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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锦衣txt下载     锦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去死

    “……”

    喧闹骤然间安静下来。

    无论是挨打的赵档头,还是东厂的番子,亦或者是张静一身后的锦衣校尉们,俱都不发一言。

    竟好像呼吸也已骤停。

    人们瞳孔收缩着,不可置信地看着张静一。

    来之前,不是说好了是来讲道理的吗?

    可这一巴掌,却如惊雷。

    而张静一一番话,更是让人不禁战栗。

    这是疯子。

    当然……某种程度而言,张静一的身份确实比赵档头高贵。

    这就涉及到了厂卫体制的问题了。

    锦衣卫隶属于亲军的系统,因而其首领锦衣卫都指挥使乃是正三品官职。

    即便是张静一这样的百户,也是正六品。

    可东厂不同。

    东厂是隶属于宦官,而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就严格限制宦官。

    因此这内监虽也有品级,可内廷之中十二监、四司、八局的掌印太监们,至高也不过是授四品而已。

    至于东厂的督主,品级尚且都如此低,这些在外办差的走卒,如档头和番子们,甚至连正式的官职都不算,大多数都是从亲军抽调而来的,可往往为了便于管束,譬如赵档头这样的人,其实从前可能只是锦衣卫的一个总旗官,有个七品就不错了。

    当然,没有人会计较这个!

    可张静一要计较。

    这一巴掌,已打得赵档头又羞又怒,他捂着眼睛,嘶声道:“张静一,你好大的官威!”

    “你既知我有官威,还敢这样跟我说话,今日怎么饶得了你!”张静一面上格外的冷酷,他是真的杀过人的。

    虽然当初杀人的时候,他狼狈不堪,可现在的张静一,却是轻车驾熟。

    他按着刀柄,厉声大喝:“诸校尉!”

    后头的校尉和力士们酒醒了。

    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我是谁?

    我在哪?

    我在干什么?

    可这时张静一一声厉吼,他们下意识的打了个激灵。

    因为他们陡然发现,东厂不好惹,眼前这张静一更不好惹。

    “在!”

    众人轰然应诺。

    张静一面无表情,却又气定神闲,旁若无人的踱了两步,掸了掸锦衣上的灰尘:“他妈的,这群东厂的狗奴不知尊卑,竟敢出言恫吓,还愣着做什么,一盏茶之内,若是还有一个东厂的人竖在这里,我便找你们算账,给我打!”

    “……”

    番子们此时彻底的懵了。

    他们没料到有锦衣卫敢这么狠。

    而校尉们……又恢复了醉醺醺的状态。

    他们起初因为酒精,而热血上涌。

    此后,又冷静了。

    可现在……张静一一句他妈的,突然之间,好像酒精又上头了。

    沉默……

    短暂的沉默之后,却不知哪个愣头青,突然怒吼一声:“打!”

    张静一循声看到的,是一个傻头傻脑的年轻人,暗暗赞许,这个人要记下来。

    于是,愣头青如饿虎扑羊一般的冲上前,揪住一个东厂的番子,扬起拳头。

    这番子显然根本没有预料到居然还真有人不上道,错愕和迟疑之间,竟毫无防备,只看到眼前一个硕大的拳头已扬起,便听这愣头青怒吼道:“狗番子,吃我锦衣卫爷爷一拳。”

    下一刻,一拳砸在面门,骤然之间,鼻梁碎裂,血溅的满脸都是。

    哀嚎声起来。

    东厂的番子们骇然,纷纷想要退避。

    可这时……怒气弥漫,平日里这些东厂番子可是耀武扬威惯了,个个居高临下,趾高气昂,有人带了头,校尉们一拥而上。

    人就是如此,当你孤身一人的时候,你便是怯弱的,便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可一旦变成了一群人,那么理智就会逐渐丧失,一旦有人鼓动,顿时便成了一群敢于践踏一切律法的野兽。

    东厂的番子本就不多。

    再加上没料到这些锦衣卫如狼似虎的冲杀而来,早已闻风丧胆。

    因而,这狭小的东厂理清司里,往往是三两人围了一个,将人打翻在地,而后拳脚相加。

    有人打红了眼睛,便连椅子也成了工具。一时之间,茶盏横飞,木屑交错。

    张静一一动没动,他不喜欢打架,尤其是群殴,他是个体面的人,只按着刀,伫立着逡巡左右。

    在这一片狼藉的衙堂里,踱步错过一个个面目全非的番子,徐徐走到了在地上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赵档头面前。

    他低头俯视赵档头。

    赵档头嘶声道:“不要再打了,张静一,厂卫是一家。”

    “你就这样和我说话?”张静一这时虽还是慢条斯理,却浑身弥漫杀气。

    赵档头战战兢兢,他怎么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自己不知造了什么孽,居然遇到了这么一个杀神。

    赵档头只好爬起身来,又匍匐下去,拜倒道:“张……张百户……”

    张静一冷着脸看他:“前日,那桩细作案子,那人到底是不是建奴细作……”

    “是……”赵档头先点头,可迎向张静一可怕的目光,又摇头:“不……不是……”

    “他既不是细作,你为何拿人?”

    赵档头无言。

    张静一冷笑:“狗东西!”

    一脚,将地上跪着的赵档头踹翻。

    赵档头哀嚎一声,此时亦是咬牙切齿,厉声道:“张静一,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今日敢来此大闹,以为脱得了身吗?”

    张静一骤然火起。

    他第一次如此的愤怒。

    来到这个世界,即将国破家亡的阴霾一直压着他透不过气来,以至于他不得不步步惊心,处处谨慎甚微。

    可眼前,看着这个不久前还让自己协助着杀入良民百姓宅邸,屈打成招的赵档头,那一夜,宅邸里被刑讯的哀嚎声到现在依旧还在张静一的耳畔缭绕。

    如今,张张静一又听赵档头不甘的反唇相讥。

    张静一身躯颤栗,一股说不出的愤怒,犹如一团火,将张静一的理智烧的干净。

    他一下子冲上前。

    用膝盖死死的顶着倒地的赵档头的腹部,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赵档头,面目狰狞道:“是吗,你想让我死?不服气吗?我自然知道你不服气,你这辈子,一定没有尝过今日这样的委屈吧?那是当然,你若是尝过,又怎么会将那安分守己的百姓,污为逆贼,又怎会如此胆大妄为到将人灭门破家?畜生!”

    张静一说着,狂乱中,随手抄起地上的摔落的茶盏。

    这茶盏抄在张静一的手里,高高举起。

    地上的赵档头瞳孔收缩起来,慌乱地想要挣扎。

    可这时,茶盏已经狠狠落下。

    啪……

    茶盏狠狠砸在他的额上。

    瓷片儿碎裂。

    直刺赵档头的颅骨。

    碎裂的瓷片,也插入张静一的指缝之间,割破了张静一的手指,殷红的血,便顺着张静一的指缝流出来。

    张静一这时竟发现自己没有感受到疼痛。

    他好像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整个人陷入了某种莫名的亢奋之中,他凝视着……凝视着身下面目扭曲的赵档头,听赵档头刺耳的哀嚎。

    于是,张静一没有犹豫,以至于这个时候,他的脑海是空白的。

    他抓起另外半边的茶盏,手举起。

    而后,又狠狠的砸下去。

    依旧是方才的颅骨位置。

    血冒如注。

    鲜血喷溅在张静一的了脸上。

    张静一没有表情。

    他只感受到赵档头在抽搐。

    赵档头的脸上全是血,混杂着泪水……

    满手是血的张静一,无动于衷。

    他将剩余的半边茶盏继续扬起。

    啪……

    又一下。

    紧接其后,是第四下。

    第五下。

第六十二章:意难平

    赵档头几乎已经不能动弹了。

    甚至张静一浑然不知………

    边上的打斗已经停止了。

    无论是方才在地上翻滚的番子。

    还是怒气冲天的校尉们。

    此刻竟都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他们惊骇的,齐刷刷的目光朝张静一方向看去。

    此时……没有人发出声息。

    无论是番子还是校尉,此时看着张静一的目光,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这种恐惧弥漫了全身。

    犹如一场默剧。

    地上的赵档头已昏死于血泊中。

    而张静一的口里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只是一次次挥舞着手臂,手里抓着的茶盏已经稀碎。

    于是,索性变成了拳头,继续朝着颅骨的方向狠狠捶打。

    咚……

    咚……

    直到张静一筋疲力尽。

    他开始大口喘着粗气。

    再不看地上的赵档头一眼。

    他气喘吁吁的起身,却发现在这里,所有人异常的安静。

    于是,他张望着每一个人的面孔。

    这些面孔的主人,竟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张静一走了几步。

    除了他的脚步声,依旧还是异常的安静。

    他看着这里的一片狼藉,这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张静一渐渐恢复了神智,穿越之后所有愤怒的积压,在这一刻统统都发泄了出来。

    张静一走到哪里,无数的目光便随他到哪里。

    此时人们只看到,张静一一步步的走到了墙角,捡起了一张被人撕下来的画像。

    这画像正是东厂们最敬仰的岳飞像。

    东厂自开创以来,一直视岳飞为自己的祖师爷,任何东厂的衙堂,都会张挂。

    张静一毕恭毕敬的将画像重新张挂,抬头凝望着画像中岳飞,禁不住低声道:“这地方最干净的就是这幅画了。”

    说着,沾满了鲜血的的手,此时才传来了一阵剧痛,自己的手心和手指,竟是被割伤了七八处,血流不止。

    于是血手按刀,鲜血顺着刀鞘淋淋而下,张静一深吸一口气,忍住疼痛。

    转身!

    转身的刹那,身后的番子和校尉们下意识的打了个激灵。

    个个垂头,眼睛抵着脚尖。

    张静一厉声喝道:“收队!”

    校尉们这时居然毫不犹豫的开始顺从起来,个个恢复了冷静,居然像着了魔似的,迅速的向门槛处集结。

    张静一大步流星,走到了门口,校尉们自觉地分出一条道路,张静一一面疾步走出大堂,一面抛下一席话:“从今日起,东厂清平坊理清司不得旨意,但敢随意在清平坊出没,我见一次,便打一次!今日之内,倘若不放了前日所拿的‘钦犯’,人不放,理清司上下,你们便全家陪葬吧。”

    人已远去。

    只有声音还在绕梁。

    沙沙沙……校尉们急促且凌乱的脚步,也随张静一的话音而去。

    赵档头倒在血泊里,显然是听不到张静一的话了。

    番子们一个个僵直的站在原地,脑海里,张静一的身影依旧挥之不去。

    甚至许多人依旧还在寒颤不止,似乎是因为方才痛打之后的后遗症,以至于连门窗外的树杈随风摇曳,也让他有一种下意识的想要抱头的紧张。

    沉默……

    只有这个时候,从隔壁的耳室里,一个书吏战战兢兢的走了出来。

    这书吏是读书人,头戴纶巾和儒衫,弱不禁风,所以也没有校尉打他。

    起先的时候,他一看打起来,还扯着嗓子大叫:“你们不要再打啦。”

    而现在,这书吏失魂落魄的样子,老半晌,还在沉默。

    可在沉默之后,理清司里,突然传出了这书吏破锣一样的嘶喊:“叫人……叫人……立即禀报,立即向掌刑千户与理刑百户禀报,向督主、向九千岁禀报!”

    …………

    出了理清司,张静一略显疲惫,他回头吩咐邓健:“带人回去,不得我的命令,所有人不得出入百户所,记住,严防死守。”

    邓健已渐渐冷静了,他看着一身是血的张静一,不无担心的道:“三……百户……”

    他本想脱口而出的喊张静一三弟,可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面如罗刹的少年郎,已不是自己认识的三弟了,竟鬼使神差的,脱口说出百户,在喊百户的同时,身子下意识的微微前倾,示意行礼:“百户去哪里?”

    “入宫!”张静一斩钉截铁道。

    邓健却愣在原地,脑海已是空白。

    这事……太大了,要出事了!

    此时必须立即入宫。

    而且决不能耽搁。

    张静一说着,让人牵来了一匹马,已是飞马去了。

    东城千户所。

    千户刘文此时正翘着脚,口里哼唱着曲儿:“血溅白绫三年旱,何时借得屠龙剑,斩尽不平天地宽……”

    他坐在案牍后,心情似乎不错。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有此雅兴,实在是他给儿子寻了一门不错的亲事,想到儿子即将成婚生子,将来还会生孙,生曾孙……若是不出意外,人丁不兴的刘家,在连绵数十代之后,可能要创造出一个人口巨万的大族,刘文便乐不可支。

    哪怕是捡起公文看时,都忍不住咧嘴……想笑。

    就在这时,有书吏心急火燎进来,惊慌失措地道:“千户,千户,不得了,不得了啦。”

    刘文停了唱腔,抬头,露出些许不悦之色:“什么事这么慌张。”

    “清平坊百户所出事了……出事啦。”

    一听到清平坊……刘文打了个激灵:“谁出了事?”

    “张百户……张百户惹出事了。”

    刘文听到这里,便下意识的道:“可他向我保证,他绝不招惹是非的。”

    话音落下,刘文顿时开始悔恨自己有些白痴,张静一那家伙的话能信?

    于是刘文板起脸来:“怎么,此子又滋生了什么事端?他卖铺子和人发生争执了?这臭小子……不是给老夫添乱吗?”

    在刘文看来,张静一卖铺子,实在有些不务正业,锦衣卫嘛,有手不会抢吗?

    书吏则是哭丧着脸道:“一炷香之前,百户所的人,被张静一带去,将那边的东厂理清司砸了……”

    刘文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虚空。

    竟是发不出声音。

    “千户,千户……”

    “……”

    书吏见刘文痴呆的样子,纹丝不动,吓了一跳,忙是上前,正要高叫:“来人,快来人啊……千户他……”

    终于……

    刘文缓缓动了,他伸出手,很无力地摆了摆:“别喊,先让老夫缓一缓……老夫大受震惊。”

    “千户,平日里不也骂那东厂……”

    “那是私底下。”这个时候,刘文终于打了个激灵,这时才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突然暴起,发出咆哮:“私底下骂娘,和侵门踏户一样吗?东厂那边,没有人受伤吧?”

    “有的,那理清司的赵档头……听说……听说……生死难料,还有……”

    刘文瞬间两腿一软,直挺挺的倒下,嚎叫:“造孽啊,这下完了。”

    “千户……千户……来人……”

    刘文这时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地道:“来人,来什么人……你我性命都已孤悬一线了啊,快……快……备车,赶紧备车,去午门,去午门外跪下请罪,但愿……但愿……能留个性命吧。咱们东城千户所,大难……大难临头了。”

    …………

    求支持一下。

第六十三章:入宫

    事情太严重了。

    严重到锦衣卫里大乱。

    莫说是东城千户所,便是南北镇抚司,但凡牵涉到的人,都目瞪口呆。

    所以刘文心急火燎地要去寻张天伦,却得知张天伦得到了消息,已是昏厥了过去。

    “这是什么样的儿子啊。”刘文跺脚,而后便疯了似的,赶到了午门之外。

    午门外头,却已有人跪了一地。

    刘文放眼看去,这些人个个身穿鱼服,为首的那个,竟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

    田尔耕乃是锦衣卫的首领。

    却早已投靠了魏忠贤,成为魏忠贤最重要的儿子之一。

    也正因为田尔耕彻底对魏忠贤的投靠,使得厂卫的权力发生了逆转,整个锦衣卫,几乎成了东厂的附庸。

    要知道,东厂成立之后,虽然东厂的宦官们更加接近皇权,隐隐在锦衣卫之上,可锦衣卫偶尔也有能压倒东厂的时候。

    譬如明武宗时期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时期,又如嘉靖皇帝时期,陆炳为锦衣卫首领的时候。

    可哪怕不是锦衣卫势力最强大的时候,厂卫之间更多还是合作的关系,虽然锦衣卫矮了一头,却还有一定的自主性,甚至是可以与东厂分庭抗礼的。

    只是到了如今。

    刘文一看那田尔耕听闻有锦衣卫百户打砸了东厂理清司,便立即诚惶诚恐地来此跪下请罪,心里不禁感慨,而今……这锦衣卫真真狗都不如了。

    原本刘文也很恐惧,可现在……心里却不禁悲凉起来。

    他蹑手蹑脚,跪在众锦衣卫指挥使、同知、佥事之后,垂头不语。

    指挥使田尔耕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回头见是刘文,一双眼眸变得更加锐利起来,冷哼一声:“刘文,你们干的好事。”

    这个你们……便让刘文倒吸了一口凉气。

    明明是那张静一干的。

    怎么成了我们?

    当然,这个时候辩解是没有意义的。

    只见田尔耕接着道:“你们等死吧。”

    刘文依旧不吭声,眼角的余光,落在了跪在田尔耕一侧的锦衣卫同知身上。

    这同知与他交汇了眼神,随即目光各自错过。

    田尔耕固然是都指挥使,乃是锦衣卫的首领,可他却因为是魏忠贤的儿子,而从卫中提拔起来,在锦衣卫的根基并不牢固。

    何况他处处以宫里的人马首是瞻,大家面上虽是敢怒不敢言,可卫中不少人对他多有不屑。

    就好像各地的锦衣卫千户,有十四人,像刘文这样不愿意和田尔耕亲近的,就有十一个。

    而这时,已有宦官匆匆出来,手里提着拂尘,见着为首的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不由诧异道:“田指挥,这是何意?”

    田尔耕便道:“卑下田尔耕,御下无方,致使百户张静一,冒犯东厂,惹出事端,此万死之罪,今特来请罪。”

    冒犯东厂……

    宦官脸色骤变,却又见田尔耕毕恭毕敬的样子,只是此时,心已凉透了,他不敢怠慢,道:“陛下在西苑,尔在此相侯,咱这就去禀报。”

    …………

    实际上,田尔耕这些锦衣卫率先收到了消息,而东厂这边的消息一丁点也不慢。

    在司礼监中的魏忠贤,正在案牍后低头看奏疏。

    他刚从内廷里出来。

    和自己的妻子客氏做了一些不可描述的事。

    因而心情还算不错。

    这时,却有人匆匆进来:“九千岁……”

    魏忠贤错愕的抬头,却是东厂太监王体乾。

    王体乾年纪比魏忠贤大,资历也比魏忠贤高。

    而且虽然魏忠贤主掌司礼监,可在东厂,论起来,王体乾乃是东厂掌印太监,而魏忠贤乃是提督太监。

    也就是说,这东厂实际上,是王体乾做主。

    不过……这当然只是名义上,王体乾是个聪明人,他当然不敢真把自己当一盘菜。

    实际上,东厂的大小事务,他几乎不管,都由魏忠贤负责。

    可现在,太阳打西边起了。

    这一向在宫里如透明一般的东厂太监太监王体乾,居然匆匆而来。

    魏忠贤面上堆笑,对于这位宫中的‘老人’,魏忠贤还是礼数周到的:“王公公,您慢着点……”

    可魏忠贤等来的,却不是王体乾的如沐春风,王体乾依旧阴沉着脸:“出事了。”

    “出事?”魏忠贤眉一挑:“怎么?”

    “清平坊理清司,被一个叫张静一的百户给砸了。不止如此,档头赵宽,生死未卜。”

    魏忠贤倒吸了一口凉气,卧槽……这年月,居然有人敢来冒犯虎须。

    砸这东厂,不就是砸他魏忠贤的脸吗?

    魏忠贤肃然起来,阴恻恻地道:“还有这样的事?张静一?他胆子不小,会不会奏报有误?”

    这时候,魏忠贤还是有些不相信的。

    “千真万确。”王体乾定了定神道:“锦衣卫已有了动作,指挥使田尔耕吓死了,就在午门外头请罪。内阁诸阁老,也纷纷入宫请见。”

    魏忠贤的脸彻底地拉了下来:“好大的胆子。”

    “九千岁打算怎么办?”

    魏忠贤的面上阴晴不定,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张静一一定已经入宫请见了吧?”

    “啊……”王体乾道:“九千岁真是神机妙算啊。”

    魏忠贤:“……”

    这个时候,在这个语境之下,魏忠贤怀疑王体乾说他神机妙算,是在侮辱他。

    王体乾心里恐惧,随即又急了:“现在当如何?”

    “还能如何。”魏忠贤勃然大怒,拂袖道:“寻常的百户,敢这样大胆,直接找个地方埋了便是。只是这张静一……去面圣吧,就算是陛下……也没办法包庇他,毕竟他犯了忌讳,只要人赃俱获,便好说。再者说了,他们锦衣卫,不也请罪了吗?这罪逃不掉。内阁几位学士……也见驾,挺好!你随咱一道见驾,到时你来状告,咱和几个学士帮腔,不怕陛下不挥泪斩马谡!”

    王体乾点头,连忙道:“好。”

    二人匆匆到西苑。

    魏忠贤对于今日发生的事,既震惊,却又觉得匪夷所思。

    当然,这对他来说,其实并不糟糕。

    张静一这个小子,很得陛下的偏爱,这也是魏忠贤隐隐有些担心的地方。

    可恃宠而骄,也只能怪张静一自己愚蠢了。

    趁此机会,直接拍死张静一吧,这么大的事,陛下捂不住!

    到了西苑,便有宦官匆匆来迎接,魏忠贤劈头盖脸地道:“陛下在何处?”

    “在勤政殿,见了锦衣卫百户张静一,除此之外,内阁大臣黄立极人等,已到了。还有……”

    这宦官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份奏疏:“这是锦衣卫田尔耕的请罪奏疏,这儿……是听闻了讯息的御史……联名上奏……”

    魏忠贤满意地点头,这一次大意了,在客氏那儿呆的时间有些久,倒是外头这些人,已经将事情办妥了。

    这等于是从东厂到内阁,再到都察院以及他们锦衣卫自个儿,联手绞杀张静一,张静一想不死都难。

    他淡定地回头,看了王体乾一眼:“待会儿,你也不要说立杀张静一,以儆效尤,若是直接喊打喊杀,势必引发陛下的反感,你该说先撤他的官职,而后请去诏狱会审……只要陛下点了头,进了诏狱,一切就由不得陛下了。”

    王体乾忍不住道:“需要这样麻烦?”

    魏忠贤拉下脸来,阴恻恻地看着王体乾:“不保张静一的性命,就治不了他的罪,这才是陛下的性情,连这个都拿捏不住,便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第六十四章:奏对

    王体乾觉得魏忠贤过分小心了。

    不过还是小鸡啄米的点头。

    魏忠贤却没有急着进入勤政殿。

    他在等,等黄立极几个步行入宫来,除此之外,他还吩咐人道:“将那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也一并叫进来。”

    等到内阁、锦衣卫聚首。

    魏忠贤方才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随即与东厂掌印太监王体乾、内阁大学士黄立极、锦衣卫都指挥使田尔耕,一同觐见。

    在魏忠贤看来,但凡这三方出了马,这天下就没有人弄不死了。

    一到了勤政殿,魏忠贤便流露出了沮丧的表情,痛心疾首的样子。

    等进入了殿中,却见天启皇帝似乎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张静一却束手站在一旁,他的手好像受伤了,染了血,只是血已干涸,只闻到了些许的血腥气。

    天启皇帝定了定神,他似乎已和张静一交流过了,随即道:“诸卿来此,所为何事?”

    这话说的……王体乾急了,陛下这是装聋作哑啊。

    于是立即上前,哭丧着脸道:“陛下,陛下……陛下要为东厂做主啊,今日之事,实是闻所未闻,锦衣卫居然登堂入室,袭击东厂……现在天下震动,此事已传为了天下的笑柄,若是陛下不立即严惩肇事之人,奴婢只恐……”

    天启皇帝托着下巴:“噢,事情是这样吗?”

    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只瞥了张静一一眼。

    对于这个小小百户,他是不太放在眼里的,可想到今日因为这百户,而招惹来了这样的是非,让他这指挥使骑虎难下,这便令田尔耕心里十分不悦起来。

    他连忙和颜悦色地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也确实是锦衣卫百户所突然袭击,事情的经过,实是骇人听闻。臣忝为锦衣卫指挥使,御下无方,死罪。”

    说着,田尔耕拜下,一副甘愿领罪的样子。

    魏忠贤站在一旁,不露声色地观察着陛下的反应。

    很显然……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想要狡辩也狡辩不了了,连人家锦衣卫自己人都确认了这件事,并且认为这件事是锦衣卫的责任,你张静一还怎么抵赖?

    天启皇帝微微皱眉,道:“是吗?事情竟如此严重?”

    内阁大学士黄立极十分严肃地道:“陛下,事关重大,确实是非同小可,东厂乃是陛下的腹心,这袭击东厂,和谋反又有什么分别呢?若是今日的事,不能以儆效尤,臣只恐天下人效仿,到了那时,国法与纲常何在?”

    魏忠贤听到这里,心里暗暗的点头。

    黄立极不愧是首辅,直接将这件事拔高到了礼法和纲常上头,这就让陛下,没有办法回避了。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陛下也只好挥泪斩马谡了。

    接下来……

    天启皇帝目光已落在了魏忠贤的身上:“魏伴伴,你怎么说呢?”

    果然来了。

    魏忠贤镇定自若,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事情确实已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奴婢听闻,朝中百官已是骇然了,到时……只怕群情汹汹,若是陛下不立即处置,只怕会引发极可怕的后果。此事往大里说,是谋逆,就算往最小里说,也是袭官,说是十恶不赦之罪,也不为过。”

    “只是……奴婢始终以为……”魏忠贤顿了顿,继续道:“这件事,其实要怪,只怪奴婢,张静一年纪还小,只是一个少年,当初陛下要将他外放为百户,镇守清平坊,奴婢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妥,却没有出言制止,以至现在……闹到如今不可收场的地步。奴婢……先向陛下请罪,是奴婢没有识人之明,事先也没有做好万全的安排和布置。”

    魏忠贤毕恭毕敬地先认错请罪。

    天启皇帝忙道:“这不碍你的事。”

    魏忠贤而后则又道:“现在内阁、东厂和锦衣卫,都要严惩张百户,说要处以谋逆大罪,奴婢对此……是不认同的。诚如奴婢所言,不知者不罪。张静一的年纪太小了,小小年纪,能懂个什么呢?无非是被人挑唆和怂恿,一时昏了头罢了。更何况,他杀贼和救驾都有功劳,若说他有不臣之心,奴婢是万万不信的。陛下理应网开一面,饶他死罪。”

    魏忠贤这一番话,其实已经预料到,字字都说到了陛下的心坎里。

    不过天启皇帝似乎没什么反应,这让魏忠贤有些尴尬,他继续道:“所以奴婢的意思是,免其死罪,先下诏狱……如何?”

    魏忠贤说完,心里颇为得意,内阁、东厂还有锦衣卫都扮了黑脸,只有我来唱这白脸,处处都在为陛下‘考虑’啊!

    而对于陛下而言,犯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惩戒。面对朝中百官巨大的压力,也不可能护着张静一,现在自己给了陛下一个台阶下,陛下非但要感激咱,只怕张静一这个人……也可以顺利解决了。

    “下诏狱?”天启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魏忠贤。

    “奴婢也不想……奴婢是张静一的密友……奴婢……也心疼他,只是……”魏忠贤痛心疾首的样子。

    虽说他现在连孙子都不想收了,可是这个时候……总要表现出一些挥泪斩马谡的意思出来,如此才可和陛下产生共情。

    天启皇帝随即咳嗽,目光最后落在了张静一的身上:“张卿,你怎么看呢?”

    张静一上前,正色道:“卑下自是一切以陛下马首是瞻。”

    说着,张静一抬头看一眼天启皇帝。

    而天启皇帝也同时目光朝逡巡过来。

    四目相对。

    就在这紧张的时刻。

    骤然……

    噗嗤一声……天启皇帝失声大笑。

    “哈哈哈哈……”

    “……”

    天启皇帝大笑之后,手指着张静一道:“张卿,果然和你料的一点也不差,看来朕输了,待会儿让内库给你拨一千两银子……”

    这殿中……依旧还能听到天启皇帝的笑声。

    魏忠贤几个,却是屏住了呼吸,瞠目结舌地看着天启皇帝。

    不会吧,昏聩到了这种程度?

    张静一却立即回道:“陛下,卑下不过是侥幸赢了而已,可不敢收钱。”

    “陛下!”这个时候,黄立极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板着脸道:“这不是儿戏。”

    天启皇帝居然也没生气,面上依旧带着笑:“好啦,朕和张卿只是打了个赌而已,张卿说,你们一定会要治他死罪,而魏伴伴嘛,乃是他的密友,一定会为他求情。朕小试牛刀,呃……输了他一千两银子,哎……朕还以为魏伴伴和张卿只是表面上称兄道弟而已,没想到……竟是真朋友。”

    魏忠贤面部的肌肉僵硬了,心里大抵是无数个卧槽:“……”

    “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啊……若是陛下还以儿戏来看待,如何能教人服气呢?”

    “你说的是这件事?”天启皇帝一挑眉:“朕倒是忘了和你们说了,这件事……张卿,你拿密旨来给他们看吧,他们看了便明白。”

    密旨……

    什么密旨……

    众人面面相觑。

    却见这个时候,张静一从袖里掏出了一份旨意出来,咳嗽了一声道:“事情是这样的,当初陛下放我出去任百户,我斗胆向陛下进言,说是天下承平日久,这各厂卫的理清司和百户所只怕有所懈怠,陛下对此,也深以为然,所以临行时,我便讨了一份密旨,咳咳……陛下命我,布置一场演习,称一称大家的斤两。”

    演习……

    什么是演习?

第六十五章:奴婢万死

    这殿中任谁都没有听说过什么是演习。

    现在也只有一脸懵逼的份。

    张静一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侃侃而谈道:“演习其实就是模拟一场外来的威胁,观察一下大家的反应,旨在提高大家对于危险的认识。”

    “就说这东厂的理清司吧,平日里没有危机感,视公务为儿戏,可通过了演习,我们便查出了它的弊端,知道了弊端,我们便可以进行改正。如此一来,等到哪天真遇到了危机,这东厂便可临危不乱了。”

    天启皇帝也跟着点头,笑着道:“对,当初张静一提出这个建言的时候,朕觉得很新颖,平日里若是没有忧患意识,将来怎么可以大用呢?这一场演习……办的很好。”

    魏忠贤:“……”

    殿里鸦雀无声。

    有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张静一掏出的那份‘密旨’。

    显然,这个时候天启皇帝就算要力保张静一,这么短时间内,也不可能立即写出一份密旨。

    就算写出来,这墨迹都没有干透呢。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张静一这狗东西,他就任百户之前,就已经讨旨了。

    若是如此……

    王体乾已倒吸了一口凉气。

    心里无数个卧槽卧槽卧槽……

    他连忙道:“陛下,奴婢以为,这显然不合规矩,为何事先……奴婢人等……没有知悉?”

    天启皇帝笑着道:“若是让你们知悉了,这还叫演习吗?要的就是攻其不备,何来事先透露一说?”

    “这………”王体乾一时有点懵了,他居然觉得……好有道理的样子。

    魏忠贤这时,感觉到事态已经急转直下,可他不服气,眼看着天启皇帝得意洋洋的样子,魏忠贤忍不住道:“陛下,那么为何是在东厂演习?”

    对呀。

    你要演,演别人啊,演东厂干什么?这不是摆明着和我不对付吗?咱是自己人啊。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相视一笑,天启皇帝起身,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关于从哪里开始,朕起初呢,也有犹豫,不过张卿说,既然要演习,当然选的是要害的衙署,这不……你们东厂,不就是最至关重要的吗?”

    “除此之外……”天启皇帝又道:“朕又思量着,张静一毕竟年轻,干这事,容易得罪人,可魏伴伴不一样,魏伴伴和他乃是密友,关系好着呢,不说情同手足,那也是交情匪浅,既然大家都这么投缘,那么就拿东厂来小试牛刀,想来也不成什么问题吧。”

    顿了一顿,天启皇帝又道:“朕当时对张静一说,要不就试一试东厂吧。这张卿家听罢,也很认同,说是若是其他各营,他倒还真不敢动手,可东厂不一样,他素来知道魏哥……”

    说到魏哥二字的时候,魏忠贤的脸禁不住抽了抽。

    要知道,现在的魏忠贤,可是权势最滔天的时候,以至于连拟定旨意,内阁和翰林院都不敢在旨意之中直呼魏忠贤的名字,而是以魏公相称。

    这放眼朝野,谁敢跟他称兄道弟啊,即便是做儿子,人家也庆幸自己祖坟冒了青烟呢。

    天启皇帝继续道:“他说他素来知道,魏哥宽宏大量,胸襟宽广得很,绝不会因此而挟私报复,是朕身边一等一的贤人。想来一定不会因为演习而对他的动气。张卿,你当初是不是这样说?”

    张静一忙道:“是,卑下是这样说的。”

    天启皇帝红光满面:“朕觉得甚有道理,于是写下了密旨,将这事交代张卿去办了。魏伴伴……你不会因此而生气吧?”

    魏忠贤此刻脸色僵硬,就好像死了娘一般。

    这个时候,他能怎么说,他很为难啊。

    可天启皇帝却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他垂头,只好硬着头皮道:“这……这……假若这是陛下的意思,那么奴婢……奴婢……倒是没什么可说的。”

    天启皇帝颔首:“你不会因此而怪责张卿吧?”

    “哈哈……哈哈……”魏忠贤干笑。

    张静一在一旁道:“就算是怪责,那也确实是我这做弟弟的不是……魏哥……”

    “不不不。”魏忠贤脸抽搐的厉害,这时才终于反应了过来,立即义正言辞地道:“奴婢深明大义,断然不会见怪。”

    “这样便好。”天启皇帝喜道:“果然如张卿所言,你是个宽宏大量的人,说起来……这确实是为了你好啊,这些年来,你既负责司礼监,又提督东厂,可东厂毕竟是在宫外头,有时你疏于管教,也是情有可原……现在张卿的演习,本质就是帮你看看这东厂的理清司,有没有什么纰漏。”

    魏忠贤尴尬道:“是,是……”

    “好了。”突然之间,天启皇帝拉下脸来,随即坐回了御案之后,目光冷峻,坐下,厉声道:“张静一,回报一下演习的成果。”

    “是。”张静一应了一声。

    魏忠贤和王体乾心里又哆嗦了一下。

    还有更狠的?

    此时,张静一从袖里又掏出了一张条子,扯了扯嗓子道:“此次演习,旨在拾漏补遗,东厂理清司问题有三:其一,理清司档头赵敬指鹿为马,陷害忠良,勒索钱财……”

    “……”

    殿中此时已没有人做声了。

    魏忠贤面带着微笑,这时,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其二:理清司防备松散,门前警卫松弛,若遇变故,如何自保?”

    “其三:档头赵敬……一遇敌情,慌张失措,摇摆不定,不能立即拔刀制止,反而优柔寡断,进退维谷……”

    “卑下建议,各理清司,首先要加强守卫,其二,要肃清勒索忠良的人,加强纪律。这其三,便是……”

    张静一侃侃而谈,却令那掌印太监王体乾将头压得越来越低,大气不敢出,敢情……错的还是东厂?

    魏忠贤居然显得很大度,他知道,到了这个份上,若是再喊打喊杀,已经没有可能了,于是道:“张百户切中了利害,回头,咱自会整肃。”

    天启皇帝满意地点头道:“竟然还有陷害忠良的事,这件事,也不可放过,若是查有实据,一定要严惩不贷。东厂乃是朕的腹心,此次演习,自是为了魏伴伴和东厂好,而此次清平坊百户所也是功不可没,下一道旨意,好好的犒劳一下清平坊百户所的校尉和力士吧。”

    内阁大学士黄立极听说要下旨,而且还是对这些锦衣卫奖励和犒劳,只觉得方才发生的事眼花缭乱,他瞥了一眼魏忠贤,见魏忠贤没有吭声,便道:“是,臣亲自拟诏。”

    天启皇帝随即又笑着看向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道:“田卿家,你们锦衣卫,出了人才啊。”

    田尔耕:“……”

    田尔耕竟是羞愧难当,此时也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卑下……卑下……”

    这所谓的人才,不就是张静一吗?联想到方才,他还在请罪呢,可转过头……

    田尔耕一时找不出什么措辞,他自然不敢在魏哥,啊不,魏忠贤面前夸奖张静一的,可当着皇帝的面,又不敢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天启皇帝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的表现,却是突然厉声道:“王伴伴。”

    掌印太监王体乾心里咯噔了一下,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奴婢……奴婢……”

    “哼,你乃东厂掌印太监,却是如此疏于管教,东厂若是个个都如赵档头那般,如狼似虎,岂不是败坏朕的名声吗?陷害忠良之事,你这掌印太监难辞其咎。”

    王体乾还能说啥,能告诉陛下,你错怪人了,其实东厂一直都是魏忠贤在管?

    他却只能战战兢兢地匍匐磕头:“奴婢……万死!”

第六十六章:陛下辛苦了

    很多时候,人是不讲道理的。

    至少这在王体乾看来,陛下的亲信锦衣卫闹出事来,出问题的也是掌管东厂的东厂提督魏忠贤。

    可为啥最后问罪的是我王体乾?

    陛下难道不知道我王体乾只是挂了一个掌印之名,一直都在宫中养老吗?

    可是……就算你碰到这种不讲道理的事,你也没有办法。

    不过好在,天启皇帝还是有宽宏大量的一面,他没有继续深究,只是狠狠训斥了王体乾一通。

    无非是,你干什么吃的,养你这样的废物有什么用之类。

    王体乾只能不断地磕头,表示自己驭下无妨,疏于管教。

    骂了一通之后,天启皇帝似乎也觉得累了,挥挥手,让众人退去,却将张静一留了下来。

    君臣二人有一些日子不见了,天启皇帝瞥了一眼张静一受伤的手:“需御医看看吗?”

    “可不敢,不敢……”张静一忙是摇头。

    御医啊……

    张静一可不敢让他们看病,这大明的御医最出名的就是治死人,逮着一个治死一个,弹无虚发,御医让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

    天启皇帝哂然一笑:“好吧,你年轻,这些许皮外伤,想来也不打紧,来,陪朕走一走。”

    张静一点头。

    于是君臣二人出了勤政殿,便围着这太液池漫步,天有些冷,宦官给天启皇帝加了一件貂皮的大氅。

    天启皇帝便回头看了张静一一眼:“给他也加一件。”

    宦官顿时开始犹豫了。

    张静一则道:“陛下,卑下年轻,不冷。”

    天启皇帝便挥挥手,对这宦官道:“好了,滚远一些,朕有话和张卿说。”

    那宦官便泱泱去了。

    天启皇帝背着手,一深一浅的沿着栏杆而行,突然道:“当初,你请朕的旨意,想要弄这一场演习,就是为了今日,是吗?”

    这个时候,天启皇帝若是还没回过味来,那便真的是昏君了。

    可实际上,天启皇帝很聪明,这得益于老朱家祖传的基因。

    当然,虽然已经猜测到了张静一的心思,天启皇帝还是帮着张静一将这一场戏演了下去,可见天启皇帝并没有怪罪。

    张静一这时候哪里还敢隐瞒:“是。”

    天启皇帝随即道:“这是为何?”

    “卑下……”张静一抬头看着天启皇帝,想了想道:“为了树立威信。”

    “嗯?”

    “卑下奉旨出宫,坐镇百户所,就是奔着干事去的。否则陛下身边,人才济济,何必需要卑下去管理一个百户所呢。只是锦衣卫这些年,历来松弛,校尉和力士们,锐气尽失,卑下想干事,且还要得心应手,就必须得让他们知道,卑下能让他们生,也能让他们死。”

    这是老实话。

    天启皇帝笑了:“想不到,你将区区一个百户所,当了真,只是小小一个百户所,能干什么大事呢?”

    “挣钱、操练亲军。”张静一斩钉截铁地道。

    天启皇帝顿时来了兴致:“咦,你我兴趣竟是一般无二,一个小小的百户所,也能练出兵来,能挣来钱吗?”

    “这是当然。”张静一忍不住道:“不但能财源广进,而且还能练出百战之兵。”

    天启皇帝笑了笑道:“朕在天下,广设税监,让魏伴伴派出了数百个镇守太监,才能维持内帑的收益!要治理天下,就得要钱,可钱从哪里来呢,哎……真的难啊。想不到,你竟也想为朕分忧。”

    “那不算什么。”张静一正色道:“将来卑下这百户所能挣来的钱,一定会比那些镇守太监们挣来的多。”

    天启皇帝还是很认可张静一的挣钱能力的。

    可是……张静一这话,却有点牛皮吹大了,天启皇帝心里想,你是不知,朕的矿监和税监们给朕的内库带来的收益吧,说出来吓死你。

    当然,天启皇帝并不打算打击张静一的积极性,这在他看来,张静一有这尽忠报效的心思,便已很令人欣慰了。

    而至于练兵……那就不指望了,亲军早已松弛,早已不承担卫戍的责任了。

    天启皇帝道:“难怪朕与卿家如此投机,朕除了爱勤俭持家之外……”

    张静一听到勤俭持家,脸抽了抽,敢情你到处派太监出去征税,是叫勤俭持家?

    却又听天启皇帝道:“也爱操练兵士,朕在宫内,也操练勇士营的。下一次,朕让你开一开眼界,且看朕这西苑的勇士营操练得如何?”

    天启皇帝并没有吹牛。

    明实录中,有大量的关于天启皇帝带着魏忠贤在西苑操练兵马的记录。

    张静一应了一声好。

    又走了几步,天启皇帝抬头看了看天色,突然惆怅的叹了口气道:“好啦,时候不早啦,朕又该回内宫去了。”

    “啊,陛下这么早?”张静一诧异的样子。

    当初他做大汉将军的时候,天启皇帝可是很爱熬夜的啊。

    天启皇帝苦笑道:“朕也不想回去,可有什么办法呢?这些日子,不少御史上奏,几个太妃也都每日劝说,你也知道,我大明至今储位空虚,这朝野内外,个个都已急疯了。”

    天启皇帝说着,已是愁绪万千。

    张静一认真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此时才发现,天启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太好,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纵欲过度?

    于是张静一‘虎躯一震’,一脸崇拜又羡慕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便道:“陛下要爱惜自己的龙体啊。”

    “咳咳……”天启皇帝顿了顿,似乎这些心里的隐秘,一直憋着,找不到人说,实在不好受。

    现在终于找到了一个知心人,便索性道:“朕也想爱惜自己,朕还想留着精气,收拾那些建奴呢。只是……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可知道,现在朝中已不少人上书,请求召信王入京了。”

    张静一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其实历史上,天启皇帝落水病重之后,差不多也在这个时间点,召了信王进京。

    这信王……便是大名鼎鼎的崇祯皇帝。

    当然,现在天启皇帝并没有病重,还活蹦乱跳的,可是天启皇帝毕竟已经二十多岁了。

    在后世,三十多岁的男子,某些综艺节目,尚且还称呼其为‘男孩’。

    可在这个时代,二十多岁的男子虽不算是年老,可至少孩子应该已经生了一窝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孩子,是很罕见的事。

    也正因为如此,这引发了朝野内外不少的猜测,人们大抵已经认定,天启皇帝可能要绝嗣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有人提出召信王进京,意思便是说:陛下你看,你既然自己生不出,干脆就把你兄弟召来做太子得了,大家伙儿对你没啥信心,可国家不能没有太子,毕竟……你们老朱家真的有皇位要继承啊。

    天启皇帝显然是很郁闷的,他并不是不喜欢信王,实际上,对这个兄弟,他一直信任有加。

    可现在流传着希望信王进京的传言,却摆明着是对他没信心,这就有点让天启皇帝的脸皮搁不下了。

    当然……某种程度,出现这些言论,也可能是某些人别有所图,至少这天下有许多人,对天启这个皇帝是怀有怨愤的。

    张静一不禁怒气冲冲地道:“陛下还在壮年,这些人敢出此言,实在是居心叵测……”

    天启皇帝也咬牙切齿:“不错,朕定要争这口气,不说啦,朕要去忙了。”

    他的语态,带着几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

第六十七章:接旨

    目送走了天启皇帝。

    张静一不敢在西苑久留,因为他总觉得自己的后襟凉飕飕的,好像总有许多双眼睛在背后窥测自己一样。

    可以想象,自己可能得罪人了。

    当然,张静一对于这样的‘得罪’,并没有太大的担心。

    至少……他很清楚魏忠贤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只要不妨碍魏忠贤的切身利益,以他现在和天启皇帝的关系,魏忠贤不至于痛下杀手。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不妨碍魏忠贤切身利益的前提之下。

    倘若魏忠贤知道他收留了张素华,可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以这家伙权倾朝野的实力,足够采取一百种方法弄死他和张素华,再找几个替罪羊来顶罪就行了。

    而现在……

    张静一匆匆出宫,却先是去翰林院一趟,讨了旨意,再直赴百户所。

    百户所里,校尉们的酒醒了。

    紧接着,所有人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我们……打了东厂的人?

    一想到此,所有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可是东厂啊!

    众人垂头丧气,一时竟有些慌了。

    毕竟,大家伙儿可都是上有老下有老的,一旦阉人们暴怒,这绝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便连邓健和王程也有些慌了。

    这两兄弟心知闯了大祸,不过当着众校尉和力士们的面,却始终保持着淡定,于是索性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躲到公房里去下斗兽棋。

    这庭院里,那些没有跟着去的校尉,倒是松了口气,他们原本还有些惭愧,可听说张百户打上了人家的门,而且还将那东厂的赵档头打死了,此时不禁感慨自己的选择明智,躲过了大劫。

    当初没去的人有七八个,为首的乃是小旗官张继。

    张继这个时候,忍不住说一些风言风语:“你们看……我早晓得张百户太年轻,年轻人没有轻重,他胡闹,你们也跟着胡闹,现在好了吧,要出大事了,九千岁捏捏手指头,便可让咱们灰飞烟灭。”

    “依我看,现如今……还是想办法找找关系,疏通门路为好,否则……”

    这张继说的正起劲。

    冷不防,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张继的脸色变得尴尬起来,此时却见张静一出现在了百户所的大门前。

    张静一脸色显得有些疲惫,身上的钦赐麒麟服上血迹干涸,身上依旧还挎着刀:“否则什么?”

    “这……这……”在张静一带着几丝冷然的目光下,张继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张静一道:“否则便要杀人是不是?”

    张继干笑:“张百户……今日的事……”

    张静一凝视着他,脸色凝重。

    不少的校尉和力士纷纷目光落过来。

    便连邓健和王程也都从公房出来了。

    大家都默不作声。

    有的是出于对自身处境的担忧,有的是源于恐惧。

    张静一踏前几步,目光依旧不动:“今日的事,怎么了?”

    张继仿佛被张静一步步紧逼一般,尤其是张静一眼里一副嘲弄的样子,令他不由得有几分恼怒。

    于是他索性挺起胸膛道:“今日的事……不是明摆着吗?咱们百户所是什么东西,人家东厂如今权势滔天,张百户若是和东厂的人有仇,且不怕死,自管去闹便是,为什么带着弟兄们去送死呢?现在好了,张百户,你惹下弥天大祸了,可弟兄们,却也跟着一道做了替罪羊……”

    张静一不屑于顾地道:“你不是聪明得很,没有跟着去吗?”

    张继此时再没有羞愧之色了,反而理直气壮起来:“那是因为我守规矩,自然不会跟着张百户胡闹,也亏得如此,不然我张继便要跟着你倒霉了。”

    “你说这是胡闹?”张静一怒视他。

    “当然是胡闹。”

    “大胆!”张静一厉声道:“张继,你可知罪!”

    张继此时却不怕张静一,在他看来,现在眼前这张百户,十有八九是死定了,他现在和张静一起了争执,未必是坏事,至少东厂不会认为他和张静一是一伙的,也算是洗清了他的嫌疑。

    于是他义正言辞道:“我有什么罪?”

    “你马上就明白。”张静一说罢,随即回首看着一个个涌上来惊魂不定的校尉和力士,接着正色道:“接旨!”

    一听接旨,张继的脸色骤变。

    怎么会突然有旨意?

    此时已有校尉和力士们惶恐的拜倒。

    张静一取了从内阁传出的旨意,打开,咳嗽一声,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众人听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这竟是正式的敕书。

    而一般情况,敕书是奖励用的。

    张继已是色变了。

    张静一声若洪钟地继续道:“朕惟中国之君,承祖宗之命,克继大统,已七年矣。七载以来,朕无一日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生恐有违天德,使四方军民百姓,无法仰赖君恩。国朝纲纪,行之有年,迄今亦有败坏之相,尤以东厂,为朕腹心,倘使东厂上下,藏匿宵小,疏于守备,凌虐百姓,朕岂不有愧上天洪恩、祖宗之德?今朕敕命清平坊百户所上下,彻查东厂理清司,百户所上下人等,无不尽心用命,尤以百户张静一最为忠勇,揭发理清司三大罪,朕心甚慰……”

    这一下子,校尉们骚动起来。

    他们目瞪口呆之余,不少人心中狂喜。

    怎么?揍那些东厂的狗东西,居然还得了嘉奖?陛下还亲自下了旨意?

    而那张继,却如晴天霹雳,很显然,皇帝褒奖的人里,并没有他的份。

    最可怕的是,张百户将东厂理清司抄了,居然还能安然无恙,可他……

    他霎时脸色苍白,匍匐在地,竟是没气力起来。

    张静一念毕,将圣旨一收:“邓总旗。”

    邓健已是美滋滋地排众而出:“在在在。”

    张静一道:“将圣旨装裱起来,就装裱在我的公房里,我要时时刻刻见着圣旨,仰沐圣恩。”

    邓健颤抖着将圣旨一收:“放心,请最好的裱糊匠。”

    张静一眼睛也不抬一眼,甚至不多看地上的张继一眼:“还有,没跟着去的人,名字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一共九人,其中小旗官张继……”

    “记下就好,今日起,将他们发遣出百户所,调到其他百户所去吧,清平坊百户所不需要这样的废物。”

    调到其他百户所去?

    所有的校尉和力士都很诧异,他们还以为,张百户一定会狠狠的揍他们一顿,而后再直接开革出锦衣卫去。

    谁知只是调任。

    不过……不知什么时候,大家心里竟是生出了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这些人即便是调任,到了其他的百户所,那也是很严重的惩罚,这似乎是说明,清平坊的百户所……才是最好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许多人胸膛挺直了,我娘的,我也是揍过东厂番子的人,还得过陛下的嘉奖,我可以吹一辈子了。

    那张继只是脸色苍白地跪在原地,不敢起来,虽然这一次……好像躲过了惩罚,可是……他似乎隐隐感觉到,自己好像和人生的一次很重要的机遇失之交臂了。

    张静一随即走向自己的公房,却抛给庭院里众校尉和力士一番话:“今日起,百户所要立新的规矩,我不管其他的百户所是怎么样,在这里,我张静一言出法随,若是不服,也跟着张继一起滚,可若有人肯留下来,我张静一并不保你们将来能大富大贵,可但凡有人肯留下,他日触犯了我的规矩,我立杀无赦!”

    说着,人已进入了自己的值房,又喝道:“王总旗、邓总旗,进来!”

    两个总旗官,当然是王程和邓健。

    两兄弟不禁面面相觑,不得了了,这三弟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为何会有一种敬畏的感觉?

    从前不这样的啊!

第六十八章:卢象升

    邓健和王程进入公房的时候,却发现张静一已在公房里伏案提笔修书。

    张静一的字写得并不怎么样,甚至可以用狗爬来形容。

    可这又如何?

    至少这个时候,邓健笑嘻嘻地道:“百户的字写得真好。”

    张静一抬头看了他一眼,板着脸道:“百户的字当然写得都好,谁让你是总旗呢?”

    邓健:“……”

    “叫你们进来,是交代你们一件事,那便是,现在开始,百户所需要操练起来,今日我们揍了东厂的人,陛下固然有袒护之意,可东厂未尝没有可能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呀……”王程禁不住担心起来:“百户的意思是,他们也会照瓢画葫芦?”

    张静一颔首:“很有可能,东厂怎么会吃亏呢?只不过……我看他们的报复不会来的这样快,毕竟……若是太早,就显得他们是在报复了。”

    这事儿……张静一可不敢大意,他知道魏忠贤是绝不会忤逆天启皇帝的,自然不担心魏忠贤敢对他下手。

    可是这并不代表,你锦衣卫可以演习,他们东厂不能演习。

    “所以……我们得有所准备,需练出一支百战精兵来,如若不然,到时被人抄了家,那也是活该。”

    “练兵?这个……我倒是略知一二,要不,我来吧。”邓健一听,倒是抖擞精神起来,立马毛遂自荐。

    “这……”张静一露出了为难之色。

    “怎么?”邓健眼睛一瞪:“百户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怕,有什么你便说什么。”

    张静一心里吁了口气,道:“那么邓总旗就别怪本百户说话耿直了,练兵,你不配!”

    邓健的脸骤然红到了耳根,禁不住咕哝:“以后不要耿直了,可以适当委婉一些。只是并非我吹嘘,这百户所里的人,都是歪瓜裂枣,也就我与王总旗还略知一点兵法,我们不来,谁来?”

    是啊。

    这才是最令人头痛的事。

    张静一需要培养一批人才,首先便是要让这些校尉和力士对他言听计从,要言听计从,就得先树立威信,树立这个威信,张静一可是冒了得罪魏忠贤的风险。

    可言听计从还不成。

    毕竟就算是一群温顺的绵羊,对他再怎样死心塌地、俯首帖耳,可他要一群羊有什么用?

    他要的是一群狼。

    可去哪里找训狼的人呢?

    东厂现在正虎视眈眈呢,可不能让这群家伙偷袭了,到时候老家被抄了,这锦衣卫百户……只怕也没脸做下去了。

    张静一不由得苦叹,这个时候,他真的很需要人才啊,他的这两个义兄弟,虽然对他死心塌地,可他们的才干……他却心里没底!

    倒不是说这两个人是废柴,而是张静一的要求很高,毕竟要在短时间之内,养成一群狼出来,才能应付未来可能发生的隐患。

    就在张静一愁眉不展的时候。

    突然,外头姜健匆匆进来,道:“百户,外头有一书生求见。”

    “书生?”张静一一听书生,立即就拉下脸来:“我又不是读书人……此人是谁?”

    “他自称自己姓卢,名象升。”

    张静一:“……”

    卢象升?

    卢象升怎么来京师了?

    噢,对啦,他当初好像举荐过他。莫不是陛下当真惦记着他的举荐,让卢象升升官啦?

    这卢象升,可是大明末年的一个奇葩,总之……很厉害。

    现在这卢象升是大名府知府,这大名府距离京师并不远……

    是啦,一定是他举荐了卢象升,卢象升平步青云,听闻了是他的举荐,所以兴冲冲的跑来道谢了。

    这人倒是颇有几分良心。

    张静一立即喜滋滋地道:“请,快请。”

    张静一原本以为,卢象升一定是穿着新的官衣,带着乌纱帽,精神奕奕的进来,然后美滋滋的和他见礼。

    这卢象升原本是正五品的知府,如今又平步青云,只怕至少也是四品官了……

    可是……

    张静一禁不住揉了揉眼睛。

    进来的人头戴破旧的纶巾,穿着洗的浆白的儒衫,怎么说呢,人很清瘦,神色很疲惫,像是纵欲过度的样子,脸好像很久没洗了,反正……很寒酸。

    “学生卢象升见过张百户。”

    “是卢知府?”张静一起身,笑脸相迎,这可是一个传奇人物啊,张静一历来很敬仰这个人。

    卢象升的脸却是拉了下来,露出了惭愧的样子:“已经不是卢知府了。”

    “噢?”张静一道:“不知现在升任何职?”

    卢象升沉默一下。

    然后才道:“已被罢官!”

    张静一:“……”

    卧槽!

    罢……官了!

    见张静一一脸震惊的样子。

    卢象升正色道:“前些日子,学生忝为大名知府,虽没有什么功绩,却也没有什么过失。却不知哪一日,竟触犯了小人。”

    “小人?”张静一觉得脑子不够用。

    “对,就是犯了小人,突然之间,好像天下大乱一般,先是北直隶布政使司斥责学生施政不力,学生刚要解释,谁料到……朝中竟有七八个御史,联名上奏,说学生在大名府贪赃枉法。学生立即预备要上奏自辩。转而今岁京察,居然给了学生下下之品……”

    卢象升一说起这个,他就冒火。

    我卢象升好端端的做着官,虽然运气不好,没办法做翰林,可好歹也是地方父母,本来以为自己政绩还不错,可转过头,竟被一窝蜂的攻讦,尤其是京察……也就是朝廷对于官员的考核,直接就定了末尾,大抵就是:能力很差、道德也不行、操守低劣。

    卢象升能忍?

    卢象升说到这里,义愤填膺的样子:“这倒也罢了,学生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突然东厂竟给学生发了驾贴,竟直接将学生逮至京师,对学生百般的查问,学生在东厂呆了七天,那边也没出什么结果,刚刚出了东厂,吏部又下了条子来,告诉学生,因为学生是个庸官,虽然没有查出什么劣迹,不过……鉴于学生似乎没有查出贪赃枉法之举,再加上学生有几位同年在朝中为学生说情,所以……虽不治罪,却还是罢了官。”

    “学生自入朝以来,为朝廷治理一方,从来不问朝中的争斗,只愿为一方父母,造福一方。可哪里想到,就这般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却不知什么缘故,犯了这该死的小人,竟落到今日这下场。”

    “呀……”张静一眼珠子都直了,没来由的,竟有些心虚。

    小人?哪个小人呀?

    他见卢象升龇牙裂目的样子,似乎是愤恨到了极点。此时竟有点想立即招呼两个义兄,赶紧来保护他。

    “不知卢知……卢先生得罪了谁?”

    “还能有谁?”卢象升握紧拳头,金刚怒目之状,咬牙切齿的样子。

    张静一心里打了个寒颤,这是来寻仇的吧?

    却又听卢象升道:“当然是那阉贼魏忠贤!”

    张静一:“……”

    张静一骤然之间,放下心来。

    这时竟还有心情在心里开玩笑:我可不允许你这样说魏公公,他可是我的密友。

    卢象升继续道:“不是那魏忠贤,天下谁还有这样的能耐,可以调动东厂、吏部,还有这么多御史,甚至是北直隶的布政使司?”

    张静一肃然道:“嗯……卢先生果然智慧过人……只是,却不知卢先生为何来此?”

    “原因只有一个。”卢象升正色道:“我既罢了官,如今很是落魄,原本还想回乡,想着索性回去做一个教书匠罢。可今日,我却听说,张百户竟带着人袭了东厂,张百户好气魄。正所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我特来此,便是仰慕张百户,愿为张百户效劳,以直报怨来了!”

    张静一:“……”

第六十九章:人才啊

    卢象升是个读书人。

    可是读书人也是人。

    我卢象升既不是清流,也不干涉你们阉党,任劳任怨,在这大名府招徕流民,治理一方,不说功劳,苦劳总是有的吧。

    好你个魏狗,卢某人没有得罪你们,说搞我就搞我,你以为我卢象升是吃干饭的?

    大抵像卢象升这样的人,有着天大的才能,有才能的人,往往都有一个脾气:平日里,我可以做缩头乌龟,可你要搞我卢象升,那就没啥说的了,干你丫的!

    张静一此时骤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像书生一样的人,显然是一块硬石头。

    平日里,卢象升这样的人,在张静一的眼里,分明是被推崇的对象,哪里想到,人家卷了铺盖便跑到自己面前来,直接丢下一句话:张百户,我跟你干了,不要工钱的那种,你随便安排一点儿事给我做吧。

    卧槽……

    张静一不由腰杆子挺直起来,觉得自己一下子有了底气。

    这算不算是王八之气?虎躯一震,便有小弟纳头便拜?

    只是卢象升过于激愤,以至于张静一都觉得有些过头了,毕竟心虚……

    “卢先生,我觉得……魏公公,理应也没有这样坏吧。”

    卢象升顿时脖子红到了耳根。

    所露出来的表情大抵是:他妈的,感情被迫害的不是你?

    卢象升厉声道:“从前我也觉得他弄权于我何干,我做好自己的事即可。东林们只晓得袖手谈心性,也未必比魏忠贤这样的阉贼好多少,任他们胡闹便是。可现如今才知道,阉贼之害,猛于虎也。但凡只要稍有得罪,便不问情由,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卢象升寒窗苦读二十年,中了进士,不求能位列中枢,只求能做一方父母官,这些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恐自己误国害民,就这般老实本分之人,都不为阉党所容,可见这阉贼已经猖狂到了何等地步。我大明都是这样的人擅权,这天下还有救吗?社稷奈何,苍生奈何?”

    很有道理的样子。

    这一下子,张静一也觉得心里有底了:“先生一番话,令我茅塞顿开。先生,先别激动,我们坐下来,先喝茶。”

    卢象升却依旧亢奋,脸已经红到了耳根,显然……这些日子的遭遇,彻底将这个‘老实人’惹火了。

    他娘的,欺负我卢象升老实人?

    可他还是勉强坐下,振振有词地道:“我实话说了吧,我乃进士出身,是读书人,本不该和你们锦衣卫为伍的,只是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又听闻张百户竟敢冒犯东厂虎须,倒是颇为钦佩,我别无所长,也只读过一些书,身上有一点气力,总之,从此之后,供张百户驱策便是。”

    这卢象升说自己读过一些书,这显然很谦虚了,这可是能中进士的人啊,虽然没有进入一甲,可这放在后世,也是全国高考状元,不,还是三年一考的状元。

    倒是他说有几分气力,却让张静一好奇起来:“气力,莫非卢先生还会武功?”

    “武功倒不会,就是天生神力而已。”卢象升很谦虚地回答。

    就是……天生神力而已?

    张静一忍不住道:“怎么个神力法?”

    卢象升想了想,道:“平日我也会锻炼一下身体,舞刀弄枪,平素舞的刀,大抵百八十斤。”

    张静一立马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似乎很瘦弱的卢象升,眼珠子都直了。

    接近两百斤?还能飞舞?这是牲口啊。

    莫说两百斤,寻常人就算是拿几十斤重的刀剑,也要气喘吁吁,好家伙,你卢象升直接把难度提高十倍,然后再凡尔赛一句,只是有点气力?

    不过……传说卢象升虽然是进士,但确实是一员勇将,最爱干的事,就是带头冲锋。

    而且此人作为文官,居然练出了明末最精锐的一支野战军,无数曾经赫赫有名的人,最终成了他的手下败将,比如:李自成、高迎祥、张献忠,以及蒙古诸部还有建奴人等等。

    卢象升在历史上是个十分悲剧的角色,他力求主战,最终在和建奴人的作战之中,孤军深入,结果被建奴人围殴,可附近的明军,居然没有支援,以至于最终兵败战死。

    “怎么,你不相信?”卢象升显然脾气很不小,他眼珠子一瞪,杀气腾腾。

    张静一:“……”

    卢象升似乎很不喜欢别人认为自己吹嘘,于是狠狠抬手,猛地一拍在一旁的桌几上。

    啪嗒……

    张静一便见这梨木的桌几,竟是应声碎裂,哐当一下,断裂垮塌。

    “……”

    张静一恨不得这个时候立即把天启皇帝找来:陛下,快出来看变态。

    可卢象升,却是风淡云轻,依旧是稳稳坐着,捋着胡须道:“张百户,你看怎么样,学生还有一些用处吗?”

    “太有用处了。”张静一眼里放光,能文能武,脾气也很对自己胃口,比较直来直去,不像某些读书人,听着便觉得牙酸。

    张静一又道:“先生,我现在这里正好缺一个人才,我思来想去,百户所诸校尉们,大多都不像样子,想要让这清平坊百户所,做天下各卫的表率,就必须得将他们操练起来,只是一直缺一个人选。”

    “这个我可以。”卢象升一拍即合,他主动请缨道:“我在大名府,也招募过不少民壮,防备宵小之徒,倒也有几分心得,百户若是将他们交给学生,学生定当赴汤蹈火。”

    和直爽人说话就是痛快,若是寻常读书人,只怕非要扭捏个半天不可,明明心里想要,非要说不可以。

    张静一这时精神奕奕起来,激动地道:“只是咱们要操练,只怕要定下一个章法才好,卢先生,你觉得……该如何操练好呢?要不,我们不妨就学戚将军的方法,咱们寻《纪效新书》来,照着这个练,就当练出一支戚家军了。”

    这一点,其实是张静一早就深思熟虑过的,这百年来,最精锐的兵马无过于戚家军,照着戚继光的方法,准能成?

    可这时候,卢象升却是面带微笑。

    “怎么,不好?”张静一皱眉。

    卢象升道:“我不知道什么纪效新书。”

    这口气……大得很。

    可这一句话,却让张静一心里不禁有些反感起来!

    戚继光啊,不敢说是武神,可作为后生晚辈,总要有一点谦虚的姿态吧,而戚继光的纪效新书,乃是戚继光的兵法操典大成之作,你卢象升再厉害,居然还瞧不起?

    “卢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卢象升好整以暇,然后淡淡地道:“这天下的兵书,没一件有用的。”

    张静一:“……”

    好好好,你牛逼,全天下都不如你。

    不过似乎看出了张静一的表情变化,卢先生微笑着解释道:“学生敢问百户,自有经史以来,这天底下有过多少兵书,又出过多少学问?我们就不说《孙子》、《吴子》、《司马法》、《六韬》、《尉缭子》、《三略》,单说纪效新书吧,此书乃是戚将军呕心沥血作成,可是这么多年来,读《纪效新书》的人多,练出戚家军的人,又有几个呢?”

    这问题……倒是一下子将张静一问住了。

    卢象升又摇摇头,叹息道:“这天底下,出过孙子、孙膑,也出过白起,有过岳武穆,也有戚继光,他们遗留下来的兵书,哪一本,你若是读了去,都能受益匪浅。可若是读了这些书,照着书里去照猫画虎,便能练出精兵,成为名将,那我大明。只怕诸营诸卫,无一不是精兵强将了。可见,只一味地效仿别人是不成的。”

第七十章:我卢象升可以做到

    张静一听到这里,似乎觉得有些道理。

    “那依卢先生的意思,读书没有用了?”

    卢象升道:“也不尽然,读书还是有用的。可是不能死读书,这天底下的学问,数都数不清,可是真正学到的人有几个?”

    他随即笑了笑:“就说先师王阳明吧。”

    卢象升一说到王阳明,顿时肃然起敬。

    卢象升道:“你看那东林书院里,培养了多少王阳明的弟子,人人都捧着心学的文章在读,个个摇头晃脑,在说什么致良知,在说家事国事天下事。可是……这些人和阳明先生相比,张百户可看他们学到了阳明先生半分学问吗?”

    说到了这里,卢象升露出了痛苦的样子:“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程朱呢,讲的却是理,这些先哲,他们的学问哪一个错了?学问没有错,错就错在,好端端的学问,到了不肖子弟们这儿,就变成了束缚。你看,孔孟看来,只要仁义就是君子,到了后世的儒生们成了什么样子呢?他们摘抄经文,将孔孟所说的每一句话,当做至理,君子应该怎么样,不应该怎么样,君子可以做这个,不可以做这个。做了这个,便是叛逆,做了那个,才值得称道。”

    卢象升说着,看向张静一:“可最后的结果怎么样呢?结果就是,人们将孔孟之学,当做了条条框框,成了一个个束缚自己的绳索,要做圣贤,就得先务虚,得假装遵从那些道德,得读浩瀚如烟的书册,不得读其他的书。”

    卢象升说到这里,居然眼角湿润了。

    他情绪很激动,经历了这一次人生的变故,让他对这个天下,多了几分不平。他自己也不知道,为啥要跟眼前一个啥都不懂的锦衣卫百户说这些。

    或许……是因为觉得眼前这个武夫根本就不懂吧,正因为不懂,他才可以畅所欲言:“结果天下的读书人,都成了应声虫,人人学孔孟,可怕的是……却没有一个人成为孔孟。而这……也恰恰是阳明先生最可敬之处啊……阳明先生率先提出,心即理也。这是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只要心怀着良知,那么人人都是圣人。只要秉持着自己的良知去做事,无论用什么方法,能做到知行合一,就是圣人。你看看,这不正是点破了千年来那些因循守旧的读书人们的束缚吗?”

    张静一大抵明白了什么意思。

    从前的读书人,想要成为圣贤,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而到了程朱理学之后,更是达到了巅峰。

    比如……你得多读四书五经,得学正经的学问,你还不能乱说话,你要有君子的行为标准。碰到什么事的时候,你作为读书人,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不那么做就是错的。

    只有守着这无数的规矩,那么你就距离圣贤很近了。

    而王阳明的心学,直接将所谓的圣人之道进行了内在化了。

    也就是你们不要瞎比比,搞这么多有的没的,大家都散了吧,谁心里存着符合天理的东西,有了良知,并且顺着自己的内心的良知去做事,就是圣人。哪怕是农夫,你心里想着我要勤恳的耕地,勤是符合天理的,你顺着本心去做,何尝又不是圣人呢?

    所以王阳明的心学真正厉害之处,是破除从前儒生们对于所谓孔孟之道的各种约束,而这种约束,只会造成无数的伪君子,以及一群只知死读书的家伙。

    张静一忍不住道:“我懂了,王阳明先生,通过王学,解放了那些只晓得读书的儒生?”

    卢象升一听,顿时诧异,竟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解……放……不错,这个词,再好不过了。想不到张百户,有这样的悟性,倒是教学生佩服。”

    张静一板着脸,咳嗽一声道:“好啦,你不要溜须拍马,那么我问你,既然阳明先生的学问这样大,那些东林的读书人,理应很有本事而已,可我看他们……”

    “哼。”卢象升一说到了这里,便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是啊,这才是让人寒心的地方,阳明先生的本意是,大家心存着良知,按自己的本心去做,不必受那些理学的束缚去行事,而阳明先生恰恰自己是这样做的,他身体力行,不但熟悉弓马,通晓兵马,读书也好,但凡他觉得有用的学问,无一不精湛,以至他既为朝廷立下大功,又能开宗立派,教书育人,说他是圣人一丁点也不为过。”

    “也正因为如此,许多人纷纷转学阳明先生的学问,人们抱着《传习录》每日苦读,就像当初读四书五经一样,而后,这些人又凝聚一起,在书院里,在各种宴会之中,探讨学问。可最后学出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学到,阳明先生是要解放他们,他们却又借心学,制定出了新的绳索,将自己绑缚住,人人都以能够将《传习录》能背诵的滚瓜烂熟为荣,他们依旧像当初学习孔孟一样,逐字逐句去解析阳明先生在世时的言论,哪怕阳明先生放一个屁,这些东林们,也要分析出一个好歹来,进而引申出这背后的含义。你看看……这东林所学的所谓阳明心学,当真符合阳明先生的本意吗?”

    张静一听到这里,骤然之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敢情这些儒生们,虽然赶了一下新潮,大家都学王阳明的新学问,可其实用的……还是程朱理学那样的方法啊。

    全长歪了,又收获了一茬又一茬的废物。

    悲剧啊……

    张静一忍不住点头:“难怪那些东林们,都没有什么长进。”

    “不过是一群不学无术之徒而已。”卢象升露出不屑的样子。

    张静一好像被他说服了:“这样说来,东林的读书人,误国误民啊。”

    “当然。”卢象升认真地回答。

    张静一道:“东林的学问,也大多起源于阳明先生,这样说来,卢先生似乎对心学也颇有微词?”

    “这是什么话?”卢象升很生气,瞪张静一一眼。

    有鉴于方才看到卢象升胸口碎大石……不,手劈茶几的功夫,张静一被他一瞪,心里有点慌。

    卢象升而后轻飘飘地道:“老夫也是阳明先生的弟子,出自泰州学派……”

    “……”

    这时……张静一好像明白了点什么,这个历史渊源,他懂。

    泰州学派和东林书院都和王阳明有很深的渊源,不过大家都相互指责对方为异端。

    异端必须死。

    张静一不禁苦笑,他实在搞不懂这些读书人,只好道:“先生说了这么多,到底意有何指?”

    卢象升道:“所以我才说,书本是没有用的,指望读传习录,未必能学到阳明先生的真知。同样的道理,指望按着纪效新书,也成不了第二个戚继光。所处的环境也不一样,怎么能照本宣科呢?想要练出百战精兵,就得先了解这些校尉和力士们的来源,知道他们心中所想,与他们同甘苦,共患难,唯有如此,才可官兵一体。”

    张静一恍然大悟:“有道理。”

    卢象升却是摇头:“张百户虽然心里觉得有道理,可实际上,这个道理,你还是没懂。这天下的道理,谁不懂呢?便是问一个农夫,问他怎么样才可以产出更好的粮食,他尚且也知道,需精耕细作。精耕细作,增加产出,这难道没有道理吗?可见这天下有数不清的道理,人人都会讲,人人都会说,就譬如那书山有路勤为径一样,人人都能挂在嘴边,可这天下,又有几个人可以悬梁刺股,可以日夜不辍呢?”

    “所以……少听一些道理,而是看该怎么做,就好像我方才说的练兵一样,每一个将军都知道这个道理。可他们愿意和将士们一起共患难吗?将士们挨饿的时候,他能做到与他们一起挨饿吗?将士们疲惫不堪的操练时,他们能与将士们一起,从早操练到夜深吗?将士们家里出了变故,他们会有心去了解情况,提供帮助吗?懂这道理的人很多,能做到的却是凤毛麟角,等真正能做到的时候,你才是戚继光了。”

    “但是……”卢象升抬头,信誓旦旦道:“学生可以做到!”

第七十一章:点石成金

    卢象升说的很认真。

    张静一倒是不看重他方才说的那些道理。

    不过却很青睐卢象升最后说的那番话。

    毕竟这年头,读书人肯苦干的人不多,而且人家还会武功。

    “那么明日起,这些校尉和力士便交给你了,你不必看谁的情面,狠狠操练他们即可。”

    卢象升道:“他们肯听从我的命令吗?”

    张静一镇定自若地道:“这个放心,我叫他们听他们便听。”

    这绝不是吹牛,张静一现在在百户所里,可谓是一言九鼎。

    卢象升随即道:“只是要操练,就得有器械和粮草,这些可以供应吗?”

    张静一拍拍自己的胸脯:“我有钱。”

    就不说后续还有卖铺子的收入,只要百户所的校尉和力士都操练出来,张静一便要开始打那赵天王的宝藏的主意了。

    有了自己的势力,才能守住自己的财富,而那地下,到底藏着多少赵天王这些年来劫掠来的财富,那也只有天知道。

    卢象升心里笃定起来:“百户所有多少人。”

    张静一道:“七十五人。”

    少是少了一点,不过卢象升并不嫌弃:“学生需要每日供应二十斤肉,百斤米,除此之外,还有笔墨纸砚若干……”

    张静一乐了:“太少了,给你加一倍吧,再苦不能苦孩子。”

    卢象升:“……”

    其实方才卢象升说了一大通,倒像是后世某些初创公司,好不容易遇到张静一这样的天使投资人,当然要好好的阐述一下自己的理念。

    说了这么多,就是奔着……我是一个能干大事的人,你好歹多给几个子儿吧的态度来的。

    不然,谁和你一个锦衣卫百户,说的口干舌燥。

    可谁晓得,这百户如此痛快,简直就是人傻钱多速来。

    这一下子,卢象升心里有底气了:“张百户等着看吧。”

    张静一心里很明白,现在的卢象升急于翻盘,像这样的儒生,是不甘心就此一辈子罢官,从此一蹶不振的。

    交代完了一切,张静一当下需要关心的事,则是在清平坊里立起规矩了。

    清平坊处于外城和内城的交汇处,从这里,可以直接从朝阳门出入外城,有十三条街,占地不小。

    现如今,百户所已经立下了威信,那么就该趁热打铁了。

    不只是要凝聚百户所里校尉们的人心,其实也是为锦衣卫彻底控制清平坊铺平道路。

    当日,张静一写下了一份告示,随即便让邓健派人去清平坊各街张贴。

    这告示一出,顿时引发了无数人的围观。

    人们围着这告示,窃窃私语,有读过书的人,则在告示之下朗声念诵:“自今日起,锦衣卫按各商铺面积,固定征收商税,每方丈纹银一两,凡缴纳者,百户所给予保护,京城诸营、衙署,不得侵扰……”

    这消息一出……居然有人兴冲冲的跑去了东市和西市。

    “去看,去看,清平坊的那张百户疯了。”

    张百户确实疯了。

    他嚣张得很。

    这是要在清平坊吃独食呢!

    国朝两百年,也不曾见过这样独断专行的。

    “他莫不是找死?”

    “倒也不是找死,人家刚刚抄了东厂理清司,连东厂的人都不怕,立个规矩算什么?”

    “这倒也是。”

    一石激起千层浪。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他们所津津乐道的乃是厂卫之争。

    可外行看热闹,内行却是看门道。

    至少消息一出,已有不少商贾开始去清平坊踩盘子了。

    甚至有商贾,直接蹲在街口的位置,或是坐在某个角落的茶摊那儿,一面喝茶,一面细心观察。

    观察了几天,他们心里一下子就有底了。

    出人意料的是,清平坊的铺子,应声而涨。

    虽然张家没有挂出新的铺子,可市场上的价格,却一下子涨了三成以上。

    原先买了铺子的人,现在也急着要张家赶紧将铺子修建起来。

    虽然张家已经一再许诺,年底能交铺子,也确实雇佣了不少泥匠、木匠,照着原先的规划热火朝天的赶工。

    可不少商户,似乎有些等不及了,他们寻到百户所来,每日哀告,要求提前交铺。

    原来是锦衣卫的公告一出,这清平坊的未来便已奠定了。

    如今张家的棉布铺子带来了人流。

    张家把铺子卖出去,为未来的商业聚集打下了一定的基础。

    而这一份布告,却有着巨大的杀伤力。

    京城是个好地方,人流多,手里有闲钱的人也多,更何况,这里有着数不清的达官贵人,拖家带口的,采买什么,花销很大。

    可京城也是一个买卖最难做的地方,这地方龙蛇混杂,就说在东市,你打开门做生意,你要面对东厂番子们登门,除非之外,还有五城兵马司的兵丁,甚至还有顺天府的差役,或是某些京城里的道门泼皮,三教九流,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有人登门,你就得奉上茶水钱。

    其中东厂索要的最狠,其次是锦衣卫,再其次则是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若是不打点,人家稍有不如意,便立即教你欲哭无泪。

    偏偏这些人收钱,很少是按着规矩来的,有些官差,心情不好时便上门,不给便发脾气,这京城的商贾,并非是所有人的后台都足够硬气,就不得不忍气吞声了。

    现在这清平坊不同了,张百户虽是个愣子,一看就脑子有残缺,居然连东厂的人都敢打。

    这一打,贴出布告,大家起初还不信,可仔细观察之下,却发现……在这清平坊里,居然连续几日,东厂的番子、五城兵马司的官兵,便是平日里的顺天府差役,甚至是市井泼皮,都好像形成了某种默契一般,在街上一个都不曾见。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虽然锦衣卫也定下了收钱的规矩,可至少收费标准说的明明白白,直接告诉你给多少,据说……交了钱,便给你一个锦衣卫的木牌做收据,但凡你只要在清平坊开门做买卖的,就绝对确保没有人敢登门闹事,否则一切损失,锦衣卫百户所承担。

    在有的年月,或许做买卖首先考虑的是利润。

    可在这个时代,做买卖首先要考虑的却是安全。

    此时,但凡是懂一些经济之道的人,也晓得清平坊这边,势必会有大量的商贾要入驻了,将来……会带来何等的荣景?

    东市和西市的商人动了心,外地来的客商也动了心思,一时之间,来打探消息的,来观察锦衣卫百户所是否能说到做到的的人趋之若鹜。

    张静一却也发现,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受人欢迎的人物。

    真不容易啊,我张静一也有今日。

    当然,一般的客商,他是不见的,毕竟得营造一点神秘感,不然让人看多了,人家也就不畏惧你了。

    不过,倒是有一个拜帖,引起了张静一的注意。

    “福州府长乐县生员陈经纶。”

    张静一一愣,怎么又是一个读书人?

    张静一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把人叫了进来。

    一会儿功夫,却又是一个纶巾儒衫的人进来,见了张静一便作揖,用着很重的口音道:“学生见过百户。”

    张静一请他入座,打量他道:“你是读书人,进京来赶考的?”

    “做买卖的。”这叫陈经纶的,居然直接开门见山。

第七十二章:价值连城

    张静一看着眼前这人,惊异道:“读书人也做买卖?”

    陈经纶居然没有觉得一丁点的不好意思,落落大方地道:“读书是读书,做买卖是做买卖,我们闽粤一带,大抵都是如此。做买卖的人,得让子弟读书上进,中一个功名才安心。而有了功名的人,靠山地也种不出多少粮,不做买卖,凭这身上秀才的功名,也难以发家。”

    “噢。”张静一知道这个时代的福建情况确实很不好,那儿山地太多了,百姓们养不活,有的偷偷出洋,远徙海外,也有人靠种地养不活自己,只好经商了。

    张静一道:“既然如此,不知有何见教。”

    “学生想买铺子。”陈经纶毫不避讳地道:“可是听说新铺子暂时没有卖了,所以想来打听一下,学生知道百户这里还有不少的土地,是否可以加一些价格,卖给学生呢?”

    张静一又好气又好笑,现如今自己手里确实还有未来四期的铺子,可不代表,这个时候拿出来卖啊,可显然已经有不少人急了,显然是对清平坊的未来很是看好。

    张静一便道:“你是做什么买卖?”

    “长乐陈氏,耕商读传家……”

    “我只听说过耕读传家,却没听说过这耕读之后还有商的。”张静一倒是想笑了,不过,这大明朝闽粤一带的风气,确实比这京城要好不少,对于商贾的态度较为宽容。

    张静一顿了顿,倒是看向陈经纶:“你是福建长乐人,我今日见你,倒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你们长乐,是否有一个叫陈振龙的人。”

    “啊……”陈经纶一愣:“张百户也知道先父?”

    张静一一听先父二字,就晓得陈振龙已经死了,但是却万万没想到陈经纶竟是陈振龙的儿子,一时之间,又激动起来:“我听闻你的父亲曾在福建布政使司,培育红薯,这红薯乃是从西洋的佛郎机人那儿传来,这事,可是有的?”

    陈经纶:“……”

    “难道不是?”

    陈经纶忙道:“有是有,不过那不叫红薯,该叫金薯,这是先父取的名,此物……陈家一直都在培育,这二十多年来,不敢中断,金薯的产量很大,只是可惜,当初培育的时候,受了当地官府的嘉奖,可后来,就没有音信了。”

    红薯啊……

    张静一激动得要笑出声来,这玩意放在这个时代,就是粮食啊!

    而且是产量极大的粮食,甚至明代有过记载,亩产量,可以是这时代水稻的十倍、二十倍。

    此时的大明,天灾频繁,小冰河期的来临,导致天气骤变,各地的灾害,连绵不绝,这也是为什么会出现大量流民的原因。

    而流民们从地里种不出粮食,四处流浪,寻觅食物,席卷天下,最终……成了朝廷口里所说的‘流寇’。

    几乎可以说,这‘流寇’……便是明朝灭亡的主要原因之一。

    说白了,就是耕地有限,而因为天下承平,土地承载的人口越来越多,人口暴增之下,粮食产量非但没有增加,反而暴跌,这大明江山不完蛋才怪了。

    可有了红薯,就不一样了。

    要知道,数十年之后,康熙至乾隆时期,神州大陆终于开始推广种植红薯,以至于清朝时期的人口乃是明末时的人口数倍之多,居然也没有出现什么大乱子。

    人有了粮吃,就会安分。

    可你不给他粮,难道安分作饿殍吗?

    明末最悲剧的事,就是没有重视起红薯的推广,虽然福建那边陈家一直都在培育,附近也有一些人种植,可在小冰河期,真正受灾最大的,却是长江以北的区域!

    数不清的旱灾和蝗灾连绵不绝,大量的农地荒芜,粮产暴跌。

    若是此时,将红薯推广到广大的北地呢?

    张静一一时间心情澎湃,忍不住道:“你们陈家,有多少这样的金薯,可以在京师附近栽种吗?”

    “这……”陈经纶愣了一下:“倒是没有尝试过,学生也不知,不过我们陈家人,素来知道金,不,红薯的习性,倒是晓得怎么照顾,至于这红薯是否耐得住北地的旱地,能否抵得住这北地的寒冷,就不晓得了。”

    张静一斩钉截铁道:“你要多少铺子?”

    “啊……”陈经纶一愣,看着张静一,瞠目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张静一道:“你不是想要铺子吗?我给你留一百方丈怎么样?”

    陈经纶:“……”

    这一方丈,便是百两银子以上,一百方丈?这至少就是纹银万两了。

    “不只如此,我还可保举你,总而言之,你们陈家人只要在京师,我敢保证,没有人敢欺负你。”

    陈经纶:“……”

    这下子,他反而心慌了,人家这么热情,给这么大的好处,不会让我们陈家……

    张静一随即道:“你现在要做的就一件事,立即修书给你的族人,让他们立即押运大量的红薯到北地来,有多少要多少,而且还要抽调一些擅长栽种红薯的人手来,这件事,我交给你来办,你能办妥,有的是富贵,倘若不能办妥,京师就没办法立足了。”

    陈经纶心里渐渐平静了,他忍不住道:“张百户……这……立即大量的栽种?北地的土质和气候,还不确定呢,谁晓得能不能成活?这是不是太冒险了?”

    这是实在话。

    显然陈家还是远远小看了红薯的价值。

    而十几二十年前,那位曾经报喜的地方官,也小看了红薯的价值。

    当时红薯种出之后,还是在万历年间,当地的地方官连忙上奏。

    不过很快,就没有人当一回事了。

    张静一在上一世读到这件事之后,也觉得很奇怪,这么高产的作物,怎么可能朝廷会不重视呢?这可是改变王朝命运的神器啊。

    不过来到这个时代,开始读经史之后,张静一才大抵能够明白。

    因为福建的地方官是在万历二十一年上奏了这件事,而万历二十一恰恰又是一个最重要的年份,因为这个时候,恰好发生了‘癸巳大计’。

    ‘癸巳大计’,乃是内阁以及东林党之间最重要的冲突,渐渐已经开始在朝中发挥了作用的东林书院出身的官员,和当时的内阁发生了极大的争议,最终整个朝廷围绕着一次对官员的考核,发生了剧烈的冲突。

    那个时候,满朝的大臣相互攻讦,已经到了非我同党其心必异的地步。

    而一份关于福建来的‘喜报’,只怕在当时已经斗得红了眼睛的朝臣们看来,这一定是地方官想要政绩获得升迁,所以鼓捣出来的一次所谓‘祥瑞’而已。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历朝历代,都有祥瑞的多发期,比如一头牛一窝生了二十头牛仔,比如一只鸡长得有猪大云云,地方官借报喜的机会来刷刷脸,免得朝中诸公忘了他这么一号人。

    可在当时的清流们看来,上报祥瑞,是十分恶劣的事,是报喜不报忧的体现,自然而然,这份奏报很快便沉入大海,没有人理会了。

    也正因为朝廷的不理会,地方官见朝廷没有后续,自然也就不敢再上奏了,免得惹祸上身。

    陈家那边,得不到官府的支持,只好自己栽培自己的红薯,在历史上,这一栽培,就栽培了足足五代人,直到建奴入关,康熙时期,红薯才渐渐的推广。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眼下这天下都成了这样子了,到处都是流民,年年都是灾害,这事还缓得了吗?

    眼看着陈经纶一脸为难的样子,显然跟他苦口婆心,是不成的了。于是骤然拉下脸来,厉声道:“陈先生在来拜访我之前,难道就没有打听打听,我张静一是什么人吗?”

    陈经纶:“……”

第七十三章:陛下圣明

    陈经纶再不多说了,还能说啥?给他的路就只有一条!

    事实上,推广红薯,本就是他的夙愿,毕竟他的父亲为了栽培这红薯,花费了一生的心血。

    他如今唯一的顾虑,终究还是张静一这个锦衣卫百户不太靠谱。

    可现在,一把无形的刀架在了他的头上,大抵是你想吃肉还是想吃刀片。

    “学生知道了。”行了个礼,像避瘟神一样,陈经纶赶紧告辞。

    可很明显,张静一好不容易找到了人,这么重大的事,就这么寄托在了陈经纶的身上,他还是不放心的。

    这事儿实在太大了,关系到了万千人的福祉啊!

    于是陈经纶前脚刚走,张静一便立即招手,叫来了一个书吏,慎重地吩咐道:“找个力士,全天十二个时辰盯着他,想办法……在福建布政使司长乐县那边,也要布置好人手。”

    书吏顿然的精神一震:“学生懂了。”

    说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张静一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个家伙,深吸一口气,终究耐着性子解释道:“不是叫你们动手,是让你们好生保护陈家人,不要让陈家人有什么闪失,这陈经纶就算是掉了一根毛,我便将你身上的毛发一根根的拔出来。”

    书吏打了个寒颤,表示自己这一下真的懂了,而后才匆匆而去。

    …………

    此时,天启皇帝正坐在勤政殿中,双眉紧皱,显得颇为苦恼。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却依旧不见哪个后妃有身孕。

    为此,客氏和魏忠贤都很热心,他们又提出继续选秀,多挑一些好‘生养’的女子入宫。

    天启皇帝其实对于客氏和魏忠贤所选的嫔妃都很不满意,可这宫外的女子,总不能他自己去选吧,而这二人择人的标准,大多相貌只是姣好而已。

    当然,从私心上,其中为数较多的,还是那些和客氏与魏忠贤有关系的女子。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与他们有关的女子能生下皇子,那么客氏以及魏忠贤的侄子们未来的前途也就可以保障了。

    天气越来越寒冷,可惜西苑里没有暖阁,天启皇帝穿着厚重的裘衣,他招了魏忠贤到殿中来,禁不住道:“张静一近来为何没有来见驾?”

    关于这一点,其实正合魏忠贤的心意,他非常的不希望张静一时常来宫。

    哪怕皇帝有时起心动念,想召张静一入宫,他也会说几句,听闻张百户很忙,家事和公务都不少,这样一来,便打消掉天启皇帝的念头。

    在魏忠贤看来,只要再有一些日子,张静一都不能来见驾,陛下也就渐渐将此人淡忘了。

    于是这一次,魏忠贤便如往常一样道:“听闻张百户忙的很。”

    “忙?”天启皇帝显出不悦的样子:“就算再忙碌,也缺这一会儿工夫吗?”

    魏忠贤便笑眯眯地道:“奴婢这就不晓得了,张百户毕竟年轻,正是最贪玩的时候。”

    贪玩二字,值得咀嚼。

    天启皇帝奇怪地看了一眼魏忠贤:“你与他不是密友吗?”

    魏忠贤顿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道:“是,是,奴婢与……与张百户……相交莫逆,是忘年之交。”

    天启皇帝便抚案,他显然意识到,这个忘年交有点不简单,于是咳嗽一声:“他那百户所,现在如何了?”

    “这……奴婢说不好。”

    “说不好?”天启皇帝一愣:“怎么会说不好呢?”

    “听闻那百户所,明火执仗的向商户们要钱,凶得不得了。”魏忠贤道:“当然,或许张百户有什么自己的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要钱?

    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张静一的性子,天启皇帝非但不怒,反而笑了起来:“就是不知道这百户所治理得怎么样了,他是个有办法的人。”

    “要不……”魏忠贤笑吟吟地道:“想要看看这百户所如何,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要不……奴婢针对这百户所,也来一场演习,看一看这百户所的成色如何?”

    天启皇帝一愣,凝视着魏忠贤道:“你想收拾张静一?”

    魏忠贤忙道:“陛下,奴婢冤枉哪,奴婢这不是为了张百户好吗?”

    天启皇帝托着下巴,眯着眼,用狐疑不定的目光打量着魏忠贤。

    不过魏忠贤的提议,倒是让他有些动心:“那就搞他一下试试看?”

    “嗯,试试。”魏忠贤认真地道:“其实也是试一试他的深浅嘛,找出他百户所的瑕疵,是为了他好。”

    “那你去布置便是。”天启皇帝淡淡地道:“当然,张卿这百户新任不久,也不要操之过急,等过了年再说。”

    魏忠贤顿时大喜,又看着天启皇帝道:“陛下,既然是演习,就得有演习的规矩,陛下决不可事先透露了风声。”

    天启皇帝颔首:“朕知道,朕知道的,朕也想看看张静一每日脚不沾地的忙碌,到底忙出了什么。”

    于是魏忠贤喜滋滋地道:“陛下真是圣明啊。”

    天启皇帝斜着看他一眼,本想责备几句,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上一次朕问的卢象升如何了?”

    “卢象升……”魏忠贤脸色微微一僵。

    陛下又问起了。

    这让魏忠贤突然生出了一些奇怪的感觉,难道他曾经领会错了陛下的意图?

    天启皇帝便缓缓道:“张卿在朕面前提及卢象升是个人才,可以委以重任,这个人……你已打听了吗?”

    魏忠贤:“……”

    见魏忠贤不吭声,天启皇帝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内情:“怎么啦,这卢象升有问题?”

    魏忠贤还能说啥,官都已经罢了。

    他只好尴尬道:“奴婢这几日确实打听了一下,不过内阁,还有吏部那儿,对他的印象都极坏,都说此人是个酒囊饭袋,在知府的任上,治理得一塌糊涂。”

    “这样糟糕吗?”天启皇帝皱眉起来。

    魏忠贤便正色道:“奴婢当然不敢偏听偏信,所以还寻了都察院以及内阁诸公去询问了一下,大家都说他的官声很坏,贪婪无能,难堪重任。”

    天启皇帝只好点点头,叹道:“看来是张卿说错了。”

    “他小小年纪,懂个什么呢?”魏忠贤正色道:“既是锦衣卫百户,管好自己的事即可,贸然举荐大臣,稍有不慎,可是要延误大事的。”

    天启皇帝便淡淡道:“说的有道理,看来张卿确实没有识人之明。”

    魏忠贤顿时眉开眼笑道:“陛下圣明,洞察人心,只凭一个卢象升,便……”

    天启皇帝摇摇头:“朕不是因为卢象升而觉得张卿没有识人之明。”

    “啊?”魏忠贤惊异地道:“他还举荐了其他人?”

    天启皇帝看着魏忠贤,目光突的显出几分复杂,道:“他不是一直说魏伴伴是他密友吗?可他这个密友,看来也不怎么仗义,可见他的眼是瞎的。”

    魏忠贤这个时候开始怀疑人生了。

    这陛下到底黑的是谁啊?

    好在他早已习惯了天启皇帝的性子,这个小祖宗历来嘴巴毒得很,索性只尴尬一笑,当做没有听明白其中的意思。

    魏忠贤拜别了天启皇帝,却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司礼监,刚进门槛,就立即道:“来人,传王公公来。”

    这王公公,当然是东厂的掌印太监。

    只一会儿功夫,王体乾便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匆匆的赶来。

    先是给魏忠贤见了礼。

    魏忠贤抿着唇,只阴恻恻地盯着他,让王体乾浑身不自在。

    “九千岁唤咱来……”

    魏忠贤这才开口道:“这里有一件事,要交你办……咱们东厂,也得弄一场演习了。”

    一听演习,王体乾已是吓得面如土色。

    上一次因为演习……至今还让他记忆犹新呢,差一点就阴沟翻船了。

    “演习?”

    “对!”魏忠贤斩钉截铁地道:“针对清平坊百户所的演习,带着人马,突袭百户所……就像当初这群没规矩的人一样,好好的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王体乾骤然之间,恍然大悟,这时眼里放光,不由得精神振奋地看向魏忠贤:“九千岁,妙啊,这不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魏忠贤则是背着手,脸色阴沉地道:“多带些人手,不,要挑选精兵强将,咱要的是让陛下知道,这百户所不堪一击。至于怎么动手,动手到几分,就看你的了。只有一条……”

    说到这里,魏忠贤顿了顿,随即用严厉的目光盯着王体乾道:“其他人的死活,咱不管,张静一的命必须得留着,死了,拿你是问。”

    王体乾已明白了,于是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是是是,不过……可以卸掉他身上的一些玩意吗?”

    魏忠贤沉吟了一会儿,才道:“都留着吧,让他受点皮肉之苦就好了,至于怎么羞辱他,那是你的事。咱就要这天下人看看,什么是东厂!也要让人知道,招惹东厂的后果!尤其是……”

    魏忠贤用手指磕了磕案牍,表情慎重地强调道:“一定要保住张静一的命根子,可不能让他和咱们一样,到时候进了宫来,这岂不是抢人饭碗吗?”

    王体乾:“……”

第七十四章:天下兴亡

    整个京城已是银装素裹。

    天上下着鹅毛大雪。

    此时,张素华的肚子已越来越大,不能四处走动,只能安心养胎了。

    她百无聊赖,只好帮着看看张家的账本,亦或者是读读书。

    于是张静一不得不四处给她寻一些书读。

    四书五经是肯定不能让她读了,不能在这家里养出一个作八股的变态来。

    于是只好到街面上,让人采买一些话本和演义小说。

    只是……许多演义小说不看还好,好家伙,这一看……,绝大多数都是粗制滥造,甚至连《封神演义》的水平都远远不如。

    这个时候,张静一方才知道,后世流传下来的四大名著,之所以能够流传数百年,是有其道理的,那才是真正的经典啊。

    张素华显然对这些粗制滥造的演义也没什么兴致,好在张静一偶尔也会和她闲聊。

    不过更多时候,张静一还是在百户所。

    卢象升已开始操练校尉和力士了。

    他的操练方法很别出心裁,就是往死里操练。

    当然,对于操练的方法,张静一也出了不少主意,清晨长跑,上午阵列,到了下午,还是从纪效新书的鸳鸯阵的法子,操练实战。

    卢象升的军纪很森严,决不允许有任何错误,校尉犯错,就处罚小旗官,三人以上的校尉或是小旗官犯错,则处罚总旗官,若是总旗官或十人以上的校尉犯错,则处罚他这个操练官。

    规矩一经制定,校尉和力士们都很是觉得稀罕。

    大家是锦衣卫,又不是真的丘八,懒散是必定的,于是少不得有人抱着手笑嘻嘻。

    于是卢象升直接拎着这些嬉皮笑脸的人全部出列,一算人数,有十三人。

    于是二话不说,竟自请带着这二十多人一起受罚,居然在这寒冬腊月里,拎着人,在那简易的校场里,站了足足一夜。

    这时候……一种恐怖感让所有人油然而生。

    那些受罚的校尉,一个个口里抱怨,也有谩骂的,若不是因为张百户言明,卢先生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大家早就一哄而散了。

    显然,大家对于张静一还是敬畏的。

    可现在……他们却遇到了一个更狠的人。

    夜里很冷,寒风刺骨。

    因为带兵不力的卢象升,自个儿在这夜空之下,孤零零的站着。

    邓健和王程怕出事,可京城的夜实在太冷了,不得不裹着被褥,躲在兵舍里,透着门窗的缝隙张望。

    就见那校场上的卢象升,一直的纹丝不动,就好像是雕塑一样的站着。

    虽是裹着棉被,可大家还是冷得出奇。

    而站在风口上的卢象升,却好像浑然不觉一般。

    到了子夜的时候……

    大家的心底已开始冒着寒气了。

    而到了三更天的时候,卢象升依旧还在校场……

    此时此刻……大多的校尉和力士在兵舍里睡去了,有人模模糊糊的起夜,朦胧之中,像见了鬼似的,看到了校场方向那站着如木桩子一般的‘卢先生’。

    “快,快醒醒……”

    后半夜,许多校尉和力士睡不踏实了。

    大家确实不太严肃,犯了一些错。

    卢先生不是读书人吗,听说还是进士,他居然说惩罚自己便惩罚自己,这处罚居然还这么狠?

    这身子怎么撑得住?

    可卢象升却依然屹立不动。

    月色之下,大雪已覆盖了他的纶巾,覆盖了双肩,而他犹如冰雕一般。

    有人忍不住惊道:“这人莫不是疯子,比咱们百户还疯?”

    “你疯啦,你敢骂百户?”

    大家咕哝着,有人实在撑不住了,眼皮子打架,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

    可到了卯时三刻,天未破晓,苍穹依旧是漆黑一片,有的只是天上飘飞的雪絮。

    而这个时候……刺耳的竹哨响彻了夜空。

    大家慌慌张张地睁开眼。

    有人气呼呼的破口就骂:“要不要人睡觉。”

    砰!

    兵舍的门被人狠狠踹开。

    一股凛冽的寒风猛地灌进来。

    紧接着,一个人徐徐踱步进来,全身还覆盖着残雪。

    他双目布满了血丝,眸子却带着锥入囊中的锐利。

    卢象升发出了怒吼:“早操开始,集结!”

    大家一惊,都张开了眼睛,下意识地翻身看向声音的来源处。

    然后木然地看着在校场里站了一夜的卢象升。

    一个个像怪物一般地看着他。

    他站了一宿,居然还不睡?

    可这时,许多人打了个激灵,居然鲤鱼打挺一般的翻身而起,个个连忙穿衣,匆匆趿鞋,披上了张挂在墙壁上的蓑衣,而后在卢象升的怒吼声中,匆匆朝着校场方向狂奔。

    一般情况之下,一个对自己都这样狠的人,往往都让人觉得害怕。

    何况他们犯了错,卢象升却自己来受这罚,说实话,作为一个男人,内心还真的有些良心过不去。

    于是在清晨早操的时候,虽然大家队列有些稀稀拉拉,可大家却老实多了。

    一宿没睡的卢象升,却依旧精神奕奕。

    卢象升虽然是进士,却是真正有练过的。

    当下照着和张静一制定出来的操练计划,先进行队列的操练。

    所有人分小旗、总旗的编制,列为六列,这一站,便是一上午。

    其实莫说是一上午,便是一炷香的时间,许多人也受不了。

    心里早已将卢象升骂了十八遍。

    可大家看到,在校场里站了一宿的卢象升,居然也同样站在队列中,纹丝不动,虽然心里想骂,却一个个服服帖帖的。

    因为他们很清楚,眼前这位进士爷……总能让他们发不出任何的怨言。

    张静一偶尔会来,见效果十分显著,也十分的吃惊。

    这种操练,来源于后世,其实更早应该追溯于普鲁士的操典。

    在这个时代,人们倾向于士兵个人的战斗力,可到了后来,在无数的战争过程中,人们越发的意识到,一支军队的组织能力以及整齐划一的协调能力,才是战争制胜的法宝,这一点在陆军之中,尤其的关键。

    因此,队列操练才在世界风靡开来,越来越受重视,并且显著的提高了军队作战的能力。

    当然……有先进的军事理论是一回事,操练还是需有人来执行的。

    就这么的操练了一个月,校尉们已经有了模样了。

    听说最苦的就是卢象升,其次才是邓健和王程,再倒霉的就是小旗官,毕竟士兵犯错,也需要惩罚武官。

    可正因为如此,整个百户所的提升十分显著。

    如今的校尉们,个个神采飞扬,腰板挺得笔直,身子也健壮了不少。

    当然,这也和张静一舍得给钱粮是有关系的,每日提供的伙食,几乎可以达到小地主的标准,有蛋有肉有鱼,给校尉们提供了丰富的营养,这些营养再通过操练转化成了力量。

    否则……若是照着边军或者京营的标准,张静一可以百分百的肯定,就算再怎么操练,大抵效果也只等同于后世非洲的黑蜀黍。

    卢象升除了操练,但凡能抽出一些时间,倒也会拿出书来,传授一些书里的知识,这显然是读书人的小心思,好为人师,总想教点啥。

    张静一渐渐和卢象升相熟了,彼此之间也变得热络,他摸透了卢象升的心思,卢象升也了解了张静一的想法,两个人都是有大志的人,自然而然,能脾气相投。

    因此,操练结束,夜深的时候,卢象升便喜欢和张静一在校场里漫步。

    看了看一片漆黑的夜空闪烁着几颗不甚明亮的星光,张静一道:“马上要年关了,往年的时候,北地也是这样寒冷吗?”

    一说到冷,张静一便忍不住的哆嗦。

    卢象升则道:“今岁的天气,比之往年更加恶劣,只怕明年……各地又要遭灾了。”

    说着,他叹了口气,脸上显出了几许忧虑之色。

    曾经的大名府知府,作为一方父母官,卢象升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多变的天气,意味着气象的聚变,也是极容易引发灾害的。

    “明年会遭灾?”张静一的心沉到了谷底:“大名府当初毕竟隶属于直隶,就算是出了灾情,理应也不至百姓们受苦吧。”

    卢象升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瞥了张静一一眼:“张百户久在京师,想来并不知道地方上的情况,百姓们任何时候都是受苦的,若是遭灾,朝廷根本鞭长莫及,到了那时……即便地方官如何治理,采取任何的举措,后果也十分可怕。”

    “可怕?”张静一皱眉道:“百姓们没有饭吃?”

    卢象升沉默了很久,而后幽幽地说出三个字:“人相食!”

    张静一顿时打了个寒颤,这三个字,轻飘飘的说出来的时候,才格外让人觉得恐怖。

    到了人相食的地步,可见饥饿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有多少人行将饿死的时候,才不得不出现这样的惨景。

    而更让张静一觉得可怕的是,卢象升说出这番话时,面上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就好像说的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一样。

    张静一脸上表情认真了几分,道:“你曾是地方官,可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这样的情况吗?”

第七十五章:来都来了

    此时,卢象升只低垂着头,似乎是在注意着脚下的泥泞,他背着手,沉吟良久道:“我虽为一方父母,却找不到任何缓解的办法。”

    这是实在话。

    张静一想了想道:“如果当今皇帝励精图治,可以解决吗?”

    卢象升摇头:“便是当今皇上有唐太宗那样的贤明,也没有办法解决。”

    张静一目光一怔,不由道:“这样说来,我大明已到了穷途末路了?”

    “我没这样说。”卢象升振振有词道:“张百户不要诓我。”

    张静一:“……”

    卧槽……张静一居然忘了,自己好像是锦衣卫。

    而这个身份,还是令卢象升有一点点忌惮的。

    和锦衣卫讨论这种话题,这不是摆明着想要吃牢饭吗?

    张静一目光一整,打起精神道:“我要解决这个问题。”

    “你?”卢象升凝视着张静一,随即笑了笑。

    “我一定可以解决。”张静一道:“大丈夫在世,怎么能失去志向呢?换一句话来说,人若是没有梦想,那么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卢象升抬头,他本来就是很骄傲的人,可是这种骄傲,他在眼前这个没有通过科举出身的锦衣卫少年百户身上居然也看到了。这竟让卢象升生出了错觉,竟下意识地道:“张百户可以做圣人了。”

    张静一一时错愕,随即笑了起来。

    卢象升也一扫心里的阴霾,不禁开怀大笑。

    张静一道:“卢先生这兵的确操练得很好,很令人佩服。”

    卢象升道:“这没什么值得佩服的,天下的学问只有这么一点点,就如学生从前说的那样,道理大家都懂,你看古时的名将,往往见了士兵的伤口生了脓疮,便会亲自去给士兵伤口中的脓疮吸出来,于是士兵们都爱戴他,愿为他效力。这个道理,张百户若是读过书,一定见过不少,世之名将,大抵都是如此,可是……又有几个人,见了士兵伤口上的脓疮,愿意亲自去吸吮呢?”

    张静一顿时觉得心头恶寒,是啊,莫说亲自去吸,便是想一想都觉得恶心。

    张静一却是话锋一转,突的道:“当初卢先生来百户所,只是为了报复九千岁?”

    卢象升却是没有回话,只低垂着头,在夜色之下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摇,若有心事。

    张静一不愿跟卢象升走心,毕竟自己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

    年关的时候,张家开始访亲问友。

    张静一对于张家的亲戚都不熟,也不愿和别人打太多的交道,倒是有不少人跑到张家来,送礼是没有的,都是来问自己的儿子和兄弟的。

    “张百户,为何我儿不能回家过年?”

    “张百户……”

    原来却是卢象升决定过年留守百户所,并且表示大家都铭记着张百户的恩德,所以校尉和力士们都留下,就在百户所里过年。

    说是说在百户所里过年,其实就是留大家继续操练。

    这卢象升可谓是个狂魔,属于那种我已经不把自己当人看了,你们也别把自己当人。

    张静一对此……只好表示卢先生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那么君子只好成人之美了。

    当然,他在表现上是不能吝啬的,于是又出了一笔钱,表示大家在百户所这个年要过好。

    这让张天伦很不解。

    因为往年的时候,王程和邓健两兄弟都会回来张家陪着他这个义父,好生热闹一番。

    结果今年却留在了百户所,这是什么意思?

    张静一只好耐心地解释:“现在百户所在整训操练,当然,主要是请来的那个卢先生性子比较刚直,儿子好说歹说,他也不同意放人,实在没办法,只好听从他的话了。”

    张天伦带着几分失落,便叹了口气道:“本来还想给邓健寻一门好亲事的,是京营的一个千户之女,他若是娶了他家女儿去,便算是又多了一个好靠山了,这还是老夫好说歹说,人家才肯答应的,原打算大年初六的时候让带去通州看看,现在看来……只怕要失约了。”

    张静一不禁为之感动。

    还是做爹的靠谱啊,虽然一直不声不吭的,可不还偷偷摸摸的在给他的二兄找对象吗?

    不过……若是因为这个事耽误,倒是可惜了。

    于是张静一道:“回头我去劝劝卢先生,给邓健两日的假,不过我觉得卢先生未必肯放人。”

    “成家这样的大事也不肯放人?”赵天伦不由得恼火了,这是什么道理?

    这大过年的,不想惹老爹不高兴,张静一便苦口婆心地道:“卢先生从前就说过,若是寻常校尉和力士,当真有大事,这告假尚还有权衡的余地,可若是总旗和小旗,身为武官,便该以身作则,天塌下来,也要留在百户所,这是军规。”

    “太苛刻了。”张天伦摇摇头道:“这样折腾法,不哗变就不错了,这个姓卢的,不像是个能带兵的人,一介书生而已。此人,老夫也打听过,他在知府任上,便是个糊涂官……”

    张静一不愿再听张天伦唠叨,只好道:“那我回百户所去问问吧。”

    百户所占地很大,尤其是后廨,这里已经规划成了一个简易的校场。

    此时是下午,正是战法操练的时候。

    张静一出现在校场上,便见卢象升正领着大家各自结阵,所有人都手持着哨棒,排着整齐的队列,不断挥舞刺杀。

    这些校尉和力士,已经有了一些模样,隐隐带着一股与常人完全不同的气势。

    卢象升见了张静一来,也对张静一不理睬。

    直到操练完了,方才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张百户……”

    他朝张静一行了个礼。

    张静一朝他颔首:“卢先生辛苦了。”

    “倒是不辛苦,辛苦的是他们。”

    卢象升点了点校场上依旧站成队列的校尉和力士,又介绍道:“这一个多月的操练长进十分快,从前的时候,许多人身体瘦弱,现在都健壮多了,个个腰杆都挺直啦,气力都涨了不少,除此之外……起先早操晨跑的时候,跑个两里路便气喘吁吁,现在即便跑了三五里,也能坚持下来,队列也越发的熟稔……只是……我思来想去,好像现在的操练,对他们似乎变得轻易了许多……可人操练的时候,一天只有五个时辰,毕竟人总要吃饭睡觉,偶尔也需给人一些闲暇。”

    卢象升很苦恼,他的苦恼是有道理的。

    操练的本质,在于突破校尉们体力上的极限,起初让他们晨跑,让他们列队,让他们挥棒,让他们不停歇的操练,对这些人来说,都是折磨。

    可慢慢的,这些家伙体魄上来了,也已经习惯了这种高强度的操练之后,在卢象升看来,就好像这操练少了点什么。

    张静一不由乐了,他倒是有想法的,随即就道:“这个好办,我教你一个方法,咱们可以让人缝制许多的沙袋来,这沙袋里先装一两斤沙子,而后绑在他们的脚上,以后无论是晨跑,还是列队,甚至是吃饭都让他们穿戴在身。等以后若是不够,还可以将这沙袋里的份量提高嘛,一两斤不够,就来五斤,五斤不够,我觉得七八斤也可以。”

    卢象升听到这里,顿时眼前一亮。

    这时候,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张百户,比他想象中要聪明多了,于是开心地笑道:“哎呀,张百户的话,真是发人深省,为何学生没有想到。这事只怕要张百户费心,赶紧寻人缝制。”

    张静一点点头道:“我先去和大家打个招呼,毕竟来都来了。”

    说着,快步到了校尉们的队列前。

    其实校尉们一见到张静一来,个个都从苦闷的操练之中仿佛见着了一道光,相比于卢象升的苛刻和严厉,他们觉得张百户要和善很多,是个极好的上官,哪怕张静一有时也板着脸,却给人一种春天般的温暖。

    张静一朝他们挥挥手道:“大家辛苦了。”

    众人齐声回应:“不敢。”

    声若洪钟,气势骇人,可见操练不但带来了体力上的跃升,也给大家带来了无穷的精神气。

    张静一随即……便挥手告别。

    一见张静一转身走了。

    众校尉们都是依依不舍的样子。

    甚至站在队列里的姜健,虽然身子站的笔直,嘴唇好像一动不动,却发出声音:“还是张百户体恤大家伙儿,张百户见我们如此,一定很不忍心。”

    这声音很轻。

    可是队列里前后人等都能听见,大家心里暗暗的点头,身子却依旧一丝一毫不敢动弹。

    在众人殷殷的目光之中,张静一出了校场,决心让人赶紧供应沙袋,他走了许多步,突然脑子里生出了一个疑问:“我来这儿是干啥来的?”

    好在他走的时候,卢象升还是表达了对张静一的敬意,他一直将张静一送到百户所门口,还不忘嘱咐道:“张百户,记得沙袋,要赶紧,最好明日就送来。对了,我看一两斤太轻,给个三五斤吧,为了给大家做一个表率,给老夫做一个十斤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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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介绍:
如果一个人不幸回到了天启六年。
此时大厦将倾,阉党横行,百官倾轧,民不聊生。
党争依旧还在持续。
烟雨江南中,才子依旧作乐,佳人们轻歌曼舞。
流民们衣不蔽体,饥饿已至极限。
辽东的后金铁骑已然磨刀霍霍,虎视天下。
而恰在此时,张静一鱼服加身,绣春刀在腰。
他成为了这个时代,以凶残和暴力而闻名天下的锦衣卫校尉。
在这个不讲理的时代,恰恰成为了最不需讲道理的人。锦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锦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锦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