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女帝如此多招TXT下载女帝如此多招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女帝如此多招全文阅读

作者:边上城     女帝如此多招txt下载     女帝如此多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七章 满城风雪(二)

    皇后身无所出,贤妃却是太子生母,皇后出于沧禹氏,贤妃出于沉山氏,两氏族皆是洛水嫡族正统,将来谁是皇后还未可知。此时见皇后当众打了贤妃,一众宫人都忙跪下来劝解。

    长洢也听见那响亮的一巴掌,又听贤妃轻吟了一声,便知贤妃挨了打。她躺在雪地上,盲眼紧敛,只觉胸中一股戾气激荡,杀念顿生。

    殿外的风雪仿佛也受了她身上戾气的感召,骤然狂乱了起来,将人吹刮得脚站不稳,眼睁不开。皇后本就是带病之身,哪里受得住,捂着绢帕剧烈地咳了起来。

    贤妃解下身上的披风,裹在长洢身上,在风雪中紧紧抱着她。

    “母妃……”

    长洢唤了一声,眼泪立时流了出来。

    贤妃轻声哄她道:“长洢不怕,母妃在这,母妃会护着长洢的,长洢是乖孩子,不哭……”

    众人看着,心中也直犯嘀咕,贤妃方才所言不差,若说那“相近必死”的诅咒是真的,与这小怪物最为亲近的就是贤妃。该咒死的也应是贤妃,可贤妃一向无病无灾好的很。

    众人都小心翼翼地看向皇后。

    皇后咬了咬牙,眸光一转道:“贤妃,你倒是一副慈悲的好模样。那些死了的宫人都是夜里在她寝殿中上夜时死的,你想救这祸害,你今晚也在斋宫陪她睡一晚,若你相安无事,本宫就信了你的话,饶她不死。”

    “好。”贤妃抱住长洢,跪直了身子毅然道,“娘娘的话就是懿旨,臣妾今日就领旨谢恩,还望娘娘信守诺言。”

    斋宫不比旁处,没有旨意不能随意留宿。贤妃去九成宫向太后请了旨意,夜里与长洢同住在斋宫的东偏殿。

    长洢睡在贤妃怀里,摸索了一阵,摸索到贤妃的脸道:“母妃,疼么?”

    贤妃含笑抚慰她道:“不疼。一巴掌而已,皇后病着能有多大力气。”

    长洢垂下盲眼,闷了一阵,忽然冷冷道:“我想杀了她。”

    贤妃顿时一惊,抬眼就见长洢的面孔森冷,一双盲眼中尽是杀意,这绝不是一个十岁的孩童该有的神情言语。忙教导她道:“小孩子家不许说打打杀杀的话。皇后,她终究是你的嫡母,你要晓得你方才的话是要弑母。还有贵妃……”

    长洢立时道:“都不是,只有你是我娘。”

    她的生母涅川贵妃因生下她这个怪物被禁足了两年,直到生下四公主回酒才重获自由,但从没有过问她的事。皇后更是容不得她。

    贤妃知她对皇后和涅川贵妃都有心结,也不再多说,将她搂入怀里道:“不说这些了。母妃跟你说,你皇长兄要从沉山府回来了。”

    长洢听了这话,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皇长兄要回来了!”

    “不仅你皇长兄回来,此次沉山府的大公子也一同来。沉山府嫡系嫡出的只有两位公子,大公子沉山澈是陛下亲自赐过讳名的,叫作垣澈,是我嫡亲的侄儿,和你是同辈,他比你皇长兄还要年长些,他若来了,你要以兄呼之。人人都说他,文通古今,武战天下,是各氏族里难得的人物。你如今也大了,眼睛虽看不见不能读书识字,却也该学些道理。等他来了,我叫他来给你讲几日学。”

    “我听娘亲的话,娘亲让我学道理,我就好好学道理。”她往贤妃怀里噌了噌,软声叫道,“娘亲……”

    贤妃捏捏她鼻尖道:“怎么了?”

    “娘亲……”她嘻嘻傻笑,“娘亲……”

    “傻孩子!”

    宫中有宫中的规矩,长洢虽由贤妃抚养,却也从未这样抱着她同床而眠过。长洢溺在贤妃怀里,殿外虽风雪呼啸不止,她心内却极安稳,蜷着小小的身子睡得异常香甜。

    不知何时醒来,只听见一阵高过一阵的尖叫声。声音刺耳难辨,许多人在叫喊着“死了!”“死了!”,却不知道是谁死了。

    长洢动了动扭曲的手臂去推贤妃,才发现身旁的人硬邦邦的往外冒着寒气,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贤妃死了……

    “娘亲……娘亲……”

    她一面哆嗦地叫着,一面挣动两只扭曲的双臂在贤妃身旁摸索,摸到贤妃纤瘦的胳膊,一股焦味扑鼻而来,摸索到她的胸口,寒气萦绕,冰冷彻骨。

    再往上,摸到贤妃的面孔,她常摸贤妃的面容,她知道贤妃的面容是什么模样。她确定了,躺在她身旁的这个死人就是贤妃,她的双手剧烈地颤动起来,紧接着她瑟缩着身子,浑身的骨头都抖动了起来,越抖越凶。

    她张开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尖锐的吼叫:“娘亲——”

    贤妃的死状和先前死去的宫女们一样,四肢焦黑,躯干凝霜,不同的是她脸上没有微笑,而是在眼角处挂着一滴悬而未落的泪珠。

    斋宫众人惊恐之下,不遗余力四处宣扬“相近必死”的诅咒。原先对诅咒之言将信将疑的宫人们得知贤妃死在斋宫,此时也都信了诅咒之说,谁也不敢再靠近长洢。

    长洢死死抱住贤妃的遗体,不让宫人们将贤妃抬走。众人不敢碰她,单拉着贤妃又拉扯不开,斋宫里的掌事嬷嬷一面骂着她“妖孽”“祸害”,一面拿来长棍往她身上打了数十下,将她扭曲的手臂打开了才把贤妃的遗体抬出来。

    贤妃的遗体装殓好,停灵在斋宫的主殿。贤妃协理后宫,素有美名,诸多妃嫔宫人皆来斋宫哭灵。斋宫内哭声震天,三日三夜不休。

    太子息溟彼时还在沉山府,听闻噩耗,星夜兼程从沉山府赶回太安宫奔丧。皇子公主们都依制来斋宫里行丧礼,独不见长洢。

    贤妃死后,众人躲长洢还来不及,谁还会关心她的死活。息溟在斋宫里问了一遍,竟无一人知道长洢在何处。

    息溟大怒道:“她是洛水的三公主,是你们的主子,陛下还没有下旨处置,你们一个个倒自己主张起来了。谁给你们的胆子!”

    众人这才着了慌,忙四下去找,翻遍了斋宫也寻不到长洢。

第四十八章 满城风雪(三)

    到了深夜,哭灵的人都散尽了,息溟独自一人在贤妃棺柩前守灵。他出宫巡视,已有一年没见到贤妃。他出宫时,母亲和幼妹的笑容还在眼前,如今回来,母亲躺在棺木中,幼妹不知去向。不禁悲恸难抑,扶着贤妃的棺椁痛哭出声,忽听到棺柩尾端传出压抑的哭泣声。

    他立时道:“长洢?是你么?”

    长洢躲在棺柩尾端与灵堂帷幔的夹缝里,听到息溟疾步而来的声音,她忽然大叫道:“皇长兄,你不要过来。”

    息溟站住脚,她连声道:“皇长兄,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想要害死母妃,我不该让她抱着我睡觉,我不该让她靠近我,她若没有与我在一起,她就不会死……是我害死了母妃……是我……是我……对不起……我是祸害,我是妖孽,我害死了服侍我的宫女,我害死了母妃,你靠近我,你也会被我害死的。”

    贤妃的死,不仅是旁人,连她自己也信了,她身上的诅咒是真的,她真的是一个妖孽祸害。所有的人都是因她而死。

    她躲在缝隙里蜷缩成一团,无论如何也不肯出来。息溟探出身子,硬生生将她从缝隙里拽出来,抱在怀里。长洢一入了他怀中,更忍不住大哭起来。

    息溟也含泪道:“长洢,你还小,有许多事你还不明白。你只须知道,没有诅咒,你不是祸害,也不是妖孽,母妃的死与你无关。你要相信皇长兄,也要相信你自己。懂么?”

    长洢泣不成声,息溟心疼地抱着她,她浑身冰冷,贤妃死后便没人再管她,她身上只穿着中衣,还是与贤妃同寝时那晚贤妃为她穿的。

    这几日大雪更甚,天气越加寒冷,息溟从沉山府赶回来,一路上见到许多穿着厚棉衣尚被冻死在路边的人,不由惊疑问道:“你何时藏来这里的?”

    长洢抽噎道:“母妃停灵时,我就听着他们的哭声爬过来了。”

    那是四日前的事情了。

    “你躲在这里不冷么?”

    长洢摇头,她确实感觉不到冷。

    息溟握了握她的手,僵硬如铁,竟比冰雪还冷。

    息溟只当她冻僵了,忙抱她回东偏殿,一面命人准备饮食衣物,一面给长洢穿上了大毛的棉衣,又喂她吃了些热汤,被褥盖了一层又一层,再摸摸她身上,仍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息溟将她小小的身子抱在胸口,用身上的热气给她焐着。

    “太子殿下……”掌事嬷嬷上来露脸道,“不可与三公主这样亲近,贤妃娘娘那日就是抱着……”

    息溟怒喝道:“出去!”

    掌事嬷嬷忙退了下去。其他宫人见状,更不敢提“相近必死”之类的话。

    天快亮时,一个小内官来东偏殿传话,太后请他去九成宫商议贤妃的丧仪。

    息溟临走前,向长洢道:“母妃不在了,我远在东宫恐照看不上你,我今日便求皇祖母将你送出宫去。沉山氏是我的母族,你到那里去,我也放心。待过几年,诸事定了,我再将你接回来。”

    长洢睁着两只空茫的盲眼,两条扭曲的双臂在床沿上摸索了一阵,摸索到息溟的手便抓紧了道:“皇长兄,我不走。”

    “长洢听话。”息溟轻拍拍她道,“宫中不太平,你留在这里命也要保不住。沉山府的大公子今日便到都中,你先好好睡一觉,我去见过皇祖母,回来就送你出宫。”

    长洢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越走越远,直到听不见。她躺在床榻上,直愣愣睁着盲眼,等了许久,却再也没有回来的脚步声。

    太子息溟的尸身漂浮在御花园的华池里。

    宫人们将他打捞上来时,就见他的死状和先前死去的人一模一样,四肢焦黑,躯干凝霜,且那些凝出来的霜花经水不化。

    息溟册立为太子已有十余年,参朝理政,贤名在外,一向受万民爱戴。一朝暴毙,举国震惊。

    斋宫里许多宫人都瞧见,昨日夜里息溟是如何亲密地抱着长洢,今日便和贤妃,和那些服侍过长洢的宫女们一样惨死了。宫人,贤妃,太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诡异死亡,终于让先前的谣言变成了不可否认的事实。

    提及长洢,宫中人人心惊胆寒。

    以右相沧禹薄为首的大臣们纷纷上奏要处死长洢,滁帝一向耽于享乐,三五年能上一次朝已算是勤政爱民。听闻贤妃和太子的死讯,滁帝痛哭两场后便卧病在床,奏折堆积如山,他却不看一眼。

    太后也迟迟不对此事表态,只命人速速办理贤妃和太子的丧事。没有这二人的旨意,其他人纵是想要处死长洢,也没一个敢到斋宫的东偏殿去。没人知道离她多远的距离是安全的,生怕稍一沾身,第二日便惨遭横死。

    长洢心如死灰,躺在床上如一株枯木一动不动。她是一个瞎子,满眼只有黑暗。

    在这一方黑暗中,死亡的噩耗、流窜的谣言、宫人们的谩骂与咒她“早点去死”的声音时时刻刻充斥在她耳中。

    她慢慢从床上挣扎起来,用手肘撑在地上,拖起虚软无力的双腿,摸索着爬动。循着声音,从东偏殿里爬了出来,往贤妃和息溟停灵的主殿去。

    众人一看到她出来,胆小的发出一阵尖叫,立时抱头逃窜了。胆子大的虽不至于逃窜,也连连往后退避三舍。

    长洢循着他们的声响往前爬,她进一寸,众人就往后退一寸,忽然一个雪球飞过来,重重砸到了她脑袋上。

    长洢停了下来。

    一个更大的雪球紧跟着砸到她的额头上,雪球碎裂,溅了她一脸的碎雪。

    宛潼一面团雪球砸她一面骂道:“妖孽!祸害!你害死了我皇长兄,我砸死你!砸死你!”

    跟随她的宫女怯怯劝道:“二公主,别过去,快些走吧。”

    她却反手给了那宫女一巴掌道:“你怕她你滚,本公主可不怕她。”

    说着又连连往长洢身上砸了几个雪球,长洢趴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仍由她打砸。

    宛潼见拿雪球砸她没反应,又命人去寻了青砖来。众人都畏惧长洢,也都想将这个随时会要命的怪物早早打死了。此时得了宛潼的命令,哄抢着去拿砖头砸长洢。

    宛潼举着一块砖头照着长洢的头上砸去,额角上立时血流如注。

    长洢仍旧不动。

    众人一齐抛砖砸她,砖块纷纷落下,她被砸倒在雪地上,手上头上都是血。

    众人都叫:“快砸!快砸!她倒下去了,不要叫她爬起来!”

    宛潼走近几步,咬牙用了狠劲,举起砖头正要照着长洢的面门上狠砸一把,回酒奔上来,拦在长洢身前道:“不许砸!不许砸!不许你砸我阿姊!”

    长洢听到回酒的声音终于动了动。

    回酒比她小两岁,那时的身形还不到宛潼腰上,却一头冲上去推搡宛潼道:“不许你砸我阿姊!她是我阿姊!谁都不许砸!”

    宛潼被她撞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站稳了扬手就往回酒脸上打了一巴掌:“你敢推我!你也不看看我是谁!谁是你阿姊?我才是你姊姊!她就是一个害人精,害死了皇长兄,害死了贤妃,你还要认她作阿姊?你要认她,你便也是个小妖孽!啊——”

    她忽然尖叫一声,一块锐利的碎冰从她脸颊上又快又狠地飞过,她脸上顿时流出一道血痕。

    长洢手肘撑在雪地上,身子直起来,盲眼半垂道:“我是害人的妖孽,打我可以,你敢碰我妹妹,我杀了你!”。

    宛潼见她手里还捏着一块碎冰,立时叫骂道:“小贱人,你竟然敢拿冰块砸我!”

    长洢侧耳听着她的声音,扭曲的手臂动了动,调整出一个角度将手中的碎冰飞掷了出去,正击中宛潼骂人的嘴。

    宛潼气急败坏道:“打死她!给我打死她!”。

    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靠近长洢。

    宛潼怒叫:“去叫禁卫来,用弓箭!我就不信射不死她!”

    长洢忽然朝前一扑,众人尖叫一声,吓得连连后退。

    又一场风雪欲来,乌云低垂,天光阴暗得令人压抑。

    长洢趴在雪地里,盲眼幽暗如深渊,面容森冷若寒霜,她像一只匍匐前行的野兽,徐徐向宛潼的方向爬去。

    “我是妖孽。”她咬牙狠道,“我身上有诅咒,靠近我的人,都、得、死!”

    眼见着她就要爬过来,宛潼也吓得直往后退。此时不敢再逞强,连滚带爬地跑了。众人见状也跟着一哄而散,只有回酒还站在原地。

    “阿姊……”

    她哭着叫了一声,快步奔上前,要将长洢扶起来。

    长洢听到她靠近的脚步声,立时道:“不要过来!”

    她迅疾调转了方向,向远离回酒的地方爬。

    回酒见她拖着两条腿在雪地里爬来爬去,忍不住哭喊:“阿姊……是母妃让我来看你……”

    长洢却越爬越快,口中高叫道:“不要你们管!你走!我不要你们管!走!”

    跟随回酒来的宫女也害怕待在斋宫里,半拖半抱着将回酒带走了。

    “走……不要靠近我……我会把你们都害死……我身上有诅咒……是我咒死了母妃,是我咒死了皇长兄……我是妖孽!我是祸害!我身上有诅咒,是我咒死了母妃,是我咒死了皇长兄……”

    她自言自语,反反复复,几近崩溃地说着。

    忽而又痛苦地摇头挣扎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妖孽。我不是祸害。我没有要害死母妃,我没有要害死皇长兄,我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我没有!我没有!我不是!我不是……”

    风雪降临时,她独自一人趴在雪地里,凄厉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在本书起点网址的“qidian“后边加上“tu“两个字母,就可以在公众号“起点图”上关注本书的数据和书单啦,数据每天都有变化哟~

第四十九章 既见君子(一)

    又下了半日大雪,到暮色四合时风雪才渐渐止住。

    没有一个人管长洢的死活,她趴在主殿前的雪地里,枯瘦畸形的身子已被积雪覆盖大半,额头和手上流出的血也干涸,冻结成乌青色。

    掌事嬷嬷和几个宫女躲在西偏殿里,探头探脑地往主殿前张望。

    “下了这半日雪,怕是早冻死了。”

    “就是不下雪,在这雪地里躺半日也要去半条命。”

    “冻死了好呀,早冻死了咱们也不用每日提心吊胆了。”

    “呀!她方才好像动了一下。瞧瞧!瞧瞧!可不是动了。”

    众人定眼一看,果然见长洢的头动了动,过了片刻又没了动静。

    掌事嬷嬷做主道:“依我看,她便是没死,咱们也该趁着这个机会将她弄死了才好。”

    一个小宫女胆怯道:“不能吧,陛下和太后还未下旨,咱们擅自动了她,岂不是要遭灭族之罪。”

    掌事嬷嬷道:“怕什么?你当还是先前么?贤妃和太子已死,还有谁会护着她?她那个亲娘打两棍子也出不来一个声,能敢管她的事?照如今的景况,陛下和太后下旨处死她只是早晚的事。她今日得罪了二公主,咱们结果了她,也好到二公主面前讨个赏。保不准能在皇后娘娘宫中讨个好差事,我可不想一辈子待在这晦气的地方。”

    说着便带头从西偏殿里出来,也不敢靠长洢太近,打量了一会,抓了一团雪块往长洢身砸去,见长洢的头动了动,回头对宫女们道:“还有气,去将白日的青砖寻来,咱们一人一块砖,照着她头上砸,必能将她砸死了。到时在二公主面前讨赏,咱们都是一样的。”

    众人依她所言,将白日没用完的青砖都搬到一处。掌事嬷嬷命他们打砸长洢,自己却不动手,躲在众人身后观望。

    宫女们不知是力气小还是胆子小,抛出去的砖头不是飞到半路就落了,就是砸偏了,砖头一块接一块飞出去,竟没一个砸到长洢身上去。

    “没用的蹄子们!”掌事嬷嬷骂道,“统共就这几块砖,都叫你们白砸了。”

    砖块落在长洢附近,没人敢去捡,掌事嬷嬷又道:“将她内殿里的衣裳被褥拿出来,点上火扑到她身上,烧死了才干净。她的东西也没人敢再用,都烧给了她,也不枉她来这世上走一遭。这天寒地冻的,也正好可以烤烤火。”

    众人都摇头,不敢去东偏殿。

    掌事嬷嬷骂了一声,亲自去东偏殿将长洢的被褥衣裳抱了出来,又掌了一盏油灯来。先点了容易烧的衣裳,再用衣裳引火将几床被褥烧着了,看着火势起来了才用力向长洢抛去。

    衣裳被褥裹成一大团,熊熊燃烧成一个大火球,眼看就要落到长洢身上,就见一道雪亮的剑光从斋宫的宫门处直劈过来,火球被劈成两半,一半飞向远处,一半飞向掌事嬷嬷。

    掌事嬷嬷躲闪不及被那半个火球撞个正着,头发沾上火立时烧起来,不由惨叫一声,就地一滚,滚到雪地里,来回打了几个滚才将头上的火滚灭了。

    她当即从雪地里跳起来,朝着宫门的方向厉声喝道:“什么人?敢护着这个妖孽!你怕不是要死。你……”

    天上一轮欲圆不圆的月,将斋宫的雪地照得银光雪亮,宫门檐下的阴影里缓步走出来一个人。

    众人都往宫门看去,远远只见这人穿着一身洁净如雪的白袍,外罩一袭迎风踏雪的白裘大氅,宽大的衣袖垂到膝下,腰间系着一圈白孝,右手持着一柄光亮如雪的长剑,缓步走至掌事嬷嬷跟前停住。

    掌事嬷嬷这才看清眼前之人,一派风姿神貌,晓月之下肤色皎然生光,眉高长,鼻直挺,眸清深,眸底似若含笑却又波澜不惊,眉宇恍如春花柔美却又尽显英武之气。正是东盛神洲四公子榜上排在首位的沉山大公子。

    掌事嬷嬷嘴里的话已经无力为继,只干张着一张嘴,也不知合拢。宫女们齐齐跪下来行礼。

    垣澈径直走到长洢跟前,行礼道:“殿下,臣,沉山氏垣澈,奉旨接殿下出宫……”

    长洢躺在雪地里,听见他的声音立时清醒了过来,手肘撑地,迅疾向着远离他的方向爬。一面爬一面叫道:“走开!不许过来!”

    她爬得很快,但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仿佛顷刻就到了她身旁。

    她突然尖声大叫:“走开!你走开!不许过来!不许靠近我!”

    扭曲的双臂激烈地乱舞起来,不容许任何人靠近她。

    垣澈轻声唤道:“殿下……”

    他的声音极其柔和,清冽如甘泉,长洢却极凄厉地嘶吼:“我是妖孽!我是祸害!我身上有诅……”

    他弯身,将她小小的身子腾空抱了起来。

    长洢嘴里还在乱喊乱叫,两只扭曲的手臂狂乱地甩动,拼了命地挣扎。为了能让这个人将她抛开了,甚至从他怀里扑上去,咬住了他的肩膀。

    却并无用处。

    垣澈抱着她走得极平稳,一脚一脚踩在雪地里,积雪发出被踩踏的“吱吱”声。

    长洢咬在他肩膀上,听着这个声音,安静至极,恍惚这世间只剩下了这道声音。

    她不再挣扎,嘴里松开了垣澈的肩膀,两道眼泪却无声无息地从她的盲眼里流了出来。

    “你会死的……”她哆哆嗦嗦道,“你也会死的……”

    垣澈抱着她径直入了停灵的主殿,在贤妃和太子的灵前,他抱着长洢缓缓跪下来,垂眸看长洢空茫的盲眼,知她看不见,温声道:“殿下,此处是斋宫主殿,贤妃娘娘和太子殿下的灵柩都在这里,今夜殿下在此替他们守一夜灵,明日臣带殿下出宫。”

    长洢面如死灰道:“你会死的……没有明日了……”

    厚实的大氅裹到了她身上,垣澈怀抱里的温热气息透过毛孔钻入她冰冷的身体里,仿佛已经凝固成冰雪的血液也渐渐消融了,恍惚间让她昏昏欲睡。

    她身有残疾,难以长开,虽然已经十岁了,身形却只有三五岁孩童般大小。垣澈将她抱在臂弯间,整个儿拢在怀中,语声极柔道:“睡吧。”

    他仿佛哄婴孩入睡般轻拍着她:“睡吧。不会冷。”

第五十章 即见君子(二)

    长洢贴在垣澈的胸壁上,听得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平稳安静的呼吸,她直直睁着一双盲眼,不让自己睡过去。

    她怕一旦睡着了,这个被她身上诅咒沾染了的无辜之人,就会和贤妃和太子一样,不知何时就悄然死去。

    却敌不过身体里越来越浓重的睡意,眼皮一耷拉下来就睡了过去。

    睡了不知多久,她猛地清醒过来,扭曲的手臂挣动起来,胡乱揪住垣澈胸前的衣襟道:“你……你还在么?”

    垣澈还抱着她,将她小小的身子拢在怀里,轻声答道:“臣还在。殿下,臣讳名垣澈。殿下可以唤臣垣澈。”

    长洢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不放,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她浑身立时紧绷了起来。

    垣澈察觉到了,温声安抚道:“殿下不用紧张,外面是沉山府的兵卒。”

    副将沿江一身黑衣黑甲正率领一行兵卒齐步进入斋宫,从斋宫大门到主殿门前分成两列肃穆站定,没有一声言语,只能听得雪地上整齐的行踏之声。

    斋宫的宫人们全避到西偏殿,挤作一团,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沿江面无表情,步入主殿向垣澈抱拳行礼道:“大公子,马车备好了。禁卫统领涅川沛领了人在外面挡了去路。”

    垣澈道:“无妨。他不过奉命行事罢了。”

    又垂眸看长洢道:“沉山有一眼茗泉,承天地灵气,可以医治伤残之疾。许多人慕名而来,十之八九都能医好,殿下生来残疾,昨日进宫时臣已禀明陛下,陛下允诺臣带殿下去沉山府医治。今日离了宫,不知何时能再回来,殿下在宫中可还有什么牵挂?”

    长洢将盲眼睁了半晌,摇了摇头。

    垣澈道:“殿下可要到涅川贵妃宫中去请辞?”

    长洢再摇头。

    垣澈便抱着她起身,在贤妃和太子灵前再行了礼,出了主殿。

    掌事嬷嬷拿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在殿前阶下期期艾艾道:“沉山王世子,这是三公主的行李,老奴向来服侍三公主,昨日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如今三公主要去沉山府,老奴寻思着三公主的行囊无人收拾,特特来……”

    垣澈道:“沉山府只要三公主一人,旁的东西,一概不要。”

    斋宫的宫门外停着一辆四驾的马车,车厢的后壁嵌着一个方正的“沉”字,正是沉山府的标记。

    此时,这架马车四围站着数列身着黑色铠甲的兵卒,个个昂首挺胸,手持刀剑,严正以待。

    风雪中,太安宫禁卫统领涅川沛披甲带剑,正带了数百名禁卫与沉山府的兵卒对峙。

    垣澈抱着长洢从斋宫出来,涅川沛上前抱拳道:“大公子无诏带兵入宫,于理不合,下官依制要过来看看。”

    无诏带兵入宫,岂止是于理不合,简直是谋逆大罪。只是在沉山府的精兵面前,这位统领大人将话说的很客气。

    垣澈道:“我奉陛下之命,前来接三公主殿下出宫。恐路上遇有不测,故领兵而来。带兵闯宫之罪我自会向陛下请,眼下还请大人让路。”

    涅川沛往后退了两步,仍抱拳行礼道:“下官也是奉公行事,还请大公子切勿见怪。”

    垣澈颔首道:“这是自然。”

    他抱着长洢上了马车,涅川沛回身挥手,堵在路上的禁卫立时往两旁让开了路。

    挂着沉山府徽记的马车从斋宫一路向北而行,沉山府的精兵手持刀剑拥护在马车前后,齐整整的踏步之声在宫墙内阵阵回响。路上打扫积雪的宫人见此阵仗,纷纷躬身退至道路两侧避让。

    马车行驶到北阙门前忽然停了下来,长洢不由一惊,她此时草木皆兵,有一点异动就浑身紧绷起来,手里紧紧抓住垣澈的衣襟,生怕稍一松懈,他就会不明不白地死了。

    垣澈轻拍拍她的肩膀道:“殿下不用怕,是贵妃娘娘和四公主来给殿下送行的。”

    说着就要下车见礼,长洢却紧紧抓住他不放。垣澈起不得身下车,只能隔着车窗向涅川贵妃和四公主回酒拱手行礼。

    涅川贵妃牵着回酒站在车窗下,她身形细弱,在飘雪的寒风中几乎站不稳,却极力往马车内张望,想要看一眼长洢。

    回酒往马车内喊:“阿姊……”

    风雪中,她幼小的声音微微颤抖。长洢听到她的呼喊声,心中不由地一阵酸楚,将垣澈的衣袍抓得更紧,却始终没有回应她。

    涅川贵妃在车窗外缓缓道:“长洢,终究是母亲对不住你。出了宫,往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长洢夹着眼角的泪珠,这是她的亲生母亲。她长到如今,头一次听见亲生母亲的声音。却是叫她,不要再回来了……

    她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

    “世子……”涅川贵妃看向垣澈,低声道,“长洢往后全仰仗世子庇护,涅川氏感激不尽。”

    说着便向垣澈敛裾行礼。

    垣澈忙在马车内作揖还礼道:“娘娘不必挂心,沉山府定会护殿下周全。”

    回酒在马车外大声哭喊:“阿姊,酒酒见不到阿姊了,酒酒会想阿姊的……阿姊,你也要想酒酒……”

    长洢紧闭盲眼,只道:“走……”

    北阙门已大开,垣澈向涅川贵妃行礼告辞,马车继续向前驶向北阙门。

    回酒不住喊着“阿姊”,跟着马车追了出去。

    涅川贵妃紧走几步将她搂在怀里,她呜呜咽咽仍哭着向远去的马车大喊阿姊,见马车越走越远,她抱着涅川贵妃大哭起来:“母妃,酒酒不要阿姊出宫。以往我偷偷去斋宫看她,她说她喜欢酒酒去看她,也喜欢酒酒。阿姊出宫了,酒酒就见不到阿姊了……母妃,你也舍不得阿姊对不对,我们去求父皇,不要让阿姊出宫去……”

    涅川贵妃低泣道:“你阿姊只有出宫去才有活路……”

    长洢在马车内听着回酒的哭喊声,不由浑身发颤。她将脸埋在垣澈的衣袍间,眼泪终于簌簌而落。

    垣澈抱紧她道:“殿下不必伤怀,往后,沉山府就是殿下的家。”

    此时,马车正穿过北阙门,驶出太安宫。而后,满城风雪中,厚重的宫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在马车后缓缓关闭。将这充满流言和死亡的阴冷之地远远地关闭在身后。

第五十一章 既见君子(三)

    沉山府的马车在风雪中行驶一个多时辰抵达沉山都府,因贤妃和息溟新丧,沉山都府在一片皑皑白雪中挂满素缟,更显哀痛肃穆。都府主司沉山汛率领一众沉山氏官员在都府大门外迎候。

    垣澈见过众人,抱着长洢径直往内院去。

    沉山汛已经备好一间上房,作长洢下榻的卧房。房内的火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长洢浑身冰冷,垣澈一路抱着她仿佛抱着一块冰。到了卧房内,忙将她安置在暖榻上。

    沿江在房外道:“大公子,几位大人有事禀告,请大公子到前厅去。”

    垣澈应了一声,正要起身出去,却见长洢仍紧紧抓着他的衣袍下摆不肯放手。

    “不要走……”她哆嗦道,“你会死的……我身上有诅咒,母妃抱了我,第二日便死了。皇长兄抱了我,第二天日也死了……你今日也会死的……”

    垣澈道:“殿下,没有诅咒……”

    他试图要说服长洢,长洢却猝然尖叫起来:“皇长兄也是这么说的!他死了!!你也会死的!!”

    她嘶声哭了起来。挂在扭曲手臂上的小手紧紧捏成拳,指骨透出森白。

    垣澈复又坐了回去,安抚她道:“殿下莫哭。臣不走就是,臣就在这里陪着殿下。”

    长洢在暖榻上翻过身侧躺着,摸摸索索,摸索到垣澈的手,两只手紧紧抓住了不放。她也不许任何人再接近她。侍女奉了早膳来,欲上前服侍她用早膳。她一听到有脚步声靠近,立时浑身紧绷,哭叫起来。

    垣澈便不让旁人接近她,他坐在床榻前,软言哄劝,好歹让长洢吃了一些粥汤,指望她吃了早膳后能安稳睡一会。长洢却直愣愣睁着盲眼,手里紧抓着他的衣袍,一刻也不放松。

    垣澈无法,只能片刻不离,在榻前坐着陪她。众人有事要禀报也到长洢卧房外说。

    飞了半日的大雪将歇未歇,每过一刻,好似“相近必死”的诅咒下一刻就会降临,长洢就越发紧张起来。众人来去禀报事情,她一听见脚步声,就禁不住浑身发颤。风雪吹打在窗柩上,她也惊心不已。

    大半日下来,浑身已经冷汗涔涔。

    垣澈便不许众人再来禀报事情,将长洢抱在臂弯间,轻轻拍着她的肩背,温言安抚她。

    长洢听着他说话的声音,知他尚且安好,没有半点不测,心中稍稍镇静了些。忽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门外清脆脆地喊道:“哥哥……”

    不由又浑身紧绷起来。

    沉山泽从门外探了个小脑袋进来,眨动一双乌黑的眼睛道:“哥哥,我能进来嘛?”

    垣澈招手叫他进去,他立时欢快地跑了进去。

    到了长洢床榻前,他停下来道:“我听汛叔说,殿下不许旁人接近,我早想来了,汛叔拉着不让我来。还哄我说,外面雪大,我若滑跌了摔了伤出来,他便告诉父亲说是我贪玩偏要到屋外玩雪,父亲要是听了这话,不打断我的腿才怪呢!汛叔可真坏!”

    垣澈向他柔柔笑道:“那你为何又跑来了?不怕汛叔去告状?”

    “我想哥哥嘛!昨日让哥哥带我一同入宫为娘娘和太子殿下跪灵,哥哥也不许我去,我等了一整夜,也不见哥哥回来。我还以为哥哥丢下我,独自回沉山府去了呢!”

    他往前凑了凑,踮起脚往垣澈怀里去看长洢,就见长洢的两条手臂扭曲得古怪,双腿虚软,在垣澈怀中无力耷拉着。眼睛却生得极美,眼缘的线条柔和流畅,一对眼珠子晶莹清亮,睫毛长而密,微微眨动,眼底好似泛出一派湖光山色。却是盲的。

    只觉可怜,不由握住长洢的手,脆生生道:“殿下,我叫沉山泽,是哥哥的弟弟。哥哥只有我一个亲弟弟,我也只有哥哥一个亲哥哥。我还有很多堂哥,治哥哥,涛哥哥,泫哥哥,但我没有姐姐,你做我姐姐好不好?”

    长洢冷不防被一只热乎乎的小手握住,不由浑身一颤,冷冰冰的手瑟瑟地往后缩了缩。

    “称殿下。”垣澈嗔了他一句,“不可僭越无礼。”

    沉山泽垂头“哦”了一声,垣澈提醒他道:“见了殿下,如何行礼?”

    沉山泽立时端正了身子,有模有样撩起衣摆,屈了一膝,郑重向长洢行礼参拜道:“臣,沉山府次子泽,拜见殿下。”

    长洢不出声。

    沉山泽小嘴叭叭叭,说了半日话,长洢在垣澈怀中,盲眼半垂,始终不愿开口。手里还是紧抓着垣澈的衣摆,神情紧张。

    到了深夜,垣澈道:“殿下,已入夜了,这一日算是过去了,殿下守了臣一日,臣并没有死,可见诅咒之言纯属无稽之谈。殿下可以放心了。”

    他将长洢放回暖榻上,沉山泽拉了拉她手道:“殿下,哥哥说没有诅咒肯定就没有诅咒,哥哥很厉害的,就是有诅咒哥哥也不怕。我也不怕。殿下,等你去了沉山府,你到我院中去玩好不好?我有许多玩具,都是哥哥给我做的,都是我的宝贝,你若喜欢,我都送你。沉山还有许多许多好玩的地方,等你去了,我带你去玩。”

    长洢静默半晌,终于回了他一句道:“多谢。”

    她半晌不说话,蓦然出声,只听是一道清冷冷的声音,沉山泽不由怔了怔,随即又蹦又跳道:“殿下理我了!殿下肯与我说话了!”

    垣澈唇角含笑,揉了揉他头顶。

    已经过了亥时,垣澈看了看窗外夜色,唤了人来送他回房。叮嘱道:“夜里若听到声音,就待在房里,不许出来。”

    沉山泽懵懂点头,趴在床榻前向长洢道:“殿下,我先走喽!我明天再来陪你玩哦!”

    然后兴高采烈,屁颠屁颠跑了。房门一打开,一阵寒气从外扑进来,长洢被开门的声响惊动,向来敏锐的耳朵立时从凌冽的寒气中扑捉到不一样的声息。

    一丝丝,一缕缕,密密麻麻交织如网,是迫人心肺的死亡气息。

    长洢立时放开垣澈的衣摆,叫道:“快叫他回来。”

    正在此时,一个惊恐的声音从房外传来:“二公子……”

第五十二章 即见君子(四)

    垣澈面色一变,立时冲出了房门。一阵剧烈的打杀之声随即响起。

    长洢躺在床榻上,只听得无数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而来,无数道利剑出鞘的声响蹭蹭响成一片,无数把弓弩放射出如雨的飞箭,浓重的血腥气味顷刻间在寒夜中弥漫开来。

    垣澈迟迟没有回来,外面的打杀声却越演越烈。一股不祥之感沿着脊骨一点点爬升起来,没顶的恐慌使得她浑身哆嗦起来。

    “来人。来人。”她喊了两声。

    却无人回应。

    一阵阵惨叫声,刀剑相接发出尖锐的刺响,饮血的利刃没入血肉的沉闷之声,杂乱而凶猛地冲进她耳朵里,鼻尖萦绕着越来越浓烈的血腥气,长洢只觉一股强烈的戾气在胸口激荡起来。她浑身发抖,拖着两条虚软的腿,摸摸索索从床榻上爬下来。

    她常年住在斋宫的东偏殿,睁着盲眼在东偏殿内爬进爬出已是轻车熟路,此时在这个陌生的卧房里,她毫无头绪,只能一面听着声音,一面摸索着往房门爬去。

    撞到了屏风,碰倒了花瓶,打翻了几案,一路爬过去身后已是满地狼藉。

    终于摸索到房门前,她已撞得头破血流。她摸索到门板上,费力地推开其中一扇门,漫天风雪卷着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另有一道疾劲的破空之声冲破血腥的气味朝她面孔上射来,她本能向后一闪,一支幽蓝的羽箭直直钉入她身旁的门板上,发出“噔”的一声闷响。

    长洢惊魂甫定,忽然闻到了一股焦味,就在她身旁。她循着焦味摸索过去,摸到了方才射在门板上的那支羽箭。箭头闪动出蓝幽幽的暗芒,深深扎入门板内,立时出现一团焦黑,散发出浓重的焦味。长洢手抖了抖,又往外沿摸去,触手冰寒。

    “大公子,是寒焰术。”沿江在远处高叫道。

    此时正是午夜子时,狂骤的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宁静的夜幕下,沉山都府内却是一片杀声震天。

    黑衣蔽体黑巾遮面的杀手如潮水一般涌入沉山都府内,不管男女老幼,见人就杀,携灭门之势而来。

    沉山府的精兵迎敌搏杀,手中的长剑能扼住杀手的利剑,化出的水盾能挡住箭雨,却对漫天飞来的冰锥束手无策。

    这些冰锥以寒焰术化出,外形是冰锥的模样,内里却透着炽热的幽蓝火焰,被射中之人立时四肢焦黑,躯干凝结出寒霜,倒地而亡。

    沉山府一众兵卒一面要躲避从天而降的冰锥,一面要分神与杀手厮杀,渐渐落了下风。

    杀手头领挺着一柄泛出幽蓝剑芒的长剑直向垣澈砍去,垣澈长身立在乱战中,高长的双眉微微凝住,佩剑失伤凭空自他手中化出,一手持剑与杀手头领鏖战,一手将剑鞘向空中抛去,并住两指捏出剑诀,雕刻着洇梨花繁复花纹的白色剑鞘在半空化作一方硕大的透明剑障。

    沉山府众人这才得以喘息,在剑障之下与杀手搏命厮杀起来。幽蓝冰锥如雨般飞落下来砸在剑障上顿时生出火光,须臾,透明的剑障上火光大盛。夜色也被照耀得明亮。

    杀手头领手一挥,身后一行杀手直往长洢所在的内院去。

    垣澈眼眸一敛,反手挥剑,宽大的袖幅翩然翻动,袖下猝然暴涨的雪亮剑锋向那行人逼去。不过眨眼一瞬间,那一行杀手都被横扫在地,吐血不止。

    又一剑挥出,剑锋所指之处划出一道长长的白虹,地面剧震,应声裂出数道深长的裂隙,强劲的剑气扫倒一片杀手。

    此时,幽蓝的冰锥越发密集地飞射下来,击在剑障上的声响尖锐刺耳,透明的剑障渐渐出现细长的裂纹。

    黑衣的杀手前赴后继,杀倒一批,又有黑压压的一片如潮水般往都府内涌入。

    沉山府已有不敌之势,垣澈沉声一喝:“退。”

    血肉横飞的厮杀从前厅逐渐移向内院,长洢伏在房门前能听见越来越惨烈的杀伐声。

    又下起了雪,风雪中浓郁的血腥气味和杀伐的声响极大地刺激了她,那股冰冷而强烈的戾气在她的血液里沸腾起来,越来越强,越来越强,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她的身体里钻出来。

    她紧闭盲眼,紧握双拳,却难以抑制,浑身不住颤抖起来,身后及腰的乌发从发梢至发根,一寸寸凝出寒霜,刹那间,乌发全然变成霜色。双眉也凝出白霜,痛苦地抖了抖,她猝然睁开盲眼,墨色的瞳仁陡然一暗,再没有一丝明亮,只有腾腾而起的嗜杀戾气。

    杀!杀!杀!

    一个声音在她耳旁丝丝缕缕地缠绕,蛊惑道:“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

    长洢重重喘息一声,额角青筋鼓动,紧捏住双拳,嘴角却忽然提出一丝冰冷而妖冶的笑纹。

    她缓缓慢慢转头,将载满风霜冰雪的盲眼望向门外,刹那间,呼啸不止的风雪立时停住,天地万物仿若静止。

    她一手紧紧握住扎在门板上的那支羽箭,拔出,羽箭在她手中瞬间冰封,门板上箭头方才扎过的地方因寒焰术凝结出来的寒霜极其畏惧一般,即刻退化消失。

    长洢寒意骇人的盲眼微微一转,将羽箭从她手中掷了出去。

    被冰层包裹的羽箭斜斜插入雪地,“咔嚓”一声,仿佛寒冰将什么冻裂了,厚厚的冰层猝然在雪地上蔓延。先是白色,向四周蔓延时逐渐变成青色,最后变成玄色。

    玄色的冰层戾气极重,如一张巨口,想要吞噬更多的戾气,寒焰术正是戾气所化,玄色的冰层受其招引,从内院迅疾袭向前厅,像一只只黑色的触手紧紧攀住身上带有寒焰术的杀手,从他们的脚下向上快速冰封。

    不一时,黑色潮水般的杀手被玄色的冰层凝结住大半,沾染了寒焰术的沉山府兵卒也被玄冰吞噬包裹。

    顷刻,死伤无数。

    玄色的冰层以吞天没日之势迅疾向沉山都府四围蔓延,所过之处,道路冰封,树木凝结。沿着树木攀岩向上,覆盖住垣澈化出的剑障,剑障上正熊熊燃烧的幽蓝火焰竟也被一寸寸凝结住。

    从半空中不断飞来的幽蓝冰锥遇见玄色的冰层,犹如受了外力狠狠碾压,当空爆裂成细小的碎冰。

    沉山府众人和余下的杀手全被眼前突如起来的变故震住,个个瞪大了双眼,不知如何应对。

    都府外忽然响起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垣澈暗布在都府外的兵甲冲了进来,前后夹击,将一众杀手团团围在中间。方才占尽上风的杀手,眨眼功夫走上了穷途末路。

    却在此时,沉山泽大声哭道:“哥哥……救我……”

第五十三章 即见君子(五)

    “阿泽……”

    垣澈急唤了一声,闪身上前就见杀手头领正将幽蓝的长剑横在沉山泽颈项间,玄色的冰层正往他们奔袭而去。

    杀手首领挟持住沉山泽,大声吼道:“停下!停下!”

    玄色的冰层已经将一名杀手裹住,从脚底裹上脖颈,只剩一颗头颅在脖子上痛苦地挣动着,越是挣动,玄色的冰层勒得越紧,杀手首领一句“停下”还没喊完,同伴已经被生生勒死。

    玄色的冰层继续往前蔓延,杀手首领将沉山泽的脖子割出来一道血痕,高声威胁道:“停下!不然我杀了他!”

    垣澈也不知如何才能让玄色的冰层停住,他当即上前挡在冰层前面,玄色的冰层蔓延到他脚下,攀上了脚踝要将他封裹住。

    “大公子!”

    沿江闪身奔到垣澈身前,抬掌就往玄色的冰层挥去。

    垣澈忙道:“别动。”

    沿江立时停住手,往垣澈脚上一看,就见玄色的冰层攀在他脚踝上,犹疑不动,慢慢放开了他,退到他身后,停住了。还在往其他方向肆虐的冰层也随之静止住。

    长洢在内院也听见了沉山泽的呼救声,她心中一动,脑内忽然有了一点清明。她咬紧牙齿,指尖重重切入掌心,心中直叫道:不能杀。不能杀。不能杀……

    她浑身汗水淋漓,掌心被指尖切出口子渗出了血来,终于将浑身叫嚣沸腾的戾气克制住,眉睫与乌发上凝结的寒霜冰雪随即消退。她拖动两条虚软的腿,爬出房门,正不知该往何处寻找,就听见垣澈道:“放开他,我放你们走。”

    长洢立时循声爬了过去。

    杀手首领道:“有沉山府的二公子在手,自然有我等走的时候。只是今夜也不能白来了,大公子若想救自己的弟弟,就拿自己的命来换。”

    幽蓝的长剑紧贴在沉山泽的脖颈上,一串血珠沿着蹭亮的剑刃滚落出来。

    垣澈立时将失伤剑横到自己的脖子上,沉山泽大哭道:“哥哥,不要,阿泽不要哥哥救……”

    杀手首领冷笑道:“大公子,不要糊弄我,谁人不知沉山大公子的佩剑失伤是把灵剑,剑在护主,剑失人亡。如今剑在你手,便是你抹了脖子那剑也会救你。还请大公子自毁元神和灵根……”

    话未说完,只听“嗖”的一声,一道玄色的冰锥极速飞来,从他脑门正中笔直地击穿过去,在脑门中央留下一个可怖的血窟窿,飞穿而过的玄色冰锥重重地钉在他身后的树上,入木三分。

    那杀手首领直瞪着双眼,手里还紧握着杀人的长剑,仿佛不敢相信,方才还在向别人索命,此时却先丢了自己的命。不甘地挣动了一下,直直倒了下去。

    垣澈闪身上前,一把将沉山泽抢了过来,沉山府众人没了顾忌,愤而冲杀过去。余下的杀手见无处可逃,既不抵抗也不求饶,纷纷横剑自杀而亡。

    这一场杀戮终于停了下来。

    垣澈抱住沉山泽将他脖颈上的血止住,才回身问:“方才的冰锥是谁打出来的?”

    众人左右相顾,都道不知。

    沿江道:“还有这冰层,应是同一人所为。”

    垣澈走近玄色的冰层,俯下身细细查看,手伸出去正要碰触到,玄色的冰层似是感知到了他,旋即后退,遍地冰层全数消散退去。

    大地上,雪还是雪,树还是树,路还是路,除了被冰层包裹杀死的尸体,没有留下一点踪迹。

    众人再次被震住。

    适才停住的风又开始呼啸,歇住的雪又开始飘落,凛冽的寒风将血腥的气味吹散,洁白的雪层将遍地血迹掩盖,沉山都府内好似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沉山汛半身浴血,快步过来道:“左相大人来了,在府外求见。”

    长洢此时已爬出内院,停在通往前厅的路上,侧耳凝神一听,就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隐隐响起。又听见垣澈唤了一声左相大人,心下明白是左相涅川浈。

    长洢盲眼半垂,隐约听见涅川浈道:“听闻大公子向陛下请了旨,要将三公主接去沉山府,我正想来看看,没想到竟有人如此大胆,敢夜袭沉山都府。方才的冰灵十分厉害,前所未见,就是将凉府如今的族长也纵不出如此高深的冰灵,大公子可知是何人所为?”

    垣澈道:“不知。想来是位高人,若不是他出手相助,沉山府此番必定死伤惨重。左相大人既是来看望殿下,还请移步往内院去。”

    长洢听见窸窣的脚步声往她这里来,微凝了眉,她在斋宫幽禁十年,涅川氏一向对她不闻不问,她今日才出了宫,涅川氏就寻上门来。不早不晚,偏偏在沉山都府遇袭之后。这涅川浈怕不是单单来看她的。

    当下心中一紧,五指半握,手掌内凭空化出一道锋利的玄色冰锥,凝眉警戒。

    涅川浈随在垣澈身后已经走到连接前厅与内院的曲廊上,转过一道弯便可与长洢相见,却忽然停住了脚,掩在袖内的手微微发颤,双目紧紧盯着空荡荡的曲廊尽头,廊外的飞雪落到她如云的发髻上,她也无所察觉。

    垣澈走了几步,见她停下来,回身让了让道:“左相大人,请。”

    涅川浈的目光从曲廊尽头转向垣澈,注视着他的面容,迟迟不动。

    垣澈询问道:“左相大人,怎么了?”

    涅川浈却忽而一笑道:“是我思虑不周,这么晚了才来看望殿下,想来殿下也已经歇下了,还是不要扰了殿下歇息才是。说起来,我涅川氏才是殿下的母族,理应由我涅川氏奉养殿下才是,只是当年贵妃娘娘生下殿下时便被污蔑为不祥之人,涅川府在朝堂上虽能立足,却也只能勉力保得住贵妃娘娘。如今倒要拖累沉山府多多照拂殿下了。”

    她双手交叠,举手加额,郑重地向垣澈行了一个大礼。

    垣澈回了一礼,道:“左相大人客气了。”

    涅川浈道:“沉山都府遇袭,大公子也应有许多事务要处置,我便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探望殿下。”

    说罢先走了。

    她来得奇怪,走得也奇怪。

    垣澈唤了沉山汛来问道:“左相大人独自一人来的?”

    沉山汛道:“正是。我也觉得奇怪,沉山氏与涅川氏向来没有来往,她为何三更半夜独自一人来沉山都府?”

    垣澈思忖道:“恐怕与那纵出玄色冰层的人有关。罢了,此事往后再论。汛叔,你先将这些杀手的尸体清理了。我去内院看看殿下。”

    他径直往前,走过曲廊往内院去,迎着满地雪光就见雪地里趴着一个瘦小的人影,他看清了是长洢,身形迅疾一闪已到了长洢跟前,弯身将她从雪地里抱起来。

    “殿下怎么出来了?浑身这么冷。”

    说着将她抱回房中,正要将她放在床榻上,她扭曲的双臂一只叠在另一只上,挂在手臂上的小手紧紧揪住垣澈的衣袍不放。垣澈便坐在榻沿上,掀了厚厚的被褥上来将长洢裹在他怀里。

    长洢浑身冷若寒冰,一触及到他怀中的热气,不由打了一个颤:“若你今夜被那些人杀死了,明日是不是所有人都会说,是我身上的诅咒咒死了你。”

    垣澈道:“是。”

    “我母妃和皇长兄也是这样死的?”

    垣澈抱着她,缄默不言。

    长洢见他不说话,两手乱挣,要从被褥中挣脱出来。

    垣澈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动,忽然触到一根冰冷之物,不由掀开被褥一看,就见长洢叠在下面的手臂挣开了,挂在那只扭曲手臂上的小手正紧紧握着一根玄色的冰锥,锐利的尖端寒光熠熠,与方才射杀杀手统领的冰锥一般无二。

    垣澈高长的双眉立时紧蹙:“这冰锥你从哪里来的?”

    长洢不说话。

    垣澈抱着长洢的手臂猛地收紧,面色大变道:“方才是你?”

    长洢道:“方才是我。”

第五十四章 既见君子(六)

    世人皆知沉山大公子是个温润如水的人,言语温柔,举止有礼,喜怒哀乐也仿似掩在一方平静的水波之下。身上没有半点军武之人的杀伐之气,活脱脱就是一位神仙公子。

    长洢虽看不见,但从斋宫到沉山都府,他总将她抱在臂弯间,悉心呵护。甚至比贤妃往常抱她时还要温柔。

    此时,沉山大公子一向温润的神色却变得惶急,从她手中夺去了那只玄色的冰锥,将嗓音压得极低道:“你是如何做到的?”

    长洢道:“我耳力极好,我听见了你弟弟说话的声音,还有那个要杀你的人的声音,我便将冰锥射了过去……”

    “我是问你,你是如何将方才那样足以吞天没日的冰灵纵出来的?”

    他不由分说,一把握住长洢的手腕,长洢手腕生疼,挣脱不掉,立时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张开牙口扑上去咬住垣澈的手腕。忽觉一道温润的灵力从腕间钻入身体,往她的灵根探去。她像是被什么抚顺了,慢慢松开了嘴,在垣澈怀里安静躺着。

    片刻后,垣澈收回灵力,面色越发凝重。向外喊了一声:“沿江。”

    沿江立时在房门外应道:“在。”

    “看住内院,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

    “是。”

    沿江退下去,即刻封锁了内院。

    垣澈将长洢放回暖榻上,一手握住长洢左手的手腕压制住她的灵脉,另一只手持着失伤剑在她腕上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鲜红的血一滴一滴从腕间滴落。

    浓烈的血珠落在地面上并无异常,但稍将长洢的灵脉放开一点,再滴出来的血珠已携有灵力,落地成冰,冰点迅即在地面上形成玄色的冰层,往外蔓延。

    垣澈眼眸微敛,立时挥剑,剑身直插在冰层前方阻住去路,漠然往地上挥了一掌,玄色的冰层立即散了。他止住长洢手腕上的血,坐在榻沿上,凝眉不语。

    长洢见他不出声,也默默无语。卧房内一时安静至极,只听得房外朔风呼啸。

    半晌,垣澈开口道:“在此之前,你可有在人前纵出过冰灵?”

    长洢盲眼半垂道:“没有。”

    “殿下可知道玄冰术?”

    长洢摇头。

    垣澈道:“玄冰术。落地成冰,苍生可杀。这种术法虽出自凝冰术,却是北荒冰族至高无极的灵术,寻常人穷极一生也寻不出其中修炼的法门,从古至今只有十万年前北荒冰族的皇族才能修习出来。便是如今退归上凌母姓的皇族后裔也无人修成过。”

    长洢年纪尚幼,且身有残疾,至今还没有修习灵力,对灵力术法并不清楚。不知他所言何意。

    又听他道:“你的灵根上没有一丝水灵,凝聚在灵根上的是极强的冰灵,我施出的探灵术也只能徘徊在外沿,根本不能靠近你的灵根。方才探引着你的灵脉放出血才能探查一二。”

    长洢听到到此处,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怀疑她的血统。

    央泽水族世代传承水灵,水灵便是央泽水族血统纯正的标志。她的灵脉却是冰灵,也就是说,她并非水族后裔。不是水族后裔,就更不可能是洛水皇族血脉。

    长洢勃然变色,紧紧咬牙道:“你、说、什、么?”

    垣澈只静默看她。

    越是静谧,长洢越是止不住地发抖。她为何不怕冷?她为何能操纵冰雪?她为何天生就会北荒冰族的皇族秘术?

    统统都在告诉她,她身上流淌着北荒冰族的血液,是那个几乎被央泽水族灭掉的氏族后代。

    “殿下……”

    垣澈唤了她一声,她盲眼一转,冷冷道:“你还称我殿下?”

    垣澈不由一滞,片刻后道:“我还要确定一件事。失礼了。”

    他宽大的手掌抚在长洢左肩上,掌下施力,长洢肩背上的衣裳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垣澈垂眸往长洢裸露出来的左肩看去,入目就见一块银色的烙印,呈盛开的洇梨花状,花瓣为银白色,花蕊猩红点点,正是洛水皇族的印记。

    垣澈神色复杂地看着长洢,她身上有洛水皇族的烙印,确定是皇族血脉无疑。但她一个纯正的水族人,为何灵根上却凝结出冰灵?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有件事必须要做。

    他伸手握住长洢方才引血的手腕,指尖结出柔和的水灵,在长洢手背上画出繁复的禁制咒纹。咒纹浸入肌理,涌入灵脉,凝在长洢灵根上的冰灵被激惹,立时凶横起来。

    长洢盲眼中寒光一闪,杀意立现。挥起扭曲的手臂一掌拍向垣澈胸口,垣澈没有避让,玄色的冰层从他心口往肌肤血脉里蔓延。

    垣澈皎然的面庞立时涨得青紫,高长的双眉,清深的眼眸也随之扭曲。玄色的冰层在他的身体上吞噬起来,一寸寸裹住他的眉眼发顶和腰身双足。

    垣澈凝神坐在玄色的冰层中岿然不动,紧握长洢的手腕,沿着她的灵脉催动禁制咒纹往凝结着元神的灵根探去。

    还未探看到她的元神是何种形状,就见一团冰寒蚀骨的的戾气充斥在她的灵根处,如一口无底的深渊,万丈迷茫的黑暗缓缓慢慢,翻涌出嗜杀与死亡的漩涡。

    禁制咒纹继续往前封印,将接近灵根,那团戾气陡然暴涨,仿佛一条愤怒的毒蟒张开巨口朝垣澈的灵脉袭来。

    她要杀了他。

    玄色的冰层严丝合缝地包裹住垣澈的身体,迅疾向他四周侵袭,封住地面,冻结屋宇,刹那间整个卧房内布满玄色的冰层,房内阴寒如冰窖。

    玄色的冰层继续蔓延向外,卧房上空飘落的雪花忽而极速旋转,不一会就见房顶上飞雪缠冰,缠成一团硕大的玄色旋风。

    沿江守在内院入口,抬头看见,眼瞳一缩,身形一闪到了卧房外,急唤道:“大公子……”

    “不要进来。”

    垣澈勉力出声,玄冰凝结了他的血液,他艰难喘息一声,向长洢唤道:“殿下……”

    长洢听到他轻颤的声音,心神晃了晃,收了手。

    垣澈浑身的玄色冰层立时消散,他趁机以全身灵力催动禁制咒纹,堪堪将长洢灵脉中的冰灵封住。爬满卧房的玄冰随之消融,屋外风消雪止。

    垣澈收回灵力时,额头上已满是汗珠,张口便吐出来一口乌血。

    “臣已将殿下的灵脉封住,从今往后,不论发生何事,殿下万万不可再纵出冰灵。一旦有人知晓你身有冰灵,必定会怀疑你的血统,更会怀疑贵妃娘娘的贞洁。皇妃不贞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不单单是你和贵妃娘娘,四公主、涅川府乃至沉山府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他说到此处,从榻前起身,向长洢屈下一膝道:“殿下,你是洛水之国的皇族公主,央泽水族的后裔,无论何时,绝不能容许任何人质疑你的血统。”

第五十五章 既见君子(七)

    长洢听了垣澈的话,只是冷冷地笑,她究竟是冰族后裔还是水族血统,此时无关紧要。

    为了她的性命,她生母的贞洁,以及沉山与涅川两大氏族的命运,她必须是洛水皇族的公主,不容任何质疑。

    贤妃和息溟的丧仪已定,追赠贤妃后位,定谥号慧贤。太子息溟定谥号恭德。朝臣服丧五日,一月后梓宫发引,入葬东陵。

    出殡之日,连续数月的狂风骤雪终于停歇下来。皇亲氏族,朝臣百官,外邦使节,均往东陵为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送葬。所过之处,百姓夹道,跪拜相送。

    沉山氏除了沉山王染病没能来,嫡系旁支众位将军及公子皆从沉山赶来离都。

    沉山大公子代父率领沉山府一众子侄送葬致哀,上百名英姿勃发的将军和仪态轩昂的年轻公子内穿铠甲,外披重孝,在送葬队伍中列方阵,浩浩威武之势使众人纷纷侧目。

    沉山府统摄洛水军政,如此军威,滁帝见了也未发一言。旁人更不敢开口。

    丧仪过后,垣澈上表,向滁帝请期回沉山。滁帝一直称病,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的丧仪也没过问,只出殡时露了露金面。垣澈递上去的折子他虽看了,却迟迟未下旨准垣澈回沉山。

    大有拖延扣留之意。

    垣澈被困在离都,长洢便也滞留在沉山都府。自垣澈将她接出宫,宫内宫外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沉山都府,都等着看沉山大公子身受诅咒而死。

    却不想,三公主下榻沉山都府当晚,沉山都府发生了一场惊天刺杀。刺客的尸体堆积成山,次日离都的城门大开时,沉山府的兵卒拉着这些尸体浩浩荡荡当街而过,出城掩埋。

    因严寒不愿出门的百姓听闻消息,纷纷冒着风雪出来沿街观望,如今帝都渐离城内,连三岁的小娃娃都知道沉山都府遭袭之事。

    沉山大公子没被咒死,与三公主同住沉山都府一月有余,仍旧相安无事。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出殡时,沉山大公子抱着三公主来送葬,众人都眼睁睁瞧见。转念想到沉山都府遭刺杀一事,众人心中都有许多猜想,一时倒都不敢再提长洢身有诅咒之事,帝都内谣言渐止。

    风雪一停,沉山府二公子沉山泽便忙碌起来。就着满庭院的积雪,前庭后院堆了满府的雪人,个个堆得有半人多高,列成方阵,俨然成了他的千军万马。

    “哥哥!”他举着手中木剑,站在一众雪人兵卒前神气活现道,“看我像不像你领兵出征的模样!出发!吼!嘿!”

    他一手挥舞木剑一手作出扬鞭策马的手势,小嘴里发出“嘚嘚”的声响,满院子乱跑“出征”去了。

    垣澈被困离都,也是百无聊赖,抱着长洢坐在廊下看沉山泽“领兵出征”。时不时向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沉山泽温声叮嘱道:“跑慢些,仔细滑倒了,你又要哭鼻子。”

    长洢被他抱在怀里,头枕在他臂弯间,太阳金灿灿的,照在她瘦小残疾的身体上,她浑身仍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垣澈手掌握在她的手上,手掌内的温热终于让她冷若冰霜的手指有了点暖气。

    长洢道:“我不怕冷。你将我捂热了,一会还是会变得冰冷。我一向如此。”

    她身有冰灵,垣澈自然知道她为什么不怕冷,含笑道:“你虽不怕冷,但有一刻的温暖也总是好的。”

    长洢缓缓抬起盲眼,刺目的日光落进她墨色的瞳仁里,晶莹如琉璃。却空茫茫,没有一点可聚焦之处。她忽然问道:“陛下为何不许你回沉山去?”

    垣澈抬眸,见沉山泽跑得远了,才缓缓道:“因为太子殿下薨了,陛下怕放我回去,沉山府会举兵造反。”

    长洢不由身躯一震,垣澈接着道:“沉山府手中的兵权,是陛下心中最深的忌惮。”

    长洢问:“沉山府的兵权是谁给的?”

    垣澈道:“洛水开国之时,皇族许给沉山府的。”

    长洢道:“既是皇族给的,陛下为何又要忌惮?”

    垣澈沉吟片刻道:“因为,他如今不想给了。”

    长洢垂下盲眼,半晌方道:“陛下会杀你么?”

    “暂时不会。”他微微叹息一声道,“至少在收回沉山府的兵权之前,他不会。”

    长洢心中忽地一寒,滁帝许垣澈接她去沉山,却又将垣澈围困在都城,可见滁帝从未想过她的处境。

    将来到了可以处置沉山府的时候,他也没考量过她在垣澈手里会不会被杀。

    可见,她的这位父亲根本没有在意过她的安危,又或者说,滁帝其实早就知道她血统的问题,真到了那时,正好可以一并清除了她……

    她越想,盲眼中的寒光越盛。垣澈伸手过来,手掌轻抚在她额头上,她猛地就要避开。但额头触到那掌心的温热,她又像是被什么抚顺了,老老实实地让垣澈抚着她的额头。

    垣澈轻抚她额头,温和笑道:“殿下不必忧心,再等一等,至多再过五日,陛下一定会准许我们回沉山。”

    果然,五日后,边陲忽传来紧急军报,南昭火族二十万铁骑越过南昭山,出现在南昭与沉山交界处,屡屡寻衅滋事。

    沉山王病着,沉山府嫡系旁支的公子们全滞留在帝都,沉山境内竟无一人可领兵出战。洛水今年又遭了万年难遇的雪灾,眼下遍地灾民正无处安置,一旦与南昭起了战火,洛水讨不到半点便宜。

    滁帝这才下旨,命垣澈即刻回沉山府,领兵出征。

    垣澈却不慌不忙,只让沉山治领了几个将军施精思术先回了沉山,他命人另备车驾,以全副公主仪仗迎长洢去沉山。

    长洢离开离都这日,大地回暖,积雪消融。仪仗车驾浩浩荡荡,出了帝都渐离城,向沉山徐徐而行。

    沉山距离都万里,途径各处州府与氏族,州官及族长都出城相迎。倒不是为了迎接公主,全都是奔着沉山大公子去的。到了汤山境内,汤山王义湍也策马到城外相迎。

    垣澈下车与义湍相见,长洢躺在马车内听他们在车外嘘寒问暖,只觉无聊。忽然听到义湍道:“南昭不早不晚,偏偏在大公子滞留帝都时出兵,也不知是在帝都有厉害的探子探到了军情天机,还是兵行险招,故意为之?”

    这话说的着实古怪,好似在怀疑沉山府与南昭有串谋。长洢心中纳闷,想要听听垣澈的回答。垣澈却只是轻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第五十六章 小字阿满(一)

    过了汤山就是沉山,沉山西邻渭水,南接南昭,地处央泽南部,气候更加温和宜人。长洢到沉山时,正是春风拂面,山花烂漫的时节。

    沉山夫人携沉山府嫡系旁支一众族人出城迎接。入了城,又有沉山族民夹道相迎。长洢在众人的簇拥下入了沉山王府。

    沉山氏世代承袭沉山王位,府邸处在城内中央,以正南门至正北门为主轴线,最前一处是接御驾迎圣旨的华茂厅堂,次后是沉山王与沉山夫人所居的中正庭院,再往后便是沉山氏嫡系子嗣的居住之所。

    主轴线两侧,以嫡庶远近依次居住沉山府嫡系旁支等一众族人。层层往外,各房院落外另设有学堂和操练兵甲的校场。

    府中上下有数千人,却不闻一点喧闹嘈杂。入了府门,就听见远处校场上齐整响亮的操练之声。垣澈先将长洢抱去最前的华茂厅堂,避开接天子御驾的正厅去了东面侧厅,受了众人的参拜之礼,再绕过华茂厅堂和中正庭院往后去了存璞阁。

    慧贤皇后未入宫前就住在存璞阁,恭德太子往年来沉山巡查时也住在这里,沉山夫人就将此处收拾一新,做了长洢的下榻之处。

    阁中安排了十来个侍女,沉山夫人见长洢着实瘦小可怜,生怕那些小丫头们服侍不好,将贴身的侍女云清给了长洢,垣澈也将他院中的侍女潭清拨过来侍候。

    沉山氏军武之家,男多女少,嫡系掌军务,只有两房,沉山王为长房长子,任族长,承沉山王位。膝下只有垣澈与沉山泽两位嫡公子。二房是沉山王庶弟,已病逝,有沉山治与沉山渎一嫡一庶两位公子。

    旁支众多,血脉最亲近的分三支,长房总领沉山都府事务,二房监督边军,三房掌管军械。各房里也多是公子,有几个与长洢同辈的姑娘也都已经成年外嫁,她一来,成了府里唯一的女娃娃。众星捧月,都围着她转。

    成年的公子们都有军职,长年都在军营中。没成年的公子没有军职,行动还可自由,

    长洢来沉山府的第二日,众位少年公子都一齐拥到了存璞阁来。来送吃的,有来送玩的,还有送军刀弓弩的,直将存璞阁前堂堆堆得满满当当。

    旁支二房里的沉山涛和三房里的沉山泫抬了一把藤椅来,存璞阁前庭后院,藤椅放在前庭的洇梨花树下,正好可以让长洢在花荫下晒太阳。长洢那时还不能独坐,终日只能躺着。

    众位公子抢着将长洢抱到藤椅上安置好,一圈一圈将长洢围着,七嘴八舌论谁年长,叫谁哥哥,叫谁弟弟。

    沉山涛和沉山泫都约莫到了半甲子的年岁,其他公子中,有比他们年长些的,也有比他们小几岁的,一通算下来,长洢只比沉山泽大一岁,其余公子都比长洢年长。众位公子立时成了哥哥的模样。

    沉山涛道:“殿下你喜欢去骑马么?我带你去骑马。”

    沉山泫道:“殿下你喜欢射箭么?我带你去射箭。”

    众位兄长都来问长洢的喜好,沉山泽也挤上来道:“殿下你喜欢吃糕点么?我给你拿好吃的糕点来。”

    众人都道:“就你爱吃。”

    沉山泽往长洢手里塞了一块三味糕道:“殿下你尝尝这糕,我哥哥最爱吃了。”

    长洢尝了一口,确实不错,点头道:“多谢。”

    她那时虽对“相近必死”的诅咒不太信了,但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究竟是如何死的,她仍存着疑心,所以总不愿意与旁人多接触,生怕那诅咒还在。也不喜欢说话。

    她性子本就冷,如此一来就更加沉闷了。难得说一句话出来,众位公子都高兴,插科打诨,逗长洢与他们玩。

    沉山夫人来了,笑骂道:“你们这帮混小子,就知道胡闹,殿下女孩儿家能跟你们一个样?潭清,你最会梳头了,怎么也不给殿下梳发?”

    潭清笑道:“夫人,您瞧瞧,众位公子一大早就来将殿下围得一条缝隙也没有,奴想为殿下梳发,也是有心无力。”

    说着就拿了梳子出来,众位公子闪开了一条缝隙让潭清走过去,然后又众星捧月将长洢围在中间。

    潭清将长洢的头发打散下来,长洢的头发长且密,顺又滑,披在肩背上,直如一段乌黑发亮的绸缎。

    众人都赞道:“殿下的头发生得真好。”

    潭清也不禁道:“奴梳了许多年的妆发,也没见过比殿下更好的头发了。殿下的头发梳什么样的发式都好看,只是殿下如今年幼只能梳丱发,奴倒是不能大显身手了。奴最会梳发了,等殿下长大了,奴一定要为殿下梳出许多好看的发髻,一日一样也不会重了。”

    沉山夫人也过来,和云清一左一右为长洢量体裁衣,缝制春衫。

    沉山泽抱着沉山夫人撒娇:“娘亲,阿泽也要新的春衫。”

    沉山夫人道:“你哥哥还没制新衣裳,你要什么春衫?”

    “娘亲最偏心哥哥,给哥哥做的衣裳不知道有多少,你去年给哥哥制的春衫他还没有穿完。却只给阿泽做了一件,其他都是绣娘做的。绣娘做的衣裳没有娘亲做的好,娘亲做的衣裳又软又舒适,阿泽最爱穿娘亲做的衣裳了。”

    沉山夫人不理他的好话,埋头给长洢量尺寸道:“你不说我倒忘了,你哥哥衣裳多,你既爱穿我做的衣裳,你哥哥的衣裳都是我做的,回头让府里的绣娘将你哥哥往年不穿的旧衣改了给你穿。”

    沉山泽直撅嘴,委屈道:“阿泽要新衣嘛!要娘亲亲手缝的新衣!”

    “小孩子家要什么新衣裳。去年的春衫,你闹着要骑马不知道撕扯烂了多少,你自己不爱惜衣裳,给你做一百件也不够你糟蹋。”

    “殿下也是小孩子。”沉山泽不依道,“娘亲不是给殿下做新衣裳嘛?”

    沉山夫人放下手中的针线,看他道:“殿下是金枝玉叶,穿多少新衣裳都使得,你是块破铜烂铁,新衣裳给你穿了倒成了破布。”

    沉山泽:“……”

    他仰着小脸,欲哭无泪道:“二婶婶说你不是我亲娘,看来是真的。”

    沉山夫人立时道:“云清,去将王爷的马鞭拿来。”

    沉山泽听了这话,只觉头皮一紧,拔腿就往外跑。

    众人都哄笑起来,沉山泽跑到院门口又扭身跑了回来道:“阿渎来了!”

    众人闻声都往门前看去,就见月亮门旁一个身量与沉山泽差不多的男孩正探头探脑地往长洢这边张望,都向他道:“快进来!快进来!”

    沉山渎却不敢往前,他身形瘦弱,面有病色,看着可怜模样,却长得贼眉鼠眼。也不进去行礼问候,只缩在门旁探头探脑往庭院内窥探。

    云清向来不喜欢沉山渎猥琐的形容,一见了他,低声咕哝道:“好歹也是个公子,这副难看样子,没有一点礼数。”

    在众人催促下,沉山渎磨磨蹭蹭往庭院里走出一截路,张眼能瞧见长洢时就停住脚,只见长洢虽穿着一身粉嫩春衫,如桃李春花一般。

    但那单薄的衣料无法遮盖住她身体上的残疾,她倚靠在藤椅中,两只手臂由内往外扭曲变形,两条腿似是被抽掉了筋脉,软绵绵悬在藤椅边缘,只觉诡异可怖。

    再往长洢脸上一看,入眼正是两只空茫茫冷幽幽的盲眼,又见额间一道猩红胎记,在刺目阳光下活像有血要从胎记正中迸涌出来,竟吓得“哇”一声叫出来,扭身就跑了。

第五十七章 小字阿满(二)

    长洢听到沉山渎惊恐的叫声,仿佛兜头一盆凉水,把心中将将生出的些许暖意浇个透凉。她紧握双手,一言不发,双眉厌恶地皱将起来。

    方才笑闹的众人此时也都安静下来,云清气得低骂道:“旁支庶子!就是没有教养!”

    沉山夫人见长洢已变了脸色,忙劝道:“阿渎是二叔家的幼子,他在府中年纪最幼,比阿泽还小些,一向又病着,家里人都不狠心管他,殿下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长洢却冷道:“走。”

    她将众人都赶走了,自己也不愿在庭院里多待,让潭清送她回房。回到卧房里,没过一会儿就听见外头庭院里传来哭叫之声。

    长洢凝眉道:“外面是谁在哭?”

    潭清没出去瞧,只听了这哭声就道:“是金戈夫人。就是方才渎公子的生母。她是二老爷的妾室,出自金戈氏旁支,才怀上渎公子时,二老爷就染病去世了。渎公子是遗腹子,生来病弱,王爷与夫人对他们一向多般照应。对金戈氏这位也多有优待,她虽是妾室,府中众人都称她为夫人。”

    正说着,就听见沉山夫人在外道:“你先别哭,有话好好说。”

    金戈夫人一面哭一面诉道:“夫人快去看看阿渎吧,他早起还好好的,谁知来了一趟存璞阁回去就病倒了。先前太子殿下来沉山府巡查,也住在存璞阁,阿渎也是常来玩的,从没有这样的事,如今她一来就出了这样的事,必定是……”

    “你住口。”

    沉山夫人深知长洢才为这事不痛快,一听金戈夫人提及长洢,生怕长洢在卧房内听见,断然将她喝住道:“沉山府奉旨奉养殿下,你来了不先入内向殿下行礼问安,在这里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沉山夫人是府内中馈,一向慈善柔和,与府中一众妯娌相处也甚为和睦。

    金戈夫人头一次见她如此严厉,不由一怔,慢慢反应过来也变了脸色,冷笑道:“夫人如今可真有夫人的派头,怕是早忘了,你是妾做的夫人。先夫人若还在,你不过是个端茶倒水的丫头,连我也不如。如今占了你主子的位子,又仗着生了儿子出来,倒在我面前端起主子的款来了。也就王爷不怕笑话,各氏族里哪有扶妾做夫人的道理。你也不看看各家的正室夫人哪个能看得上你这位‘夫人’。”

    沉山夫人气得脸色青白,浑身发抖。

    云清见沉山夫人受辱,上前怒道:“存璞阁是殿下的下榻之处,你来了不说给殿下行礼问安,还敢在这里放肆。夫人不过怕你扰了殿下,白说了你一句,你倒不分青红皂白说出这些不知好歹的话来。这些话,也是你张口就能说的?”

    金戈夫人被云清一通抢白,立时哭闹起来:“我的老爷啊,你死的早,眼一闭清净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辱。作了夫人的给我脸色也就罢了,如今一个小丫头也敢骑在我脖子上撒野,阿治那个混账东西,你死的时候说好生待我,如今也从不将我放在眼里,纵得这些丫头们也不把我当个人。我只有阿渎一个,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啊!还不如早带着阿渎同你一起死了干净……”

    她一面哭闹一面又要寻死觅活,她惯常如此,稍受了委屈,必要哭闹起来,言说他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受人欺凌等话。侍女们早已见怪不怪,在廊下看了两眼各自去忙了。

    长洢初来乍到,在卧房内听见这撒泼哭闹之声,眉头直皱。

    潭清忙劝道:“殿下不必理会她,这位金戈夫人一向如此,王爷和夫人可怜她,也多让着她。这府中只有大公子和治公子能管得了她,治公子随王爷出征去边关了,大公子也往城外军营去了,这位侧夫人见他们都不在家,要不闹一闹倒奇怪了。”

    沉山夫人在庭院中正被金戈夫人闹得头疼,垣澈从月亮门外走了进来。

    边防告急,沉山王不等垣澈回来,已经拖着病体与沉山治领兵先往沉山与南昭的边界去了。留下话让垣澈整顿军务,垣澈一回沉山就往各个军营去,此时一身黑色戎装,披甲带剑而来,步伐铿锵,面容沉静,少了几分寻常时候的风姿若仙,多了几分睥睨疆场的英武之气。

    金戈夫人见了他,立时止住哭闹,不敢出声了。府中人都知道垣澈脾气好,却没有一个不怕他。

    垣澈先向沉山夫人作揖行礼道:“母亲。”

    沉山夫人强忍住气,含笑道:“澈儿回来了。今日累坏了吧?母亲还没为你备午膳,你先去见过殿下,母亲这就去准备午膳。”

    说罢就走了。

    垣澈回身见了金戈夫人,也施了一礼道:“夫人怎么也在此?”

    金戈夫人忙道:“妾身是来给殿下请安的。”

    他转头看云清:“殿下在做什么?”

    云清道:“殿下方才说累了,歇下了。”

    垣澈道:“既然殿下已经歇下了,夫人就在房外行了礼回去吧。”

    金戈夫人也不敢托辞说已经请过安,规规矩矩在长洢房外行礼叩拜,退了出去。

    等她走了,垣澈回头问云清:“她来这里做什么?”

    云清不敢说方才的实情,垂头道:“大公子要知道,不如去问夫人。夫人不知道的,奴也不晓得。”

    说着福了一礼,退了下去。

    垣澈到了长洢卧房内,见潭清正抱着长洢喂水,伸手将长洢抱过来道:“我来吧。”

    他将长洢抱在臂弯间,一勺水送到长洢唇边道:“殿下喝水。”

    长洢喝了两口,他含笑道:“我方才回来,听见阿泽说,府里的小子们都来找你玩了。他们在一处必要闹得沸反盈天,可吵到你了?”

    长洢默然不言,垣澈又喂了她一勺水,她慢慢眨动一下盲眼道:“妾做夫人,是什么意思?”

    垣澈闻言,高长的双眉不由一蹙:“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话?”

    长洢不出声。

    垣澈转头看向潭清,潭清如实道:“金戈夫人方才来,正说了这话羞辱夫人。”

第五十八章 小字阿满(三)

    垣澈双唇紧抿成一条线,长洢被他抱在怀中,她虽眼盲看不见,此时却知道,他生气了。

    就听见他沉声道:“潭清,你去传话给金戈夫人,若她以后胆敢再说这话,叫她立时回金戈府去,不必再回来了。”

    潭清忙应了一声就去传话,长洢垂了盲眼道:“我不知道这是羞辱你母亲的话……”

    “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垣澈徐徐道,“我娘是漾土氏的嫡女澜悉,早已经离世了,你年幼,恐怕没有听说过她。母亲出自堪木氏旁支,原先是我娘身边的侍女,两人相伴长大,情同姐妹。我娘一向体弱,生了我以后常生病,是母亲一直照料我。后来我娘离世,母亲对我更是百般疼惜,已到了婚嫁的年龄,她怕旁人照顾不好我,不愿丢下我离开沉山府。父亲便将她纳作了妾室。她怕我多心,一直不愿要自己的孩子。我满了两甲子时,她才有了阿泽。自来嫡庶有别,我不想阿泽顶着庶子的名头降生,求了父亲将她扶为正室夫人。她为此心中有愧,总觉得对不起我娘。可她当得起,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娘,但我也愿唤她一声母亲。就如同你愿唤我姑姑作母妃一样。”

    长洢静默半晌,摸索着抓住垣澈的手道:“原来,你与我是一样的。”

    “是啊!”他笑容柔和,握紧了长洢的手道,“臣与殿下是一样的。我们都离了生母,但也总有人会将我们视若珍宝。所以,殿下不必难过。涅川贵妃不能养育你,姑姑和太子殿下却对你百般疼爱。如今他们不在了,沉山府就是你的家,府中的叔伯兄弟都是疼惜你的家人。”

    他停了停,又道:“阿涛和阿泫听说你行动不便,终日只能躺着,他们兄弟二人就上山伐了最好的梨木,给你做了那藤椅,好让你能舒适地坐起来。其他兄弟今日恐怕也都将自家的宝贝拿了来送你。阿渎他不懂事,你为了他一个,就驳了其他人对你的好意。既伤了他人,又让自己难过,这样是不对的,你可懂得?”

    长洢无言半晌,低低道:“我错了。”

    垣澈轻笑一声,摸摸她头道:“殿下,如今回了沉山府,不比在都城时,臣白日多要去军营中,不能时时在你身旁,你往后多与兄弟们在一处玩闹,不要总一个人待在房里。母亲她人很好,殿下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或有什么不如意的都和她说。”

    长洢垂着盲眼不说话。

    垣澈揉她头发道:“殿下怎么了?”

    长洢道:“你别唤我殿下,旁人不知道我血脉的秘密,你却是知道的。你明明知道我不是……”

    垣澈立时道:“殿下是。殿下那晚答应过臣,不容人再质疑此事,怎么自己却还存在心里了?”

    他轻抚长洢的额头,那道血红的胎记正映入眼帘,他一向没有细看这道胎记,此时凝目细看,不知为何竟觉得十分熟悉,好似亲眼看到一支锋利的箭矢贯穿而过,留下这血红的痕迹。不禁心头一颤。

    半晌才道:“那晚猛然见殿下纵出冰灵,臣一时情急说错了话,殿下不用疑心,殿下千真万确是皇族后裔,至于冰灵一事,臣往后会设法查明。”

    长洢仍垂着盲眼不说话。

    垣澈看了她片刻,妥协道:“君臣之礼不可废,殿下的族名和讳名无论如何也不可轻易称呼。我为殿下取个小字可好?”

    她总算出声道:“嗯。”

    垣澈垂头略思忖了一会儿,嘴角衔出笑意道:“满字如何?你虽身无可依,但求你一生完满。阿满。”

    长洢应道:“嗯。”

    垣澈不由一笑,但他却只私下无人时唤她“阿满”,人前仍称殿下。府中其他人也从不敢唤她阿满。

    沉山府掌洛水军政,历年来多有朝臣弹劾沉山府有不臣之心。长洢如今奉养在沉山府,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看着,若让外人知道沉山府僭越无礼,必会借机参沉山府目无君臣纲纪。

    倒是沉山泽小孩子无所顾忌,长洢许他唤姐姐,他便整日围在长洢身旁,一叠声地唤“阿满姐姐”。每天不知道要往存璞阁跑多少遍。

    好吃的好玩的,只要他有的,都送来给长洢。就是没事,也要来将“阿满姐姐”念个上百遍才高兴。

    此时,正是仲春时节,杨柳堆烟,满园春色。沉山泽闹着要放风筝,在他居住的平淅堂内翻箱倒柜,找出他珍藏的风筝。

    一个一个拿来向长洢献宝:“这是游鱼风筝,是哥哥给我做的。这个是蝴蝶风筝,也是哥哥给我做的。还有这个,这个,都是哥哥给我做的!殿下,你喜欢哪个,我送给你。”

    长洢双臂扭曲,眼睛又看不见,想玩也玩不起来。沉山涛等公子都围在长洢身旁,这个要教长洢怎么选风筝,那个要教长洢怎么扯线。唯独沉山渎远离长洢,金戈夫人从旁拉着他,也不许他过去。

    诸位少年公子中,沉山涛个子最高,力气也大,他抱着长洢在后苑的草地上跑,沉山泫把着长洢的手教她放线,其他公子有帮忙抓风筝的,有帮转线圈的,也有陪着一起放的,不一会天上飞满花花绿绿的风筝。

    沉山夫人也跟了来,拿着绢帕给长洢擦汗,沉山泽拉着一只蜈蚣的风筝跑过来,撒娇道:“娘亲!娘亲!你给阿泽也擦擦汗嘛!”

    沉山夫人就着给长洢擦过汗的帕子给他也擦了擦,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见潭清拿着一块雪白的三味糕喂给长洢吃,他也凑过来道:“阿满姐姐,我也要吃三味糕。”

    长洢摸索着从身旁的青瓷方盘里拿了一块三味糕给沉山泽,沉山泽立时接过去,一口塞进嘴里,一面吃一面笑哈哈拉着风筝跑了。跑得急了险些摔了个跟头,引得众人哈哈笑起来。

    跑了一阵又跑回来,道:“阿满姐姐,我们去钓鱼吧!泫哥哥做的鱼饵可好了,每次都能钓上来大鱼!阿满姐姐,你要去嘛?我背你去!”

    他身形尚小,却扎稳了马步,弯下腰要背长洢。

    潭清笑道:“还是让奴抱殿下去吧!二公子你呐,自己走路能走稳当些就了不得了,背着殿下指不定要摔几个大跟头呢!”

    她抱着长洢往水池边去,沉山泽走在前,一蹦一跳,没有一点征兆,长洢只听得“咕咚”一声,沉山泽猛地一头栽到草地上,继而双手抓住脖颈,满面青紫,双脚乱挣,眼看着就要窒息。

第五十九章 小字阿满(四)

    潭清立时惊呼起来,众人都忙跑过来,沉山夫人扑上来紧抱着沉山泽,急唤道:“阿泽,阿泽,阿泽你醒醒……”

    沉山泽脸色已经一团紫黑,吸气没有出气多。

    沉山涛和沉山泫两兄弟一头奔去唤医师,其他人也忙得给沉山泽抚背顺气,正是一团忙乱之时,沉山渎不知从哪跑出来,一手指向长洢道:“是她!”

    众人闻声都看向长洢。

    “我方才看见了,就是她给泽哥哥吃了糕点,泽哥哥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她身上有诅咒,她肯定在糕点上下了诅咒。就是她害了泽哥哥!”

    长洢闻言,如坠冰窖,残疾的身躯颤颤抖了起来。

    沉山夫人抱着怀里不断抽搐的沉山泽,厉声喝道:“放肆!”

    沉山渎吓得缩回去,金戈夫人却挤开众人道:“夫人不疼阿渎就罢了,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管不顾了么?阿渎他命不好,投到我肚子里,成了旁支庶子,是病是死也没人管。我们也认命了。你儿子可是沉山府的二公子,还有个好哥哥,硬生生将他从庶子堆里捞出去成了嫡子,沉山氏嫡系嫡出的血脉也要让她害了去,你将来还有什么脸见沉山氏的列祖列宗?”

    沉山夫人脸色发白,急喘了几口起,镇定住了道:“送殿下回存璞阁去,其他人一概不许走。”

    回到存璞阁,长洢独自躺在卧榻上,直愣愣睁着一双盲眼。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也不许任何人再进入她卧房内。

    “相近必死”的诅咒,仿佛成了她的心魔,一旦被触及,她就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甚至,沉山渎在指控她的时候,她竟又信了。

    沉山夫人随后赶来想要安抚她,也被她赶出了卧房。

    让所有人都离她远远的。

    垣澈很快从军营赶回了沉山府,在她卧房外道:“阿满……”

    长洢立时道:“你别进来。别靠近我。任何人都别靠近我。”

    垣澈轻叹了一声,去平淅堂将沉山泽抱了来,道:“阿满,阿泽他没事,他好好的在这。阿泽,你自己说是怎么回事。”

    “阿满姐姐,是阿泽不好。”沉山泽趴在她床榻头道,“阿泽不能吃山核桃,吃了以后就会喘不上气来,娘亲一直不许我吃,可我就爱吃山核桃嘛!昨天我吃了你给我的三味糕后,二婶婶也塞给我一块甜糕。我吃了一口,看见甜糕里是山核桃的馅就要扔了,二婶婶说少吃一些不妨事的。我闻着山核桃真香,就忍不住多吃了一口……二婶婶好坏,我以后再也不听她的话了。等治哥哥回来,我要告诉治哥哥,二婶婶使坏欺负我。”

    他越说越觉得委屈,忍不住哭起来道:“阿满姐姐,我以后再也不吃山核桃了,娘亲知道我偷吃了山核桃气得要打我,她虽没打下手,父亲回来知道我惹了娘亲生气,也是要打我的。我就偷吃了一块糕嘛,却要挨父亲一顿马鞭,屁股也要打开花了。要歇半个月不能出去玩,我好亏啊!”

    他哭得越发伤心,垣澈再三保证不会让他挨打,他才安心地回了平淅堂。

    垣澈坐在床榻沿上道:“阿满,你始终不信我的话是不是?在都城时我就同你说过,没有诅咒之言。你若真信了我,旁人胡乱说了一句,你岂会立时就疑心到自己身上来?”

    长洢垂眸不语。

    垣澈道:“诅咒之言若成了你的心结,阿满,你这一辈子也别妄想挣脱掉了。我今日再同你说明白,这世间从无诅咒,不过是居心险恶之人拿来戕害他人的把戏罢了。金戈夫人听信谣言,总疑心你不祥,会害了阿渎。阿渎他一向病弱,身上有了病痛也不会引人重视,她便将主意打到阿泽身上来。阿泽不能吃山核桃,他一向没机会吃,突然吃了发病,旁人谁能想到这上面来?幸而母亲发现的及时,给阿泽吃了催吐的药才叫他脱了险。”

    长洢道:“金戈夫人……”

    垣澈道:“我已惩治了她,命她搬到沉德的别院去住。阿渎还小,往后留在府中跟着母亲教养。若让他再跟着金戈氏,好好一个孩子也要教养坏了。此事就到这里,从今往后,你也不许再将诅咒的事存在心里,旁人如何说,无关紧要,但若你自己入了心,那才真的是万劫不复。”

    长洢垂了盲眼,半晌方道:“从我出生起,服侍我的宫人都不会长久,宫中人人都怕我,除了母妃和皇长兄,都不愿接近我。连我的亲生母亲也不与我亲近。宫人们当着母妃和皇长兄的面不敢说什么,背地里却总是议论纷纷,一人传十,十人传百,谣言就这样传起来。我也不愿信,可服侍我的宫人确实一个接一个死了,到今年这场雪灾,母妃和皇长兄也死了。即便是我相信母妃和皇长兄是被人杀死的,但往年服侍我的那些宫人呢?若也是被人杀死的,我始终想不明白,那恶人为何偏偏只杀服侍我的人?你既说没有诅咒,想必你是知道其中原委的,你若能与我说明白,我自然不会再疑心诅咒之事。”

    垣澈看了她许久,伸手轻抚她发顶道:“阿满,你还小,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了。”

    正说着,沿江在房外道:“大公子,治公子传信回来说,南昭铁骑不战而退,王爷过几日就班师回府。”

    垣澈应了一声,起身就要走,长洢忽然道:“南昭气势汹汹地来,为何一场不打就退兵了?”

    垣澈顿了顿,又坐回床榻沿上,掌心抚在她额头上,他掌心温热,触在额头的肌肤上极其温柔舒适。他抚了一阵道:“阿满,这些事往后我再与你说。”

    他起身走到房门前,又回身道:“阿满,你如今在沉山府,沉山府不是太安宫,不会有人再传一句谣言。”

    沉山是军法如山的地方,他下了军令,禁止任何人议论诅咒之言。

    沉山军民原先听了些长洢诅咒沉山府二公子的风言风语,茶余饭后也常有议论,军令一出立时都不敢再说。

    沉山泽也没有因所谓的诅咒死去,每日活蹦乱跳,且沉山府内一向安定,无人惨遭不测,民众心中的疑虑也随之散了,就更不再提诅咒之事。

    过了几日,沉山王领兵回师。沉山王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垣澈叫去了沉山氏的宗庙。

    沉山泽一头奔到存璞阁来,扑到长洢跟前就大哭起来:“阿满姐姐,你快去救救哥哥!父亲要打哥哥!父亲从来只打我,从不打哥哥。但他今天回来就将哥哥叫去了宗庙,治哥哥说,哥哥在离都时无诏带兵入宫,是谋逆的大罪,父亲拿了军棍,要把哥哥打死……”

第六十章 小字阿满(五)

    长洢忙让潭清带她去宗庙,潭清抱着她,走得慢,沉山泽等不及,先一步飞奔去了宗庙。

    垣澈跪在宗庙正中,面朝着沉山氏列位先祖的神位,他身上的外袍已被脱了去,只穿一身雪白的中衣。沉山王亲自持着一柄军棍在手,一连数十军棍往垣澈后背上打下来,就见背上雪白的衣料立时渗出殷红的血迹来。

    垣澈端正跪着,一声不吭。

    沉山王怒极道:“好好好!好一个沉山王世子!好一个东洲大公子!无诏带兵入宫,罪同谋逆!你眼里可还有一点君臣王法?你好大的胆子!你如今就敢这样,往后等你接了王位掌住兵权,你是不是还要弑君杀父?去造了反才好?”

    他挥起军棍还要往垣澈身上打,沉山夫人已得了信赶来,一眼看见垣澈身上见了血,忙跪倒在沉山王跟前道:“王爷要管教儿子,妾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是他自幼就是妾看护着长起来的,他纵是犯了天大的错,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教好,王爷要打,只管往妾身上打……”

    沉山王怒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厉害好歹。还不出去!”

    沉山夫人不起身,跪在地上将垣澈护在身后。

    “母亲……”垣澈忍痛道,“您先出去,我没事……”

    沉山夫人道:“怎么能没事?身上都打出血来了。王爷要将他打成哪般才肯罢手?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先夫人若还在,看你这一棍子一棍子打在他身上,打的满身是血,她心该有多痛……王爷不看着妾,就看死了的,饶了他这一遭吧……”

    提及垣澈的生母,沉山王浑身的怒气仿佛都僵了一僵,眼圈不由红了起来。垣澈清深的双眸也氤氲起一层水汽,沉山夫人更是止不住,伏在垣澈身上痛哭出声。

    沉山泽一路狂奔进来,见到父亲手中的军棍,直吓得腿软。他往常挨打,不过挨一顿鞭子,哪里挨过这玄铁锻出来的军棍。能活活将人打死。

    但见母亲痛哭,哥哥身上鲜血淋漓,又咬紧了牙,鼓起小胸膛,跪下来道:“父亲,你打阿泽,阿泽不听话,你打阿泽不要打哥哥。哥哥还要骑马打仗,哥哥还要教阿泽读书写字,你打死了哥哥,哥哥就不能骑马打仗了,阿泽就没有哥哥了。哥哥……”

    他扑在垣澈怀里哭起来,此时沉山氏嫡系旁支听闻消息都赶了来,在宗庙内跪了一地为垣澈求情。

    沉山王却狠硬着一副心肠,将众人统统逐出宗庙,命人在宗庙院外把守,不许再放一个人进来。潭清抱着长洢匆匆赶来,也被拦在院门外。

    沿江长身立在院门正中,手持长剑,面无表情,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见了潭清抱着长洢来,也只是躬身行礼道:“王爷和大公子下了严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殿下请回。”

    长洢知道强入不得,便让潭清靠近院门口站定。

    院门距宗庙颇有距离,旁人难以听到宗庙里的动静,长洢却耳力过人,凝神往里听,正听见垣澈道:“父亲这话,儿子担不起。儿子不敢有谋逆之心。沉山府又何曾有过谋逆之心?父亲,君君臣臣,君先为君,臣才能为臣……”

    他一语未完,沉山王掌着军棍又往他后背上狠狠打了一棍子下来,雪白衣料上的血迹更深了一道。

    垣澈岿然不动,捏紧拳头,咬牙将没说完的话接着说下去:“姑姑和太子殿下做错了什么?只因太子殿下是我沉山氏的血脉,不是他沧禹氏的血脉就要致他于死地么?姑姑在宫中不争不抢,处处小心,只因她是太子生母,只因她出自沉山氏,就非死不可么?儿子不服。”

    “不服?你有何不服?君要臣死,臣敢言不死?便是陛下此刻下旨来要你我自裁,也不容你说一个不字。你倒好的很,敢带兵入宫示威?还敢连同那个混账东西闹事?”

    说到此处,沉山王怒气更甚,用军棍直指垣澈道:“你跟着你外祖父学了这许多年圣贤道理都学到哪里去了?你为兄长,你同他混在一处,你不教导他,反倒被他带得越来越无法无天!他是谁?你是谁?他将来称帝称王,无法无天谁能管得了他?你呢?你只能是臣!如何为人臣子你不懂?此事,我必定要告知你外祖父,不惩治你们,你们要反了天了!”

    垣澈忙道:“此事与他无关。他只是见我被困在离都才出此下策。请父亲息怒。”

    他方才还挺直了脊背跪着,此时却伏下身子向沉山王求情。

    沉山王冷笑道:“你护他倒护得紧。那个混账东西竟敢拿军事当儿戏,打断他一条腿也不冤枉了他。还有你,若让人知道你与他有关联,沉山府就覆亡在你手里。你们都给我仔细!”

    垣澈跪伏在地上道:“是。”

    “还有她!你明知道她不过是个棋子,为何还要冒险将她从宫中接出来?”

    沉山王压低了声音,长洢在院门外却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她听得一半清楚一半糊涂,这一句却很明白,他们是在说她。

    仿佛即将窥探出什么惊天的秘密,她不由浑身轻颤了起来。勉强凝住心神继续往下探听,就听见垣澈道:“姑姑和太子殿下已被他们害死,她没有了用处,只有死路一条。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死么?”

    沉山王怒道:“她是皇族后裔,皇族要处死她,与你何干?与沉山府何干?你既知道他们能借她害死娘娘和太子殿下,为何不知道他们一样会利用她害死整个沉山氏?你为她带兵入宫,就凭这一条就可以治你死罪,若不是涅川浈和贵妃娘娘从中周旋,你以为此事就揭过去了?”

    垣澈沉默不言。

    沉山王重重喘了一口气,因发怒变红的双目忽然涌出泪意,慢慢道:“沉山氏自从掌了洛水兵权,受了多少猜忌,君王越是忌惮,你我越该小心谨慎才是。她是涅川氏的血脉,你如今将她接来沉山府,在陛下眼中无疑是我沉山氏与她涅川氏结了盟。她涅川氏掌朝政,我沉山氏管兵权,历来军不涉政。你却偏偏将这涅川氏的公主接来沉山府奉养。你怎么敢如此行事?你知道有多少人在参沉山氏有不臣之心?往后陛下对沉山府的忌惮只会更甚,稍有不慎就是灭族之祸。”

    垣澈只道:“她是无辜的。”

第六十一章 但为君故(一)

    沉山王却立时被激怒,厉声大喝:“沉山澈!”

    垣澈跪伏下去,额头触地:“父亲,她是无辜的,姑姑和太子殿下也是无辜的,他们已经死了,我不能再让她死。姑姑将她一手养大,早将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儿,太子殿下与我分别前也交代我护她周全。她是皇族后裔也好,与涅川氏有关联也罢,我只认,她是我沉山氏的血脉。她养在姑姑膝下,她就是我沉山氏的血脉。求父亲留下她。”

    “妇人之仁!”沉山王骂道,“为她一人,将来陪上沉山一族,你有何脸面见沉山氏的列祖列宗?”

    垣澈仍伏在地上道:“陛下对沉山氏的猜忌由来已久,不是因她才有了今日的忌惮。皇族若真要借她来危害沉山氏,儿子自有办法应对,求父亲留下她。”

    沉山王凝眉看了他半晌,掷了手中军棍,高声向宗庙外喊了一声。仆从都被驱散到了院外,片刻后沿江才闻声赶来听命。

    沉山王肃着面容道:“沉山王世子,目无君父,带兵闯宫,无视国法军令,杖军棍两百,以正视听。”

    沿江见垣澈后背上的衣衫已破碎不堪,血肉猩红一片,犹疑不动。

    沉山王厉声喝道:“打!”

    沿江只得捡起军棍行刑。

    长洢在院外听到一声声沉闷的击打之声,缓缓转头向潭清道:“回去。”

    潭清道:“殿下,王爷向来敬重皇族,不敢有一点违背。府中人求情不中用,殿下开口为大公子求求情,王爷必定也不好违逆殿下的。奴求殿下……”

    长洢冷冷道:“回去。”

    潭清忍泪抱她离开,长洢听到她隐有抽泣之声,半垂了盲眼道:“他这顿打,就是打给皇族看的。你们王爷是在救他。”

    回到存璞阁,长洢一言不发,独自倚坐在藤椅中,一动不动。

    将天将黑时,潭清过来劝道:“殿下回屋歇着吧。”

    长洢道:“去将你家大公子请来。”

    潭清忙在藤椅前跪下来道:“殿下有何事要寻大公子?告诉了奴,奴去通传。殿下没去过军中,不知道那军棍何等厉害。寻常人挨上五十棍就要去了半条命,大公子纵有灵力护身,这两百棍打下来也难以动弹了,求殿下体恤。”

    长洢只道:“去将沉山大公子请来。”

    潭清不敢与她强拗,擦了擦眼角起身出了存璞阁。

    向清苑与存璞阁相距不远,往常长洢有事让潭清去唤垣澈来,不过片刻功夫垣澈就能到,今日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听得垣澈的脚步声缓慢而来。

    他生受了两百军棍,后背重伤,向来挺拔的身形此时略显伛偻,面色苍白,步伐沉重难行。沿江从旁搀扶着他,步入前庭抬眼看见长洢,他不由一愣。

    长洢的双臂仍然向外扭曲,双腿仍然绵软脱垂,一双盲眼也空茫如旧,但倚坐在藤椅中,竟显出一种威仪,仿佛高山之巅积压了千万年的冰雪中生出来的一朵幽静而冰冷的花,弥高弥远,只需一瞥便可俯瞰苍生万物。

    “沉山王世子。”她开口,冰冷道,“我再问你一遍,我母妃和皇长兄究竟是因何而死?”

    存璞阁中侍女众多,垣澈示意沿江不必扶着他,向外抬了抬下颌,沿江便领着其他人退到存璞阁外去。

    他缓步走到长洢跟前,微微笑道:“天黑了,起了风,你怎么也不添件衣裳?仔细染了风寒。你也是不愿意吃药的,前几日你身上起热,我那样哄你吃药你也不肯吃,到底发了两日烧,我拿着三味糕哄你吃一口药吃一口糕,你才勉强吃了药。这才好了几日,若是再着了凉,少不得又要吃药。眼下可没有三味糕给你吃。”

    他伛偻的身躯往下弯了弯,将长洢从藤椅上抱起来,他肩背剧痛,步履艰难,抱着长洢走得极慢。

    长洢躺在他臂弯间道:“我都听见了。”

    垣澈沉重的步伐滞了滞。

    长洢道:“你与你父亲的谈话,我都听见了。你还不愿说么?”

    垣澈一言不发,重新迈步往前。

    天色已暗沉下来,他抱着长洢回到室内,沿江在外把守,无人能进来掌灯。在一室黑暗中,垣澈默然坐在锦榻上,紧紧抱着长洢。

    长洢睁着冷幽幽的盲眼道:“是陛下。是他杀了我母妃和皇长兄是不是?是我的父亲杀了我的母亲和兄长是不是?”

    垣澈轻唤道:“阿满……”

    长洢却猝然激愤起来:“你告诉我是不是?”

    “是。”

    垣澈说完这个字,满室的黑暗归为死一般的沉寂中。

    半晌,垣澈清润的声音徐徐响起道:“沉山,涅川,沧禹三大氏是洛水的正统嫡族,沉山统兵权,涅川理朝政,沧禹掌财粮。自沉山府领了兵权,一直受历代天子忌惮。沧禹氏也颇为忌惮沉山氏,洛水皇族与沧禹氏一向有姻亲,天子的母族均是沧禹氏,如今却立了一位母族是沉山氏的太子,沧禹氏如何肯罢休?若没有沉山府,太子殿下或许能继承大统。偏偏沉山氏是他的母族,皇族绝不会允许他有一个如此强大的母族。沉山府和太子殿下只能去一存一。沉山府手握兵权,皇族也不能将沉山府如何。只能除掉太子。太子若是昏庸无能也就罢了,总能找个错处废了太子。他却偏偏德才兼备,深受万民爱戴。如何才能将这样一位太子除掉?只能靠‘天意’。”

    长洢怔了半晌道:“所以,我就是他们选中的‘天意’。我生来畸形,形状可怕,一出生就引得众人惶恐忌惮。所以他就利用我,每隔一段时间就杀了我身旁的近侍宫女,造出‘相近者必死’的诅咒。又恰是母妃收养了我,即便母妃当时不收养我,他也会设法将我交给母妃照料。我身上的‘诅咒’便顺天由命‘咒’死了母妃,‘咒’死了皇长兄……终于除去了他的心头大患,他放我出宫,当晚却派人血洗沉山都府……”

    “阿满……”垣澈收紧手臂,紧抱住她道,“别说了。这原就是氏族的权势纷争,你只是个无辜的孩子,被卷进其中已是无奈,又何必探究的分明了,让自己活在悲恸之下?”

    长洢躺在他臂弯间,盲眼中泛着森森寒光,如一把利刃,一定要将真相从鲜血中生生剖出来。

    她续道:“我果然是一枚棋子。我还未出生前,皇长兄就早已被立为太子。所以,从我出生那一日开始,我就注定要成为一把杀人的刀,无知无觉地被人握在手里,杀死我的至亲……”

    她浑身剧烈地抖动起来,漆黑的房内霎时冷如冰窖,垣澈抱着她,只觉怀中陡然冰寒蚀骨。他忙掌了灯,就见长洢左手紧握成拳,用来封住她体内冰灵的禁制已在她手背上显现出来,繁复的禁制咒纹摇摇欲坠,足以吞天没日的冰灵将要从她身体里突破而出。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6295/ 第一时间欣赏女帝如此多招最新章节! 作者:边上城所写的《女帝如此多招》为转载作品,女帝如此多招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女帝如此多招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女帝如此多招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女帝如此多招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女帝如此多招介绍:
长洢是个瞎子公主,被亲姐姐推进湖里,昏迷不醒时做了一个奇怪的噩梦,噩梦醒来她自幼失明的眼睛竟然好了!
然而,复明后的事情变得诡异起来。
她的白月光莫名其妙失踪,舅舅战死沙场,爹爹御驾被俘,一道圣旨下来,她要嫁给南昭太子和亲……
国将不国,她拍案而起,举兵逼宫,登基当女帝。
什么和亲,什么太子,女帝陛下一心只想搞事业。
左相大人:“陛下攻渭水否?”
某太子想插话没插上,女帝陛下:“攻!”
右相大人:“陛下攻南昭否?”
某太子再次插话没插上,女帝陛下:“攻!”
女帝陛下御驾亲征,立志要荡平八荒,一统四海。
奈何队友没文化,女帝陛下打着打着就打到了某人的后宫里去……
女帝陛下,哦不,南昭的皇后娘娘看着新婚夫君:“你看着有点眼熟。”
新婚夫君:“……”
皇后娘娘:“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那个那个南昭太子?”
新婚夫君:“朕现在是南昭天子。”
皇后娘娘表示很惊讶,捧着夫君的脸仔细一看,哈?
这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女帝如此多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女帝如此多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女帝如此多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