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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边上城     女帝如此多招txt下载     女帝如此多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秘密

    长洢双眸微微一敛,目光如霜。唇角斜斜向上一提,笑意如冰。

    她一步步往南昭山走去,每走一步,指缝间的血珠随之坠落于地,玄色的冰层向火般燃烧的火焰枫蔓延过去。

    簇簇跳动的火焰一寸寸被玄冰凝结住,远处的火焰枫似是有所感知,不但不敢靠近长洢,反而纷纷向两侧退让开来。

    长洢以此走到了南昭山的山脚下,再往山上去,火焰枫更密更盛,她的冰灵毕竟是被封住了,单靠引血所能催动出来的冰灵有限,且要不断引血。

    登山不久,她已经在手上划了好几道放血的刀口。不停流失的血液虽遏制了山中的火焰枫,但她的体力也变得不济。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她就撑不住,不得不坐下来歇息。

    她引血凝冰,所过之处,道路两侧的火焰枫尽皆被玄色的冰层包裹。此时,她半靠在一棵火焰枫上,这棵枫树也已经被玄色冰层凝结住,纹丝不动,失去了如火般燃烧摇曳的身姿。

    长洢放眼看去,从山下到她止步的地方,漫山火红的火焰枫中赫然出现了一道被玄色冰层封裹住的火焰枫,极其醒目而诡异。

    若让人看到,是她施出的冰灵遏制了南昭山上的火焰枫,她血统不纯的秘密必然会暴露出去……

    她正想到此,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哈哈哈的大笑声,她头皮一麻,后背冷汗涔涔,旋即,眸底生寒,腾腾的杀气从她心口激荡起来。

    她一手按住腰间的锟铻剑,缓缓转过身来,就见深涉背负一手,晃着两条长腿正往她跟前走来。

    “了不得!了不得!洛水的三公主,央泽水族的后裔,竟然能施动北荒冰族的玄冰术。洛洢洢,看来你并非洛水皇族的血脉,不是皇族血脉却顶着皇族公主的头衔,啧啧啧,这若是让人知道了,你怕是活不成了。不仅你活不成,你生母的贞洁也要受到质疑,你生母是哪位娘娘?让我想想……”

    他一手抚在脑门上,装模作样思考长洢的身世,眼尾的目光偷偷向长洢的脸上掠过去,想要看一看长洢是何表情,却见她坐在地上,因方才引血凝冰,此时唇色苍白,面容憔悴,一双冷眸缓缓低垂下去,盈盈然泪珠儿就滚到了眼眶边。

    深涉见她要哭了,不由一怔,立时道:“唉唉唉,你别哭啊!我不过随口说说而已,并没有打算告诉旁人。别哭,别哭,我最受不了女人哭了……”

    他上前矮下身,欲安抚长洢。

    长洢见他已近在眼前,泪光点点的双眸陡然一凛,杀气立现。

    她一手迅疾将深涉推按在地,欺身压制住他,一手自腰间抽出锟铻剑抵在深涉的脖颈上。只要他稍敢一动,锋利的剑刃立时就能割断他的喉咙。

    她嘴角斜挑,笑意森冷道:“你是条泥鳅,想要抓住你可不容易。你今日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只有死路一条。”

    “等等等等……”深涉在锟铻剑的胁迫下也不打算多说废话,脱口道,“我能带你去南昭。”

    长洢持剑的手顿了顿,他被迫躺在地上,脖颈尽量往远离剑刃的一面偏开道:“你先把剑移开一点。割到了肉,很痛的!”

    长洢敛眸看他,手中的剑不但没移开,反而更往他脖颈的肌肤上贴了贴。

    深涉立时道:“我说我说,这山路走不得,我带你走官道,从这里往官道去,我施精思术带你,半个时辰就到。”

    长洢道:“到了那里,然后呢?”

    他道:“我有通关文书。”

    他被长洢压在地上,长洢半个身子几乎都压在他胸口上,他双手虽能动,但脖子上架着一把随时可以宰了他的剑,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往上挺了挺胸口道:“在我怀里,不信你自己搜。”

    长洢伸手探入他胸口的衣襟内,深涉被她摸索,很是不老实,“哎呦”“哎呦”几声,故意扭动身体道:“你别乱摸啊!摸哪呢?你是不是就想借机非礼本公子,白白占我便宜……”

    长洢冷冷横他一眼,他识趣地闭上嘴,长洢摸索一阵,果然摸出两张盖着两国印章的通关文书,不禁愤然道:“你有通关文书,为何早不拿出来?”

    深涉也叫起来:“大姐啊!这文书我也是才弄到手,我一来你就要拿剑杀我。我跟你说,我是好心好意来看看你有没有被烧成灰的,你倒好,白眼狼一个!没良心的东西!早知道本公子就不来了。”

    长洢冷目看他,问道:“这文书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你不用管。反正现在有文书在手,南昭你爱去不去。”他挑眉瞪眼,梗直了脖子对着剑刃道,“你想杀你就杀吧,我可告诉你,有我带你,明日就可到南昭。若是你自己徒步走去,再有半个月也不见得能到。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长洢犹豫不决,持剑挟持着深涉。

    她至今不能确定,这个男人究竟是敌是友。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竟知道了她血统不纯的秘密,除了杀他灭口,她一时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才能堵住他的嘴。

    “你是怕我将你的秘密说出去吧?”深涉察言观色道,“是不是要我发誓赌咒,保证不将你的秘密说出去你才放心?我同你说,不中用。今日我就教给你一个道理,若想要一个人帮你守住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拿出一个同样重要的秘密与你交换。这样你们有着彼此的秘密,万一将来对方出卖了你,你也可以将他的秘密抖露出去。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便也告诉你我最重要的秘密,你帮我守着,我帮你守着,我们都守口如瓶,你觉得怎样?”

    长洢凝眉思索,终于决定相信他一回:“你的秘密是什么?”

    “我。”他用手指着自己那张俊美迷人的脸道,“这张脸,是假的。”

    长洢道:“什么?”

    她没听明白。

    深涉道:“我以前不长这个样,我这张脸是一位高人给我做出来的。是不是很完美?”

    他左摆摆脸,右摆摆脸,向长洢展示他确实堪称完美的脸。

    他接着道:“这个秘密,除了我和那位高人,如今只有你知道。你不能容忍旁人知道你的血统不纯,我同样也不能容忍旁人知道我的脸是假的。我不对外说你的秘密,你也不许透露我的秘密。是不是很公平?”

第三十二章 宁阳

    长洢心中明白,她杀心已露,若此时不杀深涉,他必有戒心,他灵力高深,远在她之上,不说往后杀他几无可能,就是眼下,她一旦放手就极有可能被他反杀。她目光凛然,脑中飞快地思索权衡。半晌后,她手一抽,将锟铻剑收了回去。

    深涉连连“哎呦”几声从地上坐起来,长洢警惕地看着他,以防他有什么击杀之举,却见他仍是那副不正不经的模样,双手不住摸着自己的脖子,抱怨道:“我说,你就不能轻一点?都快划出口子了!我这么好看的脖子,划一道腕口大的疤很好看么?!你看,你看,是不是被你的剑口子压红了一片?”

    他将白白净净的脖子凑过来给长洢看。

    长洢双眸一敛,咬牙道:“你走还是不走?”

    他道:“走走走!立马就走!”

    他施精思术带长洢,不出半个时辰果然到了沉山通往南昭的官道入口。深涉拿出出关的文书,两人顺利出了关口,上到南昭山内的官道上。

    这条官道是南昭与洛水关系尚佳时,两国共同修建出来用于贸易往来的道路,起自沉山边境与南昭山之北的接壤之处,终自南昭山之南的宁阳,自北向南,宽阔笔直地横穿南昭山。

    昔年,洛水与南昭贸易往来最鼎盛时,这条宽阔的大道两旁悉数被商家店铺客栈酒楼占据。熙来人往,虽是山中,却犹如闹市。

    每年亥月元日,南昭皇族会在南昭山七十二峰的主峰上操控火焰枫铺放焰火,届时整个南昭山光芒万丈,焰火漫天。

    东洲各国子民都会在这一日从各国各地前来集会,观赏焰火。曾一度是东洲的一大盛事。

    但后来南昭时常出兵洛水,洛水也不断侵扰南昭,两国战火不歇,这条繁盛热闹的大道便随之凋敝。

    如今,两国又在战时,关口严防,大道上往来的人烟更加稀少。

    长洢一路行来,只见一条了无生机的荒芜之路,两侧常有破旧的房屋,一半欲倒未倒一半已被沙尘泥土掩埋于地。只有向两侧外沿看去,看到火红的火焰枫在漫山遍野间燃烧涌动,才觉得有些生机。

    第二日晌午,他们二人入了南昭地界,到达南昭边关第一大镇——宁阳。

    南昭气候干燥炎热,南昭人喜穿轻纱单衣,富贵的穿丝纱鲛纱,贫贱的穿棉纱粗纱,街头巷尾比比皆是轻盈如雾飘扬如云的纱衣。

    深涉本就一身青衫,一路飘逸潇洒,长洢却穿着一身箭袖锦衣,走在大街,倒显得格格不入。

    南昭人十分热情,一看长洢的穿着就知道她不是本地人,几个成衣店的伙计老远就上来招呼,说的南昭语她虽听不懂,大概也知道是给她推荐衣衫。她便买了一身黑色纱衣。

    到了客栈前,店里的伙计又争相上来送茶送水,就是不住店,也能进去喝茶歇脚。他们已经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便在客栈歇了一夜。

    第二日,长洢为不引人瞩目,换上了那身轻飘飘的纱衣,额上仍用抹额系着,将那道血红的胎记严严实实遮住。

    深涉在客栈楼下的大堂吃早饭,抬眼见长洢换了一身黑纱男装从楼上下来,他两手捧着一碗粥,吸溜喝了一口道:“你说,若是你未婚夫南昭灼看见你还没嫁到南昭来就穿了南昭的衣裳会是什么表情?”

    长洢缓缓转过眼眸,冷冷看他。

    他道:“你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你未婚夫。”

    他坐没坐样,一条腿与屁股齐平,大大咧咧踩在长凳上。丢下这句话,又吸溜吸溜喝了两口粥。

    长洢隔桌坐在他对面,道:“腿放下去。”

    “我一直这个坐样。”他故意将翘起来的那条腿抖起来,一面抖腿,一面向长洢挤眉弄眼,“你未婚夫南昭灼乃一国皇子,必定是仪态万千,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你觉得我坐的不好看,去看他坐好了。”

    长洢微微倾身,压低声音向他道:“你认识南昭灼。”

    她不是问,而是笃定地对他陈说。

    深涉乱晃的那条腿不由顿住,长洢冷笑一声继续道:“通关文书是他给你的。”

    深涉不言语,两只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不承认也不否认。

    长洢道:“除了他,谁能随手弄到一张加盖两国印章的通关文书?若我没猜错,他应该也到了宁阳。”

    深涉昂着下巴,紧抿了抿唇,不点头也不摇头。

    长洢半垂寒眸,冷冷道:“堪木涉,我不管你是出自堪木氏嫡系还是旁支,你须知道,堪木一族只是洛水四小氏之一,无兵无权,寻常时候与南昭交往已是不妥,眼下两国征战,你与南昭皇子秘密交往,实在是不智之举。”

    深涉将粥碗一丢,放弃他屁股下面那条长凳,转而骑到长洢的长凳上来,靠在桌子上以手支颐,向长洢挑眉道:“我还是喜欢听你说大白话,滚啊,闭嘴啊,多干净利落,我听得也舒服,你这绕了大半圈子,我没听懂你想说什么。”

    长洢转面向他,双眸微敛,告诫他道:“别将南昭灼挂在嘴边上,否则,你堪木一族很快就会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

    “不就是不让提南昭灼嘛!直接说就是了,非要说那么多废话兜一个圈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害羞不好意思提及……”

    他说到此又要提及南昭灼,抬眼接受到长洢告诫的眼神,他便道:“好了好了,不说了,快点吃饭吧。吃完了好赶路。”

    他将店小二叫来,给长洢要茶要饭,大献殷勤。他说的是洛水话,店小二回的是南昭话,他便也用南昭话与店小二说了几句。

    长洢凝眉道:“你会说南昭语?”

    “我在南昭游历过数年,”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就将长洢的告诫抛之脑后,故意道,“还认识南昭灼,会说南昭话很奇怪么?”

    长洢冷冷看了他一眼,这人与南昭灼关系不浅。如果他当真是她甲子生辰上冒充垣澈的那个人,他应当也与垣澈相熟。

    在两国交战的节骨眼上,这个男人不早不晚,恰出现在南昭与洛水的边界上,要说是巧合也太巧合了。很难说,他究竟是哪一边的人。

    她正思忖着,忽然有几个人从客栈外面奔进来,大声说着什么,一说完,客栈大堂里的客人立时炸开了锅。

第三十三章 楼烦(一)

    那几个人说的是南昭语,客栈里也多是南昭人,长洢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见他们有的拍桌子,有的大声嚷嚷,有的已经冲出了门外。深涉那副不正经的模样也变得凝重起来。

    长洢道:“他们在说什么?”

    深涉犹豫片刻,如实道:“南昭烬出兵枞阳,将你爹劫到楼烦去了。”

    长洢双眉紧蹙,立时起身出了客栈。

    深涉连忙追上来道:“你不会要去楼烦吧?”

    长洢疾步而行,只顾快走,深涉闪身挡到她前面道:“楼烦不比南昭,楼烦虽是南昭的属国,但如今是南昭烬的地盘,南昭烬与南昭灼向来不和,你若在南昭出了事,南昭灼尽可以护你,你去了楼烦,万一有事,南昭灼想护你也难。”

    长洢立时站住脚道:“我为何要他护?”

    深涉奇道:“你是他未婚妻,他不护你,他护谁?”

    长洢紧握双拳,忍耐地闭了一闭眼,而后严正告诫道:“我同你说清楚,你也去跟南昭灼说清楚,我与他只是定下了婚约,我并没有嫁给他,与他没有任何干系。他想护谁就去护谁,与我无关。我想要做什么也与他无关。”

    她停了一停,心知去楼烦少不了深涉的帮助,不由缓和了语气,动之以情道:“若是你爹有难,你会因为怕危险就不去救他么?虽然说他落到这个地步是他咎由自取,但他终究是我爹……”

    深涉道:“你可别给我演父女情深了,你真当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一路从洛水追到南昭来,如今又要从南昭追到楼烦去?不过是为了沉山大公子,有一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眼下也不得不告诉你了……”

    正说到此处,长洢忽然推开了他,道:“你不愿帮就算了,我自己去。”

    说着快步往不远处一家车马行走去。

    南昭烬在楼烦高价收购粮食,得到消息的商人纷纷往楼烦出售粮食。押送粮食的车队正缺人手,车马行的掌柜抱着白花花的银子在太阳底下吆喝招人,引得一群人如飞蛾扑火般挤作一团,哄抢着报名。

    车马行中有南昭人也有渭水人,渭水与洛水同宗同族,彼此语言互通,长洢挤上来向一个渭水人问明白了,立时报了名。

    掌柜银子给的足,一顿饭的功夫人就招满了,车行伙计下来给他们分车,两个人赶一辆马车。然后带着他们往粮仓去,到了粮仓,就见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堆得跟山墙一样高。

    掌柜的道:“他娘的给你们的钱多吧?多就对了,装车和赶车的钱都他娘的在里头。他娘的拿了钱都快干起活来,粮食送到了宜阳城,他娘的还有更多赏钱!”

    也不知道掌柜他娘到底哪里得罪了他,反正娘不离口。掌柜说的南昭话,长洢听不懂,问了与她分在一辆马车的渭水伙计,那伙计说往车上扛粮食,她便跟着那伙计去扛粮食。

    长洢在沉山府长大,常年混在军营里骑马射箭,力气比寻常女子大许多,但那一麻袋粮食少说也有两三百斤。

    那伙计先扛了一袋在肩上,见长洢站着不动,叫她道:“你瘦巴巴的跟个娘们一样,能扛几袋?你扛不了,我可不跟你一车,咱们拿的工钱都是一样多的,谁也别跟谁闲着。”

    这个事可以用钱来解决,回酒给她备的银钱还有不少。但她要混在车队里潜去楼烦,哪有出来讨生活的还花钱雇人给自己扛粮食?必定会引人怀疑。

    粮食堆上有两个专门往伙计肩上撂粮食的长工,长洢往跟前一站,那两个人站在粮食堆上往下看了看道:“你这瘦膀子,能禁得住嘛?压折了腰,我们掌柜的可不赔钱!”

    长洢淡漠扫了他们一眼,那两个人合力抬了一麻袋粮食就往下丢。

    长洢正要接住,那麻袋粮食却没落到她肩上来,深涉无声无息就站在了她身旁,比她高出一大截的肩膀扛住了那袋粮食。

    长洢回头看他,怔了怔道:“你怎么来了?”

    深涉道:“闲着也是闲着,看你去送死呗!”

    楼烦是南昭的附属之国,国土不到南昭的十分之一,与南昭同宗同族,同属火族。

    南昭先祖翻越南昭山建立南昭之国时,楼烦还只是一块荒芜之地,无人居住,渐渐成为南昭流放犯人之所。

    长此以往,此地的流犯越来越多,其中也不乏争夺帝位失败的南昭皇族,这些皇族人流落在此并不安分守己,常笼络人心,称王称霸。

    数万年前,南昭因争夺帝位发生动乱,外逃的皇族与流落楼烦的皇族后裔合谋建立楼烦国,公然挑衅南昭天子的天威。但终究因国力衰微不敌南昭,被迫向南昭称臣,历代都是南昭的属国。

    在南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论是犯了死罪的臣民还是想要谋逆造反的皇族,一旦到了要逃命的地步,必定会逃往楼烦。

    一是因为楼烦距南昭最近,二是不管你是什么人,犯了什么罪,楼烦的君臣子民都不会将你拒之门外,因为这里就是罪犯的国度——要么是罪犯,要么是罪犯的后代。

    南昭烬此番起兵谋反失败,引兵逃往楼烦。面对几十万的强兵,楼烦国主自请禅位,将国主之位让给了南昭烬。

    楼烦的臣民对于南昭烬的到来也甚是欢迎,加上南昭烬带来的兵马,楼烦有了近百万的兵马,他们充满罪孽和反叛的血液立刻在身体里燃烧起来。

    是以,南昭烬一到了楼烦便得了楼烦国上下万众一心的拥戴。此时的楼烦,铜墙铁壁,人人皆兵,进入楼烦的关口严密得连一只蚊子也飞不过去。

    长洢和深涉扮作车队的伙计混在车队中,自入了楼烦国界一路盘查不断。引得众人怨声载道。

    掌柜一路走一路用南昭话骂楼烦人,他娘的狗日的东西,屁大点地方,他娘的规矩这么多,早知道不做这趟生意云云。

    长洢有心要学南昭语,她一向聪慧,一路行来,跟深涉已经学会了不少,但记的最清楚的还是掌柜骂了一路的脏话。

    到了国都宜阳,明令禁止外人在城内多走一步。车队押送的粮食在宜阳城外交易买卖,并由兵卒在场看押。

    掌柜双手揣在袖内,因楼烦和南昭语言互通,在强兵面前也不敢说妄语,只叽叽咕咕骂道:“奶奶的,狗、日的楼烦人,我他娘的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他娘的从没见过这样做生意的。往上加钱,他娘的老子要活活坑死他们!”

第三十四章 楼烦(二)

    入不得城,长洢和深涉只能在城外徘徊观望,寻找机会。

    眼看车队运来的粮食都已经运入城内,城门即将关闭,忽然一阵刀剑相接的声响从城内传来,就见一行人骑在高头大马上,一面朝城门狂奔,一面挥剑与追兵厮杀,城内顿时一阵大乱。

    长洢正想趁机混进城内,就听见城墙上的都尉大喊:“关城门!快关城门!”

    城门内侧的兵卒立时推动城门,城门外侧的兵卒则拔剑相向,不许城外任何人接近城门。

    深涉拉住长洢,目光一转,示意长洢看城内厮杀的那行人。他们已经厮杀到城门口,领头的男子挥着长剑砍倒几个欲关城门的兵卒,率众冲出了城门。

    城墙上的兵卒弯弓放箭,一时箭如雨下,不仅那一行人死伤大半,城门口来往的无辜百姓也遭了鱼池之殃,展眼间,死的死伤的伤。

    看押粮食的兵卒也迎上去,与奔出城门的那行人打起来。那行人都穿着平民衣衫,冲到送粮食的车队里,一时也分不清哪些是车队里的,哪些是那行人里逃出来的。

    城墙上那名都尉一挥手,说了一句什么,看押粮草的兵卒立时举剑往送粮车队里砍杀起来。不管男女老幼,见人就杀。场面顿时大乱。

    有一个兵卒往长洢杀过来,深涉箭步上前,一脚将那兵卒踹飞了出去。他拉住长洢道:“先离开这。”

    长洢道:“方才城墙上那人说了什么?”

    深涉道:“他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些送粮草的都不是楼烦人,杀了他们把粮草和钱都抢回去。”

    正说着,城墙上又是一阵密集箭雨。车队众人抱头逃窜,掌柜钱粮都不要了,一面叫骂一面和众人一起驾车狂奔。

    深涉拉着长洢闪身已飞出去百丈之远,不远处就是一片树林,深涉蹿到一棵树上,招呼众人往林子里逃。

    好在车队里众人都是驾车的好手,策马飞驰,不一时将楼烦兵甩出一截。楼烦兵也没有继续再追上来,都忙着去哄抢车队留下的钱粮。

    众人不敢再停留,都要快点离开。

    掌柜大老远从南昭跑来楼烦,丢了粮食又被抢了钱财,竟是血本无归,不由怒骂道:“狗、日的南昭烬,他娘的好歹是南昭的皇长子,竟是这样黑心下流的狗东西!他娘的说好了高价购买粮草,我大老远送来,他娘的竟使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诓我们平头百姓的血汗钱。难怪陛下从不将他看在眼里,他娘的肯定是从外面来的野种!呸!他娘的想做我们南昭的天子,呸!狗杂种,我操你奶奶的腿!呸!”

    他一路都在骂人,长洢差不多都听懂了。

    他骂得起劲,还要继续问候南昭烬祖宗十八代,深涉却似是听不下去,难得有副正经样道:“你骂南昭烬就骂南昭烬,攀扯什么?他奶奶是南昭孝仪皇太后,你也敢骂?”

    掌柜是土生土长的南昭人,此时才反应过来骂了谁,忙道:“他娘的真是罪过罪过。小兄弟,多谢你提醒,差点忘了本,他娘的瞧我这臭嘴!”

    他说着往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深涉道:“快点走。万一有追兵来,你们小命也难保。”

    正说着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往这边奔来,掌柜骂道:“他娘的,果然真追上来了!”

    立时跳上车,领着众人驾车跑了。

    马蹄声已奔进林子里,长洢掩在一棵大树后,深涉则蹿到了树上,踩着一根树枝往前张望,见那行人从林子里狂奔而过,他“哟!”一声道:“方才跑过去的,不是沧禹府的大公子沧禹沐嘛!”

    长洢在城门外只来得及匆匆看一眼,只觉得领头的那人有些眼熟一时没想起来是谁,听深涉这么一说,倒想起来了,果然是先前在沉德军营中见过一次的沧禹沐。

    没见到追兵,深涉便在那根树枝上坐下来,荡悠着两条长腿道:“御驾不见得在城内。你爹半路被劫来楼烦,南昭和洛水肯定都得了消息,南昭必定会来抢,洛水必定会来救,宜阳城如今严防死守得跟铁桶一样,越是如此,越是让人觉得御驾被囚在城内,越是有人往城内送死。你看啊,一入了那城门,是不是就是请君入瓮?沧禹沐才冲出来,你还要进去?”

    长洢在树下徘徊一阵,觉得深涉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在树下抬头看他道:“依你所见,御驾最可能被囚禁于何处?”

    “依我对南昭烬的了解,他必定会把御驾关押在一个谁也想不到,却就在人眼皮子底下的地方。我猜,御驾极有可能就在城外附近的村落或是树林间。不信咱们就打个赌,试试看?”

    长洢看他半晌,道:“你还认识南昭烬?”

    “哈呀!”深涉在树上伸了大大的懒腰道,“看来你对本公子真是一无所知啊,我同你说,本公子游历四方,不仅学识上博古通今,而且结交甚广。你的几个哥哥和姐姐妹妹,南昭的皇子,渭水的两个皇族渭水氏和林湖氏还有其他小国的皇子公主、皇族宗亲以及各氏族有些名气的公子没有我不认识的。你不用惊讶,也不用羡慕,谁让本公子长得好看,走到哪里都惹人爱呢!这不,出来闲逛一趟又结识了你,你不得不承认,你在交让树林里初初见到我,也是看愣了眼的。”

    长洢转目四顾,看这林子里的地势,浑然当作没有听见他方才的话。

    他坐在树上,屈起一腿抱在怀里道:“怎么?还不好意思承认了?不承认也罢了,看本公子看愣眼的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说到东洲各国,我倒有件事要同你好好说道说道,放眼各国皇族,就数你家事最多。你大哥哥倒是个好人,可惜命短,早死了,再看你那三个哥哥……”

    长洢已经被他聒噪得不耐烦,睨他一眼道:“你能不能闭嘴。”

    “你叫我闭嘴,那你爹你还要不要找了?”他怡然自得地环臂一抱,“御驾若是被囚禁在城外,倒是极容易找到。只要我召动木灵,但凡有草木的地方稍有动静,我都能知道。怎样?你要不要求一求我?”

    长洢道:“如何才算求?要我跪下来?”

    “这倒不必。”他两手握住屁股下的树枝,身子向长洢探了一探,“你对我撒个娇,嗓音要细软,脸上要带笑,含羞带怯地跟我道一声,好哥哥,帮一帮我嘛!我就帮你。”

    长洢面带微笑,却是皮笑肉不笑,不疾不徐道:“昨日赶路,我看你腰间掖着火折子,想着你赶路已经很是辛苦,怎能再劳动你携着火折子?就趁你入睡时将你腰间的火折子取下来替你拿着了。眼看天就要黑了,我正想问你,作何打算?”

    深涉立时伸手摸腰间的火折子,果然没了,再看长洢,就见她立在树下正一手高举着火折子向他展示。

    “下来。”

    “哦……”

    深涉乖乖从树上跃了下来,嘿嘿嘿向长洢谄媚奉笑。长洢冷目瞥他一眼走在前,深涉仍嘿嘿嘿笑着跟在后,两人一同往城外寻路去了。

第三十五章 京观(一)

    深涉捏诀召动木灵,青色的灵光在他指尖结成圆环,向宜阳城外四围的山林间放射出去。

    只见树木轻摇,藤草飞舞,不一会儿,果然发现城外五十里处的一个村落里有异动。

    他们赶到那个村落,一入村口,路两侧立时出现许多村民,打眼一望都是精壮的男子,竟没有一个老弱妇孺。

    这本就不同寻常,一个村子里怎么可能只有男人?

    长洢和深涉相互望了一眼,彼此会意,装作路过的行人,慢慢往村里走。

    走到村子中间,抬头一望,见村子另一头有一座山丘。离村子不算远,看着却十分奇怪。

    此时,太阳将要落山,看不真切山丘上面有什么,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

    说高不算太高,约莫十丈。却不像寻常山丘那样,是一个线条流畅的剪影,而是麻麻赖赖,似乎是用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堆叠上去的。且山丘下有人影晃动,两两成行,手里抬着什么东西往那山丘上去。

    长洢想要过去看看,正迈步往前走,就听见一人道:“那边不得去。”

    长洢回头,忽然发现那些男村民都跟在她与深涉身后,不知何时尾随过来了,不声不响,虎视眈眈。他们虽穿着寻常村民的粗布短衫,腰间却都藏着刀剑。

    长洢不动声色,一只手慢慢抚在腰间,随时准备拔剑出鞘。深涉却向她眨眼,示意她不要动。嘻嘻哈哈道:“怎么不能去?那山上该不会是有金矿吧?”

    说话的那人已经走到跟前来,一张脸就如同一块木板,没有一点表情道:“我是这村里的村长,我说不能去就是不能去。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我们村里不欢迎外人,赶紧走。”

    深涉道:“别呀!我们是来送粮草的,跟车队走散了,一时找不到路,眼看天色将晚,想找个地方投宿。还请老大哥行个方便,让我们在这里借宿一晚。我们都是渭水人,我叫小四,她叫老三。”

    他一手拍在长洢肩膀上,眉开眼笑,一副咱是好哥们儿的架势。

    长洢转目瞪他,他搂着长洢的肩膀,更加热络地与那村长套近乎,道:“老大哥,我们赶了几天的路才到了宜阳,累得不行,只想找个地方歇歇脚,睡一觉。老大哥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这些讨生活的人吧!”

    村长板着一张脸,不为所动。

    深涉道:“这村里要是实在不方便给我们住,我们只能往那边山丘上碰碰运气了。也许能找个山洞凑活一晚上。”

    村长道:“山上野兽多,有去无回。罢了,就让你们留在村子里住一晚。明天早上天一亮就必须离开。”

    深涉直拱手道:“好的。好的。多谢。多谢。”

    村长带他们往村东头去,到一处半旧不新的茅草屋前停下来,手指了指房门示意他们住在这里,丢下一句“夜间不许出来”就走了。

    深涉立时拉着长洢进到茅草屋内,将门一关道:“那座山丘有问题,我方才探了,那里没有一点木灵。什么山上能一棵树一根草也不长?老三,你说奇不奇怪?”

    长洢正思忖着,忽然听到这一句“老三”,立时想到那马贩子高老三,咬牙道:“这是什么蠢名字!不许这么叫我。”

    深涉道:“老三哪里蠢了?你在家排行第三,叫你老三多好听!难道你想让我叫你小三?三三?阿三?三儿?你看吧,这一圈叫下来,还是老三最中听。再给你加个姓,洛老三。往后出门在外,我就这样称呼你了。”

    长洢双手握拳,一口气提在胸口道:“我在家行、七。”

    “……哦?挺巧!”他眼珠子一转,又笑道,“你既然行七,为什么大家都称呼你三公主?哦,我想起来了,你们家是分开排行,那你还是排行老三。”

    长洢扶一扶额,不想再与他废话下去,转身在屋内唯一一张竹榻上坐下来。

    天已经暗下来,深涉满屋子乱转,将屋内的三盏油灯全都点了起来,然后一屁股坐到长洢身旁道:“跟你说正经的,你爹很有可能就关在那座山里。我们得去看看。”

    长洢道:“天已经黑了,你行不行?”

    深涉立时道:“什么叫我行不行?男人能说自己不行么?有灯就行,走。”

    他举着一盏油灯,雄赳赳气昂昂地推开了房门,门一开,风一吹,灯灭了,他手脚立缩,快得仿佛能看到虚影,“嗖”一声,回到方才坐的竹榻上,抱住双膝,老老实实地坐着道:“我不行。”

    长洢扶额,叹了一口气,起身在草屋里翻箱倒柜地翻找,终于从犄角旮旯里找出来一盏落了灰,结着蛛网,破破烂烂的风灯。点上火,勉强能保住火不被风吹灭。

    长洢提着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确定风吹不灭才道:“走吧。”

    深涉挪过来道:“我怕黑,你拉着我。”

    他把手伸给长洢,长洢却头也不回道:“你还是别去了,省得拖累我。”

    深涉不满道:“你这叫什么话?”

    “实话。”

    “洛洢洢,我看你是欠揍吧!”

    两个人正要纠葛起来,忽然听到一阵异响,仿佛是铁链在地上拖行发出的声音,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他们立时噤声,关上门,从门缝里往外看。

    不一会儿,就见那木板脸村长从门前走过,身后跟着十来个村民押着一行人。

    此时,天上的半轮月穿过云层,月光皎洁,将夜色照亮。长洢能看清,那行人被长长的铁链锁住,似乎人人身上都有伤,走路缓慢不稳,身上衣衫褴褛,依稀能辨别出是沉山府兵卒的服饰。

    长洢惊愕道:“沉山府的兵卒怎么会在这?”

    深涉道:“俘虏。”

    长洢跟着垣澈学了不少书,但毕竟眼盲才好,见得少。她知道俘虏是什么意思,但此时亲眼看到,才知道俘虏是什么样子。这些都是沦为俘虏的沉山将士,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等他们从门前通过,她立时开了门,猫腰跟了过去。走了一段,发现村长押着他们正是往那座奇怪的山丘走去。

    长洢跟出了村子,深涉在她身后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第三十六章 京观(二)

    此时月光皎洁,深涉手里又提着那盏破烂风灯,整个人看上去还算镇定。长洢回头看了他一眼,他道:“你没闻到么?”

    长洢以前眼盲,其他感官一向敏锐,早闻到一股腐臭味,而且越靠近那座山丘,腐臭味越发浓重,简直臭气熏天。

    深涉捂着口鼻道:“他们不会杀了人埋在这山上了吧?”

    长洢走在前,此时也被那气味熏得受不住,掩住了口鼻。眼错不见,沉山府那行俘虏到了山丘脚下竟然消失不见了。

    长洢道:“先别说废话,过去看看。他们抓了沉山府的将士来这里,总不会是来放生的。”

    说着快步往那山丘奔过去,快奔到山丘下,她忽地顿住脚,面色陡然变得苍白如纸。

    借着月光,她已经能看清那座山丘,山丘上,正如深涉所言,没有一棵树,一根草,而是无数具无头的尸体,一具挨着一具,那些无头的尸身仿如砌墙的砖块,一块连着一块,一层堆着一层,自下而上,堆成十丈来高的尸山。

    走得近了,能看见尸山上,尸体的手脚有的直愣愣地翘起戳到上一层的尸体上,有的软哒哒地耷拉下来挨到下一层的尸体上。割去头颅的脖颈血肉模糊,鲜血淋漓,吸血的苍蝇一窝蜂地蛰伏在尸身上,生出成团成团的蛆虫,蛆虫在尸体上不住蠕动,带着尸身的手脚突兀的震动一下。

    长洢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只觉头皮发麻,浑身发颤,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入胸腔,她却硬生生忍住了,僵尸一般移步往前,就见那座无头尸体堆成的尸山后,还有一座稍矮小些的山丘,掩在尸山后,在村子里看不见,此时绕过那座尸山才能看到,与那尸山一样,一层层往上,却是用一颗颗头颅堆叠起来的。

    不用说,这些头颅就是那些尸体上的。一颗一颗,堆成金字塔的形状,头颅的面孔朝着四面八方,有的还睁着无神的眼,有的五官已经被蠕动的蛆虫占据,有的已经腐烂一半,露出沾着腐烂血肉的头骨……

    长洢直愣愣睁着双眼,眼球充血,她一步一步走过去,胸口的戾气一股一股如洪水般激荡起来。她浑身都在颤抖。

    深涉道:“别看,别过去。”

    他从后一把抓住长洢,将她的脸转过来朝着他。

    长洢举目看他,眼眶通红,喘息不定,激愤得声音都在抖:“京观……南昭烬……他竟屠杀沉山府的将士做、京、观!这个畜生!”

    所谓京观,就是战场上,战胜的一方为炫耀功绩和羞辱败方,聚集败将的尸体制作成的高冢。长洢虽然没见过,但史书有载,如此惨烈的场面与书中所描绘的别无二致。

    除去当年,央泽水族打败北荒冰族时做过这样丧心病狂的事。这数万年来,东洲各国无论如何争战,再没有哪一方做过这样的事。

    更可况,眼前的这两座京观,用的不是战场上的死尸,而是活生生屠杀了沉山府的战俘,砍下他们的头颅堆叠起来的。

    深涉紧拽住长洢道:“你就算是恨,此时也不能乱来。这个村落是一处营地,村子里的人远比我们看到的多。现在是黑夜,我灵力不济,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天亮再说。”

    正说着,忽然传来一阵砍杀声,是从那座头颅做成的京观后面传来的。

    长洢立时想到方才被押解过来的俘虏,捏住拳头,一头向那边奔了过去。

    转过那座头颅京观,就见一方血塘,塘边站着一列沉山府的俘虏,另有一列“村民”高举着长刀对准他们的头颅。

    那板脸“村长”下令道:“杀!”

    立时一排头颅滚地,失去头颅的尸体歪倒在塘边,手脚还在挣动,脖颈断裂的动脉喷出源源不断的鲜血,流进那血塘内,激起阵阵血色的水花。

    长洢一头冲上来正看到这样的场景,血气上涌,立时就要冲上去。

    深涉抓住她,因手里提着风灯,怕被人看见灯光,强拽着她蹲下身,掩住灯光道:“你冲上去就是找死。先别惊动他们。”

    长洢隔着灌木杂草的间隙看着血塘那边,胸腔里戾气激荡,逼得她额角青筋直跳。血塘那边的“村民”已经将流干净血的那排无头尸体和头颅各自往那两座京观上搬运过去。

    另一排俘虏被拽着铁链拉到血塘边,那“村长”命道:“跪下。”

    那一排俘虏都不跪,手持长刀的“村民”上前往他们的膝弯狠踢一脚,俘虏都被踢跪倒在塘边,只有一个仍然昂首挺胸站着道:“要杀就杀,凭什么要老子跪?老子死也要站着死!”

    长洢一听这声音,立时望过去,就见是个浑身沾血的年轻小将,她复明后还没见过沉山府众人,但那声音何其熟悉,是沉山泽。

    “村长”听了这话,亲自拿了一柄长刀在手,照着沉山泽的脖子上就要砍下去。长洢立时拔出锟铻剑,扬手掷了过去,剑锋当胸而过,直将那“村长”穿了个对穿。

    不过是在一瞬间,领头的“村长”就倒在里血泊,众“村民”不由大惊,高叫道:“什么人?什么人?不要装神弄鬼,快出来!”

    深涉和长洢蹲在灌木间,他们环视一周也没看到人。

    有一个立时要往回村子的路上跑,正转回身,一道藤蔓勒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挣扎不脱,紫涨着脸回头向同伴求救,却见那些“村民”都被一根根藤蔓悄无声息地勒住了脖子。

    深涉手一挥,被藤蔓缠住的“村民”全被卷进了血塘里去。却在此时,阴云蔽月,夜色陡然变浓,茫茫村野间只有那一盏破烂风灯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深涉已经起不来,坐在地上,额头上全是冷汗。长洢回头见他这个情形,立时拉住他,这才发现他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抹着额上冷汗道:“我早叫你拉着我,你不愿拉,我现在灵力已经不行了,不然这一村子的楼烦兵也不是我对手。”

    长洢恨道:“你不早说。”

    当下一手提着风灯一手拉着他,往血塘边去。沉山泽与剩下的沉山府将士们已经自行挣脱了铁链,沉山泽抬头见到长洢,眼睛一红,扑上来抱住长洢道:“阿满……阿满……”

    竟是泣不成声。

第三十八章 血塘

    长洢与沉山泽自幼一起长大,此时在生死之间相逢,不禁也伸手拥住了他。她原本拉着深涉,此时拥住沉山泽,不觉就将深涉放开了。

    深涉浑身冷汗,看了沉山泽一眼,将头转向了一旁。

    长洢道:“你怎么会在这?你还没有成年,怎么也往战场上跑?”

    沉山泽比她小一岁,还没过一甲子。沉山历来的军纪,未成年的兵将是不许上战场的。

    沉山泽抹了一把泪道:“我接到父亲战死的消息,偷偷跑出来的,本来是想来找哥哥,半路上遇到了南昭烬出兵攻打沉江,我就被俘虏了。”

    他回头看向不远处的两座京观,那一具一具,都是沉山府将士的血肉尸骨,他满腔愤恨,积压成眼中的滚滚热泪道:“此仇,我沉山府必报!”

    将士们都愤慨道:“此仇必报!”

    长洢道:“先走,活着才能报仇。这村子里还有多少俘虏,想法子都带走。”

    沉山泽道:“没有了,沉山府被俘虏来的将士有十来万,都被屠杀了,我们是今晚的最后一批。”

    十来万的俘虏,如今只剩下五十来个人。沉山泽说完,众人都是陷入静默中。

    深涉抹着额上冷汗道:“村子里的楼烦兵随时会过来,还是快走吧!”

    沉山泽等人在俘虏营里都遭受过毒打,人人身上都负了伤。深涉现在灵力不济,一旦碰上楼烦兵,根本打不过。得绕开村子走。

    辨了方向,众人正要沿着那方血塘的塘埂往南去,一个中年将军因腿伤难行,没有踩住,脚下一滑,顺着滑坡往血塘滑下去。

    深涉一抬手,藤蔓从他袖内飞出,将人拉住,众人都忙过来拉住藤蔓往上拉。

    那中年将军一只脚已挨到血水里,血塘内原本平静无波的血水忽然朝着一个方向缓慢涌动起来,血水哗哗作响,血气冲天。

    长洢闻见那浓重的血腥味,更觉体内的戾气不住翻涌起来,强忍住了道:“南昭烬屠杀俘虏,把血都引在这里,要做什么?”

    沉山泽道:“好像是要做什么怨咒,我在俘虏营里听看守的楼烦兵说过。”

    那中年将军已被众人拉了上来,他坐在地上喘息道:“说是给陛下做的。要做什么我也没弄清楚。不管是做什么,用这么多人的鲜血,简直惨无人道。”

    “陛下也在这里?”长洢立时看向沉山泽道,“你哥哥呢?他是不是也在这?”

    沉山泽摇头道:“我也四处打探哥哥的消息,没有,找不到他。陛下先前是要押去炎阳的,半路上被南昭烬抢了来,在俘虏营里关了几日就带走了,也不知道带到哪里去了。”

    他说到此,又不禁悲恸道:“阿满,沉山府这一战打得太惨烈了,叔伯兄弟们好多都战死了,父亲也没了,若是哥哥也出了事,沉山府就要完了……”

    长洢道:“你哥哥不会出事。”

    深涉闻言,眸光不由暗了暗,额上的冷汗更密了一层,脚步踉跄了下。

    沉山泽先前没注意到他,此时看向他,觉得脸生,但看到他头上束发的青竹玉冠,不由睁大眼睛道:“你……你是四公子?”

    深涉似乎不太待见他,扫了他一眼道:“你还认得我?”

    正说着,就听见一阵马蹄声乱响。几个楼烦兵大叫着道:“是血塘流动的声音,有人动了血塘!”

    长洢道:“快走。”

    他们一行人,扶的扶,拉的拉,匆匆往不远处的林子里奔走。

    不一会儿,身后的楼烦兵就骑马追了过来,嗖嗖射出满天羽箭,跑在后面的将士顿时倒了一片。

    沉山泽骂了一声,立时施了纵水术,结出道道水刃向楼烦兵反击。他的纵水术是垣澈手把手教的,自然不差。但此时浑身是血,满身是伤,又没有趁手的兵器。没撑一会儿就吐了一口血。

    一阵羽箭朝他飞去,长洢叫道:“阿泽……”

    正要飞奔过去救沉山泽,深涉拉住她,回身挥袖,藤蔓飞出,横空将那一阵羽箭击挡开来。

    那盏破烂风灯却在此时将要油尽灯枯了,灯光微弱至极,深涉浑身冷汗淋漓,抓着长洢的手都在发抖,灵力也越发使不出来。

    勉强能使出精思术,带长洢飞纵出去一截道:“分头走。我去引开他们。”

    长洢道:“灯快没油了,你一个人不行。”

    回头向沉山泽道:“阿泽,你带将士们先走。我们留下来挡一阵。”

    沉山泽道:“要留也是我留。我与四公子留下,你带兄弟们走。阿满,我进了俘虏营就没想过活着出去!”

    其余将士都道:“我们都不走,与他们拼了……”

    话音未落,身上已经被藤蔓缠住,三个一团,五个一组,绑紧了,飞了出去。沉山泽也被绑住,还要挣扎出来,却奈何有伤在身,施动不出灵力,只能被藤蔓带着飞远了。

    楼烦兵已经追到树林里来,少说也有上百人,深涉一手提灯,一手揽住长洢,几个飞纵,将他们往相反的方向引。

    此时,灯火更暗淡,深涉的灵力越发不行了,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只顾带着长洢跑。

    长洢给他看路道:“往东。”

    他奔向了西。

    长洢体谅他此时分不清东南西北,道:“向左拐。”

    他转向了右。

    长洢:“……”

    横冲直撞了一阵,好在将楼烦兵远远地甩开了,但一停脚,长洢定睛一看,简直忍不住要骂一声娘。

    竟然又绕回了那个村子。

    长洢道:“我能怀疑你是故意的么?”

    深涉一手提着那盏灯光微弱的破烂风灯,一手直抹额上冷汗道:“我没晕过去让你背着我,你就该夸我坚强勇敢!”

    然后又诡辩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出来时没人知道,那个木板脸村长也被你一剑宰了,没人知道我们住在哪里,先躲一躲再说。”

    他手里那破烂风灯眼看就要灭火了,长洢身上只有一根引火用的火折子,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也没有更好的藏身之处了。两人一齐连奔带走,一头冲进了原先借宿的那间茅草房。

    推开门,风灯里的火苗熬到了尽头,屋里漆黑一片,深涉一脚踏进去,身体一僵,直愣愣倒了下去。

第三十九章 天行十三楼

    长洢忙引燃火折子到屋内找油灯,那屋内原本就有三盏油灯,长洢全都点了起来,端了一盏到深涉跟前。将他拖到屋内来,关上房门。

    深涉浑身冷汗涔涔,喘息艰难,见了光,躺在地上慢慢恢复过来。

    他手撑着地,坐起来,又能神气活现道:“我说,你就不能扶我一把?我方才可是脸先着的地,我脸长这么好看,摔坏了怎么办?你来给我看看,看看哪里摔青了肿了?”

    他把脸往长洢跟前歪,让长洢看。长洢看也没看他,起身就走。

    深涉道:“你扶我一把啊!”

    长洢道:“你爱起不起。不起你就在地上躺着。”

    深涉果然躺了回去,在地上侧着身子,手撑着头,姿态万千妖娆道:“我发现你这个女人,很无情哎!这要是放在外面,哪个姑娘见本公子倒在地上不急着奔上来抱住。”

    长洢赖得理他,忽又听他道:“等等。这下面好像是空的。”

    他趴在地上,正用手敲着地面。长洢也蹲下身敲了敲,她耳朵灵敏,对声音分辨得更清楚,凝眉道:“好像是空的……”

    “哐”一声,茅草屋的房门忽然大开,一阵劲风从门外吹进来,将茅草屋内的灯火吹得乱晃,“噗噗”两声,两盏灯猝地熄灭,只剩下竹榻前一盏油灯在风中乱跳,忽明忽暗,将息未息。

    屋内骤然昏暗,深涉身子猛地一缩。

    长洢忙起身点灯,方将灭掉的油灯点燃,抬头就见门外站着一个人,此人身形不算高大,浑身被一件黑氅笼罩,面上遮了黑巾,头上戴着宽大的黑色兜帽,黑巾与兜帽之间只露出一双寒如星芒的眼睛。

    晦暗的灯火下,这人如鬼魅一般立在门外,无声无息,只有夜风将黑衣黑氅吹拂得翩然翻飞。

    “天行十三楼……”

    深涉咬牙出声,身形一闪,已经将长洢挡在身后。手在宽大的袖内紧握成拳,青色的藤蔓缠在他腕上,蓄势待发。

    天行十三楼却垂着双眸,须臾,眼眸缓缓抬起时,目光越过他,落在长洢的面容上。

    深涉袖中的藤蔓猝然飞出,直击天行十三楼的头脸,然而,藤蔓将要挨近天行十三楼脸上的黑巾时,却被对方两根手指轻轻接住,藤蔓凌厉的攻势顿时化为乌有。

    天行十三楼的目光缓缓转向深涉,眼中冷芒一闪,吐字如刀:“找、死。”

    长洢一听见这声音,不由悚然大惊,只觉一股寒气顺着脊骨一点一点爬上头皮,顷刻间让她浑身立起一层毛栗。

    这声音,她听过,虽然隔了许多年,但太特殊了,低沉,冰冷,分不出男女,她在茗泉山庄疗养时听到过,后来去漾土府,在清风小筑遇刺时她也听到过,她一直以为,那是她意识昏沉时做的梦,是假的。

    此时,这个声音如刺如芒,扎进她耳朵里,叫她不得不承认,这是真的。

    既然这个人是真的,在梦里对她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也是真的?这个人说过什么?

    灭族之仇……

    亡国之恨……

    叛族灭种……叛族灭种……

    无数道声音在她脑中,如雷如电般轰鸣而响又一闪而过。

    长洢只觉得头疼欲裂,她双手抱住头,心中不住问自己:叛族灭种?叛族灭种?叛谁的族?灭谁的种?

    很快,她又告诉自己:我没有。我没有叛族灭种……

    正当她神思大乱时,深涉与天行十三楼已经交上手,他们身形极快,只能看见数道虚影在灯火中乱闪,一时竟难判高低。他们身形如风,屋内的油灯摇摇曳曳,明明暗暗,猝然灭了一盏,紧跟着又灭了一盏。

    深涉很快落了下风,与天行十三楼对了一掌,抽身退出来向长洢喊道:“洛水洢!”

    长洢立时定住了心神,举起火折子去点灯,忽然眼前一暗,天行十三楼漆黑的身影已到了她跟前,伸手欲抓住她。

    深涉眸光一凛,迅疾上前护长洢,天行十三楼一掌挥出,直劈向深涉。就在此时,长洢迅疾从腰间拔出锟铻剑,从天行十三楼腹前一带而过,锋利的剑刃银光一闪,划出一道血口子。

    剑指向天,寒光熠熠的剑刃上滚下一串血珠。

    “你……”

    天行十三楼捂住腹部的伤口,不可置信地看着长洢。

    深涉不禁大赞道:“干得漂亮!”

    天行十三楼方才那一掌没能劈中深涉,但凌厉的掌风却将屋内最后一盏油灯吹灭。深涉这声才赞完,就倒在了地上。

    长洢立时吹着手中的火折子,丢给深涉,举剑向天行十三楼道:“你是谁?”

    天行十三楼默然看她,向她走近一步。

    她紧紧持住手中的锟铻剑,厉声喝问道:“我问你是谁?在茗泉山庄是不是你在装神弄鬼?在清风小筑是不是你要刺杀我?”

    两人正在对峙,那火折子也灭了,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长洢立时转头看向深涉,强撑着没晕厥过去的深涉,此时尖叫一声,蜷缩在地上抽搐不止。天行十三楼趁机一掌击向地面,深涉身下霍然断裂出一个豁口,下面竟真是空的,深涉立时腾空掉了下去。

    长洢急唤道:“深涉……”

    不及多想,她捡起火折子几步上前,纵身一跃,跟着跳了下去。

    豁口下不算深,却是一片漆黑。长洢直直跳下去,胳膊腿摔得一阵生疼。她轻哼一声,赶紧引燃火折子,爬起来寻找深涉。却发现下面异常空旷,黑漆漆一片,火折子燃出来的那点光芒只能照亮眼前的方寸之地。

    她与深涉从同一个地方掉下来,深涉应该就在她附近,她仔细搜寻,却寻不到深涉。

    “深涉!堪木涉!”她大声呼喊,“我在这里。我点了火,这里有火光,你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她嘴里说着不要害怕,心里也明白她是让深涉不要害怕,她不怕黑,更不怕死,她是不应该害怕的。

    然而,她却害怕得浑身发抖。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她一面举着将要燃尽的火折子呼喊深涉,一面在黑暗中摸索寻找,脚下一个趔趄没有站稳,身子后仰,顺着地势骨碌碌滚下去,不知撞上了什么,只觉脑中一嗡,晕了过去。

第四十章 血怨池 (一)

    “我的乖乖宝贝儿,你可算是醒了!”

    长洢清醒过来时就听见了这一句,而后视线内就出现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孔,白净的面皮上略有几根皱纹,两道浓黑八字眉,一双狭长丹凤眼,几缕乱发自额角两侧垂下来,终于让这张养尊处优的脸平添了些凌乱与颓败。

    她呢喃道:“你是谁?”

    她头被撞得生疼,动了一动,一面龇牙一面揉着额角坐起来。方坐稳了,就听见这人道:“我是你爹啊!”

    长洢重重地揉着额角,心中只想骂娘,恨不得说一句:我是你爹!

    但很快她又反应过来,这人的声音是有些熟悉的。她生来眼盲,复明后又没见过滁帝,全靠对声音的记忆来辨认。虽然她也没听滁帝说过几句话,但还是认出来了,这人确实是她爹——洛水开国以来,唯一一位沦为阶下囚的天子。

    滁帝殷切切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能不痛嘛!哎呦呦,你看这都摔肿起来。别动别动,爹给你揉揉!”

    他伸手过来要给长洢揉头上的伤处。长洢目光一冷,立时挥手将他的手打开。

    对于长洢的冷遇,滁帝倒也不尴尬,仍殷切切地围在长洢身旁要扶她起来。

    长洢也不要他扶,自行扶着身旁的岩石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就见四围是嶙峋的山石,自上而下石块与石块的缝隙间流动着血红的液体。

    头顶上虽有光线投射进来,却是一处封闭的透明穹顶。脚下是大高台,高台下也是血红的液体,翻涌不息,流动不止,每过一刻,血红的液面往上升一寸,封闭的穹顶也往下降一寸,两者距离高台越来越近。

    长洢和滁帝就身处在这块高台上,可想而知,时间一长,高台下的血红液体会淹没高台,顶上的穹顶也会压下来,被困在这高台上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长洢沿着高台走了半圈,伸手用指尖沾了一点石壁间隙的血红液体,放在鼻下轻嗅,是血。

    石壁间和高台下流淌的血红液体竟全是血!

    长洢蹙眉,向后退开一步,抽出锟铻剑往四面的石壁上砍去,她连挥几剑,嶙峋的山石竟丝纹不动。

    滁帝道:“劈不动的。你别站在边上,快往里面来些,小心掉下去,坐到爹这里来。”

    他坐在高台中央的岩石上,招手让长洢到他跟前去,在胸前摸索一阵,摸出来一块不知存放了多久的馕饼,向长洢扬了扬道:“长洢啊,你肯定饿坏了吧?这是爹珍藏下来的干粮,快来快来,爹给你分块大的。”

    长洢站在原处不动,他抱着馕饼过来,硬将那块馕饼塞到长洢手里,又弯下身子四处寻找,找了一块平整的石块,抱在怀里用衣袖擦了又擦。他身上的帝王衣袍已经破败不堪,他索性将外氅脱下来裹在那块石块上,在地上放平稳了。

    滁帝道:“来来来,坐下来,让爹好好看你。”

    他将长洢拉过来,双手轻压着长洢的肩,让她坐在他精心准备好的座位上,他矮身蹲在长洢身旁,左右打量一番道:“长得不像我,眉毛像你娘,鼻子也有点像,像!真是像!”

    长洢冷冷的目光从手里硬邦邦的馕饼上移到滁帝热泪盈眶的面容上,她微微眨动了一下眼睛,冷笑道:“你如此殷勤待我,不过是想让我救你出去。你不必如此,我会救你出去。”

    滁帝怔了怔,而后长长叹息一声道:“出不去的。出不去的……”

    就地坐在长洢身旁。他静默不言,长洢也不说话,这古怪的地方只有高台下和石壁间的血液流淌翻滚的声响。

    长洢不愿与他坐在一处,正欲起身,滁帝忽然拉住她道:“长洢,你是不是觉得爹不疼你?”

    闻言,长洢简直要笑了:“疼我?你竟能问我这话?我倒想问问你,我算作是你的女儿么?不说我被囚禁于斋宫的事,单说我去了沉山府的这些年,你有一时半刻想到过,你还有个女儿寄养在外么?这么多年,若不是还挂着洛水这个姓氏,我还真想不起来,我是你的女儿,我还是一个皇族公主。”

    滁帝垂着头,半晌引袖拭了拭眼角道:“长洢,当年你娘生下你,多少人要将你和你娘一并处死。我没有处死你娘,也没有处死你,你娘亲是我最心爱的女子……”

    “是么?”长洢冷冷打断他道,“我问你,我娘是不是涅川氏的嫡出大小姐?”

    “这是自然。”

    滁帝答完,一时竟不知长洢为何会有此一问,正在不解时就听见长洢冷声道:“你不是不杀她,你是不能杀她,你还需要涅川氏来牵制沉山氏和沧禹氏。至于我,你不杀我,是因为我是一枚绝好的棋子。一个可以用来杀掉我皇长兄和贤母妃的棋子。”

    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的死永远是长洢心口上的一道疤,一旦被触及,无论掩埋了多么久,那些淋漓的伤痛和恨意立刻就会从心底一涌而上。

    她甩开滁帝紧握在她腕间的手,双目通红,滁帝黯然道:“你已经知道了,是垣澈告诉你的吧?他肯定会告诉你的。”

    “怎么?”长洢冷笑道,“你还想否认么?”

    滁帝道:“我不否认。是我有意要除掉他们母子。”

    他独自坐在地上,半晌又道:“你不懂……长洢,若你像我一样坐在帝位上,你就会懂得一个帝王的恐惧与担忧。沉山府手掌洛水兵权,一旦谋反,我毫无抗争之力,只能拱手让位。昔年,渭水林湖氏造反篡位就是活生生的例证,我眼睁睁看着,叫我如何能不怕?”

    “你皇长兄若是知道效忠君父也就罢了,但他自有政见,我屡教不听,常与我有争论,朝臣却多听命于他而枉顾我这个当朝天子,百姓只知太子贤明却不知君王为何物。沉山府又对他万般拥护,我如何能不忌惮?”

    长洢怒道:“皇长兄恭谨贤明,纵是与你政见不合,但何曾有过弑父篡位之心?沉山府又何曾有过不臣之举?你仅仅是因为心中的一点猜忌,就一定要致他们于死地?”

第四十一章 血怨池(二)

    说到此处,一个可怕的念头从长洢脑中一闪而过,她面色一白,随后眸中渐生寒意,看向滁帝道:“你这次御驾亲征也是要算计沉山府是不是?你亲征只为了夺沉山府的兵权,如今沉山府溃败,沧禹氏趁机夺权也是你的授意是不是?这是国家战事,你拿举国之安危来夺沉山府的兵权?”

    滁帝垂头道:“此举确实不妥,但沉山府掌洛水兵权数万年,要想夺回兵权,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荒唐!”长洢怒不可遏道,“简直荒唐!你是一国之君,宁受外族侵犯,也容不下一个沉山府?”

    滁帝道:“长洢,你是个女孩儿,这些朝堂政事你不会懂得其中利害。你长在沉山府,自然会为沉山府说话,你觉得沉山府个个忠义,没有谋逆之心,便是沉山王不反,沉山王世子不反,你能保证沉山府世世代代都不反么?兵权一日在他人之手,洛水皇族的头上就永远悬着一把剑。我如今虽败在此,但你皇兄他们若能夺得兵权登上帝位,往后洛水皇族再无后患。”

    长洢怒极反笑,冷冷道:“你如今忌惮沉山府,任由沧禹氏去夺兵权,你就不怕将来沧禹氏得了兵权回过头来谋逆造反么?你不会像忌惮沉山府一样忌惮沧禹府么?”

    滁帝摇头道:“长洢,你虽长在沉山府,但你一点也不了解沉山府。将来,若沧禹氏谋逆造反,无须皇族多言,沉山氏必会第一个出来压制沧禹氏。但若是沉山氏谋逆造反,沧禹氏连同涅川氏和皇族,无人能抵挡。长洢,你一定觉得我是一个昏君,但我自有我的道理,我如今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洛水皇族的安危。长洢,你也是皇族。”

    “皇族?我也是皇族……”长洢摇头苦笑,“我算什么皇族?”

    滁帝走到她身旁,双手握住她手道:“长洢啊,我明白你对我有颇多怨恨。这么多年,我对你也有许多愧疚,所以爹爹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事补偿你。南昭皇七子南昭灼是南昭熇最宠爱的儿子,他也是个有出息的,不比沉山家的那小子差。将来熇帝退位,必会让他继承大统,你嫁过去,有涅川氏在,你必定能稳坐南昭后位。你听爹的话,不要为沉山澈……”

    长洢立时道:“我的事,你少管。”

    她甩开了滁帝的手,此时想想,滁帝那时答应垣澈战后赐婚的话不过是为了诓骗垣澈。皇族容不下沉山府,甚至,连这场战争都是滁帝与南昭烬合谋而起。此战一开,无论成败,滁帝都会将沉山府打入永无翻身之地……

    长洢想到此,猝然上前,双手抓住滁帝胸前的衣襟,冷厉道:“垣澈在哪?我问你,他在哪?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她现在根本不相信垣澈是真的失踪了,她抓着滁帝,几乎要吼起来:“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滁帝慌忙道:“垣澈……垣澈我没有动过他,那日我被南昭烬围困,垣澈赶来救驾,在驾前忽然出现一个黑衣人与垣澈打将起来,他们两个都是修为极精深的,相互击杀出来的灵力将许多人都震晕过去,我也被震晕了过去,我醒来就已经在南昭烬手中,垣澈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

    长洢立时想到突袭她和深涉的那个黑衣人,急问道:“那黑衣人是什么模样?”

    “他浑身都披了黑衣,脸上也遮了黑巾,我也不曾看清楚是什么模样,只见着他向垣澈施出来一团冰蓝色的火焰……”

    长洢脑中一轰,眼前忽然闪过她双眼复明前的那个梦境,一道冰蓝的火焰,锋利如极速而过的流矢,自垣澈胸口当胸穿过……

    “不……这不可能……”

    长洢只觉脑中一阵眩晕,几乎站不住。身后的岩壁忽然一阵大响,轰隆隆剧烈震动起来,一道声音透过厚重的岩壁模糊地传过来:“洛……洢洢……”

    “深涉……”

    长洢忙走到岩壁前,却见岩壁大动,岩壁缝隙间流动的血液更加汹涌,同时脚下的高台也晃动不止,高台下的血液如沸水一般咕咕翻动,顷刻间往高台上涨了一大截,而顶上透明的穹顶也跟着往下压了一大截,原本还算空旷的空间立时被压缩得逼仄起来。

    滁帝见状,忙大呼道:“快停手!快停手!这是血怨池,怨咒已成,不能用外力强行破坏,不然施用的外力越大,血怨池收缩得越快……”

    他说到此,深涉在外面已经停了手,血怨池内的震动渐渐停止下来,滁帝顿了一阵,颓然泣道:“困在血怨池里的人也死得越快……”

    血怨池是以一人之血为咒,引杀千万人性命的一种咒术,被杀之人的冤魂以这人的血咒为念,化为凶魂,纠结不散。将被杀之人的血引到一处,形成血池,这些人的凶魂就层层包绕住血池,形成血怨池。

    长洢此时终于明白先前的那方血塘里的血是用来做什么的了,换言之,这里流动的,是沉山府千千万万将士的鲜血。

    长洢面色苍白,缓缓转头看向滁帝道:“他们用你的血施了咒?”

    滁帝坐在地上,头垂在双膝间,点了点道:“他们用我的血为咒,将俘虏来的沉山将士都杀了……”

    长洢不禁怒吼道:“他们不是沉山府的将士!他们是洛水的将士!是洛水的子民!是你的子民!”

    滁帝埋头在膝间,呜呜咽咽哭起来。

    血怨池引发的血咒极其凶恶,常用来惩罚穷凶极恶之人,极少现世,因为极少有人能一下子杀掉成千上万的人。

    长洢也是偶然让潭清给她读些杂书,从中听说过。血怨池只有一种化解之法,就是将施血咒之人的心剖出来,以剖心之血融汇到血怨池中,让凶魂知道杀害他们的人已死,仇怨自然化解。

    不然只能困在血怨池中,任由血怨池上的凶魂自行引动血怨池收缩,将血怨池越收越小,直至将困在其中的仇人压缩致死才肯罢休。

    所以,引血施咒的人一旦陷入血怨池中,只有一死才能解脱。要么一刀来个痛快,要么慢慢等,等到最后被收缩到极限的血怨池一点点碾压死。

    长洢见他哭了,偏开了脸,一脚狠狠将一块石头踢翻到高台下的血池中。

    池中的血水已经到高台下不到三尺的地方,穹顶也降到距高台不足七尺的高度,方才因深涉在外面想要强行破开血怨池,凶魂受到刺激,血怨池收缩的速度也比先前快了许多。

    至多不过一天的功夫,这里必会被凶魂碾压成泥。

第四十二章 弑父(一)

    长洢在高台上焦躁地来回踱了一阵,伏在岩壁上呼喊深涉,却发现经过方才外力的攻击,岩壁也收缩变紧,缝隙间的血液流动得又急又快,声音竟然传不出去。

    深涉也在外呼喊她,声音模模糊糊一团,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滁帝忽然开口道:“长洢,你杀了我吧!”

    长洢侧脸看着他:“你叫我杀了你?你叫我弑父杀君?”

    滁帝垂泪不言。

    长洢道:“要死,你自己去死。”

    她“唰”地一声将锟铻剑从腰间抽出来丢到滁帝脚旁,滁帝将那柄寒光熠熠的软剑拾起来,摸了摸,只觉触手生寒,才碰到指尖就不由一抖,不禁闭上眼大哭道:“我有刀。我自己有刀啊!我怕痛!我怕痛啊!我下不去手,我下不去手……“

    他哭了一会,又道:“我才被关进来时就想好了,就在这慢慢等死,谁想到你会掉进来?若不将我的剖心之血融到血池里,长洢,你也会被困死在这里。爹不忍心啊,我的乖乖宝贝啊,爹不忍心让你死啊……你就当帮帮爹,爹不怪你,你不是一直恨爹杀了贤妃和太子么?你今天就当替他们报仇了,你杀了我替他们报仇,往后就将此事揭过去,莫要再对此事耿耿于怀,也别再怨恨爹狠心……”

    他说到此,已经哭得不能自已,长洢转开脸不看他。

    他道:“长洢……爹是心疼你的。爹最心疼你。众多妃嫔中,我最爱重你娘,你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长洢,你能想出当年我得知你娘怀上你时,我有多欢喜么?你还在你娘肚子里时,我常抚着你娘的肚子说,乖宝贝,乖宝贝,等你出生了,爹要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他道:“爹也后悔,后悔利用你,但总好过将你立时处死了,好歹你还活着。爹更后悔,后悔让沉山氏将你接了出去。但若不让你出宫,你这一生恐怕都要被困在斋宫里,爹不愿你一生都活在斋宫里永无出头之日……”

    “别再说了。”

    长洢冷声制止他,她眼圈通红,过了片刻,她深深喘息一声,转过脸来看滁帝道:“有一件事我要问你,我究竟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滁帝被她问得一愣,睁着一双泪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道:“你当然是我的亲生女儿。你是我洛水皇族的血脉,央泽水族,嫡族正统……”

    长洢点点头,漠然道:“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她将锟铻剑拿回手中,霍然在手掌中划出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立时涌了出来。

    滁帝看她掌间有好几道伤痕,此时又划了个血口子出来,不由满面心疼。但很快,他脸上的心疼就变得僵硬,整张脸变得死白。

    长洢催动了冰灵,流出来的血珠落地成冰,玄色的冰层很快在他们脚下的高台上蔓延起来……

    滁帝看着玄色的冰层,呆若木鸡,半晌动也不动。

    “哈哈哈……”

    他忽而仰天大笑,笑得几乎要喘不过来气,眼角已经流出泪,他仍在笑,笑着笑着忽然又跪倒在地上大哭起来,哭哭笑笑,状若疯癫,不住呼喊道:“报应!报应啊!这就是央泽水族以下犯上诛杀冰皇的报应!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东盛神洲伟大的皇帝陛下……”

    他呼喊了一阵,又呆呆自语道:“昔年,央泽水族诛杀皇帝陛下,诛杀北荒冰族,如今我落到这个地步,原该好好的死,却来了一个冰族人……”

    他忽然紧紧抓住长洢道:“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冥冥中自有天意,这就是天意!是我们水族人诛杀了冰皇,水族人就该死在冰族人手里。不仅央泽水族,还有南昭火族……谁都逃不掉……”

    他跪伏在地上,悲痛大呼道:“谁都逃不掉……谁都逃不掉……”

    长洢静静立在滁帝身旁,看滁帝疯癫的情状,半晌讷讷道:“你说,我是冰族人?我……是北荒冰族的后裔?”

    “不!不!”滁帝好似突然清醒了过来,他殷切地捧住长洢的双肩,眼睛瞪得圆圆大大,“长洢,你是我的女儿,你记住,你是央泽水族的后裔,你的父亲是洛水皇族!是洛水天子!你的生母是央泽水族嫡族正统的涅川氏嫡女,你的养母是央泽水族嫡族正统的沉山氏嫡女,整个洛水,整个央泽水族,整个东盛神洲,没有谁的血统能比你更尊贵。”

    长洢漠然摇头,她没法相信。

    滁帝急切道:“长洢你相信爹!你相信爹!洛水皇族的子嗣,一出生就由宗政寺请出恭天印,将新生婴孩的血滴在恭天印上烙于婴孩左肩。若不是纯正的皇族血脉,恭天印上的血印是印不上去的。你出生时,是我亲眼看着宗政寺将恭天印印在你左肩上。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你肯定早就发现,你左肩上有印记,那是洛水皇族的印记。你是洛水皇族!”

    长洢伸手摸向自己的左肩,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她当然知道。当年垣澈发现她身有冰灵,却能那么笃定地认定她是皇族血脉,应当也是看到了这个印记。

    这么多年,血统不纯的心结终于能够释然。但为何她身为洛水皇族却生来就有冰灵在身?

    她不得其解,正要再问滁帝,却见高台下的血池陡然高涨到几乎与高台齐平的地方,顶上的穹顶也猛然压下来,抬手便可触到。没有外力强破血怨池,血怨池不该收缩如此之快。

    长洢心中正起疑云,就见她手掌上的血口子仍有血流出来,她未施动冰灵,流出来的血只是寻常血液,然而方才她施动过冰灵的血液已经结成玄冰,蔓延到血池中。一层极弱小的玄冰一没入血池,血池中立时激起惊涛骇浪。

    她方才引血只是一两滴,没想到化出的玄冰能持续如此之久,更没想到血怨池里的凶魂对玄冰的反应如此强烈。

    引血化冰是一种本能,她只知道引血催动冰灵就能化冰,却不知道如何将已化出去的玄冰收回来。

    此时,血池已经漫上高台,快速向长洢和滁帝淹没过来,顶上的穹顶更往下压,已不容人站立,脚下的高台也开始乱晃龟裂,轰隆隆作响。

    长洢和滁帝不能站立,又无处可逃,滁帝忙拉住长洢匍匐在地上,却不料,漫过来的血液一挨到滁帝身上,滁帝立时满面青紫,双目凸出,额角青筋暴起。

第四十三章 弑父(二)

    “长洢……长洢……”

    滁帝的喉口如同被人紧紧勒住,叫了两声,就说不出来话,只能发出“呃呃”的声响。他躺在血水中,向长洢伸出两只手挣扎乱舞,似乎是要长洢拉他一把。

    长洢伸手将他从血水中拉了起来,头上穹顶压迫,只能弯着身子拉住他走,父女二人一齐往还没被血液淹没的地方退。

    但那血沾染了滁帝的身体,就如同受到某种牵引,极快地跟着漫过来。他们父女二人退到高台中央,四围都被血液淹没,退无可退。

    “长洢……长洢……”

    滁帝痛苦地唤了两声,张着嘴难以发出声音。

    这血怨池是以他的血为咒引来的,那千千万万因他而死的凶魂萦绕于此,必要索去他的性命才肯罢休。

    血液漫过高台,越积越深,不一会儿就淹没到脚踝上,他的身子向左拧,头却向右,整个身体仿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扭曲了,他的面色已变得乌黑,双目可怕地往外凸出去,眼白处漫出一层鲜血,慢慢流出眼眶,四肢扭曲得像几根缠乱的破麻绳。

    “帮帮……爹……”

    他跪坐在地上,艰难地向长洢发出哀求,一双眼珠子凸得仿佛要从眼眶里跳出来,眼眶下缘流出两行乌青的血珠。

    长洢看着他,不住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不定,浑身战栗起来。血液还在继续往上漫,穹顶也继续往下压,越发逼仄的空间里,滁帝痛苦的惨叫声一声一声紧催着她心中的那根弦,叫她简直难以呼吸。

    杀了他,就能让他从这无尽的痛苦中解脱出去。但,这是她的父亲。

    不管他有没有尽到过一个父亲该尽的责任,也不管她认还是不认,这样的事实改变不了。她若在此时杀了他,就是弑父杀君,大逆不道……

    滁帝痛苦的嚎叫声在越来越逼仄的空间里变得更加撕心裂肺,长洢觉得自己的耳膜都在鼓鼓乱跳,当她看到滁帝跪在地上,四肢与面容扭曲得变了形,头发乱蓬蓬地黏糊在他的头脸上,血与泪放肆地在他身上横流,让这位帝王的尊严荡然无存时,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在滁帝面前跪了下来,在没过膝盖的血水中向滁帝连磕了九个头,然后困难地咽了一口气,咬紧牙,握紧剑,她死死盯着前方,手中的锟铻剑“噗”一声刺入滁帝的心口……

    一滴,两滴……

    淋淋的血珠沿着锟铻剑寒光熠熠的剑刃滚入蔓延上来的血水中,汹涌澎湃的血水立时变得平静下来,然后退潮一般悄无声息地向高台下退去,紧压下来的穹顶也缓缓往上升,往上升,像花朵最中间的一点花粉,在花朵将要盛放时向上飞升而起。

    滁帝惨痛的叫声也骤然止住,这一刻,仿佛是一个寂静无声的黑夜,长洢只能听到自己颤抖的呼吸声。

    滁帝道:“长洢……”

    她闻声抬眸,滁帝扭曲的面容和四肢都已经恢复如常,凸出来的双眼也回到了眼眶中,眼眶边的血珠被他自己颤颤巍巍地擦干净,顺带着将黏糊在脸上的乱发也拨开了,他看着长洢,勉力一笑……

    父女二人之间,隔着那柄穿心而过的剑。

    “长洢……”他喘息一声,无力的张动嘴唇,“我的乖乖宝贝儿……想那时你还在你娘肚子里……我总抚着你娘的肚子说……乖宝贝……乖宝贝……等你出生了……爹要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爹没能做到……爹想给你一场最好的婚姻……让你余生无忧……嫁到南昭去……不要与沉山府再有纠葛……听爹爹的话……嫁到南昭去……听爹爹……的话……”

    他说完最后一句,含笑向后倒去。

    长洢双目一闭,两行泪珠从眼眶边滚滚落下。

    引血咒之人已死,血怨池顷刻间四分五裂,高台倾倒,血池翻滚,穹顶碎裂,血怨池变成一片血海。

    长洢无处可逃,从高台上掉入血海中,粘稠的血液淹没她的口鼻,浸透她的衣裳,侵贴在她浑身的肌肤上,陷入这阴寒血腥的东西中,一股汹涌的戾气在她胸口激荡起来。

    杀!杀!杀!

    她仿佛看见无数的人正在被屠杀,他们逃跑,尖叫、嘶喊、求饶,却没有得到饶恕,很快被砍到在地。

    他们的血汇聚在一起,成了一片汪洋血海。一具紧挨着一具,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堆叠成一座座尸山。

    这些尸身有老人,有孩童,有男人,有女人,有的完整,有的被割去头颅,有的四肢断离,有的腹部破开流出乌黑的肺肠……

    “杀了她!杀了她!”

    “叛族灭种的妖女!杀了她!为我们的族人报仇!”

    无数人在她耳旁怒吼。

    杀了谁?

    杀了她?

    为什么要杀了她?

    杀!杀!杀!

    杀掉所有人。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嚣。

    封住她冰灵的封印慢慢在她手背上显出来,被垣澈封住的冰灵在她的身体里翻涌沸腾,她紧握双拳,紧闭双目,紧咬牙关,她试图控制住自己,那个声音却丝丝缕缕在耳旁蛊惑道:“冲破它!冲破它!冲出来,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

    让他们的血汇聚成血海,让他们的尸体堆叠成尸山。

    她的身体在血海里往下沉,往下沉,这个念头却如同疯长的藤蔓在她心中往上长,往上长……

    她要杀了所有人。

    她猝然睁眼,眼瞳紧缩,眼中满是嗜血的戾气。

    手背上的封印明明灭灭摇摇欲坠,她浑身的戾气在血海里搅动,血海里血浪激荡,一圈一圈,形成巨大的血色漩涡,玄色的冰层在血水中不断蔓延,将有翻天覆地之势。

    却在此时,有一个温柔至极的声音在她耳旁轻唤:“阿满……”

    长洢浑身一震,眼瞳一松,充斥在她身体里的戾气顷刻间消失。在一片猩红中,她模糊地看到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动。

    “垣澈……”她呢喃。

    却看见一根青色的藤蔓穿过血海,如一条婉转游移的灵蛇向她游过来,缠在她腰上,将她一提而上,立时将她从那阴寒血腥的血海里拽了出去。

第四十四章 死讯(一)

    长洢从血海里出来,浑身淋漓的血水,她屈膝坐在一片树荫下,不声不响地看着深涉站在翻腾的血海旁施动藤蔓打捞滁帝的遗体。

    滁帝的遗体一捞上来也是一身的血水,深涉在岸上接住,一身的青衫也染了半身的血。

    深涉将他安放好,回头唤长洢,却见她正凝视于他,满眼泪水簌簌而落。

    “怎么哭了?”深涉狐疑道,“你又想做什么?你贯会用哭骗我……”

    说到此,却见她这次是真哭了,忙快步走到长洢跟前来,过来了又不知道做什么,一时手足无措,从长洢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往常说不完的聒噪之语,此时竟一句也不知道如何说了。

    他干转了几圈,在长洢身前蹲下身道:“你别哭好不好?咱有事好商量。”

    他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半晌又道:“只要你不哭,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你打我也行!不过先说好,别往脸上打。”

    最后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挨着坐在长洢身旁道:“要不,咱就哭会儿?”

    长洢垂下脸,额头死死抵在他肩上,闭上眼睛,眼泪在她脸颊上一道道划过。她哭,却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

    为了被她亲手杀死的父亲?为了将要覆灭的沉山府?为了她与垣澈注定不能完满的将来?还是为了方才在血海中那要残杀一切的可怕念头?

    她不得而知。

    只觉得胸口好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住,压得她喘不过来气,压得她只想哭。过了好一会,泪意渐渐止住,被泪水浸渍过的双眸又恢复往常的清冷。

    她坐直了身子,问深涉道:“那晚袭击我们的黑衣人你也认识?”

    深涉道:“算不得认识,我只知道他叫天行十三楼,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甚至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是人是鬼,总之很神秘。他也很厉害,将北荒冰族的凝冰术与南昭火族的燧火术合二为一,创出寒焰术,竟是攻无不克。但凡创术之人,必要极高深的灵力或是千年以上的修为不可。人族只有千岁寿命,他如果是人族说明此人灵力极高,高到深不可测的地步。不然,就只能说明他不是人族,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怪物。”

    长洢听他如此说,心中不由一紧,垣澈和天行十三楼交过手,天行十三楼倘若当真如此了得,垣澈多半也敌不过他。眼下垣澈失踪,极有可能就是被他俘获去……

    她想到此,立时站起身道:“我要去宜阳。”

    天行十三楼在战场上显然是与南昭烬一派,那日突袭她和深涉也是在南昭烬的营地中,长洢断定这人应该是在南昭烬麾下效力,人如今也必定是在宜阳。

    深涉看她一眼,似是有话要说,但话到了嘴边又止住了。他将唇抿成一条线,片刻后又道:“去宜阳也好。可你爹怎么办?总不能就放在这,他可是洛水的天子。”

    长洢道:“设法将他送回洛水去。”

    滁帝的遗体才从血海里捞出来,满身是血,遗容也甚至凌乱,长洢也浑身鲜血淋漓,没有可擦拭之物,便从深涉身上撕下来一块衣摆。

    深涉只听“刺啦”一声,衣裳被长洢撕去一角,立时就要嚷起来,却见长洢跪倒在滁帝身旁替滁帝擦拭面容,他便没出声了。

    长洢将滁帝脸上的血水擦干净,又将他的头发衣物整理好,然后跪于滁帝身旁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深涉站在长洢身侧,不声不响地也跟着跪下来,与长洢一同跪拜行了礼。正要起身,就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二人不由对视一眼,就听见一个声音道:“绕了一趟竟来迟了,血怨池已经塌了,也不知陛下究竟在哪里?”

    长洢听得有些耳熟,深涉已经闪身上前,隐在灌木丛间,探看了一眼又闪身回来道:“是沧禹沐。他们昨日就找到了这里,你和你爹在血怨池里,我将他们引开了。”

    长洢不由看向深涉,她与滁帝在血怨池里,要想逃出命来,滁帝必得一死,无论她有没有动手杀滁帝,让外人知道了都将引来猜疑。此事,越少有人知道越好。

    她道:“多谢。”

    深涉抱臂道:“你知道领情就好。他们来得正好,就让他们送你爹回离都好了。我去引他们过来。”

    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看长洢道:“你还是躲起来的好。你浑身是血,让他们看见了,总不好。”

    长洢便往后走了几步,四处都是半人高的灌木丛,她矮身蹲在灌木丛后,不出声响根本看不到人影。

    深涉见她藏好了,刻意拔高了声音喊道:“来人呐!来人呐!陛下!快来人救陛下!”

    就听见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急促赶来,长洢挑开挡在眼前的灌木横枝,从枝丫间的缝隙往外看,没一会儿沧禹沐等人就奔到了深涉跟前,他们见滁帝已薨,尽皆跪倒在滁帝的遗体旁,伏地悲恸大哭。

    哭了一阵,沧禹沐一面擦泪一面领众人跪于滁帝脚下,行了跪拜大礼后才命人好生将滁帝的遗体装裹起来抬走。

    长洢见沧禹氏的人将滁帝抬走了,正要起身,不料沧禹沐却落后了几步,向深涉作揖道:“此番多谢四公子了。”

    而后才转身欲走,正看见长洢从灌木丛后露出脸来。

    长洢在沉山府长大,回宫后只在敬善皇后的丧仪上露过脸,因是宫中女眷,沧禹沐虽是氏族公子,参与过敬善皇后的丧仪却也只是远远瞥到过一眼。

    此时长洢身着男装,又一脸一身的血水,沧禹沐倒没能认出她来,只是一眼看见她那双清冷的眼眸和一张挂满血水的脸不由吃了一惊。

    深涉已经上前挡住他视线道:“你家的人都在等着你呢,大公子还是先请吧,这里距离洛水甚远,大公子护送陛下灵驾一路多保重。”

    沧禹沐见深涉有意遮掩,倒也没多追问,又与深涉揖了一礼便走了。

    长洢从灌木丛后走过来,将深涉打量了两眼。

    沧禹氏是洛水三大氏之一,沧禹府的大公子自然是与沉山府和涅川府的大公子同等位份,便是见了垣澈也只需以平礼相见。

    堪木氏只是洛水的小氏族,见了大氏族的嫡公子,论理只有深涉给沧禹沐施礼的,没有沧禹沐给他行礼的道理。

    而方才她分明看见,沧禹沐几番向深涉施礼,深涉却受得理所应当,一点也没有还礼的意思。这只能说明,他的身份比沧禹沐高。

    可是一个小氏族的公子,即便是嫡系嫡出,也比不得大氏族的嫡公子。这个男人,绝不仅仅只是堪木氏一位寻常的公子。

第四十五章 死讯(二)

    “怎么?”深涉察觉到长洢探询的目光,环起胳膊道,“这样看着本公子干嘛?我可没出卖你,是你自己露了行迹让人看见了。这可怪不到我。”

    长洢没理会他,扫了他一眼,当先迈步走了。

    她浑身是血,身上的衣裳还淋淋沥沥地往下滴着血水,这副浑身浴血的模样肯定进不了宜阳城,当务之急是要换一身干净衣裳。

    深涉去附近的村庄,向农户家里买了一身衣衫。长洢洗干净了身上的血水,换上干净的衣衫就急着要去宜阳。

    深涉道:“歇一歇再走吧。”

    长洢道:“我不累,宜阳城想要进去也不容易,到那里还要耽误许多功夫。先过去再说。”

    深涉默了片刻,便施精思术带她走。

    精思术只耗费施用者的灵力,长洢被他带着,相当于搭顺风车,无需耗费心神。这两天她一直在赶路,又在血怨池里折腾了一夜,此时身心俱疲,没一会就有些睁不开眼。

    深涉拉着她,一面御风而行一面道:“困了就睡一会吧,睁眼就到了。”

    这里离宜阳城不远,以深涉的修为施用精思术很快就能到。到了那里,还不知道要如何进城。她要抓紧时间休憩片刻,到了宜阳城才有精力应对。

    她眼一闭就睡了过去,等再一睁眼,果然到了。

    但她站在城门口,抬头看到城门头上写的是宁阳二字,根本不是楼烦的都城宜阳。

    他们已经离开楼烦,又回到了宁阳。

    长洢眸光一冷,缓缓转脸看向深涉道:“你想做什么?”

    深涉淡定道:“送你去南昭的帝都,炎阳。”

    宁阳是由北向南去帝都炎阳城的必经之路,若不是天将黑了,他灵力受限,再行半日,这个男人差不多就将她带去炎阳了。

    长洢捏紧双拳,咬牙怒道:“堪木深涉,你竟敢出卖我?”

    深涉道:“话别说这么难听嘛!怎么能叫出卖呢?我若是真心想要卖你,早将你卖了,现在不知道蹲在哪里数钱呢!我不过是受人所托,想来想去,还是将你送去炎阳的好……”

    受谁所托?

    不用问。除了她的未婚夫南昭灼,哪里还会有第二个人?

    他果然是南昭灼的人。

    他这一路处处帮着她,她竟就放松了警惕。

    她一句话没说,扭身就走。

    深涉长腿一跨,两步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臂道:“炎阳,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长洢用力要将他的手甩开,深涉手上看似没有施力,却不容她有半点撼动。她一手敌不过,立时用另一只手向腰间拔锟铻剑。

    却不想,手才伸出去就被深涉先一步制住。他手掌宽大,两手并一手,长洢的两只手腕竟又被他一只手困住。

    “放开。”长洢挣扎道,“不然我宰了你。”

    深涉不以为意道:“你想宰我又不是一次两次了,等到了炎阳,你若还想宰了我,你尽管宰好了。”

    他伸长脖子作出任人宰割的模样,长洢恨不能立时就宰了他,却左右挣扎不脱,只能开口向来往的行人求救。

    他们两个在城门口纠缠起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围过来看热闹,但都是南昭人,长洢出声呼救,他们也听不懂,只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深涉一面轻松地制住长洢,一面用南昭语向四围的人说了几句,众人的眼风立时变得暧昧起来,左右将眼神一对,了然地点点头,掩嘴笑着走了。

    长洢虽着意学南昭语,但毕竟时日尚短,根本没听清他方才说的是什么。不过看周围人的反应,她约莫也猜到了些。

    南昭多有喜爱男风之人,她眼下身穿男装,与深涉这样拉扯不清,多半是被这些人猜疑到那里去了。

    长洢十分着恼,深涉却笑道:“你若还不肯走,我可就拎着你衣领甩到肩上扛走了。”

    说着就上手来拎长洢,忽然察觉到一股强劲的掌风朝他面颊上袭来,他立时一掌挥出与来人接了一掌。

    长洢趁机往他腕上狠咬一口,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也不管顾其他,拔腿就跑。

    深涉的灵力修为她早见识过,心知跑不过他,打更打不过,只能趁他与人揪斗时找个地方藏起来。而且天快黑了,他怕黑,正是她逃脱的好时机。

    她跑得飞快,忽然听到一个极熟悉的声音从后传来道:“殿下……”

    她猛地顿住脚,呆了一呆,又猛地回过身,正见深涉身旁站着一个男子,身形高大,肤色微黑,浓眉飞扬,星目沉敛,她复明后虽不曾见过他,却是很多次听过他的声音。

    “沿江……”长洢立时奔回到他跟前道,“你是沿江……”

    沿江向她抱拳,屈膝行礼。

    她忙扶住沿江道:“垣澈呢?你与他一向形影不离,你在这里,他在哪里?”

    沿江张了张嘴,一时没能发出声来。

    长洢急切地催问道:“他在哪?你告诉我,他在哪?”

    “大公子……”沿江垂下头,他虽寡言少语,却向来言语简快,此时吞吐了半晌才道,“大公子在沉山府……”

    “他怎么可能会在沉山府!”长洢急道,“我从沉山一路寻他而来,他怎么可能在沉山府?他……”

    沿江正双目通红地看着她。

    她不由停顿下来,讷讷问道:“他怎么了?”

    沿江道:“大公子……殁了。”

    这句话从沿江口中说出,不过寥寥数字却如同道道惊雷,从苍穹顶上直劈到长洢身上。

    她遍体生寒,浑身僵硬,挪动两只脚茫茫然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才能反应过来,掉回头死死盯着沿江,她的脸死白一片,一双眼睛却满是血红,半晌再道:“你方才是说,垣澈,他死了……”

    沿江不忍看她,沉痛垂头道:“月余前,战死于南昭山下。”

    长洢僵直的面孔忽然扭曲了一下,颊边的肌肉止不住地抖动起来,继而,浑身全抖了起来。

    垣澈怎么可能死呢?他是沉山大公子。

    沉山大公子,文通古今,武战天下。

    他怎么可能会死?

    她从洛水找到南昭,从南昭找到楼烦,想过他失踪可能是为了救御驾,可能是被人俘获,可能是受了重伤,可能……她绝没有想过,他可能会死。

    “诅咒……”她目光呆滞,两脚虚软地直直往前走,“还是诅咒……还是我的诅咒……”

    一口鲜血从她嘴里吐了出来,她身子一晃,直直倒了下去……

第四十六章 满城风雪(一)

    央泽水族位于北荒冰族和南昭火族之间,分为洛水和渭水两脉。洛水之国地处央泽东南,气候温和,四季如春。

    但在长洢十岁那年,洛水之国迎来了万万年难遇的寒冬。大雪连绵三月不歇,帝都渐离城几乎被大雪掩埋。

    大地都被冻裂了。

    世世代代没有过过寒冬的洛水子民,毫无御寒的准备,没有碳火,没有棉衣,就是躲在家里也会被活活冻死。

    又是一夜大雪,长洢在一片宫女的尖叫声中惊醒过来。在清醒的那一瞬,她清晰地听见那些宫女是在肝胆俱裂地喊:“死了!又死人了!”

    长洢从三岁开始记事,这样的尖叫声,她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因为服侍她的宫女都不会长久,三五个月,最多一年,就会莫名其妙地死了。尤其今年,天寒地冻,服侍她的宫人死得比往年更加频繁。

    这一个,已经是入冬以来死掉的第十个宫女了。而且都是给她上夜的宫女,头天晚上好好的,在她寝殿里睡一夜,第二天早上就死了。

    斋宫内一众宫人听到呼喊声纷纷围到东偏殿来,却不敢往殿内去,都挤在殿门口往殿内张望。

    贤妃闻讯赶到斋宫来,走入内殿,就见内殿里靠近暖炉的地方躺着一个宫女。内殿的地面上几欲结冰,只有靠近暖炉的地方有一点热气,那宫女侧身躺在火炉旁一动不动,一个内官大着胆子上前将她翻平过来,霍然看清那宫女的脸容,众人都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尸身已经僵直,四肢黑如焦炭,躯干却凝结出一层寒霜。一时竟看不出来是冻死的还是烧死的。

    若说是冻死的,身上断不会有烧焦的痕迹,若说是烧死的,那层寒霜却是从身体内里结出来的。且不论是烧死还是冻死,脸部都该有痛苦的神色。

    而这宫女竟面如活人,睁着双眼,嘴角还有一丝微笑,挂在死人的面容上显得十分诡异可怖。

    一个宫女被吓坏了,满面惊恐,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指着躺在床榻上的长洢道:“是她……诅咒……诅咒……是她身上的诅咒,只要接近过她的人都要死……”

    诅咒这个词,长洢也早听了千万遍。她几乎每天都能听见宫人窃窃私语,说她身上有诅咒。因为她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的双臂生来畸形,两条手臂像是被打折了,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从内向外扭曲着。两条腿的骨骼虽看不出异常,却虚软无力,长到十岁,还走不出去一步路,甚至坐也坐不住,终日只能躺着。而且,一双眼睛也是瞎的。

    四肢残废,两眼双盲。

    洛水自开国以来,国祚绵延近数万年,皇族内不是没有诞生过残废的畸形儿,但废得如此彻底的只有她一个。

    更诡异的是,她的额间还有一块血红的胎记,活生生就像箭矢从脑门上贯穿后留下的一道伤痕。她出生那日,稳婆将她从娘胎里接出来,这道血红的胎记正往外涌着鲜血,沿着口鼻流了满脸满身的血。几个稳婆当即吓破了胆,没几日就死了。自此后,凡是与她接触过的宫女都会死。

    慢慢地,就有了“相近者必死”的诅咒。一传十,十传百,宫里宫外到处都是这样的谣言。只不过都是背地里议论,像今日这样当着贤妃的面说出来的,还是头一遭。

    贤妃当即斥道:“放肆!那些风言风语听听也就罢了,还敢在公主面前胡口乱说。”

    那宫女跪在地上也不敢说了,贤妃道:“斋宫之事,本宫自会处置,你们不得往外传一句。”

    宫人们都诺诺应了,沧禹氏的皇后却在此时带了一行人进到内殿里来,冷笑道:“好一个不得外传!沉山氏,陛下只是许你协理之权,不是封你做了皇后,你眼中可还有本宫?”

    因是寒冬,皇后受不住寒气,入冬就病倒了。后宫之事都是贤妃在协理。

    皇后一向不喜贤妃,此时走到床榻前,看见长洢扭曲的双臂和空茫的盲眼更是嫌恶不已,道:“还不将这个祸害拖出去打死!”

    她一声令下,两个带刀的禁卫立时上前来,将长洢从床榻上拽起来,拖到殿外丢到了雪地里去。贤妃紧追到殿外,两个内官正拿了刑杖往长洢身上打,她忙扑上去抱住了长洢。

    内官见状便不敢再打。

    “沉山氏,你好大的胆子!”皇后怒道,“仗着自己是太子生母便敢违拗本宫的命令?你儿子还未登基称帝,便是将来他做了天子,本宫也是嫡母太后,也要比你高出一肩。如今你便敢明目张胆地反了?”

    贤妃跪在雪地上,膝行到皇后身前,哀哀求道:“臣妾不敢违拗娘娘,只求娘娘留三公主一条命,这冰天雪地本就难熬,求娘娘发发慈悲,让她自生自灭也好过强要了她的性命。”

    皇后一听此话,触及前事,怒指贤妃道:“你不说这话便罢了,说了这话连你也有了不是。自生自灭?她才出生时,你便说自生自灭,说她活不过三两年,求得太后慈心饶了她的命。如今倒好,十年过去了,洛水年年有灾,先几年水灾接着便是旱灾,今年又是万万年不遇的雪灾,她宫里死了一个又一个。她眼瞎看不见,你也瞎了不成,你还敢留她?”

    她言语激愤,说到此,忽又冷声道:“沉山氏,本宫看你是别有居心。你明知道她是祸害却三番四次替她求情,等她祸及了陛下,好让你儿子早日登基是也不是?太子如今便在沉山府,你们沉山一族好大的算计!”

    皇后猝然牵扯上了沉山府,贤妃忙道:“太子自前年便一直奉旨在外,代陛下巡视沧禹府和沉山府,他如今在沉山府也是陛下的旨意,皇后娘娘说此言论,岂不是对陛下的旨意有所不满?”

    皇后立时怒喝:“你放肆!”

    贤妃垂首,继续道:“三公主只不过是个才满十岁的孩子,腿不能走,手不能拿,身上没有一点灵力修为,她如何有大能耐能祸及洛水和陛下?斋宫里的宫女死的确实蹊跷,但若说与她亲近的必死,这绝无可能。自打她出生就由臣妾抚养,是臣妾一手将她养到今日,哪一日不往斋宫里来,哪一日不与她亲近,若她当真身有不祥,要死,臣妾也该死了千百回了。还求娘娘明鉴,饶了她这一遭。”

    皇后却不听,只道:“本宫今日偏要将她处死了,你又能如何?”

    贤妃亦不肯退道:“昔年臣妾是求了太后,太后她老人家也发了慈悲的。三公主再不济也仍是皇族后裔,娘娘若执意要处死三公主,也应当问过太后才是。”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皇后一巴掌打在贤妃脸上,恨恨切齿道:“贱妇!你敢拿太后压本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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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如此多招介绍:
长洢是个瞎子公主,被亲姐姐推进湖里,昏迷不醒时做了一个奇怪的噩梦,噩梦醒来她自幼失明的眼睛竟然好了!
然而,复明后的事情变得诡异起来。
她的白月光莫名其妙失踪,舅舅战死沙场,爹爹御驾被俘,一道圣旨下来,她要嫁给南昭太子和亲……
国将不国,她拍案而起,举兵逼宫,登基当女帝。
什么和亲,什么太子,女帝陛下一心只想搞事业。
左相大人:“陛下攻渭水否?”
某太子想插话没插上,女帝陛下:“攻!”
右相大人:“陛下攻南昭否?”
某太子再次插话没插上,女帝陛下:“攻!”
女帝陛下御驾亲征,立志要荡平八荒,一统四海。
奈何队友没文化,女帝陛下打着打着就打到了某人的后宫里去……
女帝陛下,哦不,南昭的皇后娘娘看着新婚夫君:“你看着有点眼熟。”
新婚夫君:“……”
皇后娘娘:“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那个那个南昭太子?”
新婚夫君:“朕现在是南昭天子。”
皇后娘娘表示很惊讶,捧着夫君的脸仔细一看,哈?
这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女帝如此多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女帝如此多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女帝如此多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