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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边上城     女帝如此多招txt下载     女帝如此多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二章 但为君故(二)

    垣澈见状,忙一把按住长洢的手,催动水灵阻止她道:“阿满,停下来。你答应过我,不再动用冰灵……”

    却见她满脸满眼俱是杀虐起来的戾气,一旦冲破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垣澈忙一面压制冰灵一面劝道:“阿满,我知道你恨。但他们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证据,娘娘和太子殿下都死于寒焰术。东洲各国各族法典根本没有寒焰术的记载,它是何人所创,何人所用,无从查起。单凭这些揣测,你就算要杀人又能去杀谁?去杀陛下?去弑父杀君?此事也绝非陛下一人所为,洛水皇族,沧禹氏,不知道多少人牵涉其中。你要如何杀?将洛水氏与沧禹氏屠个干净?而后眼睁睁看着家国大乱?”

    长洢紧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

    “阿满,你如今既知道了真相,就不得不接受。慧贤皇后是我的亲姑姑,恭德太子是我血脉相连的兄弟,你以为我不想替他们报仇么?你以为我没有办法替他们报仇么?是不能。不能为了他二人陷洛水于大乱。沉山氏是洛水的臣,沉山府百万雄兵只能用来守护洛水的永世太平。阿满……”

    他叹息一声,接着道:“阿满,将这些事都忘了。姑姑和太子殿下已经不在了,我将你接来沉山府,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而不是为了血仇,肆意杀虐,痛不欲生。阿满……阿满……”

    长洢听他低低的呼唤声,眼泪一层层落下来,她闭目饮泣,翻涌起来的戾气似有松动,垣澈趁机在她手背上画出数道禁制。

    繁复的禁咒纹路悉数没入长洢的身体里,不停叫嚣的戾气终于平息下去。她仿佛忽然脱了力,紧握的双拳一松开,张嘴就吐出来一口血,小小的身子软在垣澈怀里没了动静。

    “阿满——”

    垣澈急急喊了一声,把住她的脉息,又忙伸手探她面额,只觉额上滚烫如火烧,立时命人去请医师。

    长洢身有冰灵,有灵力修为的医师把脉就可看出端倪。眼下她吐血昏迷,病情不明,垣澈不放心寻常医师诊治,便又往长洢身上设下重重禁制,将她的灵脉完全封住,唤了修为高深的医师来诊病。

    垣澈的禁制术已臻于化境,医师诊脉时也没有察觉异常之处,只说长洢是急怒攻心又添伤寒之症,开了平肝去火兼祛风疏通的药方。

    潭清和云清忙煎了药来给长洢服下,长洢却一直没有醒转的迹象。

    垣澈放心不下,也没回向清苑,让潭清在长洢卧榻前的围屏外另置了一方长榻,他后背血肿未消,难以平卧,只侧躺在长榻上,留神听着长洢的动静。

    长洢昏昏沉沉,只觉有一团火在身体里,要将她的血肉都烧干净,浑身汗水粘腻,如浸在浓稠的淤泥里,她左右挣扎,心神难安。

    直到有一双手握在她手上,一股温润的灵力如泉水般缓缓流淌到她的身体里,她才稍感舒适。她能感觉到那双手的温度,知道是垣澈,便觉心安,这才慢慢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一声响动,似是有人从窗外跳了进来,她立时要警醒过来,脑中却一阵眩晕迷蒙,喉口疼痛干涩也发不出声音来,正在迷蒙中自顾焦急时就听见一个声音道:“是我!”

    这是一个少年人的嗓音。明朗轻快稍显稚嫩。

    长洢虽神智迷糊,却觉得这人的声音极是好听。又听得垣澈温和的声音中透出一丝惊讶,隔着榻前的围屏传过来:“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挨了打,来瞧瞧你。你何时搬到这里来住了?叫我在向清苑里好找。险些叫你那位副将发现了。你伤得如何?我给你带了药来,专治棒疮外伤的。快让我看看。”

    少年说着已经上手去脱垣澈的衣裳,长洢迷迷糊糊,听出那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是脱衣的声音,她虽年幼却也知道身上的衣裳是不可轻意让人脱的,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愤怒和嫉妒来,愤怒于他竟然敢脱垣澈的衣裳,嫉妒于他竟然能脱垣澈的衣裳。恨不得立时叫道:“不许碰他!不许脱他的衣裳!”

    哽了哽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身子也虚软无力,竟是半点动弹不得。

    又听见垣澈温声道:“你去向清苑了?潭清如今不在向清苑服侍了,你往后不可再化作她的模样胡乱行走。”

    “知道。”

    少年答了一声,已经将垣澈最后一件里衣脱去,露出光裸的上身,他转到垣澈身后,豁然看见他整个后背上纵横交错重重叠叠以致血肉模糊成一团的伤痕,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随即开口大骂道:“你家老头下手也太狠了吧?打成这个样子,他到底是不是你亲爹?是亲爹也是个混账亲爹……”

    垣澈后背生疼,坐在榻上回不得身,只半转了头向他微嗔道:“不得如此说尊长。”

    少年“哦”一声:“你爹既打了你,估计也没少骂我。骂我什么?混帐东西?我猜他恨不得要打断我的腿!”

    “你既知道,还往这里来,万一叫他看见了,保不准真要打断你的腿。”

    少年全然不在意,从袖袋里摸出一只青瓷瓶子,倒出药液,往垣澈后背上匀匀净净地抹好了药,才道:“他是你爹,又不是我爹。我纵是有错,要打也是我爹打。”

    垣澈立时道:“你爹打你了?”

    少年傲娇道:“我爹才舍不得打我。”

    垣澈看着他,根本不信这话。

    他只好道:“打是没打,就是揪着我耳朵,骂了我三天小畜生。我听得烦了,这不又跑出来了。路上遇见了我家老大,倒是让他追杀了一路。瞧我这衣裳。”

    他扭身捏起一片衣摆给垣澈看,白色的衣料半边被利器齐齐斩去了,他放下衣摆,叹道:“我那几个哥哥,怕是个个都想要我早点死呢!”

    他为垣澈上好了药,将从垣澈身上扒下来的衣裳一一捡起来,小心避开背后的伤处,轻披在垣澈身上。

    他托腮坐在垣澈身前,垣澈伸手轻抚他发顶道:“你还有我。”

    长洢恍恍惚惚听到这句,再听那少年发出的明朗笑声,只觉十分刺耳。她努力挣动手脚,试图让自己从昏沉中清醒过来,却是徒劳无功。

第六十三章 但为君故(三)

    长洢越是想要清醒,脑子里越是昏沉模糊,一时竟分辩不清究竟是真的有人在她房里说话还是在做梦。

    昏沉中,忽又听见那明朗的声音惊喜道:“三味糕?你如何知道我会来?去买了糕来给我!”

    垣澈抬眼向围屏后示意道:“买给她的。她同你一样爱吃这糕,也同你一样不愿吃药,只能像你年幼时一样,拿着糕哄吃药。”

    少年已经塞进嘴里的三味糕忽然就不香甜了,他似乎才意识到围屏后面的床榻上还有人,立时绕过围屏走到床榻前,垣澈整理好衣裳也跟了过来,长洢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近在身前,更努力地想要醒过来,却也只能将双眉动了动。

    隐约听见少年的声音在她耳边道:“她是谁?”

    “阿满。”

    “阿满是谁?”

    “洛水的三公主。”

    少年长身立在床榻旁,歪头将长洢打量了半晌,最后评价道:“真丑!”

    长洢一向被流言缠身,不知听过多少说她是怪物妖孽之类的话,从没有一句话像这样,只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立时就能将她激怒。她终于从昏沉中挣脱出一点清明,将双眉凝了起来,眉间那道血红的胎记因凝眉的动作生出一道深深的褶皱。

    垣澈坐在榻沿上,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安抚她。而后责备地看向少年道:“不得无礼。你见了她也是要与她行礼的。”

    少年撇了撇嘴:“她又不会给我还礼,我为何要与她行礼。我不!”

    垣澈摇摇头,无奈一笑,随了他。垂眼见长洢挣动手臂,极是不安,便将她从床榻上抱到怀中,轻拍着哄她入睡。

    少年见了,不由酸道:“你是她爹啊,还要哄她睡觉。”

    垣澈笑谑道:“你小时候,我也是这样哄你睡觉的,也没见你喊我一声爹。”

    少年被噎了一噎,继而眉宇舒展,生出明亮的笑意,凑到垣澈身前眉飞色舞道:“我倒是愿意叫你爹,我若叫了,你得应承我才是。”

    他当真张嘴要喊爹。

    垣澈单手抱住长洢,腾出一只手,作势要揍他。他立时往后跳开,嬉笑了一阵,又将那碟子三味糕端了过来,往嘴里塞了一块,还不忘挑一块送到垣澈嘴边。

    垣澈抱着长洢,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三味糕的香甜气味很快游移到长洢鼻端,她越加忿忿不平,这个人,竟然吃了垣澈买给她的三味糕!

    只觉一股戾气从心头升起,但她灵力被垣澈封了,那汹涌的戾气竟没能将垣澈设下的禁制冲开半点,只在脑门上生出一层豆大的汗珠来。

    少年仍吃着糕道:“她出汗了耶!”

    垣澈往长洢额上探了探:“又起烧了。去拿块湿帕子来。”

    “我不去!”少年不满道,“我大老远跑来,是为了伺候她不成?我是来看你的!”

    垣澈笑道:“我知道你是来看我的。但我若是唤了人进来,你是不是要躲出去?惊动了人就不好了,快去拿。”

    少年不情不愿去取了帕子来,垣澈接过帕子给长洢擦汗,见少年围在跟前一直往长洢身上探看,便将长洢往他身前送了送:“你抱抱她。”

    少年立时往后缩道:“我才不抱。”

    垣澈笑道:“哦?你以往总念叨着要见她。若不是我拦着,恐怕早闯到太安宫去见她了。怎么我将她接来了,你倒很不待见她了?”

    “我哪里有念叨过她?”少年极力否认,“我不过是听人说,洛水的三公主生下来就四肢残废,模样古怪,我只是好奇,想看看究竟怎么古怪罢了。”

    垣澈不听他狡辩,只道:“当真不抱?”

    “不抱!”

    垣澈不由“嘶”一声,少年立时道:“怎么了?”

    垣澈又痛哼一声:“后背疼得厉害。”

    “那你不要抱着她了,让她自己躺床上睡。”

    “她生病了,在床榻上睡不安稳,有人抱着,她才睡得安心些。小孩子都是这样,你小时候生病,我不抱着你,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安心入睡的。”他眉眼含笑看着少年道,“你过来帮我抱着她。”

    少年扭捏了半晌,低声嘟囔道:“我不会抱小孩嘛!”

    垣澈笑道:“请坐下来,我教你。”

    少年依言坐在垣澈身旁,伸出两只僵硬的手臂,垣澈教他如何托他就如何托,教他如何抱他就如何抱。终于将长洢抱到臂弯间,他垂眸看着怀里身形瘦弱的小小女孩,忽然惊呼道:“她不会尿到我身上吧?”

    长洢脑中的迷糊立时又清醒了一分,将两条扭曲的手臂乱挣起来。

    垣澈忙从旁轻轻拍着她,待她安静了下来,才向少年道:“她已经十岁了,只不过因为残疾,四肢长不开,所以身形比寻常孩童小许多,又不是三两岁的婴孩,你不许胡说。”

    少年撇撇嘴。

    垣澈续道:“她虽年幼,却很懂事。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最是磨人难缠,竟没有一刻能空闲下来。虽说女孩是要比男孩安静乖巧些,但阿泽也不见你那时的顽皮淘气。带了你再带他两个,倒比先前带你时少费些精神。”

    “才不是!我小时候明明很乖的。又聪明又乖巧又惹人喜爱,我只是想缠着你罢了!”

    少年嘟嘟囔囔,略有不满。

    垣澈嘴角弯出温柔的弧度,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顺着他道:“是。你最乖巧,再没有比你更惹人爱的。”

    少年立时又高兴起来。

    他们并肩坐在榻沿上,少年抱着长洢,垣澈从旁轻轻拍着她,眉眼温柔。少年抬眼看了看垣澈,又低首看怀里的长洢,忽然调笑道:“我也这样抱她,我是不是也算是她爹?”

    垣澈瞪他。

    他却抱着长洢往垣澈身前凑了凑道:“你看我们这样,多像是一家三口!反正她爹也不要她了,不如就让她认我们做爹!乖孩子,叫爹,以后爹罩着你!”

    垣澈眉头直皱:“简直胡闹!你才多大,就要做爹了。”

    长洢在迷糊中也生出一阵愤怒,不停挣动着身子。少年抱不住她,赶紧将她还给垣澈。

    “我就随口说说嘛!你不要生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你生气了。”他两眼瞅着长洢问,“她的族名是不是叫洛水洢?”

    垣澈道:“皇族的族名不可随意称呼。”

    “就他们洛水氏矫情!他们洛水氏,除了你表弟息溟就没一个好东西,你可要小心了,你是沉山氏,她是洛水氏,你好心将养她,别养出一头白眼狼来,到时候反咬你一口。”

    垣澈淡淡一笑道:“她虽是洛水皇族,但已入了我沉山府,将来,即便她真长成一头狼,也是护我沉山府的狼。”

    他抬眸,仔细看着少年的神色道:“你是不是不愿留下她?”

    少年看了长洢一眼,轻“哼”一声:“你方才故意让我抱她,不就是想看我能不能接纳她么?现在又来问我。我说不愿容她,你会将她送走么?”

    垣澈默然不语。

    少年道:“你已经将她接来了沉山府,再要将她送走,旁人倒要说你的不是了。”

    垣澈道:“我看你往常那样念着她。我以为将她接来,你会很高兴。”

    少年不出声,只往垣澈怀里盯着长洢看。

    垣澈道:“她虽有公主之尊,却是孤身一人在沉山府,说到底,只是一介孤女。你既愿意让她留下,可不能像欺负阿泽一样欺负她。你老实些。”

    少年正要揭开长洢的衣袖看她扭曲的双臂,听了垣澈的话,果然老老实实地坐在垣澈脚下的矮凳上,长洢被垣澈横抱在怀中,一条手臂由内向外扭曲着,正横在他眼前,他忽然笑得见牙不见眼,嘴上应道:“我不会欺负她的。”

    却趁着垣澈拿帕子给长洢擦脸时,将拇指与中指的指尖捏在一处,重重地往长洢的手腕上弹了一下。

    长洢迷蒙中忽觉手腕猛地一痛,就听见少年几不可闻的声音故意叫她:“洛、水、洢!”

    垣澈不让他如此称呼,他偏要如此称呼。

    长洢心中生怒,意识却越加模糊不清,只恨恨地想:不管这人是谁,将来,一定要宰了他才好。

    垣澈不曾留意到少年的举动,只见少年偷笑,奇怪地看着他。

    少年立时向他撒起娇:“我也要抱。”

    垣澈不由笑道:“你多大了,还要我抱。”

    “我不管,我就要抱。”

    他坐在矮凳上身子一歪,双臂环抱住垣澈的腿,头歪在垣澈的膝盖上枕着。

    垣澈单手抱住长洢,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揉他发顶。他立时乖顺如绵羊,光洁的额头在垣澈宽大的手掌间亲昵地拱了拱,极轻地唤道:“哥哥……”

    垣澈也轻声应他道:“嗯。”

    “你想不想我?”

    “想。”

    长洢半梦半醒间,恍惚想道:我一定是在做梦吧,垣澈只有阿泽一个弟弟……

    有了这个认知,她更深地陷入昏睡中,不知睡了多久,不知是天明还是暗夜,也不知是梦是真,只觉有人坐在她的床榻前,发出一声模糊的叹息:“这个胎记,当真是不祥啊……”

    柔软的唇瓣轻轻印到她额间那道血红的胎记上,她的皮肤冷如寒冰,那一个亲吻却热烈轻柔,冷与热相触及时,长洢在睡梦中也禁不住颤了一颤,恍惚间只觉那热烈的东西化成了一道暖流,不疾不徐,流到她冰冷的血脉里去了。

第六十四章 但为君故(四)

    长洢来沉山府的第二个月被垣澈送去了茗泉山庄。

    沉山府向南五十里就是茗泉山,三峰并立,一泓清泉从山峰间倾泻而下,蜿蜒成河。

    茗泉山庄建在茗泉山近山顶处,山庄内设了三个大泉池,九个小泉池,承接泉眼里涌出的第一道泉水。

    三个大泉池分在三个泉室内,正中的一个泉室,长十二丈,宽九丈,是天子御用,旁人不可轻易进出。

    东西两侧的泉室长宽各七丈,只供皇族宗亲使用。三个大泉室下,分列九个小泉室,每室一池,供给各氏族嫡系子嗣使用。

    沉山的茗泉自来有疗养的功效,除了沉山氏嫡系子嗣,旁人不可轻易往茗泉山庄来泡茗泉,须得向天子请了旨,由沉山氏的人接引才可以上山。

    垣澈接长洢出宫,正是以来沉山泡茗泉疗养身体之名向滁帝请下的旨。依例,长洢可以使用三个大泉室中的东泉室,但她身体残疾,眼睛又盲,独自在偌大的泉池中极易溺水。

    垣澈便命人在东泉室内的大泉池中以玉石隔出一个极小的浴池,泉水与大泉池相通,大小正好够长洢倚坐其中,温热的泉水只没到她胸口处,既可让她残疾的四肢都浸泡在泉水,又不必担心她会溺水。

    垣澈却还不放心,他不方便进去,在泉室外再三叮嘱潭清和云清好生看顾长洢。沉山泽也跟来了,巴在门板上挠门,要进去陪长洢一起泡茗泉。被垣澈提着衣领拽走了。

    长洢泡在温热的泉水中,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有些昏昏欲睡。

    潭清小声对云清道:“殿下怕是要睡一会,我们都在里面,少不得要扰了殿下休息。你带她们先出去,我在这里陪殿下。”

    云清点点头,领了其他侍女都退到泉室外去。

    山间树木在风中摇曳之声无休无止,长洢独自泡在泉水中,听着室外树木的哗哗声响,睡意更浓,她将头靠在池边的玉枕上正要睡去,忽然听到了别样的声响,混在风摇树叶的声响中,极其轻微,却没能逃过她敏锐的耳朵。

    她立时醒了,冷喝道:“谁?”

    那轻微的声响立时停住了。

    潭清听到她说话,忙过来问道:“殿下?”

    “谁在那里?”

    长洢轻转下巴,指向方才听到声音的方向。

    潭清回道:“殿下,侍女们都退出去了,此处并没有人。泉池四围垂挂了纱幔,想是风吹动纱幔惊动了殿下。”

    长洢凝神去听,果然听到纱幔在风中微动的声响。

    潭清道:“殿下头一次泡茗泉,恐怕有些不适应。奴就在这里陪殿下,殿下尽管安心。”

    她坐在泉池沿上,一面做着针线一面陪长洢说话。

    长洢分明能听见她说话的声音,也无睡意,泡在泉水中却恍惚起来,原本温热的泉水猝然变得冰冷,侵入肌肤,仿佛有无数根针猛地一下扎到她扭曲的双臂和虚软的双腿上。

    她疼痛难忍,想要痛呼,却发不声音来,仍能听见潭清说道:“二公子还闹着要泡茗泉,大公子带他去后面的小泉室泡了,后面的九个小泉室有三个都是沉山府的,往年二公子生病,大公子也常带他来泡茗泉。奴方才听说二公子一头扑通到泉水里就与大公子打水仗呢!也就大公子纵着他,王爷因他贪玩,哪次见了他不要捶他一顿……”

    却是飘飘渺渺的,仿佛在另一个空间。

    她挣扎不开,叫不出声,隐隐又听到方才那个声响,极其轻微,越来越近,她听得清了,根本不是纱幔舞动的声响。

    那是脚步声。

    一步一步,走到她身旁来,随即有一双手轻轻抚在她的肩膀上。

    这双手冷如坚冰,竟是比她的手还要冰冷,从她的肩膀一寸一寸,慢慢抚上她的脖颈,仿佛要扼住她的咽喉。

    长洢不由惶恐,紧紧捏住双拳,极力克制这种恐惧感,而颈项间的肌肤却控制不住地起了一层毛栗。

    忽然有一个声音道:“别怕。”

    长洢向来对声音感知敏锐,此刻却完全听不出对方是男是女,只觉声音低沉沉的,没有温度。

    那声音又道:“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容许旁人再伤害你。”

    那人冰冷的手指缓缓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将她的盲眼摩挲了一阵,最后停在她额间那道血红的胎记上,重重叹息一声道:“十万年了,你终于肯回来了。我苦苦等了十万年,你终于肯回来了。却为何还要如此?为了那人,你当真一点也不顾念自身么?这一生,杀父杀兄杀夫杀子的痛,你当真能承受得起么?”

    长洢无暇他顾,只想快点逃脱,她紧咬住牙,催动冰灵,却感知不到一点冰灵,这才想起来她的灵脉被垣澈封了。她张开嘴想要呼救,无论如何用力,喉口里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灭族之仇,亡国之恨,总该是要与他们一一清算……”

    那道声音隐隐绰绰,似是就在耳旁,又飘飘忽忽仿若从天际传来,一阵阵在她脑中响彻回荡,她只觉喘不过来气,几欲窒息。

    那双冰冷的手却猛地握住她的双肩,她只觉一股极阴极冷的东西钻入她的身体里,激得她浑身戾气暴涨。

    杀!杀!杀!

    一个声音在她耳旁丝丝缕缕,不断缠绕蛊惑道:“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

    骤然间又有无数人的尖叫声大响,尖锐如同针一样扎进她耳朵里,痛得她浑身发抖。

    那双冰冷的手从她的双肩慢慢下滑到她扭曲的双臂上,猛地用力,她只觉得她的筋骨血肉都被折断了,撕碎了,没顶的剧痛终于逼得她尖叫出声。

    云清等侍女在泉室外听见长洢的惊呼声都忙得跑进来,潭清已经将长洢从泉池内抱上来,一面为长洢穿裹衣裳一面唤道:“殿下?殿下?殿下可是做噩梦了?”

    长洢这才清醒过来,浑身冷汗涔涔,急急喘息一阵道:“我方才明明醒着,如何就睡过去了?”

    云清道:“茗泉本就有安神调养之效,泡泉的时候很容易睡过去。”

    “是啊!”潭清笑道,“说起这事,奴就想起来,二公子有一年来泡温泉,跟他的人溜出去赌钱去了,他在泉水里睡了大半日,等人发现了将他从泉水里捞出来,就见他浑身的皮都泡的褶皱起来,二公子醒来就哭道,‘还不如让父亲打一顿,只烂屁股上一块皮。’躲在房里好几天不愿意出门呢!”

    山间的凉风从月窗吹进来,泉池四围垂挂的纱幔微微舞动,长洢才从泉水中出来,风一吹到她身上只觉浑身冰冷,仿佛那只冰冷的手又抓在她的脖颈上,她不由打了一个激灵,脖颈的肌肤上又起了一层毛栗出来。

    她不禁伸手摸自己的脖颈,却听云清惊喜叫道:“殿下!”

    “殿下!”

    潭清也惊呼起来,两个人都喜得上手抓住长洢的手臂看。

    长洢的双臂生来就自内向外扭曲着,手掌难以着地,就是在地上爬也只能靠手肘。想要触摸什么东西,也要扭着手臂调整半晌才能找准角度。此时,她的双臂却能笔直地舒展开,伸缩灵活,旋转自如,与常人无异。

    她的手臂,好了。

第六十五章 但为君故(五)

    沉山府众人听闻消息,都来向长洢道贺。长洢也高兴,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茗泉虽有疗养的功效,但她只泡了一次,竟有如此神效。想到她做的那个噩梦,莫名地,透出一丝诡异。

    更诡异的是,第二日,离都传来消息,斋宫的宫人在一夜之间全死了。

    先前长洢住在斋宫里,一出了人命都往她身上牵扯。如今她早离开了斋宫,斋宫里不但没有安宁下来,反而死了更多人。

    终于有人回过味来,斋宫是安置洛水皇族先祖灵位的宫室,亦是天子祭天的斋戒之所。不停地死人,倒更像是上天与列位先帝作出的警示。滁帝不视朝不理政,以致朝政昏乱已是天下尽知的事。

    太史令当日上表直言,天子德行有亏,天地二皇怒而示警,以致连年灾祸不断,更使皇妃与东宫储君殒命。天子当自省其身,纠察过错,向天谢罪。

    一众言官也齐齐谏言,左相涅川浈率群臣在正和宫外长跪不起,滁帝终于接纳众臣之言,下了罪己诏。

    这一道诏书等同是向天下人宣告,斋宫里的事以及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的死都与长洢无关,如此一来,更没有什么诅咒可言。

    长洢被流言缠身十年,终于得了清白。

    滁帝的罪己诏很快传遍洛水及东洲各国,列国与众氏族惊叹感慨之余,又听闻长洢双臂康复的消息,一时之间心思都活络起来。

    摆脱了不祥和诅咒之言,长洢在众人眼中立时变得不一样。虽流放在宫外,但她母族涅川氏占据朝堂,如今又养在手握兵权的沉山府,且她记在慧贤皇后名下,有嫡公主之尊。

    有如此身世背景,无论是为了讨好涅川氏还是巴结沉山府,这位嫡公主都是一条不容错过的捷径。

    一时之间,贺礼如流水一般送到沉山府来,来探望拜见的人几乎要踏平了沉山府的门槛。长洢谁也不见,她母族涅川氏来人,她也不见,只让沉山夫人和垣澈应付。

    为图清静,她搬去了茗泉山庄,每日早晚静静心心泡在茗泉中,只望虚软的双腿和盲眼也能早点好起来。

    过了半年,虚软的双腿也有了些起色,腿上渐渐生出知觉,能使出一些力气,但还不能支撑她站起来。

    以往她需要倚靠外物才能坐起来,腿上有了力气,她很快就能独自坐住。往哪里一坐,都将腰杆挺得笔直。身形也长高不少,大有追赶上沉山泽的趋势。身高排在沉山府倒数第二的沉山泽,有了危机感,立时将挑食的坏毛病也改了。

    沉山涛沉山泫兄弟两个又为长洢量身制作了一把轮椅,长洢坐在轮椅上,在室内或是室外平坦的地方,她自己就能转动轮椅移动前行。

    沉山泽为躲功课,天天撺掇着沉山涛和沉山泫往茗泉山庄来找长洢玩,有人带头,其他旁支的年少公子们也都跟着一块来,抬着长洢的轮椅在山间疯玩,抓野鸡,打野兔,捣蛇窝,然后被一群虺蛇追着到处跑。每天玩得忘乎所以。

    长洢的手臂好了,比以前方便许多,虽看不见,但她听着声响用弹弓打野鸡打野兔,不比沉山泽他们打的少。渐渐地,和他们玩到一块去。

    这日,沉山王腰上的旧伤发作,来茗泉山庄疗养。正遇上他们几个在山间掏鸟窝,沉山涛猴在树上,远远瞧见沉山王来了,立时跳下树,招呼一声,和沉山泫一左一右抬起长洢的轮椅就跑。

    沉山泽人小腿短,溜得慢了,被沉山王抓个正着。沉山王见他手里拿着弹弓,头上身上沾得树叶草屑,怒气上来,当场就将他骂了一顿,还要查看他的功课。

    沉山泽不知道欠下了多少功课,当晚点灯熬夜,直熬到天快亮了才写完。一头睡过去,再一睁眼,就见油灯倒了,正将他累死累活赶写出来的功课烧得一干二净。

    沉山泽看着一堆黑糊糊的灰烬,愣睁了半晌眼,“哇”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出来。其声之惨烈,响彻整个沉山府。

    说来也奇怪,油灯倒了,没烧了书案,也没烧了屋宇房舍,单单只烧了他堆叠在书案上的功课。沉山王认定了是他没完成功课,故意作出这个由头来糊弄他,气得将他吊起来打。

    长洢从茗泉山庄赶回来,为他求了一回情。沉山王多少要给长洢几分面子,五十鞭子只抽了他二十鞭子。如此杀一儆百,沉山涛等旁支公子都吓得面色如土,再不敢像以前那样疯玩,乖乖跟着先生读书写字练剑。

    沉山泽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抬回平淅堂哇哇直哭。沉山夫人主持府内中匮,每日迎来送往许多事,抽空来看了他一回,他疼得不给人碰,也不给上药,哄也哄不好。沉山夫人果真是亲娘,转身就走,也不管他了。

    他哭得厉害,长洢哄不好人,倒也没丢下他不管,就在平淅堂陪着,听他哭。

    直到晚间,垣澈从军营回来,将他抱在怀里耐心地哄。语声极是温柔,他分明是治军之人,长年征战沙场,身上却没有半点杀伐之气,反倒很会带小孩。沉山泽在他手里,很快就不哭了,垣澈给他上了药,他疼得好些了,趴在垣澈怀里乖顺地睡了。

    长洢坐在轮椅上,听垣澈轻哄着沉山泽的声音,不由摸索着拉住了他的袖摆。

    垣澈回头看她道:“阿满怎么了?”

    长洢道:“我也要哄睡觉。”

    垣澈不由失笑道:“你们呀,没有一个省心的……”

    他将沉山泽往床里边放好,回身将长洢从轮椅上抱起来也放到床上去。他坐在床榻沿上,长洢摸摸索索,将头枕在他腿上道:“你以前是不是带过小孩?”

    垣澈顿了顿道:“府中这一辈,我最年长,那些小子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阿泽也是我带着。”

    他伸手抚抚长洢额头道:“但小姑娘,我只带了阿满一个。我们阿满小姑娘,是最乖巧的小姑娘,比那些小子们都乖巧。”

    长洢怔了怔,不由笑起来。

    垣澈轻拍拍她头道:“我若是没记错,自打你出宫,我还是头一次看你笑。往后要多笑一笑,能长高。阿治小时候就特别爱笑,满府里也就数他最高。”

    沉山泽疼得醒了,挺着满身鞭痕,往长洢身旁挪了挪,呜呜咽咽道:“阿满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真好看!哥哥,我多笑笑也能长高么?我想长得和治哥哥一样高!”

    他龇牙咧嘴地笑了几声,又疼得掉眼泪,垣澈哄了他一阵,他才又睡了。

    长洢道:“我听阿泽说,舅舅时常打他,当真么?”

    “父亲向来治军严厉,又信奉棍棒之下出孝子,各房里的兄弟都挨他打过。我小时候也是顽皮的,都是姑姑护着我,我才没有挨过他打。后来姑姑被选入宫中,我舍不得她走,硬是拦在马车前不许马车走。父亲拎着马鞭就来抽我,还是她将我护下了……”

    说到慧贤皇后,他默了片刻,又慢慢道:“自小父亲就对我说,我是沉山府的嫡长子,将来要撑起整个沉山府,要保卫洛水的万里山河,文武才学不可有一丝懈怠。但阿泽与我不同,我只希望他能无忧无虑地长大,也劝过父亲不必待他太过严苛。只是,他生在沉山府,将来也要领一方兵马守一方疆土,我纵是不愿像父亲那样逼他,也不能让他太过放纵了。”

    长洢呢喃道:“你是个好哥哥。”

    她话语中有些落寞,垣澈知她是想起了恭德太子,轻抚她发顶道:“阿满,我也是你哥哥。”

    长洢立时道:“你才不是我哥哥。”

    垣澈奇道:“你将阿治阿涛他们唤作兄长,他们都唤我大哥,我如何不是你哥哥?”

    “不是就不是。”

    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将脸转到了一边去。

    垣澈也不在意,含笑揉了揉她发顶。她在平淅堂听沉山泽哭了半日,此时真的有些困了,闭上眼睛,睡意很快涌了上来,正朦胧间,忽听垣澈道:“我……还有一个弟弟……他……很好……”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静默半晌才道:“只是,这一生,我无法与他相认,也无法在人前听他唤我一声哥哥,我心中总是觉得有所歉疚……”

    长洢睡意上头,听得不太真切,隐约听成他还有个无法相见的弟弟,只当那位公子已不在人世了。

    在睡梦中也感悲戚,迷迷糊糊抓住垣澈的手,安慰地拍了拍。

第六十六章 千甲盛典(一)

    长洢十五岁这年正逢若愚书院建成千甲子年,漾土府要举办千甲盛典。

    漾土府以学术闻名于东盛神洲,治下的若愚书院广收天下学子,无论高门贵子还是寒族平民,凡是好学者皆可入学。洛水朝堂上的文官武将几乎都受教于若愚书院。

    垣澈的外祖父漾土沦,钦赐讳名隐沦,是漾土氏的族长,也是当世文坛尊师,一手执掌若愚书院,被尊为天下学子之师,早年官至相位兼太子太傅,后辞官归隐,如今已是鲐背耆老,在若愚书院教授学问。

    漾土府每十年在若愚书院举办一次春典,一为苦读十年的学子结业送行,二为求学而来的新学子入学拜师。届时,各国各氏族或来接自家子弟,或来送子弟入学,或来相看招揽人才,或来捧场送人情,诸方显贵齐聚一堂,十分盛大。

    今年的千甲盛典,不仅诸方显贵会来,但凡受教于若愚书院的学子,都会来此庆贺。正是千载难逢的盛会。

    长洢没过去漾土府,但垣澈每年都要往漾土府去。而且一去待的时间还很长,每年春末去直至仲秋才能回。长洢早就想去漾土府看看,但她要泡茗泉,垣澈担心她间断了时间影响疗效,将她劝住了。

    她泡了五年茗泉,腿虽然还不能走路,但在茗泉的疗养下,一双腿就如雨后春笋般往上拔了一节又一节,长成一双笔直的长腿。如今的身高已经到了垣澈胸口,远远地将沉山泽甩在了身后。使得沉山泽倍感压力。

    今年逢此盛会,无论如何她也要跟去。垣澈劝不住,只好由着她。

    隐沦老先生平生最爱读书人,长洢虽眼盲残疾,但也学了很多书。

    自从沉山泽挨了那顿鞭子后,垣澈白日处理完军务,晚间到茗泉山庄来,一面查问沉山泽的功课,一面教她读书。她本就聪慧,垣澈给她讲一遍,她即刻就背诵出来,理解其中的要义。

    隐沦早有耳闻,听说她要来,特意挑了些文章道理问她,她对答如流,且谈吐有礼,丝毫没有皇族的骄奢之状,隐沦对她颇为赞赏,拄着拐杖亲自领他们去盛德山庄。

    盛德山庄建在昂山的东山上,自山腰处起亭台楼阁绵延至山顶,山腰平阔处鳞次栉比建了数十列青瓦学舍,便是若愚书院。取“君子盛德,容貌若愚。”之意

    长洢坐在轮椅上随同垣澈和隐沦进入书院,一群学子正围在一处比赛吟诗,其中一人动情吟道: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

    语声清婉多情,一首诗吟罢,众人都鼓掌叫好。

    隐沦也拈须赞道:“好。好。这一位必定要夺魁了。”

    众学子闻声回头,见是隐沦和垣澈都忙来见礼。他们虽不认识长洢,但见她端坐在垣澈和隐沦之间的轮椅上,额间赫然一道血红的胎记,也都猜到了,纷纷上前行参拜大礼。

    吟诗的那位看见垣澈,快步奔过来,既惊且喜道:“兄长!”

    垣澈抬眼一看,见是一位年轻的公子,浓眉大眼,很是英武,穿着一身学子贯穿的白衫,又添了几分儒雅。

    说话间已到了垣澈跟前,不及行礼,欢喜道:“兄长何时来的?父亲竟未写信告诉我,我以为兄长不来了。”

    垣澈微有错愕,一时也认不出他是何人,微笑施礼道:“足下可是认错人了?在下沉山氏垣澈。”

    那位公子抬头仔细看垣澈,这才恍然失措,尴尬回礼道:“原来是沉山大公子,我方才远远瞧见只当是家兄。大公子与家兄猛地一看,竟十分相似。失礼了,失礼了。”

    他连连向垣澈作揖赔礼,垣澈迟疑道:“令兄是?”

    隐沦从旁道:“他是将凉府的二公子,将凉准。”

    垣澈随即明白,也向将凉准作揖道:“原来是三公子的兄弟,失礼了。”

    将凉准见垣澈作揖,忙还礼不迭,口中道:“不敢。不敢。”

    不一时又陆续来了许多学子,又是一番行礼参拜寒暄问候,垣澈和隐沦少不得要与众人应酬,长洢却早已不耐烦,敷衍几句废话,先一步离开了若愚书院。

    到了书院门口,她又停了轮椅,让潭清回去唤了将凉准来,问道:“尊兄何名?”

    将凉准躬身回道:“回殿下,家兄将凉府大公子,将凉减。”

    长洢道:“他与沉山大公子长得有多像?”

    将凉准想了想道:“乍一看神貌犹如一人,仔细看却迥然不同。”

    长洢心道:将凉氏原是北荒冰族的姻亲氏族,冰族没落后才归附了洛水,向来被洛水皇族打压,将凉氏与沉山氏并无血亲,一向又没有来往,两府里的嫡长子却容貌相似,倒是一件奇事。

    转而又想到:倘若此事是真,众氏族里早应传的人人皆知才是。此前却从没有听人说起过。想来是这将凉准在若愚书院读书,许久不曾回家,记忆也模糊了。应当不得真。

    想到此,她微微含笑道:“公子的诗吟得极好。”

    将凉准听她赞许,十分欢喜,一迭声道:“多谢殿下赏识!”

    忙又将随手带的一本诗集送给了长洢,长洢往常只跟垣澈学兵书和圣贤文章,还没学过诗,此时对诗也有些兴趣,便道了一声谢,将诗集收了下来。

    出了若愚书院,漾土滢迎上来行礼。

    她是垣澈二舅舅家的嫡女,弯弯的柳叶眉,圆圆的水杏眼,高鼻樱唇,脖颈修长,体态轻盈,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今年才过一甲子的年岁,漾土府的内务也是她打理,此时正是来迎长洢去下榻之处。

    寒暄了几句,漾土滢道:“漾土不比沉山,气候要炎热些。盛德山庄内数清风小筑最清凉舒适,祖父再三叮嘱了,让殿下住在那里。”

    说着在前引路,领长洢往清风小筑去。

    她手里拿了一柄双面绣了兰草的团扇,行走间时不时摇动扇子,香风阵阵。

    潭清给长洢推着轮椅,看到她手里的扇子不悦地皱了皱眉。

第六十七章 千甲盛典(二)

    清风小筑在盛德山庄最南角,三面环水,长洢进到小筑内迎面凉风习习,确实清凉舒爽。

    漾土滢已经将小筑内一应安排好,向长洢敛衽一礼道:“初次面见殿下,我也没有像样的表礼敬奉,做了两面扇子送给殿下,还望殿下不要嫌我手拙。”

    她招了招手,随在她身后的两名侍女走上前来,手里各捧着一柄扇子。

    一柄是绢丝制的团扇,几近透明的扇面上精绣着一株洁白的洇梨花,扇柄上坠着五色流苏。

    另一柄是一柄二十四骨的竹制折扇,扇面上绘了昂山的山水风景,坠以青玉雕琢成洇梨花状的扇坠。

    长洢虽然眼盲看不见,但以手抚扇,也觉得扇面十分精美。颔首道:“我听说你最擅长制扇,果然是名不虚传。”

    漾土滢听了这话,忙问道:“殿下是听表兄说的么?表兄他……”

    她面上露出红晕,抬手用手中团扇遮了遮脸,长洢睁着一双盲眼自然看不见她这娇羞的神态,潭清却是看在了眼里,扬声道:“大公子每日要处理许多军务,哪里有空闲说这些话,不过是小丫头们闲得没事时与殿下说过几句罢了。”

    漾土滢脸上的神色明显地失落了下去,潭清道:“殿下一路舟车劳顿也累了,姑娘还是先回吧。”

    漾土滢客套了几句,便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等她走了,潭清翻了个白眼,冲着门道:“会做扇子了不起啊!处处显摆!”

    长洢不由笑道:“你往常也不是多话的,今日她哪里冲撞了你了?”

    潭清道:“殿下你不知道,这位滢姑娘就爱四处炫耀她做的扇子,奴以前在大公子身边服侍时,没少见她给大公子送扇子……”

    正说着,沉山泽一头闯了进来。

    他今年正到了入学的年纪,被他父亲抽了几鞭子,勒令他来若愚书院好好读书。他跟了长洢一块来的,书院没见他去,跟脱缰的野马一样半日功夫就已经将盛德山庄玩了个遍。一来就滔滔不绝地跟长洢说东山有多少山林,有几座屋宇,有哪些可玩的去处。

    长洢听了半晌,奇怪道:“西山呢?昂山不是有东西两座山?你单说东山,西山什么也没有么?”

    “昂山的西山是座禁山,听说那里总会莫名其妙地起火,烧死了好多人,外祖父就将那座山设了禁制,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我远远看着,西山树木甚是茂盛,竟看不到里面是否有屋宇,也看不到山上是不是有人去玩。不过……”

    他说到此,语气忽然变得神秘起来,道:“但我方才瞧见哥哥往西山的方向去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往西山去的,我想要跟着他,他却不让我跟着。以往哥哥去哪里都让我跟着的。”

    他略有些委屈,长洢道:“他或许是帮你外祖父去查看山林的禁制是否有损坏,你跟去了,万一里面有危险,倒不好了。”

    沉山泽一听立时茅塞顿开,又不委屈了,蹦跶着跑了。

    傍晚时分,垣澈来了清风小筑,见到漾土滢送来的扇子,笑赞道:“这是阿滢做的扇子吧?她如今长大了,扇子也做的越发精妙了。”

    长洢不疑有他,随口道:“她送了两柄来,你喜欢哪个就拿去。我正有件事要问你,那西山上有什么东西?为何要设禁制?”

    垣澈没有即刻回答,顿了一会儿才道:“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是山间的树木易燃,总会引发山火才设了禁制不让人随意进出。”

    说着话天就要黑了,潭清和云清在花厅上摆晚膳。往常在沉山,长洢总等垣澈忙完军务到茗泉山庄一同用晚膳。此时摆晚膳也是摆了两个人的。

    但垣澈见天色暗了,忙起了身道:“不必管我,我就走了。”

    潭清道:“正是晚膳的时候,大公子还要往哪里去?”

    垣澈道:“千甲盛典在即,外祖父有许多事要叮嘱我,我晚间也歇在漾土府,你们好生服侍殿下。”

    他说着急急地走了。

    云清惊奇道:“真是奇了,奴还是头一次见大公子这么着急忙慌的样子。”

    潭清道:“别说你了,我在大公子身边服侍了这么久也是头一次见他这样。”

    长洢也觉得奇怪,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春典在即,各氏族的公子和别国显贵陆续赶来。垣澈每日要到盛德山庄正厅去会客,从早忙到晚,几乎没有时间来清风小筑。

    每日傍晚时分,他能抽空过来一趟,但也只略坐一坐,天色一黑,他几乎有些坐立不安。总要寻个由头离开。

    漾土滢每天也会往清风小筑来,不早不晚,偏在傍晚时分垣澈来时她才来,并送来一柄精美绝伦的扇子。

    垣澈见了,也必会连连称赞。等到天黑时,垣澈急不可待地要走,漾土滢也随后跟着就走。

    长洢立时心如明镜,不由生了一肚子的气。

    千甲盛典前一日,潭清一路小跑到长洢的寝房内禀道:“殿下,左相大人在院外求见。”

    长洢心绪不佳,侧躺在睡榻上,眼也没睁道:“哪个左相大人?”

    潭清道:“涅川氏的族长,涅川浈。”

    “不见。”

    长洢一口回绝了。

    潭清劝道:“涅川氏是殿下的母族,左相大人与殿下是血亲,此次特来拜见殿下,殿下不妨见一见,或是贵妃娘娘让左相大人带话来与殿下……”

    长洢不耐道:“我说了,不见!”

    潭清忙退出去回话。

    去了片刻,领了一行人抱着大大小小的礼盒回来,道:“左相大人让奴将这些礼物转交给殿下,左相大人说,听闻殿下身体有所康复,没有什么珍贵物件给殿下贺喜,就是些寻常吃穿的东西,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长洢立时道:“退回去。你去同她说,我人在沉山府,她若真想为我好,就该离沉山府远远的。她为官做宰的人,军不涉政的道理,还要我教她?还是她就想借着我,与沉山府交接,将来军政勾结,去造反!”

第六十八章 千甲盛典(三)

    潭清不知她为何如此火大,也不敢多问,忙出去传话。回来又带话道:“左相大人说,是她疏忽了,往后定会避嫌,请殿下不必多心,在沉山府好生调养,保重身体。”

    长洢脸朝床榻里侧躺着,没再出声,潭清探身往里看,见她双目闭合,只当她睡了,悄悄退到房外。房外的侍女们见潭清出来,都拥过来要与她说话。

    潭清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殿下睡了,到院子里去说。”

    长洢听着她们远去的脚步声,慢慢翻身在床榻上躺平了,没一会就听到一个侍女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潭清姐姐,明日就是千甲盛典,殿下会带我们去么?我们好想去看看啊!我听说,缥缈山上尊天盟的宗主也要来的。我还没见过尊天盟的宗主呢!好想见一见是什么神仙人物才能做尊天盟的宗主。”

    另一个道:“听说是位极和善的美貌公子,手持可斩杀君王的天子剑,可气派了!前段时间不是传闻,渭水以前那位皇太女为见他一面,在缥缈山下跪了数日,直跪得晕过去了也没能见上他一面。”

    云清道:“若论公子,这天下哪个能比得上我们沉山府的大公子。东洲四公子榜排第一,文通古今,武战天下!真不知将来哪家的姑娘能嫁给大公子,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气了!”

    话说到这里,她们七八个丫头立时将去千甲盛典的事抛开了,议论起沉山大公子的婚事,将各氏族的姑娘都摸排了一遍也没能达成一致的意见。

    潭清道:“放眼东洲,若说能配得上我们大公子的,恐怕也只有涅川氏的嫡女涅川浈了。既是一族之长,又跻身相位,可见品性德行都是极好的。只是洛水三大氏历来不许通婚,不仅她,涅川氏与沧禹氏所有的嫡女都绝无可能嫁到沉山府来。”

    云清道:“以大公子的身份,不是位嫡出的小姐也是配不上的。金戈氏嫡系极少与沉山氏联姻,堪木氏嫡系里并没有同辈的姑娘,只有漾土氏嫡系嫡出的小姐还行,又是大公子的表姊妹,倒是极有可能的。再不然,只有皇族的公主能配得上了。”

    立时就有人附和道:“依照姐姐这么说,我也觉得咱们家大公子极有可能是要娶一位公主的。不然以大公子的年岁,早该定下婚事了。必定是陛下有意要指婚的,不过没有挑明说出来罢了。”

    另一个也道:“我也觉得如此。三公主不正奉养在咱们府上么?我冷眼瞧着,大公子待殿下是极好的,只不过殿下年纪还小,又有残疾在身,王爷和夫人怕是不愿意的。”

    长洢听到此处,动了动无法支撑住她站立的双腿,眨动了一下眼前永远只有黑暗的盲眼。半晌,她抬手,将手掌覆盖在盲眼上。侍女们议论的声音还在院子里,她也无心去听了。

    她们叽叽喳喳说了半晌,又将话头扯回来道:“若单论修为高低,能与咱们大公子比肩的,恐怕只有南昭火族的七皇子南昭灼了。东洲四公子中,他年纪最幼,才过了一甲子的年岁就有如此厉害的修为,可见十分了得。听说明日他也会来,我倒想去看看他,听说除了南昭皇族,几乎没人见过他的容貌,很是神秘。竟不知是俊是丑呢!”

    “咱们大公子已经在这了,南昭的二公子也来了,如此说,将凉氏的三公子和堪木氏的四公子是不是也会来?东洲四公子,齐聚一堂的奇景倒是前所未见。明日的千甲盛典,可万万不能错过啊!”

    潭清道:“旁人来也就罢了,堪木氏的那位四公子怕是来不了的。”

    侍女们都问:“为何?”

    潭清笑道:“你们不知道他?最是放荡不羁的,常年流连在青楼红馆中,听说早年也来若愚书院读书,被老先生气得打了出去。他便是想来,老先生也不见得让他来。”

    “可是他长得顶漂亮啊!花朵儿一样,打眼一看竟比姑娘家还娇美呢!”

    侍女们说着在院中哄笑起来。

    第二日就是千甲盛典,长洢却不往若愚书院去,眼看典礼即将开始,侍女们都急不可耐,却又不敢出声,只能相互传眼色求潭清。

    潭清到长洢跟前问了一声,长洢道:“我不去了,你们去罢。”

    潭清为难道:“殿下不去,奴们怎敢去,不合规矩的。”

    长洢道:“你去找阿泽,他要在春典上行拜师礼,定然会去的。你带她们去,就说是我让你们跟了他去的。”

    潭清不肯,长洢道:“你们去还能看个热闹,我去了也看不见倒觉得吵闹。你们去,见了什么新鲜事回来说给我听也是一样的。”

    云清带侍女们过来谢了恩,往若愚书院去了。只有潭清仍留着不走。

    长洢道:“你也去罢,不必留下来陪我,你将我推到庭院去,我想一个人坐一坐。”

    潭清将她推到前庭的树荫下,她摆了摆手,示意潭清退下。潭清只好走了。

    长洢独自坐在院中的树荫下,凝神能隐隐听到若愚书院里传来的鼎沸人声,须臾,有钟鸣声轰然响起,一连响了九声,钟鸣声消失时,嘈杂的人声也停歇下来,寂静之中,传来礼官抑扬顿挫地唱礼声。

    长洢双手撑在轮椅两侧的扶臂上,双腿发力,想要站起来。试了几次,却还是跌回轮椅中。她靠在轮椅上,将手捂在自己的盲眼上,闭着眼睛,半晌苦笑了一声。

    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朝她飞了过来,她想要躲避,那东西已砸到她轮椅的扶臂上,“砰”的一声响,从扶臂上弹开,落在她手边上。她摸索到手里,是一块圆润光滑的石子。

    “阿泽!”她往石子飞来的方向喊了一声,“你不去行拜师礼,又来调皮。”

    接着又一块石子朝她飞过来,这次稳稳砸在她肩膀上,肩膀一阵生疼,她立时知道,这人不是沉山泽。沉山泽纵使顽皮,也绝不会对她如此无礼。

    她立时喝道:“是谁?”

    没有声响。

    回应她的是另一枚石子,不偏不倚砸在她残废的腿上。

第六十九章 千甲盛典(四)

    长洢正因为腿上的残疾而着恼,此时恼中生怒,将方才摸索到手里的石子紧紧捏在手心里,又一枚石子砸到她身上,她不喊也不叫,慢慢将身子抱成一团,头埋在双臂间,瑟缩着肩膀,像是哭了。

    没有石子再砸过来,她听到从院墙上跳落下来的落脚声,一个人正朝她走过来,一步,两步……

    待她确定了脚步声与她的距离后,她倏地坐直身子,将捏在手里的石子狠狠地砸了出去。

    “哎呦——”

    长洢听到这一声痛呼,满意地勾起嘴角,她抬起脸,脸上一滴眼泪也没有,一双盲眼中尽是冷笑。冷冷道:“你是谁?”

    她手里已摸索到另一枚石子,只等对方发出声音时一击即中。

    那人却不说话,也没有离去的脚步声,长洢凝神细听,却是连对方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了,只有庭院中的花木在风中摇曳之声,和远处若愚书院隐隐可闻的人语声。

    这人竟就这样消失了。

    若不是听到那声“哎呦”,她几乎要怀疑方才是不是真的有人来过。

    正在惊疑时,潭清回来了,抱怨道:“传言果然都是骗人的!奴原想去瞧瞧东洲四公子齐聚一堂是什么景象,没想到,除了我们大公子,四位公子中只有堪木氏那位四公子来了,二公子和三公子竟都没来。”

    长洢想到方才那人,若是刺客,绝不会只是拿石子逗弄她,沉山府和漾土府的人不会对她无礼,十有八九是来参加千甲盛典的人,百无聊赖拿她消遣的。便问道:“典礼上来了哪些人?”

    她不愿去春典,这两日又总是沉闷不语,潭清生怕她闷出病来,故意说春典上的话引她,见她有兴致,忙详细说道:“来了许多人,咱们府上,王爷领了诸位公子都来了,涅川府来了左相大人与三位公子,沧禹府来了两位公子,堪木氏是族长和两位公子,还有那位四公子。将凉氏只来了族长,金戈氏来的族长和少公子。”

    长洢道:“洛水氏的三位皇子竟一个也没有来?”

    “没有来。往届春典都是先太子来……”潭清怕提及恭德太子让长洢感伤,赶忙岔开话道,“别国皇子与氏族也来了许多人。南昭除了那位二公子,其他几位皇子都来了,南昭景氏和旬氏两大望族也来了几位公子,奴不太认得。与咱们同宗的渭水国,来了皇族林湖氏的九皇子,云河氏来了族长并两位公子,又温氏来的是尊天盟的宗主又温涸,他既代表又温氏又代表尊天盟来的。另外,尊天盟的大宗伯兮修子也来了。未冽氏只来了族长和一位公子。边浅氏是奴族,来的都是寒门子弟。周边小国,除了上凌氏,易沃,楼烦,上谷等都来了皇子和氏族公子。”

    长洢奇怪道:“你方才说渭水皇族是林湖氏?渭水皇族不应是渭水氏么?”

    “殿下有所不知,渭水皇族原来确实是渭水氏,但先君渭水瀑是个暴君,杀虐百姓,残害宗室,约是百年前,渭水瀑暴行更盛,活活坑杀数十万无辜百姓,终于惊动了尊天盟。宗主又温涸手持天子剑将他斩杀在祭坛上,就在那时,手掌渭水兵权的林湖氏兴兵谋反,夺了帝位。林湖氏原也要改成国姓渭水氏,但渭水各氏族不同意,周边各国也不认同林湖氏是渭水皇族,所以仍称他为林湖氏。”

    说到此处,潭清又忍不住将听闻来的八卦消息一并说出来:“听闻渭水瀑没有儿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年幼时就将她册立为皇太女,意欲将来让她登位做女帝的。林湖氏叛乱时活捉了她,分明将她处死了,不知为何,前年这位皇太女又忽然现世了,传说与尊天盟的宗主还有林湖氏来的这位九皇子都有些纠葛。方才仪典上,奴着意去看了,他二人除了见礼,竟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林湖氏的九皇子似是来寻人的,一直在着人打听谁,奴也没听清。”

    长洢无意关心他人的事,只道:“你回来时可留意谁不在席上了?”

    潭清道:“这许多人,奴不曾留意。殿下要寻谁么?”

    长洢便将方才的事说了。

    潭清吃了一惊,一拍手道:“奴想起来了,堪木氏那位四公子不在席上,他向来是个没规矩的,仪典上也眉眼乱飞,与一众侍女调笑。他长得极漂亮,又油嘴滑舌的讨人喜欢。女孩子们都爱围着他,走到哪围到哪,奴方才回来时没见到有人围在一处,定是他不在。听殿下说方才这人的行径,十有八九是他。奴去告诉大公子,他肯定还在盛德山庄,让大公子提了他来给殿下赔罪。”

    她说着起身要走,又站住了,疑道:“殿下说他无声无息就在你面前忽然消失了?那定然是绝顶厉害的精思术,须得修为极高的人才可施展。能有如此修为的,整个东洲也不过寥寥数人,四公子虽排在公子榜上,依他那懒散的模样,恐怕是没有这个修为的。”

    长洢道:“罢了。不管他是谁,终究没有加害于我,他虽拿石子打了我,我也打了他,没有不平的。可能就是个来入学的顽童,挨了打,往后估计也不敢再来了。”

    盛典结束后,去看热闹的侍女们也都回来了。因是长洢特许她们去的,也都记着长洢的话,回来就将长洢围成一团,叽叽喳喳将盛典上的热闹趣事都讲给她听。

    有赞尊天盟的宗主清逸出尘气度不凡的,有说林湖氏的九皇子着实一副好皮囊不愧是渭水第一美男子的,有感叹堪木氏的四公子竟比她们女孩子还精致漂亮的,还有抱憾没能见到二公子和三公子的。

    长洢听她们说了一阵,奇怪道:“大公子不在仪典上么?为何没听你们说道他?”

    众侍女左右相顾,都掩嘴笑道:“大公子主持仪典,华贵万千,有天人之姿,岂是奴们可议论的。”

    正说着,垣澈穿过庭院的垂花门走了进来。

第七十章 千甲盛典(五)

    他才从仪典上下来,身上的礼服还没有更换,穿的一身玉白直裾锦袍,广袖如流云般自臂下垂至膝上,头戴岌岌高冠,腰系镶玉宝带,足蹬金纹鹿靴,迎着和煦日光走来,高长的双眉温柔含情,清深的双眸浅浅带笑,行动间乌发翩然,袖带翻飞,拂过他身旁的暖风似也要将人熏醉。

    众侍女都看得呆了,垣澈已到了跟前才忙忙的行了礼,红着脸退了下去。

    垣澈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呢?远远的就听见笑声了。”

    长洢将手抚在轮椅的扶臂上,指甲扣着扶臂的木料道:“她们说,你长得很好看。”

    垣澈抿唇一笑,伸手抚抚她额头道:“我们阿满小姑娘长得也很好看!”

    他将长洢的轮椅往树荫下推了推道:“今日春典,你怎么不去?在沉山就闹着要来,到了跟前却又不去了。”

    长洢继续扣着轮椅,喃喃道:“我看不见。”

    垣澈道:“看不看得见有什么打紧,去逛逛,图个热闹也好。千甲盛典可是难得一遇的盛事。”

    长洢停了手,抬起盲眼道:“你长得很好看,我看不见。”

    垣澈不由一怔,随即笑起来道:“看不见也没关系。”

    长洢道:“可是我很想知道你长得究竟有多好看。”

    她默了一阵,指着自己的盲眼道:“可能一辈子也看不到吧。”

    垣澈在轮椅前蹲下身,大手把住长洢的手带到他面额上,自上而下,将他的五官和面容轮廓细细抚摸一遍。

    “这就是我的模样。”他道,“不过就是眼睛鼻子嘴巴,好不好看也只是一副皮相而已,没什么要紧的。你如今看不见,也只是一时的,往后总会好起来。你不必为此伤怀,也不要因此错失身旁美好的事物。我说的这些,你记下了么?”

    长洢点头道:“记下了。”

    垣澈道:“记下什么了?我看你似乎没在听我说话。”

    长洢盲眼里露出笑意道:“我记下你的模样了。”

    垣澈不由失笑,叩起一指在她额头上敲了敲。

    千甲盛典结束了,垣澈终于有时间陪她一起用晚膳。但他也没吃几口,天一黑,他又急着要走。

    长洢道:“春典已经结束了,你还要去漾土府与你外祖父商议春典的事项么?”

    垣澈顿了顿,道:“倒不是为了春典的事……”

    他也没有多说,坐回了食案前。

    潭清端了一碟鲜果上来,长洢摸索着取了一颗荔枝出来自己剥壳,用力过猛,剥得那荔枝汁水横流。

    她自己吃了,又摸索一颗出来,摸摸索索,剥出来一个完好无损的荔枝,正要递给垣澈,沿江匆匆进来禀道:“大公子,有人破了禁制,闯到西山去了。”

    垣澈面色一变,立时站起身,长洢只听得一阵轻微的风声,垣澈已经从她身前消失了。她指尖还捏着准备送给他的荔枝,僵在半空,无人来接。

    此时,她忽然想明白了,这些时日他行踪莫测,都是与那座西山有关。而西山上,必定藏了一个人。一个对他来说,十分要紧的人。

    她呆呆坐了半晌,敲了敲身前的食案道:“收拾了。去歇息。”

    潭清将她推到寝房去,她听到潭清将房门关上的声响,而后又响起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她不由问道:“什么东西倒了?”

    潭清却没有回应。

    她又唤了一声:“潭清?”

    听不到潭清的声音她才反应过来,倒在地上的是潭清。

    她忙转动轮椅要往房门的方向去,背后忽然一阵冷风森森,扑在她身上,她只觉浑身冰冷,仿佛一只触手,缠绕在她脖颈上,脖间白皙的肌肤上顿时起了一层毛栗出来。

    她立时想要逃脱,双手撑在轮椅的扶臂上欲往前挣扎,身子却直直往后倒,没有倒在椅背上,而是倒在一个冰冷的怀抱里。

    “我说过,”那人声音依旧难以识别,森冷而低沉,“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那不知死活的小子竟敢捉弄你……”

    长洢听不清,只觉耳边有无数人在凄惨地尖叫,吵得她脑子像是被人拧碎了放在脚下踢踏碾压,她浑身发冷发抖,想要叫,叫不出来,想要逃又逃不掉,本能地用手捂住耳朵。那些尖叫声却无孔不入,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里,脑中一阵眩晕,顿时没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听到垣澈的声音道:“大宗伯如何?殿下要紧么?”

    长洢模模糊糊心道:我不要紧,马上就能醒。你不要担心。大宗伯是谁?

    她意识混乱,却还能想到潭清说过,尊天盟的大宗伯兮修子也来了千甲盛典,这大宗伯应当就是他。

    在一片迷糊中恍惚听见兮修子道:“三公主不愧是帝女,眉宇间竟隐有帝王之气,只是,她三魂七魄少了一魄,以致元神不稳,纵有帝王之相,恐不能享常人之寿。”

    长洢晕晕乎乎,仿佛被丢进一口缸里用棍子搅了千百回,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忽然又头疼起来,仿佛有人给她戴了个紧箍咒,勒得脑仁都要炸裂了。

    她在炸裂的疼痛中失去意识,又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到有人在说:“小倒霉蛋,怎么和我一个样,到哪里都有人追杀?这分明就是调虎离山之计,你护好她就是,又往我那里跑什么?我又不是小时候了,如今谁能打得过我?”

    这声音明朗轻快,是个少年人的说话声,长洢觉得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寒焰术不容小觑,方才你我二人联手也一时拿他不下,你还说大话?你受伤没有?”

    长洢立时听出来,这是垣澈的声音,她挣扎着要醒过来,脑袋却疼的厉害,动也动不得。又听得少年懒懒道:“我没有受伤,你放心好了。天行十三楼究竟要做什么?不是和洛水氏翻脸了么?怎么沧禹氏的皇后才来,就跟着来对这小倒霉蛋下手?”

    垣澈道:“我看着倒不像是冲着阿满来的。你几个哥哥都来了春典,许是他们察觉出你在这里,买通了天行十三楼来刺杀你。你不能留在此处,去缥缈山,马上就走。”

    “我不去。”少年立时否决道,“我一年能见你几面?如今你才来了又叫我走。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要杀我,也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垣澈劝道:“你总要去一趟缥缈山,林湖氏的九皇子去找了你许多次,你总不在那里,难免会叫人起疑心。”

第七十一章 沅有芷兮澧有兰(一)

    少年哼哼唧唧,很不乐意。

    垣澈安抚他道:“你去缥缈山住一阵子,我得了空就去缥缈山看你。过些时候,确定无事了你再回来,我也放心。你许久没去缥缈山,到了那里客气些,不要整日欺负人。还有……”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少年不耐烦道,“自从你开始照管这位小公主,变得越发啰嗦了,我又不是小孩了,整日啰里啰嗦……”

    垣澈将双眉一皱,看他道:“你说什么?”

    “我错了!我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他立时举手认怂,嘻嘻哈哈一阵笑。

    长洢脑袋里有些清明,越发觉得这个人熟悉,正在极力思索,就听见少年的声音已近在身旁:“嗯……胖倒是没胖,长高了不少。胳膊好了,看着倒比以前好看些了。”

    少年俯身在她床榻前打量了一阵,伸手往她额间那道血红的胎记上弹了一下。

    长洢只觉额间猛地一痛,意识变得更加模糊,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垣澈正巧看见他弹长洢,双眸微睁,右手掌心一翻,化出一根三尺长的棍子来。

    少年回头看到棍子,头皮一紧,一步蹿出去几丈远,恶人先告状道:“她也打我了!她拿石子打的我!打到我脸上,好痛的!”

    垣澈捏着棍子,恨声道:“你不先来招惹她,她能去打你么?”

    “我是看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怪可怜的,就想逗她玩。我没成心要打她,她却拿石头将我往死里打。你看我脸,被她打红了一块。我长这么好看,我爹都舍不得打我脸,她往我脸上打!险些将我脸打毁了!”

    他将脸凑上来给垣澈看,左脸颊上果然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微红。

    他道:“你心不心疼?”

    垣澈道:“心疼。”

    “你给我揉揉。”

    垣澈给他揉了揉。

    他得寸进尺道:“我才弹了她一指甲盖,你就要打我。她拿石头打我,你怎么不揍她?”

    垣澈气道:“她多大?你多大?她打你,你就给我受着!”

    少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遭此等待遇,错愕了一瞬,立时嚷嚷起来:“你偏心!你偏心!”

    垣澈道:“我偏心?我许久没打你,我看你是皮痒了。你那时将阿泽的功课烧了,我可有说你一句?那些字,他点灯熬夜写出来,你一把火烧个干净。你一个欺负两个,还说我偏心?”

    少年立时开始狡辩:“谁叫他平日不努力,临阵才开始磨枪。看他那字写成了什么鬼样,歪歪扭扭,哪里像是你一手教出来的。你舍不得揍他,我帮你教训。到头来你还说我的不是,你就是偏心!”

    垣澈拎着棍子就过来了,少年闪身就蹿没了影,留下一串哈哈大笑之声。

    长洢如坠迷雾,分不清哪是哪,谁是谁,但听到这笑声,心里忍不住就生出一股嫌弃道:聒!噪!

    长洢昏睡了三日才醒过来,脑中混沌一团,什么也记不清了。

    垣澈只说她病了,其他也没多说。来参加千甲盛典的宾客陆续离开了漾土,他不似先前那样繁忙,晚上竟也空闲下来,在清风小筑监督长洢吃药。

    长洢觉得头更疼了,她最讨厌的就是吃药。

    以往在沉山,头疼脑热需要吃药的时候,垣澈总拿着三味糕哄她,喝一口药,吃一口糕。漾土没有茶余的三味糕,旁的糕点蜜饯她又不爱吃,吃药嫌药苦,吃糕点蜜饯又嫌太甜。

    垣澈用长勺给她喂药,药汁一挨到她唇上,她就紧皱眉头往旁躲开,一颗脑袋在脖子上能从最左边扭到最右边,就是不愿意吃药。

    药吃到嘴里,她也要变着法子吐药,但垣澈监督严格,她吐多少垣澈给她补多少,终于硬着头皮吃完药,只觉生无可恋。

    第二午膳后,垣澈正盯着她吃药,若愚书院一个管事急急跑来将垣澈叫走了。

    垣澈前脚走,长洢立时让云清将药倒了。潭清在旁看了直叹气。

    没过一会儿,沉山泽一头奔进来,垂头丧气道:“阿满姐姐,父亲又要打我了。”

    长洢奇怪道:“舅舅不是已经回沉山府去了,为何又来打你?”

    沉山泽道:“不是今日要打我,往后他知道了今日的事,必定要打我。都怪你姐姐,是她先欺负人的。”

    “我姐姐?”长洢脱口道,“我只有妹妹,哪里来的姐姐?”

    沉山泽立时道:“二公主不是你姐姐么?她好凶!上午在书院外,边浅氏的一个学子不认识她,没给她行礼,她就让那学子跪在书院外面,命好几个内官打他。好多人围在那里看,我看不过去,跟她讲道理。她知道我是沉山府的二公子,倒缓和了些,让我引她去见哥哥。我看她肯定没安好心,不肯带她去,她就要拉着我去见皇后娘娘,让娘娘治我一个大不敬之罪。方才哥哥去了,她才把我放了。我不怕她,只是若要让父亲知道了,保不准要打我一顿。我贪玩,父亲打我我认。若为她打我,我是不服的。”

    长洢终于听明白了:“你方才是说,皇后娘娘和二公主也在盛德山庄?”

    沉山泽一脸诧异:“阿满姐姐你还不知道?皇后娘娘和二公主是春典那日夜间来的,白日春典她们不来,来那么晚还要外祖父出城相迎。不知是来做什么的。真讨厌!”

    长洢回头,将潭清叫过来道:“皇后娘娘和二公主驾临盛德山庄的事,为何没有人告诉我?”

    潭清见她面色如常,语气却已经变了,忙禀道:“殿下先几日昏睡着,醒了以后大公子特意叮嘱不让殿下知道,说殿下知道了定会不悦。奴便不敢多嘴。”

    长洢忍住了怒气道:“她们来做什么?”

    “皇后娘娘将四皇子过继在名下,想立四皇子做太子。她来是想请动老先生回朝做太子太傅,扶保四皇子。老先生推辞不肯,皇后娘娘这几日三番四次召见老先生。”

    潭清不敢再隐瞒,将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又道:“天气这样热,老先生已那般年纪了,不见她有一点体恤之心。古往今来,奴还没听说有这样招贤纳士的。”

第七十二章 沅有芷兮澧有兰(二)

    闻言,长洢紧握双拳,盲眼中浮出森森寒意道:“我皇长兄丧期才过,沧禹氏就急着立新太子了!真是好的很!”

    当下就命潭清去打听皇后的动向,潭清去了半柱香的功夫,回来道:“皇后在盛德山庄东面的听雨轩避暑,方才听闻又召了老先生去,奴估摸着还是劝说老先生回朝的事。”

    长洢默了一阵,道:“潭清,你去若愚书院看看,垣澈那边若是没什么要紧事,让他去漾土老先生那里挑几本古籍来。我正想听他读古籍。”

    潭清摸不着头脑,方才她还怒气冲冲,忽然就要听垣澈给她读古籍。虽不明白但也没多问,应了一声就去了。

    长洢道:“阿泽,我们去林间打鸟玩吧!”

    沉山泽吸着鼻子道:“我不想出去玩,我还委屈着呢!”

    长洢笑道:“正因为委屈才要出去玩,你如今入了若愚书院读书,以后想出来玩也难。另外,我过几日就要同你哥哥回沉山,我们再要一起出去玩也不知要等几年几月了。”

    沉山泽立时道:“那还等什么,走吧!”

    他一猛子跳起来,抓着轮椅就要推长洢走。

    长洢道:“别声张,叫上云清,我们悄悄地出去,别让潭清撞见了。”

    沉山泽道:“潭清姐姐怎么了?阿满姐姐,你还怕她看见?”

    长洢道:“你潭清姐姐就是你哥哥的眼睛,她看见了肯定要告诉你哥哥去,你哥哥回来抓着我吃药,我们还去哪里玩?”

    沉山泽一想竟很有道理:“难怪你方才要将潭清姐姐支走,趁她还没回来,我们赶紧走。”

    他叫上云清,推着长洢的轮椅出了清风小筑。晌午刚过,外面十分闷热,在附近的树林里玩了没一会儿,他们三个人已经浑身大汗。

    云清取出随身的帕子给长洢拭汗道:“出来有一会了,殿下还是先回去歇歇吧,天气这样热,仔细中了暑气。二公子也是,你别一味贪玩,王爷若知道你为出来打鸟中了暑,少不得也要打你的。”

    沉山泽不听,他还没打到鸟,绝不肯回去。

    长洢道:“我们找个风凉的林子就是了。我记得听雨轩临近月牙湖,湖边难道没有林子么?”

    沉山泽道:“有!有!湖四周都是树林,林子又大,靠着水,肯定凉快。走走,我们就去那里。”

    他们三人穿过大半个山庄,绕过听雨轩到了月牙湖对面的树林。此处的树木环湖生长,高大繁盛,树荫浓郁,湖面上的风穿林而过,确实凉爽。

    林间环湖一周,用青砖铺修了一条小道供人行走,云清推着长洢的轮椅也能平稳前行。

    长洢有意探问道:“我看不见,你们说给我听听,这里是什么模样?”

    沉山泽走在青砖小道上,一蹦一跳道:“这里是个大林子,好大的林子,啊!还有好多鸟!”

    一群鸟被他一蹦一跳的动静惊得乱飞,他忙拿起弹弓去打,却一个也没打到。他说的不清不楚,长洢又问云清:“这林子离月牙湖多远?”

    云清道:“就在月牙湖旁。”

    长洢继续探问:“月牙湖是什么模样?”

    云清道:“像一弯月牙,两头弯弯,一面往里凹,一面往外凸。湖面四周外沿都是树木,内沿树木不如外沿多,临水的地方种了洇梨花树,眼下花开得正密,花树倒影在湖面上,红红白白十分好看。”

    长洢侧首吸了吸鼻子,果然闻到了洇梨花清幽的花香,又问道:“听雨轩是在湖的哪一面?”

    “听雨轩临水建在月牙湖最凹的一处,咱们方才从那边绕过来,眼下在月牙湖最凸的一处,听雨轩隔着湖水离得有十来丈远,这林子里树木又密,殿下不用担心,皇后娘娘是瞧不见咱们的。殿下与二公子在这里玩一会子,咱们就回去吧。天这样闷热,奴看阴云已经上来了,保不准一会还要有一场大雨。”

    长洢点头道:“好。”

    沉山泽在树林里蹦来跳去,没能打下一只鸟,倒是将鸟惊飞了一阵又一阵。

    长洢将弹弓要过来,让云清推着她往靠近水边的林子里行了一段,闻到洇梨花的花香变得浓郁才让云清停住轮椅,她坐在轮椅上,凝神听了一会,抬手一连打出去两个弹子,两只鸟从林中一棵大树上相继掉下来。

    沉山泽举手欢呼,蹦跶着去捡掉在地上的鸟。

    长洢听着他一蹦一跳的落脚声,拉开弹弓,一枚弹子正击中沉山泽的脚踝。沉山泽立时痛叫一声,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长洢佯装失措道:“打到你了?我方才听错了音,是我失手了……云清快去看看,伤得要不要紧。”

    那弹弓的劲皮是犀牛筋做的,韧劲弹力都十分厉害,弹子虽然只是普通的石子,打在身上也不轻,沉山泽的脚踝已破皮出血,红肿起来一片。云清忙扯了自己的裙摆给他包扎,他痛得厉害,嗷嗷直叫。

    长洢道:“你快送他回去叫医师来看看,是不是伤到了筋骨。”

    云清忙将沉山泽扶起来架在她肩上,又来推长洢的轮椅。

    长洢道:“你扶着他已很吃力,再推着我,要走到何时?你先送他回去再来接我,我就在此处等着你。”

    云清犹疑道:“殿下一个人在这里,奴不放心,万一……”

    长洢道:“你快去。万一迟了叫阿泽留下残疾,我倒难安了。你若不放心,将阿泽身上的短刀留给我防身,不过片刻功夫,你快去快回就是了。”

    “可是……”

    云清仍不放心。

    长洢道:“我在盛德山庄内,又不是在外面的野林子里,盛德山庄里谁见了我不知道我是谁?你快去好了。”

    沉山泽痛叫不止,云清生怕他有个好歹,只好先送他回去。临走前,云清还是不放心,将沉山泽随身带着的短刀取下来给了长洢。

    沉山府人人贴身带刀剑,只有长洢没有。她身上戾气重,垣澈不许她碰兵器。她将短刀拿到手里,只觉一股杀意森冷冷地从心头涌起。

第七十三章 沅有芷兮澧有兰(三)

    她咬牙忍耐,听着云清和沉山泽的脚步声远了,立时将短刀塞进怀里,摸索着从轮椅上爬了下来。

    树木间生着许多矮小灌木,她摸索着绕开,凭着洇梨花的花香和湖面水波的激荡声慢慢爬到了湖边临水的地方。

    她趴在湖水边上,睁着一双冷幽幽的盲眼,像一只准备伏击猎物的小兽,侧耳凝神去听,从湖面风声与水声的交混声响中,她听不清湖面另一边的人在说什么,只能大概分辨出声音,一个是隐沦的,一个是皇后的。

    天气越加闷热,浓重的阴云从天边迅疾而来,一场大雨将至。

    长洢身上的衣裳已经汗湿,脸上也不小心被灌木的叶片划出来一道细小的口子,一道血痕挂在她汗涔涔的面颊上,她神情冷若寒霜,让那道鲜红的血痕越发显得冰冷妖冶。

    她听着皇后的声音,慢慢从湖边直起身子,摸索着在临水的岸边找到一株灌木丛,她背靠灌木丛,从怀里拿出短刀,拔开刀鞘,比到手掌上利落地划了一刀,鲜红的血液从她掌中流淌出来,一滴,一滴,打在草木的叶片上。

    垣澈将她的灵力封了,她只能催动些许灵力,引血凝冰。血珠落入地面,玄色的冰层开始在大地上蔓延。

    浓厚的乌云已将天空全部覆盖,此时白昼犹如黑夜,一道猩红的闪电撕开暗如帘幕的云层,炸裂的雷声响彻天地。

    她却恍若未闻,静静伏在那株灌木旁,黑色的湖水滚滚翻涌,暴雨来临前的一阵凉风将她脸颊旁的发丝卷起来,她的嘴角缓缓向上勾起,脸颊上的那道血痕也被牵引出冰冷而邪气的弧度。

    玄色的冰层在她手下寸寸凝结,蔓延,没入了湖水中,涌动的湖水也一寸寸凝结起来,正要向湖对袭杀过去。

    却在此时,一道雪白的剑光击入湖水中,玄色的冰层立时四散消失。

    汹涌的杀意正在长洢的血液中沸腾着,猛地听到脚步声,她盲眼中的杀气如剑芒般转向来人。流血的手心里立时化出一道尖锐的玄色冰锥。

    “阿满……”

    垣澈唤了一声,再晚一点出声,那尖锐的冰锥就朝他射过来了。

    长洢捏紧手里的玄色冰锥,冷道:“走开。”

    垣澈站着没动。

    长洢道:“走开!”

    她要继续引血凝冰,垣澈一把握住她的手,她挣扎道:“你滚开!”

    垣澈控制住她双手,劝道:“阿满,不可以……”

    “她杀了我娘!”长洢忽然吼了起来,“她杀了我娘!就是她!那日她到斋宫来要将我处死,她故意引导母妃与我同住斋宫,母妃当夜在斋宫抱着我入睡,她抱着我入睡,就在睡梦里被活活杀死了!她抱着我入睡的时候还对我笑,她的怀里那么温暖,可等我醒过来,摸到的却是她冰冷的尸身……”

    她那时只当是自己身上的诅咒害死了慧贤皇后,如今回头再想,那是早就精心设计好的一场谋杀!

    “他们只等母妃与我同住斋宫,让她不明不白死在我的诅咒之下。还有我皇长兄,只有皇长兄死了,沧禹氏才能扶立新太子。我皇长兄的死怎么可能和她没关系?垣澈,我不是你,你要顾虑沉山府的安危,要顾虑洛水的太平,我不需要。我只要报仇。我只要报仇!”

    “我知道你恨。”垣澈涩声道,“可是杀了皇后之后呢?皇后死在漾土府,漾土氏只是无兵无权的小氏族,如何能扛得住皇族和沧禹氏的威压?”

    “漾土氏历来是沉山氏的姻亲氏族,漾土氏有难,沉山府如何能袖手旁观?到了那时,你与漾土府只能保其一,你叫我如何取舍?”

    “此时听雨轩中有许多人,我外祖父也在其中,你纵玄冰术杀皇后,必会伤及我外祖父,你叫我该如何救他?”

    “你纵出玄冰术,一旦叫人看出端倪,彻查到你头上,你的血统必定会受质疑,你叫贵妃娘娘和四公主如何能活?”

    垣澈的话句句掷地有声,与震天动地的雷声混杂在一起一道道劈下来,酝酿了半晌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雨水冲刷在长洢身上,她浑身都湿透了。她死死握着手中的冰锥,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手臂禁不住细细颤了起来。

    垣澈伸手将她抱到怀里,紧紧抱着她。

    “阿满……”他唤了一声,温和的声音夹杂了一丝轻颤,半晌方道,“你若当真要报仇,就好好活着。”

    可是,她恨啊!

    知道母亲与兄长是如何被害死时,她就恨不得要屠了皇族和沧禹氏。

    那时仇人远在帝都,她没有办法。现在仇人就近在眼前,她却仍不能为母兄报仇!

    她恨啊,她痛啊,她浑身乱颤,终于伏在垣澈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她昏睡才醒了没两天,淋了一场大雨,当夜就浑身发热,一连几日高烧不退,只能终日卧在病榻上。

    皇后劝说隐沦回朝之事无果,在漾土府逗留了两日便起驾回离都。回离都前,她下了一道赐婚的令旨,将漾土滢指给四皇子洛水滞为侧妃。

    长洢在病榻上听闻这个消息,连日愁苦的病容陡然生出光彩来。破了天荒,吃药的时候她端起药碗,脖子一仰,一口气将一碗药汁喝完,甚是豪爽地擦了擦无论如何也压不下来的嘴角。

    她甚至庆幸那日没有将皇后杀死。

    垣澈见她如此干脆利落地将药喝了,不由吃了一惊,问道:“阿满,有什么喜事么?你这样开心。”

    长洢笑咧了嘴:“你表妹要成婚了,你不开心么?”

    沉山泽脚上敷着伤药,扭脸将她看了半晌道:“是滢姐姐成婚,又不是你成婚,为什么我觉得你比她还要开心?方才我从滢姐姐那里过来,她哭得可伤心了。”

    垣澈半晌不言语,长洢道:“你是不是喜欢你表妹?”

    垣澈沉思道:“外祖父不愿回朝扶持四皇子,皇后赐婚联姻,往后,漾土氏与皇族与沧禹氏再分不开了。漾土氏向来是沉山氏的姻亲氏族,漾土氏虽无统兵之权,但两位舅舅却是善战之将。如今赐婚,表面是拉拢漾土氏,实则是要削沉山府的兵权。过不多久,恐怕有一场仗要打。”

    他说完了,见长洢不出声,才反应过来道:“哦——你方才同我说什么?”

    沉山泽声音响亮道:“她问你是不是喜欢滢姐姐,舍不得她嫁给四皇子。”

    垣澈怔了怔,看向长洢,失笑道:“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喜不喜欢。阿泽你也是,好好读书去。”

    他将沉山泽赶出了清风小筑,长洢半晌不出声,垣澈拍拍她头道:“怎么了?”

    长洢抬起盲眼道:“我不是小孩子!”

    垣澈笑摸摸她头道:“只有小孩子才会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你半甲子的年岁还没到,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正说着,漾土府的管事来了,请他去漾土府商议漾土滢出阁的事宜。

第七十四章 沅有芷兮澧有兰(四)

    漾土滢虽是嫡女,但出身小氏族,只有侧妃之分,并无正妻三书六礼的仪程。宫里只来了些宫女嬷嬷教漾土滢宫中礼仪,择于孟秋初八入宫。

    她父兄都远在东北边疆,垣澈少不得要帮着料理一二。婚期将近,她父亲漾土涌也没有回来,只让她兄长漾土淙回来送嫁。

    漾土滢出阁前一日来了清风小筑,她比先前消瘦许多,容光暗淡,长洢听她说话的声音也干涩暗哑,不似往日柔和。

    她从袖中取了一柄扇子来,那柄扇子似是旧物,扇面的白绢有些许发黄,扇面上绣的兰草和白芷,但绣工拙劣,配色也不好,红红蓝蓝缠作一团,只依稀能辨认出是花草。

    “这是我做的第一面扇子。”

    漾土滢爱惜地抚着扇面,流了许多眼泪的眼眸中露出些微潮湿的笑意。

    她慢慢追忆道:“那时我才满半甲子年岁,虽比殿下如今大一些,却不如殿下聪慧,手脚笨得很,家里的兄弟姊妹们都取笑我,说我做成这个难看样子,活像是被厨娘拿着擀面杖搅和出来的一团腌菜。我气得将扇子扔出门外去,想着以后再也不要做扇子出来丢人现眼了。”

    “表兄那时也在漾土府中,他将扇子捡了起来,仔细看了说,绣得虽不及绣娘们好,但已能看出扇面的意境,倘若多练习,假以时日定能绣得更好了。我知道这是哄我的话,他根本没看出那扇面上的意思,但我还是勤练绣工,好让他能看得懂,我想绣得是,‘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她说到此处,长洢已经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她对垣澈有情,垣澈却对她无意。此番赐婚,彻底绝了她的念想,临别之时,多少要来给长洢添一添堵

    “他喜欢扇子。”漾土滢续道,“那年父亲从边地带回来一把二十四骨的折扇给我,扇面上绘着南昭山上红艳艳的火焰枫,极是明艳好看。他见了,将那扇子端详了许久才放下,隔了几日又来,送了我许多贵重东西将那扇子换了去。他将扇子拿到手后,极是欢喜,我印象中还未见他那样高兴过。我想他定是喜欢扇子的,就想着学做扇子,做出一把更好的送给他,他肯定会更高兴。”

    “我学了许久,练了许久,我那时年少,还不懂得,总会有意无意将做好的扇子拿给他看,只是想听他的一声赞美。后来我才慢慢知道,表兄他根本不喜欢扇子,那柄扇子他是拿去送给他心爱之人的。他如今已有两甲子的年岁了,祖父和姑父,还有我父亲和伯父早想为他定了亲事。但他为了心之所爱,就是不肯,也从不多看旁的姑娘一眼。”

    长洢坐在轮椅中,盲眼微垂,眼神冰冷。

    漾土滢接着道:“殿下,你我都是女子,你既知我对表兄的心意,我又何尝不知你对表兄是什么样的心思呢?我今日也不妨告诉你,你在表兄心中,只是个小孩子罢了。他将你留在身旁教养,是因为你是慧贤皇后的养女,又受恭德太子之托,才不得不爱护你。他敬重你,也不过是因为你是皇族公主罢了。若你只是你,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众生万物中的一个。在他心爱的人面前,你与我,并没有什么两样。”

    长洢并不羞恼,她坐在轮椅中,腰杆笔直,手臂半搭在扶臂上,身子微微前倾,嘴角淡淡含笑,话音却冰冷道:“他如何待我,如何看我,是我与他的事,与你并不相干,你只管顾好自己罢。”

    说到此,她盲眼微微一敛,复又扬声道:“潭清,送客。”

    第二年,果然如垣澈所言。渭水天子暴毙,滁帝趁着渭水国丧,封段滞为平远大将军,命漾土涌为副帅,从沉山府调兵五十万出征渭水。

    这一仗被渭水刚刚登基的九皇子林湖浔打得落花流水,南昭又恰在此时出兵打到沉山边界,垣澈临危受命,去收拾这烂摊子。

    沉山泽远在若愚书院读书,沉山涛和沉山泫已经有了军职都去了军营中,其他少年公子没人带头也不敢跟长洢厮混。

    长洢独自在茗泉山庄,百无聊赖,便央沿江教她学骑马。

    沿江长年面无表情,与谁都不多说一句话,除了沉山王和垣澈,谁的话也不听。

    垣澈出征前将他留下来看护长洢,他果然就看着长洢,除此之外让他做什么,都是雷打不动。

    长洢为学骑马,几乎将平生所学的好话都说尽了。

    沿江却对她不理不睬,独自立在远处,袖手旁观。只有当长洢要从马背上滑下来时,他才出手,拎住长洢的衣裳后领,将她悬空拎起来。

    长洢被衣裳勒得面红耳赤,难以喘息,在他手中乱扑腾道:“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跟在你家大公子身旁,竟一点也不学学他身上的温柔。”

    沿江一言不发,将她重新拎回到马背上,放好。

    长洢再要摔下来时,他仍一手将她拎起来,只是改拎住她后腰处的衣裳。

    长洢在他手下扑腾的姿势从竖直改成了横直。如此扑腾了十来日,长洢终于能安坐在马背上不掉下来。

    长洢骑在马背上,笑吟吟道:“沿江,虽然你拎得我难受,但也免于我摔了,倒也要多多谢你。”

    沿江板正回道:“是臣本分。”

    长洢与他闲聊:“沿江,你是沉山氏本族人么?我好似没听说过你是沉山氏哪一房的公子。”

    沿江静默半晌才道:“臣出自金戈氏。”

    长洢“哦”了一声,似对此颇有兴致,继续问道:“你出自金戈氏,你该知道金戈氏的少公子金戈潘。”

    沿江道:“不知。”

    长洢道:“那你该知道金戈氏的族长是谁?

    沿江却仍道:“不知。”

    长洢不由蹙眉:“你既是金戈氏的人,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究竟知道什么?”

    沿江立时回道:“大公子。”

    “你是说,你知道你家大公子?”长洢笑了笑,有意探听道,“那我考考你,除了沉山王和夫人,你家大公子最在意的人是谁?”

    沿江不出声,长洢正要激他几句,他忽道:“西山。”

    “哪个西山?”

    长洢一时没想到谁的名字叫西山。沿江却不答她。

    长洢想了一想,霍然明了道:“你是说,漾土那座设了禁制的西山?你家大公子最在意的人就在那座山上?”

    沿江仍不作声。

    漾土滢那日说的那些话,长洢并不全信,但从漾土府回来后也着意探听过,并没有听说垣澈与哪家姑娘有情,那位所谓的“心上人”更是没有打听出半点影子。

    此时她从沿江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再回想在盛德山庄垣澈的种种异常举动,心中早明白过来了。

    却什么也没再说,手里握着缰绳,在马背上呆坐了半晌,一扬马鞭,策马走了。

第七十五章 暮色西山(一)

    垣澈出征回来时,长洢已经能熟练地骑马奔走,她在沉山府的校场跑马给垣澈看,沿江从旁为她引领方向,几圈跑下来,她驱马从容,稳坐如山。

    垣澈十分欣喜,当场将跟随他多年的战马子衿送给了她做贺礼。子衿性子温驯,很通人性,而且会记路,特别适合长洢这种眼盲之人。

    长洢也对它早有觊觎之心,只是不愿开口夺垣澈所爱。垣澈送了她,她很高兴,每日宁愿饭不吃,也要将上好的草料喂给子衿吃。觉不睡,也要骑着子衿出去溜达几圈。轮椅也不用了,去哪都骑着子衿。

    转眼又到春末,垣澈如往年一样去了漾土府。

    垣澈前脚一走,长洢后脚就骑上子衿,带上潭清和云清悄无声息地去了漾土府。

    从沉山府骑马往漾土府去,少说也要七八日的路程,长洢头一次长途骑马倒也不累,晚间歇一歇,第二日又能骑马飞驰。

    当她不声不响出现在盛德山庄大门前时,着实令漾土氏众人等吃了一惊。

    垣澈也惊讶不已,沉山泽从若愚书院赶来,见长洢当真骑在子衿背上,立时向垣澈控诉道:“哥哥你偏心!子衿从来不让我骑,你却送给了阿满姐姐!”

    垣澈笑道:“谁让你与它无缘,你以往又不是没骑过,它立时将你颠了下来,若不是沿江拎住你,腿也要摔折了。子衿若不让她骑,我送了也没用。”

    子衿似乎确实不喜欢沉山泽,见沉山泽过来立时四蹄乱甩。长洢拍了拍它脖颈,它昂首阔步,悠然甩动马尾,驮着长洢走了。

    垣澈指着它向沉山泽道:“瞧见没,它如今跟了公主殿下,有时连我也不放在眼里的。”

    隐沦也迎了出来,见长洢骑在高头大马上,两肩端正,腰杆笔直,浑身上下并无一点姑娘家的娇弱,另有一种清冷的威仪。问她学问时,竟比若愚书院中许多学生都强出许多。

    隐沦不住拈须颔首,满面笑容。

    垣澈催她早些回沉山去,隐沦却舍不得她走,留她道:“殿下精进了不少,来了一趟,老夫正有几本书要讲给殿下听,不妨就多住几日。”

    长洢便在清风小筑住下,时时留意垣澈的行动。前次因千甲盛典,他每日忙碌不休,常见不到人。这次并无春典,他一日也有半日不见人影,到了晚上更是不知所踪。

    长洢悄向沉山泽打听垣澈的行踪。

    沉山泽道:“哥哥来漾土,大多时间都在漾土府中,只午间来盛德山庄看我。”

    长洢道:“他也不往西山去么?”

    “去西山做什么?”沉山泽道,“西山是禁山,哥哥说不能去,他应该也不会去。我在若愚书院读书,也不能常到外面走动,哥哥去了哪里我也不甚清楚。哥哥说他去了哪里,应当就是去了哪里,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哥哥何必扯谎骗我?阿满姐姐,西山有什么不妥么?你为何突然问起西山了?”

    长洢道:“没什么不妥,我就是随口问问而已。”

    第二日,她让潭清和云清设了宴席,将漾土府嫡系旁支的姑娘和有头有脸的婢女都请来小聚,也邀了垣澈来作陪。

    这些姑娘有的与垣澈同辈,有的比垣澈长一辈,垣澈唤她们表姐表妹姑姑姨母,只是以礼相待,并无特殊之处。对婢女们则大多连名字也叫不出来。

    长洢也觉得奇怪,一时竟不知该怀疑谁了。

    宴席过半,快到傍晚时分,垣澈就有些坐不住,叮嘱了潭清几句,让她看着长洢,不得让她多饮酒,就离席而去。

    长洢也没多问,他走了不多时,一直不见踪影的云清回来禀道:“大公子没有往漾土府去。出了小筑,去若愚书院看了二公子,往后就不见了踪影。”

    长洢思忖片刻道:“云清,你留下,他若回来,就说我往漾土府去请教隐沦老先生了。潭清,我们去西山。”

    她骑上子衿,潭清从旁引路,一主一仆悄悄往西山去。

    西山距盛德山庄所在的东山并不远,长洢和潭清骑马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到。

    西山下设了重重禁制,长洢进不去,只能和潭清在山脚下四处徘徊,寻找薄弱之处,看能不能硬闯进去。

    潭清下了马,沿着山石上设的禁制查看,长洢骑在马上,信马由缰,也不曾留意子衿将她带到了何处。

    她唤潭清听不到回音时才陡然惊觉已走得远了,忙勒住缰绳,拍子衿的脖颈道:“回去。”

    子衿抖了抖脖颈间又长又黑的鬃毛,嘶鸣一声,在原地踏着马蹄不走。

    长洢道:“我们方才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你认得路。”

    子衿在原地打转,长洢紧握缰绳,想要控制住它,但它连转了几圈,长洢也记不得哪处是前,哪处是后,她一个瞎子,两眼一抹黑,此时完全迷失了方向。

    她稳住子衿,静坐在马背上,凝神细听,潭清发现她不见了,定会出声唤她,然而山林间除了鸟鸣兽叫,听不到其他声音。

    她独身一人在山林间,不由有些心慌,双腿加紧马腹,双手握住缰绳,驱着子衿慢慢走着。

    走不多远碰到了一处山壁,只好转了回来,再往旁边行去,走出一段也没有碰到阻碍,她想着:这应是一条开阔的道路,继续往前也许能回到西山脚下。

    于是一面策马疾行,一面扬声唤着垣澈。忽而听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殿下,也有人在寻沉山大公子呢!”

    长洢听见“殿下”这一称呼立时勒住马,那人却不是在唤她,被称作“殿下”的人随即出声道:“是么?在哪里?去将她叫来!”

    长洢听这声音竟有些耳熟,正在思索对方是谁,她们已经往长洢跟前来。

    长洢听到脚步声靠近,慢慢驱马往后退去,就听见一人出声道:“是你!洛水洢!你好大的本事,几年不见,竟也能骑上马了。还不给我下来!”

    这声音尖细,带着理所应当的刁蛮与傲气,长洢立刻想起这人是谁,她的二姐姐,洛水氏宛潼!

    不及让她多想宛潼为何会在这里,宛潼已上前拖拽住她的腿,要将她从马背上拖下去。

    ------题外话------

    今天是情人节,然而某作者却是单身狗,顶着一嘴狗粮,祝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妹。。。。那是不可能的

第七十六章 暮色西山(二)

    长洢面孔生冷,扬起手中的马鞭就往她身上抽去,正抽到她手腕上,她尖叫一声,往后退开了几步,指着长洢道:“你个小妖孽,你敢打我?别以为父皇下了罪己诏,你就真当自己不是祸害了。你到哪里都是祸害!什么时候都是祸害!妖孽!你身上的诅咒会害死所有人!”

    她言语难听,长洢听着她的声音,一鞭子朝她嘴脸上抽过去。宛潼躲闪不及,连退几步一屁股摔在地上。

    长洢端坐在马背上,盲眼微垂,居高临下道:“洛水潼,你最好给我闭嘴,不然我抽断你的腿。”

    宛潼立时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命跟着她的宫女和内官去打长洢。

    跟她来的两名宫女和一名内官见到长洢额间那道血红的胎记也都认出了长洢,一是因先前谣言留下的阴影,二来长洢也是皇族公主,他们畏畏缩缩,都不敢上前对长洢动手。

    宛潼更加恼怒,捡起地上的石块往长洢身上砸,长洢左右躲闪,驱马欲走,宛潼却紧追不舍,拔了发髻间的簪子,照着子衿的屁股狠扎了下去。

    子衿吃痛受惊,引颈嘶鸣,前蹄飞扬,将长洢从背上掀了下来,癫狂地奔了出去。长洢摔在地上滚了几滚才稳住身形。

    宛潼紧跟上来,一脚踩到她胸口上,这次换作她居高临下道:“打断我的腿?废物东西,你倒是让我看看你怎么打断我的腿!”

    她脚底施力,重重踩在长洢胸口上,长洢双手紧抓住她的脚踝,用力往旁扭转,将宛潼扭翻在地,她顺势翻身压在宛潼身上,宛潼双手乱舞,想要再翻压过来,两个人就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宫女和内官见状忙上来劝解拉扯,她二人谁也不肯罢手,正打得不可开交,忽然一声虎啸传来,震动山林。

    几人都是一怔,停住手不敢妄动,就见两头黄黑间色的老虎从山林间一前一后踱出来,张着牙口,目光炯亮,朝他们走来。

    长洢看不到是什么情形,只听见宫女们尖叫道:“老虎!老虎!殿下快跑!”

    那两个宫女将宛潼拖拽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那一个内官来扶长洢,这才发现长洢的腿根本站不起来,更不可能与他们一起奔跑。

    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宛潼发话道:“红蓼子!别管她!她本来就是一个祸害,老虎吃了她省得她再祸害旁人!最好尸骨无存,永远消失!”

    长洢实在不知,她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为何会对她怀有这样大的偏见,就算她是祸害,除了与她打过架,也从未伤及过她的性命,算不得祸害了她,何至于恨她如此。

    两头老虎步步逼近,长洢能听得见虎口中危险的颤鸣声,宛潼和那两名宫女已经跑远了,红蓼子拖着长洢的一只手臂将她往后拖拉。

    红蓼子与长洢年龄相仿,却比长洢矮半个肩,纤弱无力,拖着长洢还未走出多远就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长洢已经能听见老虎喉管间沉闷的震颤音,心知老虎已近在咫尺,反手拽住红蓼子道:“你叫红蓼子是么?我记得你了,你走罢。”

    “殿下……殿下……臣……臣……”

    猛虎已经近在眼前,随时能趋身扑过来将他们撕碎,红蓼子惊惧万分,跪在长洢身旁,喘息难言。

    此时,受惊跑远了的子衿跑了回来,红蓼子连托带抱将长洢托扶到马背上,仍旧喘息道:“殿下……殿下……臣……臣无能,护不住殿下,就看殿下自己的造化了。臣死罪!臣死罪!”

    一只老虎正纵身朝他们扑过来,红蓼子往马股上猛击一掌,子衿即刻驮着长洢飞奔出去,红蓼子也疾步狂奔,逃命去了。

    子衿后臀一侧还插着宛潼的发簪,鲜血沿着腿根淋漓不止,两只老虎循着血腥气味紧跟在后,穷追不舍。

    以子衿的速度,这两只老虎并不能轻易追上来。长洢平心静气,在马背上坐稳了,策马狂奔。

    然而,未奔出去多远,子衿猛地止住,四蹄乱转,无论长洢如何击打催促也不肯往前,后面的两只老虎咆哮追来,子衿焦躁地转了几转往另一方向奔去。

    长洢随即从方才前行的方向听到由远及近的虎啸声,明白先前子衿原地打转时就已察觉到了危险。

    眼下除了追在后面的那两只老虎,又有其他老虎出现,长洢听着虎啸还未分辨出有多少只老虎,子衿又猛地停住,转向往另外的方向跑,还有老虎……

    雷鸣般的虎啸贯入长洢耳中,她不由一颤,将手中的缰绳握得更紧。

    盛德山庄与若愚书院建在昂上的东山上,广纳天子学子与贤才,绝不可能让山上有如此多的猛兽。

    漾土氏的先人们便在西山设下禁制,将山中原有的猛兽都圈在了一处。来漾土府的人都知道西山是禁山,禁制重重,不得随意进出。

    子衿方才驮着长洢乱走时,正从西山背阴处禁制薄弱的地方误入了最外层的禁制里,几番乱跑竟闯入这个圈禁猛虎的禁制内。

    此时,四围的猛虎受了惊动,倾巢出动。

    长洢两眼一抹黑无法指挥子衿,子衿全靠动物的本能见虎就调换方向逃,一人一骑,如同无头苍蝇在虎群内乱跑。

    外层禁制与内层禁制相隔不远,子衿驮着长洢几经掉头后迎面撞上内一层的禁制。西山如今的禁制大多是垣澈设下的,极其牢固,除去极少因年久退化薄弱的,旁的地方别说强行闯过去一个人,就是声音火光也难以传递进来。所以,长洢方才听不到禁制外的声音,她的呼叫声也传不到外面去。

    此时子衿驮着长洢逃命,狂奔而来,一头撞上去,立时人仰马翻。

    长洢翻滚在地,只觉脑中轰轰作响,不知今夕是何年,此身在何处。只听到虎啸声,分辨不清究竟有多少只,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在她四周此起彼伏。

    她看不见,她眼中只有与生俱来,无穷无尽的黑暗,她看不见老虎是什么模样,更看不见数十只老虎龇牙咧嘴,从四面八方朝她缓缓逼近是什么样的场景。

    她只能听见它们沉闷、压迫而致命的嘶叫声,在她眼前沉重的黑暗中,越来越近,越近越密,她躺在地上,浑身战栗。

    她听到子衿在她身旁四蹄乱跳与虎群搏斗的动静,须臾就响起子衿的哀鸣声。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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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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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如此多招介绍:
长洢是个瞎子公主,被亲姐姐推进湖里,昏迷不醒时做了一个奇怪的噩梦,噩梦醒来她自幼失明的眼睛竟然好了!
然而,复明后的事情变得诡异起来。
她的白月光莫名其妙失踪,舅舅战死沙场,爹爹御驾被俘,一道圣旨下来,她要嫁给南昭太子和亲……
国将不国,她拍案而起,举兵逼宫,登基当女帝。
什么和亲,什么太子,女帝陛下一心只想搞事业。
左相大人:“陛下攻渭水否?”
某太子想插话没插上,女帝陛下:“攻!”
右相大人:“陛下攻南昭否?”
某太子再次插话没插上,女帝陛下:“攻!”
女帝陛下御驾亲征,立志要荡平八荒,一统四海。
奈何队友没文化,女帝陛下打着打着就打到了某人的后宫里去……
女帝陛下,哦不,南昭的皇后娘娘看着新婚夫君:“你看着有点眼熟。”
新婚夫君:“……”
皇后娘娘:“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那个那个南昭太子?”
新婚夫君:“朕现在是南昭天子。”
皇后娘娘表示很惊讶,捧着夫君的脸仔细一看,哈?
这不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女帝如此多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女帝如此多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女帝如此多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