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捡到个宝(四)
话没说完,小孩子稚嫩的声音和奶气的腔调便打断了她。
“姐姐,这座慈悲城怎么被搬空了呀?”
他们闻声,转过头看去。
只见那几个高矮不一,呈梯形站在一块,浑身气质活像哪个阴暗组织出来的五人。
他们也是为了慈悲城而来?
是敌、是友,或者只是些无关路人?
那个最矮小的还是个孩子,穿了件暗纹刺绣立领小披风,这件披风样式独特,肩臂处收紧合身,但上衣做了个半截假摆,留出一个收拢的腰身,下摆则宽敞,乍一看像两件式,但却又是连身一体,除此之外,他还戴了顶圆檐的黑色小帽子。
这副装扮倒是跟时下修真界的孩童衣饰不同,看起来既活泼轻便、又新奇贵气,但看着就能感受到这件衣服的独特与细节雕琢的精巧。
然后站在最前面的那一位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她穿了一件垫肩的长披,长披不是用绳带来系,只用几条细长的金鎏长链与另一边的盘扣相合,那质地厚实垂顺不易褶皱,从肩颈部直倾而下,令其身姿亭亭玉立,霞姿月韵。
而那女子身后三人,一个壮硕如山,别人穿一件暗色斗篷那叫一个神秘高深,他穿上就跟个大理石雕罩了块黑布,十分不适合地歪七斜八,没法穿戴周整。
另外两人,也是穿着同一样式同一颜色的斗篷,但没有戴上兜帽,就好像自信于人前不必藏头遮尾。
一个细长眉眼与艳色红唇,看着就像随时会算计人的狡诈之徒,但他行态优雅而慢悠,又像一个时刻注重地位尊贵的上位者。
一个则容貌上佳,甚至有几分阴柔感,眼尾处如鱼曳出丝丝缕缕的妖意,发色略微偏墨蓝色调,周身是敛而不发的晦暗气息。
这五人初初一眼倒没太注意,眼下一仔细打量,总觉得全都看起来……不像好人啊!
“这几个什么人啊?”陆子吟凑近晏天骄,跟他小声嘀咕。
虽然晏天骄也不是一个八卦聊天的好对象,但比起圣僧澄泓这类不可随意亵渎的高山景行,他好歹多少能给点反应。
晏天骄眼神毒辣,在那几人身上他感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氛围,冷眸一凝:“不是一路人。”
“什么意思?”陆子吟偏过眼。
什么不是一路人?
跟他们这边不是一路人,还是说这五人不是一路人啊?
所以说,他最讨厌某些人说话惜字如金了,就跟多说几个字能要了他的命似的。
晏天骄没理会他的问题,他大部分的视线还是停留在那三个男人身上。
陆子吟想着这是酆都,便道:“说起来,他们瞧着也不像鬼修……”
没有鬼气缠身,但应该也不是人修,难不成是妖修?
他们什么修为啊,竟一点种族气息都没有流露出来。
澄泓在旁颔首,道:“他们并非全部鬼修,唯那高个一人。”
他眼力如矩,斟酌辨别出来。
陆子吟一听,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对面那个长得挺俏嫩的少女出声道:“慈悲城被迁入了另一处封闭空间,但是这里跟那处封闭空间必然有传送通道。”
这话一出,澄泓这边的人都直直地看过去。
眼神多少有些诧异。
“通道?”小飔君没听懂什么意思,他只想知道:“那我们能找到吗?”
少女心型小脸挤出一抹自信的笑容:“当然。”
说完,她竟一道紫光落在半空之中,所站位置恰好立于慈悲城原来的城门上空,她五指如握,气流注入,白色的气体化成流云,前面透明的空气竟被她生生抓出了一块,随即一道扩张的黑色旋涡就此出现。
它周围的虚空破碎扭曲,自然空间正不断地试图修复,却又在她的指力之下被碎裂阻断,无法修合。
“撕裂空间?!”傅琬琰面色遽变。
这种本事至少修为也该是化神以上的大能才能够办得到,可眼前这个少女看起来就像他们门派之中随便都能遇到的师妹师侄,身上全然没有那种高手的气度神色。
但人家这手可是实实在在的,这只能说……人不可貌相啊。
跟其它人一样被粉衣少女这一手震撼不同,白色斗篷男子这时的注意力并没有在那个少女身上,倒是更在意那个帽子遮挡了一半面容的小孩,他背对着他这个方向,所以男子无法看见其正面。
然而,他方才说话的声音莫名有几分熟悉感。
“那、那里面是慈悲城吗?”
那个黑色旋涡之后,出现一面镜像的画面,即使隔了这么远,他们都好像能够嗅到来自慈悲城飘来的梵香与血腥、惊惧的尖叫跟满城的仓惶。
“通道,打开了!”澄泓眸色讶异道。
陆子吟立即兴奋地想到:“既然我们办不到,何不如让他们捎带我们一程进入?”
傅琬琰听他特意提及“办不到”三个字时,神色有些冷淡,她的确没有对方少女那么有本事,但她也不屑与别人比较。
晏天骄横了他一眼,就好像在嘲笑他的异想天开:“你觉得他们会有这么好心?”
陆子吟一噎。
“那就以利诱之。”
陆子吟这边打定了主意,整理了一下衣服,一副风流不下流的潇洒姿态走过去。
他先是握扇一礼,翩翩风度:“这位仙子前辈,实不相瞒,我等恰好也有要事需得进入慈悲城,既然你能打开通道,能不能也捎带我们一程?”
顾君师这边还没有回话,倒是开山鬼、计都魔跟苍羽妖一下闪身,挡在了陆子吟的面前,他们眼神无一不透露着一种威摄,仿佛在警告他倘若胆敢再肆意朝前一步,他们将认为对方这是在向他们宣战。
陆子吟这下心底更加笃定这三个人绝对非善即恶。
“别紧张,我只是过来跟你们做个交易,我这里有一件上品灵器,如果你们肯行举手之劳,我就——”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得罪了三个。
“滚!”
“稀罕!”
“呸,晦气!”
陆子吟:“……”
怎么就晦气了?啊?
怎么就不稀罕了?哈?
怎么就瞧不上一件上品灵器了?
你们家难不成是有矿啊,连上品灵器都瞧不上了?!
你们这么傲娇易怒,很容易就会失去我这么一个冤大头,你们知道吗?!
陆子吟一般不会轻易动怒,正所谓和气生财,但这仨简直忒气人了吧!
顾君师其实早就看到澄泓他们了,对于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大概也猜得出来。
不过她对此无动于衷,旧识?除了澄泓以外,其它的人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关系,即使是澄泓,这一世他们的交集也十分短暂,且货讫两清。
基于她现在的行为多少有些涉黑,跟澄泓这等满身佛光普照的圣子终究不是一路人,第一世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她无法走进他的世界,他也接受不了她的思想,正邪不两立,别说是做朋友了,连相忘于江湖都办不到。
她扮演着花宓,眉眼笑弯,抱起小孩准备踏入,这时一道似梢头春色浅栖的声音,绽放清音:“等等,倘若我以匿魔珠与你交易呢?”
顾君师闻言,回过头来,视线在那个男子身上转了一圈,笑唇粉色,慢条斯理道:“不够。”
“再加上黑晶棺。”
在那名白色斗篷男子说话之际,顾飔君却猛地僵直住了。
他控制着自己身体下意识想回头看一看的冲动,心跳止不住加速,指尖因血液冲腾过快有些发麻,他将自己缩起塞进顾君师的怀中。
那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听到黑晶棺时,顾君师对这个白得一身俏的男子有此另眼相待了,这个东西还真不是一件普通人能够知晓的东西。
“一下拿出两件魔界秘宝,你倒是舍得啊。”
这时,傅琬琰出声,她知道这个少女虽然看起来普通,但就凭刚才那一手“撕破空间”便绝对比在场所有人修为都要高深。
“这位前辈,就算你瞧不上这些东西,但念在平生的孩子如今被困于慈悲城之中,且城中情况十分紧张,也请你能够施以缓手,那孩子与你弟弟年龄相仿,天真趣稚,如今慈悲城中险况横生,倒是叫人心急如焚。”
傅琬琰见以利难以打动这位少女,再观这少女与她弟弟之间的相处,倒不如博一博以情相劝。
顾君师闻言看了她一眼,她自然也认出了眼前这个蒙面女子正是当初在“新人榜”出现过一次的傅琬琰。
也是六绛浮生的官配女一。
只是,她怎么会这个时刻出现在这里?
她不该陪在六绛浮生的身边吗?
“我为何要去体谅一个跟我毫无关系之人,你们心底不是一早就认定我们并非好人了?难不成在你们的心目中,现在坏人都能够这么明事理了?”
她淡淡的嘲讽就像一计耳朵扇在了他们面上。
陆子吟跟晏天骄面色微滞。
此刻心底是尴尬还是别的什么,就很难形容了。
这时,倒是飔君打破了僵局:“姐姐,我很喜欢那颗珠子……”
方才白衣斗篷男子为证明所言不假,掏出的那一颗“匿魔珠”在手,顾君师是知道“匿魔珠”并且在穆南雪手上见识过真正的“匿魔珠”,因此她并没有怀疑男子手上那一颗的真假。
“你喜欢?”
顾飔君听到她的反问,一下说不出口了,他脸色窘迫又羞愧到涨红,但是……方才那个女人提到“他的儿子”,那不就是那个病秧子吗?
他现在就在那个据说很危险的慈悲城内,他从小就那么孱弱,如今还是一个人,万一他在那里面……
“姐姐……”
娘,救救他,好不好?
他通红着一双眼睛,泪光闪烁地望向她。
那一刻,顾君师好像看懂了他眼中的话。
她没有逼问他真正的意图,只一把将他的头按在怀里,道:“你想要的,我怎么会不答应。”
“既然我弟弟喜欢那颗匿魔珠,那么这桩交易我应下了。”
开山愧、计都魔跟苍羽妖又是森森嫉妒羡慕了。
他们也想要,可他们……没这个脸。
只恨他们长得牛高马头,没有那个小孩细皮嫩肉会撒娇,这就是大人的艰辛吧。
听那小孩叫姐姐,难道是那个厉害少女的弟弟,这弟弟真懂事!
几人一下进入了里面,但是通道却并不是每一个进入都会同时到达,这里面有时速还是时差,差一秒,都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到达。
这件事,也只有顾君师知道,其它人不知道,所以当他们到了慈悲城后,才发现身边的同伴都不见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当他们来看到慈悲城中此刻的惨况,也顾不上其它人,赶紧去救人。
只见越来越多的尸僵啃噬着倒在地上的人,满城全是尖叫。
车水马龙、繁荣喧闹的大街上,现在已是满目苍夷、一片狼藉,各种各样的汽车横七竖八的塞满了整条街道,有的汽车撞在灯杆上正在大快朵颐的丧尸如同感受到了二人,猛的抬起头,满脸全是粘稠的血液,一张快要扯到后腮的大嘴,满口向外呲着的牙齿上还挂着一小截没有吃完的肠子。
慈悲城内的老尼对付鬼修或许还行,但是尸僵这种就不行了,他们没有魂魄,也不怕物理攻击,肉身僵硬,就算拿法器砍也很难一下砍死。
顾君师抱着小飔君落地,但小飔君这时候却很担心乐宝那个病秧子。
他知道那个人厉害,但是……
“娘,你来慈悲城,是不是有什么正事要办?”
“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情?”
“娘,你去办正事吧,带着我不方便,我就在这里等你。”
顾君师半晌没有吭声。
“飔君,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她抱起他:“信不过我?”
“不是的,娘,我……”
顾君师看到前面一个少年带着一群老尼奔跑,后面跟着一队尸体,吃了血肉后显然那些进化的尸僵越来越厉害,再加上上空血色的干扰。
少年喘着粗气,转过头对她们喊道:“你们先跑,我来挡住他们!”
“不行,你刚才救了我们——”
“没事的,我可以!”
第二百十一章 捡到个宝(五)
那个惨绿少年显然在之前是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衣物凌乱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深褐色污渍,秀挺的背脊微躬,瀑长细软青丝如水滑落周身。
他额头沁湿了一片汗水,鬓发湿濡,淡粉唇瓣微张,喘着粗重呼吸,可以看得出来,他此刻灵力溃散不稳,无法御器飞行。
当听到身后越贴越紧的悚然动静时,他细蘼睫毛微垂的星星眸转后,微瞠——
身后那些进化到已经可以灵活跳跃于飞檐走壁的尸僵,他们头部毛发,头骨长着肿瘤似的怪异突起颅顶。
一双黑稠近似留沥青的眼瞳,四肢细长而显骨骼关节粗大无比,躬背伏低,四肢着地,就像漆黑夜里穿巷蹿道追捕猎物的凶恶鬣狗。
那紧追不舍的恐怖腥臭气息好像已经近到背部的皮肤都能够感受到一种触碰的寒意。
惨绿少年心乱如麻,但他神情还算镇定,没有露出崩溃失态的扭曲表情。
他咽了一下喉结,严肃又冷静地掉过头对身后一众老尼喊道:“你们赶紧先跑,去寂照姑寺,我来挡住它们!”
慈悲城有三处极乐净土,广慧禅寺、寂照姑寺与静虚尼痷,皆是现今尼庵女教徒修行的地方。
那里面有外出游历的高深修仙者布下的坚固结界,一旦开启则可以抵挡敌侵,不久之前广慧禅寺、寂照姑寺与静虚尼庵都相继开启了“遂通照鉴阵”。
阵法从城中设点高处一下拉张开网,将这三方组成一个三角形的结界,阵法之内受佛法妙护,灭绝一切邪恶存在。
阵法一旦开启,城中檐上的兽石叼垂的金铃,便受影响不断撞击响铃,成片清脆的铃声在城中各种响起,连绵成线,无处不在,以告警示。
但就算知道了慈悲城中有一处安全的庇护之地,但留在外面的人还是得排除万难、几度死里逃生才能够到达。
因为尸僵不仅出没在各处,它们的尸毒还具有一定传染性,一旦被伤到,倘若修为低一些的人扛不住,也会化为嗜血的怪物。
这就无形之中造成了,慈悲城这方活人越少,尸僵那一方的群体就越多,此消彼涨。
城内有外面来的旅途人,也有在外布施刚回城的尼姑,这些跟在少年身后的比丘尼是广慧禅寺的师太们,先前她们一直在城中帮助女修逃离这一场灾难。
但眼下灵力耗尽,险些被尸僵包围起来,好在有这一位突如其来的正义少年对她们出手相救,并带着她们一路逃到这里。
“不、不行,你刚才为了救我们,已经大损元气,如今——”惠明师太抓住他连连摇头,松驰的眼皮,却有一双慈祥温和的眼眸,但此刻却是严厉与不赞同。
“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再拖下去我们都跑不了,师太放心,等你们顺利脱身之后,我可以追上去!”
说着,他格开她的手,并召出了自己的配剑。
只见从他握着的剑柄之处,一道绮丽明艳的七彩的光芒一下交织刺出,他单手快速掐诀,以灵力灌注于剑身,当即明彩光泽炽目。
他起身一挥一道凌厉剑鞭击打而去,剑气如虹将那围拢而来的尸僵斩断,它们肚腹黑臭的肠子掉落一地,可是即使这样,也这并没有影响到它们行动。
而正在暗巷角落的顾君师原本盯注的视线徒然一变。
她看着那一把剑,瞳仁逐渐深黯。
花灵!
“师太,快,你们赶紧走——”
惨绿少年极力阻挡着尸僵的靠近,急切地朝后方迟疑的人喊道。
“师傅——”小尼扯着惠明师太,而慧明师太歉意地看着那个挺身而出的少年,既感激又心情沉重道:“今日之恩,惠明与一众师门绝不敢忘!”
不再拖拖拉拉犹豫不决,这一次慧明师太态度果断,带着人拔腿就朝着一个安全的方向逃离。
身后再无顾忌,少年那背水一战,但他的修为不过才筑基,方才那一全力一剑已经将他灵力几近抽空干涸,一滴都再也挤不出来了。
这时一只尸僵动作迅速从上方一闪而现,少年一惊,本能地忙朝旁一躲,虽然避免了被撕成两半的惨况,但仍旧被发黑的利爪抓破了手臂。
他看向手臂处,几道血痕狭长,渗流出的血液不再是正常的红色,而是黑色。
按着流出黑色血液的手臂,少年面色遽白,他左右环顾,只见那些面无表情、眼神妖异歹毒的尸僵已经将他包围住了。
他的血肉很是香甜,至少在这些尸僵的认知之中,远远超过了那些逃跑的老尼们。
因此它们也不着急着追人,反倒想将眼前这一道“大餐”先好好地享受完。
吼——
这一声嘶吼就像一个讯号,一时之间不止是街道上的尸僵一涌而上,连房檐之上越聚越密的尸僵也从半空扑跃而来——
情况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少年一仰头,时间好像在这一瞬间被极度放慢了,血色的天空被腐臭的黑色掩埋住了,全是一些丑陋又恶心的尸僵跃下,它们占据了所有的上空。
时间好像一瞬又变得极快了,“轰”地一下,少年所站的极为狭窄的空间位置,一下成为了争先恐后叠加的尸山。
他被尸僵彻底淹没了。
少年原本剧烈跳动的心脏停止了,他认为自己这一次的结果必然是尸骨无存。
也或者,他会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为这些尸僵的一员。
但就在他被恶臭包围到窒息之时,鼻翼之间莫名嗅到了一丝清冽的冷香,如同冰雪之上绽放的冥寒之花,神秘而幽冷高雅。
他昏溃麻木的神智被莫名激醒了,紧接着他被一道诡异突出的力道抓过,眼前浮现一道飘浮强大的身影,对方一挥臂,那尖锐漆黑的指甲都快近到撕裂他面目的尸僵,竟全数一下被狠狠地撞飞开来。
它们僵滞着脸,在半空之中,被空气之中逼仄而恐怖的力量一瞬碾了了齑粉。
就在这万籁寂静的街道之上,就在这漫天飘洒的骨灰之中,那人悠悠地转过身来,视线如有实质一般盯注着少年。
那眼神多少有些不同寻常的犀利,叫人有些打怵。
而少年得救后,没有第一时间劫后重生的庆幸或者惊吓之后的悸白,反倒跟傻了似的,怔怔不语地看着她。
“告诉我,花灵为何会在你的手上?”
那是一个看起来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少女,少女内里穿着一件水粉鲤摆袖裙,外罩一件链金盘扣、深沉压跃色泽的黑色长披。
她此时发出的声音落在少年耳中,无疑好像是隔着另一个时空传来。
朦朦胧胧,隐隐约约。
他中了尸毒,这明显影响到了他的各方神经,尤其的听力与视线。
他很努力,却始终看不太清楚她此时的模样了。
但他想,这个少女……定然是长得很好看的。
“谢谢你,救了我……”
他努力朝着救命恩人露出一抹纯洁无暇地笑容,他向跟她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然而,郎心似铁的顾君师却不吃他这一套。
“你中了尸毒,没有解尸毒的药,你在一刻钟之后必死无疑。”
就像在应验她所讲的话,少年下一刻,终于忍不住,偏过头便“噗”地一口黑血朝地面吐出。
“所以……你想活,还是想死?”她嗓音平静地问道。
少年眼下不仅眼睛不好使了,连脑袋瓜子都瓮瓮地了,他勉强听见她提到“生、死”的字眼。
“仙子,快走……危险……”
他以剑为支柱抵在身前,摇摇晃晃的,就跟下一秒就会倒下。
听他这种时刻还关心别人,再联想到之前他为那些比尼丘所做的那些舍身成仁的事,顾君师微微费解地看着他。
这人……看着有些傻?
顾君师见他身受尸毒,由于灵力耗空,当然他本身的修为就挺感人的,因此毫无意外,他很快就会尸毒入脑,变成一具新鲜出炉的尸僵。
她还有事情要问,他如果变成尸僵,自然什么都问不成了。
于是,她指聚于气劲,冷血无情、没有顾忌地朝他左侧一划,噗嗤——一声,比利剑更锋利的速度切断了他左手的整支胳膊。
与之同时,在他痛得面容扭曲,张嘴惨叫时,弹了一颗褐色丹药入他喉间。
他一卡,喉结自然滚动,丹药顺利被吞入腹中。
“咳咳——”
刚才那一下,喉咙不免受到刺激,他忍不住捂颈不适地咳嗽了好几声。
但人却渐渐清醒了过来,断臂之痛也好像得到缓解。
见他眼神不再跟刚才那样如星堕迷雾般痴傻,顾君师腕间的无相黑光一闪,化成一道结实的绳索,将人缠绕得动弹不得拽近了到她面前。
可以说,现在惨绿少年的糟糕境况几近达到顶点,一条手臂断了,半边身子染满了血渍,小脸如同死了一回般灰白,双唇无助而疼痛到极点地轻颤。
那眼神茫然而无辜脆弱,噙着薄透的水光,就像那被大灰狼抓走的小白兔,全然不知道对方准备对他要做些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伤得这么重,全身的血都快流尽了,现在还被人缠成个茧俑胁迫。
但凡有点慈悲之心的人都不忍这样对待一个如此纯善的美少年。
可这一切,跟顾君师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认识六绛浮生?”她捏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她的眼睛。
而在她吐出这个名字之时,那个惨绿少年还没有什么反应,倒是后边小心跟过来的顾飔君却震惊了一下,然后他眼神猛地看向那个少年。
少年被迫跟少女对视,这会儿他倒是看清楚了她的模样。
心型小脸,肉鼻菱唇,清丽白腻的面容,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但说实在,她现在的长相跟此刻她那一双幽深漠冷的眸子不太相对衬。
但怎么说呢,她光是这么一双平波无澜的眸子就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了。
他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思绪清晰,但或许是因为紧张羞涩,他还是结巴了:“我、我不认识他,对不、不起。”
“那这把剑,你从何得来?”
顾君师五指一抓,对方手上的“花灵”剑便已被她牢牢握住。
少年赶紧解释道:“这把剑是我从一个摊贩手上买的,还挺便宜的,他说……他说这把剑是别人不要扔下的,当时它不是这样,灰扑扑地,我瞧着挺好,就买下了……”
顾君师闻言,表情就像凝固了一般,神色晦深难辨。
不要、扔下,灰扑扑……
她忽地极冷地看动了一下嘴角,笑了一声:“我救你一命,让你免于沦为行尸走肉,作为报答,这把剑归我,权当两清了?”
她抬眸看向少年,她那心型脸蛋微圆,相貌来说偏甜,一双眼眸漆黑光亮,微笑唇即使不笑,也自带三分笑意,但仔细一看,她眼底却一片凉寒。
少年忽然觉得周身有些发凉,根据草食小动物生来便拥有的极为敏锐的第六感,他哪还敢有什么异议,赶紧点了点头。
他以为对方是看上他这柄灵剑,但却见她将“花灵”剑缓缓举起,柔弱纤嫩的指尖,朝内攥握紧了剑身——
下一秒,花灵剑它发出一声极为刺耳的惨鸣,嘭——一声,化成虚无,灵力如莹光飞散于空气之中。
少年瞳仁内映出“花灵剑”在她手中,化作尘榍碎光飘远的那一幕,整个人呆住了。
许久,少年才找回声音。
他暗哑发涩地问道:“……为什么?”
他听到她用一种极为冷静、也甚是绝情的语气在说。
“既然不要了,那便该彻底毁了它。”
少年想说,不是这样的,可是他喉中像被一团湿绵花堵住了一般,一个字都很难再挤出来。
“姐姐——”
顾飔君这时小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好像知道她此时心情不太舒爽,有意想安慰她。
“姐姐,抱~”
顾君师垂眸看了他那可爱红润的小脸蛋两眼,两颗墨玉丸眸余有凉寒之气。
但顾飔君不肯放弃,朝着她软甜一笑,像暖心的小棉袄似的。
良久,她那寂冷似雪的神色这才稍微缓和一些。
她随手不在意地就扔开了少年,任他身形不稳跌倒在了地上,左臂处因这粗鲁的对待伤上加伤。
顾君师顺手抱起小飔君朝前走去,但没一会儿,她听到后方传来的虚浮缓慢脚步声,它一直跟着她,艰难地、不肯放弃地、执着地跟着。
那个断臂少年,他不肯就此离去。
哪怕顾君师跟他说过,他们之间两清了。
第二百十二章 捡到个宝(六)
无论顾君师跟顾飔君如何忽视他,或者故意挑选一些险况之地行走,身后那紧随不离的脚步都能够或快或慢地跟来了。
他梨花淡白的面庞有着病痛过后的憔悴之色,眼神痴痴地盯着她那沉凛幽静的背影,就像情窦初开,又像是久旱逢甘露。
那灼热又粘人的狗狗眼神,顾君师不可能没有察觉到。
但她内心漠然枯井,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直到……她忽然发现了什么,默转过身。
视线准确无误地落着在他的断臂处——诡异又神奇的一幕,那条齐肩断臂的位置在跟随的这一小段时间内,竟长出了小半条胳膊。
它还在持续地自我修复,由她这个角度看去,血糊拉嚓的截口断面肌理极为复杂又绵密地生长着,骨头、血管、肌肉皮肤,从里到外,从上到下……
她深邃兴致地打量了片刻,顾飔君也顺着她的视线朝后一看,但他还做不到他娘那般喜怒不形于色。
“娘,他的手……自己在长好?”
他目瞪口呆。
修真界虽说能办到许多凡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凡事都有一个度,活死人肉白骨这种事情,也绝非一件易事。
像他这种断了一条胳膊想重新长出来,并将经脉与灵脉一并恢复如初,普通的一至九品丹药根本办不到,至上要玄阶以上。
所以,凭他这种筑基期的修为,他是怎么办到让断臂自行生长的?!
顾君师轻拍了一下他发懵的小脑袋,没有回答顾飔君的问话。
这少年……倒是有些意思。
先是那一柄“花灵”剑,还有这副特别值得研究的躯体……比起之前对少年无视的态度,此时他倒让自己显现了一些特别的价值。
要说,在顾君师这儿,能体现出自身价值的人,才是最不容易被她舍弃的。
少年乍见前面抱着小孩的少女转过身来,他一怔,也停在了那里。
他有些自不量力地想着。
怎么不走了?
是……是在等他吗?
一开始少年还怕自己自作多情,踌躇着没敢上前。
她这么看着他,是不厌烦他尾随的行为,还是打算开口驱逐他离开?
在她那仿佛能看到人心底的视线之中,他心尖不由得轻颤发紧,有些手足无措。
直到,他看到,她朝着他意味不明地一笑。
用那一张清丽芙蓉面朝他露出的甜腥笑容,让少年瞳孔放大,心率也有些不齐。
“你认识慧明师太吗?”
顾君师倒没有直接问他手臂的事情,他的身体的事情应该是一个秘密,但这并没有让少年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反倒心底有一种失落。
他听到“慧明师太”这个名字,稍回想了一下,老实巴交道:“不太认识……”
的确不太认识,就先前救人时匆忙见过一面罢了。
“不认识,你还这样拼了命去救她们?”她挑眉道。
但少年自有他一套处事理论,他不解道:“遇人有难,出手救人,这不是应该做的吗?”
应该吗?
分人。
有的人,不认为这是应该的,譬如一些自私自利的坏人。
有的人,则认为是理所应当的,譬如一些道德观念极强的好人。
她跟他,好像就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顾君师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但也不会妄加批判别人的思想,相反,如她这类人,有时候很欣赏如少年一般赤子之心,因为……好骗。
“既然你救了她,想必你跟她提一件无伤大雅的要求,她自会答应你吧。”她另有深意地说道。
少年就这样睁着一双乌亮晶莹的眼眸看她,并不太懂得她这话的意思。
“我叫花宓,你的名字?”
被人问起名字,少年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主动跟恩人介绍自己,他脸红了红,赶忙回道:“我、我叫黎笙,黎明的黎,笙歌的笙。”
“那黎笙,你愿意带我去见慧明师太,让她忙我一个小忙吗?”
这下黎笙听懂她的意思了。
她要让他出面,去向慧明师太讨要一个救命恩情。
他觉得做人要施恩莫忘报,让他开口主动要别人回报这种事,要换以前他打死都做不出来,但是……她喊他“黎笙”啊,还用那样好听清冷的声音,黎笙发现自己根本拒绝不了。
“我带、带你去。”
他低下头,耳根处红得不像话,他改不了一紧张就结巴的习惯。
而顾飔君看到那个说几句就全身快冒烟的少年,全身的危机感腾地一下升了起来。
他瞪着一双漂亮的黑色眼睛,不大高兴地看着他。
这人怎么动不动就脸红成这样,现在又不是男女在相看,他这副羞煞我也的样子是打算做给谁看?
这时,少年好像也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眸与他对视一眼。
面对小孩投射来不善敌意的眼神,他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朝他笑了笑,莫名有一种亲近与宠溺的纵容。
可顾飔君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要爬起来了。
这、这人有病啊,干嘛用那么肉麻的眼神盯着他啊。
他不会真有意想当他“后爹”吧。
突地,顾飔君眼睛有些模糊不清,下一刻他感到眼睛刺痛了起来。
“呃啊……”
他控制不住自己本能的反应,一下双手抚住了眼睛,肩膀痛得抽缩起来。
“飔君,你怎么了?”
顾君师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他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好像很痛苦。
“痛……”
他按着眼睛,可怜兮兮地跟她痛喊。
根据他的动作判断,顾君师道:“哪里痛?眼睛吗?你将手放开,我看看。”
对,就是眼睛。
至于为什么痛,顾飔君也是知道的。
这是有人在使用“真龙之目”的力量,他与那人瞳力共享,任何一方有人在用另一个人都能有感应,但这有一个副作用,那就是一个用,另一个人就得承担一定的痛苦。
以前,顾飔君偶尔会控制不住,无形之中使用了“真龙之目”的能力,这会造成什么后果他也知道,所以他尽量能不用就不用,只会在危紧关头才用来脱身。
但那人却是一次都没有用过,但这一次他却用了。
顾飔君知道,他会用“真龙之目”绝对也是情况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幕展现的画面,这是追溯时光,还原不久前某一个画面的片段。
顾飔君睁着一双泛绿的眼瞳,下一秒红血丝一下布满眼白。
他因为所看到的画面而心惊肉跳,眼下他根本顾不得再隐瞒,刷地一下放下手来,用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对顾君师急切地恳求道:“娘,救救他,救救他——”
他突然之间的神色遽变,让顾君师颦了颦眉,她想让他先冷静一下。
“飔君,你在说什么?你要救谁?”
可顾飔君的确没法再冷静了,他因为太过慌乱,所以语言表达都开始有些凌乱起来:“他、他在一个很大很大的石雕像的旁边,他在那里被那些怪物围攻,它们朝上跳,要咬他,抓他,他如果掉下来,会死的,他在求救——”
人家常说双生子对彼此间会有感应,无论隔多远,以前顾飔君是不信这种鬼话的,因为他感觉他跟那个病秧子两人或许就是个特例。
他们的喜、怒、哀、乐时常并不相通。
但这一刻,他却好像感受到了对方的惊慌害怕、无助跟思念,他在想着那个人,也在想着自己。
泪水一下就夺眶而出,他抽噎不已,鼻头痛红。
没错,他一直都很讨厌他,因为他一向惯会装病、装可怜,他也嫉妒他,因为他从小就比自己更聪明更会讨人喜欢,可是,再怎么讨厌他,顾飔君都从来没有想过那个病秧子会死……
顾君师从他这并不严谨又零散的话语之中大该猜到了,刚才顾飔君应该是又动用了眼睛的能力,看到了些什么,联想到之前他想要独自留下的行为……
这慈悲城中,估计有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正陷入险境之中,之前他并不愿意麻烦她,宁可自己去想办法救人,可刚才“看到”对方情况或许是十万火焰,这才一下慌急得失了智,将事情托盘而出。
“你别着急,也别害怕,你要我救,那我就去救他。”
她柔声安慰着他,见他哭得难以自抑,手掌在他的背部一下接一下轻拍给他顺气。
而黎笙不知何时也走近了他们,当看到她对小孩的耐心抚慰,关怀的样子,心底竟阴晦地升起一丝揪酸的涩意。
这是嫉妒吧……
连一个孩子都忍不住嫉妒,黎笙觉得自己或许已经没救了。
见顾飔君稍微平静下来,顾君师眼睫一扬,眼神一瞬起了变化,她抱起人一瞬定于最高处。
慈悲城上空布满的那些红色旋涡极为危险,当它们感应到有人在可攻击的范围内,便会化为数不清的红棘软藤缠绕过来,想将她拽入那一片红色旋涡之中。
人一旦被拖入那一片旋涡之中,便再无生还的机会。
难怪城中遍布的尸僵这么多,却没有一个人选择御空而逃,却原来上空是更为危险的境地。
但顾君师却没有这种顾虑,她一浮于半空,从身后便飞支出一片黑气氲光,它们将所有胆敢靠近的红棘软藤给撕碎,来多少撕多少,其凶残的本性比之红色旋涡更为霸道强横。
正所谓硬的怕横的,红色旋涡这是碰上了一个耍横的,渐渐也开始偃旗息鼓了。
“花宓——”
顾君师垂眸,看到下方焦急又委屈巴巴地看着她的少年,她想了一下,便让“无相”再度化成绳索将人给拽了上来。
而少年这时,不仅没有抱怨被这样捆绑式的对待,反倒朝她抿唇欢喜一笑。
就……莫名有一种勾人的意味?
但转瞬他又是一只既天真又纯的小白兔。
他道:“那个雕像我先前见过,知道在哪里,我可以带你们去。”
见他时刻能够在关键时刻发挥些用处,顾君师对此很满意,她颔首,带上人便一瞬闪逝。
就在顾君师他们行动时,慈悲城内采取了紧急措施,他们集合了所有力量,准备将全城的尸僵驱逐到中心地带,死困在这里,再全力将其剿灭。
所以在城中位置,这里面的所有一切都将被毁灭。
顾君师由黎笙引路,又是从危空超速赶来,当她到达城池中心地带时,只见城心正中央有一个白衣小孩,他攀爬到了数丈雕像的最上面,紧紧抱着凸起的石块。
那个小孩很聪明,知道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爬,而且这么小就懂得利用能用的一切制造麻烦,让那些尸僵无法靠近。
但也到此为止了,他眼眶憋得通红,但始终坚强地坚持着没有哭。
他紧紧地攥着石像时,稍偏侧过脸来,顾君师眼神微凝。
“他是谁?”
看顾君师的神色,顾飔君表情微黯。
他除了眼睛跟娘长得像,其余倒不像,而乐宝却跟那人长得差不多,她能认出他来吗?
“我的弟弟。”
“弟弟?你不是孤儿?”
“对不起……”
顾君师道:“你留在这里。”
“娘,对不起,你不要抛下我。”
他没有安全感,她随便一个动作都能叫他恐慌。
顾君师捧起他的小脸蛋儿,亲了亲,温和地看着他:“小飔君,我只是去替你救你的弟弟,你不是很担心他吗?”
“真的吗?你没有生气?”
“我永远不会真的生你的气的。”
她看了一眼黎笙,他赶紧过来抱起飔君:“我、我会替你照顾他的。”
顾君师到底留下了“无相”帮她看着他们两人。
等顾君师一走,飔思就使劲地挣扎着,可却挣脱不了黎笙,明明他还有一条手臂不便,明明他看起来那样弱不经风。
“乖一点,不然我可能会采取一些措施来让你安静些。”他的声音淡淡道。
“你——”
黎笙低下眼,对上他愤怒的眼睛:“你做得很好。”
“你在说什么?”顾飔君不高兴道。
他又看向顾君师的方向:“你很喜欢她?”
“关你什么事。”
“可凭你一个人,可能留不住她。”
顾飔君这个人估计有病:“……”
“你别觊觎我娘,她有情人,而且……他们很快就会成婚了。”
那个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娘的情人,娘也没有答应他的求婚,但不妨碍顾飔君赶跑娘周围的烂桃花。
只见一直单纯的少年有一瞬间变成十分恐怖。
第二百十三章 捡到个宝(七)
然则很快,他又恢复了世界和平的青涩无害神色。
“花宓救了我,我只是想要报恩,我不会对她……”顿了一下,他低声道:“对她生出任何的痴心妄念。”
“是吗?”
小飔君怀疑地瞅着他。
他之前看她娘的眼神,可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清白。
黎笙眨巴了下纤长的睫毛,生了个早慧又聪明过头的孩子也是一种甜蜜的负担啊。
他连忙道:“真的,我只拿她当恩人看待,我只是单纯的想留在她身边,对她好,为她做些事情……”说到这,薄薄的水色滢于睫毛之上,要落不落,衬得他那一双潋滟无比。
“可是,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所以,小飔君,你回去了之后,可千万别跟花宓的未婚夫提及我,我怕他听了会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
这样欲盖弥彰的茶言茶语,也就小朋友心思浅,听不懂他的深意。
顾飔君见他好像被自己所说的话伤了心,但还是很努力地跟自己解释,还怕人皇那边会误会,顿时不太健全的良心终于有些过意不去了。
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不就是担心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娘被人抢走了而已。
所以就算良心会稍微痛那么一下,他还是要将谎言继续下去。
不过既然对方已经明确表明了态度,那顾飔君也不会刻意针对他。
这时的顾飔君到底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他还不懂这世上有一种叫“绿茶婊”的男人存在。
这种男人擅长人前装出楚楚可怜、人畜无害、岁月静好却多病多灾、多情伤感的样子,但背后却善于心计,将其它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只要你安份守纪,别对我娘有任何想法,我是不会说的。”
不说?那可不行。
黎笙又一副愁颜黯淡:“还是说吧,毕竟我与恩人之间清清白白,又何必担心被人误会呢?方才是我想岔了,不该那样以小人之心,瞒着不说反倒让别人以为我们之间做贼心虚。”
不是,你跟我娘本来挺正常个关系,不对,被他绕进去了,你跟我娘本来什么关系都没有,怎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一下好像多大个关系了似的?
顾飔君有些费解了。
但当黎笙静静地看着他时,顾飔君咽了下口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扛不住他此时幽水浮花的眼神。
“那就说、说吧。”他没好气道。
黎笙这才破颜一笑,他温声温声地问道:“那小飔君知道怎么说吗?”
怎么说?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这还用教?
不过,顾飔君有些好奇这个两面派的梨花男打算让他怎么说,便问:“照实说?”
黎笙顿时叹了一声:“傻孩子,照实说他听了或许会吃醋闹腾,这样你娘岂不是会很烦?所以你应该跟他说,你娘身边那位只是一个报恩的人,你娘救了他,将他留在身边,都只是因为一片善心,绝非因为喜爱上他这般男子,他要大度一些……”
等等!
虽然顾飔君跟他娘相见不久,可是也知道她娘跟“善心”这两字多少有些差距,他这么跟人皇说,他能信?
虽然小飔君年龄小,并不知道这些成年男女之间的弯弯道道,可他总觉这个叫黎笙教他讲的话,听起来就莫名……婊里婊气的?
他确定这样说,那个叫人皇的阴阳怪不会跟他娘闹得更凶?
仿佛看穿了顾飔君此刻的想法,黎笙耳根红了红,小媳妇态道:“如果是我,就绝对不会跟花宓闹的,她在外面忙大事本就劳身伤神,回到家里就应该好好享受家中的安宁与温馨,一些闲等杂事、吃醋捻酸的事,自己能处理就处理了,又何必拿去烦扰她。”
顾飔君:“……”
那你……就还挺体贴贤惠的。
不过你估计不知道,这番话已经完全将你的想法给暴露了!
——
另一头在顾君师采取行动之时,慈悲城这边也采取了全城紧急措施。
慈悲城毕竟是一座历史悠久的老城,又址靠鬼气峭岠的酆都,它除了岁月留下的古老痕迹之外,自有它久存不移的保命之方。
等城中的幸存者都差不多逃到了“遂通照鉴阵”的结界之内,广慧禅寺、寂照姑寺与静虚尼庵准备开启了攻阵,“遂通照鉴阵”除了防结,亦有攻的力量。
她們准备将全城的尸僵都驱逐到慈悲城的中心地带,再开启“遂通照鉴阵”将其全力剿灭。
“遂通照鉴阵”的攻击范围包含整个慈悲城,除了“遂通照鉴阵”的防护结界之外,城中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此阵法毁灭。
可想而知,这个“遂通照鉴阵”的威力有多巨大,但同时它也需要庞大的灵力支撑驱动,若非不到不得己的时刻,广慧禅寺、寂照姑寺与静虚尼庵的比丘尼也不会拼着大耗修为的后果开启。
而这一切顾君师并不知晓,她看到尸僵受到城中弥漫的鬼气影响,而全数奔赶至那一座神尼雕像的四周。
为什么这些怪物好像越来越多了?
乐宝咬着下唇,控制不住自己身体发抖,怎么办,他好像被包围了,也逃不掉了。
之前他打算御剑飞行,却刚升空,却险些被城中空的那些诡异红色旋涡扯拽入异度空间,好在“白洛”剑运劲了灵力斩断那些红色的棘条,要不然他就被拖进去了。
可“白洛”却因为救他而耗尽了灵力,而无法再庇佑守护他了,他不是“白洛”的剑主,他没法让它恢复力量。
只有爹来了,他跟“白洛”才能够摆脱眼下的困境。
可爹为什么还没有来啊?
高空的风吹得人头晕,他吸了吸鼻子,白嫩的十根手指,紧紧地扣进雕像的耳廓。
雕像下半身被他用冰符结了一层冰面,很滑溜,这些笨拙的尸僵并不会飞,它们只能跳到一定的高度再慢慢爬上来,但却因为石塑雕像太过滑溜了,它们爬了一半又摔跌了下去。
乐宝手上还攥着一把火符,只要哪一只稍微爬得上一些,他就拿火符烧它们。
尸僵与鬼不同,但也有相似之处,就比如都是一些阴祟之物,畏强光与烈火。
乐宝之前在逃跑摆脱这些嗅到血肉就穷追不舍的尸僵时,就用掉了不少厉害的法器,但是这些尸僵太多了,他躲不了,也避不开,最后灵力着实支撑不住了,这才爬到了这上面。
他想,他站得高一些,站得显眼一下,这样他爹如果到了,就能够一眼看见他了。
随着尸僵锲而不舍地攀爬抓拿,雕像表面的冰皮被它们剥落、凿破,在有了破口跟摩擦力后,它们就跟叠罗汉一样靠踩着别的尸僵的身体、脑袋,越顶越高。
从后方看去,上百只尸僵像黑蚁漫爬堆积在雕像半身,那沉重的力道压得雕像都开始摇摇欲坠起来。
乐宝盯着下方,开始急了。
怎么办?!
它们如果再施加压力,这人型雕像就要倒了!
他干脆将手上的一把火符抛掷而下,顿时火符遇空气便喷涌出一片浓烈的火焰,下方一股被烤炙烧焦的气味一下弥漫开来。
吼吼——
但这么做只是将前面那一批尸僵解决掉了,后继随着下方的尸僵越来越多,雕像腿脚连接的石基开始倾斜。
乐宝已经无计可施了,他紧抱着石像,泪目在城内四处搜寻:“爹——”
爹,你是不是找不到乐宝?
你再不来,乐宝或许就永远见不着你了。
在雕像彻底倒下时,乐宝也站不稳了,他双臂无力地张开,看到下面全是饥肠辘辘的、呼嗤着恶臭的尸僵,它们面目狰狞而丑陋,白齿挂着红肉,就等着他掉下去,再一跃而下,他这具鲜嫩的身躯分尸而食。
呜呜……
呜咽一声,乐宝很想坚强到底,不哭不怕不叫,他知道他这一次死定了,可是他好不甘心啊。
他还有一个心愿,一个一直潜藏在心底最深的心愿还没有达成。
娘,乐宝好想你啊。
娘……乐宝好想好想你啊。
乐宝想要娘,想去找娘,乐宝想见见乐宝的亲娘长什么模样。
乐宝要死了。
可乐宝到死,都没有见到娘。
所以乐宝不想死。
谁能来救救乐宝……呜呜……
他紧闭上眼睛,泪水如珠从面颊一下滑落,哭得好不可怜,呼呼……他小脸皱成一个包子,但等了好久,都没有掉进尸僵堆里,他就在半空之中被人给拦截下了。
嘭——
伴随着一声巨响,那一座倒落的神尼雕像被重新扶正,而乐宝也落入了一个温暖又馨香的怀抱之中。
他一震,心跳得快蹦出嗓子眼儿了,他感到自己这是劫后余生了,于是紧闭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开了。
淡白的光线映入眼眸,他因为刚才哭得太崩溃,导致视线一度迷濛而湿润,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但他能够感受得到他被人安稳地抱在怀中。
那么叫人安心,又那么令人想哭。
“爹——”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他爹终于来救他了。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他喊错人了。
因为他爹的胸膛要更广宽硬实一些,而这个人的怀抱则是香软的。
他眨巴眨巴眼睫毛,努力将眼中的残余泪水挤干净,然后抬起脸,而这时恰好对方也低下头来看他。
终于看清楚了。
但乐宝的表情却震怔不已。
顾君师看着这张令她感觉熟悉又陌生的小脸,忍不住软下嗓音道:“别怕。”
一颗泪珠从乐宝眼角滑落。
原来从被救到现在,他一直颤抖个不停,没有哪个人不畏惧死亡,那么近地直面死亡,别说是他这么一个小孩,就算是大人也会被吓得腿软发麻。
乐宝盯着她那一双如漆墨眸,如坠星空万里:“我、我没有怕……”
对方闻言轻笑了一声。
“果然是亲兄弟。”
当初小飔君被吓着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可怜巴巴又嘴硬的样子。
她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不吝于夸奖他一番:“你做得很好,既勇敢又聪明,但你还小,不必这么逞强也可以。”
乐宝听到她这么说,鼻子一下就酸了。
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到她,他就感觉到特别亲近,他很喜欢她这样温柔地跟他讲话。
他方才被吓得惨白的小脸,这会儿终于红润了一些。
“谢、谢姐姐方才救了我。”
这个时候都没有忘记为刚才被救的事情跟她道谢。
顾君师一看就知道这个小奶娃的家教很好,她眸尾微挑。
“你叫什么名字?”
他道:“我叫乐宝,我没大名,这是爹给我取的小名。”
“那么乐宝,能先把眼睛闭上一会儿吗?”
乐宝眨动着眼眸,像闪烁的星星,他不懂她为什么要让他闭上眼睛
却听她用一种平淡的语调,却说出一句让他全身都像泡在温泉一样暖洋洋的话。
“小乐宝,听话?”
他小脸一下涨红,赶紧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小心脏此刻扑通扑通地。
“乐、乐宝听话。”
顾君师看见小家伙这副害羞的样子,不由笑了一下。
她从雕像身上飘浮于半空之中,这一次那些红色旋涡不敢再对她出手了,所以她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定在空中。
这些尸僵对于别人而言或许是一桩大麻烦事,但对于顾君师而言却谈不上。
她一掌朝下,掌心蓄出的黑球变大,它形成一个旋涡形的体,风力狂作。
那此尸僵好像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威胁,它们虽然没有脑子,但吞食的血肉多了,部分有了心智,感觉到了恐惧,但来不及撤退,强力气流让人一下卷入其中。
被吹刮而起形成旋风。
这些连魂都不存在的尸体,没有存在的必要。
下一秒,从中扩散开来,瞬间炸开来。
乐宝最后一刻,睁开了眼睛,当看到这一大片爆炸,看到那满城的尸僵化为灰烬之时,人都傻了。
这只一根温凉的手指托起他的下颌:“不是让你不要看吗?”
“吓着了?”
他白着脸,看向她。
她抱起他,或许抱飔君抱习惯了,拍着他的背:“别怕。”
“你刚才喊了一声爹……”
忽地,顾君师联想到城外那个白色斗篷男子:“你爹,是不是穿着一件白色斗篷?”
第二百十四章 捡到个宝(八)
慈悲城是一座白象佛教文化浓厚的尼姑城,男修常避嫌绕道花城或榕城旅宿不说,基本上也很少能够见到这么小的孩子出入。
忽地,顾君师联想到那个要进慈悲城找孩子的白色斗篷男子,就问道:“你爹,是不是披着一件白色斗篷?”
乐宝正在揉搓眼睛,闻言惊讶抬头,睁着一双泛红的兔子眼:“姐姐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见过我爹了?”
顾君师眸邃一瞬,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捧起他的小脸,仔细摹绘观察了片刻。
这张小脸越看越觉得像。
“乐宝,你爹叫什么?”
乐宝本来是一个拥有怪癖的孩子,他虽然看起来对人礼貌又阳光爱笑,但实则他厌恶陌生人的一切肢体接触。
长这么大,除了他爹之外,任何人但凡多靠近他一些,他都会不动声色地避开来,他不愿与任何人亲近。
但现在他被这个长相甜美但气质却清贵的姐姐抱着,还摸着,这么近距离地注视着,他却奇怪自己,竟没有那种恶心抵触的反感,反而觉得想要跟她更亲近一些。
难道……是因为刚才那种紧急的情况下她救了他,所以他才对她完全不反感?
“我爹叫……”
正当乐宝要说出他爹是谁的时候,顾君师倏然感觉到身后的空气一阵空间扭曲。
她第一时间扬起宽大的衣袍将乐宝掩护于身前,偏转过身来,眸光如薄刃划破霭冷的空气。
只见一道璨白辉明的身影骤然现身,他身上的白袍子被风吹起飘动似玉兰,微微敞开,露出底下水潋青销衣摆与袖口,那在风中摆动的皆绣着镂金缠枝散花的镶边,袖口与领颈处更用狐裘滚边,美丽中透着几分魅色。
他兜帽经风鼓起,或许是太过紧赶而来,低喘而关切的声音响起:“乐宝……”
乐宝听到了,他惊喜又委屈地从布料中刨出自己的小脑袋,然后瞠大眼睛看向前方:“爹——”
他这一声爹没有丝毫掩饰声量,顾君师之前对这个白斗篷并没有太入眼,但此时因为他是乐宝的爹,她才正眼多打量了一番。
顾君师轻然又淡色的目光,视线从他帽缘露出的精致白皙下颌、优美长颈,再到那一双露在外面无暇到透明的手……她偏了偏脸,漆睫下的眸子清寒微怔。
越看就越觉得这半张脸、这颈这手,她并不陌生……
意转念动,手腕遽然一转,便是一指气破空划了过去,当即对面男子身上的白色斗篷外披从中尽数破裂开来。
撕衣裂帛之后,衣片似雪,散落于风中,飘飘洒洒拂过男子的青丝与肩头,他这一下周身上下再无任何遮掩,全然暴露在了顾君师面前。
褒衣博带,袍袖翩翩,身形似濯濯春柳,他眼睑半敛,只看得见长长睫毛覆在清冷如雪的脸上投射出一片阴影,而那一张秾丽清美的容颜也仿佛氤氲在烟雾身后,轮廓秀美如春山。
顾君师神色凝住。
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一个猝不及防出现在她面前的人。
空气在这一刻好像霜冻凝结了一般,那些飘浮在四周的尘埃灰榍都滞停在半空之中。
她曾设想过很多的重逢的画面,但都因为他消失了整整七年,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就这样不设预警地出现了。
她心底霎时间涌上了太多情绪,但她心够硬,又将这些情绪一点一点嚼碎了吞入腹中。
“六、绛、浮、生。”
这个名字,一开始不过是她跌宕起伏人生的一个插曲,她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这四个字就像从唇齿之中研磨过一般地深刻吐出。
听到她唤自己的名字,六绛浮生终于与她对视。
他瞳仁内似地震一般,但经历了一番崩塌与毁灭,但又很快地重拾旧地建筑了一堵深墙厚壁。
他此刻就像面对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薄唇微弯,眼尾处桃粉氤氲开来:“不知这位仙子,你怎知我的姓名?”
她不想去猜他此时究竟是装傻还是真的认不出她,她蓦地垂下眼,看看怀中一脸发懵的乐宝。
这个孩子……她神色发紧,眼神复杂,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乐宝,是你的孩子?”
六绛浮生淡渺出尘地站在那儿,对于她的疑问,只平常道:“不是我的孩子,难不成是你的?”
“那我的孩子呢?”
她猛地看向他,气势逼人,连四周静谧的风气好像都在这一刻咆哮风声鹤唳起来。
六绛浮生飘飘乎似遗世独立,他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是伸手温淡道:“可否将乐宝还给我?”
但顾君师却没有动,她看着眼前这个消失匿迹了七年的六绛浮生,她现在已经无法一眼看透他的修为,但从他刚才能够撕破空间抵达这里,就可以知道如今的他绝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修为低微的六绛浮生了。
乐宝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会儿他爹跟这位恩人姐姐因为什么缘故将气氛搞得如此僵,他以为他爹误会了,便出声道:“爹,刚才乐宝险些被那些怪物吃掉了,是这个姐姐在危急时刻救了我。”
六绛浮生闻言,面上虽无动于衷,但袖下的却慢慢紧攥起来。
他换了一副感激的口吻,道:“这样啊,这位仙子既是犬子的救命恩人,那么你想要任何报酬我都可以付给你,但是否请你先将我的孩子还给我?”
“六绛浮生,你若当真认不得我,为何对我的话避而不答?”
她又看向乐宝:“不知乐宝,他的母亲又是谁?”
六绛浮生顿了一下,淡声道:“你是谁与我有关系吗?我孩子的母亲是谁,又与你有关系吗?”
她嘴角冷然下撇,冷笑了一声:“与我无关?”
“六绛浮生,你可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了吗?整整七年。”
六绛浮生神色终于有了些许细微的真实变化:“你在找我?”
“对啊,我一直都在找你。”顾君师轻声道。
“你……找我做什么?”
找他做什么?
顾君师遽然逼近他,她清冷玉琼的面容上透着煞冷之气,眼神狠狠地扼住他的:“因为我要亲口问一问你?六绛浮生,七年前你将我的孩子带到哪里去了?”
而此时乖乖待在顾君师怀中的乐宝却呆住了。
他激动又好像难以置信地看向顾君师。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问她的孩子,可她为什么要问他爹呢
她的孩子跟他爹……
七年前……
难不成……
乐宝傻傻地仰头看着顾君师,眼睛一下就红了起来,既激动又心酸、还兴奋,得就像走丢后被人带回家里见到父母的孩子。
他一把抓紧她的衣襟,小小的身躯禁不住颤抖了起来,喉中哽咽得他除了呜咽一声,一个字都喊不出来了。
那种酸涩忍着想哭的冲动,跋涉了千万里才抵达温暖港湾,舍不得再眨一下眼睛,就像自己现在看到的、听到的,这一切都是他的一个梦境。
但这时顾君师一门心思放在六绛浮生身上,还有七年前的真相上面,并没有注意到乐宝的异样。
七年时间重逢后的第一面,她满心满眼都只记得孩子,他呢?
他算什么?
六绛浮生孤傲,清冷,凄绝地,朝她恶意一笑:“不知道呢。”
顾君师抑不住身后的暗影朝他袭拢而去,四周的温度骤降如冰霜凝结,瞳仁转幽深转暗冥之色:“乐宝是不是我的孩子?”
“你觉得呢?”
“六绛浮生,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听到这话,六绛浮生却笑了,他也不再否认自己早就认出她的事实:“顾君师,你凭什么以为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会如实地告诉你?”
他凑近她,两人几乎鼻尖相触,呼吸喷洒在她面上,眼神仿佛世上最干净的两潭清池,语气却泛着冷意:“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以前对我都做过些什么事情?七年前我就说过了,你与我早就恩断义绝,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回不到当初,我也不再是那个任你欺骗、将你视为一切的傻子了。”
顾君师面无表情,没有避开他:“你若不肯说,那我只能让你不得不说了。”
顾君师此刻的眼神比渊底的黑暗更可怕。
但六绛浮生却并不惧怕,他早就见识过眼前这个女人的心有多狠:“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任你生杀不还手的六绛浮生?”
他流云一般飘动的袖袍一展,手间便多了一把琉璃蕴光的长剑,“白洛”回归,浩浩凛风,他无须张扬霸气,便已负一身的流光溢彩。
“看来你对自己很有信心?七年了,不妨让我看看你到底成长到了何种地步。”
顾君师张手于空气之中一个虚握姿势,远处一道黑色流光便遽闪出现在了她的掌握之中。
只见六绛浮生所持那一柄是至纯至净的仙剑,不染丝毫世间的浊气。
而顾君师手上则是一柄纯黑之剑,它冷澈、犀利又敛尽了一切光芒,只为黑暗而生。
在开战之前,她淡淡道:“当年你剥出了我腹中的孩子,就算……就算他最终死了,可尸体呢?”
听到她这话,六绛浮生呼吸有些不畅。
他在想,她的心那么硬,现在是不是也学会了为谁而心疼一次?
他道:“没有尸体。”
顾君师一直强忍的暴戾之气终于有些克制不住。
她一向不是一个什么仁善之人,但她也绝非什么喜欢屠城杀杀戮之人,但这一刻,她竟瞳仁有些泛起了血色。
六绛浮生见顾君师被刺激得凶性大发,担心她会无意中伤害到乐宝,当即动手过来想抢人,但却被顾君师一剑轻易挡开。
她偏过头,嘴角噙着笑,很是轻淡道:“六绛浮生,我虽然不知道你讲的话是真是假,可是我现在很不高兴……”
所以,总要有人为她的怒意而付出该有的代价。
——
无相被它主人召走之后,黎笙心底有些不安,便跟着无相消失的方向,抱着小飔君一并赶了过来,当他们看到了上空一黑一白对战的两人时,都怔呆住了。
黎笙一对秀致双眉紧颦,水清鹿眸微凝。
而小飔君则瞠大眼,努力辨认了一会儿,才颤声道:“爹……”
他很快又回过神来,慌张地看向另一个人:“他为什么要跟娘动手,他不认得她了吗?”
黎笙感觉到小飔君想落地:“你想做什么?”
“你快放开我,我要去阻止他们!”
“他们是什么修为,你又是什么修为?你这样莽撞上去会受伤的。”
“可是万一娘受伤……”
“你娘哪有那么容易受伤,你这孩子对你爹倒是挺冷漠,只担心娘,你爹难不成是后爹这么不招你待见?”黎笙怨念道。
“他就是后爹,他从来不管我,我凭什么担心他!”
黎笙一愣。
最后只能叹息一小声骂了一句,小没良心的。
——
这时飞来几个人。
“怎么回事?!”
然后他们看到了六绛浮生,都讶声道:“六、六绛浮生?!”
这时“遂通照鉴阵”从远处照来。
傅琬琰急喊道:“快离开这里,慈悲城启动了杀阵!”
这时两人同时停下。
顾君师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飔君,她转过头看到黎笙抱着他就在不远处。
这个孩子,也是六绛浮生的孩子?
是她的吗?
可是时间对不上,也不是双子……
“娘——”
飔君好像看懂了顾君师那淡漠的眼光,怕她会丢下他,哭着喊道:“娘——”
乐宝听到这道声音,看向那边。
虽然已经有二、三年没有见到他,但乐宝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哥哥。
“君君……”
看到一片反射出银色的光芒,耀得炎炎的烈日高悬当空,红色的光如火箭般射到地面上,地面着了火,反射出油在沸煎时的火焰来。
她瞬闪而去,抓起了两人,这时开山鬼、计都魔还有苍羽妖也赶到。
“走——”
他們朝着“遂通照鉴阵”的护界赶去。
而六绛浮生身后一下也出现了两个人,他盯着顾君师离去的方向。
“圣主——”
那张雪臣的面容浮起冷艳绝尘的笑容:“走。”
——
第二百十五章 不准抢(一)
在听到顾飔君那一声声依恋又含哭腔喊出的“娘”后,六绛浮生眉目一动,猛地一下掉头看向之前被他忽略了的那一位“弟弟”。
这时的顾飔君已经摘下了檐帽,发茬有些毛糙,但那一圈绒毛下露出一张粉糯团子似的小脸,一对黑色羽翎的细长睫毛下,是椭圆型的漆幽眼瞳,眼尾处微垂,粉红色的唇,眉宇之间透着一股机灵活气与倔强。
“飔君……”
跟乐宝一样,六绛浮生自然也不会认不出自己的儿子。
终于找到他了。
六绛浮生深深地望着他,既有责怪的严厉亦有失而复得的颀然。
他离家出走这么久,若不是他一直用“真龙之目”探查他的情况,知道他安然无恙,只怕这二十八天将会被他彻查个天翻地覆,搅和得不得安生。
此时满天横流的赤红之焰离他们越来越近,疯狂红色光圈朝外燎发摧枯而来,张牙舞爪地仿佛想要把天空也吞下去,那几乎灼烤到窒息的热浪迫在眉睫。
陆子吟急得额头都冒汗了,他也看不懂眼下是个什么情况,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怎么就动起手来,只能尽人事地喊道:“赶紧去遂通照鉴阵的结界内,那里慈悲城目前唯一安全的地方。”
说完他又对自己这一趟的同伴道:“不管他们了,再拖延下去我们都得给这些尸僵陪葬了!”
晏天骄视线在六绛浮生身上晦涩转了一圈,他在头顶罩起一光冰晕,抵挡袭击的红棘尖刺,第一个率先离开。
傅琬琰抿着唇,面纱下神色难辨,却紧紧入神地看着六绛浮生,她修行低微,倘若不早些离开,她可能就会被卷入这片灾祸之中。
而澄泓则是一直盯着那个长相甜丽的少女,就好像心中有了一种揣测。
他想,会是她吗?
“你们俩看什么呢,赶紧走!”
什么时候不能看八卦好奇,这时候还是要保命要紧。
陆子吟一手拽上一个,废话不多话,直接拖人就走。
他们的离开并没有给顾君师还有六绛浮生造成任何影响,他看了一眼被顾君师抱在怀中的乐宝,又看了一眼被黎笙抱着的小飔君。
没有时间了,若他跟顾君师继续动手抢乐宝,必然无法顾忌飔君,可若带走飔君,那么乐宝只能继续跟着顾君师。
乐宝一抬眼,也看到了从天边颤抖涌滚而来的炽烈火焰,伴随着轰鸣嗡耳的巨响,就如同铺天盖地的沙尘暴一般,所触及的物体在强光之中飞灰烟灭。
这个画面无疑是恐怖而骇人的,尤其是对孩子而言。
他全身发寒,额头却沁出了汗:“爹……”
顾飔君从六绛浮生的眼神投注在他身上,久久不挪开时,背脊便僵硬挺直了起来。
他猜对方说不定已经认出他了。
不过认出来又怎么样?
他愤愤地撇过脸,闷哼了一声。
现在这种危机的情况,他知道那个人永远都不会优先选择他的。
每一次、每一次,被丢下、被舍弃、被放在最后的,都是他顾飔君。
孩子都是敏感而脆弱的,每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一个伸手被拒绝的态度,都能在他们的心灵之中无限扩大。
小的时候,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他会更喜欢乐宝,明明他们是双生子,几乎同一时间来到这个世上,可他对自己跟乐宝的态度却完全不一样。
后来他才知道,因为乐宝长得更像他,而自己却更像那个“抛夫弃子”的母亲。
他想,肯定是他怨恨娘抛弃了他,所以才会讨厌自己这一双跟娘长得相似的眼睛。
可是这种事情,他也没有办法啊,他总不能挖了自己的眼睛吧。
后来,他也不再想喊他爹了,他只称呼他为“那个人”。
要说飔君的性子从小就既敏感又骄傲,既然那个人讨厌他,不喜欢他,只喜欢讨喜乖巧的乐宝,那么他也不要他了。
他决定要离开他们,出去找他的娘。
那个时候的顾飔君对于他娘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那就是“这世上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这一句话他记得很牢,是“那个人”身边的月神有一次安慰他时说的。
他难过时会迷茫地问:“月神叔叔,你说我娘为什么会不要我们?”
月神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叹息道:“这世上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是啊,这世上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那时他朗豁然开朗,也就开始期待了母爱。
他想“那个人”不是忙着他的正事就是忙着那个病秧子乐宝的事,他就像一个孤儿一样没有人管,也没有人喜欢。
他要去找他的亲娘,他有娘,如果他娘看到他的委屈,肯定会心疼他的。
说做就做!
那时候他一门心思想出走寻娘,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找到。
他人虽小但心却很决绝,哪怕那个时候他还没满四岁。
怀着一腔孤勇离开了那个“家”之后,顾飔君体验过许多在“家”中没有吃过的苦。
外面的世界对于一个几岁的孩子一点都不友好,哪怕他身上拥有足够多的依仗,那人在他身上暗中防设过许多的守护,可是他还是饿过、冻过、痛过,可在哭过之后,他没有回头,依旧咬着牙继续要去天涯海角找他的娘。
但是来到了花城之后,他却选择放弃了。
他不怕受饿受冻跟受伤,让他放弃的不是因为路上的痛苦,而是因为他发现,原来这世上……并不是月神叔叔所说的那样美好,这世上其实是有那种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花皆是。
他估计……也是。
来到花城后没多久,他看到一个比他大些的哥哥,被他的父母拖拽着上街打算卖掉,就因为他太丑。
花皆那时又丑又黑,他跪在地上扒着他娘的腿哭诉大喊:“我不是你的孩子吗?为什么,为什么你却不要我?”
那一声心碎的凄惨哭声询问,飔君也曾在心底质问过。
所以当他看到花皆时,就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那一刻,小飔君好像懂了。
原来,他一直坚持不放弃要找的,不过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个美梦。
他用计救下了花皆。
他也放弃了再继续去寻找了。
他就是个胆小鬼。
他很害怕,他害怕心底那最美好的期盼与愿望,最终会跟花皆一样变得丑陋不堪。
他怕到,宁愿这样自欺欺人一样,不再去找不去问一个结果,这样至少……他还能怀抱有一丝可怜的希望。
他仰起脸看向顾君师。
可是在他放弃之后,他却好像做梦一样找到了他的娘。
所以,他还是一个胆小鬼。
他装傻地喊着她娘,却不敢告诉她自己到底是谁。
如果她知道他就是她的孩子,她会……会爱他吗?
“飔君。”
六绛浮生有了决断,他宛如轻云蔽月,白色身影一掠便朝着顾飔君方向而去。
乐宝眼眶一下红了,他死死地咬紧下唇,靠在顾君师的怀中,眼神却由明亮变得灰暗了下去。
……爹,他还是选择了君君。
指甲扣紧了手心,他垂下眼睫毛,眸心闪着幽光。
他的傻哥哥,一直都以为爹讨厌他,可他却不知道,爹其实一直偏爱的都是他啊。
因为……他长着一双爹所爱之人的眼眸。
所以,哪怕再笨,爹都从来没有嫌弃过他。
反倒是他,费尽了心思,装乖扮弱才能让爹多费一些心思在他身上。
顾飔思压根就没有想过六绛浮生会在危机关头选择朝他这边赶来,在他心目中,无论什么时候他的选择只会是乐宝。
但没关系,因为他现在已经学会了主动,而不是等着别人来选择他了。
他趁黎笙不备,像一尾滑溜的鱼一样从他怀中挣脱开来,然后运劲灵气,双臂一伸朝着他娘的方向扑了过去。
“娘……”
就这样,六绛浮生伸手相接的动作与他朝另一个人求抱的动作擦身而过。
六绛浮生怔滞,偏过头看去。
或许是母子之间的默契,也或许是一开始顾君师就做好了接人的准备,当她看到顾飔君完全无视他的亲爹,竟不管不顾从半空朝她扑来的那一刻,脑子一片空白,一时什么都想不到了,人已瞬移,张臂一搂将人带入了怀中。
“娘……”他抱紧她的颈,将毛绒绒的脑袋欢喜地在她身上蹭着,咯咯笑了。
而顾君师那一瞬狂跳的心这一下才满满地填满落下。
她严肃地颦起眉,但语气却是无奈道:“你不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吗?”
“不危险,因为娘会接住我的。”顾飔君骄傲道。
乐宝看着顾君师与顾飔君那么默契的动作,有那么片刻,竟不知该如何反应,眼睛顿濛一层水雾,说不清是嫉妒还是羡慕。
顾君师轻呼出一口气,说实话一时之间太过麻团似的事情发生,她现在都不知道该从哪一团理起,最主要的是,现在也没有时间让她慢慢来。
“花宓……”
不甘心沦为背景板、也担心会被她遗忘下的黎笙颤声地喊了她。
她转过眼,再次旧技重施放出“无相”卷上黎笙,她对六绛浮生道:“乐宝跟飔君……由我先顾着,想要回孩子,你该知道应该拿什么来换。”
这时开山鬼、计都魔还有苍羽妖也寻着动静赶到了,它们围拢在顾君师身后。
“走。”
带上人,顾君师将所有人拢在她的力量之中,化为一道子夜流星朝着“遂通照鉴阵”的护界而去。
而六绛浮生白色身影卓然而立,他如同被瑰丽的红光所映照,就这样看着顾君师带着他的两个孩子走了。
与此同时,他身后也出现了两个人,一个皮肤苍白却长相优雅出尘的白发男子,一个皮肤黢黑、五官深邃立体的高大凶眉煞眸男子,他们随着六绛浮生一并盯着顾君师离去的方向。
“圣主,两位少主……”
只见之前还神色冰冷的六绛浮生,此时一张雪清面容却浮起色浅的微笑,他仿若云端却堕落的神明,绮艳华丽之中更添一抹清绝。
“她不会伤害他们的,这段时间就让他们留在她的身边吧。”
有时候连他都不得不承认,血缘这种东西很神奇。
就算彼此没有相认,就算彼此并不认识,就算是第一次见面,他们母子之间的血缘感应依旧让他们对彼此熟悉且亲近。
以往那俩孩子对待陌生人,无论男女都是各种避讳跟疏离,哪会像现在这样,一看到就恨不得粘在她身上不离开。
就如乐宝,他如果真的不想待在顾君师的身边,凭他的本事趁乱逃离回来并非一件难事,毕竟顾君师并没打算为难他,更没有提防他。
可他却一直犹豫着没有跟他走,这意味着什么,他在旁看得清清楚楚。
而飔君,这一个脾气又臭又硬的孩子,从小就皮,但同时他也是一个心思过于敏感的孩子,但是却在她的面前用着那样悲切哭腔恳求对方别抛弃他,像极了一个不舍母亲离开撒娇的幼崽。
他这样的一面,六绛浮生从来没有见过,他在自己的面前,要么只懂耍脾气要么倔得要命,要让他软一下,那就跟要打断他一根脊梁骨一样,是宁死不屈。
个小没良心的,遇上他娘,他就跟变了一副心肠一样。
这两孩子脾气秉性都不一样,但在某一方面倒是一致——那就是认母。
——
要说这个时候慈悲城哪里能够庇佑全城百姓,也只能是“遂通照鉴阵”的护界之中,之前城中的人得到铜铃警示预指,能够拼死活下来的都朝着这边赶过来。
这一片地界正处于广慧禅寺、寂照姑寺与静虚尼痷所围起的地界,位置并不小,守留个几百人绰绰有余。
在结界的守护光罩之内,侥幸在这一场突出其来的灾祸之中活下来的人,都望着外界紧张又焦虑地等待着最终结果。
这时结界之外有几道蓝、金、青色灵光赶至,但却被“遂通照鉴阵”外的结界所拦下。
“快打开!”
陆子吟拍着结界着急喊道。
可里面的人却犹疑着,没有人动。
倘若这时候找到结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但由不得他们拒绝,因为后至赶到的一道无尽黑韫之光,直接就在强硬到能够扛住杀阵的结界上砸破一个“洞”。
慈悲城中一众:“……”
这下完蛋了!
第二百十六章 不准抢(二)
那隐含暴烈火星的空气一下从那个面积不小的门洞内灌注而入,热风吹动蜡纸糊成的四方灯盏“啪嗒”晃动,铜铃声再度“哗啦”连气响成一片凌乱嘈杂的声响。
“快、快加固结界啊!”
这下结界之中的人都急了,在狂风摇摆的风铃声中连声音都开始嘶哑尖鸣起来。
剿灭汽化所有建筑跟生物的恐怖杀阵即将到来,她们巩固下唯一的坚硬“城堡”出现了裂缝,根本就抵挡不住侵蚀,它会专攻这处薄弱之处,直至结界整个彻底碎裂。
一想到,没有一个人能够淡定漠然。
可是该怎么加固填补那一道空缺呢?
她们有些懵,更多的是慌乱无措,一头雾水。
当初先辈们布下的“遂通照鉴阵”是如此坚固而稳妥,连毁城的攻势它都能够抵挡得了,怎么就被人敲了一击就给砸破了个洞?!
这科学吗它?
一股黑色如淼茫的烟雾从中翻腾而呼啸铺散于地面,强烈而冲击的气流浮起层浪的尘灰,让四周的人都禁不住心惊连连退避而去。
同时她们也是警惕跟敌视的。
烟似铁蛇盘绕着一圈接一圈再淡去,她们这才看到降落到地面的几人。
黑光犹如无数只蝴蝶,微微张开翅膀,它们停在空中,凝然不动,从中一道静潭魔神般身影落下,纤弱而柔嫩,削肩曼细腰肢,衣似落墨沉香,染纸绘流年,她偏侧过半张脸,却叫人佛置身于北风呼啸的严冬之中。
有种莫名的悚然寒意。
她一手抱着一个孩子,两个孩子都不大,摸约五、六岁,但却都长得可爱漂亮,像极了年画上让人心生喜爱的雪稚金童。
她身旁站着一个容貌极为出色的高挑少年,身后则以守护姿态落站着三个气势不凡的男子。
这名美少年一抬眸,这时“无相”像一条柔软的黑色绦绳滑过他腰肢,化为一丝毫毛悄然无息地飘回到了顾君师的身上。
他没了束缚,下意识挨靠近顾君师,眨巴下浓密卷翘的睫毛,小媳妇似地喊了她一声:“花宓……”
乍一看,这一男一女,再加上两个孩子,俨然跟一家四口似的。
至于后面那三个人,虽说也各有各的风俊气陈,但却跟前面四人的风格跟氛围格格不入,估计就是属下或者帮手之类的。
不等她们再多想,那个被打破的结界破洞内,再度钻进了几个人。
正是之前在结界外喊她们赶紧打开结界的几人。
这一看,这四人也是各有各的气质超群。
女子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聘聘袅袅,虽蒙面而立,但仍可窥其清扬婉兮。
两名青年与一个不染丝毫世俗的浊气俊美和尚,都叫人不得不感叹一下出现这么多高质量的出色男子。
但如果他们在别的地方出现,或许还能够引起一波女子私下花痴跟心跳加速的粉色气氛。
但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站着的都是什么人?
庄严礼佛的慈悲之城,在这里只有心如止水、视美男为粪土的尼姑,任你再好看、再会勾人,她们……她们都能咬牙忍住。
一个戴着僧帽、穿着灰衣的中年女子步出,她眉间因为严厉的神态而褶成“川”字纹,声音痛心疾首:“你们是什么人?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这么做,会害死这里多少的人?!”
陆子吟这番能够侥幸从外面逃进来,还来不及喘口气,就听到这个老尼的厉声诘问。
他愣了一下,然后看向上方呼呼灌风的那个“破洞”。
要说,这事怪他们吗?
怪吗?
刚才他们在外面着急地喊她们打开结界,但她们无动于衷,还是那个神秘的前辈暴力强拆,才放了他们进来躲避即将到来的凶险。
总得来说,她算是实打实地帮助了他们两回。
如今闯下这祸事,倒也不能撇清关系,硬叫拿了实惠的他们说没关系。
所以,怪就怪吧。
“结界破不了不能够再弥合起来吗?”傅琬琰颦起眉,抿了抿唇问道:“方才之事实属着急,万不得已……”
身为龙傲天的第一女主,傅琬琰的人设符合天道认为的完美,她贤良淑德、知书达礼、蕙质兰心,她认为这一次是他们牵累了慈悲城一众人等涉险境,便想着一起努力来弥补过错。
“你们以为这个结界是什么?!”
另一个颇有气势的尼姑站出来,对着他们怒声指责:“现在结界破了,或许根本抵挡不住……到时候我们都得死在这一场爆炸之中!”
晏天骄听到这话桀冷的眉宇一凝,薄冷红唇一掀,冷冷嘲道:“难道我们就该因为你们开启的阵杀留在外面等死?”
人是自私的,她们怕冒险所以对他们的生死犹疑不决,迟迟不愿放他们进来,而他们想要活下来,所以强硬地闯入了结界,要论对错,都算不上,顶多就是各自为自己求生罢了。
黎笙心性善良单纯,一听到他们所说的话,也抬头看到了那个“破洞”,看向漠然置身于事外的顾君师。
明明她才是一切争端的“罪魁祸首”,但这下却跟个没事人一样,由着他们吵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扯了一下她的衣摆,就好要像跟她讲一个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一样,凑近小声道:“花宓,这个洞……该怎么办?”
他好像天生比别人多生一条灵智,他隐约地感觉得到能打破这道结界的她,自然也能够将它修补起来,平息这一场彼此埋怨的口舌之争,也能将所有人此刻身处险象环生的害怕、紧张给完美解决下来。
但这一切……都端看她愿不愿。
或者说,看她要乐意玩弄他们所有人到什么地步才肯摆手。
顾君师淡淡撇了他一眼。
要说顾君师这七年的心更冷了,毕竟连男色都戒了,除了立了志寻找六绛浮生跟她的孩子,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还有跟幕后黑手一样乐此不疲地布下一场又一场翻云覆雨的大局,除了这些还够引起她的情绪波动之外,对其它事她表现都兴致寥寥。
但现在看这少年对着她呼闪着一双全情全意的星星眸,明净如琉璃,如纯白的雪中落下的一抹纯黑,就好像他的热烈专注的世界只剩一个她。
她的心蓦地动了一下。
但眼神却愈发深邃,静如冰玉。
“很快。”
很快?
黎笙懵然地看着她。
没听懂,但是……又听懂了。
她可以修补那个“破洞”,所有人都不会有事的。
他暗松下一口气,其它的不懂无所谓,他只要确认这件事就足够了。
这时从破洞之中又钻入几道流星沓速而至的光芒。
却是一身犹浮似回雪流云而落的六绛浮生,但他并非一个人,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两人之前、或者更早到他们进入慈悲城都没有见过的人。
他们这个时候的到来,自然引起了其它人的注意。
但只来得及匆匆一眼看过去,他们便感受到了一阵剧烈的震地,如同大地在咆哮,地壳的翻动让所有人都摇晃了起来,根本不能够在原地站稳。
同一时间,阵外那一片红彤彤如鲜血般的烈焰喷涌而来,天地同色,他们很快就被一阵红光淹没,除了一片绝对猩红的世界,却是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
完了……
那一刻,涌上他们心头的除了这两个字之外,就只剩下——
他们死定了。
绝望与恐怖一下笼罩在他们的心头,由于红光的刺激,所有人眼球发涩,禁不住闭上了眼睛。
眼一黑,心底就更没底,更恐惶了,他们好像在等待着灰飞烟灭的那一刻到来,也像是在等待着奇迹发生的那一刻到来。
黎笙颤声道:“花、花宓……”
“娘——”
乐宝跟飔君两个人都第一时间双臂,小胳膊紧紧地搂住她的颈,将小脑袋埋进她的怀中。
“君主!”
顾君师就在这时倏然抬头,周身遽射出一股洪流般的黑潮冲上,只见那个跟蛋壳揭了一块的“破洞”一点一点地被合拢修复完整。
在红光彻底淹没过来的那一刻,它一下在表面缔结出菱形的光罩,将一切的凶险抵挡在外界。
“可以睁开眼睛了。”
在危险来临时,意识到根本躲不开,人的本能或许就是闭眼等死,但以为等来的死亡阴影却并没有将他们吞没,所有人抑止不住瑟瑟发颤时,听到一道清冷又沉稳的声音在说:“一切都结束了。”
他们这才睁开眼睛,再一看,除了他们脚下所站,结界所覆盖的位置,其余全都毁了,他们站在一片虚空之地,其余的废墟都悬浮于空中。
慈悲城没有了,只剩下广慧禅寺、寂照姑寺与静虚尼痷了。
他们没事?!
胸口那一口憋得太久而导致都忘了的空气被长长地吐了出来。
他们第一时间就是看向上空,然后愕然地发现,那个破洞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好了?!
谁做的?
还是说,结界有自动修复的功能?
所有人都暗自猜测着。
但无论如何,这一劫,算是渡过了。
一些劫后余生腿软的人,也顾不上脏不脏、或者丢不丢人了,直接一下软摊地坐在地上。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明慧师太受了些伤,她由一名弟子搀扶着走了过来。
陆子吟也吓了一头的汗,虚惊一场,他的心情也很复杂。
他也终于找到时候介绍一下自己。
“师太,我们乃仙门弟子,此番受师门任务,前来慈悲城见慧明师太、娴智师太跟静虚师太。”
与明慧师太相差无几,娴智师太、静虚师太也走了过来,之前大部分修为高深的师太都在寺中维持结界的稳定,但外面发生的事情她们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倘若她们撤手出来,只恐结界会撑不住。
三位师太一听,都恍然道:“原来是你们啊。”
慧明师太转眸,忽然看到了顾君师身边的那位少年,面色惊喜,几步上前:“这位少侠,可还记得贫尼?”
黎笙看到慧明师太,面上露出微笑,梨涡浅浅,亦透着颀喜:“慧明师太,见你们安然无恙太好了。”
慧明师太见他还惦记着她们,心底愧疚更深,面露苦笑:“先前自顾先离,舍少侠一人……少侠的救命之恩,贫尼铭记于心,若少侠有任何——”
黎笙一听,忙道:“不、不用的……”
“咳——”
这时,黎笙旁边的顾君师清咳了一下。
黎笙嗓音一滞,一下有些无措,他悄然余光瞄了她一眼,只见顾君师亦一改真性情,露出朝露般晶莹的笑容:“师太,锄强扶弱这是黎笙该做的。”
慧明师太这才看向顾君师,她迟疑道:“这位是少侠的……”
黎笙闻言,梨白的脸颊不由得红了起来,吱吱唔唔了半天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她是我的……”
是救命恩人,但在他心目中,又不仅是救命恩人。
他对她,一见钟情。
但是慧明一下就懂了:“哦,原来是夫人。”
哈?
夫人?
怎么他们的君主就是这小白脸的夫人了?
顾君师身后站着的开山鬼、计都魔跟苍羽妖一下都怒了。
这小白脸哪里配得上他们的君主,这老尼是老眼昏花了还是猪油蒙了心,什么话都敢胡编乱造!
但别说开山鬼他们三个愤愤不平,乐宝跟飔君听着也心里头不大舒服。
乐宝虽然还没有确定抱着自己的姐姐是不是他亲娘,但占有欲十足的他,从第一面看到她,就有种特殊的感应,他有爹,自然不想再有个后爹。
而飔君虽然不待见他亲爹,可他只想一个人霸占她娘,完全不想要后爹。
可他们的反对情绪还没有表露出来,却被顾君师的举动给看呆了。
只见她大方地朝黎笙看了一下,并没有对慧明师太所猜测的“夫人”否认,而黎笙早就被“夫人”二字,羞得耳根通红,一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只能低下头。
他也没有否认。
顾君师顶着黎笙“夫人”的名头,很自然地替他承了一份救命之恩:“师太,其实有一事,这慈悲城如今陷入别人的算计,这处空间乃法器之中,若想要离开,还需得用上慈悲城的破魔箭来打破这处禁锢,不知可否借贵宝地的破魔箭一用?”
第二百十七章 不准抢(三)
她放下俩孩子,乐宝跟飔君一下就心慌了起来,的确跟黎笙所嘀咕的那一句一样,这小俩怪没良心的,完全就没顾得上站在另一头注视他们娘仨的父亲。
他们一人站一边,仰着可怜玉致的小脸,亲热巴拉地伸手牵住了顾君师。
这俩小只这会儿都养成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小习惯,就是逮着手就喜欢轻轻地晃了晃,疑似不好意思地撒娇。
跟爹那一双修长有力而骨骼分明不同,她的手秀窄修长,却又丰润白暂,与他们小小的手掌相比,不会过于宽大,也不会过于细小,牵起她的四指尖并排时,有种牵紧了就可以因此感到安心与温暖。
顾君师知道飔君一向粘她,但这个孩子,为何也是这样?
分明他爹此刻就在不远之处,可他却完全没有要与他爹走的意思,奇怪的是六绛浮生这会儿静伫原地,也没有上来抢孩子的意思。
陆子吟等人一直想上前跟他搭话,他们乍见六绛浮生除了惊讶,自然还有一肚子的疑问,但这个时候跟他相认询问过往种种,还有关切他失踪后发生的一切,又好像不太合适宜,尤其眼下人多口杂。
他跟他身后那两人,自成一界,反倒像是凭栏陌上人,虽然无视周围一切,却仍被不少人私下异样眼神打量揣测。
顾君师心思跑偏想了一下,但很快又回归了眼下的正题,她任由两小孩一人一手牵着,道:“师太,其实有一事还需得着你帮忙,慈悲城如今陷入别人的算计之中,此方空间乃是朔方城鬼王的法器之中,倘若我等想要离开,便需得用上慈悲城的破魔箭来打破这方禁锢。”
“破魔箭?”静虚师太霎时瞠大眼睛。
“没错,破魔箭。不知可否借贵宝地的破魔箭一用?”她自觉忽略对方眼神徒然犀利,彬彬有礼道。
慧明师太眸光深远地盯着她,其它几位师太这时也都像是深藏的秘密一下被人拆穿,先是神情严肃,然后周身竖起了一层壁垒森严。
“你是如何知道慈悲城有破魔箭的存在?”
这件事除了广慧禅寺、寂照姑寺与静虚尼痷的主持知晓之外,连底下的首座、监院都不知其事。
如今却被一介外人一语道破,这无疑在慧明师太她们心中掀起了轩辕大波。
他们谈话期间,澄泓、晏天骄、陆子吟跟傅琬琰他们也都静候在旁,旁听来由,比起他们前来办“血奴”任务一事,眼前显然逃离这一片异度空间更为紧要。
城中修行新尼与老尼则围拢成几批,各寺为一群,眼下都着急想摆脱困境,但她们要么修为低微不显,要么对此境无计可施,也不明眼下为何沦落至此,只能由三位女庵主来主持大局。
顾君师先前所做所为,一开始的确受她们诟病责怪,但事到如今当初的惊吓,回想一下却变成了另一种证明。
她很强,连几大主持合力介维的结界都能够一击戡破一个洞。
人类都有慕强的本能,尤其在面临困境之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要依靠能够做到别人都做不到的人。
顾君师如今的长相的确不是那种叫人一眼就觉得稳重高深的成熟型,她甜美秀丽,偏圆的脸再加上一张笑唇,但看着越不像的人一旦干起能耐的事,就越能叫人觉得真人不露相。
她婀娜一倚,自与清波闲,及腰墨发挽了起来,柔和之中显淡定:“我乃长留山于锦道人的长徒,花城花宓,关于破魔箭一事,曾听闻师傅一嘴提过。”
她落落大方自报身份之后,慧明师太、静虚师太等人皆一怔,然后讶异地看向她。
于锦道人?
一个在佛修跟道修之中流传许久修自然道的强人,不过由于他的孤僻与离世而闻道游历各大洲界,许多人都只闻其名不知其人。
花宓,花城城主花嶙诫……那个阴阳人的胞妹?
静虚师太嘘眯起眼,这会儿再仔细打量她片刻,说起来她多年前曾与花宓有过一面之缘,但当时她是去见花嶙诫的,对于其胞妹的存在不过短缝一眼瞥之,未记入心,但到底也算过了一眼。
这过去了数年,她再好生回忆一番,倒也不会记不清人。
她对其它人道:“她的确是花宓。”
但慧明师太仍旧心思莫测地注视着她,她们这类明性见心修佛之人,瞧人向来很准,这女子皮相与其心性其志并不一致,她身上有一股神秘而诡冥的力量,似渊深不可窥其底,似潭平镜而不起澜波,不似正却又不似邪,怪哉、诡哉、异哉。
她对于这一类心思深沉、深于城府……终究不太信得过她的言辞。
“你既然破魔箭,便知破魔箭于慈悲城而言代表着什么吧?”
顾君师平静而微笑地迎视着她的刺探目光:“师太不信我倒也无妨,不拿出来也可,这局破与不破,端看在师太心目中,是这慈悲城所坚守的信念更重要,还是在这里被困的普罗弟子性命更重要了。”
慧明师太不语,倒是旁边的娴智师太一掸拂尘,冷颜接口道:“你一开口便指定要破魔箭,难勉不叫人怀疑你的目的,你虽为于锦道人的高徒,但并非于锦道人,破魔箭何等重要,岂能你一开口我等便拿出?”
顾飔君这一听,就忍不住了,他瞪着葡萄色泽水汪的眼睛,童音脆生道:“我娘能有什么目的?我娘说了,就是想借破魔箭一用,用来干嘛,还不是为了救你们,你们借就借,不借就算了,我娘又没做错事情,凭什么受你们一言一语的指责?”
乐宝刚才也想开腔,但慢了顾飔君一步,听他讲完,也开腔补了一句:“姐……我娘只是提出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案,她是好心,你们不接受就算了,你们若人办法就自己解决吧。”
他听顾飔君喊她一口一个娘,倘若他喊“姐姐”总感觉输了一截似的,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跟一时冲动,他也改口了。
顾飔君一听乐宝也喊“娘”了,也不知道他认没认出,他错了错糯白小牙,暗自气恼——这小病秧子跟他抢完爹,又来抢他娘,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再让他了。
爹可以送病秧子,但娘一定得归他!
见两个孩子争先抢后地维护自己,顾君师垂眸看了他们一眼,一向叫人看不清如戴面具的神色,不知何时竟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浅笑。
黎笙跟六绛浮生看到之后,顿时如醋精上身,眸色瞬间深沉又压抑。
那一刻,同频感受到的就是……嫉妒到扭曲的情绪。
笑、笑、笑,笑得这么好看做什么?
敢情孩子就是宝,生出孩子的爹就是根草,不配得到她一丝顾盼的青睐?
“……”
被小孩子反怼的两位师太一时缄默了。
倒不是生气,也不是难堪,只是一时有些语塞。
跟孩子计较本就不是她们这种年纪跟身份会做的事情,更何况这两孩子还不是在无理取闹,而是在据理力争。
说起解决问题的方法……她们连如何掉入这诡异的地界、所面临的是什么都一无所知,还是方才“花宓”告知才知道始作俑者乃朔方城鬼王所为,这一片红阴恶沼的包围乃他的法器空间。
如何逃离出去,一时半会儿哪能够想得到?
所以一时除了沉默,就只剩下沉默。
顾君师哪能辜负两小孩挡她面前的心意,于是她轻眨了一下眼睫,淡淡道:“既然师太觉得是花宓多管闲事,那花宓便静闻师太们的想法,但有一件事情花宓必须得提醒一声,那就是……”她抬眸,看着上面的红色旋涡:“它们逼近了。”
什么?!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原本只笼罩在慈悲城上空的红色旋涡不知何时变大了,不,或许不是变大,而是它慢慢地张大了“口”朝城中的人吞了下来。
意识到她们将会面临何等处境,神情都僵住了,浑身紧张得就像拉满了弓的弦一样。
这时候陆子吟也忍不住问了一句:“师太们,你们有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师太们:“……”
晏天骄抱臂,扫了一眼顾君师,尤其盯着她的眼眸片刻,才质锐冷嘲道:“没办法啊?可见你们刚才那气势,咄咄逼人的口吻倒是像极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师太们脸一下就黑了,也尴尬了。
小孩的话她们可以自我消化,但这些毒舌的大人就有些扛不住了。
“我等并非是有意针对花施主,可是破魔箭对于慈悲城而言太过重要……”说到这里,悲明师太又觉得费舌辩解意义不大,最后叹一声:“除了破魔箭,可还有它法?”
这师太还挺有想法的,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顾君师一点都不觉得为难,她很自然道:“有啊。”
静虚师太一下来了精神,道:“什么办法?”
所有人的视线都跟向光的飞蛾一样紧随她的步调而变换。
“这个法器乃至邪至恶的血葫芦,对于它有两法,一是破魔箭的明烈灭暗之力,二是叫它满足。”
“如何满足?”
“听过血奴吗?”
他们一听到这两个字都不由得皱紧眉头,心里头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只听她道:“献祭,以精血与魂魄,一个不行,十个或者百个,总能填饱它不满足的胃口,等它满足时便会停止压缩空间吞噬,届时我再寻破其薄弱处,撕裂一道缝隙送剩余的人离开。”
这一句话,就像漫天的血腥之气朝他们扑面而来,这是拿一条条生命来当“桥”,渡其它人“过河”,问题是……谁来当“桥”?
谁又甘愿当“桥”?
她这话,比之前更为险恶,往深处想根本就是挑拨离间,更是将三位师太逼到了悬崖,她们将别无选择。
这时,黎笙似乎也被顾君师后面那个选择而吓到了,他眼神坚毅又似怜悯众生,恳求道:“慧明师太,可否借破魔箭一用?”
慧明师太眼神复杂地看向他,她见黎笙对“花宓”的话深信不疑,不,不止是他,在场大多数人都一样,都一副被吓怕了样子,着急又期待着看着她们。
人心,本就易被怂恿鼓动,尤其是此时危急迫在眉睫,害怕被沦为牺牲品的大多数人,自然会顺势而为。
黎笙,是慧明师太的救命恩人,他得过她承诺,他之话语愈有千金之重压于她心口。
慧明师太闭了闭眼,整理好心头的戒备与隐约的不安,睁眼时已了决策,她朝着其它两人点了点头:“不可迟疑了,取出破魔箭虽说是万不得已,然则生命超脱一切有形之物。”
她们既有为难也有顾忌,但再一扫结界内这无辜又鲜活的生命,最终也赞同了慧明师太。
慧明师太暗吁了一口气,朝顾君师跟黎笙道:“以人命之重为秤坨,自不必再衡量,花施主还有黎少侠,你们且随我等来吧。”
顾君师眸转墨玉光泽,一瞬似闪滑过一抹深沉的笑意,很淡,潜而不露。
“等一下。”
澄泓这时越过旁人,广袖飘飘,长眉如墨,走了过来。
他这一动,便令人感受到了一股清光笼罩在他身上,素衣纱袍于绯色霞芒之中,如画中的凌云挺立的红竹玉立。
这青年僧人,当真生的绝了。
清绝、圣洁、似昆仑山巅的一捧冰雪所化,似令人看一眼就能将心中污秽净化。
但顾君师看到澄泓,心底九渊之底的晦涩浊流却半分也趋不散,她只是在拟推他这个时候走到人前显眼是何意图。
有时候不是佛不努力,而是魔头更技高一筹。
在他们被喊住回头看时,澄泓离近,双手合什:“摩诃禅寺澄泓,见过慧明师太、娴智师太、静虚师太。”
摩诃禅寺……“佛子?”三人遽然反应过来,声调都高亢了几分。
他看向她们,余光没有一丝一毫落在顾君师身上,但他的气却锁定了她,这一点只有顾君师能够确切的感受得到。
“不知,我等能随你们一道去取破魔箭吗?”
听澄泓请缨要陪随一道,陆子吟也有兴趣,晏天骄没有反应,傅琬琰却有些迟疑,她偏过头,看了一眼后方六绛浮生的位置,袖摆下轻攥了一下尾指。
慧明师太一听是摩诃禅寺的佛子亲莅,一时之间脸色都红润了起来,哪能不答应。
“有佛子随同,是贫尼等的荣幸。”
第二百十八章 不准抢(四)
一听这谦逊又倍感尊崇的话语,便知澄泓在一众佛修心目中的地位。
澄泓荣辱不惊地颔首,衣袂扬起一角,岸风溪水青负,似霞无暇映风炉,那超脱世间、超脱物境的气度,叫周围一众尼姑准尼瞧见,都跟初见偶像一般连连赞叹不已……然后就看见他,很是自然而然地走到了“花宓”的身旁。
呃哎?
她们有些懵然地眨了眨眼睛。
这个站位……无意?有意?
这下有心人无心人,瞧着佛子这不同寻常一站,都不禁兴起了些许怪异猜测。
这么多位置可站,再不济和尚尼姑为一家,再怎么样也比一个花城小姑娘,呃,不对,花城少妇的身边更为合适吧。
要说,此时“花宓”的身边已经算是人满为患了,她手上各牵着一个白衣黑披小孩,与乐宝相隔半步则是青衣碧树衫的黎笙,后面则跟着高蓬开山鬼、邪冷计都魔与妖魅的苍羽妖。
如今再加上一个澄泓大师……前面是三师太,她这前后左右方算是被占满了。
他并没有再多前行几步,与那三位师太为伍,反倒是站在顾飔君左手臂位置,由于小孩只有大人的半腰高,所以遮挡不住什么,只要一转过头,便能够看到对方临近身旁的位置。
于是眼下就变成了“花宓”左右手牵着孩子,然后各一边的孩子身边则再站着一个大人。
之前四人行,还能看作一家四口,如今这五人并行的情况,即使算不得有那么一个稍嫌碍眼,也算得上是气氛怪异了。
苍羽妖跟计都魔互相给了个眼神,都一瞬间阴沉下神色。
这和尚看来道行不浅,莫不是看穿了他们邪魔歪道的本质?所以想靠近来监视或者找机会来挑衅寻事?
道不同不相为谋,它们君主铁定是因为那一身放荡不羁的邪恶气息引起了这个和尚的注意!
开山鬼的思想没有这两妖魔复杂,他粗拙的面目板正严肃,心底却是腹诽吐槽不已。
这和尚怎么回事?这旁边这么多地方可以走,可他偏要挨着他们的君主,他跟他们很熟吗?
不能吧,他们君主佛面蛇心,就算是跟魔王谈笑风声、推杯换盏,也不可能会跟一个张口仁义道德闭口阿弥陀佛的和尚有关系的。
它拿自己过往的悲惨经历来打赌,也坚信这一铁打的事实!
“佛子,这……”
慧明师太看到佛子站到了那一排去,又见这有些不对劲的气氛在蔓延,可刚开口一字,则又被另一道声音从中打断了。
“可否让在下亦跟随其一道。”
那一道声音,不见其人,但仅听声音便能叫人联想到了远离喧嚣的幽潭白莲,冷冷清辉之下,满池屏息,令人失神失魂进入了芬芳脱俗的诗画之中。
不久前才被澄泓大师所惊叹的一众,定睛一瞧,却见一个无论是皮相还是骨相都美得令天地失色的男子从人群中走来。
这个男子身上有一种很矛盾的感觉,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他就像介于世事的青年与清风明月少年之间,他一路走来,带起了微微的气流,仿佛慢慢地震荡着什么。
哦,是她们那一颗早就该念佛颂经到视粉红骷髅般冰冷的心。
男色惑人,以前她们不懂,现在才知道,以前能够心如止水,只因还不够惑人。
慧明师太、娴智师太跟静虚师太好歹也比在场这些比丘尼多修炼百十年,她们在看清白衣青年后,心底虽也感叹此子的不凡,但也仅怔愣了片刻,便正色道:“这位施主,破魔箭所在之处非一般人可随意靠近,再者闲杂人等不妨在此处等候……”
“师太,在下并非闲杂人等……”他站定,身后两位随从低眸亦步亦趋,安静得像空气一样。
“不知你是?”慧明师太疑惑道。
他掀起纤长栩栩的睫毛,似修行了千年的妖精,一颦一笑皆为蛊惑之妖意,但偏生长得一副纯欲不谙世事的干净模样,双眸清澈皎皎点漆,就算是历经凡尘的老尼都被他撩得有些脸红心跳。
他那妖妖意意的视线是看着顾君师的,但话却是跟其中一个孩子说的:“乐宝,你当真不要爹了?”
乐宝小身子紧贴在顾君师的腿边,相握的手紧了一下,有些紧张也有些纠结。
说起乐宝,在场陆子吟、傅琬琰几人是认识的,在得知那个白色斗篷男子或许就是六绛浮生之后,他们也奇怪过乐宝究竟是他跟谁生的?
七年前,他的妻子顾一曾怀过孩子,但澄泓大师说过,这孩子跟母亲相冲,唯有一人能够活下来。
倘若这孩子是顾一所生,那岂不不证明顾一死了?!
可是,以六绛浮生对顾一的感情来看,他怎么都不该是选择了孩子,而放弃了顾一……
他们真是被六绛浮生跟这个孩子给搞糊涂了。
终于,乐宝鼓起勇气看向了六绛浮生,他爹眼神平静在看着他,他既心虚又有些胆怯,跟顾飔君不一样,顾飔君从小就是个不管不顾的野性子,他敢当着六绛浮生的面怒声申诉,甚至觉得不公不平便愤起揭竿,连离家出走这等混账事都敢干。
但乐宝却做不到像顾飔君一样,爹对他向来比顾飔君更严厉,从小他都不敢忤逆他。
他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爹……”
但他没有松开顾君师的手,他怕归怕,但对于要娘的执着跟渴望让这个六岁的孩子第一次勇于反抗父亲的威严。
这一爹,可谓是石破天惊。
毕竟才不久都默认这一女俩孩儿都是黎笙的,这会儿不知打哪儿冒出一个惊为天人的青年,一开口就爆出一个大瓜来。
“爹?”慧明师太也呆住了,然后她一脸震疑地看向黎笙,一时不知该如何问下去:“黎少侠,这、这孩子……”
倘若这孩子不是黎笙的,那、那么这夫人会不会也不是他的?
其它人也都这突出其来的反转给惊傻了。
刚才还好好的一家四口,这不一会儿就加入了一个画风独特的佛子,这会儿又冒出另一个男人自称孩子的亲爹,这就跟原本展现在他们面前一幅和乐融融的全家福,蓦然被人一下从中给撕裂了开来。
顾君师一开始虽默认了“夫人”一说,但不过也是因为顺势就势,避免麻烦,但她也从来不逃避麻烦。
既然六绛浮生非要出面搅乱这一湖池水,那么她见招拆招就是。
见黎笙一时哑口无语,窘迫得几欲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不由得看向顾君师,而顾君师也不负他所望替他回答了慧明师太的疑问:“孩子虽是他的,可我并非他夫人。”
慧明师太嘴角一抽。
这、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总之——摆在眼前的事情好像更为复杂了。
刚才他们倘若没有耳聋的话,这两孩子都叫她娘吧。
所以她娘这个身份是确凿无疑了。
一个爹、一个娘,但这一男一女却不是夫妻关系,这是何等信息量过大的伦理大剧啊!
他们到底还是人生经历得少,一时竟无法想象这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家庭,才会造成这种混乱的局面。
“我也不是他的孩子。”小飔君见顾君师否决了跟六绛浮生的关系,也赶忙接上一口:“我只是我娘的孩子。”
嘶——
他们简直瞪圆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之前已经是他们无法想象的情况了,原来这后面还有更乱的,听听这话又代表着什么?
两孩子,或许是同一个娘,但必然是有两个爹的,再加眼前这对爹娘还不是夫妻关系,所以他们到底是谁给谁戴了绿帽,而黎笙在这其中又担任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跟“花宓”是后来……还是原来就——
若是原来就,那这孩子,跟他有关系吗?
就在众人收集着现在的片言字语线索还原真相时,六绛浮生却克制不住神色发冷地看着顾飔君。
他不敢看顾思君,因为他怕一对上她的眼睛,他就会被她彻底看穿那看似无坚不催皮囊之下却是一副受伤脆弱的灵魂。
她如他当初所说的那般……跟他恩断义绝了,她甚至可以当众跟所有人宣布,她跟他再无关系。
但他却没有开口辩解什么,而是比澄泓刚才更自然地走了过来,然后又是很不凑巧地挤开了澄泓,牵起了乐宝的另一只手。
澄泓:“……”
这行为,会不会其实根本就跟“不凑巧”没有任何关系?
这时,六绛浮生还特无耻地回头向被他挤开的澄泓歉意一句:“不好意思,澄泓大师,我想与我儿走一起,你不介意吧?”
澄泓敢说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男版的“白莲花”,他能说什么?
介意?没立场。
不介意?
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静静地与六绛浮生对视片刻,对面这朵“白莲花”就像无事人一般端着微笑,然后他打破了这出僵局,轻吁了一口气,站到了一旁。
顾君师斜过一眼:“你要做什么?”
“白莲花”一对上她,那虚假的笑意也维持不下去了,神色清冷似悬崖旁的高岭之花,淡淡道:“我们的事情暂且先放下,孩子你不肯归还于我,而我又离不开孩子,自然是要走到一块儿。”
他刚才在一旁已经看清楚了,她的目的不出意外就是“破魔箭”,那么在她得到“破魔箭”之前她是不会轻易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的。
跟她做夫妻这么久,他或明或暗都对她有所了解,一个利益至上或者说是野心占据她人生大部分的人,既会装也能忍。
他笃定这个时候她哪怕跟仇人称兄道弟都可以面不改色,更何况是面对他,所以他可以借机毫无顾忌地靠近她。
“是吗?”
顾君师对他幽暗下了眸,她转眸,看向另一边的顾飔君,小飔君正因为六绛浮生的靠近而浑身不自在,她道:“小孩,不是还有一只手空着吗?”
顾飔君迷茫地抬头,表示没听懂。
空着的手怎么了?
他又不像乐宝一样,喜欢被爹牵着。
顾君师原本扫了一眼落后半步开外的澄泓,才半张口,却见黎笙这时紧张地喊了一声:“花宓……”
她顿了一下,然后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黎笙,他眼巴巴地瞅着她,她原本要说的话就停住了。
顾飔君见顾君师眼神一直盯着黎笙,忽然福至心头,一把牵住了黎笙。
“娘!”
他仰起头,像邀功一样笑看向顾君师。
是不是要气爹,我帮你!
被当成剧本里气主角的男配黎笙不是看不懂眼下的情况,但他甘之如饴。
哪怕是当那个男人的替身,他也愿意的。
这一幕简直让在场的人大开眼界了。
活见久了。
“花……阿宓。”他有些羞涩地喊了一声,完美地将自己这个工具人的价值送到她的面前。
顾君师在反省,她是做了什么让他误会?
“那我们也去。”
慧明师太彻底耐不住性子了:“你们又何必去?”
“既是一起来,自然是要一起行动的,师太不必见外。”
这时陆子吟领着晏天骄、傅琬琰也一块儿走了上来。
“走吧。”
她步履加速,生怕一会儿又被人喊住。
这些小年轻的事情她管不着,也无法介入太多,眼下离开血葫芦更重要。
他们来到一个石纹碑门之前,那笋长的节鳞将东,一面光洁飞檐将西,高大丈许的碑门前,是没有门路。
他们停在此前。
慧明师太、娴智师太与静虚师太各站一方位,分别从身上拿出一串碧玺珠、一个婪地木鱼、一张鱼皮纸。
这三样东西根本就是牛马风不相及,如今由三位师太拿了出来,必然是取出破箭剑的关键吧。
顾君师一直知道破魔箭在慈悲城,可任她遣派出多少暗祟潜伏在慈悲城寻找,都一无所获,一来是慈悲城内知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二来是三位师太谨慎无比,从来没有在人前暴露过破魔箭的丝毫蛛丝马迹。
她行事向来不是那种粗暴简单,当反派的如果都像朔方鬼王一样,被人利用也只能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第二百十九章 不准抢(五)
慧明师太与娴智师太、静虚师太各站一个方位,呈三角面立,三人分别再举起之前那一串碧玺珠、一个婪地木鱼、一张鱼皮纸,单手结佛印,一个“梵”字化为青濛灵光罩于物件之上……
然后碧玺珠、婪地鱼跟鱼皮纸便从一件寻常之物,变成三枚被青光包裹着的浮于半空的勾玉。
三位得德高望重的女主持仰头望向勾玉,声拥厚沉而沙质铿锵念经语调道:“开生门、法身门、三如来门——无身无身行,无口无口行,无意无意行,非行非非行,非谤非不谤……”
随着一人一道念着佛法有词,突然间那稳而寂静的石碑门大放光彩,三枚勾玉被送至石碑门前,然后在坎在了十二干支的玉衡、开阳跟瑶光星位之上,紧接着石壁中间形成了穿透的辉隐,如同一条异空间通道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那里面的吸力呈旋涡状,沙石飘飞,风力拼命灌注纳入。
“这里面是?”陆子吟打开扇子遮挡于面前,眼神定注片刻:“破魔箭在这里面?”
慧明师太如今面色灰淡,看得出来她灵力大耗,一直得不到足够的时候来打坐恢复,她疲倦地道:“这是三语门,破魔箭……就在这里面。”
静虚师太与娴智师太的情况也就稍比她好一些,但也没有好多少,暂时她们已无力再继续带路了,光是打开这条通道已经是抽空了力气。
娴智师太是三人之中性情最为直接,她凌厉的五官严肃起来:“但话说在前面,破魔箭被七盏佛莲灯供奉,且用大佛舍利子以一百零八颗设阵赤天光明五行,倘若心怀邪异之人入内,便将受其阵诛。”
静虚师太一向话少,但她心思较细,在娴智师太讲这话时,她便暗中观察着顾君师等人。
基本上站在儿的人都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并无其它紧张或退缩的神色。
要说,心有顾忌而紧张的,也就只有身为妖邪的开山鬼等三人,但由于它们一直以来都屈居于顾君师等人身后,慧明师太他们大部分的视线更集中在顾君师这几个人身上,因此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
当然这三个进化的修罗鬼、血魔与大妖也不是什么单纯简单的小喽啰,不得当的神色泄露一瞬又被很好地拾藏了起来。
顾君师虽说一直表现得不动声色,但她纵观全局,她当然知道开山鬼它们在想些什么,担忧着什么,顾忌着什么。
她主动道:“既然破魔箭为我所求,自然由我入内取来,三位师太打开结界已是精疲力尽,便与其它人一并等在外面即可。”
慧明师太、娴智师太与静虚师太听她这么一说,心底一直没有放低过的戒备这会儿倒是一下放松了不少。
并非全然相信了她,只是她若真心怀不轨,这一进去便如樊笼困兽,要么兽亡笼中,要么笼破兽逃,但后者的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倘若她能够进入再毫发无损地出来,她们才能够彻底信任于她。
苍羽妖优长的荧惑长眸发紧地看着顾君师。
她难道真的就不怕一去不返?
那些什么七盏佛莲灯供奉,大佛舍利子跟赤天光明五行阵之类的,一听就叫它们这些为恶为虎作伥惯了的邪魔歪道心肝猛跳。
计都魔欲言又止:“君主……”
它们身为她的随从,亦是她契约下的附属,自然是她去哪里它们便跟着去哪里,哪怕她要闯刀山火海,它们也只能舍身陪君主,哪能她去冒险契约仆役反倒待在安全之所躲清闲的。
“人多口杂,此地乃慈悲城最重要的圣地,此番若非是遭受此横祸,只怕这个秘密将一直封存下去,既非万不得已,那便该体谅它庄严谨守的隐秘,我一人前去足矣。”顾君师如此道。
一番虚伪而隐藏别人用意的话,却被她说得挺善解人意、大方得体,也只有顾君师了。
“贫僧与花檀越一并吧,你不通佛法护阵,即便是一般人入内,也并非全然安全。”澄泓这时开口道。
他好像对“花宓”的存在特别在意,每一次表现得不一般,或者说主动请缨开口,都与她有关。
这令慧明师太她们一下不由得又深想了一下。
一开始慧明师太她们便有此打算,由佛子随行既可全面监视花宓的一举一动,又可顺利取出破魔箭,倘若这期间有什么不对劲,佛子应当比任何人都懂该如何利用地宫中一切布局,来驱赶或诛杀别有用心者。
慧明师太面容上刻纂的岁月痕迹好似都松缓几分,她合十一礼:“那便劳烦佛子了。”
“我也要跟娘去。”这时顾飔君双只手紧紧地抓住顾君师。
这是用行动表明绝不单独留下。
乐宝看了一眼顾飔君,有些惊讶。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一个孤僻冷漠又犟的孩子,这是别人私底下对他的评语,可现在他现在完全是一个举止跳脱又爱撒娇……像极了一个被大人偏爱宠坏的孩子。
他的改变,这个宠得他有恃无恐的人,除了“花宓”还能是谁?
乐宝顿时酸了,他一直以为在外面落魄又可怜的哥哥,原来过得这般自由,他都不敢想象,他私底下跟娘是如何相处的,娘对他……很好吧,要不然他也不会心中想什么,张口就敢跟她要。
只有被不断拒绝过的人,才能够明白,向人张口请求是一件多么难以启齿又紧张纠结的事情。
而只有被不断满足过的人,才能够像他这样,肆无忌惮地张口要求。
“我、我可以跟去吗?”
他想学哥哥一样,但一开口便不自觉感到一种莫名的羞涩与紧张,最后竟是声如细纹,胆怯成自语了。
乐宝跟顾飔君两人长得并不太像,但都是同样好看的孩子,乐宝看起来更阳光爱笑一些,像枚小太阳,而小飔君则小脸严肃老成更阴沉一些,像星夜之月,但这会儿到了顾君师面前,倒有些相反了。
乐宝因为陌生与紧张,心里不确定,话不敢多说,表情都管理不好。
而顾飔君则胆大粘人,因为认定了她,也因为从小被灌输娘更疼孩子,所以恢复了几岁孩子真性情的本性,想表达什么都自然而然地表露出来。
顾君师本也不放心将两孩子假手于人:“一起。”
这时,六绛浮生牵起乐宝,坚持着对顾君师的漠视与冷淡,道:“那便一道吧。”
“那……那我也去。”
黎笙一看六绛浮生要去,便也磕泮着嘴,用一双琉璃不妖般透澈的眼神瞅着顾君师,像只湿漉漉求人的小狗崽般无害,叫人难以拒绝。
来的人一下又是你牵我、我连你、成串成一排,眼看人撸走了一半要进去寻破魔剑,这热闹陆子吟哪能不凑,他这会儿也坐不住,润泽湿浅的眸子朝六绛浮生的方向转了一圈,扇面一拍掌,笑盈盈道:“既然来都来了,那便一起进去吧。”
仿佛拥有社交牛逼症的他,一句话便定了结果,完全不顾三师太那嘴角抽搐的神色,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傅琬琰脚步迟疑,却又坚定地站到了六绛浮生的身边,她瞥了他一眼,张了张柔嫩唇瓣,正打算跟他搭话,却被一道烦躁又无可奈何的声音打断了。
“通道只能维持半个时辰,下一次开启不知何时,你们要去都一块儿进去吧,别再耽搁时间了。”
娴智师太摆了摆手,已经放弃跟他们再继续沟通了。
关于这伙人看似各自为派,但偏喜欢一伙结伴行动的习性,慧明师太她们已经懒得深究其原由了,反正只要身正不怕影子邪,那地宫里面去了也不危险,他们乐意去就去吧。
再者此次暴露了破魔箭的位置所在,又在人前显露了开启通道之法,她们也没打算将破魔箭再继续放回原处,所以人多人少去,其实问题也不大。
反倒是顺便可以检验一下,他们之中到底有没有别的什么混入的奸细或敌人。
眼看时间不等人,等城池上那一片浓稠又妖异的血红色旋涡彻底落下,只怕她们连这最后的这一方幸存之地都将不复存在,所以娴智开始催促他们的速度要抓紧些。
顾君师抄起俩孩子在怀,化为一道紫黑色流光投入石碑门中,六绛浮生对两位下属下了一道“看守碑门”的命令,便紧随其上。
澄泓与黎笙几乎是同一时间进入,晏天骄负手一道冰蓝之光在后,垫底的则是陆子吟跟傅琬琰,一个不着急抢夺位置,一个则因为修为最低,速度没赶上。
最后只剩下开山鬼三人,再加上六绛浮生的两名下属,一方守在石碑门前,像守门神一样冷肃凶神恶煞,另一方则随时留意着四周可能发生的意外与变故。
——
一进入通道之内,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顾君师忽然感受到身体涌上一股灼热之感,当她视线再次感受到光明时,只觉眼前呈现的是一片明灿耀眼。
有一首诗叫“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用它来形容眼前所见所景正是恰到好处,只是这满池的“荷”并非真正的荷花,而是一池的莲型灯盏,它们浮水飘于清池之上,如一幕盛塘美景。
不是说是七盏的吗?
第二百二十章 不准抢(六)
在顾君师停驻此地的片刻,后方气流产生了凌乱搅动,进入的人一波接一波,直至全数人员到齐了。
“怎么这么多灯?不是说只有七盏佛灯的吗?”
小飔君被放在了地上,他牵着她娘的一片衣角,满脸疑惑,小声嘀咕了一句。
顾君师将手覆在他脑袋上,轻轻地揉了揉,她眼力通达,漆黑平静的双眸置慢着一股波诡之色,她淡声道:“这里面只有七盏拥有净澈妖邪的法力,其余的不过是它的幻化身。”
滢火燎映出一片静池幽静,当人进入到这一片安静而祥和的环境之中,之前延迟到压制的有些话,却可以坦荡又无所谓影响地问出口了。
“破魔箭当真的能够破了这一方血煞天地?”
晏天骄一身玄袍红衣令其面容阴郁俊美,他生着一双天生冷情又锐利的狭长眸子,稍一压低周身朦胧薄雾的冰霜气息,便似一股凛冽寒流呼啸而来。
他的话,其实也是其它人心底的疑惑,他们没有听过慈悲城有“破魔箭”一事,更不知道“破魔箭”究竟具体有何神效可突破这地阶法器的空间之力,但她的提议既得三位师太的一致认同,那么则表示这个叫“花芮”的少女,或者说外表如少女一年轻的前辈是知晓“破魔箭”的。
她来自花城,按理来说也算是正道人士,但是一个太过于神秘叫人琢磨不透、又感觉到危险的人物,总会叫人无法放下心来。
顾君师背后承受着不少双眼睛的审视与打量,她却根本没有对此有任何压力的影响。
她道:“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试?”傅琬琰忍了一下,用一种沉重的语调道:“人生岂能乱试?倘若你不过随口一试,那后果将如何,这一城池的无辜之人该如何?”
这时黎笙奇怪道:“不试的话,你们难道还有别的主意?”
“若集众人之力,合力冲破这方空间,嫣知没有可能?”傅琬琰道。
六绛浮生道:“如今说这些未免太迟了,既已决定付之行动,便不必在此时打退堂鼓。”
“花檀越,倘若破魔箭当真有用,那贫僧可以代劳,取来这破魔箭一用。”澄泓嗓音清润如玉石淡声道。
顾君师一听这话,顿下了脚步,再稍稍回想到澄泓之前种种的不合理行为,明白他这是猜到她的身份了。
他向来敏锐,再加上这些年来他修为更为增进,佛法高深之修为,向来比灵修更加难,可他也是个人生开挂的主。
“破魔箭既是我提议,便由我来取,再者澄泓大师,应当也并不知晓这破魔箭如何用途吧。”
其它人听她这话的意思,这“破魔箭”一般人还好像用不来?
接下来,顾君师懒得应对他们的质疑跟防备,用另外一件事情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话说回来,眼下大师的身躯,乃你的身外化身吧,而身外化身修为不比本体三分之一,动用破魔箭,你只会力不从心。”
澄泓直接被人拆穿了真实的存在,一时缄默,月色浅冷的眸子如鸦轻霰看着顾君师。
其它人果然不出顾君师所料,纷纷一副讶异的神色看向澄泓。
陆子吟手上的扇子险些没被惊落摔地,他赶紧凑到澄泓身边,将他从头到尾都仔仔细细过了一遍:“化身?你、你不是本体?”
晏天骄胸膛一阵起伏,眸光发紧地审定着他:“你竟可以身外化身,难道你已经是——”
澄泓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他却也没有他们所猜测的那么夸张:“我刚突破化神,只是因为修炼的功法与灵根,所以返虚本体,化为分身。”
虽说他没有到达炼虚期,但化神期那也很吓了好吗?
“你都、都化神了啊?!”
嫉妒使陆子吟质壁分离,他之前还沾沾自喜,大家的修为好像都差不多,至少他没有被同期的天才甩开太多,但这么一会儿功夫,他才终于看透了真相。
哪里是没有被甩开了太多,而是人家一个分身就跟他的修为差不多。
他还自满短短七年就从当初的筑基巅峰,到达了元婴中期,可人家七年直接就是化神期了!
其实陆子吟这修为若放在一些精英修士眼中,那如浇头一盆凉水的心情估计跟他现在是一样的。
晏天骄刚刚突破元婴后期,周身的灵力还不算稳固,达不到随心所欲的熟练,这一过程或许就会花费他数年或者数十年的功夫,可想而知突破到化神期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终于止步于此的人都不知凡几。
澄泓是当初“新人榜”的第二名,那么“新人榜”的榜首六绛浮生呢,他如今又该是何等修为了?
当初他在台上表露的实力足以碾压全部参赛的新人,哪怕是这么厉害如同神迹一般修行速度的澄泓大师、被佛修誉为佛子的澄泓,亦败于他手。
七年时间过去了,他们这些人都不会止步于以前,他们甚至比普通的修士更为努力修炼来增涨修为,只因不愿落后于任何一个人,所以他如今恐怕只会比当初更厉害……
在重逢后不相识不相认,再到他与“花宓”动手露出了真实身份,再到后来多次因为种种缘由而无法单独谈话,如今陆子吟终于按捺不住,他走到六绛浮生跟前,看着他。
当年一身莲渚风华、多少还带些秾丽明媚的少年,再到如今潜而不露、似九天之上谪仙般绝世不臣的样子,他好像连曾经的青涩与不足裂缝,都在岁月成长之中至臻完美。
陆子吟想到了当初在“龙岛秘境”发生的事情,想到了他跟顾君师之间那错综复杂又凄美的感情,想到了顾君师……跟她的孩子。
“六绛浮生,这里也没有什么别的人了,你是当真认不得我们,还是装的?”
废话不多说,陆子吟心底窝了一股火气,直接生硬地问道:“当年,你跟顾君师一起在龙岛秘境之中失踪,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还有乐宝这孩子,是你跟顾君师生的吗?”
一连问了几个一直憋在心口的话后,陆子吟忽然脸色有些难看起来,他也不知道是怀揣何种心情,有些不敢从他口中得知一些露而易见的真相:“那她,是不是……”
或许是往事不可追忆,六绛浮生在听到他提及“顾君师”时,表情一瞬如九天融落的冰雪,神色泛白:“并非不认得,而是往事一言难尽,如今正事要紧,过往私事往后有机会再谈论吧。”
他说着便与陆子吟错身步履朝前,在他们谈话时,顾君师早已带着俩孩子还有一个黎笙走远了,她跟他们既非友也非同伴,自然没有义务等他们聊完天叙完旧再一起行动。
傅琬琰是知道六绛浮生曾娶过一门妻子,一个凡人,后来跟六绛浮生一块儿失踪不见了,但这会儿听陆子吟提及,好像当年他的妻子也一道进入了“龙岛秘境”?
并且……还有了一个孩子?!
傅琬琰神色如遭雷殛,一片惨白。
她紧了紧手心,尖利的指甲刺入肉里都不能让她的心头的痛意缓解几分。
她找了他这么多年,也等了他这么多年,他们明明是上天注定的一对恩爱眷侣,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晏天骄一向不爽六绛浮生,两人无旧,却有仇,但又因为当初在“龙岛秘境”的一番境遇,他等得他妻子所救,这仇一下便掺杂了些别的东西,不太纯粹了。
他其实也跟陆子吟一般想问六绛浮生关于顾君师的事情,还有……寻宝鼠,于是他提了一个话题,眸色有些不怀好意的诡光:“你离开大衍派后,可知大衍派发生了何事?”
六绛浮生兴趣寥寥,他白皙的肤色在周围莲灯照耀下毫无瑕疵,几人并排而行,既不耽误行程,倒也因个自心事而攀谈上了。
“不知。”
“如今大衍派的掌门已并非魏郦,而是你当年的师兄澹雅,当年你们四人参加新人榜,一人落榜,三人前十,但你与鬼婴七年不知所踪,所以的威势与打落的名声早被他取而代之,如今就算你想回去,那大衍派也早非你的容身之处了。”
棍打落水狗,大衍派早非当年的大衍派了,它几乎是一个锐不可挡的新生派,尤其是澹雅成为大衍派掌门之后,二十八天的门派都不敢小觑其势头。
当年澹雅跟六绛浮生之间的罅隙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对师兄弟的感情十分塑料。
“在七年前离开的时候,我便没打算再回大衍派。”
“为什么?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陆子吟终究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他也不是什么不懂人情世故的小白,可是他就是对当年“龙岛秘境”最后他们离开后发生的事情耿秋于怀,或者更确切的说,他是对顾君师的事情一直放不下。
他不敢去想,倘若当年她执意要保下孩子,那么现在的她是不是早就香消玉殒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感觉到一种无法释怀的窒息。
六绛浮生对他们的态度一直还算平和温淡,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这表示他是有意与他们、也或者说是他们背后的势力交好。
但是对于顾君师的事情,在他这里就是一个禁忌,讳莫如深。
见他再次避而不答,陆子吟也只能泄气,但他想着来日方长,等关系打好了,何愁以后套不出真话来,于是他也没揪着这个事情不放,而是继上之前的话题:“当年,大衍派的立派掌门魏郦被人拆穿了狐妖的身份,名声就此一去不复还,甚至还被冠上了妖族预谋侵略修仙界的传闻,这才将大衍派托付给了澹雅,哪知这澹雅就一狠人啊,为了让大衍派彻底洗脱与妖狐的关系,以狐妖对他的信任设下天罗地网,斩断了那九尾的两条狐尾,叫它再也无缘于仙途,只能终生沦落畜生道。”
六绛浮生听到这,柔瓣唇角微微勾起,但因喉中痒意清咳了一声,他玉清净然的眸子半垂,道:“一只野性难泯的淫邪妖狐,傲慢而淡漠人性,却企图伪装成人类立派成为掌门,广纳修士为己用,这样的下场不是它应得的?”
他早知当初在“龙岛秘境”内的那只狐妖为何人了,一想到当初它伪装成灵狐潜藏在顾君师房中,与她亲密无间相对,他就觉得断其两尾还算仁慈了。
见他对狐妖的看法如此公平严明,想来这些年来他干的应当也是正派之事吧。
傅琬琰鼓起勇气出声问道:“浮生师兄,你既不回大衍派,难道你往后还要继续隐姓埋名地不问世事?”
六绛浮生对待她与其它人态度一致,平淡有礼:“当年离开为不得已,往后一切随心。”
傅琬琰听到他的回应,那紧张又跳跃的心情稍得松缓,她想跟他循序渐进,她相信只要给她足够多的时间让六绛浮生了解她、感受她,她会让他爱上自己的。
“乐宝是你的儿子,可为什么他会喊花宓……为娘?”傅琬琰终于将她心底一直如针刺的介意问了出来。
老实说,这个问题陆子吟跟晏天骄也都感到疑惑不解。
六绛浮生停顿了片刻,似在斟酌着该如何回答,最终,他似真似假道:“因为他丢了一个娘……所以,他想再给自己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娘亲。”
傅琬琰闻言,全身一僵,几乎险些脱口而出,那他从外边找回来的“娘”,你也认吗?
但这句话如今贸然问出,显然是不合适宜的,尤其是他们现在就不该谈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迫在眉睫的该是如何离开这里。
从静湖佛莲灯一直朝前走到尽头处,出现了五座桥到达彼岸的石拱桥,众人停下,只见早来的顾君师好像已经有了定论,她分别放下手上两个孩子,跟他们低语几句,便独自率先步上了桥,留下乐宝、顾飔君还有黎笙在原地。
“这桥上好像刻着字?”
他们上前一看。
“渡桥,爱者、恨者、怨者、嫉者、怒者,请正确选择该行之桥。”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准抢(七)
就在顾君师踏上那一座青石断桥上时,异象徒然发生,池面上飘浮静谧的佛莲灯盏“咻”地一下竟全数熄灭。
黑暗,如期降临。
虹膜一时不适黯淡的昏沉,好像失明一样,心头猛地被攥紧咯噔。
但很快,他们发现这一处不知上达何处,深入何地的幽池潭内,并非全然的黑暗,就在相隔甚远有七盏莲灯熠熠生辉,它们在暗夜幽境生出的明灭之光,映出一小片碧绿澄波,与空气中洒落的细粉金尘。
视线之中的一切由原来的明亮圣洁,变成了寒月笼纱星稀河影转。
光线一暗,人自然就会相应产生一些惴惴紧张,尤其是当他们看到桥上原本显现的字迹也随之消散,虽说内容已印刻在他们脑海之中,但总觉得什么试炼或者别的什么不知道的事情已经启动了。
“爱者、恨者……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按照当下心情选择,还是根据什么别的想法选择?”陆子吟猜测道。
澄泓静神思索片刻,眼见顾君师黑衣粉裙一上桥,原本胧于黑暗不明前路的桥身,随着她每一步前行,便相应浮起一簇簇鬼火一样的白光照明。
她在明暗之中,那流转的阴影与明亮拓摹着她柔和明丽的五官,那并不出彩的五官,但却被她那一双独特的眼眸而提高了几个层次,让人一时移不开视线。
他的眼睛很安静,但这一片安静之下又涌动着什么情绪无人能窥探得知。
“心境。”
高人说话就是简洁,哪像他这等俗人啊,陆子吟琢磨了一下心境这个词。
他不太正经地想着,他心境向来浮夸多变,这叫他定下性来选择其一,这就跟叫他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一样,他该谁择哪一个?
“花宓”是第一个做吃螃蟹的人,他们看到她一路顺畅无碍地走到桥中断截的位置。
前方就是断桥,她顿步,然后忽地光芒大作,只见她一路走来伴随的一簇簇火光聚集到了一块儿,然后化为了五座光桥,它们分别代表着五种选择,五种颜色。
爱者为黄色、恨者为黑色、怨者为白色、嫉者为青色、怒者为赤色。
她会怎么选择?
人心说到底,就没有全然的干净单纯,人生也是苦难艰辛,否则人的一生又何必被人比喻为来人世渡劫呢。
“花宓”没有丝毫的犹疑,她直接选择了“怒者”所标示的那一条蓝色桥。
她脚步刚一踏上去,那桥身便逐渐敦实起来,就好像承托着她的“怒意”汲吸着赤红力量,而壮大殷切。
这就叫人感到疑惑了?
“怒者”,怒从词义上来解释,就是生气,或气势盛,在场的人都不明白她这个选择是从哪一方面考虑得出来的。
“她怒什么?”
他们心想,或许她只是随便选择的一条。
倘若这个选择是有意义的,那么她这样胡来就会失败,但若是没意义,那他们也不必考虑太多,直接任意选择一条桥渡便是。
一步、二步、三步……
她就在他们的注视之下,顺利无误地抵达了对岸,那绚色桥身再度消失不见,留给他们的只剩一座光彩尽失的黑色断桥。
她顺利地通过了……这表示,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真的假的?
她是凭真正的理解,还是凭抓阄的运气?
没有人能够理解顾君师心中的“怒”为何物?
唯她自身清楚地知晓,她心头早有一团不灭汹涌的烈火促使着她无法选择去成为一个碌碌无为之人,它就像黑土中的嫩芽迎难而上,去争、去夺、去前进。
“炮灰”是天道给她书写的悲惨命运,但她不肯接受,也不会屈服于这种命运,她以一种不驯炽怒之态向阻碍她的一切踏平而去。
六绛浮生不可侵犯的冷贵神色略有些恍惚,他在想,她的怒……是来自于他吗?
倘若如此,他倒是……觉得畅快了。
接下来选择登桥的是澄泓,他好像有了决定,选择了“爱者”。
大爱无疆,他以博爱、仁爱之心去容纳世间事物,有这种选择并不意外……其它人都是如斯理解的。
六绛浮生随后选择了“恨者”,他就似那样风清云淡、世过境迁的姿态,却以满腹别人猜不透的恨意顺利抵达。
他这恨,估计是针对过往被爱妻所背叛的“恨意”,正所谓爱之切恨之深……旁人的理解总是如此片面而臆想连篇。
最令人意外的是,那个看起来如同森林中不谙世事又纯洁无暇的少年黎笙,他竟选择了“怨者”,还一路没有任何意外地顺利低达了。
这叫什么?
人不可貌像?
他瞧着不像是有什么心结不纾、怨天尤人的性子啊?
晏天骄心情复杂地选择了“嫉者”,但他刚踏上去却被一道看不见的墙壁给挡了回来,他执意要继续前行,却被一股相冲的力量撞退,他眉宇压下来,周身寒气浪骇成潮雾,烦躁又暴戾的眼神宣泄着他内心的动荡。
剩下跟早已过去的人这才知道,倘若选择“错误”或者没有遵循渡桥规则将面临的情况。
会被拒绝通过。
两小孩顾飔君跟乐宝也上了桥,一个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爱者”,一个犹犹豫豫、权衡不定地选择了“嫉者”。
方才顾君师跟他们讲过:过桥时不必多想,一切遵循本心,你们想一想自己此时最想要的是什么东西,它该是什么样的颜色,然后不要迟疑就选择它。
顾飔君一想到他娘,心中自是一片暖洋洋,比起当初对自己父亲的怨与乐宝的嫉,好像对母亲的爱更让他执着,于是他自然选择了暖澄黄色。
而乐宝的心思自小便更复杂一些,他心似藤麻缠卷难以真正做到天真无邪,他自小便受尽了病痛的苦难,顾飔君仅比他早出生一步,他健康自信,而他则成为承受一切的病秧子子,他的内心永远无法如他一般澄清明空,是以他选择了郁青色。
他们几人都顺利地抵达了对岸,除了晏天骄,目前陆子吟跟傅琬琰两人还没有下定决心选择哪一座桥。
当看到晏天骄始终无法通过,陆子吟心中说不上更加忐忑。
他在五选一之间一番揣测,最终也选择了“嫉者”那条桥,但结果是他跟晏天骄一样被强硬地推了回去。
是他选错了?
不该啊。
别人的选择,多少让他觉得不对劲,好像每个人的选择都跟表现出来的一面不同,唯他觉得他此刻的心境很贴合“嫉者”。
他这不久之前还疯狂地嫉妒着澄泓的修行速度。
但倘若不对,那或许选择哪一条桥不是心情,而是……内心最深切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那样东西具现出来的颜色应该是什么?
蓦地,陆子吟眼底闪现一缕奇异光彩,他捂着“嘭嘭——”直跳的心脏,他好像懂了。
但同时因为想到了某种禁忌的色彩,他也有些心虚与尴尬,就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内心是多么不堪一样。
他不再继续选择“嫉者”,他心底的颜色是明暖的黄色,最终他选择了——爱者。
当他顺利地走到对面,手心都冒汗了,因为他的胡乱猜测竟是真心的,他真的一直在觊觎一个不该觊觎的人。
他不由得开始审视起自己的内心,他一向游戏人间,虽对每一个美人他都念念不忘,可他花心的性情却来源于爱,渴望于爱吗?
他也想独属于某一人,又独占一人?
可是,这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再到独情一人的事情,究竟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怎么自己都不知道……陆子吟羞臊难堪地抚住发烫的脸,当一个花花公子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真心恋慕着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人时……
冷水浇头透心凉,他脸上的热意又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难怪他意识不到,因为他压根儿就不想让自己陷入这种低落深陷痛苦的无望之中。
人多少都有些自我逃避的情绪,不深思不细想,便能够得过且过地过下去,倘若一旦想透澈了想明白了,那人就跟古人所言慧极必伤。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谁能想到世人口中那个浪荡陆少主,实则第一次真正动心,第一次初恋,但它……却在萌芽状态时便夭折了。
晏天骄在陆子吟都过了桥后,便微垂着头,袖袍垂落在地,他僵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很聪明,连陆子吟都能够想到的事情,他挫折过一次也该猜到了,他或许也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只是他不肯屈服于内心。
他骄傲的性情,自然接受不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软弱。
他不肯承认他的内心是一片赤红。
他宁可承认他是恨、是怨,也不愿是“怒者”。
有的人“怒者”乃极盛之力,以盛放之态荡平一切不平,是以抗争的炽热姿态前行。
而有的“怒者”则是愤怒。
愤怒则表现他屈于弱势、而无力改变一切的状态。
晏天骄他时常以冷漠桀骜的态度来面对世间一切,但内心却一直无法跟这个世界和解。
他时常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的母亲,那个一生要强从不示弱于人前的母亲,却总会在独处之时,歇斯底里地捂脸哭泣悲鸣。
他小时候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
到长大,他感觉到那个家的压抑与强势之下的悲哀,于是他逃离了那个家。
逃离二字如今想来,却是如此地叫人愤怒。
也不愿承认自己,心底最深处感受深刻的就是无力的愤怒,无法排解到最后只能选择逃避的自己。
他扯动了一下冰冷的薄唇,僵硬、无力又嘲讽地笑了一声。
用暗哑的嗓音道:“我过不了桥,我就在这里等你们。”
最终,晏天骄没有再尝试渡过那一座桥。
陆子吟看他这副神情,一时也不知道该同情自己还是该同情他了。
最后一个是傅琬琰,她起初很坚信地选择了“爱者”,可惜最终她却被透明墙壁给挡了回去。
不是吗?
她对六绛浮生的爱意不足以渡过这一座桥吗?
那么,她选择了“嫉者”。
她一直耿耿于怀六绛浮生曾经的妻子,所以她应当是“嫉者”。
但结果还是一样,她无法渡过这一座桥。
傅琬琰平静的神情有些绷不住了,她看向六绛浮生,对岸的他就像隐匿于黑雾之中的明珠,让她心生向往,但是……她迟疑又生硬地看向了那条“怨者”,她面目呆滞片刻,垂落了睫毛。
她选择了跟晏天骄一样不渡桥,留在了原处。
有些时候人除了迷茫看不清楚内心,更有即使是知道自己内心有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吞噬,但却不敢面对,或者说耻于面对。
耻于承认自己心底最隐匿的秘密,尤其是在人前,就像揭开那一层遮掩的布,露出赤条条的自己。
可以看透自己的内心,并且坦诚自己内心的人,才能够顺利到达彼岸,而这座渡桥的意义就在于此。
顾君师自然不会好心等待着所有人理清自己内心的颜色,渡桥而来,她早在他们过来之前,便观察好了四周情况。
在桥的彼岸,有一扇石门,这道石门乃青灰色,它虽然看起来普通而高大,但表面并没有什么饰纹,仅有门背之上流动着一种金色的纹路,似凤凰散屏的尾翎。
破魔箭想必就在这里面吧。
“破魔箭就在这里面。”
身后澄泓清越的嗓音淡淡响起。
而顾君师慵冷而平静的神色流露一抹邪气,就像一直伪装成无害的羊脱下那一层白色的皮,她对着来到她身后的人道:“所以,接下来就不必你们陪同了。”
强大的阴森冷意一下从他们脚底席卷至周身,他们发现自己身上的灵力像凝固的死潭,无法再抽取运用,就这样被定在了当场。
澄泓道:“你要做什么?”
“你们不是猜到了吗?”
陆子吟吸了口气:“你难道是鬼修?”
顾君师一步朝前,身上的皮囊一下消融,如紫黑雾气飘散,露出她真实的面容。
“顾、顾君师?!”陆子吟瞠大眼睛。
她轻淡一眼,衣袍扬起,一把携带起澄泓。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不准抢(八)
陆子吟只觉得他的脑袋嗡嗡地响,有种不知今夕何夕?
六绛浮生身凝寒峻滞冷之气,手腕腿腰皆被紫黑色的鳗蛇缠雾束缚,陆子吟跟澄泓亦如此,在场唯有黎笙与俩孩子有着特殊待遇,还可以行动自如。
她轻晒一眼,一身菡萏掐嫩的少女衣裙羽化成黑焰的灰烬,再重新生成了一身风仪黑色如纱的优雅贵堇长袍,轻渺的衣摆随着晚风轻轻吹拂而飞了起来。
黎笙瞳孔震缩一瞬,映入他眼前的那个人,彻底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笑容娇美似花一般的少女变成了眼前这个令人一眼便心跳如擂的女子,她似大海深幽直下万里,海月共生,近峰近险又神秘,她的长相超脱了世俗定义的美态,沉鳞沉跃,烟波潋滟。
“花宓……”少年喃喃地轻唤了她一声,然后面色苍白地问她:“你是叫花宓吗?”
他就像一个刚孵化出来的幼兽全心全意相信着一个人,但最终却发现之前所信任的一切全是谎言,他就像被渣男欺骗了的小白花,连愤怒质问声都显得那么文艺自伤。
完全没觉得自己就这样渣了一个少年最纯质火热的爱恋,顾君师甚至没有对黎笙的话做出任何有价值的回应,她冷漠、无视且随意,一扬臂,便卷过被捆住手的澄泓拉到了身前。
她压制而上,澄泓微仰,两人一个眼神漫漠,另一个则平静,面面相觑。
“澄泓大师,可否能借你的血一用?”
虽说这是一句礼貌的问话,但她却没打算听到他的拒绝。
因为下一刻,她毫无预警就抓过他的手。
现在的澄泓无法动弹,只能任由她的动作摆布。
“顾君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澄泓淡淡道。
顾君师对他的评语不置可否:“你也一样。”
她对澄泓就好像遇见一个久别重逢的友人一般,语气温和且平淡,哪怕她的眼神平波无澜,如视四周极为寻常之物。
在她割破了他手腕之时,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顾君师,你住手,你要做什么?!”陆子吟呼吸一窒,喉间的声音被挤出时高亢尖锐。
六绛浮生知道的事情比陆子吟多一些,他眼神似稠密的阴郁云层:“你要强行破阵?”
只见一股气流将澄泓腕间的血裹住再化为一片血雾,她安静地执起他的手与她相握,再快速地在空气之中绘制血印。
澄泓的血蕴含着佛力,能够净化恶业与孽瘴,普通的鬼怪都不敢沾染,用他的血来破金纹所绘的“万归经轮莲花印”正合适。
澄泓如今跟顾君师竟是前所未有的贴近,他十分不适应如此去感受一具陌生温热的身躯,他五感敏锐,因此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眼神流转、每一丝比雪更清凉的气息,都叫他全身颤栗。
尤其这个人还是顾君师,她有时候野起来时,就跟占山为王的霸王似的身上全是狩猎侵占的气息,而他此时无疑就如同一头兴不起多少反抗情绪的羚羊落入到她的手里。
她既恶劣又轻佻地用着她周身的气息侵染着他、影响着他、吞噬着他,他一向对人对人事都清明的理智有些昏聩,连衣下的净莲白皙皮肤都逐渐滚烫了起来。
可他并没有让任何人看出他真实的感受,只是稍微、或者叫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
可顾君师既当了霸王,自然也没打算理会他的“不情愿”,她在看到这一扇门挡在这里时,便开始筹谋起她的计划,她会利用佛子的血,将那一道金纹佛印给撕扯下来,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显然她的想法并没有错,当那一道黑金交融的咒印绘制成功,它冲破艰难万险,将外面人眼看不到的叠加层次的结界击碎,如同薄透的玻璃,它就这样层层穿刺,破裂成片一纵即近。
金纹从一开始流动清晰的状态,再到淡白化为一道灰气消散于空气之中,那一道石门终于“咯吱”一声在他们的面前缓慢地开启了它后面隐藏的真实面目。
黑暗被密集刺眼的光芒冲破,一面是幽暗的岸堤之上,一面是门内神秘光亮的另一界。
紧闭的门既已打开,顾君师自然也没打算一下挟持着澄泓当放血工具,但当她视线不经意看到他因手臂上伸,素白如莲的袖袍滑落至手肘之处,手腕处那一串醒目而圆润的佛珠因此露了出来时,眼神微微停顿了片刻。
这是,她送的那一串佛珠?
原来,他一直贴于脉搏之处妥帖珍藏着,她还以为他如今换了法器。
见顾君师目不转睛一直盯着自己的手腕处,澄泓先是不解,当他看到她所盯注之物时,平静的面色遽然变得有些……窘迫,他想抽回手,但这个时候的他仍旧在她的禁锢之下,于是他撇过脸,干脆眼不看为净,权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顾君师凝力于指腹间,动用冥力将他腕间那一条细长的伤口给抚平了,也止了血,乍看之下好像刚才那一场暴力放血事件根本不存在似的。
但澄泓此刻唇色仍有些泛白的面容,却明明白白地控诉着她曾经干过什么事情。
但这种先放血再疗伤的事情,若是放在别人身上这么做,或许还能够当作是良心未泯,但若是冷血无情的顾君师身上……周围多少对她性情有些了解的人都变了眼神。
怎么感觉,这两人好像……关系不浅?
她放血就放血,凭什么临了还带心疼上了?
陆子吟在旁盯着,一向对男女之情分析透彻的花花公子,见此一幕只觉呼吸一阵急促,就跟小猫挠了一下心口,酥酥麻麻地痛着。
他暗忖,什么时候她、她跟澄泓大师关系走得这么亲近了?
刚才那紧贴在一块儿莫名和谐又叫人看了脸红心跳的氛围,还有冷酷无情地放完血,却又体贴止血疗伤的矛盾行为,她这……这该不会就是觉得禁欲和尚别有一番风味,比如说对叫圣洁者堕落,对这种禁忌之恋的情节感到刺激吧?
她这么心狠手辣之人,难道也不能免于俗套吗?
澄泓看到顾君师那不经意替他抹去疼痛的举动,心弦不由得微微一颤,他不怕她对他手段恶劣粗暴,但却无法适应她对他突出其来的温柔举动。
他问道:“顾君师,你取破魔箭究竟意欲何为?”
他的语气因为某种混乱情绪的影响,显得有几分急沉,因此倒跟冷硬诘问似的。
顾君师抬眼,对准他那一双不识情爱慈欢的通透眼眸,他好像有些受不住她过于正经认真的视线,微微斜开。
可他避她却追,甚至到最后,她用上强硬地手段抚按在他的下颌处,逼着他直视她的眼睛,她似戏谑又似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每一世你都喜欢追着我后面跑,我好像也没有做出什么恶贯满盈的事吧。”
至少……现在还没有。
可他好像对她的提防、戒备与盯注,总带着一些成见,就好像他对她了解颇深,知悉她的想法跟打算。
但事实上,他不该对她这么了解的,毕竟她跟他相识相处的时间十分短暂,并且她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透露或流露半点不同寻常的深沉思维。
所以,他是从哪里开始怀疑起她,对她如此慎重以待的?
她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想透过这一双眼眸,看穿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澄泓知道自己某些过于坦诚的行为暴露了一些痕迹让顾君师怀疑了,但……这并不重要,她想看,他便让她看清楚。
另一边六绛浮生看到顾君师与澄泓如此无所顾忌地站在一起,四目相对时那入神、彼此之间那种不容别人插入的氛围,让他的眼神如涂一层妖猩之色,阴鸷发冷。
他很想知道,顾君师口中所讲的……什么叫做“每一世”?
他以为,只有自己跟顾君师之间有着那么多世的爱恨纠葛,难道……她跟澄泓,他们在前几世也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瓜葛纠缠?
是了,他每一世都死在她手上,可她呢?她还活着啊。
一想到这……黎笙便彻底坐不住了,他没有被顾君师缠住手脚,他一开始还因为她对自己的偏爱而怦然心动,但此时看到她与澄泓之间的情况,便难受地冲上前。
他眼神破碎泛红,柔和的面容惨淡,他哑声道:“花宓,你来取破魔箭是不是根本就不是为了救这些被困在血葫芦的人,你是另有目的,你是不是一直都只是在利用我、欺骗我?”
黎笙之前还没有想太多,但一旦虚假的美好被撕碎,底下的残酷真相自然就会清晰地流露出来。
之前她救了他之后,本没有打算带他一块儿上路,是他执着跟随,后来知道他救了慧明师太一等人,她对他的态度起了转变,甚至主动索取他的救命之恩,再到后来她任由慧明师太误会,默认是他的夫人,这些种种事迹都表明她对他从不在意,她只是想利用他博取慧明师太的信任,进而能够来取破魔箭。
顾君师听到他字字泣血的问喊,“放开”了澄泓,转眸:“自然不是,人我要救,只是这破魔箭我也要得。”
黎笙没想到她是这种打算,他道:“可、可是破魔箭是慈悲城跟慧明师太他们世世代代守护的重要法器,倘若你就这样取走了,那、那么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后果……”顾君师漫不经心地思索了一下所谓的后果,道:“应该就是酆都再无约束,彻底沦为一个真正的鬼魔之都吧。”
一直以来慈悲城以何为立身之本?为何能够在酆都这个鬼气横生的安稳下来?主要就叫“破魔箭”的威胁叫他们夹着尾巴做人。
可一旦“破魔箭”没有了,那些本就对修仙派敌视甚至虎视眈眈的酆都鬼王们,会做些什么样的事情来呢?
不用想也应该能够猜得到吧。
黎笙仿佛被她话中提到的“后果”给震惊到了,他那一双凝注她时总是羞涩躲闪的目光,第一次如此认真严厉道:“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顾君师看他的眼神很淡:“你也算帮了我,与你说这些只当还你一个人情,但别的东西就不该再得寸进尺了。”
黎笙深吸一口气,少年神情忧郁,但眼神却如星辰明亮:“花宓,我有负于慧明师太她们对我的信任,我以救命之恩来央求,导致了如今的后果,倘若我再眼睁睁地看着你将破魔箭就这样取走,我做不到!”
他的手臂早就在见到慧明师太她们时长好了,但他的剑“花灵”被顾君师毁掉,所以他无法使用剑诀。
“你做不到,又能如何呢?”顾君师仅随意一笑,便拽着澄泓要入门内。
他冲了上来,可顾君师仅随意一挥,他就像断线的纸鸢撞倒在了地上。
她又前行一步,他爬起来,又冲了上来。
顾君师一颦眉,这一次,她甚至不必亲自动手,他都无法接近她。
“喂,你挡不住,活着不好吗?”陆子吟忍不住道。
刚才牛一样存在的澄泓大师都成为了绑匪的人质跟肉票,他一个只有正义没有能力的人……能干什么?
但显然,他少年了黎笙的爆发力。
他就这样摔了一直不死,跟打不死的小强似的。
黎笙抓住她的脚:“花、花宓……”
顾君师放开了澄泓,蹲下来,难怪某些电视剧或者小说里,男主都喜欢杂草一样倔强的小白花。
因为它们的确很独特?
她面无表情地垂眸盯着他。
这时,一道光射来,旁边澄泓看到一百零八颗的珠子浮于半空,七盏莲灯与五桥的五行之力结合,冲击向她。
黎笙一把冲上来抱住她,受到了冲击。
而正准备闪身避开的顾君师:“……”
她复杂地看向他。
他如果不拦着,她可能连皮都不会被蹭到一块儿,可对方都这么惨了,她心再硬也不好直接说出来。
“破、破魔箭,能不能别拿走?”
顾君师看着他,表情有些怜惜:“不能。”
黎笙一开始以为没有听清楚,但最后才确定……他道:“为什么?”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不准抢(九)
按照正常的流程,就算这个时候她心底并不乐意放弃即将到手的“猎物”,但看到他为她舍生忘死的份上,哪怕是还没有爱上他,也应该被狠狠地感动了一下吧。
可她怎么能用这么怜惜温柔的眼神,却完全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语气一口拒绝了他?
这时候在旁人看来,那真是一腔深情喂了狗……咳,终错付了流水啊。
听他问的那一句“为什么”,简直都快肝肠寸断了。
陆子吟不知道为何,忽然都有些同情少年第一次恋慕便遇上这么一个有“原则”的女人了。
顾君师轻拍了一下黎笙纤细的肩背,调动体内修为渡入他的身体,帮助他慢慢疏导冲入他身体的那一股冲撞刚猛的力量。
“我只能跟你保证,不会用它来对付修仙正派,这样你可安心一些?”她做着这一切依旧从容,还有闲暇抚过他颊边滑落的发丝挽于耳后,眼神深邃却是令人摸不透的色泽。
眼下这一幕多么像心机深沉的女魔头却被正派少年那又傻又纯真的行为打动,暧昧萌芽的伊始。
但这种不容于世的正邪组合总会有人出来捧打鸳鸯,比如这时候就有一个和尚冒出来打算劝人“幡然醒悟”。
“你何必拿好话来哄骗他?破魔箭本身对于灵修的威力不大,甚至不会主动伤害正气护体之人,所以你一开始就是想用它来达到其它的什么目的吧。”
一席话犹如当头棒喝,黎笙一下也明白过来了。
他此刻气息已经平稳了下来,刚才那一击对于阴邪之物伤害力大,但对黎笙而言只是被过于强大的力量冲击到灵脉难受罢了。
顾君师对黎笙还算有问必答,毕竟利用了少年的一腔热情,多少算欠了他的人情,可对于一身正气又难缠的澄泓却没有,她乜了他一眼,从鼻腔懒洋洋了一声,道:“你猜?”
澄泓似佛肃般不含人欲之色的面庞,并没有对她这似挑衅又似气人的反问句做出反应,他知道她已经开始不耐烦应对他的问话。
他心底有些无奈叹息,像飘落的雪拂过枝桠,再轻轻然地落在了地面。
黎笙有些不安又急切地抓住了她的手,这会儿她对他还算容忍,没有像之前那样将他一把甩了出去。
“花宓,如果你真的需要破魔箭有急用,你可以帮你跟慧明师太求取的,可是你借完要再还给她们好不好?”
他此刻的言语与眼神都像那栖息于森林中的小鸟那么天真干净,就好像他认为这个世界是充满了爱、世界和平,也不知道是打哪里冒出来的这么一个有趣的少年。
顾君师清冷的面容浮起类似一种虚假的宠溺,宽厚道:“可以,等我用它做完我要做的事情之后,便还给她们。”
不过到那时候,她还不还给她们,估计对于她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黎笙一听这话,顿时欣喜又感激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坏人,你只是因为没有办法才会这么做的对吗,我会替你跟慧明师太她们好好解释的。”
“那就辛苦你了。”顾君师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句。
澄泓以前总觉得这世上的人成长只分三个阶段,懵懂、成熟跟知世。
可眼前这个少年,却让他觉得,他的心智或许比之孩子还要幼稚而无畏。
他莫非忘了自己刚才就是被眼前这个所谓的“不是坏人”,给摔得满身是血的样子?
倘若她当真那么良善,为何佛莲灯盏跟一百零八颗舍利子会主动攻击她?
这些全都表明她其实是一个狼子野心、甚至邪恶之人,可她随便几句话便能让他色令智昏,信了她的那一番鬼话,他定义人的好坏,难不成是靠偏信偏听来决定的吗?
其它人也觉得这个少年太好骗了,他以为他就凭着一腔热忱与坚定不移的信任,就能将走偏的“黑暗”拉回正途吗?
“那现在,你该放开我了。”她垂眸,耐心地教导着他。
黎笙顺着她的视线一看,顿时涨红了脸,低下头,轻轻地嗫嚅:“哦,对、对不起……”
他像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动作孟浪,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仿佛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情似的羞涩又自责地放开了。
顾君师站了起来。
“娘……”
她听到这道迟疑又小心的喊声,回过头去,看向攥紧衣角的顾飔君,之前有着冷魅蛊惑神态的雪清眼神,这会儿却是脉脉温和而平淡,这是一种放松且温度的眼神,与看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神情。
“待在这里等我。”
就这么一句不似承诺的交待话,却叫顾飔君心底的紧张与忐忑一扫而平,他咧开嘴忍不住笑得灿烂:“嗯!”
顾飔君其实在他娘变脸,从一个在德高望众辈份的师太面前能够从容良善侃侃而谈,到成为众人焦点瞩目的救世主身份,再到目的达成的翻脸黑化,成为一个彻头彻底的阴谋诡计反派时,那都是稳得住的。
别问,问就是见过更大的场面。
当初在毒棘林中那些个凶神恶煞的妖魔鬼怪,全都被他娘驯得服服帖帖,成为他娘的手下,他早就有预感,他娘不像个好人,但是……他总觉得,她娘是个很有原则的“坏人”,她坏也坏得很有底线。
比如刚才她所说,虽然一开始她是为了“破魔箭”而来,但她不是白拿,这满城受困的人她也会顺道救了。
他这个年龄还不太懂得该如何形容,但他就觉得她娘不坏,他这些年在外面流浪的时候是见过真正的坏人,他们杀人是凭喜好跟一时冲动的欲望,那跟畜生完全没两样,他们眼底只有空洞而麻木的嗜杀。
而跟顾飔君的淡定相比,乐宝幼小的心灵却是大受打击,他难以置信眼前这一切的混乱场景该怎么处理,他爹是正道之人,他娘却是一个反派,他哥从小就叛逆,只剩他独木难支,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亲娘,难道以后他们一家人还要要分家?
乐宝在见到顾君师露出真实的那一张脸之后,便已经确认了。
她就是他娘。
绝对是他的娘!
之前那张脸怎么看都觉得很陌生,但她的真实容貌却让他感到十分熟悉而眼热,因为娘的确跟顾飔君长得相似,以前他也曾经常常盯着顾飔君的脸的观察,自己像爹,他却长得像娘,那娘到底哪一部分跟她他最像?
现在他知道的,是眼睛。
他小脸激动得红嫩嫩的,小心脏也激动地扑通乱跳。
他高兴得人都傻了许久,唯一不太愉快的就是,顾飔君比他更早一步找到了娘,并且还跟娘相认了。
晚一步的他,看到娘跟顾飔君明显比较熟悉的互动,心中止不住涩涩冒酸泡。
娘是不是也更喜欢顾飔君多一些?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叫娘多关注他一些。
小孩子的占有欲有时候比大人更强,尤其是乐宝跟顾飔君他们从小说缺乏母爱的孩子,更是恨不得自己的母亲只喜欢自己。
分享?
兄友弟恭?
这种思想他们俩兄弟从来都没有过。
估计以后也不会有的。
一场来自母爱的争夺战已经在他们心底打响,且各看谁更有本事一些。
乐宝知道自己后来一步,就算跟顾飔君一样卖萌撒娇、乖巧听话,也无法变成那一个在母亲眼中的独特,所以他必须另外想办法来争取地位。
“爹,现在该怎么办?”
他在跟六绛浮生传音,有时候他们父子之间有一种特殊的感应,就像他总能够隐约地察觉到他的父亲对他娘那隐藏在平静面容之下那疯狂的独占欲。
他对她娘那冷淡敌视的态度并非不爱,而是爱惨了。
六绛浮生道:“她要破魔箭应该是用来对付酆都……她要什么先依她,若别人阻碍你娘,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爹,你为什么不告诉娘……我跟君君就是她的孩子?”
六绛浮生缄默片刻,只道道:“乐宝,还不到时候。”
——
终于没有人再阻挠顾君师,她带着澄泓一道走入了石门内,只见空濛白光的上空悬浮着一百零八颗舍利,它们各自从白莲坛内钻出,显然它们对于她这个“侵入者”十分反感。
她每靠近一步,它们蓄聚的能力便愈发炽盛,可正当它们要对她发起攻击之时,顾君师却一把将澄泓给拉到了面前。
那威严高凛的攻势顷刻间就像僵住了一下,被迫地停了下来。
两两对峙,一方好像有些茫然又有些愤怒,一方则十分轻漫淡定。
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竟拿佛子来当挡箭牌,总之,她这种狡猾到无耻的行为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澄泓也是一愣。
他没有想到过,她带着他进来竟是为了让他替她清扫困难。
“顾君师。”
他喉结动了动,轻喊了她一声,语气似无奈又似好笑。
顾君师看他:“如果我直接动手将这里毁了,你应该也不愿意看到吧,既然如此就将你自己借我一用。”
“你借我血的时候,可曾询问过我的意见?”他问。
“借”一字,他咬得稍重,佛子不懂如何用讥刺的语气质问人,但这般平淡似诉似问的语调依旧能够让心怀罪孽的“犯人”感到心虚。
可顾君师不是他的“犯人”,她是一个十分擅长玩弄人心,且半点不露本心的人。
“你会同意的,毕竟谁都知道摩诃禅寺的佛子是如何仁慈大义,你应该不会让慈悲城这一座历史悠久、又供奉着你们佛家至宝舍利的地宫,就此毁于一旦。”
她若真的毫无顾忌地动手,这区区一座地宫的布防结界又能耐她何?
顾君师带着似无言以对的澄泓一路走来,所有的攻击都刻意避忌着澄泓,而顾君师得其庇佑顺畅无阻。
只是一开始是她拽着他走,后来那些舍利好像打算钻空隙,澄泓抬眸凝视片刻,便变成了他牵着她的手在前,他的举动别扭、生疏又坚定。
“那就是破魔箭。”
来到一座圆轮的祭坛,上面供奉着一把漆金长弓。
她放开了他,走到祭坛上刚准备触碰却被一道金光撞开,这毕竟是一柄仙器,它不喜欢顾君师的气息。
澄泓飞起接住了她。
顾君师却不意外他早就能够挣脱她的束缚。
“你碰不了它。”澄泓淡声道。
“帮我。”
她看着他,然后逼近他,几乎狎昵。
澄泓难耐地闭了闭眼,最终,长叹一声:“……好,我帮你。”
她眯眸盯注他片刻,总觉得他对她宽容得有些怪异。
“当真帮我?那不知佛子可听说过神交吗?”
这话一出,澄泓浑身僵硬。
顾君师这才不紧不慢道:“当然,我自然不会玷污圣洁的佛子,只是需要借你的气息一用。”
她的手抵于他的腹部,当即他丹田一股热力冲了上来,猝不及防澄泓“呃啊”了一声,下颌倏地绷紧,低低地喘息。
顾君师以一种玩味又漠然的眼神盯着他的一切变化。
从他身上得来她想要的东西,她纵身飞了上去,这一次十分顺利地取下了弓,然后收入神识空间。
看着底下身躯微颤却努力克制着恢复了澄泓,她道:“澄泓,希望这一世你依旧能够做你那高高在上的佛。”
她掠身而去,澄泓抬起脸来:“顾君师,无论哪一世,我都没办法看破。”
出来时,顾君师看向顾飔君,他立即懂了起来,跑向她却被六绛浮生吸起,抱入了怀中。
“六绛浮生,将孩子还给我。”
“你以什么身份来要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顾君师道:“那才是你的儿子。”
很得知顾飔君是谁的孩子时,在知道顾飔君这些年在外面经过过的事情,当知道他宁可拿自己当孤儿时,她就没打算将孩子轻易还给六绛浮生了。
“他是我找到的,在酆都朔方城,他孤身一人,无父无母,被人迫切追捕到随便找一个人就能够认父庇佑……”
六绛浮生心头一阵窒痛。
她嘴角浮起一丝笑,眼神却危险冷黯:“别跟我抢。”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不准抢(十)
她沉静的嗓音似染沾过猩冷血泽的锋芒,语调轻慢,似在警告,也似在宣告主权。
顾飔君这会儿也热血上头了,他压下对父亲天生的畏惧与离家出走被逮到的心虚感,恼怒地挣扎着,像不驯的小牛犊,四肢并用想从六绛浮生的怀中滑梭下地。
“娘……你放开我,我要找娘!我不要你!”
听听,这话是何等的叛逆与……熊,外出三年他几乎将他前几年学习的礼仪教规全数抛诸脑后,在外沾染的坏习惯让他既不知天高地厚,更让他胡搅蛮缠起来口无遮拦。
六绛浮生有些头疼地垂眸看着他,那叶嫩鲜活的小脸满是不愿与叛逆,但当他看向顾君师时,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那一双漆黑倔强的眼睛如明星于黑暗之中爆发,是那样的明璨星河,熠熠生辉。
那是六绛浮生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明媚神彩。
他就像一个离婚后留不住孩子的悲伤父亲,声线无奈暗哑道:“君君……”
六绛浮生很少如此亲和又浅淡地喊他的小名,大多数时候他们的相处就是他努力捣蛋使坏,父亲面上的柔情越来越少,只剩严厉颦眉用训斥的口吻喊着他的全名。
顾飔君打了个哆嗦,他发现他挺不适应这种相处模式。
“爹!”
这时乐宝有些慌乱地喊了他一声,他无法忍受眼下这种被紧攥着心脏的压抑气氛。
五、六岁的孩子,谈不上瘦骨伶仃,但乐宝却比一向要野些的顾飔君更瘦小一些。
他眉清目秀,小脸白净漂亮,五官精致得没有任何一丝瑕疵多余,尤其那一双长得比常人更大的眼睛,带着稚气,与纤长睫毛装饰起来的灵动与聪慧。
他跟顾飔君虽说是双胞胎但实则并不太像,他就像小版的六绛浮生,长得跟个雨露风云仙童临世,因此凭心而论,他从小就比臭脸嘴倔强的顾飔君更加惹人喜爱。
可是,现在娘眼里却看不到他,反而更喜欢顾飔君,爹也好像在争取他的注意力,他眼眶微红,第一次体会到他就站在这里却被所有人忽略的感受。
他虽感到委屈难受,但同时他好像也明白了以前君君面无表情站在那里,那总是像孤狼一样愤慨又黯然的神色代表着什么。
乐宝小时候体弱多病,这是娘胎带来的,更是父亲一开始选择的结果,他选择了保全顾飔君的健康,让他来承受所有的后果与病痛。
这一切父亲后来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但乐宝并不怪他,也不怪君君。
因为在二选一时他虽然承受了恶果,但后来父亲已经竭尽了全部的努力来换他健康,甚至不惜牺牲自己,而他虽说并非故意,却实则霸占了属于君君的那一份父爱,让他时常孤独一个人。
但乐宝还觉得顾飔君太幼稚,太不懂事了,他常常会凭一时意气就干出一些让人头痛不已的事情,甚至还离家出走,他认为他走了,不会有人担心他,也不会有人找他,他真的以为自己能够在外面活着长大。
他估计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莽撞无知的这一路上所有的“幸运”避祸,所有的逢凶化吉都是父亲这边来承受后果。
乐宝没忍住出声道:“爹并非故意忽略你,导致你流落在外,这些年来我们一直都在找你。”
但乐宝的说服并不能让顾飔君平复心情,他长年积累下来的心结哪有这么容易解开,他也不说不信,只是反问了一句:“那为什么……父亲只将乐宝你带在身边,而我却被交给别人照顾?连我生辰都能忘记,连我生病都不能够来看我一眼的父亲,你告诉我,他是爱我的?”
六绛浮生面对顾飔君对他的怨意指责,面色略微苍白怔忡。
那是因为,他当时的确根本无暇分身照顾他,乐宝那时几乎到了半步不能离人的情况,他必须全部心神都放在他的身上。
他承认他因此忽略了顾飔君,甚至他都想不起来,他小时候自己有没有亲自抱过他……
顾君师这时一扬臂,哧地一股暗光震荡开来,像是紫蓝焰焚烧过后的黑色灰榍,绚烂着火星。
她身影遽现,正准备要将顾飔君从六绛浮生怀中夺过时,却看到他那隐晦又紧张的攥拳动作,他呼吸一度憋在了胸腔,似被她的威势压迫到肌肉无法放松的地步。
他哪怕再生气,也不会想他的亲身父亲受伤。
顾君师读懂了他此刻紧张的潜台词之意。
她的力量不过只是偶尔露出的冰山一角,却叫周围人都明确地感受到了不可攀逾越的差距。
她若真正动起手来,他们能够有反抗之力吗?
六绛浮生见她像猛兽顾忌娇嫩的花朵一样收敛起了利爪跟尖牙,他以朱砂与墨重划过一笔的眼睫,尾端染上妍深落红,他用一种恶劣散慢的眼神挑衅着她:“顾君师,你以什么身份跟立场来跟我抢夺孩子?当年的情况你心知肚明,孩子跟你只能仅存一个,可现下你好端端地活在世上,你还在侥幸地期待些什么?”
顾君师品味着他撕开了一切伪装、嚼碎了曾经对她表现出来的全部乖巧偎顺,他此刻就像一把尖锐又鲜血淋漓道的利刃,眼眸湿润绵长,但蕴着的不是哀痛的泪,而是践踏着自我伤口的猩红血液。
“你怨我、恨我,我说过的,你尽可以找我来报复。”
她依旧可以这样风轻云淡地跟他说这些话。
一如经年,她对他,依旧没有心。
他的神色似浸没在黑暗诡谲中不明。
“报复?”他也轻念着这两个字,很平淡地语气,但随即他又像难以揣摩的六月天气,声线低哑如飘忽摇晃的烛光,忽暗忽明:“倘若你认为飔君是你的孩子……那顾君师,你认为不足月份的孩子,他们是怎么样在那样苛刻又艰难的情况下被保全下来的?这该付出怎么样大的代价你又知道吗?”
顾君师缄默了许久,他问的话正是她所想不通的地方,但有时候人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应,她一向是一个不易对别人轻付好感的个性,但对这两孩子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生好感。
这本就不合情理。
年龄虽也对不上……
而且还是双胎……
但再多的想不通,都抵不住她心底真正想要得到的答案,她对待某些必要时刻,耐心跟脾性出乎意料地好,她甚至可以忘记一切不可调解的矛盾跟激化,她平淡幽深的瞳仁凝视在他身上:“告诉我,飔君师跟乐宝,他们是吗?”
六绛浮生却对她这种不痛不痒的态度感到十分痛恨,人只有面对不上心的事与物才能表现得如此从容不迫。
就如同他一般,在真正与她见面之前,他在心底为自己做过千百次的演练场景,他不想自己在她面前始终是狼狈而旧情难忘的表现,他以为他能够做得到,但真正看到她,她的每一个动作眼神、每一次漫不经心言谈话语,甚至连稍微靠过一些时候的呼吸气息,都能够在他平静压抑的内心深处掀起轩然大波。
他心底不痛快,有些刻薄又自虐的话语便脱口而出:“不是,他们是我跟别的女人生的。”
顾君师表现得一直很平淡甚至可以说是宽容,并非是因为无动于衷,而是她惯于以最冷静的姿态来衡量与刻画一切存在,更甚至她其实一直有一股沉积数年的怒意,她寻了六绛浮生的踪迹七年。
这七年以来,如他所期待一般,她对他从原来纸片人形象的态度转化为更为浓烈鲜明的印象,说白了,就是她将他看作成了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不再是玩偶游戏之中的“小娇夫”或者是剧情之中的“龙傲天”了。
她对他不可否认产生了一些占有欲,她以往并没有这种概念,甚至说他与别的女一女二有情爱纠葛也并不在她的考虑之中,她只需要“爱上”他对她的感觉就行。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真正的人类是不是爱上一个在她眼里只是一段故事,或者是一个道具一样存在的纸片人,他必须真实的、是有血有肉的,有她割舍不了、又有能够让她心动的特质。
倘若她无法对他动心,谈何喜欢?
“哦,是谁?”顾君师想到了跟他一起的傅琬琰,她是他的女一,相当于官配一样的存在,也或者是女二或女三,她道:“傅琬琰?还是芳蕤?或者别的人?”
她身一股恐怖骇人的气流一下袭卷而去,原来平静的整个空间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蹂躏、挤压、扭曲,如同恶意探不到边境,却又无穷无尽地泛滥蔓延,这地势庞大坚固又穆静的地宫,却在她不经意泄露的真实力量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陆子吟这头见这对夫妻,哦,应该是前夫前妻在吵架,吵得都快山崩地裂了,不稳的青石地基、如同岩浆爆发时湖面咕嘟冒泡的不详预警,这一切都让人有一种危险到下一秒就会被割喉爆头的颤栗恐怖。
他赶忙急喊道:“浮生,有误会你就好好说,你如此洁身自好的男德典范,吾辈之楷模,我相信你绝对不会乱来的,可你人问你又不解释,自己委屈受罪不说,你难不成还想让我们全部人给你陪葬吗?”
他在玩误会虐恋套路吗?
先不论顾君师事后会不会后悔,就现在他们命悬一线危在旦夕,就知道再继续玩下去会很费命!
六绛浮生身躯倏然绷紧,见他的话惹怒了顾君师,她在意她的血亲,而他试探用触碰她底限的方式抹杀掉她的希望跟揣测,这无疑是在老虎头上捉虱子。
但这时候无论他再说什么都无疑是火上浇油,他了解她,她不容易生怒,但她的怒意也并非一两句解释就能够轻易抚平的,如同君王之怒,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但六绛浮生却因为她的动怒而感到了久违的快意,因为求而不得的感觉太过强烈,而导致她稍微多给他一眼的关注与情绪,都能让他将对方给与的疼痛转化成甘糖嚼碎吞入腹品慢慢回味。
他不能够行动,但黎笙却见事态即将一发不可收拾时站了出来,他试图靠近此时危险至极的顾君师,就像无知懵懂的纯白兔子,没有退避,反而勇敢地走向她。
但他始终无法接近她,一道由黑色透明介质的气体幻化的墙体阻挡着他。
他敲打在墙壁上,试图击破这道阻拦之物,少年有着造物主最精心赋予的美好品质,善良而真诚,勇敢而怜悯,他不知恨、不知怨,到如今依旧拿顾君师当一个外表虽然冷淡但内心柔软的救命恩人看待。
他清澈恳求的声音不断传来:“花宓,你冷静一下,你这样会毁了慈悲城的!”
他的声音像是透过水膜传达进入人的耳朵,有种延迟、模糊甚至幽化软拿的感觉,唯独没有聒躁的刺耳。
顾君师其实真实的怒意并没有表现得那么盛大,她只是表现给为此一直期待渴望的六绛浮生看罢了。
有时候男女之间的博弈,与敌人之间的对抗多少有些区别。
对待敌人只需不断地进攻、碾压甚至打击到他毁灭为止,而男女之间的博弈更像一场拉锯战,松与放都是一种试探,若毫无破绽、只一味地进攻,那对方最终只会成为猎物。
这时小飔君一个猛力挣脱了六绛浮生的怀抱,他抽噎了一声,快速奔跑到顾君师身边,一把抱住了她。
他一路通畅无阻,连那些诡异危险的气流都为他开了绿灯。
“娘,我们快走吧……”
别受伤他们。
顾君师感受到小孩略微发颤的身躯,他双臂收得很紧,一边怕着她与生俱来的威严一边又不肯放手,她那一身恐怖的气息这才逐渐平息下来。
顾君师弯腰抱起顾飔君,起身朝外飞掠而过。
六绛浮生一直没有动,他面上的所有情绪都净淡,唯眼神沉溺而深沉。
她没有弱点,可现在他却给她送了一个,有了顾飔君,绳子这头的放与纵,也不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