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三章:卧龙出山
张静一话音落下。
一旁早有人一刀下去。
那柯恩的脑袋,便已直接斩落,在地上打了个滚。
柯恩显然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方见面便杀,毫无斡旋的空间。
这在他看来,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在他看来,自己毕竟是总督,哪怕是战败,也有彼此斡旋的空间,大不了,自己承认结束这里的统治,灰溜溜的带人走便是,退一万步,或可支付一些赎金。
可张静一不这样看。
或许欧罗巴人,此时来了这里,还秉持着不杀贵族的道德观。
甚至张静一相信,若是自己不幸落在他们的手里,想来这些尼德兰人,也未必会将自己一杀了之。
可是……人与人的观念是不同的。
这与文明和野蛮无关。
尼德兰人是侵略者,是来殖民的,因而他们可以冷静地处理一切敌对的行为,他们交战,杀人,同时俘虏,甚至偶尔,对于敌人可以表现出宽容的一面。
可对大明而言,却是另一回事,因为大明是被侵略的一方,战争是在大明的土地上进行的,因而,战事一起,军民百姓颠沛流离的是大明,大量人惨死的也是大明,这个时候,若是还以所谓宽容而洋洋自得,这样的人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的伪君子而已。
一时之间,整个热兰遮更是肃杀之气十足。
刘文秀却是追上来道:“恩师,顾家这些当地的人怎么处置?”
张静一略略一想,便道:“当初我对他说过,他杀尽他全家,不过当时不过是吓唬他而已,先告诉他杀他全家,现在不杀,他反而会为之欢喜了。只不过,似顾楷这样给尼德兰人做过通事的,统统斩了,他们的族人,则发配辽东,辽东还缺人力。”
刘文秀一时苦笑。
张静一道:“你笑什么。”
“学生不知道,那顾家的人,不知接下来是要对恩师感激涕零呢,还是恨之入骨。”
“我不在乎。”张静一淡然道:“他们怎么想,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喜也好,怒也罢,也只是案板上的鱼肉,我为刀俎,刀俎为何要在乎案板上鱼肉的想法。”
顿了顿,他又道:“给你三天时间,这里的侵略者,统统要解决掉,还有这里的港口和码头,也要烧干净,所有的粮食,以及金银,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统统烧干净了,三日之后,我们就要出发,该给西班牙人一点颜色看看了。”
刘文秀面容一正,连忙道:“是。”
…………
镇江。
一个又一个可怕的消息,已让王文君彻底的笑不出来了。
此时的他,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甚至坐在这督师行辕,虽然此地显然并没有风险,可是看着从各地雪片一般飞来的奏报,王文君却是茫然无措。
是的。
他慌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何事情会到如此糟糕的地步。
更可怕的是,情势还在一步步的恶化。
王文君在抵达这里时,原本还以为,自己胸中有满腹韬略,他看过许多的兵书,最推崇的就是纪效新书。
他曾为纪效新书而拍案叫好。
只是……等他真正到了镇江,开始布局的时候,却发现事情根本不是这么个样子。
以至于王文君甚至怀疑戚继光的水平,或者说,这兵书在撰写时,戚继光是否藏拙了。
现在,一个个噩耗,仿佛是在钝刀子割肉。
其实他已向朝廷隐瞒了许多的情况。
可许多事,毕竟是遮不住的。
以至于他现在每日都处于心惊肉跳之中。
因为他很清楚,如今……各处遭受兵灾,死伤的百姓无数,更不知多少人流离失所。
这笔账,迟早朝廷要给他算的!
就算是非战之罪,可这个锅,除了你这个督师,谁还背得动。
此时,他深刻的意识到,要完了。
当然……还不只是如此。
现在的王文君真正感到害怕的,可不只是这个。
因为在此时……谷
随着急切的脚步声,有人气喘吁吁地走过来,手里正拿着一份奏报,焦急地口里大呼着:“王公……王公……”
此时的王文君,皱着眉头,正在想着怎么撰写奏疏。
这几日,又被袭了两处,令他满心的惶恐不安,只是这奏报,终究还是有文章可作的,同样的事,通过笔墨润色之后,可能效果就不同了。
说到底,就是怎么把丧事喜办的问题。
比如珠江卫被袭,死了三百多将士,百姓死伤还无法计算,这本来是晴天霹雳,可如果写……海贼此番进击珠江口,似力有不逮,可见其他的口岸,都是防卫森严,使海贼无机可趁,不得已只得袭珠江卫泄愤呢?
又或者说,珠江卫距离广州一步之遥,贼子似有袭珠江卫之后,进犯广州之意,海贼擅海战,舰船千艘,我大明奈何船少,无法暂时克制,可若贼自珠江口岸登陆,敢犯广州,则臣定当布下天罗地网,教贼有去无回。
这的乾坤,实在有太多可细细琢磨和推敲之处。
自然……
对于王文君而言,他依旧还是痛苦的,他最擅长的就是舞文弄墨,只是可惜,当初在都察院的时候,他是靠舞文弄墨来指摘别人,弹劾和抨击别人,是站在道德制高点的那个人。
可如今,他这满腹经纶,却只能给自己辩护了。
一见来人,乃是自己的幕友邓演之,邓演之一脸焦急的样子,先是向王文君行了一个礼。
王文君心里已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率先道:“怎么,又出了什么事?”
“海贼进犯淮安府。”
王文君一听,顿时大惊失色。
这才是真正的噩耗啊!
淮安府不比其他处,它和南通州一样,既是运河的中转中心,一旦被袭,运河等于又被切断了。
要知道,此前南通州被袭,运河就曾中断了一些日子,若不是东林军出动,抵达了南通州,等抵达的时候,海贼已不见踪影,总算是重新恢复了航运。
可是……而今,淮安府又被袭了,运河的安危,又提到了日程。
淮安府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整个运河的漕运衙署都在那里,而且它距离凤阳府、南京城都很近,距离镇江,也不算远,此地被袭,不但造成南北经济的恶化,更可怕的是……这会大大震动朝廷,毕竟这地方太重要了。
王文君眼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绷紧了,定定地看着邓演之道:“海贼有多少人?”
“还不知多少。”
王文君便急切地道:“各处水寨,要让他们立即去营救。”
邓演之便一脸为难地道:“这些日子,诸军四处驰援,已是人困马乏,将士们……已经……”
“管不了这么多了。”王文君道:“事到如今,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十日之内,若是不能收复,老夫乌纱不保,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说完这话,王文君却是悄然地打了个寒颤。
他越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死路上走。
这个督师,就是一个坑哪。
是了,难怪当初那张静一,不肯争取督师之位,想来此人油滑的很,知道这个位置是如此,所以自己早就脚底抹油了。
什么辽东总兵官,那辽东和海贼有什么关系?
这般一想,他越发觉得恐怖,敢情自己这是被人给戏耍了?
于是,他越想越是不忿。
可又想到,这份战报再送到朝廷,只怕陛下一定龙颜震怒,而朝野之内,也必然是骂声一片了吧。
再这样下去,自己哪里还有活路?
他越想越是感到无力,最后直接跌坐在了椅上,微微张大了眼眸,一脸后怕的深深看了邓演之一眼,却是下意识道:“事到如今,如之奈何?”
“海贼防不胜防,而且现在看来,他们兵多将广,且都是精兵,这绝不是说着玩的,他们借助着舰船,神出鬼没。我大明六省,千里海岸线,如何能制胜呢?王公……这不是您的罪责啊,只是您运气不好,恰恰在此位上,最终成了替罪羊而已。”
邓演之的话,可谓是十分对王文君的胃口,他就是这样想的。
自己成替罪羊了。
王文君便甚是愁苦地道:“先生就不要卖关子了。”
邓演之苦笑道:“如今……制胜海贼,已成天方夜谭,非学生人等不肯用命,实在……实在是……”
王文君凝视着他,道:“老夫自然知道,难道老夫是聋子和瞎子吗?怎么,除了克敌之外,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也不是没有……”邓演之想了想。
王文君眉头一挑,顿时来了几分精神。
他知道邓演之是个稳重的人,若是没有什么主意,绝不敢在他的面前胡言乱语的。
既然说了,那么肯定就有一定的把握了。
在王文君期许的目光下,只见邓演之缓缓地道:“这些日子,学生思来想去,倒是想到了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让王公度过眼下的危机,只要这道坎度过去,则立即金蝉脱壳,想办法回到京师里去,再不趟这一趟浑水了。”
第七百三十四章:神机妙策
王文君此时就好像溺水之人。
此时只想抓住救命稻草。
回京城去,继续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去抨击和弹劾其他人,这是一件多令人向往的事。
而现在这个督师,简直就是烫手山芋,看上去风光得意,实际上,他已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邓演之顿了顿,道:“在学生说出这主意之前,王公可否能让学生说一说现在的情势呢?”
王文君不耐烦地道:“情势老夫已知悉了,何须赘言?”
邓演之则是摇头道:“王公,并非如此,此事虽是王公知悉,可……其实后果更为严重,眼下的情况是,军民死伤无数,许多人背井离乡,学生听闻,现在各地都有逃民,沿岸各村寨的百姓,流离失所。”
他顿了一顿,耐心地又道:“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现在运河已是岌岌可危,大量运钱粮的船只,堵塞在河道,想要北上,可海贼三不五时袭击沿河的水道,人心惶惶。”
“王公可想过,这会遭到什么后果吗?江南的钱粮,一旦送不到京城,朝中百官会如何看待?那些领不到俸禄,领不到钱粮的文武们,又会如何看待?学生说句不该说的话,我大明自洪武太祖开国而起,历代天子大多刻薄寡恩,至今朝犹甚。不少人都说,当今陛下……酷似太祖。”
此言一出,王文君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脸色也显得苍白了一些。
却见邓演之又道:“正因如此,所以王公已经岌岌可危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王公不但要身败名裂,从庙堂上的文武百官,到地方上的军民百姓,再到陛下……只怕都恨不得教王公死无葬身之地,王公乃是读书人,身死无碍,可是祸及家人呢?可若是遗臭万年呢?”
王文君听到此,只觉得慌了,他哪里想到……事情会到这样的地步?邓演之的话,也绝不是危言耸听,毕竟此人乃是自己心腹中的心腹,其他人不会将这些话说透的。
他越加的心烦意乱,于是他哀叹道:“行事难,行事难,难如上青天啊!”
可是这样的哀嚎,显然是于事无补的。
“请先生教我。”王文君道:“老夫走到今日,实在是不容易,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又经二十年宦海浮沉,才至今日,如何甘心还未报效国家,便走入今日这般的死地?”
邓演之讲明了厉害关系之后,又分析道:“其实这些日子,学生为王公四处走访,倒是……发现了一些东西。”
王文君盯着他道:“你说。”
邓演之便道:“学生发现,这些海贼……有些不同。”
“你继续说下去。”这话说的有点急切,这时候的王文君,确实有些慌了。
“他们袭击某处,绝不侵城掠地,至多一番杀戮,劫了财货之后,则立即遁走,这也是为何我大明拿他们没有办法,只能望洋兴叹的原因。所以说到底,他们不是当初的建奴人。建奴人打了胜仗,侵夺了城池,掠走了百姓,便与我大明割据,分庭抗礼。可他们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们只劫财,却不夺地。想来他们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一旦上岸割据,他们的舰船也就无用了,到时我大明自然调兵遣将,教他们有去无回。”
“他们只求财,与是否侵城掠地又有什么关系?”王文君显得没有了耐心。
邓演之道:“大有关系啊。王公有所不知,这建奴之贼,与我大明,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他们得我们一块地,我大明便失一块地。他们是奔着亡我大明江山去的。可这海贼现在看来却不同。他们无法登岸,更不敢割据,因而……便如当初的倭寇一般,只负责劫掠,劫掠之后便遁去,说到底,他们也只能求财而已……”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对我大明而言,若是不侵城掠地,不动摇我大明根基,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
“什么意思?”王文君立即也察觉到了什么,他背着手,神情若有所思,迈着步子,来回踱步起来。
这些日子,他为了海贼的事焦头烂额,却没有从另一个层面去思考。
可现在……他大抵明白了邓演之的意思。
这邓演之还真是人才啊!
“对我大明而言,根本在于土地,在于人口。”邓演之道:“当然,还有我天朝上邦的脸面。可是那些海贼呢?他们的诉求是什么?”
王文君眯着眼,徐徐道:“说来也是奇怪,他们分明有精兵良将,有无数舰船,难道只会袭我大明的海镇?”
“若是有一个方法……”邓演之道:“譬如……和他们谈一谈,让他们不得进犯我大明海镇,尤其是不可断我大明运河,那么岂不是两全其美?”
“你要议和?”王文君听罢,大为吃惊,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恶狠狠地道:“你疯了?”
“学生没有疯。”邓演之从容地道:“学生本来不敢有此念,可到了如今……事态已经极其严重,到现在为止,我大明的官兵,连海贼的边都没有摸到,处处挨打,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且运河一断……长此以往,我大明必定要饱受其害的啊。和这样的危害相比,若是能坐下来,拿出一个切实的章程,岂不是两全其美?”
王文君则是摇头道:“朝廷绝不会纵容。”
“朝廷不会纵容,是因为这些海贼胆大包天,可若是……我们换一个方式,可能朝廷就同意了,不只如此,对于王公您而言,又何尝不是大功一件呢?”
王文君连忙道:“换什么方法。”
“学生打听到,这些海贼只贪图财货,不在乎名声。他们的诉求,不过是我大明学当初澳门的先例,让出一些良港和他们做买卖而已,巴掌大的地方,朝廷赐予他们,没什么妨碍。”
王文君顿时瞪大了眼睛,略带恼怒道:“哼,这是割地。”
“王公,名目上是准他们登岸歇息,或者……就将他们当寻常百姓一样看待,就售出土地或者租借土地给他们便是。”
“这样可行?”王文君一脸诧异。
“除此之外……不就是给他们一些银子吗?他们劫掠,又能劫到多少银子去?若是想办法,掏出几百万两银子来,对他们而言,这是赔款,可我大明,但可以用赐予的名目。咱们天朝上国,无所不有,赐他们一些财货,又有何不可?当然,也不能不提条件,前提条件是,他们得入朝进贡,而后……再以赏赐的名义,将他们所需的金银,赐予他们。”
王文君若有所思,犹豫地道:“只怕他们所图的,并非如此。”
“无论图什么,都是可以谈的。若是不谈,对彼此都没有好处,他们是劳师远征,而且虽到处烧杀劫掠,可杀了人,他们能得什么利?劫掠去的财货……哪里有换成真金白银实在。而我大明则永远的断绝了海患,至于王公您……一举得来我大明海疆百年的平安,这……难道不是千秋伟业吗?不知多少百姓,要感念您的恩德。”
“再则,朝廷那边,因为断了漕运,只怕也已乱成了一团,陛下也已勃然大怒。漕运一断,是要惹出天大的乱子的,王公以一己之力,使天下安定,这是古之班超、张骞一般的功绩啊。”
若是在以往,这邓演之提出这个方案,王文君是想都不敢去想的。
可是现在……
他很清楚,继续这样下去,自己的后果很严重,不但身败名裂,便是整个家族,只怕也要搭进去。
因而,他权衡再三后,便道:“要办,事情就要办的漂亮,先不能和朝廷说,得想办法,先试探一下这些海贼。若是海贼当真愿意答应……你所说的入贡、罢兵,咱们再上奏朝廷。”
他故意的说了‘咱们’二字。
也就是说,这奏疏,我肯定会将你的名字列进去的,大家伙都在一条船上,谁也别想跑。
邓演之带着浅笑道:“王公所虑的是,先试探,若是对方果有诚意,我们再想办法润色,赔款可以是赏赐,给他们一些边边角角的海镇,可以是朝廷德加四海,不忍番人在海上漂泊无定,无处落脚。罢兵议和,也可以是对方感怀大明之德……总而言之……此事最重要的是要有所交代。国朝没有轻易与贼议和的道理,当初对鞑靼人和瓦剌人如此,此后对建奴人也是如此,因而……这里头最重要的明堂,得花费在笔墨上,怎么把这事变成天大的好事,将这事变成彰显我大明气度的事,这事成了,那么就成功了一大半。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至关重要……”
王文君背着手,此时整个人显得淡定了许多。他毕竟是都察院出身,舞文弄墨,实在是他的长项,同样一件事,怎么说,还不是操持在自己这样的人之手?自己闭着眼睛,都能将事情润色得漂漂亮亮。
第七百三十五章:有‘朋’自远方来
当然,说归说。
可是内心还是忐忑的。
要颠倒黑白,势必会有巨大的风险。
不过邓演之的一席话,终究还是让王文君下定了决心。
“王公现在走的就是一条死路,眼下除了死中求活,没有任何的办法。”邓演之继续道:“眼下王公要做的,只能解决这个问题,若是袭击一直无法停止,天下大乱,那么王公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何况……王公有没有想过……沿岸数省出身的大臣,现在哪一个不是心急如焚?再这样闹下去,他们乡下的家人连性命都无法保全啊。现在大家要的是平安,只要王公寻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他们自会在京中竭力为王公奔走。再者说了,王公在都察院时,也有人脉,这些门生故吏,难道不会出受帮衬吗?”
邓演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随即又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再犹豫了。”
王文君看着邓演之,深吸一口气,叹道:“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为了天下苍生黎民,也只好如此了,若是有罪,那么这罪都归老夫身上好了,只要天下能够安定,百姓能够平安,老夫纵万死,亦可含笑。”
说下这番话之后。
邓演之就立即知道,王文君算是彻底的下定决心了。
王文君随即又问:“只是,该如何和海贼联络?此事,必然需秘密进行,绝不可告人。”
邓演之便道:“学生且去联络看看。”
王文君想了想,这样的大事,还真只能是邓演之去办,其他人他并不放心。
于是他点头道:“有劳了。”
邓演之又说了一些话,随即便告退出去。
出了行辕,而后,邓演之便进了轿子,接着便让轿夫往自己下榻的一处租赁的小宅而去。
这小宅中人不多,只有一个老妈子和一个门丁,故而显得很幽静
邓演之进门后,便径直到了宅中中堂。
而在这里,却早有一个纶巾儒衫之人在等候他多时了。
“邓兄,如何了?”这声音略显急切。
这个人……虽是纶巾儒衫的打扮,不过肤色略显较黑,此时一面和邓演之行礼,一面关切的询问。
邓演之看他一眼,随即道:“妥当了。”
于是,这人长长的松了口气。
眼前这个读书人,叫蔡文远,蔡文远乃是江南大族,此后不得不流落海外,到了琉球之后,因为颇有影响,于是受雇于佛郎机人做了通事。
此番联合舰队不断袭击沿岸,却一直苦于这样打下去,只是在不断的消耗,这些欧洲人,显然要的是得到切实的好处,这一点,必须得从大明朝廷手中获得。
因而……在无数次变本加厉的袭击之后,便让这通事蔡文远潜入内陆,开始活动。
实际上,像蔡文远这样的人不少,他们逃亡海外之前,本在江南一带,就很有文名,且大多数,都是钟鼎之家,人脉极广。
比如邓演之,就是苏州府人,而蔡文远也是苏州大族,往日彼此虽未谋面,却算是世交。
此时,蔡文远喜道:“那王公答应了?”
“答应了。”
相较于方才的焦急忧心,此时的蔡文远,脸色一下子亮了几分,喜上眉梢地道:“若如此,这是苍生之幸啊,自此之后,大家就再没有刀兵之灾了。”
邓演之却是看了他一眼道:“可眼下还有一个麻烦,王公虽是答应了,可若是你们不拿出一点诚意来,此事就无法继续下去。”
蔡文远便忙道:“那么邓兄的意思呢?”
邓演之略略一想,便道:“此事容易,就请一个欧罗巴颇有身份,且能定事的人登岸,先与王公密谈,若是让其他人来,做不了主,需来回交涉,只怕旷日持久,可现在不说王公等不及了,就算等得及,可如此迎来往送,一旦被人察觉,则夜长梦多。这件事,必须快刀斩乱麻。”
蔡文远笑了笑道:“此事容易,我这便回去说,一定会有有份量的人登岸前来与王公细谈。”
邓演之点点头:“若如此,那么对双方都有好处了。”
蔡文远便深深地看了邓演之一眼,而后道:“当然,对邓兄,也有极大的好处……许诺的金银……已让人送去邓兄的老家了。”
邓演之摆出一副淡淡的样子:“这不算什么,我在乎的也不是银子,只是关切这沿岸的军民百姓罢了。不过……还有一件事……”
“还请邓兄赐教。”
“三日之内,你们的船队,定要……”邓演之顿了顿,而后慢悠悠的道:“定要狠狠的组织一次大袭击。”
“这……”蔡文远一脸不解的样子,疑惑地道:“不是说要预备议和了吗?”谷
邓演之道:“打了才能议和,打的越狠,这议和才越有用。若是不打狠了,便不知痛,就算是王公再如何润色这议和的条件,朝廷也未必肯同意。”
蔡文远的眼睛又是一亮:“以打促和?”
邓演之道:“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你说的。”
蔡文远立即就懂了,连忙堆笑道:“对对对,愚弟懂了,懂了,邓兄如此高才,却不能为官,只能做人的幕友,实在是可惜啊。只是………邓兄……你看打哪里最好?”
邓演之沉吟片刻,便道:“彻底截断运河,烧掉运河之中堵塞的漕船!”
蔡文远似乎想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才道:“现如今运河上,哪一处的漕船多?”
“现下因为运河时常中断,不少的漕船,不得已之下,积压在扬州一带,那里还有一处江都仓,堆积了大量的粮草……”
蔡文远点着头,口里道:“邓兄金玉良言,愚弟受教了,我这便立马回去,除此之外……还有十万两金银,愚弟去和他们说,过一些日子,自会想方设法送到邓兄的苏州老家。”
邓演之则是微微一笑道:“得人钱财,为人消灾,蔡贤弟,此地也不宜久留,你还是速去吧。”
显然该说的也说完了,二人相互作揖,彼此告别。
…………
数日之后。
一个番人趁着夜幕,登上了岸,而后安排上了密不透风的马车,火速送至镇江。
在镇江,王文君正焦灼地等待着。
而这马车则稳稳地停在了后院里。
邓演之在此耐心地等待,早遣散了后宅里的所有人,只留了自己和自己的书童。
那人下了马车,邓演之便上前,行了个礼。
而眼前这个金发碧眼之人,却显然听不懂汉话。
不过,那蔡文远却跟来了,上前为他翻译,也与邓演之寒暄之后,便开始引着人,进入了后宅的小厅。
小厅里,王文君端坐,起身朝那番人客气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蔡文远低声和这番人说了一句。
番人随即也令蔡文远翻译:“王公,这位是豪斯伯爵,他也久闻您的大名,深深敬佩您能够为大明百姓着想的决心,因此,特来拜访。豪斯伯爵乃是法兰西国王的侄女婿,也是奥地利皇帝的外甥,是葡萄牙……”
王文君直听的头大,这一大堆的头衔,大抵的意思就是,对方的身份很尊贵,是个能说话算数的人,他的意思,就代表了整个船队的意志。
王文君道:“竟是皇亲国戚,失礼,失礼了,请坐,请坐,来人,上茶。”
茶水上了上来,这个叫豪斯的人呷了一口,顿时喷出来,苦着一张脸,皱着眉。
蔡文远连忙道:“伯爵品不得此茶,觉得太苦,还请王公勿怪。”
王文君却是微微一笑:“虽说入乡随俗,可茶水初尝时确是如此,无妨,无妨。”
说罢,这几人便在小厅中足足呆了一夜。
彼此唇枪舌战,似乎是在为每一个细节推敲。
王文君很简单,他只想脱身,想甩下这个烫手山芋,所以对于他而言,他要的是舰队停止进攻。
至于大明给出的优惠,也是尽力在不割城的条件之下。
而至于各种消除关税,通商,租借口岸,还有……通过朝贡的关系,来取得金银,这些……统统都是可以谈的。
只是显然对方并没有轻易的松口。
譬如朝贡的关系上,这让王文君大为意外,他原以为对方只想得利,没想到却也在名上开始绕弯子。
只是坐在一旁的邓演之却明白这豪斯的意思,豪斯已经看清了王文君的底牌,表面上是在名义上纠缠,实际上就是抓着名义,希望王文君在其他方面让步。
这等同于是直接看死了王文君息事宁人的心思,步步紧逼。
而王文君这个人……
邓演之只是想笑,论起督师军马而言,王文君眼高手低,可说起谈判,显然也是一个废物。
偏偏这样的人,竟是身居高位,身份清贵无比。
于是,邓演之的眼神之中,不禁掠过几分别有意思的神色……八股取士……取的居然是这样的人……倒是可怜我,屡屡名落孙山,却不过是给人出谋划策,至今不过还是个白丁,也好……多挣一些银子吧。
第七百三十六章:黑船来袭
天蒙蒙亮。
曙光露破了拂晓。
而此时此刻,熬了一宿的王文君已是筋疲力尽的打了哈欠。
他自后堂,亲自去送那豪斯。
豪斯则坐上了轿子。
当然,他现在还不能离开镇江,而是会在安排之下,暂时在一处院落里暂歇。
而王文君与豪斯送别之后,却是心事重重。
豪斯提出来的条件,不可谓不苛刻。
这些事,怎么润色其实都脱不开干系的。
于是,他背着手,踱步回到了后厅。
茶早已凉了。
为了严防有人探听自己和豪斯的谈判,所以镇茶倒水的,都是邓演之。
邓演之给王文君倒了一副新茶。
王文君端了,哈欠连连,随即抬头起来,看了邓演之一眼:“邓先生,你看怎么样?”
“谈了一宿,坏消息是……他们的胃口太大了,竟是开口就要一千万两黄金,再加上五处澳门一般的通商口岸,还要允许他们在那里建立炮台和商港,修筑堡垒。当然,这些其实还是在意料之中,只是……要求我大明实施海禁,不得我大明造船下海,这就有些没道理了。”
王文君叹了口气道:“是啊,实施海禁,其实没什么,我大明都实施了这么多年,可是……被他们严令实施海禁,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我听闻……”邓演之道:“听闻荷兰人与倭人之间,也是这样的协议,倭人海禁,只允许尼德兰人的商船出入倭国,只能允许倭商和尼德兰人进行贸易。可是王公你看,这倭国不也好好的,没听说过出什么乱子,可见……这样也未尝不可。问题坏就坏在用什么名目。”
王文君道:“你方才说了坏消息,那么好消息呢?”
邓演之道:“恭喜王公,那佛郎机人寸步不让,其实……也可见对方是真的带着诚意来的,只要谈妥,那么他们一定会遵守约定。”
“可朝廷那边……”王文君有些犹豫。
邓演之道:“王公……事情等不得了啊。”
王文君依旧低头思索。
他不是不想,他现在只想金蝉脱壳。
可他也清楚,这事儿不小,可能会留下什么后患。
“老夫再思量思量。”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王文君点点头,却不吭声。
邓演之摇了摇头:“只怕那边,不肯继续等待下去。学生且先告辞,去打探打探那佛郎机人是否愿意多等一些日子。”
王文君突然叫住他:“邓先生……”
邓演之驻足,看向王文君。
却见王文君抱着热腾腾的茶盏,而后好整以暇道:“他们给了你多少银子?”
邓演之立即道:“王公何出此言,我这都是为了咱们大明,为了王公您啊。”
看着邓演之痛心疾首的样子,像是蒙受了天大的冤屈。
王文君却凝视他:“你老实回话,不要以为,靠这个可以瞒着老夫……老夫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有些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邓演之顿时脸色尴尬起来,他看出了王文君脸上的严厉,以至于邓演之开始怀疑起来,莫非自己的事……被王公……
“啪!”茶盏狠狠的扣在了案牍上,王文君几乎是拍案而起。
邓演之脸色惨然:“十万两,起先给了十万两,此后……又说再加十万两的报酬。”
“什么?”王文君诧异道:“给了你这么多?”
邓演之苦笑道:“王公……学生只是顺带而已,虽然有一些私心,可是确实……”
“呵……”王文君冷笑。
他军事能力不行。
外交谈判的水平,也实在是粗劣的很。
可是此时,他却浮出了一丝说不出的精明之色:“你一个幕友,尚且肯给你二十万两,看来……他们为了和老夫签订这议和书,更希望老夫启奏朝廷,说动朝廷恩准,他们一定是肯下大力气的。”
说罢,王文君又淡淡道:“告诉他们,一百万两银子,没有一百万两银子,这事儿就别想办成,要真金白银,还要亲自送到老夫的乡中去,且还要掩人耳目,决不可让人察觉,出了一丁点的差错,这事儿……就休提了,老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王文君此时只是不断的吸着凉气。
一百万,亏得他开的了这个口。
见邓演之僵直的站在那里。
王文君好整以暇的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老夫沦落到这个地步,得为自己的身后事来办,就算议和促成,挽救了天下的苍生,可是老夫还有什么脸面,位列朝班呢?到时,只怕要主动致士,从此之后,回乡颐养天年了。老夫做的这些事……将来定然有无数的非议,难道老夫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身败名裂吗?人岂可不在乎自己的名节。这些银子,既是为了我王家谋划,也是为了拿出一些银子来,做一些善事,让人记得老夫的一些的好处……”
说到这里,王文君道:“老夫总要让人知道,应付这些海贼,老夫极力了,朝廷换做是谁来,也只能做到老夫这个程度,老夫背负了议和的骂名,却保全了苍生和百姓,是非功过,后人自有评说,老夫是国贼,亦或者是扶大厦将倾,挽狂澜既倒的栋梁,迟早会有人知道的。”
邓演之算是明白了。谷
要留下好名声,乌纱帽得要,银子也得要。
有了这两样东西,将来才可让家族更多的子弟在将来出仕,可以结交更多的人。
至于是非功过……不还是看后世子孙,仰赖那些门生故吏吗?
邓演之道:“学生再去谈谈看。”
“要快。”
…………
两日之后,新的条件算是谈出来了。
佛郎机人要求赐银一千三百万两。
至于许诺的一百万两银子,自然而然会奉上。
其他的事,只要大明这边一答应,舰队便停止进攻。
王文君一听,对方居然加码,不过一百万两的事,倒是答应的痛快,一时之间,有些后悔了。
早知答应的如此痛快,自己该要两百万两才是。
就在他犹豫着是不是要继续讨价还价的时候。
邓演之却带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王公,王公……扬州……扬州出事了!”
王文君:“……”
…………
欧洲的联合舰队,此次汇聚在了一起,他们直接袭击了扬州。
其实现在欧洲人已经急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琉球可能出了问题。
这就意味着,后方的补给,已经无法支撑他们继续消耗下去了。
好在那王文君,似乎有议和的倾向,因而,赶在这大明朝廷议和之前,必须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数百艘舰船,四五万人聚在一起,一起袭了扬州。
数日之内,整个扬州一片狼藉。沿途的村落,到处都是烽火升腾而起。
好在许多军民百姓,早已闻风而走。
可糟糕的是扬州的漕船,却被烧毁了无数。
掳掠来的军民,也有数千之众,一时之间,这些妻离子散之人哀嚎传遍了扬州。
只是他们袭击之后,立即后撤,绝不停留,不给任何明军反应的时间,于是,在这一日的清早,所有人都回到了船中,而后……无数的舰船,扬帆出海,朝着万里碧波的方向,徐徐而去。
此次袭了扬州,接下来联合舰队则想着先去琉球,想办法先将尼德兰人的港口夺回,再做打算,另一方面,也等待明廷方面的消息。
这浩浩荡荡的船队,沿着航线,今日有大风。
正因为有大风,所以所有的战船统统撤下了主帆。
越是狂风大作的时候,越不能升起帆来,否则舰船极容易葬身海底。
因而……舰船只好沿着航线慢慢的顺着碧波飘荡。
玛丽公主号上是水手们,此时正欢笑着,船上有太多的战利品。
其中一个水手,更是带着一个不知从哪个大宅里搜抄出来的女冠戴在头上。
随船的通事说这是女人的头冠,是诰命夫人才有资格穿戴的,因而……这一定是哪一个巨宦家中抄来的。
那带着女冠的水手听罢,更为得意,雀跃之声在船首回荡。
就在此时……
突然,在瞭望塔上瞭望的人突然顺着杆子溜下来,而后发出了惊呼:“有敌舰,有敌舰。”
玛丽公主号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人们争相呼号:“回到自己的岗位去,快回到自己的岗位去。”
舰上的指挥官头上戴着三角帽,很快就出现在了船首的甲板,而后,他举起了望远镜,随即……在那海平面上……一个个模糊的船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是明船。
明船的样式,他是见识过的,这指挥官当初曾在澎湖一带,与大明的官船接触过。
一艘……两艘……三艘……
突然……一艘巨大的舰船,直接覆盖了他的单筒望远镜的视线。
“那……是什么?”
那是一艘巨大的黑船,外表不像木制,倒像是……涂了一层漆……
它的制式,和这指挥官所见的所有船,都完全不同。
尤其是船上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烟囱,那烟囱上,黑色的浓烟滚滚,仿佛给整艘船,罩上了一层黑色的迷雾。
第七百三十七章:屠戮
那巨船出现在望远镜里的时候。
指挥官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是一艘巨大的舰船,此时……却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朝着这边过来。
任何常年在海上,熟悉舰船的人都会觉得诡异的。
因为舰船都是风帆动力,而此时有大风。
在巨大的海风之下,理应升起侧帆,而后……用一种横行的方式斜行。
最重要的是,对面应该是背风。
在背风的时候……舰船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速度行驶?
对方的速度,一定远远超过了十节。
而这速度,即便是最快的快船,也是不可能在这种天气和海域之下出现的。
“快,快,发出警报,准备迎敌,迎敌!”
整个玛丽公主号,已是乱做了一团,几乎每一个人都茫然无措。
这实在不是一个海战的好天气,遇到这样的天气,人们往往会倾向于暂时先尾衔对手,等到风浪小一些的时候,再进行作战。
可现在,那巨船已是毫不犹豫地朝着联合舰队杀奔而来了。
指挥官叫萨克森,他有着十分丰富的舰船经验。
可现在,他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玛丽公主号在波涛之中起伏,时不时有大浪自船下掀起,紧接着,冰冷的海水,拍打在甲板上。
人们在这起伏的波涛之中,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不得不说,玛丽公主号不愧于是一艘主力战舰,舰中的水手和炮手们,虽然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下,可也依旧各司其职,几乎所有人……都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舰船开始侧行。
船身裸露在了对面的巨舰面前。
紧接着,一个个炮口自船身探出,一个个八磅的火炮此时就位。
其他的舰船,似乎也与玛丽公主号形成了默契。
他们也打算围猎这一艘巨舰。
虽然不知……这到底是什么明堂,又为何出现在海面上,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可常年在汪洋大海中的人,却绝没有一丝的所谓浪漫和友好。但凡是来路不明的舰船,就都是他们的敌人,他们虽是口称行商,可实际上却是持剑的强盗。
炮手们此时自瞭望的口子处,开始看到那巨舰越来越近。
这巨舰居然还没有横行。
而是直接船首的位置对着玛丽公主号的船肚子,依旧乘风破浪,快速急驶。
黝黑色的黑漆船底,切开了波涛。
它越来越近,可越近,炮手们才发现……这巨船和他们以往所见过的舰船,除了可以漂在海面上之外,完全是两回事。
“预备,预备……”有人急切地大呼道:“等待靠近,等待靠近……”
紧张的人呼喊着,生怕有炮手贸然开炮,如此距离,自然是不适合开炮的,太远了,想要重创对方,就必须靠近,越近越好。
可就在此时……
他们在波涛和海风的呼啸声中,却隐隐听到了炮声。
是的……
对方开炮了。
轰隆隆……
这炮声夹杂在海风声中,很快又被波涛的轰鸣所掩盖。
就在所有人还在错愕之间。
而在甲板上,萨克森将军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现在距离还很远,对方现在开炮,显然是极不明智的。
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不但在浪费炮弹,而且炮弹的装填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等到真正接触炮击的时候,再要重新装填就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在这一刹那之间,他松了口气,看来对方显然并不熟悉海战。
可是……很快萨克森就全明白了。
几枚炮弹飞来。
虽然更多的炮弹射入波涛,在海面上掀起了浪花。
可是其中一枚炮弹,却是直接砸中了船身上的护板,轰的一下,顺着这窟窿,进入了船肚。
下一刻……
轰……
火光自船肚升腾而起。
而后……
整个舰船剧烈的摇晃。
甲板上的萨克森懵了。
他没想到对方用的是开花弹。
而且这开花弹的威力……显然比他所想象中的要大得多。谷
整个舰船的下腹部,直接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许多的水手和炮手瞬间毙命。
接着,船舱底部……大量的海水蜂拥灌入。
舰船似乎一下子被海水拉扯着,它疯狂的急剧下降。
甲板上,有人惊惧地大呼:“要沉船了,要沉船了。”
“着火了,着火了。”
巨大的浓烟,自船底升腾而起,而这硝烟与燃烧的黑烟,已让人不敢再下船底救火了。
甲板上幸存的人,一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
紧接着,玛丽公主号的船身开始倾斜。
可笑的是……迄今为止,自己竟对对方的舰船毫无还手之力。
有炸掉了半边身体的人,在舱底发出狂叫。
幸存的人在浓烟之下拼命的来回奔走,而后,他们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脚步越是来沉重,最后无声地倒下去。
甲板上,大量的水手开始果断地跳船逃生。
副官焦急万分地拉扯着萨克森,惊慌地大呼道:“将军,我们必须弃船。”
萨克森抿着唇,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依旧还在这久久的震惊之下,瞠目结舌。
不是他不具备一个指挥官应该有的心理素质,也不是经验不足。
恰恰相反的是,正因为他是经验丰富的将军,熟悉海战,所以才被这艘巨船彻底的震惊了。
只见那巨船在放出了火炮之后,似乎根本不在乎是否命中目标,而是继续前行,就犹如一个莽夫般,毫不犹豫地扎入了联合舰队的阵型之中。
而后,它不停地放炮,犹如肆虐咆哮的野兽。
在海浪之上,巨大的金属船身,切割开波涛,将波涛的无数残骸以及碎屑,尽数吸入船底。
更可怕的是那些跳入海中妄图逃生的水手。
巨舰过处,船底自觉地形成了旋流,于是人很快便被吸了进去,最后生生的吸入这无底的冰冷黑暗之中。
轰隆隆……轰隆隆……
这巨舰四周几乎都喷吐着火舌,火炮疯了似的不停地发射。
而此时,它已渐渐的出现在了整个联合舰队的编队中央了。
只是可惜……这时候,它虽被团团围住,可是以它为圆心,却已有数十艘舰船直接报废了。
海面上到处都飘荡着落水呼救的人,还有数不清的尸首。
周边的舰船开始疯狂地向这巨舰开炮。
只是他们这种黑火药时代的船炮,是根本不可能穿透巨舰一寸厚的钢板的。
即便是陆地上的重炮,都未必能造成伤害,而船炮本身就需克制的使用火药的数量,而且凭借着他们如铁球一般的炮弹,至多也只是在这巨舰的护板上,多几个撞击的痕迹罢了。
甚至有舰船横在了巨舰身边,那巨舰毫无迟疑地依旧以极快的速度冲撞上去。
片刻之后,那木制的舰船一瞬间便已经粉身碎骨。
而完好无损的巨舰,则用船首切开对方的舰船,带着漫天的木屑,继续昂首于汪洋之上。
萨克森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眼里已透出了绝望的气息。
此时的他,已经意识到……眼前这艘巨舰,其实根本不惧联合舰队有着多少舰船,也不在乎炮弹和火药的攻击,联合舰队费尽心机的围攻,不过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罢了。
副官此时已命令人放下了逃生用的救生船。
一再催促。
萨克森目光幽幽,却是绝望地道:“这到底是怎样的怪物。”
说罢,在副官的扈从帮助之下,顺着揽绳,开始逃命。
而海面上,这些密密麻麻的逃生之人。
巨舰对他们,似乎没有一丝的兴趣。
甚至是对于击毁舰船,它也没有多大的兴致。
只是不断地冲撞,疯狂地放炮。
张静一其实此时也一丁点都不轻松惬意。
一次次肆意的撞击,冲击力还是不小的,他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了。
何况今日风浪不小,让他刚刚适应了船上生活,如今又觉得浑身不适了。
因而,此时的他,脸色略有几分苍白,因为难受,嘴唇抿得紧紧的。
而巨舰仅存的六个锅炉,则疯狂地添加着燃料。
那烟囱上浓烟滚滚,震耳欲聋的炮声,每一次发射,似乎船身都会震荡。
“恩师……许多海贼弃船,是否想办法杀一杀?”
张静一却是摇摇头道:“不必理会,先顾着他们的舰船,能击沉多少便多少。”
此时来询问的,乃是梁文武。
听了张静一的话,梁文武便钦佩地道:“恩师实在太心善了。这些海贼,无恶不作,胡作非为,与我大明不共戴天,恩师此时依旧还心怀仁念,不愿杀生。”
张静一则是瞪了他一眼,很是无语地道:“我的意思是,尽力不要杀人,将这里的船击沉得越多越好,到时候,他们若是对落海之人施救,必然会船少人多,且他们绝大多数的补给,都随着残船沉入大海,又失去了琉球这样的补给基地,用不了多久,他们的残部,在食物和药品以及淡水紧缺之下,势必会自相残杀。二桃杀三士的道理,你也不懂吗?”
“我们的火药是有限的,也只有这么一艘船,无法做到将他们全歼,那么就让他们自己来吧。”
第七百三十八章:钓了一条大鱼
张静一很无奈。
他只有一艘船。
虽然确实可以通过技术差直接吊打对手,但是想要做到全歼,却是不可能的。
至少现在,联合舰队已经胆寒。
各舰已开始争相逃命。
它们逃向不同的方向,而此时的铁甲舰,哪怕船速较快,可也不可能做到将它们一一追击回来。
所以,既然想要解决问题,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二桃杀三士。
在肆虐了一阵子,击沉了数十艘舰船,更有数十艘大舰船受了损伤之后,此时张静一不得不考虑燃料和炮弹的问题。
于是……就在所有联合舰队上的船员和水兵们自觉地自己性命不保的时候,那巨船已徐徐离开,来的快,去的更快。
当然……
在离开之前,一艘悬挂着王旗的舰船直接被撞出了一个大窟窿。
在无数人落水的时候,那随行的锦衣卫千户官刘文秀眼尖,看到一群人护着几个服饰华丽之人上了一艘救生船。
于是,他竟自告奋勇,直接带了十几个水鬼,顺着绳梯入水,生生宰了那几个护卫,然后将其中三人,直接拎了来。
其实……按照实际情况,对方完全是可以反抗的,毕竟他们的人更多,而且同样在水中,火器的威力也发挥不出来。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这些人早已被吓破了胆,竟是如待宰的鱼肉一般。
等到刘文秀得意洋洋的登上了大舰,还未等兴匆匆的跟舰上的人说起方才自己的‘英勇’,却被人直接喊了去。
到了张静一的指挥舱,张静一见了他,就气恼地瞪着他,破口便骂道:“谁让你擅自行动的,是你的命金贵还是那些海贼的命金贵?只为了些许海贼,竟如此犯险,你还以为这是陆地吗?刘文秀,你这个混账东西,你已不是小卒了,也不是东林军,你是锦衣卫,是千户,身先士卒不是你干的事!”
这一顿臭骂,直骂得刘文秀垂头,声音也明显低了许多:“恩师,学生见那人服色华丽,不是寻常人……心里就想着……”
“哼!”张静一骂过之后,依旧摆出不肯容情的样子,随即却道:“先去洗个热水澡吧,这时候的海里冷冽,下不为例。”
刘文秀猛地抬头看向张静一,整个人如蒙大赦一般,忙是行礼道:“是。”
说罢,便一溜烟的跑了。
说到洗澡,其实海上要洗澡是很不容易的,因为需要用到淡水。哪怕是素来爱干净的张静一,也保持着七八天没有洗澡的记录,刘文秀虽是挨了骂,可立即又雀跃起来。
恩师骂的凶,可在刘文秀看来,这下不为例,却好像是在说:下次还敢!
骂人一通后,张静一依旧不能闲着,随即便看起了舆图。
铁甲舰唯一折腾的地方就在于,它的养护和补给,都必须通过特定的港口。
至少在这个时代,不是什么港口都可以提供铁甲舰补给和修缮的。
如今先拿下了琉球,而后又经此一战,这铁甲舰必须得找地方进行补给了。
如若不然,张静一保证,这蒸汽动力的铁甲舰,十个锅炉,只怕统统都要坏掉。
一方面是,这玩意在这个时代,已是巧夺天工,过于精密。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技术能力的瓶颈,而且这毕竟只是一个试验品,这艘舰暴露出来的问题,恰好可以为以后造舰提供大量的经验。
而这玩意,不说其他,单说烧得煤炭,都必须得是这个时代特供的,绝不是寻常煤炭一铲子下去,就敢往锅炉里塞。
如今,天下供应这种煤炭的地方除了旅顺,也只有天津卫了。
因此,张静一的打算是,还得先回天津卫一趟,待补给充足,再杀个回马枪,而后将这些海贼们统统扫个干净。
就在他思虑之时,刘文秀却是去而复返。
“恩师,恩师。”刘文秀急切地叫唤。
张静一拉下了脸来,随即抬头看一眼已跑到自己跟前的刘文秀,没好气地道:“又怎么了?”
刘文秀便道:“恩师……方才抓来的三个人,有蹊跷。”
“蹊跷?”张静一定定地看着刘文秀,带着疑惑道:“怎么?”
刘文秀道:“其中一个,是一个汉人的通事,叫杨曦,还有一个是番和尚。最后一人,乃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董事,说是十七人董事之一,听闻地位至关重要。”
此时此刻,随着英国人打败了西班牙无敌舰队。
而西班牙渐渐衰弱,英国人在这一仗,却依旧还没有建立起对整个欧洲的霸权。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英国对西班牙海战的胜利,是带有某种运气成分的。谷
因此,这恰恰给了后世号称海上马车夫的尼德兰人一个巨大的红利期。
尼德兰人迅速崛起,号称有舰船数千上万艘,通过商业利益,攫取世界的财富。
而尼德兰人对外殖民以及商业,几乎都操控于东印度公司之手。
因此可以说,此时在这个世界上,荷兰东印度公司几乎是天下拥有财富最大,且坐拥十万雇员、雇佣兵,即便是殖民地,在当今天下也是名列前茅的存在。
有人,有钱,有地,而且还有许多新式的舰船,张静一其实曾预判过,这一次袭击大明,应该是尼德兰人在欧洲穿针引线,因为各国王室之间的龌龊不断,反而单纯以商人利益为重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更容易让大家坐在一起。
而这荷兰东印度公司,真正能够做主的人,则是被人称之为‘十七绅士’的十七个董事会成员。
他们几乎把持了东印度公司所有外交、军事、财务、通信的权利,董事会之下,则是各个执行委员会,委员会之下,则又是多如牛毛的分支机构,将触角伸入世界每一个角落。
这些董事,虽无王冠,可能量却是巨大无比。
此番竟有一个董事亲自加入舰队,显然也可见东印度公司对这一次战争的重视。
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翻船了。
此时,张静一淡定地道:“不必大惊小怪,先收拾一两个时辰……”
刘文秀就立马道:“恩师,还没收拾呢,他已表示要开口了。”
张静一:“……”
对方倒是很识趣,不过细细一想,其实也可以理解,商人嘛,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敢嘴硬?
张静一旋即道:“那就再收拾一顿,程序还是要走的,不能因为他愿意开口,就不给一点苦头,待会儿再送来这里。”
“是。”
其实对于动刑的事,刘文秀打心底是有些不乐意的。
因为军校出来的锦衣卫,往往不屑于玩弄刑讯逼供之类的事,在他们看来,这是武长春这样的人干的脏活。
可如今在这汪洋大海上,到哪里去找武长春?
于是半个多时辰之后,两个人被人推搡了进来。
一个是一个纶巾儒衫的汉人,另一个则是一个浑身是干涸血迹的尼德兰人。
这汉人一进来,立即就拜下道:“学生万死。”
那尼德兰人见状,显是被打怕了,也学着这汉人的模样,跪拜在地,口里叽里呱啦着什么。
二人拼命扣头如捣蒜。
张静一道:“这是什么人?”
张静一是手指着尼德兰人的。
汉人道:“学生叫杨曦,此人乃是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叫马克、范特……”
张静一点点头,看向那叫马克的家伙一眼:“他是哪里人?”
杨曦道:“尼德兰。”
他这样回答,其实张静一就了然了,这个杨曦只是单纯的翻译,对这叫马克的人了解并不深,只知道他是尼德兰,却不知出自尼德兰什么地方。
张静一便接着道:“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学生……学生认为……是督军……”
“督军?”张静一凝视了这杨曦一眼。
杨曦道:“此次各国倾国而来,兵精粮足,其中尼德兰资助的钱粮最多,而且补给也都是出自尼德兰的琉球港,尼德兰人视这一次倾巢而出,当做是一笔巨大的投资,说白了,就是做买卖,既然是要做买卖,那么就得开源节流,一方面要控制住成本,其二是要确保收益。”
张静一听着,冷笑道:“烧杀劫掠也是生意?杀人也是生意?你们对生意二字,是否有什么误解?”
杨曦吓得瑟瑟不敢答。
而这董事马克,却也瑟瑟发抖。
张静一道:“此次他们出动了多少人,涉及到了多少国家,动用了多少舰船?”
杨曦对此,似乎知道不多,于是去向这马克询问,马克却是如数家珍,忙是抖露了出来。
作战的人员在七万上下,加上其他的人员,涉及到后勤补给以及文职和宗教人员的话,便有十二万。除此之外,动用的人力就更多了,当然,后者的人力大多是殖民地内的土人人力,在他们眼里,其实和畜力没什么分别。
舰船一千一百艘,其中战舰六百二十一艘,不过在穿越天竺海峡的时候,遇到了风暴,有十几艘船沉没,四十多艘船不得不靠岸修补。
第七百三十九章:隐秘的真相
张静一其实通过闽粤千户所在吕宋和琉球所搜集到的讯息,已清楚了对方的人数、舰船情况。
之所以特地询问,不过是借此来试探对方是不是说了实话而已。
现在对方将数目统统都说出来,几乎没有任何的出入。
似乎这个叫马克的人,被吓坏了。
毕竟他本就打算老实交代了。
如此配合还打,可见对方的野蛮,此时的海商就是如此,当他们遇到了文明,则必定是采用一切的手段坑蒙拐骗,可一旦他们遭遇了野蛮,那么怂的就比任何人都要快了。
毕竟生意的诀窍在于一定要活下去。
若是人都死了,那么这生意就算是亏的裤子都没了一般。
在简单的测试之后,张静一则道:“这舰船的指挥是谁?”
“豪斯伯爵。”
张静一一脸狐疑:“此人是谁,有什么本领?”
“此人乃德意志人,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位封臣。”
“为何选择此人?”
“他与西班牙、奥地利、法兰西等国都有血缘关系,且是一位海军将军。”
这马克回答的很老实。
其实欧洲各国的王室,大抵都是一家,不过想要找一个跟大家血缘关系都比较近的,却不太容易。
显然,这个叫豪斯的人,水平如何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值得称道的地方就在于,他是各国的最大公约数。
像这种因为利益而暂时团结起来的联合体,选择一个大家都较为信任的人是极有必要的。
豪斯显然就是这么一个人。
张静一颔首:“此人在何处?”
“在镇江!”
当通事杨曦说出镇江二字的时候,张静一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后,他凝视着杨曦道:“你再问他一遍,在哪里。”
杨曦又去询问,而后笃定的道:“是在镇江。”
“堂堂指挥官,为何会出现在镇江?”
“因为有很大的事需要处理,虽然这样做冒险,但是相比于巨大的收益而言,这不算什么,现在舰队是豪斯将军的副手指挥,各国的舰队也都有自己的统帅,豪斯将军即便登陆,也绝不会引起舰队的问题。”
张静一道:“他去镇江做什么?”
“议和。”
“……”
张静一很无法理解。
这议个什么鬼和?
张静一道:“你们早已打算俯首称降了吗?”
“并不是俯首称降,而是商议停战。”
张静一冷笑:“这战事才开,何以停战?”
“因为大明已经承受不起战争了,所以他们派人接洽,希望能够停战。”
张静一道:“陛下绝不是这样的人,莫非你们被人诓骗了。”
“不,千真万确,负责这件事的,乃是大明督师王文君。”
王文君作为督师,乃是钦差,节制六省军政,确实是有资格负责战争和议和的。
可以说,他的权力很大,大到在这六省之内,几乎可以无法无天的地步。
这就和历史上的袁崇焕一样,可以直接斩杀总兵官,可以直接和建奴人接触,甚至可以书信往来。
可这个消息,依旧还是让张静一觉得震惊。
因为这接触的太深了。
不是说在战争过程中,不可以接触对方,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都好。
毕竟他是督师,而且……还是钦差,代表的乃是天子行使权威。
问题的可怕之处就在于……这才多少天,对方的接触……就已经这么深了。
因为接触这个东西,若是从正常程序而言,是一步步升级的。
比如一开始的时候,双方会相互寄出书信。
此后,偶尔寄出礼物,甚至听闻对方生病,送副药什么的,哪怕知道对方不敢吃这药,可是礼数却是尽到了。
再之后,双方开始派出低级的文武官员进行接触。
随着级别越来越高,再进行面见。
这才是正常的程序,表面上看很繁琐,也很麻烦,旷日持久,可这样最稳妥,而且,在这个过程之中,也可不断的根据对方的回应,制定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沟通方法,也给了彼此之间上报的时间。
可若是王文君直接就接触对方高层,这摆明着,就是奔着真‘议和’去的,议和成了王文君的目的,但是至少在大明,虽也容许议和的空间,但是议和却一直都是以手段为主。
同样是议和,手段和目的是全然不同的。
比如说冬天到了,战事打的很艰难,要不看看对方肯不肯松口,大家各自罢兵,来年再战。
亦或者,朝廷的钱粮还未筹措好,调兵遣将需要时间,要不迷惑一下对方,先摆出议和的架势,等万事俱备了再掀桌子。
张静一瞬间警惕起来,他继续追问。
这追问之下,才大惊失色。
这不只是真议和,而且是摆明了打算没有底线的议和。
这也难怪,那个叫豪斯的人,直接冒着风险登陆。
这不等于是战事才刚开始,就直接满足了这些人的需求。
张静一当然也愿意通商,可是通商和通商也是不同的,至于让出许多的贸易点,准许欧洲各国登岸,这更是滑稽可笑。
实际上,殖民者们搞得殖民攻略,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无论是英国人对付天竺人,又或者是西班牙人在美洲,他们的第一步,都是谋求一个登陆点,或者说是小块的港口作为殖民地。
而后他们从本土从容的以商业的名义,将越来越多人运输到天竺和美洲之后,紧接着,才开始慢慢图穷匕见,他们会先在美洲和天竺进行挑拨离间,等到各个部落和各国发生嫌隙的时候,他们再支持其中一方,慢慢蚕食对方的领土,再紧接着,便是不断的壮大,最后李代桃僵,彻底蚕食。
张静一心里只是冷笑,而后道:“那王文君,为何会允许你们登陆?还与你们密谋?”
杨曦先问了马克,随即道:“一方面,是我们对他们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我们在镇江的探子汇报说,王文君对此束手无策,一直处在惶恐之中,害怕朝廷追究他的责任。而且他极爱惜自己的羽毛,生怕将来身败名裂。另一方面,则是我们贿赂了他身边的人。”
“他身边的人……也肯接受你们的贿赂吗?”
杨曦道:“不少通事,都曾在江南,当初因为……走私的原因,被大明打击,之后流亡海外。王文君在江南招揽的不少幕友,都是士人,彼此之间,都有同乡之谊,又或者是同年……”
张静一淡淡道:“名单,我要求你们列出来,所有涉及到了此事之人,除此之外……王文君的事……你们也要下笔记下来,每一个细节,我都要知道。”
杨曦连忙道:“是,是,学生……小人与马克阁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静一此时脸色很不好看。
本来抓住了一个尼德兰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张静一还打算摸清一下东印度的具体情况,可现在,他却是一丁点心思也没有了。
大手一挥,令人将这二人押下去。
张静一随即道:“这么重要的事,锦衣卫竟没有侦知察觉吗?到时……要将这个案例,好好的训斥一番各千户所,要让他们引以为戒!”
刘文秀忙道:“恩师,学生知道了。”
张静一背着手,疾步转了一圈,陷入深思,随即道:“这些人,是在找死,他们真敢干这样的事!”
刘文秀欲言又止。
张静一道:“你想说什么?”
“锦衣卫这些年,拿了这么多人,有时候,分明看到对方愚不可及,分明早已成了锦衣卫的盘中餐,他们还不自知,依旧还在洋洋得意,对此,学生以前也觉得这些人愚蠢。可这样的事见多了,慢慢的也就知道,其实这和人心有关系。”
“人心?”
“对呀,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人为了让自己得利,就会想出一百种念头来安慰自己,因而就滋生了侥幸之心,总觉得……自己不会成为那个运气差的人。就像当年,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这贪赃枉法的官员,统统都要剥皮充草,可贪赃枉法之人,不照样前仆后继,分明太祖高皇帝不知杀了多少人,可心存侥幸之人,却是不知凡几。因而……学生倒是觉得……锦衣卫存在的意义也是如此,正因为有许多这样的人,锦衣卫才一直都需存在,也一直不能懈怠。”
张静一吁了口气:“你倒是想的挺多。”
刘文秀得了夸奖,立即来了精神,道:“恩师……学生平日除了处理公务,其他的时间,便是成日瞎琢磨,这琢磨事对人有好处。”
张静一点头道:“这二人的口供,一定要细细对比,你要一个个比对之后,将此事的情况,再一五一十的奏报上来,还有……传令,舰队不必去天津卫了,直接去长江口,需去镇江。”
“是。”刘文秀道:“学生赶在登岸之前,将事情彻查清楚。”
张静一道:“在此之前,不要打草惊蛇,你说的对,人都有侥幸之心,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些侥幸之人,变得不幸!”
一说起这个,刘文秀就来精神了。
第七百四十章:不好了 不好了
刘文秀当日便将这关在舱中的杨曦和马克二人继续审讯。
他想从他们的嘴巴里,再挖出一点什么东西来。
张静一此时心里却在想着的是……此事对于大明到底有何影响。
这议和出来,王文君如何确保朝廷同意?
若是私下媾和,显然是不成的。
等快接近长江口岸的时候,十个锅炉里的第六个锅炉,也已出现了故障。
张静一一脸懵逼,因为船速分明的下降了许多,就这么慢吞吞的,徐徐朝着江口而去。
江口附近的水纹,张静一早已让人调查过,而这蒸汽铁甲舰,其实是可以直接进入内河的。
而且因为是蒸汽动力,所以可以直接逆流而上,并不担心水流带来的影响。
因而,这松江府和南通州两岸的人,便看到了一个极奇怪的庞然大物,出现在江口的位置。
而与此同时,一封封的书信,以及奏报,早已送到了京城。
在北京城里,内阁大学士黄立极已是忧心忡忡起来。
沿江数省不比辽东,那里不但是天下最重要的财源,也是重要的粮食基地。
整个大明的钱粮,都需它们来供应。
因此,这数省出现任何的风吹草动,后果都是难以想象的。
户部那边,就已经开始叫唤了。
往年应该送到的秋粮,却因为漕运不通,无法送到京城。
而京城这里,可是靠着这漕粮来供养京城内外的数十万官吏和将士啊。
兵部那边,各地报来的伤亡也是与日俱增。
当然,这些问题也不尽然都是问题,因为有问题不可怕,解决就好了。
偏偏现在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因而,内阁和六部乱成了一团。
他们以前见过这样的敌人,那就是曾袭扰大明多年的倭寇,可是现在这架势,对方的实力却是倭寇的十倍,甚至是百倍。
面对这样的敌人……就只剩下焦头烂额了。
可就在此时,却有一份奏报送达,一下子,引起了黄立极的警惕。
内阁三学士,黄立极,孙承宗、刘鸿训三人,各自传阅了这份奏报,紧接着,各部的尚书也抵达了。
这份奏报的内容,让人看着先是犯迷糊。
因为……海贼降了……
降了……
是的,他们愿意接受大明的招抚,愿意停战了。
分明大明现在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方法,可是对方……竟是直接愿意求和?
显然,这是大家不敢想象的。
可是慢慢的,大家开始琢磨出了味道来。
这哪里是来求和的,这分明是要签城下之盟的。
准许番商登岸,给与他们一些沿岸的土地,请求给予他们的商人以及其他人居住权,希望能让他们自治,也就是番人事务,自行处置。
除此之外,希望朝贡大明,各国带着贡品,来求见皇帝。
再有便是……大明自开海之后,不少宵小之徒下海,严重影响了海中的安全,恳请大明为了防止宵小之徒作乱,继续延续以往的海禁,大明军民,片板不得下海。
这三条,每一条都是冠冕堂皇,可细细去琢磨,就不是那么令人愉快了。
这第一条,不就是想要土地吗?第二条就是借朝贡之机,索要钱财。而这第三条,则要大明自废水师?
黄立极抬头,看了众人一眼,就道:“诸公怎么看?”
孙承宗的唇边扯出一抹冷笑,接着就道:“王文君误国,这奏疏,莫不是想要效仿秦桧吗?”谷
他一语道破了其中的玄机。
众人面面相觑。
其实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都心如明镜,一下子就知晓了这里头的猫腻。
可问题就在于,知道是一回事,是否戳破又是一回事。
黄立极点点头,却是捋着自己的胡须道:“孙公言辞虽是激烈,却也未必没有道理。”
此时,站在角落里的户部左侍郎周永昌却是开口了。
因为户部尚书抱病在家,故而这次的内阁会议,只能左侍郎代为参加,只见他一脸愁容地道:“只是漕粮再不送到,只怕……今岁官员禄米,还有边镇将士们的粮食,都要揭不开锅了。”
他的话才落下,另一边的吏部尚书李宏便道:“老夫听闻,海贼袭击,不少百姓灭门破家,惨不忍睹,这海贼凶残,比之当初流寇更甚十倍。流寇尚且只袭大户,而这海贼所过之处,烧杀劫掠,鸡犬不留。”
孙承宗冷冷地道:“正是因为鸡犬不留,所以才决不可媾和。”
“只是要打下去,该如何克敌制胜?”刘鸿训看向兵部尚书询问。
现在的兵部尚书,乃是王恰,这王洽生得一表人才,甚至亲自撰写过《兵政十疏》,获得满朝赞誉,都说他高瞻远瞩,满腹才学。
可现在,这位满腹才学的新任兵部尚书王洽,却是有点发懵。
实际上,在此之前,兵部对海贼已做过无数的讨论了,几乎一天拿出一个主意,结果却发现,大明海岸线过长,而兵力是有限的,根本不可能做到这千里海岸线处处布防预警。
我防西则敌攻东,我防南则敌攻北,可谓是处处被动。且大军来回调动,已是筋疲力尽,人家坐船而来,几日之间,可行数百里,而陆地上行军,军士们却个个气喘吁吁,没有数十日也调动不来,就算调动到了地方,海贼也早已烧杀之后扬长而去了。
甚至是东林军这样的劲旅,现在也只能将这好钢用在刀刃上,不敢轻易调动,只好让他们在南京、凤阳等地驻扎,就怕一旦调动到其他地方,这些军事和政治重镇有失。
于是王洽苦笑道:“哎……我大明是万万没料到,真正的腹心之患,竟来自汪洋大海,国朝二百五十年,心思都放在了防范北方大漠之敌,如今是……措手不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此时此刻,若要制敌……下官说句不该说的话……至少需要数十年之功,一曰修整军备,与各处重要口岸建立海防。其二曰造船,将这水师的规模,花费三十年时间,大大的提高。其三便是继续扩充似东林军这样的劲旅,倘我大明有三五十万东林军,自可驻扎天下各处,一旦有事,即可予贼迎头痛击。”
“三五十年?”李宏皱眉道:“且不说真等到那个时候,大厦都要倾了,就算不算这时间,王公所言的这些策略,又需花费多少钱粮呢?户部不是聚宝盆,不会变出银子来。”
王洽道:“如今乃大变局,岂可还只盯着那区区银子!”
李宏立即不喜地反驳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眼看又要陷入无休止的争吵了。
黄立极微微皱眉,随即就道:“够了,值此危难之际,更该团结一心,何须在此饶舌?”
说罢,他沉声道:“还是需要给王文君修一封书信,让他交个底,这个仗还能不能打,到底还有多少的胜算,哪怕有两三成,我大明也要血战到底不可!”
“历朝历代,媾和的教训可是血迹斑斑,我等岂可做此等罪人?倘若当真没有办法,则再作它议吧。”
众人听罢,便都只好纷纷点头。
黄立极其实很清楚,许多人的心里还是希望能够媾和的,有的是因公,有的是因私。
倒是此时,孙承宗忍不住道:“王文君此人,贵为督师,却全无章法,以至海防至这样的地步,他责任也是不小,如今向他询问,只怕他也要撂摊子,这份奏疏,就是奔着议和来的,再问他有什么用?”
孙承宗显然早就不满了,当初他就不支持王文君,认为张静一上任更要稳妥一些。
现在好了,局势糜烂至此,他王文君干系甚大,若不是害怕临阵换将,引来更多的麻烦,让海贼有机可乘,只怕早就勒令王文君回京戴罪了。
孙承宗旧事重提。
却立即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感,要知道,大家当初让王文君去,本质上就是害怕勋臣来节制六省。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以文制武,乃是根本,一旦破坏了这个规定,那么就真触犯到底线了。
只是许多人默不作声,心里虽不悦,却不便说。
倒是那王洽义正言辞地道:“可是张都督也是辽东总兵官,他二人一文一武,都负责海防事宜,可现在看来,王文君徒劳无功,难道张都督又献策了吗?迄今为止,他去了哪里……还没有给一个交代呢!”
“孙公……兵家的事,下官不甚懂,可这海防是大家的事,不是一个王文君,也不是一个张静一便可制敌的,如今大家都无功,何以王文君戴罪,张都督就无罪呢?”
孙承宗只是冷哼,却什么也没再说。
当日,一份内阁的条子火速加急地送至镇江。
镇江这边,等待已久的王文君得了条子,顿时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显然,现在朝中开始发生争议了,对于是战是和,产生了争执,现在……终于轮到他出马了。
却在此时,有人跌跌撞撞地进来汇报:“王公,王公,不好了,不好了。”
第七百四十一章:登陆
王文君一听到不好二字,顿时头痛。
见了前来报讯的文吏,忍不住皱眉,瞪着这文吏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文吏哭丧着脸:“江口那里,发现一艘巨船,此巨船甚大,还冒乌烟,轰隆隆的,声响甚大,沿岸百姓,个个吓得面如土色,逃亡者不计其数。”
巨船。
王文君脸色惨然,心里所想的是,莫不是……海贼又来了?
不是说好了,绝不进入江口的吗?
顺着江口,一路逆流而上,目的地可是可以直接进入镇江的。
王文君忍不住急切地道:“莫不是那该死的海贼不讲信用?来人,去将邓先生给我请来。”
很快,那邓演之火速的来了。
询问了一番。
邓演之倒是沉吟了很久。
突然来的巨船,十之八九,就是海贼的人。
那么此时为何有此举动呢?
邓演之随即道:“王公,依学生之见,这是海贼们失去了耐心,是故意要给王公一些压力。”
王文君听罢,脸色阴沉了下来,随即道:“条件已经谈妥,竟还如此咄咄逼人,这是背信弃义。难道他不知道,这么大的事,要运筹帷幄,却需时日的吗?没有朝廷的旨意,如何能轻动?”
邓演之道:“海贼本就不讲道理的,只是王公……朝廷那边……”
“朝廷那边,争议不决。”王文君懊恼地道:“现在正在询问老夫在这镇江的实情,询问老夫有多少胜算,现在最了解海贼情况的,就是老夫,只要老夫这边咬死了海贼猖獗,实难克制,陛下和朝廷或可同意此次和议。只是这佛郎机人,未免也过于心急了。”
“既如此,那么王公应该立即促成此事,只要事成……”邓演之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那边已经拉了学生去说了,说是到时,自然还有好处。”
王文君听罢,不露声色。
好处肯定是得给他的。
让他办事,岂能没有好处呢,这是该得的。
不过他还是得表现出淡定的样子,不为这些财帛动心。
什么叫高士,什么叫优雅。
你见了好处便眼睛放光,赶紧将好处搂在怀里,这便叫做粗俗,是粗人,是卑劣。
而你见了好处,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淡漠神态,依旧不动如山,不但要人家将好处巴巴的送到你的面前,你还要一脸嫌弃的样子,这才叫优雅,叫士人风范。
于是王文君的神色渐渐变得镇定,道:“老夫正有此意,这便修书朝廷,具言相告这沿岸数省的情势,老夫令你将各省的奏告都整理好了吗?”
“整理好了。”邓演之道:“学生得了王公的命令,不敢懈怠,将所有的奏报都整理成册,主要是各地告急的奏报居多,大多是说海贼厉害,朝廷根本无法防守,处处受制……”
王文君点点头:“有这些够了,老夫再上奏一封,火速送去京城。”
说罢,让人取来笔墨纸砚,只沉吟片刻,随即挥毫泼墨。
他当初乃是翰林,此后又为都察院的御史,接着又升任右都御史,文采自是斐然,而且深谙如何用笔杆子鼓动人心,只须臾功夫,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便写了出来。
他先给邓演之看,邓演之看过之后,赞不绝口:“王公的笔墨,实是了不起,且这一席话,也是警世之言,王公拳拳爱民、护民的苦心,便都跃然于纸上了,倘若百姓们知道王公的苦心,只怕要肝脑涂地了。”
王文君泰然道:“这奏疏,也不是写给百姓看的,而是要让人知道,这沿岸数省的局势已经糟糕到了什么局面,若是再战下去,只怕亡国之祸,就在眼前,海贼凶残,这沿岸数省本是富庶之地,若再不停战,再不议和,便是赤地千里,生灵涂炭,好了,休要多言,立即发出奏报吧。老夫……”
他顿了顿,又道:“那个什么伯爵,就是海贼的首领,还在城中安置吧?”
“是的,这些日子,他倒显得轻松,每日都在城中游玩。”
“哼。”王文君冷哼一声,有些不悦,自己焦灼的要死,对方倒是一点也不避讳。
要知道,本来这个人身份就敏感,却还在镇江城中闲逛,一切惬意自在的样子。
想了想,王文君道:“天黑之后,请他来此,有些事,还需要再议一议,我猜测这份奏疏送上去之后,朝廷多半要准许议和了,到时少不得要将这什么豪斯的,送去京城,有些事通通气才好,免得到时候对不上号。”
邓演之听罢,忙点头:“学生送出了奏疏,这便去办。”
……
巨船一路顺江而上。
张静一自己都不知道,这巨船出现在江中的时候,其实早已引发了两岸的恐慌。不少的军民百姓,以为海贼竟入了江,想到谣传的各种海贼凶残之举,竟是吓得不少人逃亡。
当然,逃亡的主要是富户,他们携家带口,命人将财产押上车马,只希望奔着南京方向去。
当日,舰船终于在镇江西津渡停泊下。
这里是镇江城西云台山麓,距离镇江城并不远,此地距离镇江,不过七八里的距离。
大船不能靠岸,只能停泊在江心的位置。
于是,许多人纷纷放下了登陆的小舟。
先是一队人马登岸,此后才有人扈从着张静一登岸了西津渡。
这西津渡里,原先很热闹,如今人却稀疏了不少,原来是许多人逃了。
因为这里是要害之地,本是一个千户带着数百人在此镇守。
这千户见突然来了大船,以为是海贼,他是知道海贼凶残的,无数人因被海贼袭击而殉国,这个时候,他早已吓得脸色惨然,以为这个时候,自己的死期要到了。
却还是硬着头皮,领着一队亲卫和人马,将人集结好,摆开了阵势。
一面让人去报信求救,一面却只好叫大家别怕,挡住了海贼,就有婆娘,少不得赏赐钱粮之类的话。
可等到有人率先过来,单骑进入了他们的军镇。
对面的人,穿着锦衣鱼服,一个腰牌在他面前一晃:“辽东郡王、左都督、辽东总兵官至,尔等还不速速迎接。”
这千户先是不信,可见对方正眼都不看自己的样子,却一下子信了。
对,就是这个味,锦衣卫都是这样的,这等神态,其他人学不来。
于是,差点要喜极而泣了,连忙激动地道:“是,是,卑下这便去迎接。”
匆匆骑马,至渡口的栈桥,果然这个时候,张静一披着一件大衣,在众人的扈从之下徐徐登陆。
这千户便连忙上前,道:“卑下见过都督。”
张静一看了他一眼,便道:“怎么,我瞧你还想对我们发炮。”
千户整个人吓了一跳,连忙道:“不敢,只是……只是……天色昏暗,敌我不明,事先又没有人知会……”
张静一倒没有发怒,而是点点头:“这不是你的错,我只问你,现在海贼的情势如何?”
知道面前的不是敌人,这千户此时心情完全松弛了下来。
起初他是觉得自己非要交代在此了,现在有一种劫后重生的喜悦,对于张静一的问题,他倒是认真地回答:“海贼猖獗,四处劫掠,镇江这边还算太平,不过……也是谣言四起。”
“那王文君呢,王文君做了什么?”
“王公……王公他……”对于这个问题,这千户显然有点迟疑。
“朝廷要这样的督师有什么用。”
“这……”千户懵了。
他心里大抵是冒出各种疑问:“我该咋办?”
“文武失和了啊,我要不要说点啥?”
“说了会不会得罪人,无论是都督还是王公,哪一个都能捏死我,心好慌。”
张静一见他语塞。
却是一笑,凝视着他道:“怎么,不说话了?”
千户定定地看着张静一一会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终究咬咬牙道:“回都督的话,督师衙门来的公文,错漏百出,完全没有应对之法,却多是一些虚与委蛇的文章,卑下说实话……就说西津渡,又让卑下练兵,可人招募了来,钱粮不但拖欠,还克扣。武器说要分发,却还要收咱们官兵的兵器钱,说是大家不凑钱,就不发……”
张静一心里有数了,而后道:“原来是这样,这就难怪了,我问你,王文君这样的人,你服气他吗?”
“服……也不服。”千户小心翼翼地回答。
张静一却是很耐心地道:“这话怎么讲?”
“我服他钦差和督师的身份,可不服他在此无所作为……”
“哈哈………”张静一大笑起来,居然觉得这千户挺有意思,便微笑道:“若是总兵官和督师失和,你会怎么干?”
千户陡然心里发寒。
他好像意识到,这是一个送命题啊!
大抵是你老母和婆娘一起掉到水里的感觉。
这千户倒是很认真地想了想,抬头看见江心的巨船,又见张静一这轻松却又好像笃定的样子。
目光逐渐的明确起来,最后咬咬牙道:“卑下听都督的。”
第七百四十二章:入城
这千户并不傻。
他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氛。
文武失和,对于下头人而言,最是苦不堪言的。
各地的总督、巡抚和总兵官之间,难免会有各种矛盾。
当然,往往很多时候,都是总督和巡抚找总兵官的麻烦,谁让你是武夫呢?
而下头人也不傻,当然是毫不犹豫地站在总督、巡抚的身边,因为人家是文臣,人家有人脉,朝中有人帮忙说得上话,可谓是上达天听,掌握着武人们的生死。
要知道,大明历史上,可是有文臣直接斩总兵官的先例的。
可这千户很快就察觉到,左都督的这一番话,似乎预示着什么,总感觉山雨欲来啊!
根据他多年摸鱼的经验来看,一旦暴风雨要来了,就没有转圜余地了,想要浑水摸鱼,亦或者两头讨好,这恰是找死。
虽说总兵官在督师面前,只算是下属,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总兵官的一边。
其实也没啥太多的分析,就是凭着感觉走。
这千户的一番话,似乎让张静一还算是满意,他看一眼这千户,神色似乎随和了许多,微笑着道:“你叫什么?”
千户连忙恭谨地道:“卑下陈克。”
张静一颔首:“陈克,你做向导,星夜入城。”
陈克哪里敢怠慢,于是忙道:“是。”
浩浩荡荡的人,随即出发,陈克又寻了不少军马来,领着一队骑兵先行。
张静一看着那陈克的背影,则是若有所思。
其实这边张静一刚刚登陆,便早有本地百户所的百户,收到了飞鸽传书,暗中在此恭候了。
这百户一丁点也不起眼,也没有穿着鱼服,只是穿着一身布衣,他相貌也普通,扎在人堆里,可谓是丝毫不起眼。
一见到巨舰抵达,他便一直悄然无声地在岸上候命,也没有立即去拜见张静一,而是先去见了刘文秀,此后刘文秀领着他到了张静一的面前。
见张静一定定地看着那陈克离去,这百户躬身道:“见过都督。”
张静一这时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陈克此人,如何?”
这百户则是看了一眼陈克的背影,很是直接地道:“是个老实人,平日里上头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在这西津渡,还算人缘好,平日里也不干掠民的事,不过若是有人给他送礼,他也乐于收。只是正因为平庸,所以镇江那边,也没人关注他,和镇江那边的人,纠葛不深。对了,他的父亲,当初和戚将军抗过倭,因为军功,才世袭了千户官,因而才世代从军。”
张静一点点头,似有感慨地:“这天下最多的就是这样的人吧,没有什么太坏的心思,却也绝对称不上什么好人,人能这般活着,虽是庸庸碌碌,却也称得上是美事。”
说罢,张静一叹了口气,其实他何尝不想躺平呢?结果发现……
如今自己,已承载了太多人的期望和身家性命了,欲躺平而不可得,反而有些羡慕陈克这般的人了。
随即,张静一收起了心里的惆帐,又笑了笑道:“底细已经摸清楚了吧?”
“镇江这边的情况,卑下早已摸清楚了,督师行辕那边,也已让人随时盯梢,谁是他的心腹,谁与他疏远,也都有数了,除此之外……他的家乡,也已飞书,让那边的同袍布置了人手,只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不敢过于明目张胆。”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簿子。
张静一却是摆摆手道:“我就不看了,你收好吧,入了城,听我号令便是。”
张静一旋即目光一转,对刘文秀道:“你们也骑马先行一步吧,要快,暗中控制住情势。”
刘文秀抱拳:“谨遵恩师之命。”
…………
此时明月高悬,繁星满天,夜里略有一些冷,豪斯被邀去了行在。
还是和从前一般,都是密不透风的马车里头,悄然地到行在的后院。
这些日子,他在镇江待着,每日出没,其实并非是如王文君所说的整日闲逛,而是在通过镇江,来观察整个大明的情况。
而豪斯的心里,依旧还是对这里感到震撼的。
要知道,其实早在几十年前,就有传教士抵达过大明内陆,并且记录了大明的情况。
起初,豪斯是不相信这个东方王朝是如传教士所记载一般的。
可现在亲眼见证,他终于相信了。
如那传教士所记录的一般:“这个国家的男女都有很好的体质,匀称而且是漂亮的人,略高;他们大都脸宽,小眼睛,扁鼻子,胡子稀少,但也有人有大眼睛和大胡子的,脸孔很均匀。”
“他们第一是极其清洁,不仅在他们的屋内,也在街上。他们通常在街上设有三四处必需的或公共的休歇处,布置很好,因此忙于公务的人不会把街道弄脏,并且从那里得到供给,类似的法子通行全国所有的道路。有些城市的街道可通航,如同意大利的威尼斯。”
“全国的大道是已知修筑的最好和最佳的,它们十分平坦,哪怕在山上,并且是靠劳力和锄头开出来的,用砖头和石块维护。……有很多大桥,建造奇特,特别是建在又宽又深的河上。在福州城,正对着国王大税收馆的馆宅,有一座塔,根据那些看见的人的肯定,超过了罗马任何建筑,他树立在40个柱子上,每根柱就是一方石头,又大又高。”
这些记录,也通过了豪斯自己的亲眼所见,内心为之震撼。
相比于这时代的欧洲,大明尤其是京师以及江南,几乎是人间天堂,没有污浊不堪,人们爱好洁净,普遍富庶,人们彬彬有礼,建筑设施,尤其是民生的建筑工程极多。
哪怕是一个不起眼的镇江,人口的规模,以及商铺琳琅满目的经济繁华,也超过了整个欧洲几乎所有的城市。
豪斯无法想象,自己若是去了京城或者是南京,亦或者其他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
当然,他敏锐地察觉到,恰恰是因为这种较为舒适的环境,再加上承平日久,这东方王朝虽有一整套完备的军事架构,可实际上……却很有几分文恬武嬉的意味,而且他们并不擅长应对海上来的敌人。
豪斯虽享受着这里舒适的生活状态,可此时他的内心,未必是仰慕,而是一种妒忌,甚至是一种勃勃的野心。
他认为自己是来对了,这里果然有数不清的财富,只要这一次能够议和成功,得到大量的赔偿,并且得到大量贸易口岸,在海军方面,确保能够压倒性的在这东方王朝之上,那么这富庶之地,就成了他们待宰的羔羊,可以予取予求。
有了这个心思,豪斯的表面不露声色,他甚至有些急躁。
这一次再见到王文君,这王文君与他相互见礼。
豪斯甚至也学了大明的模样,抱了个拳。
不过,这只是姿态,豪斯是欧洲人,欧洲经历了数百年的混战,战争从来没有休止过,对于每日生活在战争中的人而言,是从不相信所谓这些的,所谓的礼节,不过是求取利益的手段而已。
豪斯率先开门见山,通过通事道:“和约的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难道还没有结果吗?如果这样下去,我只好离开了,我不能耽误下去。”
王文君连忙道:“很快就有眉目,不出意料,十日之内,必有结果。”
这一番话出来,豪斯心里已是狂喜,只是他面上还是要摆出一副似乎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口里不甚耐烦地道:“还要等十天?我的时间是有限的,我们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如果再没有结果……”
王文君深吸一口气,依旧和颜悦色:“老夫乃督师,绝不会欺瞒你,好事多磨,只是……若是真有眉目的时候,只怕阁下要去京城一趟了。到了京城之后,拜见我皇,知道该怎么说吗?”
豪斯道:“自然知道。”
王文君似乎觉得这人不懂,于是很耐心地道:“态度一定要谦卑,说话一定要显出诚惶诚恐的样子,陛下和朝廷,要的是一个台阶,若是台阶给足了,那么自然什么都会给予便利。可若是令人下不来台,那么老夫也无能为力了。”
豪斯心里想笑,眼前这个大明极高的大臣,现在却和他合谋一起,打算着如何蒙骗自家的皇帝呢!
豪斯道:“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事项?”
王文君沉吟片刻,道:“去了京城要谦卑,可是也不能一味如此,而是需要摆出你们的本事来,要让陛下知道,你们如何兵强马壮,若是能再透露出,现在你们之中,有人已打算直接截断运河,以及……占据黄河的位置,打算开掘河水……那么就更事半功倍了。”
豪斯听得认真,心头一一记下了,倒是真挚地道:“您的提议对我非常有帮助。”
王文君淡淡道:“老夫这样做,自然不是为了你,还不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两国休兵,彼此和睦。”
第七百四十三章:正锋相对
豪斯对于刘文君自我标榜的话没有什么兴趣。
他有兴趣的是刘文君这边有了眉目。
那么,自己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
随即,他笑了笑:“关于几处定居点,我已想好了,因为参战国诸国,要做到公平,所以我们索求的,乃是八处定居点……”
“这是小事。”刘文君一副没兴趣的样子。
不过是定居点而已,能有多大的地方,不过是八个澳门……他现在想的,只是赶紧息事宁人,而后将人送去京城,等朝廷和这个人谈具体的事宜。
豪斯似乎已看穿了刘文君的弱点,害怕担事,高高在上,不愿意去过问细节问题,却殊不知,每一个细节里头,都关系着无数的利益,可显然对方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或者是压根不愿去想,听说这个人……最喜的读诗书,也最喜讲什么君臣仁义大义,这就好像欧洲的诗人们一样,张口便是:“啊……蓝天,啊……大海……”
其他的,刘文君只要想想都会头痛。
可偏偏,这样的诗人,居然位高权重,实是匪夷所思,虽然此时欧洲也没好到哪里去,许多领会和贵族,甚至大字不识,也有自称绅士之人,也是眼高手低,可至少见到了利益和好处,大家还是晓得恶狗扑食的。
刘文君又道:“不过………这议和之事,朝廷好办,老夫所担心的……乃是辽东总兵官,我大明的郡王张静一。”
豪斯不禁道:“您担心他什么?”
刘文君道:“此人从不顾念天下百姓,百姓平安和福祉,他也从不放心上,他满心只是好大喜功,为了逢迎天子,尽显谄媚,因而……不顾百姓疾苦,只晓得耀武扬威,怂恿陛下效仿汉武之事。”
“汉武是什么?”
“是从前的一个皇帝,穷兵黩武,民脂民膏为所浪费者,盖不知凡几。”
豪斯:“……”
见豪斯不理解,刘文君道:“那武皇帝登基,成日所念的不过是征伐之事,天下人人为兵,聚天下钱财,蓄养战马,四处出击,从不体恤民间疾苦,所求的,不过是大宛的战马,南越的玉石罢了。”
豪斯突然感觉,刘文君是在骂自己。
当然,他也只是置之一笑,毕竟……这事和自己没有关系。于是他道:“即便是这样的人,拿不出对付舰队的办法,又有何用,养多少匹战马,人人都为兵,不能在海洋上战胜我们,那么一切都是枉然。”
刘文君心里松了口气,他起初还觉得张静一会坏事,可细细一想,豪斯说的对,那辽东总兵官,不也是徒劳无功,他若是反对议和,有本事,教他的东林军,去杀海贼去。
刘文君道:“此人也负责海防,为总兵官,乃老夫部属,可迄今为止,不曾奏言一字半句海防之法,尸位素餐,可见一斑。此等人……若是叫嚣什么,老夫倒也想看他有什么颜面空口白话。”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道:“刘公,刘公……”
急切的走进来的,乃是邓演之。
邓演之也是刚刚被人偷偷拉了去,显然是有什么消息送到了行辕,他这个幕友前去处理。
可看过了奏报之后,邓演之却是急切的走了进来。
这一下子,却将堂中的气氛破坏了。
王文君露出不喜,可一看是邓演之,知道邓演之是个很本份的人,若不是急事,绝不会这般浪费,只是这豪斯在,又觉得不方便说话,正想先送走豪斯,再与邓演之议事,谁晓得邓演之却是急切的道:“方才送来的奏报,西津渡的守将陈克似是反了,突然调动了本部人马,朝着镇江杀来,现在天黑,城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晓得,镇江城外出现了人,还听说,锦衣卫那边……也有异动。”
王文君一听,顿时皱眉,他显出愤怒的样子:“陈克是谁?”
邓演之也是一脸懵逼。
其实陈克这样的千户,别看只是一个中层的武官,可毕竟他守的乃是西津渡这样的门户之地,这么一个关键和重要的武职,王文君居然对此一无所知。
其实邓演之也不知道。
他们一个是文臣,一个是高级的文吏,是不会将寻常的丘八放在眼里的,连来路都懒得去了解,说穿了,无论是谁,哪怕是总兵官,那也只是给他们干活的人。
“大抵是谋反,还是什么情状?”
“这……调动了兵马,不就是谋反吗?只是此事透着诡异。”邓演之压低了声音:“听闻……锦衣卫的百户……一早就出了城,往西津渡去了。”
区区一个千户,王文君可以不在乎,可是锦衣卫的人,他不得不在乎,于是他背着手,来回踱步:“这些緹骑,越发的不像话了,区区一个百户,迄今为止,都不曾来拜见老夫,且还行踪诡秘,实是可疑,不如这样……你亲自带着人,别怕……调城中军马出去,让那千户来拜你,若是不拜,则立即拿我的牌票,就地格杀,遣散他的本部人马。若是他乖乖俯首帖耳,别有什么情状,那就先解了他的甲,押至老夫这儿来,再做定夺。”
这确实是最好的方法,区区一个千户,带着数百人来,这事太诡谲。
问题现在天黑,很难有效沟通,所以必须得了解情况。
可若是轻易去了解情况,又怕出事,那么就得带兵了。
三千兵马,足以护着周全了。
而让邓演之去,那也合理,毕竟别人王文君不放心,邓演之乃是心腹之人。
邓演之道:“是。”
说罢,王文君气度非凡的取了牌票,交给邓演之。
却看到一旁一头雾水的豪斯人等,却大气的笑了笑:“出了一些小事,不过你们放心,小事而已,不值一提。豪斯阁下,现在习惯了喝茶吗?”
“慢慢习惯了一些。”
“那么不妨,就在此喝一口好茶再走吧。”王文君微笑。
豪斯倒也乐意,他知道,王文君或还有什么话要说。
却说邓演之,火速拿着牌票,调集了一队人马保护,随即让人开了城门,又嘱咐这城门守备,待自己出城之后,紧闭大门,任何人不得出入,随即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出了城去,才走几里,前头的斥候便火速的回来,道:“前头有人说,是辽东总兵官到了。”
“是那张静一?那张静一所署的,难道不是辽东海防吗?怎的突然来此。”邓演之皱眉。
随行来的游击将军张康道:“既是总兵官到了,何不出迎拜见。”
邓演之听罢冷笑:“我等奉的乃是督师票牌,是总兵官大还是督师大。”
其实这个时候,邓演之已察觉到不对劲了,这个时候张静一出现,而现在镇江这边,议和已到了关键时刻,那家伙,可别坏事的好。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先来一个下马威,反正在这里,督师才是真正的一言九鼎,什么总兵官,不还要受节制,再者说了,这里是镇江,不是辽东,轮不到有人说三道四。
那游击将军听罢,于是唯唯诺诺,倒也不好说什么了。
邓演之便道:“就地扎营,先等那千户来见。”
果然用不了多久,黑夜之中,数十骑星夜入营。
为首的自是陈克。
陈克匆匆来见邓演之,邓演之却是看都不看陈克一眼,道:“你私自调动人马,可还知罪吗?”
“卑下为辽东总兵官先遣,护送……”
邓演之大怒:“岂有此理,不要拿总兵官来当挡箭牌,你是归督师节制,不得督师之命,擅自调动,便可形同谋逆,这些规矩,你不会懂吗?”
陈克方才路上,还在想着,自己肯定是站在张都督那边的,也未必是张都督更厉害,而是因为他天然的亲近这勋臣出身的辽东总兵官。
可现在看邓演之,却是心虚了。
虽然邓演之不是督师,只是一个区区幕友,可这幕友的身份,其实是很厉害的,至少他一个千户,在人家面前,人家可能平日里看也不多看自己一眼。
又见对方直接搬出了国法,顿时心虚了:“是,是,虽是事出有因。”
“国法无情,何来的事出有因,你是朝廷命官,岂敢如此,今日若是不整肃你这般的丘八,岂不是这沿岸六省兵马,都要作乱了不成,来,将他绑起来,先鞭打三十,再送来回话,他的随从,统统都绑了,也都狠狠打二十鞭子。”
说罢,邓演之将牌票一扬:“再有这样的人,更不能轻饶。”
一干人便被拉下去,陈克还想解释,却很快被按的结结实实,此时只剩下哑口无言了。
收拾了这些,邓演之方才慢慢的镇定下来。
打邓演之是下马威,而这棘手的辽东总兵官,总还要打交道,于是又道:“总兵官大驾光临,事先也无征兆,这虽是他们无礼,可我等奉督师之命公干,却不可失了礼数,派人去看看,总兵官大驾到了何处,等他到了,我自去拜见。”
第七百四十四章:金刚怒目
邓演之随即便稍稍定了神。
他心里大抵已明白,其实这个时候,在如此节骨眼上,张静一的到来是来者不善。
此人向来不守规矩,行事乖张,而且又得圣宠。
这样的宠臣,其实是最难对付的。
好在王公乃是督师,毕竟比他高了一截,而且到了地方上,终是以文制武,所以……就算人来了,应该还能将事态压住。
所以他又吩咐人道:“速速去城中,禀明王公,要快,让王公早做准备。”
那人便作揖:“是。”
于是匆匆而去。
邓演之而后,连忙假装是披星戴月的样子,让人随他行动,他又暗中布置一番,果然走了数里地,便见前头灯火通明。
却是无数人流,举着火把来了。
邓演之整了整衣冠,露出了笑容,当下前去禀告,不久之后,这邓演之便带着随行的游击将军,以及兵丁若干,至张静一的面前。
邓演之先作揖行礼:“右都御史、六省督师幕下邓演之,见过张都督,张都督一路辛苦,未能远迎,实是万死之罪。”
张静一瞥他一眼,笑着道:“邓演之?没听说过你。”
果然是来者不善。
邓演之心里吸了口气。
却依旧还是从容的样子:“学生不才,蒙督师厚爱,委以重任,只是学生并非科举出身,身上并无一官半职,都督乃是贵人,不曾听闻,也是理所当然。”
张静一便道:“你是布衣?”
“是,学生乃是布衣。”一谈及这个,邓演之心里颇为暗淡。
他是秀才。
虽然也很有文名,否则那王文君又如何让自己做入幕之宾。
可是科举屡试不第,以至到现在,也没有牟取到官职,这是他一辈子遗憾的事。
即便他再如何被王文君看重,在钦差行辕里,多少人要仰仗着自己,可这一层身份,没有就是没有,难免抱憾终身。
张静一点头:“我那先锋千户陈克何在。”
张静一四顾左右。
邓演之定定神,从容的道:“千户陈克,擅离职守,已被拿了。”
张静一居然也不气恼,似乎早就智珠在握的样子,竟在这个时候一笑:“擅离职守?这是何故?”
“擅离职守便是擅离职守,没有任何的缘故,也请都督明鉴。”邓演之的态度很坚决。
他很清楚,眼前这个人不是省油的灯。
之所以收拾陈克,其实就是有给下马威的意思。
毕竟接下里的时日,对督师至关重要,只有压住张静一,王公那边才能顺利,走完最后这一里。
所以邓演之是不得已而为之,话里话外,绵里藏针。
张静一道:“他奉的乃是我的命令。”
“可是西津渡,乃督师所辖,而非辽东总兵官,未得督师之命,便是擅离职守。自然,事情有轻重之分,正因为是都督之命,所以学生才只是以擅离职守治罪,如若不然,军马轻易出营调动,说他是谋反,也未尝不可!”
张静一道:“所以督师说什么便是什么?”
“是。”邓演之道:“督师奉旨治六省,掌六省军政,一切关防以及兵将调遣,尽归督师,这是朝廷法度,非天子亲临,任谁都不可作梗,都督也是朝廷命官,理应知道这些规矩。”
张静一大笑道:“有道理,看来你很懂律令。”
“不敢,学生忝为王公幕友……”
“什么幕友,只是一个白身罢了,一个白丁,竟敢僭越,责打命官,陈克乃是千户,你是什么东西!”张静一突然脸色狰狞,目中犹他有锋芒隐现。
邓演之听罢,立即解释:“学生有王公牌票……”
张静一道:“我不认牌票,你以民欺官,已是大罪,即便是天子,也不会随意任用非正途科举仕途之人为官,为的就是遵守祖制,免得有人坏了规矩,所以我张静一勋臣出身,却不能做督师就是这样的道理。可是……什么时候,一个督师,拿着一个牌票,就可以让一个草民当做尚方宝剑,随意处置官员了?天子尚不敢做的事,王督师也敢做吗?”
邓演之一听,立即觉得不对劲:“王公公务繁忙……是以……”
“他公务繁忙,分身乏术,自然会有好他的属官和佐官代劳,你不是正牌子的官员,也敢代劳?”
邓演之:“……”
张静一厉声道:“此人犯官,已是罪无可赦,来人……给我拿下,狠狠的打!”
一声号令,早已一队锦衣卫跃跃欲试,便要冲上前来。
邓演之大惊,口里还想说着什么。
随即,他忙看向一旁的游击将军。
这游击将军,也算是督师的腹心之人,平日里没少巴结自己。
何况,他还带来了三千个兵,若是他肯说一句话,说不定这张静一碍于事态闹大……
这游击将军也慌了。
张静一似乎也体会到了邓演之眼神中的想法,笑着道:“怎么,你还指望他为你做主。”
张静一不屑的指着这游击将军。
而这游击将军脸已沉了下去。
“游击将军张虎,是我大明的命官,不是他王文君的私奴,就算他自己不要命,可他家里三十九口人,也不要命吗?你去问问他,他敢不敢跟你一般造次?”
这游击将军正是张虎。
张虎本是犹豫,此时听到张静一的话,顿时心生恐惧,竟是两股战战起来。
其实他当然不敢造次,只是想为邓演之说一句话罢了,可此时,这样的心思,却转瞬之间,抛了个九霄云外,突的一下子拜倒在地,道:“卑下是命官,岂敢造次,卑下只听上官之命,绝不受白丁指使。”
此言一出。
邓演之心沉了下去。
他无法理解,为何局势转变如此之快!
张静一道:“此举不啻是谋逆,号称拿捏什么牌票,也敢如此胆大妄为,给我狠狠的打,来人,速派緹骑,前往这邓演之家中,搜抄他的宅邸,此人恶贯满盈,全家统统下了诏狱一一治罪,只是这人,别轻易打死了,还有用处。”
用处二字,反而让人心底生出寒意。
邓演之还想要张口,便有一个校尉,一个耳光打下来。
这邓演之骤然眼冒金星,顿时口里喷出一口血来,一颗牙也随之蹦出来。
邓演之含糊不清道:“都督何不去拜见督师……再定夺此事……”
张静一道:“我正要寻他。”
却看也不看邓演之,却是目光凝视着游击将军张虎:“我姓张,碰巧你也姓张,今日我要入城,你怎么说?”
张虎早已乱了手脚,其实素来知道张静一是个狠人。
其实这也托了那些读书人的福,这些年来,那些读书人,没少四处宣扬张静一如何穷凶极恶。
因而,在张虎这样的人心目之中,眼前此人,是真正说杀全家就杀全家的角色。
只稍稍的犹豫,电光火石之后,张虎道:“愿从都督调遣。”
张静一道:“教人开城门,我要入城。”
“敢不从命。”这张虎连忙应下。
于是,这张虎心急火燎,带着一队人马,火速至城门,先教人开门。
守备这边见是张虎回来了,城门一开,张虎便亲自握着刀,冲进门洞,大喝一声:“退开,这里现在本将接手,守卒统统退百丈,来,迎都督入城。”
“迎都督入城!”
城中此起彼伏的声音。
黑暗中,却突然也来了一队团领鱼服之人,他们悄无声息的靠着城门,有人拦截,随即便有人取出了腰牌,却都是本地锦衣卫的人早早在附近候着了,一旦有其他的情况,他们便决心自里头开门。
哒哒哒…………
哒哒哒……
大量的人马在这城门洞中来回的穿梭。
紧接着,便有许多的文武以及锦衣校尉一个个束手的站在门洞两侧。
没有人再发出声音了,只有战马的嘶鸣以及人粗重的喘息。
几炷香之后,张静一当先打马入城。
一旁众人高呼:“卑下见过都督。”
张静一当先,后头是无数的人流。
可怜那邓演之,先是几个大耳刮子,却也没有再有人打他,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邓演之几乎是被人拎着拖行进城,他早已慌了,想到自己老家那边,只怕已有緹骑出动,家人不保。
又想这些人凶神恶煞,连自己这督师幕友,竟也如待宰肥猪一般,他心里莫名有了几分恐惧。
此时他才意识到,所谓督师的权威,只在转瞬之间,便已是土崩瓦解,紧接着………即荡然无存。
这一路拖行,他的衣衫已是磨烂了,浑身多处擦伤,血迹斑斑,却见前头。
张静一已是跃马穿过了门洞。
不久之后,又有一队举着火把的人来,原来是这夜里执行宵禁的人马,乃镇江府治下的三班值夜差役。
他们见这里的情势不对,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只是人还未靠近,前头早有为张静一开路的镇江官兵。
其中一人,直接迎面上去,带队的都头刚要开口询问。
却见一个耳光直接扑来,与此同时,有人呼道:“让道,跪下,不要碍事!”
…………
同学们新年快乐,爱你们。
第七百四十五章:杀疯了
那都头先被打懵了。
昏暗之下,便见前头无数的火把汇聚成了长龙,在这焰火之下,人影幢幢,却见有人前呼后拥而来。
这都头心里骇然,此时再不敢多言生事了,立即捂着自己的腮帮子,默默地退到了角落。
偶有一些人,察觉不对,如这都头这般莽撞过来,见这架势,此时也纷纷顺从。
“左都督来了。”
“听闻拿住了邓先生……”
大家一听,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
邓先生是什么人?
那可是督师的心腹啊。
说难听一些,在这镇江,别看邓先生无品无级,可实际上,谁不要高看这邓演之一眼?无他,只是因为邓演之说的话,督师肯听。
在人们心目中,邓先生就是督师的化身,无论是走门路的,还是孝敬的,谁不要先给邓先生来一份?
如今直接拿下,听闻緹骑已去邓先生的家人搜抄要拿其家人,大家的心里,除了骇然于邓先生未来的悲惨结局。
更骇然的却是左都督此番的举动到底昭示着什么。
这不是故意打督师的脸吗?
自不必说的是,这可能就是即将文武失和的戏码了。
文武失和,在大明乃是常有的事。
地方上的军将目无一切,或者是文臣挟钦差之威颐指气使,难免闹出纠纷,而一旦失和,势必要闹出事来的。
当然,也有一些王文君的心腹,听闻到了消息,哪里还敢怠慢?便忙心急火燎地跑去行辕报讯。
不多时,这行辕的外头,却也是门庭若市,许多文官武将,将这里塞满了。
王文君本是和那豪斯正在深谈,二人敲定了议和的主要方向之后,细节方面,其实也就更顺畅了。
此后的话题,大抵都是什么彼此共存共处之类的友好问候罢了。
豪斯心情愉快,免不得喝几口茶水,此时他渐渐地习惯了这茶水的味道,虽然还是觉得滋味不怎么样,却也不至于直接喷吐出来。
结果,王文君得到的第一份奏报,就是邓演之在收拾了千户陈克之后,命人送来的。
辽东总兵官来了。
而那陈克却是奉了左都督之命,来充作先锋带路的。
得了此消息,王文君依旧还是气定神闲!
因为对他而言,这显然并不算什么。
来了也就来了。
至于坏了规矩,随意调动西津渡的官兵,邓演之也已处置了,不就是收拾一个小小的千户吗?看在张都督的面上,抽他几十鞭子,权当是给他长长记性了。
于是王文君继续淡定地喝着茶,与这豪斯闲聊。
可到了后来,一个又一个消息传来。
王文君才终于坐不住了。
邓演之居然被拿了。
如此一来,事态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此时让豪斯立即回去,显然是不妥的,外面很混乱。
于是王文君当着豪斯的面,依旧是从容的样子,只是道:“阁下在此闲坐,老夫有些事要料理。”
随即,抬步便出了后堂,往行辕的前堂去。
到了前堂,心腹的文武们早已到了。
众人都绷着脸,显得有些慌张。
邓演之都敢拿,那左都督吃了豹子胆了。
王文君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感觉到了羞辱。
不,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国朝两百五十年,文物失和的事屡有发生,却何曾听说过,这武臣还能压文臣一头的?
在地方上,能和文臣平分秋色的,可能是本地的镇守太监,可若是身为文臣的,却连区区一个武臣都驾驭不住,那就真的是要笑掉所有人的大牙了。
王文君此时自是要显得淡定的样子,看着眼前这慌乱的文官武将,微微一笑道:“辽东总兵官来此,事先为何不曾知会?”
这话像是询问大家是不是遗漏了左都督的奏报,可实际上,却先是给张静一定了一个不肯墨守成规的帽子。
随即,镇江知府上前道:“禀王公,确实没有关于这样的公文,他们来的过于突然,下官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
南京守备副将也上前来,道:“这里头有太多蹊跷之处,他调动西津渡的官兵,下官这里,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王文君道:“他现在已入城了?”
“听闻已入城了。”
王文君皱眉:“大半夜的,突然过来,打的是左都督的旗号,可谁晓得是真是假,是谁放他们入的城,真是岂有此理!”
眼看着王文君一脸怒容。
却将一切都推到了没规矩上头。
这其实就是指桑骂槐。
众人噤声。
王文君又道:“不会是海贼赚开了城门,欲图不轨吧!”
但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来的就是张静一。
王文君也知道。
不过此时他开了这个口。
众人一下子抬头,凝视着王文君,显然,有人开始开窍起来。
“对呀,这事儿透着蹊跷,谁晓得是不是左都督,或是海贼伪装也是未必,王公……不可轻视啊。倘若当真是海贼入城,这城中军民百姓,该当如何?”
王文君气定神闲地将目光落在一个人的身上,道:“曾副将。”
那南京守备副将立即上前:“在。”
王文君沉声道:“急调城中兵马,火速至本官行辕,以备不测!”
“喏。”
“刘游击。”
“在。”
“立即急告各城门守备,命他们各守城门,严加防范,不得本督师牌票,便是一只苍蝇也不得出入。”
“是。”
王文君旋即起身站立起来,沉吟着,似在思虑什么,而后又道:“待会儿,倘来的真是张都督,命他只身来见老夫。”
一切布置妥当。
要压服这个张都督,还是得表现出自己兵强马壮。
对方既是悄无声息过来,那么所带来的人马一定是不多的。
毕竟,若是大量的军马,也无法做到如此小的动静。
而这镇江,本就是王文君的大本营,张静一既然完全不顾他王文君的颜面。
那也很好,大不了,他先以未料对方是否张静一的名义,将这镇江控制得如铁桶一般,倘那张静一真的来,再用他的官职和钦差的身份,将这张静一压得死死的,教这张静一动弹不得。
这些文官武将,听了命令,又见王文君淡定从容,稍稍安心。
于是这整个镇江,则变得热闹起来。
一边有人浩浩荡荡朝钦差的行辕来。
另一边,又是调兵遣将。
熟睡的官兵被夜里唤醒,一个个还睡眼惺忪,随即便催促着拿了武器,火速布防。
钦差行辕外头,副将曾建生亲按刀柄,充作了护卫长。
里三层外三层,很快,这街巷处便充斥了乌压压的人马。
一个个蓄势待发,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便要杀的山河变色一般。
这个时候,张静一穿着蟒袍,骑着高头大马,他走的并不快,行至钦差行辕附近。
终于有人拦住他:“是何人?”
却是一队队的官兵。
张静一在高头大马上,手中执鞭,笑道:“你们不知我是何人?”
“钦差行辕重地,若无牌票,任何人不得靠近,我等奉命行事,还请海涵。你且先下马,拿了你的名剌,待我等通报再说。”
张静一坐在马上,立即没了声响。
后头的人却已跃跃欲试起来。
紧接着,对面的军阵之中,便听甲胄哗啦啦的响彻,却是那曾建生副将,带着一队人马来了。
曾建生乃是王文君的心腹,王文君到任,将他提拔起来,可以说没有王文君,就没有他的今日。
这也是为何王文君让曾建生在此守卫的原因。
当然,另一个缘故就是,曾建生做了这副将,平日里倒是颇懂得收买人心,镇江内外的人马,不少人都受了他的恩惠,大家也都肯为他卖命。
此时,曾建生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骑在马上,高呼道:“前头可是张都督?”
张静一便道:“尔又是何人?”
曾建生道:“卑下曾建生,忝为南京守备副将,暂镇镇江,今奉督师之命,防范宵小,倘若前头当真是张都督,卑下职责所在,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还请殿下海涵。”
这一番话,几乎挑不出什么错处。
张静一却是道:“让开。”
“卑下岂敢阻拦殿下,只是……我等奉的乃是军令,军令如山,殿下若想要过去,倒也容易,只许下马,卑下人等验明正身,自当引殿下单独去拜见督师。”
说罢,他又道:“却不知那督师幕友邓先生何在,邓先生乃督师心腹之人,迄今不见踪影。”
“你们在找那个邓演之?”
“正是。”曾建生小心翼翼地回答,倒不是害怕,而是他每一句话都需小心,免得被张静一寻到了话柄。
张静一则是笑着道:“好,来人,给他看看那邓演之!”
说话之间,却是自张静一的身后,有人直接将一个个圆滚滚的东西抛出了阵来。
那曾建生觉得奇怪,可下一刻,他猛地一阵心悸,却见是数十颗的人头,滚落至的他的马下。
这时便听张静一道:“邓演之阻拦本督,十恶不赦,胆大包天,而今,他全家的脑袋,就在此!”
第七百四十六章:秀才遇上兵
那副将曾建生顿时便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定睛一看,只见那地上的人头个个面目狰狞,格外的恐怖。
一时之间,曾建生便绷不住了。
身后的士卒其实也未必不曾见过生死,可突的来了这么一下子,也禁不住毛骨悚然,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错愕之间,抬头再看前头的张静一,张静一则是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之中,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冰冷。
这种视觉冲击力,是极可怕的。
至少这些人头,昭示着两件事。
其一,张都督摊牌了。
要知道,邓演之乃是王文君的心腹之人,这样的心腹,你若是只拿住邓演之,哪怕是打一顿,大家虽是彼此争斗,却也不至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可邓演之这样的心腹,你转手就杀人全家,这不是摆明着张、王二人都已没有了后路吗?
即便王文君让步,可张静一难道不怕王文君还惦记着这仇怨吗?
所以,这是不死不休的局面,王文君无路可退,张静一也无路可退。
而这第二条,便是忠心于王文君的邓演之已被杀了全家,而邓演之现在虽然生死不明,可既杀了人家全家,自然而然,他的下场,一定会比他的家人更惨。
这就是王文君心腹的下场。
很不幸的是,曾建生也是王文君的心腹。
转瞬之间,想明白了这个问题,曾建生在这恍惚之间,似乎觉得眼前这一个个的头颅,竟好似是自己的家人一般。
竟是如芒在背。
此时,张静一已打马上前,在这样的场景下,他的声音似乎异常清冷:“这世上的事,最怕的就是有人不聪明,原本只是好端端的死罪,非要折腾到抄家灭族。怎么,谁还要拦我吗?”
说话之间,张静一当先,已骑马自曾建生的一侧擦肩而过,径直提马入了这曾建生的军阵之中。
曾建生不禁错愕,便见张静一一动,后头东林军生恐张静一有失,已是哗啦啦地压了过来。
宛如乌云盖顶,浩浩荡荡的人流,瞬间将曾建生的军阵冲垮。
这些官军,哪里敢有什么造次?曾建生也已醒悟过来,他似乎察觉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的机会了。
于是连忙松开了腰间的刀柄,拜倒在地道:“殿下……请……”
张静一却是没理他,他此时自带避水珠的作用,所过之处,人流瞬间避开。
一直畅通无阻地到了行辕的大门。
张静一才拉住了马屁,利落地下了马。
此时,竟有一个兵卒居然殷勤地跑上前来,给张静一牵马。
张静一看着眼前这无名小卒,倒是颇觉得意外。
抬头打量他一眼,忍不住道:“你是何人?”
这人目光炯炯地看着张静一,激动地道:“卑下镇江卫小卒张虎。”
张静一不禁一笑:“张虎,这名字倒是威猛,怎么,你也巴不得我进去?”
这张虎显得很激动,这种激动之情,显然是做不了假的,也亏得这个时代没有招降,否则这张虎巴不得拉着张静一来一张摄影才好。
张虎结结巴巴地道:“当……当然,殿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谁不晓得?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像东林军一般的汉子,跟着殿下,威风极了。”
他的话说出来可笑。
可实际上……其实这样想的,何止是一个张虎呢?
这些曾建生所带来的官兵,对于王文君而言,当真可靠吗?
所谓以文驭武的把戏,至多也就是拉拢几个曾建生这样的人做自己的心腹党羽。且不说曾建生这样的人是否当真忠心耿耿,可底层的小卒呢?他们莫非都是一群没有脑子的糊涂虫?
可实际上,当下在这大明,哪怕是最底层的小卒,也有自己的梦想,他们和所有人一样,有血有肉,有自己朴素的价值观。
军户制到了而今这个地步,哪怕朝廷渐渐改变了军户制度,可寻常的小卒,依旧属于鄙视链的最底层,绝大多数人,也依旧是衣衫褴褛,遭人歧视,好男不当兵,这是自宋时起便延续下来的,从囚犯刺配充军开始,军汉就被人歧视了。
东林军的出现,则直接将武人的地位,拉抬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张静一所不知道的是,无数的武人,哪怕是寻常的小卒,已渐渐开始以东林军为荣耀了。
所以,当看到了真正的东林军,看到了张静一,似张虎这样的人,丝毫没有似曾建生这样的人有同仇敌忾之心,反而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倘若这曾建生不识相,当真冲突起来,只怕不需片刻,这曾建生的脑袋,就会被他的部众砍下来,奉送到张静一的面前来了。
张静一一笑,大抵也只是笑这王文君和曾建生这些人的愚蠢罢了,自以为凭借一个官身,便真以为自己掌握了一切,可实际上……权力虽来源于上层,也同样来源于底层。
这也是为何,但凡高明一些的人,虽要迎上,可永远都要将苍生为己任,爱民如子之类话的挂在嘴边,因为失去了这些,那么身上的官服印玺,瞬间便可灰飞烟灭。
张静一道:“进东林,是要考的,终究还是要读书。”
“卑下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只能指望自己的儿孙了。”张虎很认真地道。
见张静一竟和张虎攀谈,一旁的士卒也都激动起来。
方才还退避三舍呢,此时身子都不禁朝张静一的方向挪动。
张静一哈哈一笑,随和地道:“这可不成,这是最没志气的话,自己这辈子不能进去,便要将中兴门楣的希望放在儿孙身上吗?我只见有志者都希望自己将来能够恩庇子孙,哪里有将希望寄望于子孙的?”
说着,又笑,留下颇有些惭愧的张虎,张静一已是跨步进去。
此时,官军和东林军已没什么分别了。
不少官军也踊跃着跟从东林军一道进入了行辕。
颇有几分要保护张静一的意思。
浩浩荡荡的,瞬间充塞了前堂。
里头有不少王文君的心腹文吏,一看这个架势,口里还呼喝着:“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谁让你们进来的。”
可当看到人涌进来的越来越多,许多人横刀,个个气势汹汹,于是立即威风扫地,忙是躲到一边去了。
……………
王文君早已升座在堂。
他摆出了架势,就等着张静一孤身来拜见。
可很快,他便听到外头一身混乱和嘈杂。
他下意识地皱眉,叫人去问。
可人还没出去,那人刚到门口,却又被外头的人流给推回了堂里。
这人哎哟一声。
紧接着,张静一便已入堂。
王文君一看,脸色便是瞬间黑了。
他再仔细地看……便见着了张静一。
王文君没来由的,内心生出几分恐惧。
方才他脑子里已模拟过无数次,自己将如何应对。
可现在……他发现,这些模拟的应对之法,竟丝毫没有作用。
王文君只是嚅嗫着,才勉强地张口道:“张总兵,你这是何意?莫非连规矩都不守了吗?”
似乎他后半截,还想再说一句:“见了本督师,为何如此无礼!”
可这后半截的话还没有说。
却见张静一已快步到了他的案牍边,接着手指点着他道:“下来。”
王文君则依旧僵坐着,众目睽睽之下,被总兵官呼喝着离座,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
张静一冷着脸,又指着他道:“给我下来!”
王文君依旧僵在原地。
他是读书人。
十年寒窗苦读,金榜题名,此后入朝为官,可以说,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尊敬的。
哪怕是皇帝,也绝不会让他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而现在,他发现自己竟完全不知所措,不知道这样的场面,应该怎样应对了。
张静一一派盛气凌人之势,依旧冷笑着看他。
而王文君便依旧呆坐着,他脑子里转过无数的念头,竟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应对方案。
这一下子,见他没有动作,跟随张静一一同来的官兵,便都大笑,以往对他毕恭毕敬,如今突然觉得眼前这王文君就是一个笑话。
王文君此时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他嚅嗫着,想要张口争辩。
可这时,人群之中,一个士卒冷不丁地道:“下来!”
这一句话的伤害更大。
若是张静一如此无礼,也只是觉得斯文扫地罢了。
可区区一个小卒,也敢如此,他是堂堂督师……
张静一此时脾气似乎很好,继续点着王文君道:“今上下都呼尔下堂,尔还有脸在此高坐吗?”
王文君眼角余光,便扫见张静一话音落下之后,不少官兵,已是磨刀霍霍了。
显然他没见过这样的架势,此时真的有些慌了。
他害怕自己遭遇更狼狈的局面,甚至是杀身之祸,只在转瞬之间,居然黑着脸,鬼使神差地乖乖站了起来,迈着重若千钧的步伐,徐徐下堂。
他刚刚离开了位置。
此时,张静一却已气定神闲,当仁不让地坐了上去。
第七百四十七章:君子受辱
人就是如此。
尤其是这堂中的高座像是有了魔力一般。
但凡只要坐下去,便可将这堂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至于那被赶下去,一身狼狈的王文君,此时已羞愤到了极点。
可众人看他的眼神,却都带着笑意。
犹如一只被围观的猴子。
只是当众人的目光触碰到了堂上的张静一时,便又都肃然起来。
此时,众人纷纷行礼,重新拜见:“卑下见过张都督。”
张静一只颔首。
王文君更觉面上无光,心头难受极了,他甚至看到人群之中,竟还有不少是本就在外护卫的亲兵。
此时他不禁羞怒地道:“张都督,你这是何意?”
张静一只用眼角扫他一眼,声音清冷:“你以为我是何意?”
“我乃是右都御史,是钦差,奉旨督师六省,是你的上司!”王文君带着气愤,厉声道。
张静一的爵位的确高,不过职位理论上确实是比王文君低上一筹的,何况王文君还是文臣。
张静一很不以为意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那么请问,你这督师,有何作为?”
王文君很是理直气壮地道:“有何作为,是你可以过问的吗?”
他倒是渐渐定下神来了。
张静一则道:“六省督师,在这镇江,无所作为,还敢自称钦差,你打着钦差招摇过市,却殊不知……这沿岸六省,早已是生灵涂炭了。”
王文君一听,越发的镇定,问起这个,他就能说道说道了。
王文君道:“海贼固是我大明心腹大患,本官一时没有寻到克敌良策,可这与老夫受钦命来此镇守有何关系?老夫在镇江,兢兢业业,无一日不在思索良策,倒是张都督,突然来此,又是什么图谋?你煽动官兵,莫非是要谋反吗?”
是啊,治理是没有标准的,你可以说王文君没有功劳,但是王文君可以说自己有苦劳。
王文君似乎觉得,一句谋反,就可以将张静一逼到墙角。
可张静一却是禁不住哈哈一笑,道:“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看来……你倒是很有本事。来人,将那邓演之押上来。”
王文君听罢,心里倒是略略有了几分紧张。
等邓演之被人推出来的时候,这邓演之此时已是遍体鳞伤,他双目无神,就这般的瘫在堂中。
王文君一看邓演之这个样子,骤然之间,已是没有了底气。
他不禁道:“怎么,张都督莫非指望让邓演之来控诉老夫?哼,他不过是一个书吏,何况被你屈打成招,你要他说什么,他还不是要说什么?”
邓演之听着王文君的话,竟没有一丝的反应,肉体上的伤痛是其次,当得知自己一家尽死,此时已是哀莫大于心死了。
张静一微笑道:“谁说我要他招供什么?本都督要知道什么事,还需他来说吗?”
王文君:“……”
他这一刻更从张静一的笑中感受到了蔑视。
只见张静一又道:“我只是想拿他来告诉你,方才你既指责我谋反,那么……你我之间,就已至不死不休的局面了,而这邓演之,便是你的下场,你不是擅长搬唇弄舌吗?我自晓得,你是二甲进士出身,久在翰林和都察院,有的是颠倒黑白的本事,来啊……你继续说,继续来说说看,接下来……该说什么。”
张静一的声音其实很平静,甚至没有波动。
可王文君的脸,刹那之间,便垮了下来。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其实这个时候,他内心被羞辱之后的愤怒慢慢的消散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恐怖。
这其实是告诉王文君,辩论是没有用的。
邓演之就是这样的下场,这邓演之才被拿了多久,就成了这个样子。
王文君慌乱道:“邓演之没有功名,可是老夫……老夫是钦差,奉旨镇守……你敢如何?”
他虽这样反问,其实已是没有了底气。
连邓演之这样的腹心都可以往死里整,那这张静一就是一个疯子。
张静一一笑:“来人,将人带来。”
又片刻,却有两个人押了进来,一个是那叫马克的尼德兰董事,另一个乃是通事。
二人一进来,立即惊惧地磕头如捣蒜。
一看押进来的乃是一个佛郎机人,众人尚还觉得奇怪。
张静一也不去询问他们,只道:“此二人,一人为海贼的主将,另一人乃是通事,他们已经招供了,王文君,你私通海贼……难道还想抵赖吗?”
王文君一听,心里越发的慌了,面上则是努力地摆出一副冷静的面孔,立即道:“随便找个佛郎机人,就想栽赃……老夫吗?”
张静一笑了,随即抬头看一眼刘文秀。
刘文秀点头,已闪身而去。
“看来你还是认为本都督是在栽赃你,你这是不见黄河不死心,不进棺材不掉泪了。那个豪斯,你还记得吧?”
这个名字一出,王文君立即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五雷轰顶。
张静一道:“眼前这人……乃是我在海上擒住,他什么都说了,可到了你这儿,却是百般抵赖,看来,非要拿住那豪斯……你才肯说真话了,这样也好,镇江不大,一个佛郎机人,只要封住了城,一日之内,只要挖地三尺,定能拿住,他跑不掉,你也跑不掉。”
所有人骇然的看着张静一。
起初大家还以为只是文武失和呢,可现在许多人回过味来了,这王文君……可能涉嫌私通海贼。
通贼可是天大的罪,这王文君哪里来的胆量?
可王文君此时,除了抵赖之外,没有任何的方法,他期期艾艾地道:“这……这……这不是私通海贼。”
张静一又笑了:“不是私通海贼,又是什么?”
“海贼势大。”王文君义正言辞地道:“你可知道,这海贼猖獗至此,他们坚船利炮,何等的犀利,他们舰船过千,精良战兵十万之巨,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袭击了多少的海岸,又有多少人……惨死。打不下去了啊,这么多官兵,这么多的百姓,死的死,伤的伤……”
王文君适时的挤出几滴泪来,不知是为自己命运的担忧,还是当真悲天悯人,哽咽着道:“惨,太惨了,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一夜之间,家业尽空。六省沿岸,真可谓是十室九空,赤地千里。”
“这里是我大明最富庶的所在,海贼所带来的破坏,又岂止是戕害百姓?张静一,我来问你,六省不保,对我大明的伤害何其巨大,运河中断,朝廷岂不成了无根之木?国家沦落至此,百姓凄惨至此……这都是海贼带来的。这仗不能打,也打不下去了。老夫身为钦差,每日看着各地来的陈报,心急如焚,无一日不是潸然,寝食难安啊。”
不得不说,王文君确实是个很有水平的人。
方才他还处于劣势。
甚至……一个通贼的嫌疑也已跑不掉了。
可反手之间,他又迅速地占据了主动,此时再配合他嘶哑哽咽的嗓子,竟连那些围进来看乐子的官兵,也不禁为之潸然起来。
显然……大家都是海贼的受害者,各地的情况,大家都心知肚明。
大家本是听到王文君通贼,而咬牙切齿,现在却慢慢开始对王文君的印象开始改观。
王文君咬牙道:“那么张都督,你来说说看,怎么办,该怎么办?看着我大明朝廷……一步步陷进去吗?看着无数人流离失所吗?看着他们袭击一处又一处吗?蛮夷不畏死,而我衣冠华夏的军民百姓……便可以无视人惨死吗?这些事,我干不出,我王文君……读的是圣贤书,圣贤书之中说,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若是老夫再无所作为,那么……生灵涂炭,便是老夫尸位素餐的责任。”
“你说老夫通贼,好,我告诉你,老夫……确实是在谈,可老夫是站在朝廷的立场,与他们据理力争,议和可以,但是不能失土,老夫这是以德服人,是讲道理,是摆事实,是教那海贼们……知晓什么叫春秋大义,好教他们罢兵言和,自此不敢再犯。老夫上维护着朝廷的脸面,下要护民、保民,这便是老夫的初衷。”
说着,王文君言辞越发的犀利:“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今日张都督要栽赃构陷,老夫无话可说。张都督但去收拾证据,去将那豪斯揪出来,张都督但可以问问他,老夫议和,何曾对不起我大明,所列议和款型,哪一处不是我大明处处占了大义和名分,我何曾出卖大明寸土,又何曾损失戕害我大明一民一兵的性命。呵……倒是张都督……突然杀至此,先拿我幕友,现在又这般辱我斯文,文攻武吓,此等行径,难道不觉得卑劣吗?”
他似乎连自己的情绪也给带动了进去了,似是越加的显得真切,瞪大着眼睛,厉色地接着道:“君子不受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须多言!”
堂中骤然之间,安静了下来。
形势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