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万死之罪
姜健说的很认真,他不知道天启皇帝的身份,但是却清楚,天启皇帝不是一般人。
倒是他这一番话说出来的时候。
天启皇帝心里却生出了更多的疑窦。
“这样说来,这是张家在利用你们纺纱?”
姜健皱了皱眉道:“何为利用呢?我们是军户出身,世世代代都在锦衣卫,可是父兄们死了,卫里那些人,谁将我们放在眼里啊,职位有了空缺,只恨不得将自己的子侄、外甥们拼命往里头塞,将本来该我们顶替的差事顶替掉。”
姜健说到这里,露出了痛恨的表情。
他们的父兄都是忠于职守的,连命都搭了进去,可恰恰因为搭进去了性命,反而让妻儿们没有了依靠,任人欺负。
姜健又道:“咱们这些人,没有差事,朝廷也不抚恤。可因为是军户,却又不能外出寻求出路,只能困在这清平坊里,一事无成。就说我吧,我空有力气,又有什么用呢,这京城里,谁肯雇请我这样的人?不瞒您说,这些年,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上头有锦衣卫的那些老爷们欺负,下头也遭人白眼,人人都视咱们这些锦衣卫出身的子弟为鹰犬,避之不及。”
“我……我……”说到这里,姜健居然动情起来:“两年前,我的媳妇曾生下一个孩子,就因为吃食不够,那一年,家里本就揭不开锅,该借的钱粮,都借遍了,最终……这孩子还是没有熬住,没法子啊,我这媳妇……平日里饱一顿饿一顿,哪里有奶水……那孩子,只活了四个月,就在襁褓里,饿得哇哇的哭,叫了足足几天,后来叫声便越来越微弱,起初以为他睡过去了,一早醒来,便没了气……”
一旁的两个妇人,此时已开始低泣起来。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心脏好像一下子被钝器捶打了一下,而后眼睛便红了,眼角有液体几乎要流淌出来。
魏忠贤眼角的余光扫过天启皇帝,他立即明白,陛下这是想起了几个月前,夭折了的皇子!
那皇子也是在襁褓里,本是天启皇帝的希望,谁知,一夜之间便夭折了。
姜健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哽咽,泣不成声。
而天启皇帝居然也抽搐着鼻翼,眼眶越来越好,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声音道:“你继续说。”
姜健便呜咽着道:“日子真的没法儿过啊,三餐不继,这些年,冬天来的又早,到了冬日,天气便寒的厉害,我这老母,到了这个时节,便生冻疮。有时候难熬的,只想着早点死了干净,若不是我平日里一直盯着,真不知是什么样子。”
“可到了后来,张百户就想了办法,他弄了这织布机,发放给各家,让各家的女人都学习怎么用这织布机纺织棉纱。纺出来的棉纱和布料,便拿去卖,贵人方才说,这是张家在利用咱们,可这不对,且不说张家给咱们提供机器,还提供棉花。他们给钱……也很痛快,绝不拖欠。这机器厉害的很,纺出来的棉纱质地又好,却速度也快!若是用其他的织机,一日可以产一斤纱,用这机器,可以产十斤!所以要说辛苦,家母和我这婆娘倒也是辛苦,可是钱……是实打实的挣了的。”
说到这里,姜健噙泪的眼里,居然放出了光来:“就我这一家,每日能拿多少钱,你知道吗?”他舔了舔嘴:“昨日是七十九个钱,前日更多一些……”
七十九个……一天……
这些钱,对于站在这里的天启皇帝等人而言,实在不值一提。
可天启皇帝只看姜健的口吻,却已知道,这对于姜家而言,价值不菲。
魏忠贤在旁笑嘻嘻的道:“一日七十九,这样算下来,将近能挣三两银子了,我听说京城里寻常百姓,一月能有一两银子,便能勉强维持生计,这收入,倒是不菲。”
“当然不菲,这是实打实的钱。”姜武认真的道:“所以咱们这些人,个个心里都对张百户感激涕零,若不是张百户,咱们现在还在挨饿受冻呢。”
这些话发自肺腑,绝不是虚情假意。
天启皇帝只呆呆的伫立着,一动不动。
姜健诉说的经历,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一种如刀绞的疼痛让他越发的窒息。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人声马嘶,数不清的脚步,越来越急。
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而就在此时,一个小宦官匆匆进来:“陛下……听闻陛下出宫,内阁、各部以及厂卫、五城兵马司人等,特来奉驾。”
原来是皇帝出巡的消息走漏,百官们不敢怠慢,竟是不约而同的打探,而后朝着这里奔来。
姜健一听陛下,便如晴天霹雳,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天启皇帝不为所动,他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沉默了很久,他暗暗点头,便徐步走出了庐舍。
从厢房的昏暗走出,那本是隐藏在阴暗中的阴沉的脸,渐渐被阳光照亮,只是天子的脸上,依旧还是犹如蒙上了一层云雾,让人捉摸不透。
外头已是人头攒动,赶来的文臣武将,带着数不清的禁卫、兵丁、差役,已是轰然行礼:“吾皇万岁。”
天启皇帝显得有些疲惫,双目迎向这乌压压的人群。
紧随而来的魏忠贤、张静一、韩林三人,在短暂的犹豫之后。
韩林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了,他慌忙道:“陛下,陛下……这个叫姜健的人,不可轻信啊。再有,就算是如此,一切如他所言,姜家乃是军户,按我大明的祖法……”
他说到这里,天启皇帝没有打断他。
可……站在韩林身边的魏忠贤却已啪嗒一下,拜倒在地。
九千岁当着百官们的面这一跪,顿时让所有人觉得稀罕。
可此时,魏忠贤却全无神气,而是痛心疾首的样子:“陛下,奴婢有万死之罪,厂卫遗孤之事,奴婢主持东厂,事先竟不能察觉,以至刘四、姜健人等……受此困顿,奴婢失察,不,奴婢该死。幸好……有张百户如此的义举,为奴婢亡羊补牢,如若不然,若是姜健这些忠贞之后,再遭什么变故,奴婢便万死难恕了。”
魏忠贤说着,居然老泪纵横,哽咽着道:“奴婢建议,厂卫应该立即亡羊补牢,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为姜健这些人纾困。平日里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的厂卫武官,也要一查到底,厘清责任。至于张家,若非他们救济,事情只怕难以挽回,奴婢……奴婢要召厂卫上下,齐心向张百户好生学习……奴婢……也要自请自己的罪责,请陛下……梃杖奴婢,教奴婢长一长记性。”
“……”
韩林作为御史,最讨厌自己的话被人打断。
他本来已经想到了几个狡辩的理由,可哪里知道,魏忠贤这狗东西,说跪就跪,跪了便请罪,还一面请罪一面哭。
卧槽……
这操作,便是张静一也看得目瞪口呆,果然……不愧是魏公公啊,我特么的一定要好好学着。
倒是韩林,这时候唯一的念头就是……魏老狗误我!
魏忠贤这样位高权重,陛下身边最信任的人,都乖乖俯首帖耳的请罪了。他韩林一个小小的御史,还狡辩什么!
韩林骤然意识到什么,脸色惨然,可此时,他继续狡辩不是,跪下来认罪又不是,竟是陷入了最被动的境地。
第四十七章:你该死
天启皇帝低头看了一眼魏忠贤,对于魏忠贤的怒气已消去了大半。
可再看站在一旁的韩林,他的目光里,隐藏着什么,一种喷薄而发的情绪,拼命地掩饰着。
随即,天启皇帝慢慢地张开口,道:“诸卿来了?”
百官们万万没想到,皇帝突然出宫私巡,早就吓了一跳,纷纷前来奉驾,又见天启皇帝居然跑来了这天不管地不收的清平坊,心里又是增加了几分担忧。
只是大家发现,此时的天启皇帝,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
天启皇帝背着手,四顾群臣,这平日里极少出来见大臣的天子,这一刻,却显得很笃定。
他沉着声,语气平静地道:“诸卿来的正好,朕今日恰好厘清了一桩钦案,御史韩林,弹劾锦衣卫百户张静一,说他欺压锦衣卫遗孤,罪无可恕。可是朕一路走访,发现事情却是完全相反,这清平坊上下,无不对张静一感激涕零,都说张静一在这里办了许多的好事。那么……韩林便涉及诬告了,诸卿看,此事该怎么处置呢?”
他的语气很平缓,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
众臣哑然。
天启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靠自己最前的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道:“黄卿家,你乃百官之首,你来说说看吧。”
黄立极面上义正言辞的样子,眼角禁不住瞥了一眼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的魏忠贤。
他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虽然一直保持和魏忠贤合作,却也很明白,在他的身后,是数不清的大臣,若是坏了某些‘规矩’,只怕明天开始,就要受无数人的嘲笑和讽刺了。
定了定神,黄立极才道:“陛下,韩林做的不对。”
天启皇帝似乎盼望着什么,颔首,等待着黄立极继续说下去。
黄立极随即又侃侃而谈道:“可是韩林乃是御史,御史的职责,就是捕风捉影,风闻奏事,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来的规矩,本意是为了防止御史言事,不会遭受戕害,所以即便如此,老臣以为,韩林的弹劾虽说没有根据,不过毕竟这是他的职责,朝廷理应不能加罪。”
韩林本是惴惴不安,可现在听到这番话,总算是放下心来。
天启皇帝脸上的肌肉微微有些抽搐,但他依旧显得很平静的样子:“可若是朕误信了韩林之言,加罪张静一,岂不是要铸成大错?”
“这是祖宗之法。”黄立极继续解释:“为的就是御史可以畅所欲言,若是今日因为御史弹劾有失,便要惩罚,那么自此之后,我大明谁还敢进言呢?陛下不能因为韩林,而坏了大计。”
“好一个大计!”天启皇帝终于显出了微怒之态:“这样说来,朕也不能奈何吗?”
黄立极又努力地定了定神:“既然陛下不忿……”
说出不忿的时候,天启皇帝的内心已经反感到了极点。
这是不忿的问题吗?是朕出于私怨吗?
可他依旧不为所动,静等着黄立极的回答。
黄立极继续道:“不妨就下旨申饬韩林如何?再令都察院罚俸韩林一年半载,如此,韩林自然知道自己的失职,往后定能改过自新,岂不美哉?”
罚俸一年半载,下旨申饬?
天启皇帝冷冷地道:“诸卿有什么其他的看法?”
他询问群臣。
众臣面面相觑,从内心深处而言,他们显然是赞同黄立极的,并不只是因为黄立极是首辅大学士,最重要的是,皇帝因为失职就重惩一个御史,对他们而言,绝不是好事。将来若是自己犯了什么过失,难道还要罢官丢命吗?
沉默片刻,有人站出来:“陛下,黄公之言,实是推心置腹,臣附议。”
又有人道:“臣也附议。”
越来越多人站出,纷纷附议。
天启皇帝沉默了。
他转过了身,留给了众臣一个孤独的背影。
转身之后,面向着张静一:“张卿怎么说呢?”
我能怎么说呢?
张静一道:“卑下……无话可说。”
天启皇帝点了点头,这才旋身回去,叹了口气道:“这既是祖宗之法,朕也无可奈何,既然如此,那么就依众卿所言吧。”
陛下的话音落下,众臣松了口气。
一旁的魏忠贤也不禁为之轻松了一些,不管怎么说,连这杀千刀的韩林都无罪,那他的这一点小错误,简直就是不值一提了。
这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韩林此时彻底地放松了下来,有了百官的力保,不过是罚俸而已,虽然罚俸有些让他心疼,而且这一次让他斯文扫地,不过不打紧,至少自己弹劾锦衣卫,已经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是有风骨之人,这对他将来的前程,并不是坏事。
因此,韩林显得宠辱不惊的样子,气定神闲地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振振有词道:“陛下,臣此次,确有失察,今责令罚俸,臣……心悦诚服,感激之至。”
说着,躬身,行礼。
天启皇帝随即却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侧目看着韩林,随即道:“卿已知错了吗?”
“臣……知错……陛下的……”
“朕在想,倘若朕听信了你的话……”天启皇帝慢悠悠地道:“责罚了张静一,那么……这清平坊的军户们,便失去了依靠,想来……他们又要变成从前一样,再不能纺织为生。还有那个姜健,他已失去了一个孩子,他的孩子是饿死的,是吗?”
说到了孩子,天启皇帝的胸膛竟起伏了几下,声音显得更加嘶哑和疲惫。
“这……”
天启皇帝突然觉得有一种克制不住的情绪,令自己的眼眶里有液体想要夺眶而出,口里则接着道:“若是这样的话,他们若是有幸,还能生下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又靠什么来养活呢?一个姜健,失去了一个孩子,这清平坊里这么多人,失去的孩子又是多少呢?”
“只要陛下……”
“够了!”天启皇帝突然厉声大喝。
谁也没想到,陛下突然反应如此激烈。
一旁的魏忠贤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韩林面无表情,心里想,那又如何,我乃仗义执言,堂堂御史,风闻奏事,捕风捉影……
可这时,却见天启皇帝咬牙切齿地道:“祖宗之法不可以违逆,可是上天可以这样欺吗?”
说话之间,韩林眼前一花,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却见天启皇帝突然一拳狠狠朝着韩林砸来。
韩林下意识的要躲。
可来不及了。
一股劲风袭来。
砰!
这一拳直中鼻梁。
韩林哀嚎一声,捂住自己渗血的鼻头。
可此时,天启皇帝已是抬起了一脚。
趁着韩林空门大开的刹那,一脚直踹韩林的下腹。
韩林是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
而天启皇帝则是个精壮的青年。
变态的是,这家伙是真的有练过。
而且每天日夜不辍。
因此,这一脚,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如疾风,如山崩!
轰……
韩林只觉得腹下吃痛。
他的脑海已是一片空白。
随即,身子便失去了使唤。
整个人飞出。
竟还来不及哀嚎,重重摔下,脑袋先着了地,犹如一滩烂泥一般,竟再也没有了声响。
伴随而来的,是天启皇帝冰冷到极点的声音:“你该死!”
第四十八章:简在帝心
那韩林,本就身子骨孱弱,被这真的会武功的天启皇帝拳脚下来,此时已倒在血泊里,竟是一点声息都发不出了。
而这一幕,实在过于突然,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有心理准备。
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天启皇帝,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这……这……莫非是打死人了吗?
恐惧的背后,却免不得掺杂了愤怒。
这是朝廷大臣啊……
天启皇帝收了脚,看也不看一眼那如烂泥一般的韩林,就好像这个人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陛下!”群臣之中,终于有人爆发出了一声怒喝。
天启皇帝显得很疲惫。
这种疲惫并不是来源于体力上,而是来源于精神上。
他对于那一声陛下,充耳不闻。
可随即,天启皇帝正色道:“方才诸卿们都说的很好,朕不能因言治罪。御史上言,本是无可厚非,朕不能因为一个御史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便要惩罚他。朕受命于天,可克继的,却是祖宗的江山。祖宗之法,怎么可以轻废呢?”
说完,天启皇帝面上显露出了一丝嘲讽之色:“可祖宗之法不可变。朕现在倒想问一问诸卿家,这祖宗之法里,若是皇帝与大臣殴斗,间或失手将人打死,那么这该当何罪呢?”
“……”
没有任何的回音,所有人都懵住了。
此时,许多人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就算是在思考的,也绝不会去想着祖法的条文,却只有一个念头:陛下,你玩我?
天启皇帝又道:“诸卿尽可去寻章摘句,倘若祖法之中,朕有罪,就请诸卿将朕拿下,交诸有司治罪!”
“……”
一听这话,禁卫们却变得紧张起来。
开玩笑吗,谁敢拿皇帝?
禁卫们,个个紧张地微微身子前倾,一手开始搭在腰间的配刀刀柄上,顷刻间,这庭落里,竟已是杀气漫天。
一双双目光开始在大臣之中逡巡,似乎屏息等待着,今日有谁敢这样的不开眼。
可……没有回音。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若是朕这样做,没有违逆祖宗之法,且也无罪,那么朕就恕不奉陪了,张卿……“
张静一看着那倒在血泊里的韩林,再看气定神闲的天启皇帝,他也突然觉得,天启皇帝……是个怪物。
张静一忙道:“在。”
天启皇帝道:“护送朕,回宫。”
“喏。”应了一声,天启皇帝背着手,气定神闲地踱步而去。
群臣不得不自动分开出一条道路。
张静一则亦步亦趋,尾随其后,他心里其实有些担心,生怕天启皇帝这‘变态’的举动,会引发什么不可测的后果,虽是一面前行,却是再三回头相顾,想看看大臣们的反应。
天启皇帝的后脑勺好像长了眼睛一样,等二人走远一点点,却是道:“别回头相顾,要有气势。”
张静一心说:我也想有气势啊,就是管不住这贱脖子。
留在他们身后的,却是鸦雀无声,且一张张极度难堪的脸。
等二人走远。
魏忠贤才站了起来,此时他大抵回过了神来。
而这时,大臣们却像炸开了一锅粥一般,个个开始议论起来。
黄立极一脸懵逼地上前,低声道:“九千岁,是不是该请大夫治一治。”
魏忠贤呼出一口气,下意识地点头:“是啊,咱这跪久了,膝盖有些疼,想来是老了,已不像当年。是该叫人来治一治……有劳你费……”
他本想说费心。
黄立极哭笑不得地道:“九千岁,我说的是这韩林……”
魏忠贤的脸骤然拉了下来,冷哼一声:“他和咱非亲非故,这是你们的事。”
他韩林丢的只是命,我魏忠贤伤的可是两条腿啊。
拂袖,便疾步朝着皇帝的方向,一瘸一拐的疾行,一面亲热的道:“陛下,等一等奴婢,等一等……”
…………
回到勤政殿时,魏忠贤也没有追上来。
天启皇帝昂首阔步,回到了大殿时,却发现除了张静一紧紧扈从,其他的禁卫,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天启皇帝坐下,默然无声。
到了这里,一路担心的张静一,像是已经忍了很久,终究道出心声:“陛下,今日是不是有些过头了?”
天启皇帝摇摇头,淡淡地道:“无妨,反正朕已是大昏君,你自己不也说,你在外头听人说,朕厌近女色,残暴不仁吗?打不打死韩林,都一个样子,朕不稀罕。”
这话……简直就是无懈可击,居然毫无反驳理由。
张静一居然信了。
他点点头。
可天启皇帝却说不出的心情低落起来,他沉思了很久,突然用一种沉痛的语气道:“我大明江山,时至今日,是不是已经没有救了。”
张静一:“……”
这话若是任何一个人说出来,都是万死之罪,大家可都在争着抢着高呼江山万年呢。
可张静一万万没想到,天启皇帝居然有如此清醒的认识。
可细细一想,这大明不亡实在没有天理啊。
负责纠察百官过失的御史,居然可以随意指鹿为马,构陷忠良,转过头,百官却是竭力力保,拿出祖宗之法的大义,丝毫没有愧疚之心。
这还是天启皇帝亲自查证的情况之下,可天子哪里有精力去一个个查证,那么这天下,会有多少人蒙受冤屈呢?这些忠良们,谁还敢为之效命了?
张静一发现,自己面对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
这是一个陷阱题,若是认同皇帝,那么就是大逆不道,可若是不认同皇帝,又实在违心,显得自己和寻常只知道溜须拍马的宦官,并没有什么不同。
于是张静一略一沉吟,道:“若这样下去,大明必亡。”
听了张静一的回答,天启皇帝居然错愕地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
他那一句话虽是说了出来,却早已料想到张静一一定会痛心疾首地表示天下太平,眼下大明所遭遇的只是疥癞之患,又或者会说陛下圣明,断然不是亡国之君。
可没想……张静一,居然比他还狠,张口就是大明必亡。
张静一直视着天启皇帝的眼睛,天启皇帝似乎感受到了张静一内心的诚挚,原本脸上的错愕,渐渐情绪变得柔和。
张静一随即又道:“可是我大明,又决不能亡。臣说的决不能亡,并非只是因为臣乃陛下肱骨,而是因为,这天下存亡之秋,若是不能力挽狂澜,何止是江山社稷,便是臣与万千的苍生百姓,只怕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而今天下内忧外患,陛下自该励精图治,才可极力避免这最坏的结果。”
天启皇帝听罢,却是叹了口气:“励精图治,何其难也,朕只怕永世做不了明君、圣君了。”
张静一能感受到天启皇帝的沮丧,便道:“门户私计,本来就是人性,百姓们是如此,文武百官也是如此。正因为这样,所以陛下才觉得处处受了掣肘,可陛下现在遭遇的困难,再难,能有太祖高皇帝难吗?太祖高皇帝可是以一介淮右布衣,从而定鼎天下,与这些相比,陛下所遇的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天启皇帝一愣,他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张静一,实在和自己投缘,仿佛自己的心思,竟都和他不谋而合。
第四十九章:大破大立
天启皇帝点点头,对张静一的话表示出赞同。
于是,他抖擞精神:“那么,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张静一想也不想就道:“大破大立,另起炉灶。”
这八个字,天启皇帝听得目瞪口呆。
其实张静一当然知道这八个字的分量,表面上这八个字很轻巧,可要实现,比登天还难。
大抵就和陛下何故要造反差不多。
而之所以提出这八个字,其实是张静一深思熟虑的结果。
这些日子,他所见所闻,其实已对这大明王朝,生出了绝望之心了。
那清平坊里的功臣遗孤们,苟延残喘,内廷与朝中百官的争权夺利,每一个人似乎都在捍卫着自己的根本利益。
就如那韩林,本就犯了大错,可百官依然要抬出祖宗之法来力保,为什么?因为大臣不能因为犯错而受惩罚,一旦开了这个头,自己也就岌岌可危了。
人为自己去谋划,这本来无可厚非。
可这些人,却是掌握着朝廷公器,持掌权柄的人啊。
寻常百姓可以自私自利,他们可以吗?
指望这些人延续大明,或者说,指望这些人抵挡建奴铁骑?
张静一觉得这是痴心妄想。
显然,他也很清楚,天启皇帝对于现状的了解,可能远比自己更加的深刻。
天启皇帝皱眉道:“大破大立?另起炉灶,另起什么炉灶?”
“卑下在想,这天下总会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人。卑下在宫外,总听人说什么楚党、齐党、浙党,还有什么东林党,更甚或……还有阉党,当然,这些都是坊间流言,卑下觉得未必可信。不过……卑下忍不住在想,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些也未必是子虚乌有。既然人们可以以地域、身份来相互抱团,可那些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恰恰洁身自好,被人所排挤,那么……卑下便想,若是能将这些人凝聚起来,会怎么样呢?”
天启皇帝总算明白张静一所谓另起炉灶的意思了,他不禁微笑:“不是还有魏伴伴吗?魏伴伴也在干这些事。”
张静一:“……”
不过而后天启皇帝又道:“不过他毕竟是阉人,需时刻陪伴朕的左右,许多事,确实有些不便。你的方法,可以试一试,只是你看这朝中,谁是忠臣,谁又是奸臣?”
“这……”张静一心里想,这个……我还真的很在行,毕竟根据历史经验,自己大抵是能够对明末的人物有所预判的。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天启皇帝笃定地说出魏忠贤的时候,张静一便知道,魏忠贤在天启皇帝心中的分量很深。
不得不说,魏忠贤确实是个有才干的人。
他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地位,一方面自然是他聪明绝顶,能够得到天启皇帝绝对的信任。
就比如这一次东厂的失职,那韩林明知自己有错,还想着狡辩。可魏忠贤则毫不犹豫,立即就认罪,并且痛心疾首的悔过。
换做他是天启皇帝,自然不会相信魏忠贤是圣贤,可凭魏忠贤的态度,自然是想也不想,非但不会怪罪,反而怜悯他要忙碌的事太多,下头的人犯了错,还需他来承担这个责任。
当然,张静一很清楚,魏忠贤真正厉害,而且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并不只在于此。
魏忠贤之所以能成为九千岁,下头有无数的党羽阿附,根本原因就在于,但凡是跟着魏忠贤,肯给魏忠贤办事,魏忠贤总是想办法提拔他们。
想想看,仕途险恶,谁都不能保证自己绝对的安全,更别说,能够平步青云了。
可魏忠贤给许多人提供了捷径,于是乎,大家争相给魏忠贤卖命,因为他们心里清楚,魏忠贤这个人,说到做到,把他的事办好了,魏忠贤一定记得自己。
这一点……是十分致命的,毕竟从古至今,绝大多数的所谓上司,更多的只是将自己的下属当做工具人,你拼了命的表现,他口里虽是安慰几句,表示几句欣赏,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不知多少人,一辈子忙忙碌碌,最终得到的,却是别人家的儿子、侄子一飞冲天,而自己不过是踏脚石。
也正因为如此,魏忠贤想办的事,总能办成,他的命令,很多时候比圣旨还有效用,有啥事,大家肯拼了命的去办,前仆后继,管他什么阉党不阉党。
现在天启皇帝询问张静一,张静一却一时犯了难,因为当今天下的人,要嘛就是不屑于与魏忠贤和张静一这样的锦衣卫为伍的,要嘛就是就是魏忠贤的党羽。
你张静一一个小小的百户,谁理你。
一见张静一踟蹰,天启皇帝笑了,似乎明白了张静一的为难之处。
张静一咬咬牙:“卑下听说一人,叫卢象升,此人有大才。”
“是吗?”天启皇帝脑子里搜寻了一下,似乎对这个人没有什么印象,便道:“朕会留意。”
随即,他欣慰地看了张静一一眼:“朕知道你是个大公无私之人,清平坊的事,就办得很好,深得朕心!你也该好好的历练历练了,跟在朕身边,你不是想要另起炉灶吗?那么……朕就让你另起炉灶,不妨,你就先去清平坊吧,朕赐你世袭锦衣卫千户,在清平坊任百户,如何?”
世袭锦衣卫千户是个虚职,并不是说张家的子弟,以后都可以世袭成为千户,不过有了这个身份,将来张家的子弟,便可以继承锦衣卫的职缺,至少百户还是有的。
至于去清平坊任百户……
这似乎让张静一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此百户非彼百户,某种程度而言,天启皇帝是想借这个职位,试炼试炼张静一罢了。
张静一却对清平坊的百户,没有太大的兴趣。
因为他很清楚,眼下的锦衣卫,压根什么都不是,也就是欺负欺负寻常百姓罢了,一旦想有所作为,上头的东厂,东厂背后的魏忠贤,便连锦衣卫的都指挥使,都被压得宦官们压得死死的,更别提只是管着几条街的百户了。
深吸一口气,张静一却很快有了主意,他笑着对天启皇帝道:“陛下命卑下为清平坊百户,卑下自当从命,不过……卑下倒是正好想到了法子。”
“法子?”天启皇帝来了兴致:“你但说无妨。”
“只是这件事,需绝对保密,一旦泄露了,便不灵了。”
天启皇帝毕竟还是年轻人,见张静一卖关子,兴趣更加浓厚:“你说来朕听,朕一应照准,你放心,朕是言而有信的人,当然谁也不会说。朕……这拿……拿……”天启皇帝想了老半天,道:“拿魏伴伴的人头作保。”
张静一与天启皇帝密谈了足足三炷香。
魏忠贤呢,回到宫中之后,便一直耐心地在勤政殿外等候。
直到张静一出现,见了魏忠贤,朝他行礼:“见过魏公公。”
魏忠贤复杂地看了张静一一眼:“唔……”
“陛下请魏公公进去说话。”
“知道了。”魏忠贤笑了笑,而后点头,他很有唾面自干的才能,即便这一次吃了闷亏,却依旧保持着微笑,就好像亲娘又嫁了人似的。
第五十章:要发财了
魏忠贤匆匆的进入了勤政殿。
一见到天启皇帝,立即匍匐在地,方才一张笑脸不见了,又变成了痛心疾首的样子,哽咽道:“奴婢真是万死,给陛下……”
天启皇帝一抬手:“好啦,哭什么哭,朕还没死呢,东厂之事,是下头的缘故,你成日在宫中,哪里能事必躬亲?起来和朕说话。”
魏忠贤便微微颤颤地起来,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贴着墙根站着。
天启皇帝见他如此,心便更软了,沉吟片刻,突然道:“今日朕出宫,倒有所见识,张静一是难得的忠臣啊。”
魏忠贤的脸禁不住抽了抽,可随即,忙迎合道:“是,如此善举,既是为陛下分忧,也是安置百姓。他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思,真是了不起,奴婢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便远远不如他。”
天启皇帝见魏忠贤也这般说,心里便更加笃定起来:“朕打算好好的磨砺他,让他在清平坊任锦衣卫百户,你怎么看?”
啊……
魏忠贤眼里掩饰不住喜色,这敢情好啊,他现在越发觉得,张静一留在陛下的身边,有些失控了。
现在将这小子丢出宫外去,实在是瞌睡有人送来了枕头,他忙道:“张百户出宫,才能更多的为陛下效力,奴婢其实一直以来,都为张静一的前程担忧,他年纪虽轻,可成日在宫中卫戍,也不是办法。这样的璞玉,就该好好的打磨一二,否则在这宫中,岁月蹉跎,虽是宠幸,可实际上,却是误了他。”
“你的想法,竟也和朕不谋而合。”天启皇帝笑了笑,又道:“这张静一办事,令朕很放心,从前朕不觉得,今日才发现,这遗孤们的安置,他便办得很妥当,朕之所以让他在外当值,也是因为看中了他的本事。”
听到这里,魏忠贤心里又有些酸溜溜的,不过他素来习惯了顺着天启皇帝的意思,天启皇帝说一个人好,他便千百倍的跟着去夸奖,只是此时却忍不住道:“这事,足见张百户的赤胆忠心,不过……奴婢倒是有几分担心。”
天启皇帝眉一挑:“担心?有什么可担心的?”
“张百户固然是善心,可他这样做,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根据奴婢查知,张家的棉布价格卖得很低廉,京里人所共知。他又四处制造纺纱机,送去遗孤们的家里,让他们纺纱,再用不错的价格去收购他们的棉纱。陛下想想看,这不是摆明着亏本买卖吗?张家这是倒贴银子为陛下分忧啊,这样的忠贞,固然值得钦佩,可是……一直这样亏损下去,又怎是长久之道?”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下意识的点头。
魏忠贤小心翼翼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又道:“奴婢还听说,张静一已经在外,欠了四五万两银子了,每月的利息都不得了。奴婢看着心疼……”
“这么多!”天启皇帝吓了一跳。
魏忠贤点头,一副也为之担心的样子,心里却不禁想笑。
你看,张静一很忠心,我魏忠贤也很忠心。可咱和他还是不一样滴,他这是愚忠!咱呢,咱比他会办事,不似他似的,像无脑苍蝇一般,只一味莽干。
咱是有脑子的人。
几万两银子,即便在天启皇帝这儿,也不是小数目。
毕竟,每年内帑的收入虽是不少,尤其是在魏忠贤的经营之下,可谓是生财有道。可花销也大,一年到头,也余不下几万两银子。
现在听闻张静一才一个月不到的功夫,就已欠下一屁股的债,天启皇帝的担心可想而知。
“张百户毕竟是少年人嘛,不晓得精打细算,也是情有可原。”魏忠贤慢悠悠的道。
天启皇帝道:“好了,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魏忠贤忙是行礼,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张静一确实很好。
但是不能比他好。
就在他即将要退下的时候。
突然,天启皇帝叫住他:“是了,朕正想问问你。”
“不知陛下要问什么事?”
天启皇帝想了想道:“卢象升,你有印象吗?”
“卢象升?”魏忠贤努力地回忆,可记忆之中,实在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忧心忡忡的天启皇帝,心里嘀咕,陛下怎么突然提及此人?又见陛下脸色不悦的样子,是因为这个卢象升,招惹了陛下,还是陛下仍旧为张静一担忧呢?
想了想,魏忠贤试探道:“陛下,奴婢对此人,倒是没什么印象,只是不知此人……”
天启皇帝心里便有些失望,他以为张静一要推荐的,一定是什么极有才能的人,可连魏忠贤都没什么印象,想来……可能只是一个无名之辈,又想到张静一欠了这么多钱,想来是还不上的,他心里竟还是犹豫起来,现在只恨不得回去查一查自己的小金库里还有多少钱,实在不成……哎……很为难啊,朕也很穷,这不是小数目啊。
于是,天启皇帝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朕不过问问而已,你退下。”
魏忠贤顿时一副我懂了的表情:“奴婢告退。”
告别了天启皇帝,魏忠贤则雷厉风行地到了司礼监。
司礼监上下的宦官纷纷来迎接。
魏忠贤随即便劈头盖脸地问:“卢象升是谁?查。”
宦官们战战兢兢,哪里敢怠慢,只一会儿工夫,便有人来报:“干爹,查着了,此人是天启二年中的进士,起初任的乃是户部主事,此后升为员外郎,就在前年,调去了大名府,任知府,此人是三甲进士,不算什么……”
魏忠贤禁不住道:“原来只是个小小知府……就这样的人,陛下竟亲自过问。”
要知道,卢象升这个时候,可以用籍籍无名来形容,毕竟,他在会试的成绩并不出彩,所以连翰林都没有进。
这在此时的大明官场而言,一旦不能进入翰林,那么这个人的官运也就到头了。
这小宦官便看着魏忠贤道:“干爹怎么突然问起此人。”
魏忠贤眯着眼,冷冷道:“当然是陛下问起,陛下怎么突然问起他呢……好啦,你去办事吧。”
小宦官不解地道:“办事,办什么事?”
“你说呢?”魏忠贤冷冷地看着这小宦官,阴森森地道:“陛下提起此人,满脸怒容。”
“噢。”小宦官恍然大悟,醐醍灌顶的样子:“懂了,懂了。”
魏忠贤一挥手,压根不想为这件事烦心。他坐下,呷了口茶,现在要干的,是想办法,给那些遗孤好好的抚恤一下!
不管怎么说,现在陛下关心了这件事,他就一定要将事情办得漂亮,再不能出什么差错了,还有厂卫里,那些吃的肥头大耳的家伙们,也该好好的整肃一下了,可不能让陛下再为此费心。
…………
张静一出宫,想到不久之后,便不能再时常入宫了,心里突然有了几分不舍。
他特意到了清平坊,在张家的铺子这里,见邓健正吆喝着几个伙计卖货,而这里,早已是人满为患,求购布匹的人密密麻麻。
“别抢,别抢,我从清晨便来的……”
人声鼎沸之中,邓健一见到张静一来,便抹了抹额上的汗:“三弟,死了,死了。”
张静一诧异地道:“谁死了?”
邓健哭笑不得地道:“亏死了,咱们要亏死了,卖一匹布得亏两文钱,啊呀,我再也娶不着媳妇了。”
张静一却是笑了,看着这数不清的人流,而后笃定地道:“不怕,我们要发大财了,让你调查的事,你都调查清楚了吗?”
“你说的是京城里的那些商户?”
张静一点头。
邓健便理直气壮地道:“这个还需去查?他们的名字,都挂在卫里呢,咱们锦衣卫,就靠他们的份子钱吃饭呢!”
“很好,明日,给我制请柬,请他们来,就说我做东,请大家吃饭。二哥,不瞒你说,你的媳妇有着落了。”
邓健虎躯一震,莫名有些兴奋,可随即又狐疑起来:“还有这样的好事?”
第五十一章:无中生友
张静一现在很穷。
恨不得现在裤子都要当掉了。
纺织其实真不赚钱,做这纺织的买卖,只是交一个朋友而已。
现在欠了一屁股的外债,他得想法子弄钱。
若是弄不到,那么张家就真要完了。
每月下来,大量锦衣卫遗孤们纺织的开支,还要收购棉花的开销都不小。
像那姜健这样的人家,可都指着张家的钱吃饭呢。
现如今,张家的棉布已经打开了名头。
至少在这清平坊,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人前来购棉。
据说东市和西市的棉纺铺子,现在都是门可罗雀。
价格战?
不存在的,珍妮纺织机的纺纱效率是其他纺织机的八到十倍,虽然张静一清楚,这种机器迟早有人复制,可至少在当下这一年半载,张家的棉纺品是没有竞争对手的。
其他铺子的价格降不下来,而张家的铺子疯了似的出货,不但张静一不打算从中牟取利润,成本也远比其他作坊要低廉,而如今,初冬时节,这京城的老少爷们可以不吃饭,但是不能不穿衣取暖。
小冰河期可不是开玩笑的,这凛冽寒冬,若是没有取暖之物,就意味着活活冻死,即便没有冻死,若是染了风寒,也足以让一个家庭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了。
而取暖,就少不了衣料,张家卖的并不是商品,而是生活必需品。
邓健很忙,他发现自己这个三弟是不甘寂寞的人,以至于自己像陀螺一样,不但要盯着铺子的生意,还需给他联系商户。
一个个请柬,请人写了,可张静一看了却很不满意。
他把请柬的主人锦衣卫百户张静一几个字划掉。
“怎么,不满意?”
张静一提笔,很认真地道:“这个分量不够,只怕请不到人来。”
这是实在话,若是寻常的小商户,会有可能害怕一个锦衣卫百户,可在这京城的不少大商户,背后可都是有人的,说不准,人家就能抬出一个侍郎、主事来。
“那怎么写?”
张静一微笑:“所以我们才要借势。”
说着,张静一提着笔,歪歪斜斜地写下两个字:“吃人。”
“……”
“不好意思。”张静一抱歉道:“写错了,我重新写过。”
说罢,又寻了一张空白的请柬,留下墨迹:“敕钦赐麒麟服、世袭锦衣卫千户,司礼监魏忠贤密友,锦衣卫东城清平坊百户张静一。”
邓健看到这落款,顿时吓得瞠目结舌:“呀,魏公公,这可不能乱说的啊!这不是无中生友吗?”
魏忠贤这三个字的分量,很重。
当然,张静一并不打算改,他算是摸清了那位九千岁的脾气了!
魏忠贤能有今天,绝不是后世影视作品里,动辄就是杀你全家的那种声色俱厉的角色,恰恰相反,魏忠贤是个很宽容的人,只要不真正触及到他的根本利益,你无中生友一下,他也只是一笑而过,毕竟,张静一现在在皇帝的面前,也是有分量的。
所以,和魏忠贤打交道,讲究的是拿捏尺度,只要不触及他真正的逆鳞,便什么都好说。
当然,魏忠贤也绝对不是省油的灯,你若真招惹到他,他绝对能有一千种办法,杀你全家。
“就这么干!”张静一搁笔:“你放心,魏公公不会见怪的。”
邓健这时又惊讶道:“老三,你何时成清平坊百户了?”
“这个……需从头说起……总之现在调令还没来,你需保密。”
啊呸……
邓健恨不得一口唾沫星子喷死这个家伙,还保密?你到处以这样的名目发请柬,全天下都知道了。
邓健摇摇头道:“我总觉得媳妇找不着,便要被拉去菜市口了。”
“别闹。”张静一笑道:“概率没这么大。”
邓健闻言,却已是吓尿了,敢情概率还不小呢。
…………
杨欣收到了一份请柬。
打开请柬一看,却已是吓得脸都绿了。
九千岁、厂卫……
这请柬,在杨欣手里,就好像催命符一般。
其实这些日子,杨欣这个卖桐油的商人,一直觉得自己犯了小人,干啥都不顺。
他在东市的生意一落千丈,总觉得近来东市的客流少了许多。
现在又突然得到了厂卫的请柬,这令他突然开始怀疑,是不是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厂卫,又想要狮子大开口了。
平日自己该交的份子钱,可一文都没有少啊!怎么又要钱?
而且这搬出来的九千岁招牌,实在太吓人。
东市的商贾们,现在都已开始在私下里打听了。
姓张的,是不是这些日子便宜卖棉布的那个?
这家伙……什么时候攀上了九千岁,他不是大汉将军吗?
原本大家对于大汉将军,是不屑一顾的,就一个皇城里站岗放哨的,算个什么东西?
可现在,人家的招牌却变成了锦衣卫东城千户所下辖清平坊百户所百户官。
没听说过啊。
就在大家狐疑之间,第二天,有消息灵通的人瞬间收到了消息,宫中最新的圣命,敕大汉将军张静一,为清平坊百户官。
卧槽……
这一下子的,大家再没有疑窦了,敕命还没下呢,人家就以清平坊百户自诩了,这摆明着,人家在宫中有深厚的关系,这家伙……还真是九千岁密友……
这就有点吓人了,杨欣只听说,九千岁有儿子、孙子,也有人自称自己是九千岁曾孙、玄孙的,却从没有人自称是九千岁密友的。
姓张的这狗东西,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请柬上的日期很快临近。
杨欣还能咋办?当然是立即带着请柬,急匆匆地上了马车,匆匆往那清平坊去。
与他同去的商贾,如过江之鲫。
一时之间,万人空巷。
其实清平坊这样的地方,像杨欣这样的人,是不肯去的。
那地方藏污纳垢,地段也是极差,哪里像是内城,连外城里的民宅都不如。
杨欣也算是薄有家资的人,当然极少去那种地方。
可到了清平坊的时候,他陡然发现,这儿的人……竟是人山人海。
前头的马车已经拥堵了,所以只能下马车步行,这一路,除了偶有一些和自己一样收到了请柬的商贾,却也有许多的百姓接踵而来。
人流如织,不少人都是奔着那张家铺子去的,这样的盛况,似乎只有在文庙和贡院那儿的庙会时,才会有。
与杨欣同来的商贾,低声对杨欣感慨道:“难怪近来东市和西市客流少了,原来都跑这清平坊来了。”
这……也是实话。
这个时代,真正与人们息息相关的便是衣食住行,而对于绝大多数的百姓而言,真正令人关注的,还是衣和食,民以食为天,而衣服呢,则是取暖之物,这两样东西,是不可或缺的。
现在清平坊出现了廉价到令人发指的布料,质地又比寻常廉价的布匹要好,这给这京城的百姓,造成了一种棉布就该这样价格的错觉。因此,大家都争相来这里买棉布。
即便有时候,买的人太多,或者是当日的棉布售罄,大家宁愿下一次再来,也不愿去东市和西市买了。
这里头涉及到的,是人的心理问题,既然六十文能买到的东西,我为啥要八十文去买,而且质量还更差?
这已不是钱不钱的事了,涉及到的是人的认知问题,哪怕大家都知道张家的棉布难买,可为啥我要去做那个冤大头。
杨欣对一旁的商贾点头,表示同意,心里不禁唏嘘,这才几天,行情就变了。
就在这时,一旁的人手指着远处道:“你看,那是什么?”
杨欣便朝着这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沿街的地方,打着一个硕大的横幅,上头写着:“一铺旺三代。”
第五十二章:愿者上钩
杨欣看着那巨大的横幅,一时有点懵。
行进在这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又走几步,便又可看到一个个的巨大横幅。
“一铺在手,三代不愁。”
“财富洼地,值得拥有。”
“小小柜台,子孙福祉。”
“百年基业,一铺相传。”
“……”
这……是要干啥?
杨欣看着那张家孤零零的铺子……不是只有张家的铺子吗?这左右……都是不毛之地啊,都长满着杂草。
只是……这一个个横幅中的话,或许放在后世,肯定是要被人砸破狗头的。
在后世,人们常说的是一铺毁三代啊。
谁买商铺谁XX。
可在这个时代,这一行行字,或许对于寻常的百姓而言,没有什么触动。
可对于杨欣这样做买卖的人,却好像魔咒一般,一下子打开了他的心扉。
等他继续前行,终于到了一处阔地。
这清平坊实在是不毛之地,不但荒地多,即便有建筑,那也是低矮和破败。
就在这么个荒凉的地方,此时,已有王程和邓健带着一些平日里交好的兄弟在此维持了。
他们摆开了阵势,围成人墙,而后一个个迎接宾客,检查每一个人的请柬。
等杨欣拿出了请柬,验明正身之后,穿过了人墙,便发现,这一大片阔地,倒是很像是一个晒谷场,偏巧就在这里,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个个长条凳子。
就这么个露天的地方……
宴客?
还特娘的发请柬?
杨欣见过不要脸,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三三两两的,许多商贾都已到了。
等时辰一到。
另一边便听一个年轻的百户官,穿着钦赐的麒麟服,在那嚷嚷:“人都到了没有,来,唱个名,看看有谁没有到,将没到的人都记下来。”
“好呢。”有人回应。
杨欣:“……”
他很庆幸,自己来‘赴宴’了。
果然,这些人开始唱名,接着很认真的开始记录。
那位九千岁的密友,似乎和人在嘀咕着什么,让杨欣心惊胆战。
终于,唱完了名,便有人开始拿着托盘,托着一盏盏茶水来。
这里没有桌子,只有长条凳,而且还是三四个人挤着一条长条凳上的那种。
商贾在这个时代,虽然身份并不高,可好歹也是有钱人,如今这般的狼狈,心里都略有一些不满。
可没办法,人家是九千岁密友。
忍着。
茶是粗茶,至少在杨欣这样的人看来,这茶水和馊水没什么分别。
可现在他实在是饥渴难耐,说好了是请他来吃饭的,肚子是空着来的啊。
于是,只好捏着鼻子将茶喝了。
这时,便听那年轻的百户道:“来来来,将这资料都分发给诸位贵客。”
资料……
一份份资料分发下来,杨欣打开资料,低头一看,洋洋数千字,从导言开始,先说内城的铺子如何稀缺,又说东市和西市的铺子在当年如何火热。
紧接着……
卖铺子……
杨欣眼珠子一瞪,快掉下来了。
铺子呢?
没看到铺子啊。
再一看价格,他觉得要疯了。
一丈见方,上等铺居然要一百五十两银子,而中等竟也要一百两,下等则为五十两。
这一丈见方,放在后世,也就是十平米而已。
也就是一个门脸大小。
这不是抢吗?
这价格,虽比东市和西市的价格要便宜了不少。
可这儿是什么地方,是清平坊啊,清平坊这地方,狗都嫌。
商贾们都只看着资料,却都闷不吭声。
张静一却满面红光,高声道:“诸位现在在东市和西市的买卖,都一落千丈了吧,为何呢?实不相瞒,这客流,现如今大多都到了清平坊。现在生意已是回落,将来更加如此。”
这话……其实说出来,大家是有些不相信的。
东市和西市,毕竟是京城两大最热闹的市场,从成祖皇帝迁都北京城开始,就从没有没落过。
只是……
张静一一番话,却没来由的让杨欣这些人的心里,有些烦躁和不安。
其实他们不知道,这番话看似很简单,可实际上……却是后世最流行的手法……贩卖焦虑。
但凡是杨欣这样的人,内心深处都会有焦虑感,这种焦虑来源于对于自身地位的安全缺失,他们越是有钱,越是担心自己的财富守不住,担心将来产生什么变故,他们毕竟不是寻常的百姓,只需关心明日解决一日三餐的问题。
而张静一这简洁有力的一席话,某种程度,却将这种焦虑放大了。
是啊,假若当真没落了呢?未来怎么办?
张静一感慨道:“这清平坊的客流,诸位是看过了的,实不相瞒,这里客流太多了,未来还会增加,来的人……都是来买棉布的,可……来都来了,怎么不想买一点别的?诸位,我只好摊牌了,若是大家耳目灵通,只需去打探一二,在这儿,近来吸引了不少的货郎,这些货郎,只是沿街叫卖,你们猜,他们的买卖好到什么地步?前几日,我亲自查过,一个卖炊饼的货郎,一个月下来,纯利竟高达十三两银子,这些……大家都可以去亲自打听。可为何他们有如此巨大的纯利呢?无他,只是因为……这里有人,都是持币而来的人,人来了清平坊买布,就会口渴,就会饿肚子,就想买点什么东西,填饱自己的肚子,也会偶尔四处看看,看有没有其他的货物,需要采买的。”
卖炊饼,一月纯利十三两,还只是个货郎。
这一下子,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也不知张静一的话是真是假。
可一路来的时候,他们确实看到了许多货郎,沿街叫卖,生意似乎都很好。
“所以,我张家推出商铺,这些商铺,都是近邻张家的铺子,将来诸位若是买了,便可做各自的营生,有了人流,还怕将来没有生意?诸位可瞧好了,先来先得,若是踟蹰不决,到时过了这个村,便没这个店了。”
杨欣稍稍有了一点动心。
许多人开始交头接耳。
“卖这么贵,还不如加点银子,在东市买呢。”
“我看……此人巧舌如簧,不像好人,真有好处,何须将铺子卖给我们?”
虽然大家依旧还是不信,可内心深处,却还是隐隐有些动心。
张静一似乎一点也不急,此时不急不躁地继续道:“除此之外,还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就在诸位来之前,我已和东胜行的东家谈妥了,他们东胜行,已订购下清平坊五十见方的一处上等旺铺,届时……东胜行便要在这里,开一家新店……”
此言一出,嗤之以鼻的人,顿时开始哗然起来。
东胜行?
这东胜行可是京城里买卖做的最大的杂货铺,东胜行的东家在东市和西市的能量可是不小。
他们……居然也要在此开分店了?一来就直接下定五十见方?
杨欣一脸骇然,随即,他便看到一个人,缓缓的站了起来,而后笑容可掬地朝大家团团作了个揖。
这人……不就是东胜行的东家吗?
看来……这不会有假了。
一下子,杨欣怦然心动。
其实这些商贾哪里知道,张静一早在一天之前,就找了这东胜行的东家,表示愿意直接送给东胜行五十见方的商铺。
对于家大业大的东胜行东家而言,这当然不算什么,可人家死乞白赖的送地,清平坊虽然是荒凉,可近来却热闹了许多,反正是白送的,不要白不要,不过是来捧个场而已,不算什么。
若是这清平坊当真有买卖,东胜行便占了大便宜,就算将来门可罗雀,那也不吃亏。
可张静一这一席话,却不啻是直接丢出了一个深水炸弹。
先是贩卖焦虑。
而后提出了一个诱人的预期。
最终再丢出行业某个翘楚的鼎力支持。
于是,那横幅里一行行字开始慢慢地将人内心的渴望勾了出来。
“一铺旺三代。”
就在这时……有人一拍大腿:“我买了,就不知这铺子在何处,我要看看。”
“我也买。”
“哎呀……算我一个……是不是先到先选好铺子?”
这三三两两的人纷纷站出来。
看的杨欣晕乎乎的。
站出来的这些人,看着有些面生。
不过……这些人一刺激,就好像乌云压顶一般,压迫得杨欣的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里。
此刻,他脑子一片空白。
气氛开始带起来了。
而张静一,面带着微笑,看着这一个个争相跳起来要买的人,暗中给他们翘起了一个大拇指。
很好,气氛组将气氛营造得很不错,果然不愧是他花了钱请来的,很有天赋,回去给他们加鸡腿。
第五十三章:血赚
在一个较为封闭的环境,一旦气氛起来,就很容易制造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但凡是卖商铺之类,开发商都不愿意接待三三两两的客人。
而是打着某某活动的名义,将意向购买者统统邀请来,在千百人的众目睽睽之下,不断地摧毁他们的理性。
这些商贾,按理来说,都是极为精明的人。
可针对精明人,其实有更多让他们上套的方法。
精明人相比于愚人,在于他们更加有想象力,比如他们看到大量的客流,就免不得会想,若是这里有个铺子,想来生意不会差。
当张静一大谈东市和西市可能衰弱,精明人便会结合这些日子东西市的买卖确实有式微的苗头,因而生出焦虑感。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
当知道东胜行的东家都买了铺子,当看到许多人开始要抢铺子的时候,他们内心的焦虑则会不断的放大。
营造出了抢的气氛,人就开始慢慢的失去了理智,变得有些盲从起来。
当率先喊话的人开始一拥而上,抢着要‘购买’铺子。
张静一则直接拿出了一张舆图出来,让大家选铺。
杨欣这个时候坐不住了,哎呀……好地段要没了。
于是,一铺养三代这念头便越发的让他百爪挠心。
这个时候,终究有真正的商户也开始凑了上去。
凑上去的越来越多。
至多也就百来两银子一个铺子而已,这价格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乃是天文数字,可对于商户们而言,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拿几百两银子,去买一个心安,甚至如张静一所言,买一个机会或者是希望,又有什么不可呢?
商户们最缺的,恰恰就是这种安全感。
杨欣定睛一看,已看到几个‘老熟人’开始行动了,大抵这个时候,他内心深处所想的是,他们都买了,那就准不会错了。
于是再无疑虑,疯了一样冲上前去,好不容易挤到了前头,这时,早有一个叫邓健的锦衣卫招呼他:“来来来,到这儿来,别往那挤,你没见那里人更多?”
说着,将舆图一摊开,上头密密麻麻地做好了许多的标记,做了标记的,都是已经售卖的,除此之外,还表明了张家铺子以及东胜行铺子的位置。
越靠近这儿的空铺,就越少,绝大多数,都被前头的人买了。
“铺子呢?只给我看舆图?”
邓健不耐烦地道:“买下了就建,这叫卖楼花,你懂不懂啊!总之,三个月之后,自然会将这铺子建了交给你,怎么……还信不过了?你不买就别挡道,人家还在等着呢。”
这若是碰到了平时的时候,杨欣遇到无中生铺的玩法,早就理也不理,抬腿便走人了。
可偏偏,邓健一副不耐烦的态度,再加上这现场的氛围,竟让他舍不得走。
邓健又道:“等这铺子建起来,再卖你,就可不是这个价了,你也不想想,咱们张家一直做善事的,整个京师谁不晓得?这铺子卖你,是行善积德,你还啰嗦什么?”
“我……我……”杨欣眼珠子盯着这舆图,看着几个上好的空铺,眼睛离不开了。
过了一会儿,隔壁有人高呼:“周东家选定甲戊号铺。”
他这一嚷嚷,邓健便提起了笔,直接在一个上好的空铺上打了个叉叉,意思是已经售罄了。
这一下子,杨欣不答应了,这甲戊号本是他方才选定的最好铺子之一,就这么没了?
而后头……又有人催促:“前头赶紧的啊,你不买,我来买了。”
这么一催,彻底搅得杨欣心乱了,于是他连忙胡乱地点着另一个好铺子:“我要这个。”
“这个可是上等的铺子,你可要想好了,每一见方需纹银一百五十两呢,这铺子是三丈见方的,三见方,可就是四百五十两了。”
四百五十两,对于杨欣而言,也不算是小数目,这价钱,足够在内城里置办一个小宅院了,而在这儿,却只换来屁大的地方,何况,这可是最不值钱的清平坊。
可偏偏这时候……像中了魔怔一样。
就好像占了便宜似的。
杨欣忙不迭地点头:“就它了,只是我现在身上银子不够。”
“付押金,签订契约即可。”
“押金多少。”
“三十两。”
“还是不够,要不,我让人回家去取?”杨欣吁了口气,后头已经开始有人推搡了,明显有些不耐烦。
邓健托着下巴,像看傻叉一样地看着他,重重点头:“成,订立契约。”
契约订立,又让人飞快回家取了押金,如数交上,杨欣才像是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使命,长长地叹了口气。
当然,程序还有……
这个时候,有人将他拉扯到了一边,一旁有人敲响了锣鼓,有人唱喏道:“恭喜杨东家订购三见方旺铺一套……”
接着,便又有人塞给他一个小锤子到了一张方桌上,方桌上则是一个个的纸弹。
“抽奖了,来抽奖了,杨东家,你获得了抽大奖的机会一次。”
付完钱才给你抽奖的机会……这倒是让杨欣颇感安慰,看来这卖铺的,倒是个实在人。
此时,他脑子还是一片空白。
拿着锤,直接敲击。
片刻之后,有人从锤烂的纸蛋里取出一个字条,惊喜地道:“啊呀,获得二等奖,恭喜,恭喜,恭喜杨东家获赠高级棉布被褥一套,来,来,来,快拿奖品来。”
杨欣:“……”
这里面最可怕之处就在于,一旦你走进这里,无论是各种活动,还是签订契约,组织活动的人,几乎不会给你任何停歇的机会。
一旁又是有人高呼谁谁谁订购了铺子,又是谁中了什么奖……任何一个置身其中的人,绝不会有任何耐心思考和权衡的时间。
提着被褥。
杨欣感觉挺好。
又见买铺子的人如过江之鲫,那尚且还有一点理智的人,见大家都去买,于是最后一丁点的理智也丧失了。
终于,天色渐晚。
杨欣提着被褥回家。
坐在了马车上,看着这一床的被褥,总算……可以清闲一些了。
只是这个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划过了他的脑海……
四百五十两银子……三见方……还是他娘的清平坊……
我干啥了?
……
于是,他开始忐忑起来。
不过这种情绪并不会持续太久。
韭菜之所以是韭菜,就在于一旦他成为韭菜那一刻起,就会想出无数的理由,来为收割者辩护。
“那里客流确实不少啊。”
“连东胜行的东家都买了,难道他也不理智吗?”
“买的人很多呢,我也是运气好,才抢了一个好铺子。”
“人家和九千岁称兄道弟,稀罕我这点钱?”
“张家卖布,价格低廉公道,这是人人称道的事,想来此子是个实在人,断不会胡来。”
这样一想,内心平静了,甚至杨欣还在想,明日要会一会自己的几个至亲好友,问一问他们是否买了铺子,和他们好好说一说,这铺子的好处。
…………
紫禁城里。
内库的几个宦官,正在拼命地点算着今年的收支。
陛下很奇怪,这还没到年尾呢,怎么就突然下旨点算呢?
计算宫中的收支,可是一个天大的工程,可现在陛下催促得急,非要立即算出今年的盈余不可。
上头的大太监奉旨,已经来催促了好几次,这守库的宦官,感觉压力很大。
第五十四章:觐见
而此时,天启皇帝已在勤政殿如往常一样,召见了黄立极等阁臣议事了。
今日是初八,阁臣们会入西苑觐见,大抵的汇报一下天下的大事,当面提出一些建议。
这个时候,魏忠贤是一定会参加的。
可今日,魏忠贤能明显地感觉到,天启皇帝有些心不在焉。
以至于黄立极这内阁首辅大学士侃侃而谈,天启皇帝也好似是梦游似的。
这令黄立极几个阁臣不禁有些泄气,任何一次觐见,对于阁臣而言,都是要做足功课的啊,自己熬了半个通宵,本以为会得到陛下的夸奖,可谁晓得,陛下充耳不闻。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陛下……”
这一下子……天启皇帝好像是窜天猴一样,身子打了个激灵,眼里放光。
“进来,进来说话。”
魏忠贤一看这宦官,心里大抵明白了什么。
倒是黄立极几个,一头雾水的样子,他们诧异于,在这样重要的场合,商议的乃是军机大事,按理来说,宦官是不敢轻易进来打扰的。
而之所以这宦官有胆子来,唯一的可能就是陛下早有过口谕,让他们随时来禀报。
出了什么大事?
黄立极等人立即猜想到,可能是某个后妃有了身孕,哎呀……若是如此……
又想到,莫不是哪一个太妃得了重症?
此时,天启皇帝劈头盖脸就问那宦官:“算出来了吗?”
小宦官拜下,磕磕巴巴地道:“算……是算出来了,只是比较笼统,不甚详尽。”
“你说便是了,少啰嗦。”
于是小宦官忙从袖里取出一个簿子,而后低头看着簿子道:“今岁内帑的收入……”
“别说这个……”天启皇帝猴急的道:“朕只问你盈余多少。”
“陛下,盈余两万九千七百两。”
天启皇帝一听,立即皱眉。
陛下的举动,让黄立极等人目瞪口呆。
还有这操作?还没到岁末呢,就赶着要算盈余,钻钱眼里去啦?
这就好像,天还没黑,就非要抱着婆娘困告一样,这不是好兆头啊。
魏忠贤的脸上掠过了痛心疾首的样子,他更加得知一些真相,所以眼里掠过一丝醋意。
天启皇帝便瘫坐在龙椅上,叹息道:“才这么些,朕辛辛苦苦一年,开源节流,才省下这么些钱?”
小宦官低着头,不敢做声。
黄立极在旁捋着长须,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咳嗽一声,道:“陛下,眼下天下还算太平,内帑能有节余,已是幸事了。”
“可是欠了五万两银子啊!”
黄立极顿时一脸震惊。
什么?皇帝还欠钱?
天启皇帝痛心疾首地道:“这么一大笔银子,张静一他还得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就算将这小子卖了,他也还不起这个账。他花钱没个数,不晓得世间的艰难,没钱要难倒英雄汉的。”
黄立极与几个阁臣面面相觑,已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天启皇帝则是继续道:“朕念他年少,将来日子还长,思来想去,这钱……朕想办法帮他还了吧,哎……五万两呢……”
一想到五万两,天启皇帝又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扼着自己的脖子似的,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内帑的收益很大,可开支也大的惊人,天启皇帝原以为,今岁能留下个几万两呢,可谁晓得……只剩不到三万了。
“陛下……”黄立极立即板着脸,正色道:“这天下,哪里有皇帝给臣子还账的道理?张静一的事,臣也有耳闻,此子花销无度,虽说是打着做善事的名义,可陛下……事可不是这么办的,经济之道,怎么可能凭借做一些慈善这样简单呢?这是黄口小儿胡闹,若是陛下今日替他将账还了,他日……他就更加放肆了。”
魏忠贤在一旁也跟着帮腔道:“是啊,陛下,虽然这张静一的心是好的,可此事决不能纵容,哪能他做善事,却教宫里来善后的道理。奴婢听说一句话,叫: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倘若今日纵容他,人人都学他一般,不顾自己的斤两,拿这做文章,攀比成风,反而要耽误大事。”
天启皇帝满脑子还在想着筹钱,此时听黄立极和魏忠贤大加挞伐,禁不住道:“朕懂你们的意思,你们不过是说……张卿愚蠢罢了。”
黄立极淡淡道:“非也,臣只是说他不甚聪明。”
天启皇帝:“……”
虽然是同一个意思,不过后者显然更有治愈人心的效果,天启皇帝居然觉得更加容易接受。
天启皇帝叹道:“可是他该怎么办,他欠了这么多钱……”
黄立极就立即道:“此子说穿了,就是性子过急,不谙世事。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他可以做一个善良的寻常百户,但是担当不起大任。”
这话……说到了魏忠贤的心坎里了,对呀,咱为了陛下,不仁不义……结果还遭人骂,张静一那狗东西,干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可还有愚人念他好呢。
天启皇帝听到担当不起大任,却不甚认同,不过……他也知道不好反驳,毕竟……事实就在眼前。
于是,天启皇帝只好又叹气着道:“卿之所言,未必没有道理。”
他沉默,耷拉着脑袋,心里又开始算计起来,另外两万两银子……可怎么凑呢?辽东的军费是不能动的,陕西布政使司的赈灾钱粮,当然是一分一毫也不能少,要不……宫里的用度节余一点,从明日起,让后妃们少进用一些……
站在一旁的魏忠贤见天启皇帝焦虑不安的样子,心里就已大抵明白陛下的心思了。
天启皇帝的性子,有着一个最大的特点,那便是真诚,这本是一个帝皇不该有的品质。
无论是对自己的养母,还是对乳母客氏,也包括了魏忠贤……他都有一种无条件的信任,以及一种依赖感。
而现在……魏忠贤隐隐的感觉到,一个少年人,渐渐开始和他们一样,占据了天启皇帝内心里的某个位置,而一旦站住了这个位置,天启皇帝对这人,便非要掏心掏肺了。
魏忠贤在这时,禁不住充满感情地看了一眼天启皇帝,他的内心,虽有些小小的不悦,可眼前这个皇帝,是他看着长大的,见了天启皇帝的担心,也让他想起了平日里,天启皇帝对他的关照。
哎……
就在这时……
又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百户张静一,入宫觐见。”
“他怎的来了?”天启皇帝忍不住道:“朕正要找他,好好骂一骂。”
口里是这样说,不过眼里还是掠过了几分喜色。
这宦官道:“张百户说……他……他是来……送钱的。”
“送钱?”天启皇帝一愣,豁然而起:“他送个什么钱?”
天启皇帝一谈钱就头痛。
宦官低声下气地察言观色道:“说是……当初陛下的……专利费,奴婢也不知道,这专利费是什么意思……他是这样说的。”
天启皇帝先是愠怒,最后忍不住失笑了:“这真是债多不压身啊,叫进来吧,叫进来,朕今日好好教训教训他。”
张静一此时匆匆入宫。
已经几日没来,对于这站岗了许久的地方,免不得有一种故地重游的亲切感。
卖完了铺子,张静一便匆匆的赶来了,倒不是嫌自己钱多,而是这保护费……不,这专利费,总还是要给一下的。
大家一起发财,才能长久嘛,不然卖铺子这样大的暴利,若是让人盯上该怎么办呢?
他阔步进入勤政殿。
随即便道:“卑下见过陛下。”
抬头。
便见坐在一旁的黄立极几个,正用着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倒是没有幸灾乐祸,毕竟张静一现在的地位,还不值得内阁大学士们表露出这样的情绪。
天启皇帝见了他,又喜又气,张口便道:“你实话说,你到底欠了多少钱?”
啊……
欠钱?
张静一一听这个,可就不困了。
第五十五章:陛下圣明
张静一气定神闲,迎向一脸焦虑的天启皇帝。
随即淡定地道:“陛下,臣没有欠钱。”
“没有欠钱……”
这家伙他想赖账?
一旁的魏忠贤暗暗点头,好小子,咱喜欢,是同道中人。
天启皇帝却是皱起眉来。
虽然外头都骂他是昏君,可身而为人,他为人不太坏。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张静一忍不住道:“可是……这钱已还了啊。”
“还了……”天启皇帝眼睛发直。
张静一却很认真地道:“对,已经还了,原本欠债四万七千两,臣今日晌午便已筹措到了,当即让人还了去。臣这个人……欠不得账,一旦欠了,便觉得浑身不自在,非要想尽办法还了不可。”
魏忠贤:“……”
四万七千两,说还就还?
天启皇帝当然是不可置信的样子,这时他反而有些怒了:“这是欺君罔上,你从实交代罢,你若是还敢欺瞒朕,朕就不帮你还债了!”
帮我还债?
张静一愕然地看着天启皇帝。
他没想到天启皇帝居然还有这想法。
“陛下,臣不但还了外债,而且手头还有一些宽裕,所以便想顺道将陛下的专利费也结一下,银子……臣已带来了,还请陛下笑纳。”
专利费?
黄立极几个,只觉得张静一在故弄玄虚。
而天启皇帝却也觉得好笑,他扯了扯嗓子道:“好啊,拿银子来朕这儿看看。”
“就在西苑外头,臣已交给禁卫了,只要陛下一声传召,他们便将银子搬进来。”
天启皇帝忍不住失笑:“来人,那就将银子搬进来吧。”
天启皇帝觉得张静一的性情,有一点很不好,你想做善事,朕支持。你即便不懂得经营,朕也能够体谅。
毕竟,你年纪还小嘛!可是你小小年纪,却还来诓骗朕,这就有问题了。
今日就看一看,他哪里给朕变出银子,又怎么还上债。
天启皇帝稳稳坐下,端起御案上的茶盏,呷了一口。
宦官匆匆去通报,张静一见大家依旧还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让他很不自然。
虽然我张某人长得帅,但是诸位……你们可是男人啊,还请自重!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首先,张静一说谎了。
银子根本不是搬来的。
而是十几个禁卫,气喘吁吁的挑着担子。
这真金白银,居然是用扁担挑来的。
瞬间功夫,这白晃晃的银子,便刺瞎了大家的眼睛。
天启皇帝看着眼前这好几个箩筐里堆积满了的各种元宝和碎银,竟是瞠目结舌。
眼前这些银子,只怕不下万两啊!
天启皇帝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双腿下意识地撑起自己的身体,令自己站起,而后两腿迈动,身子挪到了这银筐子边,取了一块银子,掂量了一下,份量……倒是和银子没什么差别。
他还不死心,于是将银块摔落在地。
一声闷响之后,银块在地上滚动。
这声音………还真和真银子一般无二。
怎么可能?
他张静一是劫匪?
于是,天启皇帝便又取出一个银元宝,鬼使神差一样,顾不得形象,张口一咬。元宝顿时留下了两个牙印,而里头……显然没有灌铅的痕迹。
真的!
天启皇帝瞠目结舌:“你打劫了谁?”
黄立极也坐不住了,围着一个银箩筐转悠,口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魏忠贤掂着脚,看得眼睛发直。
抢?
张静一心里说,我是这样的人?我是有格调的。
“陛下,这是做买卖挣来的。”
“什么买卖,比抢还挣钱?”
“卖铺子。”
“卖铺子?”
殿里安静无声,四五双眼睛盯着张静一,恨不得这个时候将张静一活剥了,直接窥探张静一的心脏里的隐秘。
张静一正色道:“这多亏了陛下啊,陛下圣明,心灵手巧,若不是陛下,卑下当真要准备去要饭了。”
“朕有这样厉害?”天启皇帝说出这句话之后,顿时觉得失言。
不对,朕是天子,就算朕知道朕是什么玩意,可面子还是要的,于是咳嗽道:“你休要溜须拍马,说正事。”
“这真与陛下息息相关。”张静一一副真挚的样子,道:“若不是陛下改进了纺织机,卑下的棉布,就没有办法降低成本,而正因为棉布的成本降低,卑下才可以卖出廉价的棉布,棉布廉价了,卑下的铺子便门庭若市,吸引了大量的客流。”
“客流?”天启皇帝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客流就是人多的意思吗?可是,人多了和挣钱有什么关系?
张静一道:“对,因为人多了,清平坊也兴旺起来了,而重要的是,陛下,您说巧不巧,卑下将附近近千亩地,都在半月之前,全部买了下来。”
真有这么‘巧’?
张静一随即道:“那儿门庭若市,就意味着兴旺,而兴旺的地方,若是能在那儿做点买卖,就算不发财,至少也不会亏本的,所以卑下便拿出了第一期的两百亩土地,将其规划出了四五百个店铺……将其兜售,商人们的反响很好,想来也是因为卑下平日里友善做人的缘故吧,这些商贾,冲着我的名号,竟纷纷来抢购,一下子,这几百个店铺便销售一空!这一天的功夫,竟是净赚了八万两纹银。卑下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让买家回家取了银子,等铺款一到,当即便让人先去还钱,还余下了两三万两。正所谓饮水思源,卑下心里实在感念陛下改良纺纱机的恩泽。因此,带来了这一万两银子,请陛下万万不要嫌弃。”
还真和朕有关?
卖铺子居然能赚这么多。
天启皇帝觉得眼睛在冒星星。
天启皇帝很快察觉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廉价卖棉布,是为了吸引客流?”
“这只是其一,主要还是想做善事,现如今天寒地冻,百姓们没有御寒衣物,是要冻死街头的。卑下查阅过,京城这些年,几乎每年寒冬,街头冻毙者便有千人之多,若是因为这棉布的廉价,哪怕能少让十个八个人免去这冻死冻伤之苦,卑下也可欣慰了。”
其实这是实在话。
张静一真的见不得冻死街头的人。
而至于那些买铺面的人,他们掏钱本就是投资而已,反正商贾们本来就有钱,就当张静一拿着他们的钱,做一点善事好了。
天启皇帝等人一时瞠目结舌,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操作。
一天七八万两银子啊。
他居然囤了上千亩的地。
才卖了第一期两百多亩……
早知道这样,朕还被百官们骂的狗血淋头,顶着巨大的压力,派这么多镇守太监去收取矿税做什么?
天启皇帝的眼睛,骤然之间炙热起来。
他微笑道:“哈哈,原来如此,朕还以为……你是个败家子,谁料到,你有这样的本事。方才几位卿家,还在说你担当不起大任呢。这银子,当真送给朕?”
黄立极几个,顿时面上羞红,保持着僵硬的微笑,继续强作淡定的样子。
倒是魏忠贤脸皮似有八尺厚,依旧笑得很灿烂,倒像是真的很为陛下和张静一欣慰的样子。
张静一正色道:“这并非是赠予陛下,而是陛下应得的,卑下甚至还想过,陛下改良这纺纱机,实在是功在千秋。卑下不但要献上这份银子,还打算从今儿起,所有授权制造的纺纱机,都要在上头铭刻上‘御制纺纱机’五字,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陛下怜悯百姓,改良纺纱机。这正是一段千古佳话啊。”
第五十六章:大喜
御制纺纱机……
天启皇帝听的晕乎乎的,竟有几分陶醉感,像喝了几斤黄酒一样。
可他哪里知道,张静一转手之间,就将专利的问题解决了。
珍妮纺纱机对于纺织业而言,绝对是跨时代的产物。
可张静一最头痛的就是未来市面上的仿制品了。
一旦大规模的仿制,势必会让张家的优势丧失。
可一旦所有的纺纱机全部铭刻上御制纺纱机,那必然就不一样了。
除了张家,谁敢仿冒这样的纺纱机?
更别提,还敢学着正版一样,在上头铭刻上‘御制’二字了,这……真的要杀头的。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其一是延长张家在棉纺市场的优势。
其二,也让那些纺织业的商贾们看到改良纺纱机的好处,这等于是给改造机械提供了绝好的榜样。想发财吗?想降低成本、改进工艺吗?自己琢磨去吧!
天启皇帝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既然如此,那么……朕只好勉为其难的接受了,朕不喜欢这样张扬的。”
张静一忙道:“卑下也素来知道陛下的性子,只是若不铭刻,卑下良心不安。何况这是实至名归,有何不可呢?”
天启皇帝一时间振奋精神:“想不到卿家还有经营之才,不错,不错,朕还怕你年轻,怕你吃亏上当呢。魏伴伴,朕看……他要赶上你了。”
魏忠贤:“……”
魏忠贤蹑手蹑脚地上前,笑吟吟地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魏忠贤此时有些庆幸,还好这个家伙……他不是阉人,倘若这厮狠了心,将自己割了入了宫,岂不是要取咱而代之?
黄立极等人心里不是滋味,因为陛下常说,阁臣们都未必比得上魏公公。
好吧,魏公公权势滔天,本事当然是有的,不如魏公公,大家认了。
好嘛,现在又出了一个毛都长不齐的家伙。
原以为我们是老二。
竟不成想,原来是小三?
地位的下跌,势必引发内心的不平衡,可偏偏,这时却需强颜欢笑,甚至如不出意外,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度,是不是该上前几步,拍一拍张静一的肩,用语重心长和欣慰的口吻说上一句‘此少年令人刮目相看’之类的话。
可终究,黄太极的道行还欠缺一些,想要显露出来的演技竟有刻意的成分。
算了,不装了,我不开心。
天启皇帝此时兴致盎然:“卖铺子这样挣钱,真令人没有想到,朕早知你是有本事的人,来来来,将这银子收入内库吧。”
此时的心情,格外的愉快,于是天启皇帝又看向张静一:“朕已敕命你为清平坊百户所百户,这百户所……也要好好的经营,朕等着你……立下功劳。”
“卑下一定不负陛下所望。”张静一俯身,信誓旦旦。
天启皇帝便背着手,他想起什么,道:“魏伴伴。”
魏忠贤笑着道:“陛下,奴婢在。”
天启皇帝道:“挣钱的事,多学一学,没有坏处。”
“奴婢一定找日子,向张百户请教。”
张静一道:“请教不敢当,魏公公是统揽全局的人,而卑下不过是剑走偏锋而已。”
魏忠贤心里好受一些,算这小子识相,于是不失时机地道:“奴婢更该学一学张百户的谦虚谨慎。”
“哈哈哈……”天启皇帝大笑。
……
天色昏暗下来,一封东厂的密奏,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案头。
天启皇帝才通过密奏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天启皇帝被这一套操作,看的目瞪口呆,怎么瞧着,这像是仙人跳呢?
可细细思量,好像……这其中没有人吃亏。
即便是那些花了大价钱买了铺面的商贾,难道当真吃了亏吗?
倘若清平坊他日真如东市西市一样热闹,这银子,花的也未必冤枉。
这世上,没人会愚蠢到白送人钱。
何况是那些精明的商贾?
他禁不住抬头,愉悦地道:“魏伴伴,不成想,你竟是张卿的密友。”
密奏,魏忠贤事先是看过的,他内心很挣扎,那小东西真有点不是东西啊!
可见皇帝兴趣正浓,他笑着道:“这……”
天启皇帝摆摆手:“不过想来,也是如此,朕信得过的人,大抵秉性都差不多,都是忠实可靠的。你是如此,张卿也是如此,你们自然也是脾气相投,结成忘年之交,也是理所当然。”
魏忠贤:“……”
天启皇帝随即起身,叹了口气道:“好啦,朕该回内廷啦,今日王太妃交代下任务,说是从今儿起,朕每夜要御一妃方才肯罢休,她盼着……江山后继有人呢,哎……朕这些日子,不能骑射击剑了。”
魏忠贤身躯一震,他虽然无法理解天启皇帝的感受,可是从天启皇帝一脸便秘似的痛苦表情里,大抵能感受到陛下的心情。
他沉痛的口吻道:“陛下要保重龙体。”
天启皇帝颔首,随即又叹道:“说也奇怪,朕今岁下来……御妃不敢说无数,却也有个百八十了,何以竟不见喜事临门呢?”
魏忠贤想了想道:“要不,请个番僧进一些药?”
天启皇帝摇头。
魏忠贤又道:“不如请道人做个法?”
天启皇帝依旧摇头。
魏忠贤道:“大赦天下吧……”
天启皇帝道:“不要弄这样的动静,这岂不是告诉全天下人,朕龙体有亏吗?胡闹。”
…………
张家当日张灯结彩。
得知赚了大钱,张天伦喜不自胜,摆了家宴,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统统叫来。
张素华有身孕,不能喝酒,只吃了几口小菜,便因食欲不振,放下了筷子,只专心给张天伦和三个兄长斟酒。或是空闲时,侧身坐着,面带微笑,听着父子四人说笑,偶尔她也会插上几句话,不过大多时候,却是安静的。
酒过三巡。
气氛便热闹了。
张天伦嚎啕大哭:“没想到我张家,竟有今日,这说明什么,说明我张家要时来运转了。”
邓健醉醺醺的,舌头打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现在日子好了,我看要给静一找个媳妇。”
张天伦摇头:“不急,需细心寻一个门当户对的才成,不能胡乱娶了。”
邓健急了:“干爹,你不考虑静一,也该想一想我啊,我都十八了。”
张天伦将张静一拉到一边,眼眶通红,唏嘘道:“静一啊,如今……总算你能挣钱了,为父有一番话,不吐不快。我张家勤俭持家,有钱固然是好,却也不能败了家风,以后用度却需谨慎,可不能像你从前……”
似乎觉得又提起张静一从前的污点不妥。
于是话锋一转:“可不能像你三叔公那般,当初他也曾有一些日子,发了一笔小财,可是呢,他吃喝嫖赌,无一不通,只月余功夫,便将钱花了个干净。”
张静一觉得这个故事很耳熟,连忙点头:“我知道,钱花光了,而后三叔公气死了。”
张天伦瞪着他,龇牙裂目道:“你胡说什么,人倒是气死了一个,只是气死的不是你三叔公,那气死的是你曾祖父,你曾祖父一听你三叔公如此不肖,没多久,便气死了。”
张静一:“……”
张天伦认真地道:“这个教训,你要谨记。”
张静一觉得头有些眩晕,他大抵能理解,为何张家的人丁这么单薄了,他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第五十七章:就任百户
次日清早从宿醉中醒来。
张静一穿衣洗漱,见张素华在厨房里忙活。
她肚子已开始有一些显现了,不过行动还算灵巧。
张静一此时却想,张家现在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是该雇请几个人来照料了,不然这家中的事,都交给这妹子做?
其实好几次,张静一见了天启皇帝,都想说出张素华的真相。
尤其是天启皇帝每次提及子嗣问题,倍感失落的时候。
可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一方面是不知怎么开口,而另一方面,张静一隐隐有些担心,一旦开口,便极可能会遭遇不可测的结果。
张素华的性子倒是很平和,她似乎并不介意自己肚里怀着的是不是龙子,或许是见惯了宫中的尔虞我诈,在张家这里简单地生活,反而令她乐在其中。
她本该是一个闺阁中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样的千金大小姐,家教是不会差的。可家中出现了变故,又差点被送进教坊司,最后入了宫,却被宦官们欺凌,以至她很少说话,绝大多数都是沉默寡言,可是手脚很勤快,很快,家里的事便由她操持了。
乃至于针线活,她也一并在做,哪怕是张家已经不缺人缝补衣服,她却固执地认为,女人就该如此,所以她给王程和邓健缝补衣服,给张静一绣了一个挂在腰上的鱼袋子(荷包),只是这鱼袋上的彩绘丑了一点,分明绣的是一只金鱼,意寓年年有余,可张静一横竖看着都像一条狗,而且还特娘的是哈士奇。
匆匆吃过了早饭,新的百户官生涯开始了。
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见上司东城千户所的千户刘文。
刘文很欣慰地赞许了几句,大抵说的都是少年有为,不要辱没了自己的父祖的期望。
张静一小鸡啄米似的应承下来:“卑下一定不负世伯所望,一定要好生在这卫中干出一点成绩。”
刘文竟是愣了一下,一挥手:“且慢,干什么成绩?你是百户所百户,只求不招惹是非即可,没错就是功,知道吗?”
“啊……”张静一看着刘文。
不过这个时代的处世哲学大抵都是如此,中庸之道嘛,谁惹事谁便是出头鸟,要挨枪子的。
张静一只好硬着头皮道:“是,卑下不会惹事。”
“你发誓!”刘文瞪着张静一,现在的张静一可不是大汉将军,而是他下属的百户官,下属犯错,他这千户是有连带责任的,而有鉴于张静一的前科……
张静一涵养功夫不够,一下子,脸便羞红了:“世伯将我当什么人了,我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
拜别了刘千户,张静一骑着马,便回清平坊。
其实上一世,张静一也不是一个刺头,至少不会给人一种刺头的印象。
可现在……他能淡定吗?
距离明朝灭亡,还有不过短短的十几年而已,就算是天启皇帝活下来,没有崇祯皇帝那样的瞎折腾,可这内忧外患之下,又能多坚持几年?
自己为了家小,为了父亲和两个兄弟,甚至还有一个新的妹子,也要逆天改命。
不折腾,行吗?
骑马到了百户所的时候,所里上下的校尉和力士都已到了。
两个总旗官都不在,看在张静一的面上,所以邓健和王程调来了百户所任总旗,也就是张静一的副手。
一打听,原来两个总旗讨账去了,啊……这个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还有某些商户尾款没有结清。
至于其他的小旗和校尉,则一个个软绵绵的样子。
几乎都是歪瓜裂枣,站没站相,等一见张静一进来,大家便稀稀拉拉的行礼:“见过百户。”
张静一看着这么一群不着调的人,挤在这百户所的大堂里,心里很失望。
没有威风。
没有士气。
眼里也没有精光。
倒是个个獐头鼠目,实在不靠谱的样子。
自己可是身负钦命,奉旨来百户所‘锻炼’的,指望带着这么一群家伙,能混出个什么样来?
张静一目光一扫,落在一人身上:“你是姜健?”
其中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忙是上前,作揖道:“卑下正是姜健。”
这姜健,正是当初天启皇帝来清平坊时所私访的锦衣卫遗孤。
姜健道:“清平坊百户所是新设的,所有的人手,都是从遗孤里挑选出来,当初多亏了百户的福,陛下得知咱们这些遗孤过着苦日子,龙颜震怒。便是九千岁也格外关注此事,所以破格点选了卑下人等进入卫中补缺,大多都安置在清平坊百户所。”
那魏忠贤倒是雷厉风行,天启皇帝一震怒,立即就把安置遗孤的事办妥了。
果然,张静一才意识到,这些人看着他,都是感激涕零的样子。
毕竟,张静一带着他们的妻女纺纱挣钱。
这一边,也因为张静一而弄到这件事上达天听,连他们的铁饭碗也解决了。
于是张静一绕到了案牍之后,坐下道:“既如此,那么大家就好好的用命,每日清早要来点卯,除此之外……各司其职。噢,对啦,来了这清平坊,我先立一条规矩!咱们百户所上下,首先要做的,便是不得随意乱收商户和百姓的份子钱,谁敢乱收,我亲自砸断他的腿,好了,有谁反对吗?”
这些人,都是新补上的锦衣卫,所以还没有产生敲诈勒索的恶习,纷纷欣然称是。
当然,若是有心人推敲张静一的话,就会发现张静一要杜绝的,乃是‘乱收’的现象。
张静一现在对于百户所的情况还不了解,自然也就让大家各行其是去了。
百户官的生活很清闲。
因为几乎无事可干。
实际上不只是张静一,便连下头的校尉和力士们也大抵都是如此。
此时是天启朝,若是要监视百官的动向,这并不是百户所的差事。
而若是救火或者是缉拿寻常凶徒,则是五城兵马司的职责。
可其他的事呢?
似乎也和锦衣卫无关,因为都由总揽清平坊的东厂档头给干了。
人们习惯于将东厂和锦衣卫合称为厂卫,所谓厂卫不分家,可在厂卫的内部,彼此之间的界限却很分明。
比如现在,是东厂最强势的时期,毕竟东厂的背后就是九千岁。
因此,东厂几乎截取了锦衣卫的所有权柄,甚至东厂还负有监视锦衣卫的职责。
在这种情况之下,锦衣卫更多像是东厂的附庸。
那些百户所奉命出门巡街的校尉和力士们,百姓们见了他们,个个身如筛糠,可一旦这些锦衣卫遇到了东厂出来巡查的‘番子’,顿时就没有了底气,少不得要去打躬作揖,俯首帖耳的奉承。
似乎百户所唯一的职责就是……偶尔东厂要办大案,然后直接下一个条子,东厂的人手不够,要求百户所调拨人数若干,前去协助。
张静一一听到大案,顿时就来了精神,卧槽…终于轮到我表现了。
忙让邓健带着二十多个校尉和力士集合,自己亲自带着人,前去和东厂会合。
这是夜半三更的时候。
夜幕之下,张静一的心要跳出来,从东厂那边下的条子来看,这是一个大寇,乃是建奴人的细作。
张静一甚至想到,这个细作一定悍不畏死,毕竟这样的人,拿住了,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少不得要负隅顽抗的。
所以,他蹑手蹑脚地带着人,抹黑进入一处宅院。
第五十八章:老鼠吃象
宅院占地很大,这在平清坊这种穷人遍地的地方,倒是很少见。
而在此时,却有一个东厂的档头,带着一群番子到了。
东厂的档头,大致和张静一这百户官差不多的地位。
不过依礼,锦衣卫比人矮一头,哪怕大家官职品级相同,张静一也要行个礼的。
不过张静一并没有动。
对方显得有些错愕。
张静一随即道:“可是赵档头?”
“正是,你是张百户?”
“久仰,久仰。”
赵档头拉下脸来,他当然也久仰张静一,宫里的人早就传了讯息来,这个张百户……平日别太招惹他,他的水很深。可是……也千万别和此人走近,东厂里有某些人不喜欢他。
所以,他只敷衍的点点头:“动手吧。”
“好,动手,依我之见,东段的墙角僻静,此时又是三更,我们可以架起梯子,先让一部分弟兄们偷偷潜入进去,除此之外……为了防止贼子逃窜,还需让弟兄们守住后门……这是建奴人的细作,定会藏匿利刃,为了防范于未然,我看应该调拨几个火铳手……”
张静一这一路,可不是白来的,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很多捉人的办法,虽然不知道这玩意有没有用,不过……
不过的是……
他却发现,赵档头压根就没有听他的话,而是大喇喇地走到了门前,拿起了门环。
啪啪啪……门环敲击着门。
卧槽……张静一的眼睛直了,还能这样操作?
这是串门好嘛,哪里像拿贼?
门……吱吱呀呀的开了,一个门房探出脑袋来。
赵档头抬腿便是一脚,将这门房踹开。
而后,他下头的番子们拔刀,大喝:“莫走了贼子!”
呼啦一下,数十人便如潮水一般趁着夜色,杀入宅中。
张静一:“……”
“三弟,怎么不进去?”邓健在一旁抱着手,一副牛气哄哄的样子,表示自己也是专业人士。
张静一哑口无言了良久,才道:“这……就不怕打草惊蛇?”
邓健深深地看了张静一一眼:“嘿嘿……这蛇一听咱们来了,便吓瘫了,跑不掉的,这是小意思,以后你就懂。”
张静一:“……”
进入宅中。
果然……便有一干人五花大绑的被拎了出来。
赵档头坐在中堂翘着脚喝茶,气定神闲的样子。
不久之后,隔壁的耳房似乎传出了用刑的声音,叫骂和哀嚎,在这夜空之下,格外的刺耳。
中堂里点了烛火,烛火摇曳,可在这烛火冉冉之下,照着赵档头的脸昏暗不明,更添了几分恐怖。
“好啦,张百户,我也不知今日你竟会亲自带人来,现在你们锦衣卫的差事已经干完了,就请张百户收队吧。”
张静一不禁道:“这一次抓的细作,要不要搜一搜?看他有什么和建奴人交往的密信,或许对辽东的军事有所助益。”
“知道了,知道了。”赵档头不断点头:“我会办的。”
张静一道:“这细作这样大胆,居然在这里置这么大的宅院,我看他将自己的女眷也留在这里,难道这些女眷也和建奴人有染?”
赵档头道:“我会查出来,到时送去教坊司就是了,张百户辛苦了,天色不早,你快收队吧,噢,对了,这是给弟兄们茶水钱。”
说着,一个银锭拍在了案牍上。
邓健眼前一亮,像饿狗扑食一般要去拿。
张静一一扯他的衣襟,示意他要点脸。
邓健顿时闷闷不乐起来。
张静一听不得这刺耳的哀嚎声,只觉得站在这里,有一种本能的不适,索性大喝一声:“收队。”
一队人出了宅院,张静一则低头思索。
次日,他是晌午时才起来的,昨天三更才睡,脑子里像塞了浆糊一样,他努力地用清水洗了脸,随即打马到了百户所。
百户所里还是老样子,校尉和力士们无所事事,一个个病恹恹的样子。
张静一到了中堂,却见邓健和王程二人,正在下棋。
他们很认真,二人各自如老僧坐定一般,苦思冥想的样子,一个如举重若轻的大将,一个像谈笑风生的朝中阁老。
张静一心中一凛,没想到我的两位义兄,也有陶冶情操的一面啊!
等走近了,方才知道二人下的不是围棋,而是斗兽棋…
额……大象吃狮子,狮子吃老虎,老虎吃豹子的那种……
此时,这种棋在大明也有流行,当然……主要是孩子们玩的。
“咳咳……”
“呀,三弟来了。”邓健抬头,惊喜地看着张静一:“三弟要不要来下一把,谁输了便钻裤裆。”
“不用了。”张静一苦笑道:“这棋太难,我下不来。”
说着,张静一认真起来:“昨日的细作,查出来什么了吗?”
邓健笑着道:“结果已经出来了,那细作送去了诏狱,严刑拷打之下,已经供认不讳,说他和建奴的什么哈赤有染,他的妻女们都已送去了教坊司。”
张静一感慨道:“没想到这样的人,居然真是细作。”
邓健则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三弟,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是不是细作不打紧,可东厂说他是,他便得是。”
“你的意思是说不是?”
邓健一脸麻木不仁的神情道:“那人是外地的客商,在京城里买下了一个宅子,东厂见状,便上门去讨要茶水钱,他给的少了,非说自己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你说说这人,现在晓得厉害了吧。”
张静一登时觉得头皮发麻,他想过杀良冒功,也想过这世道的可怕,但是独独想不到,居然可以如此横行无忌,嚣张跋扈到这样的地步。
而偏偏……自己竟兴冲冲的带着人去做了帮凶。
张静一愣在原地纹丝不动。
邓健见他异常,忍不住道:“你看看你,又发呆啦,这就是没娶媳妇的坏处,我有一个做大夫的朋友说,这男子到了你这样的年纪,若是身上的精元无处发泄,这阳气便过于鼎盛。时日久了,精虫上了脑子,那可不得了,要发疯的。”
一旁的王程便托着下巴道:“你还有大夫朋友,我怎的不知道?”
张静一觉得心里有一团无名业火,冷笑一声:“都给我站起来。”
“什么?”二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面色冷酷,不留情面道:“你们是锦衣卫总旗官,当值期间,在此下棋,该当何罪!去,到堂外站一个时辰,若有下次,定然严惩不贷。”
邓健:“……”
王程:“……”
虽然他们很想摆一下义兄的架子,可见张静一脸色冷酷得可怕,心里竟有些发毛,忙灰溜溜地躲到外头去罚站了。
邓健郁闷无比地低声道:“我悔不该说精虫上脑的事。”
……
张静一则失魂落魄地坐在正堂,此时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以为自己两世为人,已是深谙人情世故,哪里晓得,这旧世界带来的三观,还是让他无法接受。
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自然不会有心如刀割的感受。
可是当得知真相,心底深处却好像有泰山压顶一样的感觉。
透不过气!
这时,一个校尉小心翼翼地进来,给张静一端上茶盏。
张静一细细一看,正是姜健。
姜健放下茶盏,便蹑手蹑脚地要走。
张静一叫住他:“且慢着。”
“百户有什么吩咐?”姜健感激的神色看着张静一,毕恭毕敬。
张静一打量他:“在这里当值,习惯吗?”
“还好。”
“成日无所事事?”
“确实无事可做。”姜健很老实的回答。
“为什么?”
姜健想了想道:“大事和卑下没关系,百户又严令我等不可欺凌百姓,更不得随意勒索商户。大贼不是我们做的,蟊贼也轮不到我们抓,清闲倒是清闲……就是觉得不自在。”
张静一则道:“那你想干事吗?”
“想啊。”姜健认真地道:“吃了这份粮,又是亲军,怎么不想干点事呢?”
张静一道:“弟兄们呢?弟兄们现在怎么样?”
“他们……他们……”
“你但说无妨。”
“他们说什么的都有,还有的嫌百户拦着他们发财,不能去商户和百姓那里讨一些茶水钱,这亲军干的也没什么意思。他们更愿意去东厂干,或者调任到其他的卫所去。”
张静一点点头,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
张静一斩断了他们的财路,而锦衣卫现在本身就是东厂的附庸,大家实在觉得这百户所干的没有意思。
带着这么一群臭鱼烂虾,张静一似乎也别想干出什么成绩来。
张静一这时候,表情忽明忽暗,他心里似乎权衡着。
最后,他下意识地抓起案牍上斗兽棋的一枚‘老鼠’的棋子,啪嗒一下,狠狠砸在了‘象’的棋子上!
老鼠吃象!
第五十九章:摔杯为号
锦衣卫的情况比张静一想的要严重。
因为魏忠贤的崛起,直接导致了宦官直接掌控的东厂,成为了厂卫中的绝对上位者。
哪怕是一个东厂番子,都可以横行霸道。
而锦衣卫能做的,只有欺负寻常百姓。
一旦张静一禁止这百户所的校尉和力士们这样干,此时这些新的校尉和力士们,虽然还没有沾染恶习,可久而久之呢?
没有士气。
抱怨四起。
离心离德。
他这个百户就成了空架子。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个时候更该冷静地处理问题。
于是他端起了茶盏,呷了一口,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姜健……”
“啊……在……”姜健连忙应声。
张静一道:“待会儿,你到百户所的东厂在清平坊的理清司去问问那建奴的案子,我总觉得这案子蹊跷,那宅子的主人不像是建奴的细作,倒更像是这些东厂的番子们罗织罪名,诬赖良民,之后屈打成招,趁机敲诈勒索。这不是小事,你去打探清楚了。”
姜健便作揖:“喏。”
张静一长长的呼了口气。
等姜健领命而去,他也喝完了一盏茶,走出大堂,便见两个兄长依旧还在外头罚站,许多无所事事的校尉和力士则远远驻足围观。
这让王程觉得自己臊得慌,便捂着脸。
邓健则在一旁讥笑道:“大哥,你就算是捂着脸,大家也认得你。”
等见了张静一出来,邓健便不做声了。
张静一的心差点软了,想喊两个义兄进堂去休息休息,可转念之间,似乎有了别的主意,便索性回了大堂。
“三弟最近很奇怪。”王程捂着脸道。
“我也瞧出来了。哎……做了百户,镇守一方还不开心。换了是我……”
“好啦,噤声,三弟今日吃了枪药,别又招他。在这里他是百户,自然什么都他说了算,等回了家,他便是幼弟,到时候收拾他。”
日上三竿。
张素华便提着食盒来了,给兄弟三人送了饭食。
草草吃过。
这时,外头却有人发出了急促的声音:“张百户,张百户……”
张静一便忙冲出了大堂,只见两个校尉,正搀着一瘸一拐的姜健进了百户所。
张静一皱起眉来:“怎么回事?”
此时,聚集来的校尉和力士越来越多。
姜健鼻青脸肿,勉强行了个礼,才道:“百户,卑下……卑下……”
“说罢!”
“卑下去东厂的清平坊理清司询问那一桩案子,不慎和东厂的番子发生了口角……”
“所以他们打了你?”
“卑下万死。”姜健噤若寒蝉的样子,很害怕张静一发怒。
张静一一时之间,竟是气的说不出话来。
挨打没什么。
可挨了打,却没有在姜健身上看到一丁点的怨恨,反而是诚惶诚恐,倒是觉得自己错了。
围拢来的校尉和力士们顿时哗然起来。
众人低声窃窃私语:“姜校尉非要去惹那些阎王爷,实在太鲁莽了。”
“东厂会不会迁怒我们整个百户所?”
这些议论,隐隐传到张静一的耳里,张静一心里已大抵明白,大家对于东厂的恐怖已经深入人心。
姜健哭丧着脸道:“卑下万死。”
“那个案子,可问出什么来吗?”
姜健摇摇头道:“他们说,不该问的不要过问。”
张静一背着手,胸膛起伏了几下,努力的调匀了呼吸,而后叹道:“这怪不得你,你伤势不轻,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他随即回过头,便见其他的校尉和力士们,面上大多都是好事者的心态。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这百户所,不过是大家吃饷混日子的地方,在这里……是不存在凝聚力的。
张静一转身便回中堂去,中堂之内,张素华是女眷,不便出来,见了张静一,便道:“我隐隐听到出了什么事,三哥,没事吧。”
张素华姣好的脸颊上,透着关心。
如今她和张家的人相依为命,她原先的家族已彻底被连根拔起,这些日子和张家人的相处,已将张天伦当做是自己的亲爹,更将张静一当做了自己的亲兄弟。
张静一脸色缓和下来,一副无事的样子:“没有事的,不过是一个校尉和人发生了一些争执而已,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需请妹子帮衬一下,我想来想去,虽然在这百户所已将上任了好几日,却还没有和弟兄们乐呵过呢,所以我便想着,索性今日请大家吃一顿酒席吧,这酒席就设在百户所里,只是时间仓促,却不知这酒菜能否及早备上。”
张素华嫣然一笑:“这是些许小事,我这便和芸儿一道去给你张罗。”
芸儿是张家新请来的婢女。
张素华道:“既然是请弟兄们吃饭,就不能小气了,现在家里也不缺钱,我晓得安庆坊有一家酒楼,酒菜都不错的,让芸儿先去下订,教他们早做准备。”
“好。”张静一简洁有力的回答。
听说百户居然请大家喝酒,这一下子,整个百户所里沸腾起来。
大家活络开了,四处去寻桌椅,就在这百户所的后衙廨舍里的庭院上,摆了足足七八个大桌。
到了下午的时候,酒菜都已送来了。
张静一坐在上首的位置,让两个义兄坐在自己的两侧,又拉了看了伤的姜健坐在自己离得近的位置。
大家各自落座,都没有发出声音。
直到张静一动了筷子,众人才纷纷喧闹起来。
偶尔,会有人来敬酒。
张静一都却之不恭。
喝的都是黄酒,限于当下的酿酒技术,酒精度很低。
这对张静一而言,不在话下。
邓健和王程也渐渐放开了。
一时之间,这后衙里其乐融融。
众人纷纷夸赞张百户阔气。
张静一笑容可掬,只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昨天夜里的凄厉喊叫声,却一直都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此时,那鼻青脸肿的姜健起身,一瘸一拐地到了张静一的面前,端着酒盏道:“若不是张百户,我一家老小还在喝西北风,张百户……我敬你一杯。”
张静一能感觉到,微醉的姜健,此时的真情流露。
张静一道:“今日你受苦了。”
“不敢……不敢……”姜健忙摇头。
于是推杯之后,一口酒下肚。
张静一将碗中的酒水喝了个干净。
而后……
张静一一抹嘴。
许多校尉和力士都关注着这边,纷纷哄堂大笑。
就在这时,张静一手中的碗却猛地一甩。
“他MA的!”
夹杂着张静一怒骂的,是瓷碗落地发出来的脆响。
哐当!
这一下子……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错愕地朝着张静一看去。
张静一此时怒容满面,那碎瓷还在径自打转。
校尉和力士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一时间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这偌大的庭院,已是落针可闻!
第六十章:你配吗
啪!
张静一拍案。
他的目光横扫众人,随即冷笑道:“我是锦衣卫的子弟,从前的时候,我总听我的父亲说起当初的时候,那时候,咱们锦衣卫出门在外,是何等的威风?”
“……”
张静一已将一只脚架在了长条凳上,目中发出精光,似乎散发着无穷的气概。
“你们也大多都是厂卫子弟吧,应该也和我一样,从小到大,便听你们的父兄谈论起从前,天子亲军,缉贼捕盗,监督百官,薰灼中外,谁敢不从?”
校尉和力士们听到这里,眼里不由自主地放出光来,或许是伴随着酒精的作用,已有许多人摇摇晃晃的点头了。
“你们和我一样,都有幸能够接替父兄的职事,我们入这锦衣卫的时候,是怎么跟我们说的?说我们是天子之鞭,抽挞天下,缉拿不法,天下的贼徒,闻之丧胆。”
依旧还是鸦雀无声。
只留下张静一嘶哑且愤怒的声音:“可是现在呢?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了?我们天子亲卫,现在却成了一群滥官污吏的帮凶,仰人鼻息,视为家奴!”
许多人低下头,咬着唇,更不敢做声。
借着酒精的作用,张静一怒发冲冠道:“来,看看姜健,姜健只是去询问一桩案子,这是我们锦衣卫应尽的本份,得来的是什么呢?得来的是一顿痛打。你看……你看……”
张静一一把拎着姜健的后襟,给其他人展示:“都看到了吗?都是爹娘养的,都是有血有肉,你们父兄们还在的时候,将你们捧在手心里,生怕你们受一分半点的委屈,可他娘的……”
张静一龇牙,恶狠狠地道:“一群阉奴们说打便打,这一顿打,重不重?我看并不重,总还没有将人打死,姜健不还活着吗?”
“可是……”张静一解下了腰间的绣春刀,哐当一下,丢上桌案,这沉重的佩刀砸在酒菜之中,顿时哐当作响,酒菜泼溅的四处都是。
张静一口里接着道:“可是我便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张静一他娘的来做锦衣卫,不是来忍气吞声,不是来给人区区几个东厂阉奴来做颍泉的。我他娘的……”
张静一抖了抖身上的钦赐麒麟服,挺起胸膛:“我他娘的是奔着堂堂正正的天子亲军来的,是奔着这锦衣卫威风凛凛,逻卒四出,天下骚然的气概来的。今日这个事,得他娘的说个清楚,不说清楚,我这百户不干也罢!”
众人个个眼睛发直地看着张静一,一时之间竟接不上话。
“你们怎么说?”张静一拍案,恶狠狠地道:“是跟着我走,还是去做鹰犬?”
“……”
张静一怒视着每一个人。
一旁的王程已是半醉了,三弟的面子还是要撑着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自然是跟着张百户。”
“对,跟着张百户。”酒精的作用,让众人纷纷热血起来。
“好!”张静一斩钉截铁:“既然如此,那就去算一算这笔账,今日非要评一评这个理不可,要去评理的,都跟我来。其他的随意,你们继续喝酒!”
张静一说着,提起了溅满了酒菜的绣春刀,跨在腰间,手按着刀柄,踏步便走。
众人依旧愣在原地,这时候大抵是脑子有些不够用。
只有邓健咕哝了一句:“他娘的,张家怎么出了这种人,不好好娶妻生娃……非要挨千刀。”
骂归骂,邓健却已和王程一同追了上去。
而其他的校尉和力士们一个个既局促,又有些激动,可内心深处,似乎又有些许的胆怯,一时之间,愣在原地,进退维谷。
张静一走了几步,见身后只有两个义兄,眼皮子也没有抬,侧目对一旁的邓健道:“待会儿不跟着来的,拿小账本记下来,也不是要秋后算账,主要是便于记忆。”
邓健:“……”
这一下子,本是借着酒劲,有了几分胆气的人再没有犹豫了,纷纷拍案,按着刀便呼啦啦的跟了上来。
当然,也有人留下的,毕竟他们只是想来当差。
为首的一个,叫张继,张继只默默地坐在酒桌边上一动不动,对此浑然不觉。
数十上百人浩浩荡荡,尾随张静一出了百户所。
此时,天虽然还未入夜,可不知什么时候,天上突然乌云滚滚,似有雨似降未降。
这翻滚的乌云,隔绝了日光,令张静一的脸色越发的阴沉。
厂卫不分家。
所以这新设的锦衣卫百户所,距离隔壁的东厂清平坊理清司不过百步之遥。
这边锦衣卫有了风吹草动,骤然引起了沿途路人的好奇心。
他们第一次见如此多的校尉倾巢而出,个个心中憷然。
张静一率先抵达了理清司门口。
理清司早有人进入堂中去报赵档头。
赵档头倒是一笑置之:“下午的时候,听这些人在喝酒,现在还不消停吗?”
于是他亲自带着当值的十几个东厂番子出来。
两股人马,恰好在中门撞了个面对面。
赵档头挺着胸,笑着道:“张百户,怎么有闲来此?又是问前日的那一桩钦案吗?”
赵档头对于张静一,还是有些忌惮的,毕竟据闻此人和陛下有些许的关系。
当然,也只是忌惮而已,他毕竟是东厂的档头,他这档头走出去,莫说是寻常的锦衣卫百户,就算是千户,也不会有什么畏惧,毕竟……赵档头的身后是东厂。
张静一已上前:“不错,正要问。”
“无可奉告!”赵档头冷漠地扫视了一眼张静一身后穿着鱼服的众校尉和力士。
这些校尉和力士见了赵档头的眼神,骤然之间又胆怯了,个个垂头,目露惊慌之色。
赵档头不客气地道:“照大明律令,东厂不但有刺探之权,且并锦衣卫官校,亦得稽察!”
意思是,你锦衣卫监督百官,而我东厂监督锦衣卫,你凭什么来问我?
张静一一挑眉,凝视着赵档头,赵档头显然显得不耐烦,毕竟东厂的人被锦衣卫的人堵在家门口,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
这已是挑衅了东厂的威信了。
张静一随即道:“你和我讲国法?”
赵档头愈加不耐烦道:“张静一,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要滋事,立即收队回去,今日的事……我既往不咎……”
他话音落下。
许多锦衣卫已是开始打退堂鼓了。
便连邓健也轻轻地扯了扯张静一的衣袖,示意差不多得了。
张静一笑了:“那就来讲国法……”
“张百……”赵档头怒吼。
可最后一声户还没有出口。
赵档头便眼前一花。
一巴掌忽地打下来。
啪!
干脆利落。
这一巴掌正中赵档头的太阳穴位置,半边巴掌直接摔在赵档头的眼窝上。
呃……
历来只有欺负人,从不曾被人欺负过的赵档头一声惨叫,连忙捂着自己的眼睛嘶声嚎叫。
“你……”
这时,张静一语气平稳,慢条斯理,却又掷地有声地打断他:“他妈的,你是个什么东西,无品无级,不过临时征募的档头,也敢站着和我世袭千户,亲军正六品武官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