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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如此多招全文阅读

作者:边上城     女帝如此多招txt下载     女帝如此多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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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甲子生辰

    长洢是个瞎子。

    今天是她的甲子生辰。如今的人族有千岁的寿命,与百岁的寿命时截然不同。以甲子论年岁,一甲子即六十年。年满一甲子,即成年,可以许配婚姻。

    所以,长洢决定在今天向垣澈表白。

    早晨本来是个表白的好时机,宾客还没上门,垣澈也不用迎来送往,但成年礼的仪式繁杂。

    她一大早就被潭清和云清摇醒,先扶她去沐了浴,潭清梳妆发,云清备衣裳。几个侍女围着她,七手八脚将她好一番梳妆打扮。

    快到正午时分,终于打扮停当,潭清和云清一左一右扶着她,出了存璞阁,往华茂厅堂来。

    华茂厅堂位于沉山府中轴线的最前方,是迎接御驾和圣旨的场所。长洢身为皇族公主,依礼应该在皇城太安宫里举行成年礼。

    但她被流放宫外,寄养在沉山府,华茂厅堂是沉山府里最威严尊贵的地方,沉山王和沉山夫人就将她的成年礼放在这里举办。

    此时,华茂厅堂前的圆场上已经站满了宾客,沉山氏嫡系旁支都来了,各氏族族长位分上的来了漾土氏的族长隐沦和堪木氏的族长戏蒲。

    涅川氏是长洢的母族,来的是大宗伯涅川淅和左相涅川浈的妹妹涅川洒子。

    沧禹氏来的是庶长子沧禹测,金戈氏来了少公子金戈潘。

    其余氏族和宗亲也各派了府中有些职位的家人过来。

    长洢一来,众人都忙躬身行礼。

    到正午一刻,沉山王开礼,隐沦老先生致祝词。

    长洢先着白襦裙,沉山夫人为她初加发笄,而后在华茂厅堂前跪拜,以示敬拜君父之意。

    再着黑深衣,沉山夫人取了发笄,再为她加发钗。

    长洢再到华茂厅堂前行跪拜大礼。

    洛水尚白尚黑,以黑为尊,以白为贵。只有皇族行成年礼才可以如此穿着。

    等隐沦老先生念毕祝词,长洢换了玄青色广袖礼服,沉山夫人在她双臂间挽上一条披帛。

    洛水只有成年女子才可挽披帛,以示女子成年后应稳重端正。

    长洢披戴好后,按礼应跪拜尊长,但她是公主之尊,在场无人敢受她的礼。

    她让潭清和云清扶她上前,向沉山王夫妇致礼。她养在慧贤皇后膝下,虽不是沉山氏的血脉,按辈分却也该唤沉山王一声舅舅。

    沉山王和沉山夫人都避开不受她的礼。

    长洢再向涅川淅致礼,涅川淅是她生母涅川贵妃的亲弟弟,论血亲是长洢正儿八经的亲舅舅,涅川淅也避开不受。

    到这里,成年礼毕,众位来宾入席开寿宴。

    垣澈是沉山王府的世子,也是东洲的大公子,许多宾客都是冲着他来的。才开席,沧禹测就先将他拉住了。众人将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敬酒寒暄套近乎,根本脱不了身。

    长洢正要让潭清去将他唤过来,少公子金戈潘跑了来,一头跪下来道:“三姨,外甥给您拜寿了!”

    就咚咚地磕起头。

    金戈潘是大公主安湘的儿子,年纪虽比长洢大了半甲子,却比长洢矮了一辈。

    长洢忙让云清扶他起来,洒子也挤上来,拜了礼道:“长洢姐姐,恭贺你甲子生辰,我们一起喝酒吧!我阿姊听说殿下爱喝酒,让我带了好些好酒来送给殿下。”

    她手中就端了酒来,给长洢敬了一杯酒。长洢今天是寿星,沉山泽等诸位公子见状,都纷纷来给寿星敬酒。

    连一向面无表情的沿江也上前来,敬酒道:“拜寿。”

    磕了三个头,喝了一杯酒,径自走了。

    垣澈以往管得严,长洢只偶然能偷喝一次酒,今日她生辰,又是成年礼,垣澈前几天就说了,今天许她喝酒。

    长洢被众人围着敬酒,也脱不开身,心道:也罢,不急在这一时,等宴席过后再说也不迟。

    便放开了与众人喝酒。

    沉山府掌洛水兵权,一向军纪严明。府中众公子平时在军营中,受军纪约束,不能喝酒。借着今日的机会,也都酣畅淋漓地喝起来。

    长洢自觉酒量不错,却不料众人都是能喝的,尤其是洒子,她虽年纪比长洢小些,酒量却很大。她一个就将长洢灌得半醉,沉山泽等公子都起哄与洒子比酒量。

    推杯换盏,划拳喝酒,甚是热闹。

    长洢喝得有些上头,趁众人拼酒时,让潭清扶她回存璞阁小憩片刻就回来。

    却不料,回了存璞阁,倒头躺在榻上就沉沉睡了过去。睡得正香甜,只觉有人在拍她的脸。

    “醒醒!醒醒!我生辰礼还没送呢,怎么就睡着了?”

    长洢听出来是垣澈的声音,立时醒了道:“我睡着了?现在几时了?”

    垣澈道:“天都黑了。宴席早散了。”

    此时房中没人,就他们两个,正是表白的好机会。

    长洢坐直了身子,道:“垣澈,你来的正好,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她正要将表白的话说出来,却听垣澈道:“走走走,我带你去看星星。”

    长洢道:“什么?”

    她话还在嘴中,只觉腰间被一只长臂携住,身子一轻,人已到了屋顶上。

    垣澈道:“看看看!流星!”

    长洢怔愣了半晌,觉得自己酒还没醒,将盲眼抬起来道:“垣澈,我看不见。”

    垣澈侧头,看向长洢的盲眼,似乎才意识到这一点,却毫无歉疚道:“看不见我说给你听啊!我跟你说,方才有三颗流星,一颗跟着一颗,刷刷刷,从东边天际上飞过去了。还有,那边那个是北斗七星,那边那个是南极星。唉,你听说过没有,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唉唉!那边又有流星……”

    垣澈虽是治军之人,却一向温和有礼。言语温柔,举止温柔,笑声更温柔。

    长洢却觉得今晚的垣澈有点过于欢脱了,言语聒噪,笑声张扬,在屋顶上竟没有一刻能安宁下来。

    她心头不由起了疑云。

    但留意听他的声音,这确实是垣澈的声音,心道:他今日在宴席上可能也喝多了酒,有些醉了才会如此。他既然醉了,表白的话此时说了,也不知他听了明不明白。

    正纠结着是现在说还是等垣澈酒醒了再说,垣澈忽然拉住她手腕道:“来来来,我带你玩个好玩的!”

    他不由分说,双手握住长洢的两只手腕将她拉到房顶的屋脊上,一面倒退,一面引导长洢在屋脊上行走。

    “左脚往前,往右一点,踩到了!好!放脚!另一只脚往前,往左边一点,踩住!就这样走,我放手了!”

    他放开手,让长洢自己走。

    长洢一个瞎子,在高耸狭窄的屋脊上难以平衡,全听他的指挥,有时踩空了将要摔下去,他伸手一揽又将她扶稳住。

    长洢东倒西歪走了一段,渐渐找到技巧,在屋顶上也能如履平地。

    垣澈在前走,她听着他落脚的声音立时就能踩到他的落脚点,垣澈走一步,她也走一步,垣澈跳一步,她也跳一步,踩到垣澈脚上,听他嗷嗷叫痛,她不禁仰面朝天哈哈笑起来。

    她额间有一道血红的胎记,仿佛是被箭矢贯穿过留下的一道伤痕。她往常一副清冷模样,连带着这道血红的胎记也透着冷色,此时她大笑起来,这道胎记好似也变成了一朵血色的花。

    垣澈愣愣看了她一阵也笑起来,随即就来踩她,她也赶紧跳起来躲。却一脚踏了空,俯身就要从屋顶上摔下去。

    垣澈眼疾手快,一手拉住她的手,两人的手握在一处时,长洢猛地一震,双眉一凝,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

    这个人,不是垣澈。

    她却不动声色,盲眼微垂,在房顶上站稳了道:“你方才说要送我生辰礼,是什么?”

    “垣澈”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脑子,我竟忘了生辰礼,是一柄剑。”

    “哦?”长洢颇有兴趣道,“你带我去看看。”

    “垣澈”道:“好嘞!”

    他搂住长洢的腰,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在地上。到了长洢的卧房内,他将桌案上的剑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柄宝剑。

    剑长一尺八寸,剑鞘银光闪亮,刻着繁复的洇梨花纹,剑柄顶端与剑鞘尾端以上等的青玉制成玉首和玉珌。

    垣澈一手将剑拔出,剑吟声轻而绵长,清亮的剑身竟如一道水痕,弹软有力,可弯曲成圆,可缠绕于指。

    他道:“这是锟铻剑。锟铻向来都是铁剑,这一柄是金戈氏的老族长千汇大师用软玄铁花了十多年时间打造出来的软剑。”

    他一手握住剑柄,一手压住剑端,将一柄剑弯成一个柔软的圈,向长洢腰上比了比道:“这剑只有一尺八寸,你腰也是一尺八寸,扣住剑柄,缠在你腰上正是合适。”

    长洢立时皱眉道:“你如何知道我的腰是一尺八寸?”

    他将手臂一展道:“我方才搂了,自然知道。来,我替你缠上。”

    长洢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面上含笑道:“我只听你说,我还不晓得是什么模样呢!你带我‘看看’。”

    她眼盲,垣澈往常教她认识某样东西时必会把住她的手带她摸索一遍,让她心里大概有个模样轮廓。这是多年来他们二人的习惯,她说完就将双手伸了出去。

    假垣澈竟也知道这个习惯,将剑横在他们中间,他立在长洢对面,一手把住她的手握住剑柄,另一只手带她抚摸剑身。

    摸索了一遍,长洢自己握住剑柄,一手从剑柄缓缓向剑身摸去。剑身雪亮,照亮她冰冷的盲眼。

    她的指尖缓缓滑到剑尾处,嘴角微动,勾出冰冷的弧度。

    “垣澈……”

    她唤了一声。

    假垣澈道:“嗯?”

    长洢虽是个瞎子,但耳力绝好。百步以内的声响,巨细无遗她都能听在耳内,分辨清楚位置与距离。

    他一发出声音,长洢手中的锟铻剑闻声而动,冰冷而锋利的剑刃迅疾贴在他的脖子上。

    她盲眼半垂,冷冷道:“说,你是谁?”

第二章 表白

    剑架到脖子上时,假垣澈也是一惊,又听长洢问他是谁,不由发笑道:“我当然是垣澈啊!我还能是谁?这剑可厉害的很,稍割破点皮也要流半碗血,你可别拿我开玩笑!快把剑收起来。”

    他用手指捏住剑刃,想要将剑从他脖子上移开,长洢却将剑更往他脖子上贴紧了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再敢多说一句废话,我立刻宰了你!”

    潭清正端了茶进来,一眼见到长洢将剑横在“垣澈”脖颈上,立时吓得浑身一抖,手中的托盘也摔了,两盏茶叮叮当当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潭清跪在地上,惊叫道:“殿下!殿下!殿下你要做什么?大公子……他是大公子啊!殿下……”

    假垣澈在剑刃下歪着脖子道:“你听见没?我是垣澈!你眼睛看不见,潭清难道也看不见么?就算你看不见,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了么?阿满……”

    长洢道:“你住口!”

    她冷喝一声,不许他唤这个称呼。阿满是她的小字,在沉山府,一向只有垣澈如此唤她。

    她敛起盲眼,冷冷道:“你骗得了她,你骗不了我。你的脸或许与垣澈一样,你的声音也与他没有不同,但你的手与他不一样。他的手,教我学书习字,教我骑马射箭,教我识人辩物,他手上的温度,他手掌中每一道细纹的长短,每一块茧子的厚薄,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不是他。”

    “哈哈哈……”那人被识破了身份,大笑了一阵道,“多少人都识别不出我的障眼法,没想到竟叫一个瞎子戳破了。果然如今的世道,都是有眼无珠的,还不如一个瞎子!”

    他假扮垣澈已经让长洢不可容忍,又一口一个“瞎子”,长洢不由大怒,正要持剑杀他,忽觉手腕一痛,近在咫尺的人,身形一闪就消失不见,房内只留下他张扬而放肆的笑声。

    潭清这才反应过来,忙唤人去追。

    长洢道:“不必了。”

    她慢慢放下手中的剑道:“沉山府的守卫何其森严,他能来去自如,必定对沉山府极其熟悉。他身法又这样快,追是追不上的。他扮作垣澈的模样一路过来,守卫们都看不出端倪,可见他灵力修为极高。就算追上去了,也不见得能打得过。你先去问问,垣澈在哪里。”

    潭清忙忙地去了,半盏茶的功夫又忙忙跑回来道:“大公子不在府中,殿下从宴席上回存璞阁后不久,宫中就来了人传旨,召大公子即刻进宫面圣,大公子当时就跟着来人去了。”

    长洢心道不好。肯定是宛潼使得手段。

    二公主宛潼也早看中了垣澈,几番求滁帝赐婚,滁帝都没点头。

    今天成年礼一过,她就可以谈婚论嫁,宛潼竟是一刻都等不及,在她成年礼上就将垣澈弄走了。

    长洢立时命人去帝都渐离城打探消息,离都内却是一片风平浪静。

    三日后,垣澈才从离都返回沉山府。

    他身上的朝服也来不及更换就往存璞阁来,穿过月亮门,正见长洢在庭前的洇梨花树下试练那柄锟铻剑。

    她已经将剑鞘围在腰封内,快速拔剑出鞘,又旋即收回腰间。不过三日的功夫,她已经练得既快又准。

    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她旋即拔剑回身,韧劲十足的剑身抖了一抖,将两片飞落下来的洇梨花瓣从中劈成两半,剑尖停在垣澈胸口前。

    垣澈清深的双眸含笑看她,身上的玄色朝服无风而动,乌发翩飞,肤色皎然生光。长洢已满一甲子,他也将近三甲子的年岁,却越发丰神俊朗,风姿若仙。

    “如何?”他轻笑道,“这柄软剑你可喜欢?”

    长洢道:“是把好剑。”

    她利落地将剑收回腰间,道:“我身上戾气重,你向来不许我碰刀剑,为何要送我一柄剑?你不怕我控制不住会肆意杀人么?”

    垣澈道:“我教导了你这许多年,这一点把握我还是有的。你身上的冰灵不能用,我一直想着为你备下一个防身之物,可巧在千汇大师那里寻到了一块软玄铁,这类矿石不可多得,锻造出来的刀剑既柔韧又锋利,你贴身缠在腰上,若有不测,以你之能,有这柄剑在手里足以自保。”

    他顿了顿,接着道:“纵是你控制不住伤了人,也总好过让人伤了你。”

    长洢闻言,心头一暖,却佯装不悦道:“这是你给我备的成年贺礼,你不亲自送来,为何要借他人之手?”

    垣澈道:“前些时日这剑就出了剑炉,千汇大师传信来让我去取,我那时军务繁忙无暇分身,正好一位故人从金戈府来,我就让他顺路带来。你生辰宴上宫里忽然传旨来,我来不及送到你手上,就让他替我送到存璞阁来。”

    长洢道:“我约莫猜到了。若不是与你相熟,绝不会如此熟悉沉山府,连潭清的名字和我的小字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既是你的朋友,替你送剑来倒没什么,只是不该假扮了你。”

    她伸出两手,手掌向上,向垣澈道:“垣澈,你过来。”

    垣澈不知她有什么事,依言到了她身前来。

    长洢道:“把手给我。”

    垣澈将手放在她手掌上,道:“怎么了?”

    她道:“你别动,我要确认,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垣澈。”

    她一个瞎子,识人辨物全靠用手摸索。

    她摸索到垣澈的手掌上,这只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手掌宽大,掌内结出长年挽弓持剑留下的茧子,但掌心温热柔软,她的手指一碰触到就能认出来。

    摸索了垣澈的手后,她却没有停下来,继续顺着手和胳膊摸索到他的面孔上。

    从额头往下,摸到他清深的双眸,高挺的鼻子,再往下摸索到他温热的双唇,她停住手,纤长的手指停在他红润的唇瓣上,以指尖的触感为引导,她踮起脚,不紧不慢地凑上来,先吻住自己的指尖,然后手指从他们的唇间抽离,她吻在了他的唇上……

    “阿满……你……”

    垣澈着实吃了一惊,他一向从容,此时却脸颊浮出红晕,甚是无措。

    他道:“你……你从哪里学来的?”

    长洢竟没有一点姑娘家的娇羞,脸不红心不跳道:“这需要学么?我似乎天生就会。你学过么?你若不会,我倒可以教你。”

    垣澈道:“你……”

    长洢自幼就是他看护教导着长大,此时他红着一张脸,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说教她。

    长洢不疾不徐道:“垣澈,我已经满一甲子了,我长大了。我心里有些话,很早就想与你说一说,又怕你将我当作小孩子,以为我说的是玩笑话。今日与你说,正是时候。垣澈,我早就将你当作心之所爱。”

    垣澈定定看她。

    长洢听不到他回音,续道:“我知道,你有心爱之人,那姑娘在漾土的西山上,你每年往漾土府去,说是去陪你外祖父,其实是为了见她。那年我在西山深陷虎群,你赶来救我,她也在。她就是那个吹竹哨的人,虽站在远处,但我听见她的呼吸声了。早几年,我心中很是愤恨嫉妒她,曾也想过寻个机会去西山杀了她。”

    “但我又想,你如此喜爱她,我若杀了她,你必定会恨我。我不想你我之间到了如此地步。我好歹是个公主,也不想因此,失了风度。我如今虽然还眼盲,但自问文武才学不比旁人差。你若因此嫌弃我,就当我今日什么也没说。若你并不在意我眼盲,过几日让西山那位姑娘来见我,若她确实是个好相与的,我愿与她共侍一……”

    “阿满……”垣澈简直哭笑不得,“你何时有的这些心思?什么西山姑娘?西山上确实有人,但不是你想的那样,他……”

    他顿了顿,想与她说明白,但开了口又觉不妥,只道:“他对我很重要,是我愿用性命相护的人。阿满,你对我也很重要。从你来到沉山府,我看着你一天天长大,从小小的女孩儿长成如今的大姑娘。”

    他不由叹了一声道:“是啊,不知不觉我们的阿满小姑娘已经长大了。阿满,你与他,都是我至亲至爱的人。”

    长洢听了这话,心中有了底,但仍争道:“至亲至爱。我与她,谁是至亲?谁是至爱?”

    垣澈笑叹一声道:“都是至亲,都是至爱。只是,眼下另有一件棘手的事……陛下此番急急召我入宫,不为旁的事,就是为了我的婚事,陛下要为我和二公主赐婚……”

    长洢道:“赐婚?”

    她只觉脑子里轰地一声,仿佛一道惊雷正劈到天灵盖上。她到底是迟了一步。半晌才镇定下来道:“陛下已经下旨了?”

    垣澈道:“陛下正说到此事时,贵妃娘娘宫里忽然来人说娘娘病势不好,陛下急着往娘娘宫中去,再没顾上我,我便回来了。”

    长洢闻言,不由道:“贵妃娘娘病了?严重么?”

    对于涅川贵妃,她其实没有多少感情可言。在她的记忆中,她的这位生身母亲只对她说过一句话,就是她离开皇宫那天,她在马车外对她说,出了宫,往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她往常提及涅川贵妃,也从未唤过一声母亲,与所有臣子一样称贵妃娘娘。

    垣澈道:“我是外臣,不方便往内庭去,不曾见到贵妃娘娘,也不知究竟碍不碍事。”

    长洢心道:赐婚的事,她在宫里肯定也知道。这约莫是她为垣澈设的脱身之法,应当不妨事。

    但又想到宛潼绝不会就此罢手,往后必然还会再提此事。不由得一阵烦躁,向垣澈问道:“若是陛下当真下旨赐婚,你该当如何?”

    垣澈道:“倘若陛下当真下旨赐婚,沉山府只能奉旨迎娶公主入府。”

    “好。你只管娶。”长洢忍怒点头,“她今日穿喜服嫁进沉山府,我明日就叫她穿寿衣从沉山府出殡。”

    说罢,也不唤潭清来扶她,自顾转了身就走。

    垣澈忙道:“你往哪里去?前面是廊柱。”

    她眼看不见,还不肯停脚。眼看就要一头撞到廊下的柱子上去,垣澈身形一闪,挡到柱子前。

    长洢一头撞到他胸口上来,心中还在气恼,就用额头抵着垣澈的胸口,恨恨地往上撞了几撞。

    “阿满……”垣澈扶住她双肩,无奈笑道,“方才还说自己长大了,我看你啊,越发孩子气了。”

    长洢猝然抬头,往后退了两步,眉眼生怒道:“沉山澈,我今日就将话与你说明白。你这个人,只能是我的。我的人,旁人休想再碰。那位西山姑娘,我是怕你伤心,我容得下她,已是我的极限。至于宛潼,我早晚要跟她……”

    她正说着,云清从外急急跑了进来。

    “殿下……”云清在长洢身前跪下来道,“宫中方才传来消息,贵妃娘娘,薨了……”

    长洢心中一空。

    她没说一句话,慢慢摸索着往房内去,脚下一绊,跌倒在房门前。

    垣澈忙上前扶住她,她盲眼黯淡,神情木讷,半晌呢喃道:“她死了……”

    她的生母死了。

第三章 回宫

    奉成四甲子年,冬,涅川贵妃薨。

    在宫外流放了近一甲子的长洢,奉召回宫为母奔丧。

    垣澈与她一同前往帝都渐离城,当年垣澈接她出宫时,从北阙门出,如今回宫,仍从北阙门入。

    一下了马车,四公主回酒扑上来就抱着她哭了起来:“阿姊……阿姊你回来了……母亲临去前,一直在唤你的名字,却没能等到见你一面……”

    说着已经哭成了泪人。

    涅川贵妃停灵在斋宫,今日正是小敛,还不曾封棺。回酒拉着她,一路往斋宫去。到了斋宫门前,垣澈扶住她,提醒她注意门前石阶。

    长洢踏上石阶,不由停住了脚。

    她面前的这座宫殿就是斋宫,斋宫这个地方在皇城太安宫内只有三个用处,一,是天子祭天前的斋戒之地。二,供奉皇族神位。三,停灵。

    和她没有多少关系,但她在这里住了十年。从她出生到离开皇宫去沉山府之前,她一直住在这里。

    她出生时,两眼双盲,四肢残废,因这奇特的残废,她生下来就被当做不祥之人。滁帝——她的天子父亲,甚至要将她处死。

    幸而,彼时还是贤妃的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为她求情,终于求得太后心软,留了她一条命。

    但太史令说她生来戾气重,不能留在后宫内庭中,她便被送到了斋宫里来。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在这里的每一日都被流言和诅咒缠身。

    她十岁那年,收养她的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先后死在了这里。她真是恨透了这里,然而,这也是她与垣澈初初相遇的地方。

    “阿满……”垣澈轻唤她一声,“进去吧。”

    他从旁扶着长洢,陪她一同跨过斋宫的宫门,往主殿行去。没走多久,就听见一阵哭天抢地的痛哭声。

    长洢道:“这是谁在哭?”

    回酒道:“父皇在主殿里。”

    长洢猛地顿住,垣澈也随她停住了步子。

    “阿满……”垣澈低声道,“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已经死了,你纵是再恨陛下,到了陛下跟前,你也要控制住自己。绝不能失礼。”

    长洢不出声。

    回酒比长洢小两岁,不知当年的事,也没察觉长洢的异样,仍自顾自道:“母亲去后,父皇十分悲痛,每日要么痛哭不止,要么昏昏睡去,旁的事情竟一点也不管顾。召你回来还是左相大人的主张。阿姊,你怎么不走了?”

    她拉着长洢继续往主殿去,长洢挪动脚步,有生以来,第一次听闻到她这位天子父亲的声息,却也只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声。

    她早听闻过,涅川贵妃是滁帝最宠爱的妃嫔,如今看来倒也不是假话。

    昔年,他设计害死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时,甚至不曾在丧仪上露过面。更别提像今日这样,不顾一朝天子的威仪,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失声痛哭了。

    斋宫主殿内已站满了人。

    人虽多,站得却很有条理,前三后四。前面的是洛水的三大氏,左一列是涅川氏,右一列是沧禹氏,当中是沉山氏。

    后面是洛水的四小氏,从左至右分别是漾土、堪木、金戈及将凉。皇族宗亲另成一行,在三大氏前侧站着。

    长洢深深呼吸,调整好心绪,随垣澈和回酒踏入主殿内,正听见滁帝怒吼道:“有何不可?有何不可?朕的贵妃,涅川氏的嫡女,配不得皇后的尊位?朕今日就要追封她为后,尔等再敢说一句话,就是不尊上意,谋逆造反,要逼朕死!”

    他盛怒之下将近旁一人多高的千枝灯踢翻在地,轰的一声巨响,殿内众人都忙跪伏于地,口呼:“陛下息怒……”

    回酒也忙随众跪下,垣澈扶了长洢到殿内,依礼屈膝向滁帝行君臣大礼。

    大殿之上,除了发怒的滁帝,此时只有长洢还独自站着。滁帝回头见了她,不由一怔,口中还没有发泄完的怒气也忘了。

    左相涅川浈跪于涅川氏首列,抬眼见长洢孑然一身立在肃穆的大殿上,深深地将她看着。众臣见滁帝与左相都看着长洢,也都看向长洢。

    长洢十岁就去了沉山府,许多大臣其实都没见过长洢,但没人不认识她额间那道血红的胎记。

    据说她出生那日,稳婆将她接在手中,这道胎记上还往外涌着鲜血,沿着口鼻竟流了满脸满身的血,稳婆当即吓得厥了过去,没几日就死了。长洢也因此,一出生就闻名东洲列国。

    此时众臣一眼看到,立时就将长洢认了出来。

    殿内一时静极,长洢看不见殿中是什么情况,半垂盲眼,微微侧头探询。

    垣澈从旁拽住她的衣袖,低声道:“殿下,给陛下行礼。”

    暗暗用力将她拽下来跪着。

    滁帝此时才回过神,目光从长洢身上移开,什么也没说,仿佛根本没看见过她。只向垣澈道:“哦……沉山王世子,你来了,不必多礼了,起来吧。”

    垣澈谢了恩,扶长洢一同起身。

    滁帝道:“朕今日乏了,贵妃追封后位之事也不必再议,今日就令中枢阁拟旨追封,宗政寺拟了谥号出来。”

    右相沧禹薄高呼道:“陛下——”

    他一路膝行到滁帝身旁,他举手加额,以头触地,重重磕头道:“求陛下怜悯我沧禹氏。中宫皇后风华正盛,陛下先是追封沉山氏为后,如今又执意追封涅川氏为后,叫中宫皇后如何自处啊?还求陛下顾惜皇后的体面?”

    滁帝立时横眉怒道:“朕的贵妃已经死了,她还活着,她还有什么不体面?她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还有哪里不体面?”

    沧禹氏的族长沧禹潍上前道:“陛下,昔年慧贤皇后诞育恭德太子,于社稷皇嗣有功,陛下追赠后位无可厚非。如今涅川贵妃膝下无子,于皇族无功,于百姓无德……”

    滁帝道:“贵妃无子,尚为朕诞下两位公主。皇后德高,竟没有一儿半女。依卿所言,皇后无子无女可担得起母仪天下的后位?朕念及你沧禹氏是朕的母族,一向对她多有宽容,如若不然,你沧禹氏哪里来的皇后?”

    此语一出,沧禹薄与沧禹潍面上都不好看。

第四章 丧仪

    沧禹薄怒目瞪了沧禹潍一眼,随即跪伏在地上,不再言说皇后,而是高声哭诉嫡庶礼法,殿内沧禹氏的一众官员也随同跪伏在地上。

    其中有几位发须全白的族老,摇头晃脑地说道妃嫔越礼如何,嫡庶不分如何,礼法混乱又如何,说到激愤处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要以头撞柱,碎首进谏。

    众人拦的拦,劝的劝,正闹得不可开交,左相涅川浈进言道:“陛下,臣请陛下恩准沧禹族长与右相大人所请。”

    她声音并不大,不疾不徐,温和而有力,语声一出就让乱哄哄的大殿安静下来。

    回酒从旁向长洢耳语道:“阿姊,这是左相大人,涅川浈。她是母亲的亲侄女,与你我是姑表姊妹,她寻常待我与母亲极好,母亲如今的丧仪也是她在打理。”

    长洢点点头,对于涅川浈的名号,她早就如雷贯耳——东洲列国有史以来唯一的一位女相。

    侧耳就听见涅川浈恭敬道:“陛下万世明君,万不可因贵妃娘娘而乱了宗族礼法。历来母以子贵,宫中诞育皇子的妃嫔尚无贵妃之位,贵妃娘娘无子已是添居高位,若只因陛下爱重就追赠后位,于礼法不合,于众位皇子妃嫔不公,我涅川氏也愧不敢当,便是贵妃娘娘于九天之上也难安。陛下爱重娘娘已是我涅川氏之大幸,臣与涅川氏深感陛下厚恩,还请陛下收回圣意。”

    她说罢,向滁帝跪拜,深深三叩首。

    长洢垂眸,心道:这位左相大人当真了不得。

    果然,涅川浈一语点醒了滁帝。

    滁帝将衣袖震了一震,收了怒颜道:“左相所言有理,贵妃膝下无子,若追赠后位确实不成体统。”

    沧禹氏一众大臣都忙点头称是。

    滁帝忽而冷笑道:“既如此,当从皇子中过继一位到贵妃膝下去,朕看二皇子老练沉稳向来又最孝顺,不如就让二皇子记在贵妃名下,众卿以为如何啊?”

    沧禹氏众人顿时哑口无言,涅川氏众人则窃笑不已。

    恭德太子已薨,余下的三位皇子,四皇子过继给皇后,当是嫡子,按宗族礼法,将来必是继承帝位的首位人选。

    如今,滁帝要将二皇子过继给涅川贵妃,以此追封涅川贵妃为皇后,这样一来,原本身为庶子的二皇子也与四皇子一样成为嫡子,且二皇子为长兄,立嫡立长,原本唾手可得的帝位立时就离四皇子十万八千里。

    两害相权取其轻,沧禹氏众臣不敢再反对追封之事,争相打脸,自己驳倒自己方才的嫡庶礼法等言论,赞起涅川贵妃生前的功绩与美德。

    众臣争论了半日,此时竟有志一同地请旨为涅川贵妃追封后位。

    隔日,定下谥号:敬善。

    涅川贵妃追封为敬善皇后,她的丧仪依照礼制便是国丧。

    十日后,大殓封棺。

    外邦使臣,朝中官员及有品阶的女眷,各氏族族长及族中有封爵的嫡系成年子嗣都要着丧服入斋宫行祭礼,各位皇子公主也要依照嫡母丧礼为敬善皇后致哀哭丧。

    洛水历来皇子公主分开排行。长洢上头有四个哥哥。

    皇长子,洛水溟,皇族讳名息溟,即恭德太子,生母是出自沉山氏的慧贤皇后,已薨。

    皇次子,洛水滨,皇族讳名羽滨,生母出自沧禹氏。

    皇三子洛水泾,皇族讳名南泾,生母也出自沧禹氏。

    皇四子洛水滞,皇族讳名段滞,他的生母不仅出自沧禹氏,而且是皇后的妹妹。他一向病弱,最易于掌控,所以过继到皇后名下。

    这三位皇子都是沧禹氏的血脉,自然不愿意为涅川氏的皇后哭丧,但在滁帝眼皮子底下,少不得要做一场哭戏,装一装孝子贤孙。

    公主也有四位,除了回酒这个同母胞妹,长洢上头还有两位异母姐姐。

    大公主,洛水湘,皇族讳名安湘,生母出自金戈氏,早已出阁,嫁金戈氏族长金戈流。

    是众皇子公主中年龄最长的,长洢尚未出生,她已出嫁,也没有多少姐妹情谊可言。来了也只是依礼哭一哭。

    她儿子金戈潘却十分心热,行了祭礼后,又到长洢和回酒跟前问候行礼,说了许多抚慰的话,倒又惹得回酒落泪不止。

    二公主洛水潼,皇族讳名宛潼。生母是皇后身旁的侍女,养在皇后膝下,她一向自认为是皇后嫡女。且与长洢的过节颇多,两人一向不合。

    如今滁帝追赠长洢生母后位,使得皇后受了委屈,她早已忿忿不平,又见垣澈时时伴在长洢身旁,更是妒火丛生。

    披麻戴孝跪在孝子孝女的行列中,恨恨道:“早不死,晚不死,偏在我指婚时死了。又不是我亲娘,凭什么要我守丧一年!”

    她装病装痛,撒娇撒痴,才终于说动滁帝为她和垣澈赐婚。敬善皇后一死,国丧三年,就是要赐婚,也得等到一年孝期过后。

    她越想越来气,但因滁帝在场,她也不敢太放肆,狠狠将长洢瞪了一眼,转身将身旁服侍她的宫女打了一顿。

    封棺之时已到,四名身着玄色衣袍的法师在棺椁四角站定,手里各持一柄七寸长的铜钉和拳头大小的铜锤。

    主持丧仪的宗政寺宗正立在棺椁东南方,以雄浑而绵长的声音高喊道:“封——棺——”

    那四名法师一手持钉一手持锤,将棺椁的四角封钉住。大殿内所有人都俯身跪着,无人发出声响,只有铜锤将铜钉锤击进棺木的沉闷声响。

    七寸长的长钉一寸一寸没入棺木中,滁帝双手扶在敬善皇后棺木上哭得哀哀欲绝,身子一晃,竟晕厥了过去。

    众人慌忙扶住滁帝,传御医的传御医,要汤药的要汤药,正在一团忙乱时,沉山都府主司沉山汛急急跑了来,悄向垣澈道:“王爷传了紧急军报来,南昭起兵了……”

第五章 分离

    南昭皇长子南昭烬率领八十万铁骑越过南昭山,一夜之间攻下沉山边境三座城池,沉山王立时领兵前去应战,却在途中遭到刺杀,眼下重伤难行。

    至他传紧急军报来帝都时,沉德、沉武两座城池已被南昭铁骑攻克,南昭烬挥师进军,直指沉山第一军事重镇——沉江。

    沉江一旦被攻克,就是洛水腹地,一马平川,再难阻拦。军情危急,滁帝醒来后立时召垣澈去正和宫议事。

    滁帝向来忌惮沉山府手里的兵权,几番想方设法要分割沉山的兵权。当年滁帝趁着渭水国丧之时,发兵攻打渭水,封四皇子段滞为平远大将军,从沉山府调兵五十万出征渭水。

    洛水历来出征,必是沉山府嫡系领兵,滁帝为削沉山府兵权,执意要皇族领兵。段滞虽贵为皇子,却是连都城都未曾离开过,根本不懂兵事。

    这一仗败得极其惨烈,最后还是垣澈去收拾的烂摊子。

    如今兵事又起,众臣都在猜测滁帝是否会借机再让哪位皇子带兵出征。当年段滞虽兵败,但从沉山府调出的军队最终是留在了段滞麾下。

    二皇子羽滨和三皇子南泾早看红了眼,他们先后赶来正和宫请命兄弟争得险些打破了头。滁帝大发雷霆将他们轰了出去。

    正当众臣以为段滞会从中得渔翁之利时,滁帝竟一改常态,毫无犹疑地同意了垣澈的请求,令他领兵出征,全权处理南昭的兵事。

    军情紧急,垣澈得了旨意,当日就要返回沉山去。

    长洢立时出了宫,往沉山都府去。

    洛水的三大氏与四小氏,每一氏族在各自的地界上主管一方,称府。在帝都渐离城也各设有一府,为官邸,称都府。

    沉山氏在帝都的官邸便称作沉山都府,在城北,距皇城太安宫不算近,乘马车也要一个多时辰。

    长洢到沉山都府时,垣澈已经整装待发,迎面看见潭清扶着长洢过来,不等长洢开口,他已先出声道:“我知道你想同我一起回沉山,但敬善皇后还未出殡,丧仪未尽,依礼,你须留在宫中为母守丧。”

    顿了顿又道:“南昭烬此次来势汹汹,南昭国内必有异动,保不准将有一场恶战。沉山如今已遭了战火,你留在这里,我也放心些。等战事平息,我就来接你回沉山。”

    长洢立时道:“要多久?”

    垣澈道:“至多三个月。”

    以往在沉山府,垣澈出征或外出巡防短则数月长则半年,她也没觉得什么。此时在帝都,与他分别,长洢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长洢思忖道:“陛下这些年处处打压沉山府,恨不得能立马将沉山府的兵权收回去,这次怎么这样痛快?直接就让你领兵出征?我总觉得这事不简单。”

    垣澈笑道:“确实不简单。”

    “怎么?”长洢惊道,“他又要将舅舅召来离都做质子?”

    当年攻打渭水,名为出征,实则是为削沉山府兵权。

    后来洛水大败,滁帝不得不依靠沉山府出战,但也怕沉山氏记恨他削兵权的举动,有谋逆之心,于是一面派垣澈出征,一面将沉山王召来离都为质。这样不齿又令人心寒的事,天子陛下可没少干过。

    垣澈道:“不是。陛下没有召父亲来离都的意思。”

    “那这次是换了谁?是阿泽?”长洢骤然怒道,“阿泽还没成年,他竟也要为难?我去找他说……”

    她说着就要回宫去找滁帝,垣澈忙拉住她道:“阿满,你不要急,先听我说。”

    他回身打了个唿哨,子衿立时生龙活虎地从后院的马棚里奔了出来,跑到他俩跟前,鼻子蹭了蹭长洢的手心,又将修长的脖颈往垣澈身上蹭,围着两人打转。

    垣澈拍了拍它,它立时四蹄站好,垣澈将长洢抱上马背,他也翻身上马坐在长洢身后。

    主司沉山汛正要来催垣澈出发,见他带着长洢要出去,忙道:“阿澈,这是要往哪里去?马上要出发了。”

    垣澈道:“我带殿下往城外去一趟。”

    沉山汛还要再说,垣澈笑道:“汛叔,我知道军情紧急,您不必催,我从城外就走了。”

    他带长洢策马出了沉山都府,径直向南,出了城门,在城外行了两三里,远远就见一方长亭,亭子四周遍植洇梨花。

    洇梨花开四季,花树间枝桠交错,正开了密密匝匝的花朵,白腻腻的,如同一团团密云静谧地栖在枝桠间。

    清风一过,扬起一阵花瓣,那些花开在树上还是洁白的颜色,离开枝头的那却猝然变成红色,如血般浓烈,纷落如雨。

    长洢虽然看不见,但能闻到花香,跟着花香慢慢摸索着走到了花树底下。

    传闻,这洇梨花以前都是白色,后来人族出了一场灭族之祸,人死得太多,东盛神洲变成了一片血海,这花浸透了人血有了灵气,花开时仍是白色,花落时就变成血红了。

    长洢头一次听到这个传闻时很不以为然,凡人的血,怎可能沾染神树的花?

    有花瓣落到她面额上来,她不由伸了手,却一朵也没有接住。垣澈从后把住她的手,带着她的手掌往上,三片血红的花瓣正落到她手心上。

    长洢托着那花瓣道:“你带我来这,看花?”

    “当然不是。”垣澈含笑看她,伸手拂掉落在她发顶上的花瓣道,“阿满,南昭此战,不同寻常。陛下已经答应我,此战回来,就下旨为我们赐婚。”

    长洢盲眼睁大道:“当真?”

    垣澈道:“陛下金口玉言,岂会有假的。”

    长洢满心狂喜,扑上来抱住垣澈。垣澈也拥住她,微微垂头,下巴轻抵在她额头上。

    他道:“阿满,你那日与我说的话,我都记下了。我也有许多话要与你说,只是现在三言两语也说不清。阿满,你等我回来。回来我一定与你说。”

    长洢点头再点头,她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沉山汛却锲而不舍地追了来,一眼见到他两个抱在一起,急急刹住脚,直捂眼道:“哎呦呦,我这老眼……”

    就背对着他二人道:“再不走,当真就来不及了。”

第六章 情敌

    兵贵神速,差一刻,战场上的局势便是千变万化。垣澈只得先行奔赴战场。

    垣澈一走,长洢就有些恹恹的。

    沉山汛笑道:“殿下不用如此,阿澈早些平了战事,便能早些回来与殿下相见。等敬善皇后的孝期过后,就是我们沉山府铺天盖地的大喜事了!我可等着喝喜酒呢!”

    长洢心里不好受,在长亭里愣愣站了半晌,蔫耷耷骑着子衿往回走。沉山汛一路将她护送到宫门前,潭清已在北阙门外等着了。

    长洢下了马,道:“汛叔。”

    沉山汛与沉山王同辈,论辈分长洢也应唤他舅舅,但一向都随垣澈唤他汛叔。

    沉山汛过来,她往子衿背上拍了拍道:“子衿你带回沉山都府去。它向来自在惯了,喜欢四处溜着吃草料,肯定不喜欢宫里的马棚。”

    沉山汛道:“殿下许久不曾回宫,在宫里恐怕也住不惯,但若让殿下住沉山都府,又不合礼制。少不得要殿下忍耐几日了。都府内一应事务都是臣主管,殿下在宫里缺什么,或有什么事,只管叫人来沉山都府。”

    长洢点了点头。自从她回宫奔丧,一直住在回酒的尚善殿。潭清扶着她回到尚善殿,滁帝身旁的大内官那海正在殿内等着传旨。

    潭清跟长洢一同住在宫里,这些时日已经将宫中的人都认得差不多,迎头见那海站在殿上,忙小声提醒道:“殿下,那海是陛下身边的大内官,若是来传陛下圣旨,殿下应跪接。”

    回酒也从殿内迎出来道:“阿姊,父皇让那海翁翁来传话,已等了你许久了,快行礼接旨。”

    长洢站着不动。

    那海含笑摆手道:“陛下说了,只是几句话,两位殿下不必拘了礼。”

    便面向长洢道:“陛下说,三公主往后要在宫里长住,住在四公主这里,姊妹之间亲热是亲热,只是两位公主挤在一个宫里终究是不合规矩的。宗政寺早已命人将尚善殿东旁的落英殿收拾出来,还请三公主移驾,搬到落英殿安住。”

    长洢道:“陛下没说要召见我?”

    那海不知她是何意,稍一斟酌,面上露笑道:“陛下政事繁多,眼下又添了南昭战事,想是一时还不得空召见殿下。殿下若有话与陛下说,老臣虽是个蠢材,传话的差事倒还能当得。”

    毫不夸张地说,从小到大,她与她的这位天子父亲没有说过一句话。她一出生就被关在了斋宫里,滁帝没有来斋宫看过她一回。

    后来她离宫去了沉山府,父女相隔万里,更是无话可说。她回宫到现在,滁帝也没有单独召见过她,仿佛她回不回来没有什么两样。

    长洢漠然道:“不用劳烦大内官传话,我无话与他说。”

    “阿姊!”回酒急急拉住她的衣摆道,“在宫中不可称父皇为‘他’。你便是不称父皇,也该敬呼陛下。”

    长洢淡淡道:“我在山野间长大,怎会懂得宫中的规矩,想来他也不会怪罪吧。大内官说是不是?”

    那海干笑几声,便行礼告辞。

    不一会儿宗政寺的人来尚善殿,引长洢去落英殿。回酒也跟着送她过去。

    到了落英殿,回酒将殿内查看了一遍,见一切陈设都是按照嫡公主的仪制安置的,没有怠慢了长洢,她才放了心。

    遣退了众人,她悄悄向长洢道:“阿姊,我问你一件事,是不是父皇要为你和沉山大公子赐婚?”

    长洢奇道:“陛下还有没下明旨,垣澈临走前才跟我说的,前后不过半日的时间,你是怎么知道的?”

    回酒道:“我路过二姐姐的寝宫,听见她在打骂宫人,为的就是赐婚的事。她在父皇宫里一向有耳目,我听得七七八八,所以要问问你。”

    长洢道:“陛下只是和垣澈说了赐婚的话,并没有下旨,估计要等垣澈打完仗以后才下旨了。”

    回酒道:“若当真如此,阿姊,你可要小心些。二姐姐她很早就中意了沉山大公子。就是雪灾那年,沉山大公子去接你出宫时,她就见过沉山大公子了,从此就对他念念不忘。后来漾土府举办千甲春典,她得知沉山大公子会去,撒娇撒泼硬是跟着皇后去了漾土府。估计是让她见到了,回宫后她就哭着闹着要皇后给她和沉山大公子赐婚。”

    长洢怔愣道:“竟有此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她知道宛潼喜欢垣澈,还是她腿康复的那年跟着垣澈去军营里玩,偶然听将士们说起的。因为垣澈对宛潼无意,所以她只是听了听,也没有多问。

    回酒道:“你在沉山府当然不会知道。幸好父皇没同意,但二姐姐不肯罢休,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说沉山大公子年年都要往漾土府去,她也年年偷偷摸摸往漾土府去,却都没能见到沉山大公子一面。”

    “后来有一年她去漾土府,听说在西山上不知怎的竟遇上了虎群,险些被老虎咬断了腿,养了好几年才痊愈了,她倒安分了一段时日。她念了沉山大公子这么多年,如今知道你要嫁给他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你要处处当心她些。”

    说起虎群,长洢捏住了手指。她的两条腿如今能站起来走路,还真得谢谢宛潼当年将她丢在了虎群里。不由咬牙道:“果然是死对头!”

    她以前在沉山府,就算和宛潼不和也八竿子打不到。如今她和宛潼都在宫里,冤家路窄,不打个你死我活,哪里能收得了场。

    敬善皇后出殡后,沉山府传来捷报,垣澈已经领兵在沉山边境,将南昭烬击得节节败退,被侵占之地也悉数夺回。

    依照眼前的局势,用不了三个月,垣澈就该回来了!

    随捷报一同传回来的,还有垣澈写来的信。长洢正在落英殿中听潭清读信,回酒一阵风般从殿外急急奔进来,拉住她道:“阿姊!阿姊!快!快!跟我走!”

第七章 坠湖

    长洢不明所以道:“去哪里?”

    说着话,人已经被回酒拉得站起来,她一面拉着长洢疾步而走,一面道:“去正和宫,父皇召见你。我才从前头过来遇见那海,他正要来传旨呢!父皇此时召见你,必定是为了赐婚的事,我是一口气跑过来的,阿姊你快点去啦!”

    她拉着长洢急急往正和宫去,走到华池迎头正遇见宛潼,她站在华池旁命几个内官跳进华池里给她摘芙蕖花。

    一个内官摘了芙蕖花上岸时不小心踩到了宛潼的裙摆上,那内官才从水中上来,两脚都是污泥,一脚踩上去,绯色的衣料上立时留下一只黑乌乌的脚印。

    宛潼大叫一声:“你作死啊!”

    一巴掌打到那内官脸上,抬头看见长洢和回酒疾步而来,她眼珠子一转,抬起脚照着那内官的腹部就是一脚。

    那内官瘦弱纤纤,被这样一打一踹,没能站住,骨碌碌滚回到华池近岸处的淤泥里。宛潼见他摔得跟泥猴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那内官重新爬上来,她又上前将他当球一样踢滚下去。她从中取乐,笑得前仰后合,跟随她的宫女内官也跟着大笑,起哄道:“快点!快点!红蓼子!公主没球踢了!”

    红蓼子被宛潼踢下去,还在水里摘芙蕖的内官就将他捞起来,推上去给宛潼踢。来回几次,红蓼子浑身泥水,眼耳口鼻里都是污泥,他们仍哄笑着拿他取笑玩乐。

    长洢跟随回酒走在远处,听得阵阵哄笑声又听到宛潼的声音,知道是她在作践宫人,本不欲多管闲事,但听到红蓼子的名字,她不由停住了脚。

    她记得这个名字,那年在西山,她误入虎群,若不是这个叫红蓼子的内官将她抱上了马背,她恐怕早就没命了。后来她虽有心谢他,但他在宛潼宫中当差,知道宛潼与她不和,也不敢多与她来往。

    回酒走在前头也看到了红蓼子,当即气得大吼道:“你们干什么?都给我住手!”

    她拉着长洢冲过去,宫女和内官们见来了两位公主都自觉地止住了笑。

    宛潼哈哈笑了一阵,面朝着长洢和回酒,叉起腰道:“好的很啊!我没去招惹你们,你们倒要来招惹我了?”

    回酒不看她,只向红蓼子道:“红蓼子,你过来,到我身后来。”

    红蓼子浑身淤泥水渍,不住颤栗,他往长洢和回酒身旁挪了一挪,在宛潼的逼视下又怯怯地挪了回去。

    宛潼满意一笑,挑衅地向回酒斜一斜眼,命令红蓼子道:“滚下去。”

    红蓼子捏紧满是泥污的手,双目通红,终究抖了抖身体,往水边走去。

    宛潼道:“我叫你滚下去!不是让你走下去。”

    她从后一脚踢到红蓼子腿上,将他踢得一头扎进泥水里。

    长洢听见落水声和红蓼子压抑的哭声,咬牙道:“洛水潼,你别太过分了。”

    宛潼立时道:“过分?洛水洢,你有脸说我过分!抢我的男人,现在连我宫里的内官你也要管?你算什么东西?跟我争?跟我抢?”

    她逼到长洢身前,回酒见状,立时要将她挡开。宛潼一把将回酒推开,一手指到长洢鼻子上道:“我告诉你,我今天教训红蓼子就是因为你,要不是他当初在西山救你,你早死在老虎肚子里了,你能活到今天?跟我抢沉山大公子?红蓼子!”

    她大喊红蓼子一声,下令道:“跪下来掌嘴!”

    红蓼子才从水里爬上来,双目含泪,看了看长洢又看了看宛潼,站直了腿没有跪。

    宛潼怒道:“你敢不听的我的话?”

    红蓼子眼中晶亮的泪光颤了颤,终于没忍住落了泪。他屈膝跪下来,左右开弓往自己脸上打。

    长洢立时道:“不许打。”

    宛潼冷笑道:“洛水洢,你想救他?你想替他出头?可我偏要作践他!不仅今天,往后每天我都不会给他好日子过,谁叫他触了我的霉头呢!”

    长洢深吸了一口气,强忍怒气道:“要怎么样你才能放过他?”

    宛潼道:“好说。你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大骂自己三声贱人,我就考虑放了他。”

    回酒道:“阿姊,别理她!”

    她硬将宛潼从长洢身旁撞开道:“红蓼子,你也起来,你跟我们走,我们去见陛下,让陛下看看她堂堂一国公主怎么作践下人的。”

    宛潼道:“去啊!你们尽管去告啊!红蓼子是我宫里的内官,我管教我自己的内官,与你们何干?就是告到父皇面前也是你们无理取闹。红蓼子……”

    她慢慢走到红蓼子跟前道:“你跟她们去,告诉陛下我平日是如何欺辱你的,陛下顶多斥我几句,但是你,以奴告主,是死罪!去啊!站起来,去啊!”

    她一面说一面抬脚往红蓼子身上踢,红蓼子跪在地上,面额伏地,动也不敢动。

    “我跪。”长洢道,“但是我跪了以后,你必须放他出宫,保证以后绝不动他。”

    回酒立时皱眉道:“阿姊……”

    长洢摇头:“酒酒,你不必多说,红蓼子救过我的命,救命之恩,我叩首相报又如何?”

    她屈膝欲跪,红蓼子忽然大呼道:“殿下……”

    他跪在地上,快速膝行到长洢跟前,双手托住长洢的膝盖,不让她跪下去。

    “殿下不能跪。不能跪!”他一直不敢出声,此时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救护殿下是臣的本分,殿下不欠臣什么恩情。臣一条贱命,若让殿下为了臣在此受辱,臣不如就地死了。”

    他说着从地上爬起来,向着华池不远处的渡船岸口疾步跑去。

    回酒疾呼一声,众人也跟着去追,却拦他不住,只见他跑到岸口处,头也不回,向着华池奋力一跳,咕咚一声就不见了人影。

    华池近岸处种植芙蕖,多是淤泥,水也不深,但越往池中央去水越深。宫中常有划船出游落水毙命的。

    长洢听众人呼叫,知道不好,循声摸索着往水岸边去。

    回酒指挥宫人划船去救红蓼子,一时也没留意她到了水边,宛潼忽然向长洢后腰上猛推一把,长洢双臂本能往后挣,身体却直直往水面倒去。

    “去死吧!”宛潼狠毒道,“你死了,我会披麻戴孝为你哭丧的。”

第八章 梦魇 (一)

    长洢不会游泳,她眼盲,在水里无法知道水的深浅,也无法判断哪里是水上哪里是水下,一旦入了水就会很危险。

    垣澈不许她入水,就是去茗泉山庄泡茗泉时也总叮嘱潭清在旁看护。她也曾尝试着学游泳,在水里憋口气还行,但入到深水里,她辨别不了方向,很快就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扑腾。

    此时她落进水里,华池冰冷的池水立时灌入她的口鼻和耳朵里,她不能呼吸,一双盲眼在水里睁着,满目只有黑暗。

    她隐隐听到回酒在呼喊她,她还能清醒地想:她在水上,我循着她的声音就能浮到水上去……

    然而,她的四肢已经不听她的使唤。她的身体像是被人绑了一块大石头似的,往下沉,往下沉,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她是一个瞎子,眼睛里除了黑就是黑,她也没有见过黑以外的任何颜色。当她眼前出现一抹微弱的红光时,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沉到了什么地方,感觉自己的双脚挨在地上时,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她眼前除了那一点红光,全是黑暗。

    她静静站立了片刻,最后决定往那个她从未见过的东西走去。

    虽然有那一点红光在做指引,她还是习惯地伸长手在前面摸索,一步一步走到那点红光前,她犹豫着将手伸上去触摸,被烫了一下,她立即将手缩了回来。

    以往被灯火触碰到的灼烧感立时让她明白,这是一盏灯。在这一片浓稠的黑暗中,那一盏灯的火光实在太微弱,如豆的灯火只能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

    但那灯火,不动不摇,不熄不灭,安安静静地徐徐燃烧。

    “这就是火么?”长洢问自己。

    她一个瞎子忽然很想知道她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想要询问清楚,然而浓稠的黑暗中,没有人回答她,只有这盏灯静静散发着光亮。

    她在灯前伫立片刻,她习惯于眼前长久的黑暗,不需要灯作指引,但不知为什么,她伸手将那盏灯握在手里,端了起来。

    “陛下……”

    一个沙哑的声音忽然从她身后传来,她冷不防倒吓了一跳。她闻声转头,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想了想,试探地将手里的灯举到眼前。

    眼前浓稠的黑暗被那点小小的灯火照出巴掌大小的光亮,她举着灯,往前走了两步,终于看到了一点东西,一个黑色的刑架。

    当然,她一个瞎子从没有见过刑架,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有当她的手摸到刑架上面时,她才知道那是用很坚硬的金属打造出来的东西。

    刑架上绑着一个人,她也不知道那是一个人,她虽然是人,但她并不知道人具体长什么样子,她用手摸到那人的腿还有腿上的血液时,她才能断定,这是一个人。

    她立时将灯高高地举起来,照亮了那人的面孔。

    满脸的血。

    额头正中一个血窟窿,像是被箭矢贯穿后留下的伤痕。一双眼睛无力地半睁着,眼帘与睫毛上凝着血块,几乎让人看不到她的眼睛。

    长洢又将灯往四围移动,借着微弱的灯光,她发现这人的双手都被钉在刑架上,两条胳膊扭曲变形。

    长洢又向下看她的腿,她的腿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钉穿,死死地固定在刑架上。

    双臂扭曲变形,双腿不能动,额中有流血的窟窿……

    长洢陡然惊觉,这人不正和她一样么?她出生时就是双臂扭曲变形,双腿虚软不能动,额头正中有一道流着血的胎记……

    她立时问道:“你是谁?”

    却发现张开嘴发不出来任何声音,刑架上的人微微眨动了一下眼睛,目光落在长洢身上,微微一笑道:“陛下……”

    长洢终于从这一声沙哑的呼唤中听出来,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陛下……”她又唤了一声。

    在洛水,能被尊称为陛下的只有滁帝,她皱了皱眉,难道这个人在唤滁帝?

    她举灯四顾,却没有发现任何人。

    “陛下……渺渺不悔……渺渺虽死不悔……”

    长洢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心里却有个声音说道:“为什么不悔?你该后悔!”

    “陛下……渺渺要走了……”

    长洢想问:“你要去哪里?”

    却仍是发不出来任何声音,举目却见那具刑架轰然向后倒去,与绑在刑架上的人一起摔的粉碎。

    “不——”

    她终于叫出了声,冲过去想要抱住那女子,却扑了个空。

    她手上的灯也倏地灭了,灯台从她手中消失,方才不见天日的黑暗忽而变作了一块宽广无垠的荒芜之地,荒地尽头是一座大山,那山极高,堆堆叠叠,几乎要通到天上去。

    大山前面是一道宏伟的山门,山门两边挂着一幅对联。

    长洢上前去看,她眼盲不能习字,垣澈就在她手心里写字教她认,她能凭借书写时的笔画顺序识字。但此时看着那副对联,不用摸索笔划,她竟也能认得。

    上联写着:来而往焉莫能见

    下联写着:去而飘倏不可追

    山门正中赫然挂着一道横批,写着四个大字:生、死、大、道

    她呢喃自语道:“生死大道?何为生?何为死?”

    仰头将那副对联看了半晌,不知何解,便越过那道山门,眼前直欲通天的大山忽地消失,一个女子的笑声在她身后响起。

第九章 梦魇(二)

    这笑声清脆脆,空灵灵,一声叠着一声,回荡着少女特有的甜美与天真。

    长洢闻声回头,就见一片无边无际的洁白花海。长洢迎面就闻见了熟悉的花香,是洇梨花。

    那无边无际的洁白花海中央有一棵树,一眼就能让人看到。

    这棵树极其高大,树根盘虬卧龙般暴露在泥土之上,树干笔直粗壮,树枝繁复交错,树冠硕大如盖,直直伫立在天地之间,密密匝匝的洁白花朵,仿佛要与天上的云朵连为一体。

    少女的笑声就是从这棵树上传来的,长洢慢慢走过去,看见那棵树梢矮一点的树干上横生出一根树枝,一个白衣女子荡着两条腿坐在那根树枝上。

    长洢看清她的面容,很快认出来,就是方才被绑在刑架上的那女子。她坐在树枝上,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

    长洢走近一点才听见她笑语晏晏道:“……它虽然开得一树白花,但它碰到我的血开出来的花就会变成红色。你看!”

    她伸出一根纤长手指放在唇边,将指尖咬破了一点,一滴血滴到那棵高大树木的树干上,豆大的血珠没入树皮中,旋即,满树洁白的花朵变成血红的颜色,密集的血红花朵随风摆动,灼灼烁烁,燃烧如火。

    半个天空似乎都被这一树花映着了红色。

    长洢是个瞎子,此时惊叹之余,心道:原来这就是白色,原来这就是红色。

    她抬头看那女子,那女子却忽然从树上跃了下来,她不禁伸手去接,落到她手里却是空空如也。

    忽地一阵风过,眼前无边无际的洁白花海刹那就消失不见。紧接着,马蹄声和嘶吼声在她身后响起。她立时转过身,只见身后沙尘滚滚,有千军万马奔袭而来。

    长洢在沉山府长大,对这些声音再熟悉不过。

    她听到马蹄声,知道那些驮着人奔跑的是马,她一眼望过去竟不止百万之众,这些骑在马背上的人个个手持刀剑,肆意砍杀马下抱头逃窜的人。

    被杀的人多是老弱病残,他们尖叫、嘶喊、求饶,却没有得到饶恕,很快被砍到在地,被马蹄践踏成血泥。不多一会,骑在马背上的人也开始挥刀相向,不分敌我,自相残杀……

    这是一场屠杀。

    长洢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心内却很明白,只觉胸口戾气激荡,她想要杀了他们,将他们统统都杀了……

    就在此时,千军万马中忽然出现一白一红两道身影,长洢定睛一看,一身白色衣袍的是个男子,眉高长,鼻直挺,眸清深,肤色皎然生光,竟有天人之姿。

    长洢一眼望之,不觉一愣,她好似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她觉得好熟悉。

    可她是个瞎子啊,在此之前,她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她又转眼看向那男子身旁,是方才的那个女子,她此时换了一身红色的衣裙,血红的衣摆在她身后如火般翻飞燃烧。

    看着眼前的这场屠杀,血流成河,浮尸漂橹。那男子面目冰冷,无动于衷。那女子眸中似有不忍,却咬牙下令:“杀——”

    长洢立时顾不上那男子是谁,向那女子奔去。她觉得自己在奋力奔跑,却根本无法靠近。她如同悬浮在半空中,隔着一层透明的结界俯瞰全局。

    只能声嘶力竭地呼喊:“不要!不要!不要犯下这样的错……”

    她还没喊完,眼前忽然一转,方才的屠杀也不见了。

    随即又是马蹄声响,犹如滚滚雷声从天边而来,一方从东,一方从西,交接到一处时,两方厮杀的声音震耳欲聋。

    长洢在沉山府听过校场上将士们操练的声音,知道眼前这些人是在打战。

    这是战场……

    漫天沙尘中,忽然出现一道白色的剑光,剑光掠过之处,死伤一片。

    持剑之人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银甲披身,白袍耀目,披在外甲上的披风如同一副旗帜在风中猎猎飘摇。

    千万人的混战中,长洢一眼看到这个人,她的目光再也移不开。这个人和方才那个身穿白衣的冷面男子分明长得一个模样,神态却判若两人。

    方才那个冷若冰霜,眼前这个温润如水。即便在杀伐的战场上,他的眉目间仍透着一股仁善温良。

    长洢一直看着他,对方似乎有所察觉,他缓缓转过头,目光与她相触。

    长洢看到他明显地怔愣了一瞬,而后颤声向她喊:“阿满……”

    这是垣澈的声音。她最熟悉不过。

    “垣澈……”

    长洢像是反应不过来,她愣怔着眼睛,直直将他望着,失神地念着他的名字。

    “垣澈!”

    她终于有了反应,欣喜若狂地大喊。

    就在此时,一团冰蓝的火焰仿佛极速而过的流矢,从垣澈胸口当胸穿过……

    “垣澈——”

    长洢尖叫一声,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气。又觉得有什么东西直往她的眼睛上扎,扎得她双眼生疼,眼泪直流。

    她紧闭住眼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紧紧抱住。

第十章 复明

    片刻后,长洢等到气息平稳了才将自己放松开,但睁眼时仍觉得有东西扎她的眼睛,她本能地用手捂眼,手将要捂住眼睛时,她忽然顿住了。

    过了好一会,她才慢慢将手从眼睛上拿开,她的眼睛被扎得生疼,她却将眼睛直直睁着,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手。

    她看到了自己的手。

    为了确定那是她的手,她动了动手腕,又动了动拇指。然后她看到手腕动了,拇指也动了……

    她这才意识到,将她眼睛扎疼的不是旁的东西,而是从床榻前的窗柩里投射进来的一缕阳光——一个瞎子穷极一生想见也见不到的东西。

    她睁着因阳光刺痛而婆娑湿润的眼睛,呆了半晌,而后她转动眼睛环顾四周。

    床榻前,两片轻纱罗帐被一对雕花玉勾一左一右向两侧挂住,床榻不远处隔着一扇七折屏风,上面绘着连绵群山和满树洇梨。屏风外,虾须帘子挂在金钩上,帘外设着坐榻几案。

    单凭看,她根本不知道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只等用手一一触摸了,她才能确定她身周有什么,她身处于何地——这是她的落英殿。

    她将眼睛睁着,在寝殿里将她看到的东西摸索了一遍,一一确定它们分别是什么。摸索到梳妆台前,一面雪亮的铜镜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潭清每日为她对镜梳妆,即便她看不见,她的妆台上也设了镜子。她确定那是一面镜子,一个瞎子将要看见自己的模样,她的心忽然突突地狂跳起来。

    她既紧张又激动。

    她不禁屏住呼吸,慢慢走过去,随着她的走近,雪亮的镜面里慢慢出现她自己的面容,她看见雪白的一张脸,清冷的一双眼,冰冷如霜的两道长眉间一块血红的胎记,正如箭矢贯穿后留下的血痕。

    竟是与她梦中所见的那个女子一模一样……

    她重重喘息一声。

    眼前的镜面光影一闪,她恍惚看见一支黑色的箭矢直往她面额上射过来,她倒吸一口冷气,本能一避,等她反应过来那是幻象时只觉一股冰冷的戾气在她胸口激荡起来,不由浑身战栗,双手紧捏成拳。

    她面朝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人,面色苍白,双唇颤抖,幽暗的眸底却投射出冷沉锐利的目光。

    “我是谁?我究竟是谁?”

    她颤抖着问自己,双腿几乎站不住,踉跄了两步,双臂撑住妆台的边缘才站稳,她紧闭双目,深重地喘息。

    一阵脚步声从外传来,尚在远处,她已经敏锐地察觉到,立时警觉起来,清冷的双眸一压,目光锐利如刀,一手握到自己腰上,垣澈送给她的锟铻剑仍扣在她腰间,她勾动手指握住剑柄,戒备地等待脚步声靠近。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从门外进来,绕过挡在床榻前的七折屏风走过来,见床上没人又转头往旁看,一眼见到长洢立在妆台前,不由惊喜道:“殿下?殿下你醒了!”

    长洢听出来是潭清的声音,握在锟铻剑上的手不由放松下来。

    潭清一叠声问她饿不饿,想要吃什么东西,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她却只一瞬不瞬地看着潭清。

    潭清穿着一身藕色宫装,广袖博带,显得身姿更玲珑婀娜。一头乌黑的头发在头顶上梳成宫女标准的单螺发髻,一张鸭蛋脸白白净净,两道长眉细细弯弯,鼻子尖尖,丰唇嫣红,微微一笑时颊边显出浅浅的酒窝。

    长洢才复明,还不知道用什么来评判一个人的美丑,只是一眼见之,从心里觉得这个模样是好看的。

    她道:“你是潭清?”

    潭清被她问得一愣:“奴是潭清,殿下昏睡得久了,连奴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么?”

    她说完见长洢一直看着她,那双眼睛仍旧清清冷冷,似乎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她犹疑地伸出手,在长洢眼前晃了晃。

    长洢眨了一下眼睛,抬眸看住她的眼睛。

    潭清与她目光相触,心猛地一跳,仍不敢确定道:“殿下,你……是不是看见奴了?”

    长洢没有说话,她看向潭清的手,慢慢抬手伸过去,稳稳握住了潭清的手。

    潭清眼眶一热,不禁喜极而泣道:“殿下你能看见了?殿下你能看见了……”

    她一面忙着拭泪,一面唤了宫人进来,吩咐宫人分头往沉山都府和尚善殿报喜。

    不一会,一个身着白色齐胸襦裙梳着十字髻的小美人儿从外面提着裙角跑进来,口中不住唤着“阿姊!”,跑到长洢跟前,扑上来就将她抱住。

    长洢便知道她是回酒。

    回酒对着长洢的眼睛左看右看,看了又看,终于确定长洢能看见她了,她抱着长洢又哭又笑道:“太好了!太好了!阿姊你终于能看见了!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姊,这就是你的福气啊!因祸得福啊!也不枉你昏睡了三个月,也不枉我担心了三个月,阿姊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母亲才没了,我真怕你也醒不过来了……”

    “三个月?”长洢陡然惊问道,“我昏睡了三个月?”

    潭清与回酒都向她点头。

    长洢简直不敢相信,她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一个不知所谓的梦。竟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南昭和洛水仍在打仗。

    南昭皇长子南昭烬勾结楼烦造反,引着八十万兵马强攻洛水。

    垣澈和沉山王各率领一方兵马在沉山边境抵抗,至今胜负难料。

    两个月前,滁帝忽然要御驾亲征,不顾群臣反对,径自领着段滞麾下的三十万兵马往沉山边境去了。

    回酒道:“我听那海说,是父皇做梦梦见了母亲,母亲在梦中对父皇说,想去南昭山上看火焰枫。父皇醒来就立时传旨给沉山王要沉山府将南昭山攻下来,过了半月,见沉山府迟迟打不下来南昭山,父皇便下令御驾亲征。临行前,父皇向众臣扬言,不破南昭山便不回离都来……”

    长洢怒骂道:“荒唐!简直荒唐!洛水竟有这样的昏君……”

    吓得回酒慌忙捂住她嘴道:“阿姊!父皇是天子,你怎敢如此说话?父皇下旨御驾亲征,众臣谁不反对?但没人敢多说一句。左相大人在正和宫长跪劝谏,陛下不但不听,还斥她忤逆君上,将她罚去涅川府,要她在涅川氏先祖前长跪思过,无诏不得还都。”

    “父皇御驾亲征,左相大人不在都中,朝政之事全权交托给了沧禹右相,宫中之事交给了中宫皇后,现在沧禹氏在离都内一手遮天。涅川氏和沉山氏都要避让沧禹氏,没有父皇和左相大人的庇护,我在宫中也不敢多事,生怕惹到了二姐姐。她如今在宫里横行霸道,你方才的话若要是传出去,被二姐姐的人听见了,你还怕她不来寻我们的麻烦?”

    说到宛潼,她又气道:“那日她将你推进华池中,沉山府和涅川府都上书要严惩她,父皇命人将她关了起来,她又哭又闹,第二日就病了,听说满身长了毒疮,太医去看了都说要病死了。父皇听闻又心疼她,解了她的禁足,没过几日她就好了,现在想来,她肯定是装病来搏父皇可怜!”

    “父皇御驾亲征时,她又哭着要随父皇一同去,父皇不许她去,她正满宫里找晦气呢!好几次往落英殿里来,见你没醒才没找事。往后在宫中见到她,能避开就避开,能忍让就忍让,无论如何也要忍到父皇亲征回来……”

    长洢冷笑道:“陛下何曾庇护过我?若不是沉山府眼下正在为洛水打仗,宛潼就是将我推进水里淹死了,他恐怕也不会说她一句不是。”

    回酒急道:“阿姊!”

    长洢道:“我知道了,我避着她就是了。”

第十一章 太安宫

    长洢才复明,许多东西只知道名字但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回酒欢天喜地拉着她,从中和门开始,将御花园里的奇花异草,内廷里的各宫各殿,还有她收藏的奇珍异宝都一一指给长洢认识。

    晚膳时,更是恨不得将山珍海味都摆齐全了给长洢尝一尝看一看。

    长洢在尚善殿用了晚膳才回到落英殿,她在宫中逛了半日,有些累了。

    潭清服侍她梳洗歇下,她躺在床榻上却不愿意闭上眼睛,辗转反侧了一会儿,见窗外月华如洗,又披衣起来,在床榻上坐了片刻,唤了潭清来问:“现在几时了?”

    “戌时初。”潭清笑道,“殿下才复明心中定然欢喜,一时恐怕也睡不着,不如奴陪殿下到外面走走吧。”

    长洢道:“也好,我也想到外面看看月色。”

    潭清给她披了一件外氅,陪她在落英殿里闲逛。走到殿门口,长洢停了一会,又抬脚往外去。

    潭清提着宫灯为她引路,出了落英殿,沿着甬道前行,先是过了几处妃嫔的宫殿,再往前是御花园,绕过华池就到了皇后的寝殿中和宫。

    长洢走在华池边,见池边宫灯摇曳,池内碧泉涌动,芙蕖起伏。忽然想到一事,一面走一面问:“红蓼子那日投了华池是死是活?”

    潭清回道:“四公主命人抢救得及时将他救上来了,那日殿下落水,惊动了前朝后宫,二公主怕陛下严惩,就将事由都推到了红蓼子身上,说是他挑拨你们关系不和。陛下也不多在意这些事,就将红蓼子打了板子,罚去宗政寺做外差了。”

    长洢道:“明日你去宗政寺打听打听,我去看看他。”

    潭清应下来,长洢沿着华池继续往前,走到了中和门。

    潭清道:“殿下,宫中亥时就要戒严换防,不许走动,殿下还是明日再去逛吧。”

    长洢道:“不妨事,遇到戒严我们就回来。”

    过了中和门,往前就是前朝宫殿,走到距中和门最近的一处宫殿,潭清道:“这是陛下的寝宫,正和宫。”

    滁帝虽御驾亲征不在宫内,正和宫内外仍是灯火通明。

    长洢迎着灯火往正和宫看去,就见是一座五脊四坡的大殿,下面三层拾阶而上的白玉台基,上面琉璃金瓦,四角重檐,殿内三十六根腾云大柱,金砖铺地,烂漫灯火中满目金碧辉煌。

    长洢看了两眼接着往前走,正和宫四围的甬道上,不断有列队的禁卫穿行巡逻,遇见长洢和潭清,上前将她们拦住询问。

    潭清表明身份,禁卫们向长洢躬身拱了拱手。

    领队的禁卫长道:“宫中将要戒严,殿下不得再往前走了。”

    长洢执意要往前去,那禁卫长拦着不让路,正要纠葛起来,一个浑厚的男声从后传来道:“都去吧,我与殿下说。”

    长洢回头看,只见这人身姿挺拔,眉眼疏朗,身披黑甲,腰挂长剑,一路走来,衣甲鞋履自有铿锵之声。

    众禁卫见了都抱拳行礼道:“涅川大人。”

    他挥挥手,禁卫们列队走了。

    他上前向长洢抱拳行礼道:“臣,禁卫统领涅川沛,见过殿下。”

    长洢将他打量了一番,微微颔首:“涅川大人与左相涅川浈可是同出一支?”

    涅川沛回道:“臣出自涅川氏旁支,比不得左相大人嫡系嫡出。”

    长洢道:“大人与左相大人如何论长幼辈分?”

    涅川沛道:“臣与左相大人同辈,论长幼,臣年长。”

    “既如此,”长洢含笑道,“我还须称大人一声表哥。”

    涅川沛忙躬身行礼道:“臣不敢。”

    又道:“少时宫中就要戒严,殿下在宫中行走恐有不便,不如让臣陪同。”

    长洢颔首道:“有劳大人了。”

    她在前走,潭清提着宫灯走在她一侧引路,涅川沛落后几步,走在她另一侧。来往巡逻的禁卫迎头看见,都停下来抱拳行礼,而后继续巡逻,不像先前那样过来阻拦。

    走了一阵,长洢看到一处比正和宫更宏伟的殿宇,下面是五阶的白玉石基,上面是鎏金宝顶,殿前丹陛宽大,四面出廊。

    然而,殿内却没有一点灯火,黑漆漆的只能凭借白玉台基上的灯烛看到殿宇大致的轮廓。

    “那是何处?”长洢站住问。

    涅川沛道:“上和宫,是诸臣朝会的地方,只是……”

    只是滁帝在位时极少举行朝会,那地方几乎没人去,所以没有灯火。

    长洢从上和宫前走过,涅川沛指着上和宫旁一条向东而去的长直甬道:“从上和宫往东面去就是文华殿,即为东宫,是先太子的居处。”

    长洢不由住了脚,目光越过那座漆黑的殿宇望向旁边同样漆黑的甬道,半晌讷讷道:“皇长兄就住在那里……”

    潭清听长洢提及恭德太子,生怕她往文华殿去触景伤心,轻声道:“殿下,时候不早了,回宫安歇吧。”

    长洢摇摇头,继续迈步往前走,远远就见一团耀目的灯火,灯火包绕中是一座九脊七坡的大殿,底下是十二阶的白玉高台,每一层台柱上都设有烛台,点了灯火。顶上四角的重檐上雕着祥禽瑞兽,檐下挂着一排半人高的八角宫灯。

    殿前的丹陛沿着十二阶的白玉高台顺势而下,丹陛两侧也设了灯台,殿内二十四座千枝灯分作两列一字排开,整个宫殿内外上下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加上殿内七十二根腾云大柱,描金涂银,更显得庄严绚丽。

    涅川沛道:“这是玄和宫,是太安宫里的最正宫,不可随意启用,只有天子登基、大婚、祭天大典能在此处举行,寻常人等不可随意进出,殿下若没有陛下旨意也不可轻易进去。”

    玄和宫往前穿过护城河是玄和门,越过玄和宫门便是皇城外。长洢走到玄和宫前终于停下脚,借着御道两侧的宫灯,遥遥望向架在护城河上的腾云长桥与长桥尽头的玄和门。

    此时,亥时的更鼓声响起。

    咚咚的鼓声一声紧跟一声,在浓重而寂静的夜中尤为震动。第十声更鼓敲响后,一声悠远的钟鸣自太虚阁传来,在空旷的殿宇间不断响彻回荡。

    一个内官站在玄和宫第七阶的白玉阶上,仰着脖颈,犹如公鸡打鸣般以尖细的嗓音高唱:“亥时到——戒——严——”

    来往巡逻的禁卫立定站好,转面向北,往北阙门退去。同时,南华门大开,另一批披甲带剑的禁卫从南华门列队齐步进来。

    这些禁卫以中和门为界分为两方,一方往内廷去,只到中和宫前,十步一岗,站立守卫。中和宫往后的内廷守卫由内官负责。另一方往前朝来,又分成三部分,一部分继续在宫殿间穿梭巡逻,一部分往太安宫东南西北四角上的角楼换防,一部分则往前朝各宫各殿换防。

    禁卫换防时,前朝与内廷的各个宫殿便开始关闭宫门,宫门关闭后,宫内的灯火也熄了一半,方才灯火绚烂的太安宫立刻暗淡了许多。

    开始戒严时,涅川沛就往南华门去指挥众禁卫。临走时向长洢道:“宫中戒严时,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殿下站在此处等一等,臣稍后遣人护送殿下回去。”

    长洢虽不长在宫中,对于宫中的某些宫规却还通晓。洛水开国之初,宫中并没有换防戒严的规矩,直到第七十代天子登位时,洛水与南昭关系紧张,常有南昭的细作潜入洛水,或立于朝堂为官做宰,或混入禁卫监视天子言行。

    某一年,废太子与混入禁卫的南昭细作勾结,借禁卫换防守卫松懈时,大开宫门,企图谋逆造反。

    从那以后,太安宫内立下宫规,禁卫亥时换防,宫中戒严,无天子旨意,任何人不得进出宫门或在宫内走动。否则,一律按谋逆罪论处。

    此时换防戒严,长洢便静静站立于玄和宫前,玄和宫正徐徐将两扇玄色的宫门关上,宫内灯火熄了一半,十二阶白玉高台上的宫灯也渐次熄了一半,四角宫檐下,半人高的八角宫灯仍亮着,雪白的绢面上绘着若隐若现的缥缈山和万顷洇梨花,宫灯被夜风吹动,烛火闪烁,宫灯上连绵起伏的山峦与洇梨花在明明灭灭中摇曳不休。

    长洢慢慢向四面看,灯火阑珊的夜色中,远远近近,重重殿宇,连绵宫墙,一圈一圈,一层一层……

    她一向冷静沉着,此时却忽然感到害怕,她想要离开,她心中就在那一刻生出了一个念头——如果此时不离开,这一生,她将永远被困在这里。

    她要回沉山府,她还没见过沉山府是什么模样,应该也是高大的院墙,楼阙重重,但那里不会与这里一样,让她惶惶不安。

    她一刻也等不及,掉转过身,疾步向玄和门跑去。

第十二章 宫门

    涅川沛正从南华门率领两队禁卫穿过护城河上的腾云桥,往玄和门换防。玄和门两侧原先的禁卫退换下来,沿着玄和门左右两侧的甬道分别退向北阙门和南华门。

    长洢径自跑过腾云桥,玄和门前的禁卫见有人疾步奔来,纷纷握住腰间的佩剑。

    涅川沛高声道:“殿下站住!”

    长洢不闻不问,飞奔过去。

    涅川沛喝道:“殿下!宫中换防戒严,任何人不得靠近宫门,否则一律以谋逆之罪论处。”

    长洢还未靠近玄和门,已经有两名禁卫上前一左一右抓住她的肩膀,试图将她拦下。两名禁卫粗壮有力的手如铁箍一般,长洢竟挣脱了他们的束缚,径直朝玄和门奔去。

    “殿下!”

    涅川沛铁面无私,在长洢距离玄和门五十步距离时,他按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众禁卫见统领拔剑,也立刻拔剑,玄和门前响起一片噌噌的拔剑之声。

    长洢脚步不停,目不斜视,两只清冷的眼睛紧盯住前方两扇如山般高大厚重的宫门。

    她竟要闯过去!

    “殿下!殿下!”潭清气喘吁吁追上来,从后一把抱住长洢的腰,将她往后拖了几步,“殿下要做什么?眼下正在戒严,殿下若闯开宫门,就是谋逆。谋逆啊!”

    长洢怔了一怔,她颤抖着喘息一声,向潭清道:“我要回沉山府……”

    她转目看向涅川沛道:“我要出去。”

    “宫门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出。”涅川沛严正道,“殿下倘若一定要此时出宫,必要出示陛下圣旨。如若不然,请殿下明日宫门开启时,持出宫玉牌来,自然可以出宫。”

    滁帝御驾亲征,宫中诸事都交在皇后手里,要出宫玉牌少不得要往中和宫去求皇后。即便她愿意去求,皇后也未必会给。

    长洢紧皱了皱眉,迈步继续往前,涅川沛抬手,将长剑横在他与长洢中间。他想以此恐吓住长洢,长洢却面不改色,眸光冷冷沉沉,锐利如剑,将涅川沛紧紧盯住。

    她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

    涅川沛站住不动,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他没来由得感到一种压迫。他拧住双眉看着长洢,眉稍上不知不觉已经结出豆大的汗珠,剑尖就要挨到长洢的胸口,他手一顿,持剑往后退了一步。

    众禁卫见他退了,也跟着涅川沛往玄和门退去。

    “殿下……”潭清担心地喊了一声,不知如何是好,劝是劝不动长洢的,只好跟着长洢一步步往前。

    距离玄和门十步之遥时,涅川沛不能再退了,他忽然将剑尖指向地面,仗剑而跪道:“求殿下退回去,此时此刻殿下无论如何也出不得宫门……”

    他话音未落,长洢的手从腰间一带而过,一道雪亮的冷光自她腰内翻出,锟铻剑柔韧而冰冷的剑刃贴在了涅川沛的脖颈上。

    “开门。”长洢冷冷道,“千万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众禁卫见状,都变了脸色,双手紧张地握住剑柄,他们锋利的剑刃都对着长洢,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只能焦灼地保持着警戒的姿势。

    “殿下!”

    潭清急得直跺脚,长洢自幼就是她在身边服侍,她了解长洢的性子,别说杀一个禁卫统领,现在就是天王老子在这里拦她,她要杀,也一剑就能将人杀了。

    只能苦口婆心道:“殿下!殿下万万不可啊!你若杀了禁卫统领,真的就是谋逆了。殿下若如此,连沉山府也有了不是。”

    她这一句终于使得长洢有所顾虑,她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宫门,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涅川沛,一手抓住他肩上的衣服,一手持剑挟持住涅川沛向众禁卫道:“开门。”

    涅川沛脖颈间已经见血,他挺住脖子,面不改色。众禁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

    “开门!!!”她又冷喝了一声。

    “殿下莫要为难他们,这宫门不是他们想开就能开。”涅川沛在锟铻剑的刃口下从容解释道,“太安宫任何一扇宫门都是内外双锁,亥时一到,内钥外锁同时落下,且不说外锁,就是这内钥……”

    他隔空指了指宫门下钥的地方道:“须得陛下手中的玉钥才能打开,如今陛下亲征,玉钥在中宫皇后手中,殿下即便是杀了我,没有这玉钥也无法开得宫门。”

    长洢看向潭清,潭清忙点头道:“统领大人所言不差,确实如此,殿下你先将剑放下来。”

    涅川沛道:“请殿下先回宫去,臣向殿下保证,今晚之事不会叫中宫知道。明日,臣会设法送殿下出宫。殿下以为如何?”

    长洢敛眸看他,潭清见她犹疑,趁机劝道:“殿下就听统领大人一言吧。殿下今日就是闯出宫去,落了个谋逆的罪名不说,还要连累沉山府和四公主。大公子如今在战场上,日日征战,多少人的性命都指望在他身上,稍有不慎就是成千上万人死于非命。殿下落水时,大公子整日悬心不安,一日要传几回信来问。如今殿下才好了,若再出了什么事,叫大公子如何能安心上阵杀敌?”

    长洢默然不言,片刻后,她放开了涅川沛。

    众人见她收了剑,都松了一口气。

    涅川沛也将佩剑收回鞘中,仍毕恭毕敬向长洢抱拳行礼道:“夜已深了,臣护送殿下回宫。”

    长洢转身往回走,潭清忙提起宫灯在旁引路,涅川沛落后几步跟在她身后。才走出几步,玄和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巨响,犹如惊雷,一声传来仿佛地面都在震动。

    长洢立刻回头,涅川沛也定住了脚,面露惶色。

    玄和门外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长洢这下听得清楚了,那是玄和门外角楼上的鼓声,击鼓的人仿佛十分慌张,将那鼓也敲得慌不成调。

    最后一声鼓声歇下时,涅川沛望着宫门的方向,迟钝问道:“鼓声响了几下?”

    “九下。”长洢道。

    涅川沛的面色猛然间变得苍白,玄和门外传来门闸被打开的笨重声响。此时众人都反应过来,玄和门的外锁被打开了。

    戒严后严禁进出的宫门竟然要打开了!

第十三章 噩耗(一)

    一众禁卫立刻戒备起来,紧盯着宫门,如临大敌。同时,一行人急匆匆绕过玄和宫直奔玄和门而来。

    走得近了,长洢看见,这一行人提着七零八落的宫灯,抬着忽高忽低的辇驾,辇驾上的人因为太过仓促没来得及梳妆,头上钗环尽卸,头发半披半绾,身上的衣裳也没有穿齐全,外面胡乱裹了一件雪狐披风,坐在辇驾上,身体前倾,慌慌张张念叨:“快些!再快些!”

    若不是看见涅川沛率领一众禁卫列队迎驾,长洢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仓促而来慌里慌张的女人就是洛水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众人跪下行礼时,她被潭清拽着,半推半就地跪下来行礼。

    皇后无暇他顾,还未从辇驾上下来,就急急从怀中拿出玉钥给身旁的内官道:“快去开门。”

    那内官接了玉钥小跑着往玄和门去,想是从没有过在夜间大开宫门的经验,这位内官慌手慌脚,竟摔了一大跤,将开门的玉钥摔出老远。

    皇后立即怒骂起来,涅川沛几步上前捡起玉钥,几个起落,落在玄和门前,他面朝着玄色宫门上的钥孔,方才长洢将剑架在他脖颈上他尚且面不改色,此时他却紧张起来,深重地吸了一口气,长臂一挥,将玉钥重重插进钥孔里。

    只听“咔咔”两声沉重的声响,他立即向后退开,两扇如山般高大厚重的宫门轰然开出一条缝隙,半晌,这条缝隙缓慢而沉重地向两侧打开,将要可容一人通过时,太安宫外浓重的夜色中颓然无力地响起一阵马蹄声,一匹将死的瘦马驮着一个人从那条缝隙里跌跌撞撞走了进来。

    一入宫门,那人就从马背上掉了下来,那匹瘦马也歪倒在地上,吐了几口粗气就气绝而亡。

    众禁卫忙去看摔下来的那人,只见是一个身着沉山服饰的骑兵,仿佛刚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都是淋漓的血,他手中握着一卷沾血的锦书,见众人上来,他紧握锦书,艰难喘息道:“传报……传报中宫……陛下……陛下御驾被俘……沉山王……沉山王战死……沉山王世子……王世子……失踪……”

    他猝然吐出一口血,仰面倒地,和那匹驮他回来的瘦马一样没了气息……

    这一夜的太安宫乱作一团。

    中宫皇后听闻滁帝被俘的消息后,惊得当场昏死过去,玄和门前立时一阵大乱。滁帝被俘,皇后晕厥,宫中之事无人做主,很快谣言四起,都说洛水惨败,滁帝被俘,皇后薨逝,南昭铁骑一路踏平沉山府,直往离都而来。

    听闻消息的宫人们吓破了胆,仿佛明日一早南昭铁骑就要攻破皇城,连夜收拾好包袱细软准备逃出宫去。

    天将亮时,太后在九成宫里发出一道令旨,严闭宫门,严禁任何人出入,有妄想走脱的宫人一律处死。乱了大半夜的太安宫终于安静下来。

    为防止洛水失利的消息传出去引起恐慌,太后又命严密封锁消息。这一道令旨下来,胡乱传话的宫人被当即杖毙,涅川沛以及玄和门前的禁卫全部被押往宗政寺看管,长洢也被圈禁在落英殿中,不得与外界传递消息。回酒几次往落英殿来,都被挡在外面不许进去。

    长洢在落英殿内异常安静,她坐在床榻上,身子一动不动,眼睛一瞬不瞬,半晌呢喃自语一句:“失踪?什么叫失踪……”

    潭清从旁唤她,她也不理睬,不肯吃也不肯喝。

    潭清急得哭道:“殿下……殿下你千万不能有事……王爷殁了,大公子还不知生死,沉山府已经这样了,殿下你若再出事,该如何是好……”

    她仿佛没有听见,头耷拉下来,面色青灰,眼帘半垂,呆呆讷讷重复道:“失踪……他为什么会失踪?”

    潭清不禁抱着她大哭起来。

    天暗下来时,长洢终于合上眼睛,身子一歪,倒在床榻上睡了过去。夜半三更,她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不再像先前那样呆滞,幽深的眸底一片冰冷。

    她从床榻上下来,悄然无声地走出寝殿,见寝殿门外几个内官把守着,落英殿正门口遍布禁卫,她根本无法逃出去。

    正要回殿内,忽然看见一个瘦弱的小内官出现在殿门口,垂脸躬身,离的远,殿门口只有两盏宫灯,灯火不明,也看不清他的脸。

    围在宫门口的禁卫拦住他,问他干什么的。

    他仍旧躬身垂脸道:“三公主命小人来问几句话。”

    说着,垂头往那禁卫手里塞了银两,那禁卫昂首挺胸,只当不知,但也没再拦着。

    那小内官进了殿门直奔长洢的寝殿来,长洢方才听他说是三公主派来的,心道:我如今被囚禁在这里,她不亲自来刁难我,只派个内官来问话,倒奇怪的很。

    她退入殿内,掩到门后,握住腰间的锟铻剑,不管宛潼是派他来做什么的,先下手为强。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走了进来,径直往内殿里去,正好背对着长洢。长洢持剑从门后出来,迅疾上前,那小内官听到脚步声也正回头,看见长洢手中冷光澹澹的剑刃,吓得险些叫出去。

    长洢也看清来人,立时将剑收住道:“酒酒?”

    回酒道:“是我。我进不来,去求皇祖母,皇祖母也不得空见我。只能如此了。阿姊,你前日夜间是不是闯宫了?”

    长洢将锟铻剑收回腰间,点头道:“是。”

    回酒道:“阿姊你怎可如此糊涂?被拘禁的禁卫都已释放了,却不肯放你,我去找皇后娘娘理论,她说你趁换防戒严时意图闯宫,当以谋逆之罪论处,念及你是皇族公主才没有将你关进天牢,只先圈禁看管。闯宫是大罪,皇后和二姐姐拿住这个大把柄,她们才不会就此罢手。”

    她急得在殿内来回乱走,又道:“眼下皇祖母忙于父皇被俘之事,无暇他顾,你闯宫的事,还是先不要让她知道。只能等几日,等父皇的事处治完了,我再去求她从宽处治。”

    长洢道:“陛下被俘之事,太后打算如何处治?”

    回酒道:“父皇被俘之事还没向外告知,眼下仍是宫中秘事。我只探听到皇祖母昨日单独召见了沧禹族长和右相大人,仿佛有另立新君之意……”

    她说到此不由潸然落泪道:“父皇如今在敌营,若此时另立新君,他要如何自处啊?皇祖母若当真这样弃父皇于不顾,当真令人心寒了。”

    长洢冷笑一声道:“陛下是沧禹氏的血脉,三位皇子的母族也是沧禹氏。都是他们沧禹氏的人,谁坐在那个帝位上不一样?另立新君,既顾全了大局又遂了沧禹氏的意,他们何乐而不为?”

    回酒听她如此说,更伤心地哭起来。

第十四章 噩耗(二)

    长洢扶住她双肩道:“酒酒,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要逃出去,你帮我去沉山都府通知一声。”

    回酒道:“你要逃出去?你要去哪?”

    长洢道:“去战场。”

    “战场?”

    回酒怔怔看着长洢,长洢也定定看着她。

    片刻后,回酒道:“好。不必去沉山都府,我有法子帮你逃出去。”

    她匆匆离开了落英殿,却迟迟不见她回来。

    展眼过了五日,落英殿的守卫变得越来越严密,长洢出不去,又等不来回酒,她焦躁得再也等不下去,从腰间拔出了锟铻剑。

    内殿值守的内官手上都没有兵器,见她手持雪亮的冷剑,都不敢上前阻拦。到了落英殿的正门,她被披甲带剑的禁卫拦了下来。

    禁卫们拔剑相向,却也不敢真动手,只道:“请殿下回宫。”

    长洢持剑而立,冷冷道:“我若不回去呢?”

    “不回去?你还想往哪里去?”

    长洢听出这是宛潼的声音,闻声侧头,就见一个蛾眉曼睩的女子,梳着回心髻,身穿鹅黄色的齐胸襦裙,说话间气势汹汹到了长洢跟前来。不是她的二姐姐宛潼还能有谁。

    她咄咄逼人道:“洛水洢,你好大胆子,你闯宫在先,将你禁足宫中,你竟还敢抗旨不遵?等我禀明母后,非叫你……”

    话还没说完,长洢手中寒光一闪,锟铻剑已经横在宛潼细长白嫩的脖颈上。跟随宛潼来的两个宫女立时尖叫一声,吓得抱头跑了。殿门前的禁卫们见状,也急忙往后退开。

    宛潼在剑口下大叫道:“洛水洢,你敢!”

    长洢道:“我有什么不敢的?”

    她从后挟持住宛潼,靠近她耳畔,森冷道:“从我十岁那年,你将我打倒在雪地里时起,我就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我忍了你这么多年,你还敢来招惹我,你说我今日敢不敢杀了你?”

    她将锟铻剑慢慢往宛潼脖子上抹过去,宛潼只觉脖颈间的剑刃森寒之气直侵肌肤,长洢是真的要宰了她。立时急急大叫:“我放你出去!我放你出宫!”

    长洢道:“早如此,不就没事了。我告诉你,洛水潼,你我之间的事,没完。走!”

    她挟持着宛潼出了落英殿,让潭清备车,她与宛潼一同上了马车,潭清驾车一路向北阙门疾驰而去。到了北阙门,一行禁卫手持长戟拦住了去路。

    潭清忙勒马停车,道:“殿下,是右相……”

    长洢立时掀了车帘,就见一众禁卫前站着一个中年男子,鹤眼,八字须,面若冠玉,身穿一品朝服,头戴七梁冠,正是右相沧禹薄。

    “三公主,”沧禹薄扬声道,“你今日若是从这道门出去,就是抗旨逃婚,破坏两国联姻的大罪!”

    长洢皱眉道:“什么联姻?”

    宛潼在马车里哈哈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一面狂笑一面道:“洛水洢,你现在可金贵的很呐!南昭七皇子妃!洛水的天子都在等着你救呢!”

    “你、说、什、么?”

    长洢一把揪住她胸前的衣襟,几乎是从牙缝里将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挤了出来。

    宛潼哈哈笑了一阵,道:“我忘了,你被禁足宫中,这天大的喜事你还不知道呢!父皇被俘,向南昭求和,南昭天子同意和亲。圣旨前日就传到宫中,封你为昭和公主,前往南昭和亲,嫁与南昭皇七子南昭灼为妃。”

    “你不是一心一意想要嫁给沉山大公子么?你休想!南昭已经将婚书送来,你的名字和南昭灼的名字明明白白写在婚书上,这是两国天子定下的婚约,除了南昭灼,这普天之下无人再敢娶你。不说沉山大公子现在踪迹不明,就是他立时回来,他也不会违逆圣旨,破坏两国和亲的大事。”

    “从今往后,沉山大公子与你,无缘无分,再无半点瓜葛!”

第十五章 逃婚(一)

    洛水与南昭交恶,向来不通婚姻。

    此时滁帝被俘,洛水大败,南昭铁骑踏在洛水的土地上,要求嫁公主和亲,是对洛水皇族莫大的羞辱。

    长洢浑浑噩噩回了落英殿,潭清在她身旁哭道:“凭什么要殿下去和亲?奴替殿下不平,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族何曾将殿下当作过公主?如今国破家亡,倒想起来殿下是皇族公主了。洛水与南昭多少年不通婚姻,寻常百姓尚以与南昭火族通婚为耻,现在却要将殿下嫁去南昭。即便要和亲,为何偏偏是殿下?二公主也是公主,四公主也是公主,四公主未满一甲子,尚且不论,二公主却是与南昭皇七子年岁相当,正该她去和亲。说到底他们就是要羞辱殿下……”

    她哭得如泪人一般,长洢将她搂在怀里抱着道:“你先别哭,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三个月前,垣澈出征前对她说,三个月后来接她回沉山府。滁帝也答应为他们赐婚。她昏睡了三个月,一睁眼,沉山府惨败,沉山王战死,垣澈失踪,她要嫁给异族皇子……

    这一定是在做梦。

    她手撑在额头上,头疼欲裂。

    和亲的事已定,滁帝被俘的消息也传遍了东洲列国。太后下旨解了长洢的禁足,皇后派了数名教习嬷嬷来落英殿教习宫规礼仪,宗政寺也为公主出嫁忙活起来。

    在这一片忙乱中,迟迟没有出现的回酒忽然来了落英殿。与她一同来的还有她的贴身侍女容洁。

    容洁手里拎着一只三层的红漆食盒,到了殿门前,那只红漆食盒就被殿内名为教习实则监视的嬷嬷们打开来检查。

    上面一层是两碟菜,中间一层是两碟糕点,正要打开最底下一层,回酒面露怒色道:“三公主将要为国和亲,我来看看她,是我做妹妹的一番心意。嬷嬷如此,倒像是疑心我是来杀她的。当着我阿姊的面,你们如此挑拨,是什么意思?”

    为首的嬷嬷赔笑道:“四公主这是哪里的话,这实在是太后她老人家有命在先,说三公主的饮食上不能有一点差错,万一有个好歹,耽误了和亲的大事,老奴们都是老命不保。”

    回酒看了她一眼,冷笑道:“嬷嬷长了年纪,眼睛不好,当我是小孩子么?嬷嬷分明是在皇后跟前侍奉,却说是奉太后之命。我倒要去九成宫问问,皇祖母可有命你们这帮老奴做这些挑拨我们姊妹感情的事。”

    说罢扭身就要走,那嬷嬷忙道:“四公主,四公主,太后虽没说过这话,却也是叫奴们好生看管的。奴们也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四公主你多多体谅。”

    容洁上前道:“这底下一层是碗热汤,嬷嬷既然要查看,就让奴来吧,仔细热汤烫了手。”

    说着已经打开底下那层食盒的隔层,那嬷嬷探头一看,果然是碗热气腾腾的芙蓉汤,便也不计较了。

    回酒道:“我阿姊将要远嫁,我与她说些体己话,你们都退下。”

    那嬷嬷犹疑不动,其他宫人自然也都不动。

    回酒蹙了眉,冷声道:“怎么?你们瞧着敬善皇后薨了,陛下被俘,左相大人也不在都中,你们就不将本公主放在眼里了?”

    众宫女嬷嬷都道不敢,忙退到了殿外。

    回酒向容洁使了个眼色,容洁会意,将那三层的食盒拿到食案上,将食盒内的糕点酒菜一一拿出来摆在食案上。潭清也过来帮忙,回酒向她道:“你到殿外看着,不许让人偷听。”

    潭清立时明白过来,忙到殿外去盯着。

    回酒又向容洁道:“快把东西拿出来。”

    容洁将食盒最底层拆开,里面是个暗格,装着两张人皮面具和易容的药剂。回酒将其中一张面具给容洁,容洁身量与长洢相仿,将那面具贴在脸孔上,点上药剂,一抬头,她的脸竟与长洢一模一样,甚至连额间那道血红的胎记也分毫不差。

    “阿姊,”回酒将另一张面具递给长洢,“把这个贴在脸上。我送你出宫。”

    长洢看了她半晌,道:“你知不知道破坏两国联姻是多大的事体?我不许你搅进来。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快点走。”

    回酒眼圈一红道:“阿姊,你自幼长在沉山府,就是在宫中那十年也是受尽诽谤,流言缠身。你没有享受过皇族公主任何的荣耀,倒头来为何要让你去受这等耻辱?就算是为救父皇去和亲,也该是我和二姐姐去。阿姊,你逃出去……”

    长洢道:“我逃到哪里去?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要嫁去南昭和亲,我逃去沉山府,沉山府会被牵连,我逃出去找垣澈,垣澈会成为罪臣。你帮我出逃,一旦事发,你死罪难逃。我如何能走?”

    “明逃自然不行,我有暗度陈仓之法。”

    她不由分说,将容洁拉到长洢身前道:“你瞧容洁这样是不是与你一个模样?你放心,这面具是我从乔渡手中求来的。他是太医院的太医,医术极好,以往给母亲看病时,母亲常夸赞他。这面具是他花了好几天的功夫研制出来的,抹上这药剂,贴在脸上,可融入肌肤,易容之效绝对以假乱真,且能保持十日不现出真容。你与容洁各自贴上,容洁与你身形相似,她不出声在落英殿里扮作你,无人能识破。你扮成她,稍后同我一起离开落英殿。今晚戌时,宗政寺有一队出宫采办的车队,红蓼子也在其中,我与他说了,他愿助你出宫,到时你藏在他车队的箱笼里,必定能潜出宫去。”

    长洢道:“酒酒……”

    回酒决绝道:“阿姊,你若不依我,我立时就嚷起来,到时我一样逃脱不掉。”

    长洢道:“你……”

    她气得简直不知如何说回酒才好。

    回酒拉住她双手,软言道:“阿姊,你我同母所生,血脉相连,母亲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你我,我不为你,我无人可为。母亲对你一直心怀愧疚,她总想为你寻得一门好亲事,让你一生欢乐无忧。”

    “沉山大公子是极好的,母亲也很看重他,她求过父皇为你们赐婚,不知道父皇当时为何犹疑不应。后来母亲病重,撒手去了,没有将这件事为你求下来,是她心中最大的遗憾。她临去前一直唤着你的名字,想同你说对不起……”

    她说着不禁哭了起来:“今日若是母亲还在,她也会为你这样做。阿姊,你逃出去,去找沉山大公子,和他一起逃走,不要回沉山府,也不要回离都,去渭水,去楼烦,去上谷,去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要再回洛水来,这天下之大,总有你们容身之处。”

    “酒酒……”长洢哽咽一声道,“你帮我逃走了,皇后追究下来,你该如何自保?”

    回酒道:“太后已经下旨召左相大人回来,只要涅川府还在,就无人敢动我。”

    正说到此处,潭清在殿外悄声道:“教习嬷嬷要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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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如此多招介绍:
长洢是个瞎子公主,被亲姐姐推进湖里,昏迷不醒时做了一个奇怪的噩梦,噩梦醒来她自幼失明的眼睛竟然好了!
然而,复明后的事情变得诡异起来。
她的白月光莫名其妙失踪,舅舅战死沙场,爹爹御驾被俘,一道圣旨下来,她要嫁给南昭太子和亲……
国将不国,她拍案而起,举兵逼宫,登基当女帝。
什么和亲,什么太子,女帝陛下一心只想搞事业。
左相大人:“陛下攻渭水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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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相大人:“陛下攻南昭否?”
某太子再次插话没插上,女帝陛下:“攻!”
女帝陛下御驾亲征,立志要荡平八荒,一统四海。
奈何队友没文化,女帝陛下打着打着就打到了某人的后宫里去……
女帝陛下,哦不,南昭的皇后娘娘看着新婚夫君:“你看着有点眼熟。”
新婚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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