弹劾已经留中不发,他今日竟还如此大胆,又上弹劾,这是何意,是谁主使的?”
天启皇帝语气森然。
魏忠贤也没想到,陛下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当初御史们就算是骂天启皇帝,也不曾见如此大怒啊。
魏忠贤便连忙道:“这……这………奴婢不知。”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难道朕的身边,就没有一个好人吗?”
魏忠贤魂不附体:“这……”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他这是要逼迫朕……非要处置张静一是不是?朕若是不从呢?”
魏忠贤察觉到大事不妙:“陛下,奴婢这便让人将那韩林……”
“不可!”张静一这时终于说话了。
天启皇帝很诧异地看向张静一。
张静一认真地道:“若是这个御史因为弹劾卑下,而陛下在没有明察的情况之下便处罚他,那么卑下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罪孽了。卑下自认自己遭受到了诬告,所以恳请陛下,彻查这件事。”
“你要彻查?”天启皇帝奇怪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这事儿……当然不能这么算了
于是他道:“陛下,当然要彻查到底,此人污蔑卑下,说卑下欺压锦衣卫的遗孤,上头有名有姓……不查清楚,怎么还卑下的清白。”
天启皇帝此时渐渐心平气和起来:“如何彻查?”
张静一看了一眼魏忠贤,要彻查,肯定不能经过厂卫,或者是都察院,天知道这些人是什么货色:“何不陛下亲自查明呢?是非曲直,总有一个公道。”
“朕亲自来查吗?”天启皇帝振奋精神:“你自己可要想清楚,一旦成了御案,到时若对你不利,便是朕也无法保全你了。”
“只是……”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看向魏忠贤:“该怎么查呢?”
魏忠贤:“……”
天启皇帝想了想,道:“朕亲自查访,总不会有错吧,魏伴伴,你怎么看?”
“这……”魏忠贤定了定神,随即道:“陛下万金之躯……”
天启皇帝凝视着魏忠贤,淡淡道:“平日里,魏伴伴不是说朕的弓马出神入化,是万人敌吗?何况身边难道没有禁卫?好,就这么办,事不宜迟,不能走漏了风声,朕正想明察秋毫!来人,摆驾,出宫!还有,召那御史同来,朕今日便分出个是非曲直!”
第四十三章:皇帝出巡
天启皇帝很郁闷。
张静一救驾有功,御史就弹劾张静一。
这摆明着是不给他面子。
当然……其实天启皇帝某种程度,在百官那儿未必真有什么面子,至少许多人就不怕他。
现在既然张静一喊冤,那么索性就查个底朝天。
他一声令下,魏忠贤当然也不敢声张,于是换了一身常服,带着数十个禁卫,便匆匆出发。
而天启皇帝出发的当口,却早有宦官前去都察院联络御史韩林。
韩林在自己的公房里得知了讯息,大喜过望。
御史是清流,几乎没有油水,可是名气却很大。
因此,想要在许多的御史里脱颖而出,韩林当然巴不得成日弹劾。
其实,他也未必算是什么阉党。
只不过有人给他提供了一些张静一的讯息,让他迅速的意识到,若在张静一身上做文章,尤其又涉及到了遗孤的事,势必可以一鸣惊人。
他第一封的弹劾奏疏送进了宫里,宫里没有任何的反应,将他的弹劾奏疏留中不发了。
这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此时他越发的觉得,这张静一是一条大鱼,于是继续弹劾。
这一次,他搜罗的证据更加齐全。
当然……之所以能如此的顺利,其实也是因为宫里有人给自己提供了一些消息。
于是他一鼓作气,继续弹劾。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陛下居然要亲自来问此事,这就意味着,从今天起,他就要名扬天下了。
“陛下要出宫?”
宦官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对于御史,宦官们一向是敬而远之的,只回了一句:“是。”
“哼。”韩林义正言辞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是皇帝呢?陛下应该待在宫中,才可保安全无虞。”
宦官没接话。
不过……显然韩林暂时顾忌不上这个,毕竟天启皇帝浑身都是漏洞,御史们早就骂累了,他现在关注的是张家一案,这将是锦衣卫欺压百姓,横行不法的典型案例。
“陛下要往哪里?”
“要往清平坊!”
“清平坊!”韩林正色道:“老夫这便去。”
他随即出发,火速赶到大明门。
而在大明门,果然恰好此时有一辆车马出来,这车马很普通,显然陛下这是想要微服出访。
于是韩林在御道上将车马截住,红光满面道:“陛下,臣韩林……”
马车停住。
天启皇帝掀开了车帘。
然后用一种冰冷的目光扫视了韩林一眼:“走吧。”
韩林讨了个没趣,却发现……马车两边,有几个骑马的人,为首一个,当然是魏忠贤。
韩林对于魏忠贤虽然害怕,却也不敢多接近,毕竟……御史和阉人关系太近了,影响自己的声誉。
而在魏忠贤的后头,除了几个宦官之外,却见一个少年穿着钦赐的麒麟服,步行随扈。
韩林知道张静一年轻,又见他小小年纪穿着赐服,心里便认定这就是张静一了。
他是二甲进士,当然看不起这些粗人,便也懒得招呼,只乖乖随着皇帝的车驾继续前行。
皇帝出宫,目的地肯定是有的。
弹劾奏疏里……韩林举证过一个叫刘四的人家,这刘四便是遗孤,父亲因公而亡,和自己的老母相依为命,而张家不顾他们的死活……抢占了刘四家的土地!
当然……按理来说,这地是陈煌当初抢占的,可陈煌抄家之后,张家接手了这块地,论起来,张家不过是接替了陈煌,成为了新的吸血鬼罢了。
天启皇帝决定亲去清平坊那儿走一趟,先从刘四这里作为突破口。
坐在车驾里,天启皇帝想着王太妃的话……做皇帝的便是要明察秋毫,才可以分清是非,洞察人心。
本心上,天启皇帝有些顾虑,他甚至生出害怕知道真相的心情。
倘若这张家当真是如此,那么朕该怎么面对呢?是他救了朕的性命啊。
与天启皇帝相反,魏忠贤的心情不错,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张静一,倒不是真想将张静一置之死地,此时的魏忠贤,更多的像是猫戏老鼠一般,他想要得到的……是张静一的心。
用后世的一首歌来形容的话,那么此时魏忠贤大抵是想让张静一乖乖跪在自己的脚下唱一首《征服》。
张静一骑着马,听说自己盘剥和欺压了一个叫刘四的人,他的内心大抵是懵逼的,这人……我不认识啊。
难道……是王大哥或者是邓二哥……
不对,不对,他们现在每日都在流着眼泪卖棉布,还有这个心情?
这一路穿梭过繁华的里坊,内城各坊……都是热闹非凡。
可慢慢的接近清平坊的时候……很快,味道就不对了。
首先就是各种臭烘烘的味道……
哪怕是车中的天启皇帝,也不禁皱眉起来。
他掀开帘子,便见许多低矮的民房,非常局促的拥挤在一起,民房大多都是夯土制成的,没有用青砖,道路开始变得崎岖,以至于马车也变得异常的颠簸起来。
于是,天启皇帝不得不下车步行。
领头的乃是一个宦官,这宦官已经查明了刘四的住处,终于……在许多的污水和垃圾之中,宦官在一个地方驻足。
这是一个低矮的庐舍,占地很狭小,两边都和隔壁的庐舍挨在一起,共用一堵墙。
只见这门前正蹲着一个头发发黄,蓬头垢面的孩子。
一见有生人来,蓬头垢面的孩子便像受惊的小鸟,一下子便跑开了。
天启皇帝看到了孩子,本来还想打个招呼,以示自己的慈和。
谁料那孩子疯了似的跑了,于是天启皇帝精心准备好的笑容便僵硬着,慢慢凝固。
他随即打量着四周,不禁皱眉起来。
身处在宫中,虽然偶尔也会出宫,可去的地方,无一不是达官贵人们出入的地方。
因此,天启皇帝第一次知道,就在这天子脚下,竟有这么一个所在。
不只是那隐隐带着恶臭的气息,还有无处不在的污浊,甚至是这根本没办法遮风避雨的庐舍,无法下脚的泥泞,都让天启皇帝大开眼界。
宦官想要先上前去叫门。
天启皇帝则是回头看了张静一一眼,这个时候……他的心情大抵是复杂的。
因为……他无法想象,张静一居然这样的狠心,难道只为了贪图钱财,连这些可怜的遗孤,都要压榨?
天启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制止了宦官叫门,而是亲自上前,推开了柴门。
外头的动静,终于还是被里头的人察觉了。
有人开了门,却见一个二十一二岁的汉子,一瘸一拐的出来。
这人衣衫褴褛,虽是显得年轻,可肤色却很糟糕,黝黑得像黑炭似的。
他的腿应该是得了什么脚疾,走起路来,一深一浅的。
这人……就是刘四。
刘四突然见这么多人来了,显得有些惶恐:“你们……寻谁?”
“你是刘四?”天启皇帝上前。
刘四踟蹰了一下,点头。
而这个时候,站在一旁的韩林顿时兴奋起来,其实他没来过清平坊,原本早想来一趟,只是还没靠近,便被恶劣的环境劝退了,如今捏着鼻子跟着陛下来,见这刘四这样的惨状,他心里便笃定了大半。
天启皇帝旁若无人的样子。
就好像自己才是刘家的主人,居然也不等刘四同意,径直进入了屋舍。
屋舍里很昏暗,没有灯光,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而在地上,是一些麦秆,麦秆除了铺成了睡榻,睡榻上,一个老妇便这样斜躺着,没有一丁点的动静,也不知是死是活。
地上……是一个陶碗,陶碗里盛着什么,这里昏暗,天启皇帝看不甚清。
刘四已察觉到这些人的身份不同一般了,他战战兢兢的跟了上来。
天启皇帝道:“你在做什么?”
“我……我……小人……小人在进食……”
“进食?”天启皇帝目光才重新关注残缺的陶碗,道:“吃的是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蹲下,将这陶碗端起来,凑近一看,便觉得胃里翻滚,很倒胃口。
第四十四章:事情严重了
这倒不是天启皇帝矫情。
实际上,天启皇帝有时为了磨砺自己的意志,也会让宦官给自己找来一些百姓常吃的大饼。
可现在,端在他手里的……哪里是食物。
说是猪食也不过分。
这陶碗里,清汤寡水,里头不知是什么米,脏兮兮的样子。
“这是什么?”
“这……这是黄米。”刘四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平日就吃这个?”
刘四点头。
“你的母亲呢?”
“家母……病了……”
“大夫怎么说?”天启皇帝的脸色越来越冷,凝视着刘四。
刘四带着越加浓郁的惶恐,泛黄的眼睛不安地看着天启皇帝,虽然他不知道天启皇帝的身份,可这种与生俱来的贵气,还是教他更加敬畏起来:“瞧不起病……没……没钱……”
天启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目光便落在那墙角的妇人身上。
张静一等人,也个个默不作声。
哪怕是张静一两世为人,自觉得自己见多识广,可瞧见这样的人家,也被这种可怕的贫困所震撼。
这还是京城……京城之外呢?
那些被逼谋反的流民又经历了什么?
天启皇帝逼视着刘四,正色道:“可是…我…我却听说…朝廷对于你们这些遗孤,多有抚恤,就在今年年初,皇帝还格外给了禄米,所有遗孤,赐米五十斤,除此之外……还有……”
这是实情。
也是为何天启皇帝愤怒的原因。
他是给了钱的。
按理来说,这些人的生活不至于这样糟糕。
再怎么样,也不会到这个境地。
刘四错愕地抬头,听着天启皇帝的话,像是在听天书一样,他拨浪鼓地摇头:“没……没有……从来没有收到什么禄米,反而是……要我们交钱。”
“交钱,交什么钱?”天启皇帝瞠目结舌,震惊地道。
刘四低垂着头,嚅嗫道:“说咱们所住的宅子,本是我们父兄的,现在父兄死了,咱们也没有武职,这屋子……便算是租赁的了,叫我们每月缴十五文钱,如若不然,便将我们赶出去。”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整个人振了一下,胸膛起伏着,竟是气得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朕……给了钱的啊。
钱呢?
还有……他们收了钱,这些钱又去了哪里?
众人一见天启皇帝如此,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连魏忠贤都觉得事态严重了,他其实没想到……下头人敢这样的弄,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主掌东厂,而锦衣卫,也在东厂的辖制范围之内。
魏忠贤连忙想说什么。
倒是韩林,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很是期待着什么。
天启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阴冷,他置身在这恶臭的环境之中,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人。
觉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天启皇帝颤抖着嗓音道:“你的家里,何人曾当过值,又因为什么而死?”
“是我的父亲……”一说到这个,刘四流露出了浓浓的悲哀,下意识的,他眼眶红了:“家父在的时候,曾为朝廷效力,积劳而死……”
“然后呢?”
“然后……然后家里就失去了生计,母亲又因为伤心过度,旧疾复发,而我……我因为身子有残疾,便在这里,一直艰难度日。从前的时候,父亲还留着一些钱财,可慢慢的坐吃山空,便……便成了这个样子。”
天启皇帝已是气得发抖,就这么一个人,父亲为了公务积劳而死,可他的妻儿们呢?
这样的大明朝,还有希望吗?
“这些年来,就不曾有人想过,改善你们的处境吗?”
“没……没有……”刘四很认真地摇头。
事实上,他心里满腔愤慨,一想到这些,他也曾无数次咬牙切齿。
“呵呵……”天启皇帝冷笑。
“陛下……”这个时候……韩林见时机成熟,震耳发聩地道。
这一声陛下,吓了刘四一跳,刘四下意识的双膝便软了,摇摇晃晃的,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天启皇帝。
而这时,韩林继续道:“陛下,他们这些人,沆瀣一气,对于他们从前的袍泽遗孤尚且都是如此,更遑论对待寻常的百姓了。这刘四,岂不就是明证?想当年,陛下曾给这些遗孤们赐予土地,那百户陈煌……却将这些土地收为己有。可这张家……难道又是什么好东西吗?”
“他们从陈煌手里,得到这些不义的土地,和陈煌又有什么分别?这些年来,他们的所为,罄竹难书。张家这些日子以来,自从在这清平坊取代了陈煌之后,不知多少遗孤心中含恨,只是他们有冤却无处声张,尤其是这张静一,最是可恨!他时刻伴驾在陛下左右,却从不提及这些事,难道真相,还不清楚吗?恳请陛下,严惩张静一,以儆效尤!”
天启皇帝已是脸色惨白,他愤怒得攥紧了拳头。
翰林的每一句话,都在天启皇帝的耳畔回响……
“陛下……是陛下……陛下,请陛下为草民做主啊。”在确定眼前这个人是皇帝之后,刘四已是滔滔大哭,随即匍匐在地,他嘶声竭力的喊道:“草民有天大的冤枉,冤哪……”
张静一震惊了,他相信……刘四的表现,绝不是伪装出来的。
可是……难道张家当真和陈煌一样……
他的心已沉到了谷底。
天启皇帝的眼眶微微泛起了红光。
这一刻,他的情绪竟稍稍有了松弛,似是崩溃的征兆。
无数的念头划过他的脑海,他想到这些打着自己名义的赃官恶吏,想到这数不清如刘四一样凄惨含冤的刘四。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原以为可以信赖的人,原来和此前自己所厌恶的陈煌,竟没有任何的分别。
他们都在骗朕!
所有人都在骗朕!
天启皇帝的眼里掠过了一丝厉色:“你说,你有什么冤屈?”
刘四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哽咽着道:”他们欺负人,他们欺负人啊……臣的父亲,为朝廷效忠,他在临死之前,一直有病,可是因为公务繁忙,却从来不敢懈怠。他们都说,家父临死的时候,是伏在公案上死去的,他口里喷出的血,将文牍都染红了。家父在世的时候,没有积攒多少钱财,便是因为他一直奉公守法……可他死了。”
刘四泣不成声,口里则继续道:“家父死了之后,起初说会有抚恤,可是左等右等,一丁点的抚恤也没有来。此前也听到消息,说是家父死后,我这做儿子的可以接替他的职位,可后来,我才打听到,这个差事,却早已被档头的亲眷所顶替。陛下……陛下啊……草民的父亲从来没有辜负过东厂,可东厂……辜负了家父啊……”
“停……”张静一听得有些懵了:“慢着,你说啥,东厂?”
刘四悲愤无比,哽咽着道:“草民的父亲,乃是东厂东城番子……”
天启皇帝:“……”
魏忠贤:“……”
翰林:“……”
其他禁卫:“……”
大家眼睛睁得大大的,所有人屏住呼吸,且大多数人,脑子一片空白。
“啊……东厂,你们东厂的遗孤,和我们锦衣卫有什么关系?”张静一发出了马景涛似的咆哮!
天启皇帝:“……”
第四十五章: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昏暗的庐舍里,连呼吸都没有了。
大家都木然地站在原地,然后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刘四。
天启皇帝更是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乱了。
魏忠贤的脸色骤变,他万万没想到,最后会引火烧身。
那御史韩林更是瞠目结舌。
怎么……这个叫刘四的……是东厂的遗孤?
这清平坊是安置遗孤的所在,锦衣卫的人最多,罹难者自然也是最多的,当然,也不是没有其他的遗孤,比如东厂……
可毕竟东厂人数少,而且几乎不会外派出京,平日里当值,不会有什么风险,故而住在这里的东厂遗孤数量极少。
可偏偏……刘四就是东厂的遗孤。
而至于韩林,他是御史,平日里弹劾的人不少,让他真正来这污浊不堪的清平坊进行调查,这……显然不可能。
他是清流啊,怎么可以和一群像叫花子一样的人为伍呢?
因此……韩林搜集的证据,不过是捕风捉影,大抵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很惨,然后进行举证。
这年月,御史们都这样干,毕竟他们是清流,清贵无比。
而且,人家确实提供的……就是刘四这个人的讯息!
至于甄别?朝中的事,还需甄别吗?
因此,这个时候,韩林急了,他瞪大眼睛看着刘四道:“你的父亲是在东厂?”
“一直都在东厂。”刘四回答:“这有什么分别吗?”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天启皇帝,又哭了:“陛下要为草民做主啊,锦衣卫是为陛下效命,难道东厂就不是为陛下效忠吗?怎么还有分别了?”
他说的理直气壮。
理是这么个理。
只是天启皇帝要窒息了。
随即,天启皇帝又是勃然大怒,他死死地盯着韩林:“你用东厂的遗孤,来状告锦衣卫百户官?”
韩林连忙道:“陛下,臣……臣确实出现了些许差错,只是……无论是厂是卫……他们……他们……陛下,至少陈家占地,乃是实情,众人皆知……”
天启皇帝冷笑,四顾左右:“这里可有锦衣卫的子弟?”
张静一连忙道:“陛下,附近有不少。”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他越发觉得今日的事荒唐透顶,可是……不查个水落石出,他很不甘心。
于是他随即对刘四道:“你的事,朕记着了,到时自然会给你做主。走。”
他一个走字,率先旋身,阔步出了这庐舍,就在不远,另一个小院落里升起了炊烟。
天启皇帝加急脚步,他一直沉默着不做声,以至于魏忠贤和张静一还有韩林人等,都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径直到了升起炊烟的庐舍前,天启皇帝阔步进去,此时,恰好一个男子出来,惊讶地道:“你这是要找谁?”
“找你!”天启皇帝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以至于这男子竟下意识的心虚了。
男子的手里正抱着一沓纱布,天启皇帝看了看男子,而后继续往前走,就像来了自己的家一样。
这一屋的人,似乎比方才的刘四处境要好不少。
至少庭院收拾得还算干净,天启皇帝居然直接走进厢房。
男子急了,忙道:“这里头有女眷……”
可很快,男子的话音,便戛然而止了,因为他看到天启皇帝的随行之人,虽然穿的都是便服,却依旧有类似于腰牌之类的东西自腰间显露出一角。
若是别人,或许难以辨别,可似清平坊这些大多出身于厂卫的子弟,却是一下子能看出端倪。
他一下子明白了,带着这些人的这个青年人,很不简单。
天启皇帝就像强盗一样,直接推开了门。
果然,看到老少两个妇人正在里头,屋子很简陋,陈设也很普通,可里头却是堆积了大量的棉纱,两个妇人正围着一张纺织机忙碌着。
老妇摇着纺织机的手摇柄,而后,棉丝缓缓的拉伸出来,少妇则在一旁进行帮衬。
她们显然也没想到,有人居然直接冒失的闯进来,因此,老妇手中的活计戛然而止。
两个妇人不约而同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刚才还满面怒容,可看到这里……却已是愣住了。
因为……他看出来了,这纺织机,正是他自己当初改机的那款纺织机。
可现在……却出现在这里……
男子已匆匆地跟了上来。
天启皇帝一头雾水,满脸疑窦地道:“你们是不是锦衣卫的子弟?”
男子摇头:“不是。”
又不是……
却听男子又道:“不过家父曾是锦衣卫,后来因公殉职,至于我们……锦衣卫早没人理睬我们了。”
看来……这一次是了。
天启皇帝心里想,这一次,应该找对了。
一旁的韩林,已是惴惴不安,他禁不住道:“看来你对锦衣卫也有许多怨言。”
男子道:“当然是有的,那陈煌……”
韩林听到这里,皱眉,诱导式地道:“说的不是陈煌,陈煌已经获罪了。我的意思是,自陈煌获罪之后,你的境遇,依旧很糟糕吧。”
众人看着这男子。
男子却看着这个喋喋不休询问的人,道:“并不糟糕啊。”
“……”
还不糟糕?
韩林有些急了。
你看这个家,除了比方才那刘四干净了一些外,不也是家徒四壁吗?
“怎么不糟糕,你们平日……”
“本来是很糟糕的!”男子咳嗽一声,他总觉得韩林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不过这些日子,改善了不少。”
“……”
而在此时,天启皇帝已是徐徐踱步到了纺织机面前,他的手摩挲着纺织机。
“这织机不好!”天启皇帝突然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天启皇帝的身上。
一旁的妇人忍不住道:“谁说的,好的很……”
“你不懂!”天启皇帝很认真地道:“大致的木工没有错,可是当初的草图,许多地方依旧还有误差,还有用料,不该用梨木,而该用柳木,这儿……还有这儿……”
魏忠贤和韩林万万没想到,居然天启皇帝在这儿将纺织机说的头头是道。
天启皇帝随即又道:“这纺织机,是从何而来?”
“张家给的,张家和咱们订立了契约……”男子认真地回答。
“哪一个张家?”其实天启皇帝的内心已有了答案。
“当然是张副千户家了,噢,他有一个儿子,是个百户,在宫里做大汉将军。这张百户,是大善人啊……听说……为了这个营生,他欠了不少债。”男子说到这里,一副万分敬仰的样子。
张静一在旁拼命咳嗽。
虽然别人叫他大善人,可实际上……在这个语境之下,张静一觉得这张大善人和张大傻瓜是同义词。
天启皇帝的目光离开了纺织机,落在眼前这男子身上,而后,他看到了长条凳,坐下,淡淡道:“你慢慢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姓姜,名建。”
“父亲曾是锦衣卫?”
姜健点点头:“是……”说着他叹了口气:“我爹……哎……”
“你爹死了之后,卫里可有抚恤?”
姜健拨浪鼓似的摇头:“根本无人问津,没人理睬我们。这些年来,一直饱一顿饿一顿。不过这几日……张百户开了恩,实在帮了大忙。”
“给你们发了钱粮?”
姜健苦笑道:“钱粮当然没有发,不过张百户的原意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说是咱们在京里辛苦,又没有父兄依靠,所以给咱们寻一个差事,他按着户头,给咱们发这织布机,让咱们帮着纺纱,他们提供棉花,再约定每月上交的棉纱数目,只要完成了任务,多余的棉纱,他们再以市价来收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