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暮色西山(三)
“子衿!跑!”
长洢趴在地上,向子衿大声呼喊,一头老虎正一跃而起,朝她飞扑过来。她听着老虎的动静,就地一滚往旁边躲避,却没能完全避开,老虎扑下来,锋利的虎爪立时将她臂膀上的衣裳撕裂开来,留下两三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鲜红的血液从她臂膀上汩汩流下来,她立时想要引血凝冰,催动玄冰术,但她灵力被封,此时又在西山多年累积设下的重重禁制中,一时竟难以将玄冰术催动出来,只勉强化出一根锋利的玄色冰锥。
她紧握住冰锥,向另一头扑过来的老虎身上重重刺了一记。她睁着一双盲眼,分辨不出是刺在了老虎身上的哪个部位,有大股滚烫的血液喷到她脖颈间,她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只觉一股戾气在她的血脉里翻涌起来。
她的盲眼陡然泛出幽幽的冷光,嘴角缓缓勾起,此时她的身体里没有半点恐惧,整个人弥漫着嗜杀的冰冷气息。她单手握住玄色冰锥,与向她扑来的猛虎搏斗。
老虎向她脖颈撕咬,她立时将玄色的冰锥刺入老虎的脖子。老虎抓向她的手臂,她旋即更狠地刺向老虎的爪牙。
没过一会儿,她身上遍布鲜血,她自己的血,老虎的血,她浑身被这样黏腻滚烫的液体浸透,激得她身体里的戾气更加凶猛,她身上的杀气也越来越重。
当她将一头体型有她两倍高长的老虎推靠在树干上,一手持冰锥捅进老虎腹中时,虎群中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猛烈啸声,震得她脚下的大地都在发颤。
而后虎群开始环绕着她走动,长洢听着它们行走的响动,很快判断出它们的意图,它们正在观望她,试图伺机向她发起群攻。她独自一人与老虎单打独斗且能从中取胜已经是侥幸,虎群一旦开始群攻,她只有死路一条。
但她毫无惧色,缓缓眨动了一下盲眼,将玄色的冰锥从被她杀掉的那头老虎腹中拔出来,老虎的尸体顺着树干瘫软在树下,她站立在原地,双手将冰锥持握在面前,盲眼微敛,与虎群对峙。
虎群焦躁地围着她打转,越打转越焦躁,正压低身形准备纵身飞扑向长洢时,一声竹哨声当空响起,那哨声尖锐刺耳,带着长长的尾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虎群立时安静下来,长洢也难受地龇牙,不由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哨声停息时,虎群望而却步,慢慢向后退去。其中一只正与子衿相撞,子衿嘶鸣一声,那只猛虎也向子衿发出警告的啸声。
长洢看不见虎群在退,只当它们在攻击子衿,循着那只老虎的声音甩手就将冰锥朝那只虎飞掷过去,正刺中那只老虎的脖颈,顿时鲜血喷涌一地。
虎群立时又被激怒,一个个咆哮着纵身向长洢飞扑上来。
长洢只觉一道劲风从她脸侧掠过,将她耳旁的散发带得飞扬起来,强烈的剑气犹如一道弧形的飞刃,几乎是同时将纵身而起的十来只老虎击倒在地。
那是失伤。
长洢不由热泪上涌,方才被虎群围攻命悬一线时她都没想过哭,此时却忍不住想哭。
“阿满……”
垣澈唤了她一声,声音都禁不住发起颤。
不是因为终于找到了她,也不是因为她独自一人搏杀了数头猛虎,更不是因为她浑身浴血戾气勃发。
而是因为,她是站着的。
那是一棵枯了的洇梨花树,无花无叶,只剩下枯黑的树干与嶙峋的枝杈,树下躺着两三具老虎的尸体,鲜血还在汩汩流淌。长洢在虎尸与枯树之间孑然而立,她身形高挑,脚下投射出与那棵枯树几乎相同的,漆黑而瘦长的影子。
“阿满……”
垣澈紧紧看她,眼眶也不禁湿热起来。
长洢还无所察觉,听到垣澈的声音不禁向他迈动一步,这才意识到她在用双腿行走,她细细地想,竟一点也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千甲盛典过后,她就卯足了力气想让自己能早点站起来,每日定时定点的泡茗泉疗养,不间断地练习抬腿。使足力气时也能勉强站住,只是一直没法行走。
垣澈有时来茗泉山庄碰见她学步,也常托住她双臂教她走路,但也只能走出几步远,垣澈一松开手,她立刻就会摔倒。更多时候,她独自一人摸摸索索扶着轮椅站起来,往前迈步行走,却是一脚就摔倒,险些将门牙也摔掉了。
她急于求成,垣澈也不忍责备她,只劝道:“腿可以慢慢好起来,牙掉了就长不出来了。你打听打听,谁家的小姑娘是没有门牙的?只有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才会脱落了牙齿。”
她捂着摔痛的门牙,听了这话,抹了半晌眼泪,爬起来仍扶着轮椅学走,只是每次摔倒之时率先捂住牙齿……
此时,她却站起来了,更不知道与虎群搏斗时她用这双站立起来的腿走了多少步路。
她茫然地眨动了一下盲眼,双腿一软,身形禁不住晃了晃,摇摇欲坠。
“阿满!”
垣澈见她要摔倒,急忙唤了一声,正疾步过来要扶住她,长洢立时制止道:“你别过来!别过来……”
她怕他一过来,她就会倒下去。
她咬紧牙,撑直了双腿,继续迈起另一只脚往垣澈的方向走。
方才被虎爪抓伤时她也不曾觉得疼,此时她的脚踩在山石上,她觉得脚底疼。膝盖带动上下腿骨向前移动,她觉得膝盖疼。
好疼,好疼……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这样几乎让她欣喜若狂的疼痛。她却仍是微垂着盲眼,镇定自若,将一只手向前伸直,往前探,向垣澈的方向摸索前行。
垣澈便也站立在原地,不住唤她“阿满”为她引导方向。
长洢一步一个趔趄,如同初次学步的孩童,摸摸索索,踉踉跄跄,短短十来步的距离,她仿佛走了十多年的时光。
终于,等她跌跌撞撞走到垣澈面前,她扑进垣澈怀里,伏在他肩上哇哇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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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元宵节快乐啊!前尘部分到此结束,后面继续回到成年长洢,开启夺嫡之路!
第七十八章 大丧(一)
长洢从昏厥中醒来时,已经在回沉山府的路上。
沿江驾车,深涉坐在车厢内,一条腿横在她脖颈下给她枕了一路。长洢睁开眼,两人四目相对,她眼角生泪,面如死灰。深涉看着她,难得的没有胡说八道。
长洢睁着一双眼,目光却没有能聚焦的地方,仿佛还是眼盲时那样。她伸手慢慢摸索着,摸到颈下枕住的那条腿,她惯常是爱枕在垣澈腿上的,枕在他腿上睡觉,枕在他腿上听他读书,时间长了,她生出一种独占欲,开始霸占那条腿,谁都不可以枕,只有她能枕,连沉山泽也不许碰他哥哥了。
此时,她枕在深涉腿上,呆呆愣愣看着深涉,半晌呢喃道:“垣澈……”
深涉猛地一惊,神色复杂地看向长洢,正想说话,马车停了下来。
沿江在马车外道:“是殿下醒了么?”
长洢听到沿江的声音,呆愣的双眸有了几分清明,她缓缓坐起身拉开车帘,沿江见了她,忙抱拳行了一礼:“殿下……”
长洢从马车上下来,忍住心口剧烈的痛楚道:“垣澈……他究竟是怎么死的?被何人所杀?死于何时何地?你一一说清楚。”
沿江平日里话少得不能再少,此时却详细说道:“那日御驾在南昭山下被南昭烬围困,大公子与我一同领兵前去救御驾,正要将陛下救出,忽然出现一名黑衣人,他灵力极高,施出的寒焰术,我与大公子联手竟也难以攻克。随后我就被那黑衣人一掌击晕过去,我醒来时已经是数日后,我与大公子领来的兵马都惨死在南昭山下,大公子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寻了数日,只在一处草木间寻到大公子的佩剑……”
说到此,他抬手化出一柄长剑,剑鞘通体雪白,錾刻着繁复勾缠的洇梨花。长洢伸手将剑拔出一截,轻轻一抚,只觉剑身柔软如水,剑锋温润如玉,正是垣澈的佩剑——失伤。
深涉从旁看见失伤剑,不由神色一动,抬手就要去拿,长洢一把将失伤剑夺在怀中,双目通红道:“即便如此,他不过是丢失了剑,你如何就断定他死了?”
“殿下,此剑不是寻常的剑,它出自千汇大师之手,自出剑炉就有剑灵在身,许多人收服它不成反被它所伤,后来遇见大公子,它便跟着大公子,剑灵寄长于大公子的灵根上,与大公子的元神相系,剑与人合为一身。大公子若有损伤,即便只剩一缕元神残留在它身上,它也能护大公子周全。剑在护主,剑失人亡,故名为失伤。”
沿江深深垂下头,接着道:“我寻到失伤剑时就查验过,此剑的剑灵已毁,剑上寻不到大公子一丝半缕的气息。我当时就察觉不好,四处寻找大公子的下落,直寻到沉德,治公子说殿下也在寻大公子,与我一前一后。我正要往南昭来寻殿下,沉山府传了消息来说,大公子已经殁了,有人将大公子的遗体送回了沉山府,我赶回沉山府果然见到大公子的遗体在那里……治公子命我速速寻到殿下,我即刻赶来南昭寻殿下,前后已经耽搁了半月有余,还请殿下快些回去,也许还能见大公子最后一面……”
长洢当即弃了马车,要沿江施精思术带她赶回沉山府。她才因急痛吐血晕厥过,心神虚弱,本不该精思远行,但眼下这是能回到沉山府最快的方法。
沿江也不多言,带上她就走。深涉跟随在后,一路上与沿江轮换着带长洢,第二日便从宁阳赶回了沉山。
城外三十三营尽挂白幡,城内满城素缟,百姓皆穿素服。到了沉山府府门前,赫赫一座府邸全沉浸在一片惨白与悲恸中。
经此一战,沉山府死伤惨重,除去战死的近五十万兵卒,沉山府嫡系旁支的父辈与年长的公子战死者十之七八。沉山府的宗庙内自前向后陈列着二三十口漆黑的棺椁,灵堂内白幔重孝,极尽哀色。
长洢匆匆回来正赶上出殡,沉山夫人失夫失子,沉山泽失父失兄,母子二人着重孝跪列在灵堂一侧,沉山治、沉山渎兄弟二人是亲侄兄弟身披孝麻,跪于沉山夫人和沉山泽之后,沉山府旁支及姻亲氏族尽数到场,长辈戴孝帽系麻带躬身站着,平辈和晚辈戴孝帽着孝衣,从宗庙内一直跪到宗庙外。
长洢复明后第一次走进沉山府的大门,她在沉山府长大,对沉山府再熟悉不过。但此时,她睁着双眼,看着满府铺天盖地的素缟和披麻戴孝的人群,只觉无比陌生。好似她从没有来过这里。
她僵硬地立在灵堂上。
众人或躬或跪,只有她一人独自站着。她虽在沉山府长大,但在沉山府却是无名无分,连一片孝也不能挂。这一身可笑的公主之尊,竟连吊唁之礼也不能施。
她面如枯槁,恍恍惚惚,走到垣澈的棺椁前,站了半晌,讷讷道:“打开它。”
沉山夫人含泪迎上来,她一向健朗秀美,但经历丧夫丧子之痛后,一夜白了头,满面病色,走路也伛偻着身子。
她走到长洢身前,紧紧拉住长洢的双手道:“等了许久没有等到殿下会来,今日就要出殡,再等不得了,才于昨日封棺。既已封棺,殿下不可再强求……”
“让我看看他……”长洢浑浑噩噩道,“我还没有见过他。我的眼睛能看见了,我能看见了,你让我看看他……让我看看他……”
她眼盲时,无数次想要知道垣澈长什么模样。为此,她睁着一双盲眼,无数次抚摸他脸部的轮廓,靠着触感无数次幻想他的面容。
终于,她的眼睛好了,她能看见了,他却躺在这黑漆漆的棺木里。这棺木,就是这棺木,这薄薄一层木料,竟叫她永远也看不见他了……
她忽然伸出双手抓在垣澈的棺椁上,死命地推拽棺盖。一下,又一下。她双目赤红,牙齿将要咬碎了,指甲将漆黑的棺木抓出深深的痕迹。
沉山夫人见她如此,也不禁悲痛难忍,伏在棺木上失声痛哭起来。沉山泽一面劝长洢,一面又劝痛哭的母亲,却是谁也劝不住,他跪倒在地也哭得泣不成声。
棺椁昨天就已经封了,钉了封棺钉的棺盖,长洢根本推不开。她怒睁着血红的双眼,神志不清地乱走,在棺椁四围找来找去。众人都不知道她在找什么,正要问她,却见她忽然从腰间抽出了锟铻剑,向着垣澈的棺椁砍去。
“殿下……”沉山治连忙上来,挡在垣澈的棺木前道,“万万不可!棺木已封,安神安灵,你以刀剑破棺,叫大哥的亡灵如何能安?殿下……”
他说着在棺前跪了下来求长洢,沉山涛等公子也都跪过来哭劝。
长洢双手将锟铻剑举过头顶,呆呆看着跪在棺椁前的众人,摇摇晃晃向后趔趄了两步,嘶哑道:“我想看看他……我只想看看他……你们让我看看他……就看一眼也好……哪怕一眼也好……”
“当啷”一声,锟铻剑从她手中掉在地上,她软膝跪了下来,呆呆念道:“求求你们……让我看看他……求求你们……”
她一跪下来,宗庙内众人都跟着跪了下来,齐齐哭成一团。偌大一座沉山府此时再无其他声息,只能听得绵绵不绝的悲恸哭声。
深涉并未入府,他站在沉山府外,背靠在府门一侧的院墙上,听得府内的哀哀哭声,他伸出两手,一手搭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顺着自己的灵脉探到灵根。
寻常人的灵根上只能结出一个元神,他的灵根上却结着两个,一个完整鲜活,光彩卓然,是他的。另一个支离破碎,他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结在他的灵根上,是垣澈的。
“哥哥……”他轻声地喊,仰面朝天,自言自语般道,“你听到了么?她为你哭得好伤心……快点醒过来吧……”
第七十九章 大丧(二)
沉山府历代承袭郡王位,城外自有一座安葬历代沉山王的王陵,垣澈尚未承袭王位,只有王世子之尊,皇族也没有追赠尊位,便只葬在王陵旁的祖坟内。
垣澈下葬后,长洢就枯坐在垣澈的坟墓旁,一动不动,眼睛的下缘悬着潮湿的泪意,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枯井,不知道多少要哭出来的眼泪最后都干竭其中。
深涉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时不时会给她送些饮食过去,但长洢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就如同一朵将要干瘪枯萎的花,坐在垣澈的墓前任由风吹雨打。
沉山治和沉山泽先后找过来,劝解她回沉山府去,她一点不为所动。如此过了五六日,她已经憔悴得不成人样。
深涉也不远不近地在垣澈墓前站了五六日,到第七日他走了过来,站在长洢面前道:“你是打算死在这里么?”
长洢不出声,深涉席地坐在她身旁,两腿盘着,膝盖正挨到长洢的腿上。长洢终于动了动,慢慢将脸转向深涉,眸光冰冷道:“离我远点。”
深涉却往她跟前凑了凑道:“我偏要离你近一点。”
“不想死就离我远点!”
长洢吼了一声,猛地伸手将深涉重重推开了。
事到如今,她甚至还在怀疑,她身上的诅咒是真的。正因为她的诅咒,她的母亲兄长死了,也正是因为她的诅咒,垣澈死了,沉山一族也将覆灭。
深涉冷不防被她猝然一推,竟推倒在地上,将插在垣澈陵墓旁的白幡撞得左右乱晃一阵。
长洢看着他,喘了一口气,背转过身讷讷道:“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深涉从地上爬起来,扶正了白幡,拍拍身上的灰,重新绕到长洢跟前道:“昨天,太安宫里来了人传旨,召沉山泽去离都。沉山王与沉山大公子已死,沉山泽是沉山府的嫡出二公子,如今正应是他承袭沉山王位。皇族此时召他去离都,一旦有变故,沉山府就真的完了。”
闻言,长洢心头霍然一凛,立时从地上爬了起来。但她在地上屈腿坐的太久了,猛地起身,腿脚一阵虚软酸麻,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
深涉忙扶住她道:“你急着跑什么?我送你去。”
他略施精思术,片刻功夫就到了沉山府的大门前,就见十数名禁卫列队等在府门外。长洢径直往华茂厅堂去,迎面正见沉山泽随在传旨内官身后往外来。
沉山夫人和沉山治等公子都跟在后面,沉山夫人拖着病体,沉山治搀扶着她,她一面不住拭泪,一面脚步蹒跚地跟在沉山泽身后唤:“阿泽……阿泽……”
圣旨已下,她无论如何也不能阻拦沉山泽奉旨入宫去,可这一走,就是有去无回。她连唯一的依靠也没有了。唤了这两声,不禁泪如雨下。
沉山泽停下来,忍泪劝慰她道:“娘,您别担心……”
传旨的内官却已经等得不耐烦,开口催道:“二公子,还是快请吧!难不成还要陛下等着见你不成?”
沉山涛与沉山泫都忍不住想要冲上来,却被沉山治制止住。召沉山泽入宫是圣旨,他们不能抗旨不遵。更不能与传旨的内官起冲突。
长洢快步上前,伸手往沉山泽身上一推,道:“回去。”
“阿满……”沉山泽低声道,“新帝登基,召我去离都,沉山府不能有违圣命……”
长洢道:“我叫你回去。”
她用力将沉山泽往回推,传旨的内官们见了,左右相顾。长洢仍穿着男装,连日悲恸又水米不进,容颜憔悴不堪,那几个内官也不曾将她认出来。
三个传旨内官,一个正使,两个副使,当中的正使自恃有圣命在身,自然要耀武扬威一番,将手向长洢一指,喝道:“哪里来的刁民,不想活了,敢阻挠钦使执行圣命。”
沉山治昂然挺胸,上前斥道:“放肆!三公主你们也敢呵斥?”
长洢面色森冷,伸手摘掉系在额上的抹额,额间那道血红的胎记赫然露出来。在宫里或许有人不知道三公主长什么模样,但没有人不知道这位三公主额间有一道怎样的胎记。
那三个内官一眼见到长洢额间那道血红的胎记,立时就将长洢认了出来,不由相互使了使眼色。
今时不同往日,长洢以前就算不在宫中,身后也有沉山府为倚靠,宫里的人多少要恭敬些。如今沉山府式微,这些人自然都没了敬畏之心。她无权无势,不过空有一个皇族公主的名头罢了。更何况,她抗旨逃婚,如今还是戴罪之身。这些见高踩低的人就更了没顾及。
正使率先开口道:“殿下奉旨和亲,应在宫中才是,如何会在沉山府?太皇太后与太后正下旨四处寻找殿下。臣等领受陛下圣命来此传召沉山府二公子入宫觐见,既遇见殿下也在此,殿下与二公子最好与臣等一同入宫去。殿下贵为公主,自然知道违抗圣命是何等罪名。”
长洢仿佛没听见他说话,冷目半垂,只道:“沉山府二公子痛失父兄,卧病在床,难以奉诏入宫。”
“这……”正使滞了一滞,一时不敢相信长洢竟敢当着钦使的面睁着眼睛说瞎话,“殿下如此可是欺君!欺君乃是杀头的大罪!殿下如今又是戴罪之身,窝藏于沉山府,臣回宫必要向陛下禀报,沉山府违逆圣意,欺君罔上,意图谋……”
最后那个“反”字还没说出口,只见一道寒光从长洢腰间翻出,手起剑落,一股血从他脖间喷出,他瞪大眼睛,捂住汩汩冒血的脖子倒了下去。直到喘出最后一口气,他仍不敢置信地看着长洢。
谁都没想到,长洢竟敢杀人,而且杀的是天子钦使。沉山夫人吓得险些叫出声,忙掩住了嘴。沉山泽和沉山治目瞪口呆,沉山涛和沉山泫向后退了一步,就连随在长洢身后的深涉也吃了一惊,不由地挑起了眉。
其余众人都怔怔看向长洢。
第八十章 物是(一)
长洢苍白的面容溅上了淋漓的鲜血,眼眸半垂,看上去分毫不为所动,仿佛方才根本没有杀过人,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而已。
另外两个副使,愣睁了半晌眼,终于反应过来,左边的副使高声道:“你竟敢杀陛下钦使?杀陛下钦使,等同谋逆……”
长洢寒眸一转,将锟铻剑贴到了他脖子上,歪了歪头,沾血的嘴角微微勾动:“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臣……臣……”
那内官颤颤巍巍,吓得竟不知要说什么。长洢既然敢杀天子钦使,正使已经杀了,还有何顾虑不敢杀副使?
右边的副使颇为机灵,双膝跪地道:“臣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听见?”长洢将冷眸缓缓转向他道,“我方才说了什么?”
“沉……沉山府二公子痛……痛失父兄……卧病在床,难以奉诏入宫……臣等一定向陛下如实禀报。”
长洢冷冷一笑,将锟铻剑指向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这个人,好端端的为何死了?”
“……正正使大人初次来沉山……水土……水土不服,病病死了……”
长洢脸上寒色不变道:“你很聪明。在我面前如此机变,我若放你回去复命,到了新帝面前,你必然也会将今日之事告知新帝,好致我于死地。”
“臣不敢。臣不敢。”那内官连连叩头,又将另一个内官拽过来,两个人一起赌咒发誓,回宫后绝不胡口乱说。只求长洢能饶他们一命。
深涉走到长洢身旁,低声提醒道:“他们奉命来沉山府传旨,倘若都死了,宫里必定会疑心沉山府。”
长洢道:“放了这两个内官回去,万一他们反咬一口,又该如何?”
“交给我。”深涉拍胸口保证道,“我有法子叫他们不敢乱说话。”
他说着背负两只手,晃着两条长腿,闲闲地走到那两个内官面前道:“两位认识我吧?”
那两个内官跪在地上,闻声抬头打量他,一眼看到他头上束发的青竹玉冠,都忙叩头道:“认得。认得。四公子。四公子。”
双双抱住他腿道:“求四公子救救我们!”
深涉点点头道:“沉山府大丧,本公子前来吊唁,恰好见沉山二公子悲伤太过病倒了,也恰好看见这位钦使大人……”
他下巴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尸体,接着道:“水土不服病死了。如果你们回去禀报新帝的话与我看见的不符,本公子在御前还是说得上话的,到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欺君之罪是什么下场。”
那两个内官连连道:“不敢。不敢。”
深涉已经如此要挟他们,他们哪还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千恩万谢地向深涉叩了几个头,这才连滚带爬地跑了。
长洢看了他一眼,他无声向长洢比嘴型道:“不用谢我。”
长洢一垂眼,没有理会他,走到沉山夫人身旁道:“舅母受惊了。”
沉山夫人含泪向她欠身道:“多谢殿下救下阿泽。”
长洢默然摇头,扶着她走了。沉山泽与沉山涛等公子也跟着走了。
沉山治留下来善后,一面命人清理尸身,一面迎上来向深涉施了一礼道:“此事还要多谢四公子。四公子倒是极少来沉山府,此番既来了,还请入内喝杯清茶再走。”
深涉看着长洢的背影,直看到长洢拐过了长廊,看不见了才道:“我就不进去了。我这一趟出来闲逛也逛够了,该回家瞧瞧了。告辞。”
他随意向沉山治抱了抱拳,闪身便已不见了。
长洢回到存璞阁,云清忙迎了上来,见长洢容色灰白,身上沾着血污,赶紧服侍她梳洗更衣。
又备了膳食来,劝道:“殿下瘦得都没人形了,好歹吃一点吧。”
长洢在食案前坐了下来,她连日水米不进,此时吃到嘴里,竟忍不住恶心反胃。吃了几口,全吐了出来。
云清不住给她抚背,见她吐得缩成一团,不禁哭了起来。
长洢道:“你去给我弄碗白粥来吧。”
云清忙擦了泪跑出去,不一会端了碗热热的白粥来。
长洢勉强吃了半碗,实在吃不下去了。
云清道:“殿下几日没合眼,歇一歇吧。”
她扶长洢往寝房去,走过门前,长洢举目往庭院看,入目就见三棵洇梨花树相偎相依,正开了满树洁白的花朵,密密匝匝,近看如云,远看如雾。
其中两棵花树间搭着一只秋千,吊住秋千的不是寻常的绳索,而是两道青藤,手腕粗的藤蔓间开着白色的小花,一直蔓延到秋千的座板上。风一刮,树上落下一阵血红花雨,空荡荡的秋千微微摇摆一阵。
长洢呆呆看了一会儿,举步走了过去,坐在秋千上,脚挨着地,轻轻一点,秋千前后荡漾起来。
自从腿好了以后,她就再也闲不住,喜欢到处走,茗泉山庄和沉山府各房各院各个角落,只要能落脚的地方,她都走了个遍。然后隔三差五往城外军营里去跟着垣澈学习骑马射箭。有一次,她跟着垣澈往城西三营去,途径一处农庄,远远就听见一群孩童嘻嘻哈哈笑个不住。
她侧着耳朵听了一阵,听不出来他们在做什么,但那一阵阵一串串的笑声在空中无忧无虑地荡漾开来,仿佛一个秘境,令人无比向往。她不由勒住了子衿道:“他们在做什么。”
垣澈道:“小孩子们在玩秋千。阿满是不是也想玩?”
她道:“小孩子的玩意,我才不要玩。”
她一脸淡漠的模样,驱马前行,耳朵却一直竖着,已走得很远了,仍不由自主地捕捉那些孩童的嬉笑声。她没有玩过秋千,也不知道秋千是什么样子,但能让人笑得那么开心,她想,一定是很好玩的东西。
她嘴上说不想玩,心里却念念不忘,惦记了一下午。
第二天早上,存璞阁的前庭里就出现了一架秋千。垣澈扶她坐在秋千上,在她身后轻轻推送秋千,秋千一荡漾起来,仿佛一颗心也在风中飞扬了起来。秋千在洇梨花树下荡漾,她的笑声也一阵阵地荡漾开来。她觉得好开心。
第八十一章 物是 (二)
长洢走到花树另一面,一把藤椅安静地停在花荫下。这把藤椅还是她来沉山府时,沉山涛和沉山泫抬来送她的,那时她身形小,坐在里面藤椅绰绰有余。
如今坐在里面,大小正好。她仰靠在椅背上,迎面能看见满树的洇梨花。在树上的花朵白腻腻挤成一团,一落下来,血红如雨。
她以前常在这藤椅上晒太阳,晒着晒着就在花荫下睡了过去。花飞花落,常落了她一头一身。垣澈来了,矮身蹲在藤椅前,轻轻拨掉她头上的落花,在她发顶上揉一揉。
此刻躺在藤椅上,落花被风吹落在她头上,落了一层又一层,等了许久,没有人来为她拨掉头上的落花。又被风吹走。
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
她躺在藤椅中,闭上眼睛,她守在垣澈墓前六七天没合过眼,眼皮一落下,她仿佛就睡过去了,眼角滚落下来的泪珠她也无知无觉了。
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云清守在她身旁,见她醒了,忙扶她坐起来。
长洢垂头见身上盖着沉山泽的外裳,道:“阿泽来过?”
云清道:“殿下才睡下,二公子就过来了,见殿下睡着便走了。二公子说,殿下好容易能睡一会,叫我们都不要吵了殿下。奴看殿下疲累,原想唤醒殿下到卧房去睡也没敢开口了。”
长洢在藤椅上坐了一会,起身往外去,云清忙跟着道:“殿下往哪里去?奴陪殿下一同去。”
长洢道:“你不必跟着,我想独自走走。”
她站在存璞阁的月亮门外,凭着多年的习惯,向左转,往向清苑走去。
向清苑一向大开的苑门此时紧闭着,长洢走到苑门前,缓缓推开那两扇门,就见向清苑内曲水流觞,亭廊错落,移步换景,甚至清雅。她复明后头一次来向清苑,入目的一景一物都是从未见过的,却是万分熟悉。
苑前是个花圃,里面种了各色花草。花开得姹紫嫣红,草长得郁郁葱葱。却都长的七歪八扭,仿佛曾经遭受过不止一次地践踏。
她那时刚得了子衿,时常骑了子衿来看望旧主。子衿跟着主人纵横疆场多年,想是从来没过来主人居住的庭院,一来看见这满园鲜花绿草就兴奋地四蹄乱跳,将纵横疆场的劲都拿来纵横了花圃。每来一次,花圃就遭殃一次。
起先垣澈还叫花匠收拾修整,后来也就不管了,随着她骑着子衿在花圃里蹿来蹿去。她以前看不见,由着子衿乱跑。如今看见了,不禁摇头。好好一个花圃,就生生被她和子衿糟蹋成如今这个模样。
她穿过歪歪倒倒的花圃,迎面是一条三折九弯的水渠,水渠里山石嶙峋,水渠上架着一座圆拱木桥。长洢拾阶而上,走到桥拱中央,正看见一方水榭。她慢慢走了过去。
她腿好了以后,就很少再去茗泉山庄泡茗泉,热衷于往军营里跑。但她盲眼还没好,垣澈命人特制了一只眼罩,可以汲了泉水敷在眼睛上。每天督促她用眼罩敷眼睛。她每次来向清苑,要敷眼睛时,她就要在这水榭里敷。躺在水榭的石椅上,头枕着垣澈的腿,眼睛上敷着温热的眼罩,耳边流水潺潺,很是惬意。
有一次敷眼睛是夜晚,垣澈一面为她敷眼睛,一面赞叹道:“今晚夜色极好,满天星光熠熠,水渠里也映着满天星斗,天上地上仿佛都是星星。”
长洢道:“星星?星星是什么模样?”
垣澈道:“离得甚远,散发着光。”
长洢想了想,没想象出来,又道:“光是什么模样?”
“光……”
垣澈轻抚她的盲眼,一个生来就眼盲的人又怎知光是什么样?
静默一阵,垣澈含笑道:“光就是你感触到它时,身上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脸上会不自禁地露出笑意。”
长洢道:“我明白了。”
她盲眼露出浓浓的笑意道:“你就是光。”
垣澈怔了怔,而后开怀笑了起来。
长洢走到水榭前,仿佛还能听到他愉悦的笑声,但往水榭里看,黄昏日暮,水榭里空空荡荡,只有一阵风,穿堂而过。
她迎风穿过水榭,往前是一座二层的小楼,楼上楼下整整齐齐摆满书籍。隐沦老先生是爱书之人,家里藏书万卷,垣澈每年往漾土府去回来时必会给他送一马车书。那年千甲盛典,她跟着垣澈同去,回来时,老先生也不吝啬,送了他们一人一马车书。她也存在了这里。
她是垣澈一手教导起来,这楼上楼下的书,垣澈几乎都教过她。她眼盲看不见,书垣澈能将书读给她听,给她讲解明白。但却难以执笔写字。垣澈便在她手心里一笔一划写字给她认。
单个的文字,垣澈在她手心里写一遍,她立时就能在垣澈手心里原样写出来。一篇三五百字的文章,垣澈在她手心里一个字一个字教她写一次,她很快就能在垣澈手心里将那三五百字一字不差地边读边写出来。
即便她如今眼睛好了,还是依靠笔划的记忆来认字。她手抚在书脊上,沿路走到藏书楼的后门。从后门出去,再往前走一段,就是垣澈的卧房。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她推开房门,因为主人不在了,房内再没有灯火,空无一人的房间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生息。
长洢引着火折子,将房内的灯烛一一点燃,随着屋内一寸寸亮起来,她看到正对着门的几案上放着一只茶盘,茶盘内放着一只紫檀茶壶,茶壶四围倒扣着四只紫砂茶盅。是她往常来饮茶时常用的,她惯常一面饮茶一面抠着茶盅的沿口,四只上等品质的茶盅被她挨个用指甲抠出豁口来。
几案旁的书案上叠放着一叠文稿,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些根本认不出来是什么字的字,是她眼盲时硬要学着蘸墨练字留下的大作。笔架上挂着一排狼毫,其中有几支笔的毫毛向一侧弯曲裂开,是她睁着盲眼不知轻重干的好事。
书案旁的衣架上,挂放着垣澈常穿的一套盔甲,胸前少了一块甲片,是她有一次偷偷穿上时不小心拽掉的。衣架旁便是卧榻,榻沿上赫然一道斜斜的剑痕,是她缠着垣澈要学武时,拿着失伤剑胡乱比划,一剑砍出来的。
卧榻两侧的帷帐上挂着许多香囊,颜色各异,奇丑无比,是她做的。她腿好了以后,她不愿去泡茗泉,就有了许多空闲的时间。跟垣澈学骑射,跟医师学医理,跟潭清和云清学女红。技多不压身,但凡能学的,她都想学。
到她半甲子的年岁时,她骑射的本领已炉火纯青,闻声放箭,箭无虚发。医术也大有所成,探脉病理都懂得,靠闻和尝已将百种草药记得熟稔。
只有女红学得一塌糊涂……
她一直很困惑,为何她做的香囊只有垣澈肯收,现在亲眼看见才知道,实在太丑了。
针脚凌乱,勾带出来的彩线忽长忽短,有的地方密密地集结着一大块针脚,有的地方却没有缝上,里面的香草露出来半个头……一个瞎子做出来的香囊,真是难为他还肯挂在帷帐上……
长洢不禁一笑,眼泪却跟着掉下来。
她坐在榻沿上,泪眼模糊间看见枕下放着一本书,她拿起来,手指细细描摹书面上的字,依着笔划认出来是她回宫奔丧前垣澈才讲解了一半的兵书,中间折了一页,那日讲解到此处时,她意犹未尽不肯就走。
垣澈笑道:“等我们从离都回来,我再为你讲解,到时我还要问你其中精义……”
如今一切如旧,只有他不在了……
一股钻心的疼痛顷刻间遍及四肢百骸,她再难以撑住,伛偻着身子啜泣起来。
忽听一人道:“阿满……”
第八十二章 振作
长洢闻声看去,沉山泽正立在门边看着她。沉山泽年幼时还黏着喊她“阿满姐姐”,约莫到他半甲子年岁时,紧赶慢赶身高终于赶上了她,从此便不将“姐姐”两个字放在眼里,没大没小也跟着垣澈唤她阿满。
沉山泽与她一同长大,也长得一副好模样,肤色白皙,眉宇明亮,两道飞眉入鬓,一双星目炯炯,正是一位明媚的少年郎。
但这些日子,沉山泽经历了他此生最为深重的痛苦。他在父兄的护佑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在痛失父兄后,明亮的眉宇已然变得黯淡无光,一双星目也失去了往日活泼的光彩。
他是沉山府的二公子,处在风雨飘摇中的沉山府正等着他来扛。他还未满一甲子,仍是一个孩子,却在一夜之间,不得不成长为沉山府的主人。
他缓步走过来,在长洢身旁坐了下来。
室内烛光灼灼,两人都没出声,默默坐了一阵,沉山泽先出了声,低声道:“阿满……你走吧。”
长洢霍然看他道:“你说什么?”
沉山泽道:“我让你走。”
长洢眉头皱了起来,沉山泽道:“今日你杀钦使,是为了我,是为了维护沉山府。可我不想你为了沉山府卷到这些事里来。”
他侧首看向长洢道:“你是皇族公主,你不可能永远留在沉山府,将来终是要回到皇族去。你若为了沉山府与皇族抗衡,必然不为皇族所容。到时你又该怎么办?”
长洢道:“皇族什么时候容过我?我不走。我虽出身皇族,但生来就被皇族厌弃,是沉山府养我育我,沉山府诸位叔伯兄长也待我亲如骨肉。沉山府就是我的家。”
沉山泽撇开脸,深重地喘了一口气,回头看着她道:“可是这个家,如今保不住了。阿满,你听从旨意嫁到南昭去,沉山府若不能保全,至少要保全你,让你有个安身之处。”
长洢看了他一阵,一股恼怒腾地蹿上心头,她站起身疾走了几步,又猛地转回身道:“你也知道这个家保不住了?家都保不住了,你告诉我,我,到哪里能安身?我嫁到南昭去我就能安身?我要仰仗着一个异族皇子才能安身?等将来南昭和洛水再开战,我要躲在他背后,看着南昭铁骑如何践踏洛水的子民?”
沉山泽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长洢道:“沉山泽,我今日将话与你说明白,我就是死,也不许任何人动沉山府。”
沉山泽眼圈通红道:“阿满……”
他唤了这一声,已经更咽难言。
长洢见他如此,心头怒气也消了,走过来拉住沉山泽的手臂道:“阿泽……”
沉山泽伸出双手拥住她道:“阿满,我想保护你。可是如今,沉山府这样,我怕我没有这个能力。”
他紧紧抱着长洢,长洢在他肩上安慰地拍了拍,伸手抚开他脸侧的乱发道:“阿泽,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知道的,我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而且,我是姐姐,应该是我保护你。阿泽,我们一起振作起来,我们一起支撑起沉山府。”
沉山泽重重点头。
长洢道:“我还有句话要说与你,你一定要记住,皇族百般算计,不过是为了收回沉山府的兵权。你心软又知大义,恐他们会因此哄骗你将兵权交出去。你听我一言,无论何时,无论皇族是威逼利诱还是示弱求全,你万万不可将兵权交出去。沉山府一旦没了兵权,势必会被皇族打压成奴族。不管将来如何艰难,哪怕撕破了脸,沉山府就是举兵反了,也不许你将兵权交出去。”
沉山泽闻言,凛然一惊,立时道:“沉山府绝不做叛臣……”
长洢打断他道:“沉山府忠义,我知道,皇族也知道,但又如何呢?他们照样容不下沉山府。阿泽,我知道你心性如何,这话我只说与你听,你心里要明白,万一到了那一步,你要早早有个决断。”
想了想又叮嘱道:“还有,往后无论宫里以何理由召你入宫,都设法避开。只要你还在,沉山府就还是沉山府,洛水的兵权就还在沉山府。新帝登基,朝政未稳,他们不敢贸然对沉山府出手。但若你被他们拿住,沉山一族嫡系不保,到时人心大乱,沉山府不攻自破。”
沉山泽道:“我明白。”
正说着,云清急急跑了来道:“殿下,二公子,夫人晕倒了。”
第八十三章 治军(一)
长洢和沉山泽立时赶去中正庭院,府内的医师已经来,在沉山夫人卧房里探脉施针。房外围得水泄不通,都是府里理事的媳妇和管事。
沉山泽急急奔来,直冲进卧房去看沉山夫人。
长洢停在门外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管事道:“我们照例来向夫人禀报府里的内务,夫人听了几句忽然就晕过去。”
一个媳妇道:“自从知道王爷和大公子殁了,夫人就像是散了架,又生怕倒下了府里乱了套,这些时日全靠一口气强撑着,还是撑不住了……”
正说着,医师出来了,长洢忙问道:“夫人如何了?”
医师道:“夫人悲伤太过,又兼劳累,身子耗得虚垮了才昏迷不醒。如今要好生调养,不能再受打击和劳累。”
沉山夫人主张府内中匮,寻常时候就有许多内务要管理,更何况这段时间操办府中丧事,劳心费力还是其次,最难熬的是丧夫丧子之痛。
长洢进到卧房内,沉山泽坐在床榻前拉着沉山夫人的手,看着母亲人事不省,他双目通红,手都在发抖。
长洢正要上前宽慰他两句,沉山泫忽然一头奔了进来道:“阿泽阿泽,你快往城南六营去,出事了!打起来了!”
沉山府如今的军务全都落到沉山泽身上,沉山泽闻言立时站起身就要走。
长洢道:“你留下来陪舅母,我去。”
沉山泽道:“可是……”
沉山泫此时才看见沉山夫人病倒在床,忙道:“也没什么要紧事,殿下也常去军营中的,就让殿下去吧。”
长洢匆匆回存璞阁换上男装,骑着子衿和沉山泫一起往城南六营去。
到营门外就被把守的兵卒拦住,为首的一个兵卒道:“走走走!这里不让进。”
长洢皱眉,她在沉山府这么多年,从没听说哪个地方是不让她进的。
长洢道:“兄长。”
沉山泫会意,二话不说,策马上去,扬手就是一马鞭,将那个兵卒抽开了。其他几个守门的兵卒立时拔剑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沉山泫道:“这里是沉山,你们还在沉山三十三营,真别当来了沧禹氏金戈氏的主子就忘了你们吃的是哪家的军粮!”
那几个兵卒相互看了看,让开了路。
长洢策马疾驰,心中约莫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
沉山三十三营一向都是沉山氏掌管,此次战败,沉山府的将领死的死伤的伤,太后和皇后趁机往军营中安插了许多沧禹氏和金戈氏的将领。如今的沉山三十三营,有十三营的主将都是沧禹氏和金戈氏的人,其中就包括城南六营。
此时已经是深夜,按军纪,晚间的操练已经完毕,众将士应当在营帐内熄灯睡觉。可长洢策马进入营地,就听见阵阵喧哗的笑闹之声,其中还有女子莺莺燕燕的娇笑声以及歌舞管弦之声。
沉山泫怒道:“他们竟然敢在军中呷妓?不想活了!”
长洢面容森冷,一言不发,策马径直到了主将营帐前,就见营帐前的空地上吊着一个人,抽得浑身是血,已经昏了过去,正是沉山涛。还有十来个跟着沉山涛来到兵卒也被绑了,跪在地上。
沉山泫立时跳下了马,怒喝左右的兵卒道:“放下来。”
左右兵卒都不动。
营帐内饮酒作乐之声正欢,根本没人管外面的事。
长洢勒马停在营帐门前道:“兄长,弓箭。”
沉山泫立时从旁边一个兵卒背上夺来一把弓箭,长洢端坐在马背上,引弓拉弦,她的箭术是垣澈亲手教的,她眼盲时,听着声音就能百发百中。现在眼睛好了,更是如虎添翼。
一箭直射进营帐内,立刻响起一阵惊呼声,随即就是一阵叫骂,一个人捂着头一路骂出来道:“他娘的是谁?谁敢射老……”
他已经冲到营帐门口,头发里贴着头皮插着长洢射出去的羽箭,嘴里的叫骂声还没骂完,长洢又一箭射过去,贴着他裆下穿过去,立时吓得没再骂下去。
营帐里的男男女女都跟了出来,女的袒胸露乳,男的衣衫不整,一群人酒气冲天。有几个已经喝得东倒西歪站不稳,搂着身旁的妓女。妓女们看见方才那人裆下射了一箭,都咯咯直笑,笑得花枝乱颤。
长洢目光不动,一箭穿过人群,贴着一个妓女的脸,射在营帐门头上。众妓女尖叫一声,不敢再笑了。
三箭射完,她放下弓箭道:“城南七营右将军,谁吊起来的?”
城南七营右将军就是沉山涛,在场的人都不知道,但吊在空地上的只有沉山涛一个人。他们看了看沉山涛,又看了看长洢,面面相觑。
裆下挨了一箭的那人此时已经回过来神来,一脚踢开箭,大步走过来道:“他娘的你谁啊?你他娘的管什么闲事?有你什么事!你给老子从马上滚下来!”
长洢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一箭从他肩膀上射穿了过去。那人惨叫一声,立时倒在了地上嗷嗷直叫唤。
众人顿时吓得白了脸,长洢森冷道:“前三箭已经告诫过你们,这一箭,我让他见血,下一箭,我要、命。我再问一遍,城南七营右将军,谁吊起来的?”
一个胸口衣衫都褪开的男人颤巍巍举起了手,长洢道:“放下来。”
那男人立时将沉山涛放了下来。
长洢道:“你的军职,为什么将右将军吊起来?”
那男人不说话。
跟着沉山涛来到兵卒已经被沉山泫松了绑,其中一个跑上来道:“他是南六营校尉。我们将军见六营这边闹腾得厉害,带人来查看,见他们不但饮酒作乐,还在军中招妓。我们将军制止他们,他们就动手打我们。我们来的人少,就被他们打成了这样。”
长洢转眸看那校尉道:“是这样么?”
那校尉道:“是……是……”
长洢道:“你是校尉,动手打将军。以下犯上如何刑罚?”
那校尉道:“杖……杖军棍一百。”
长洢道:“很好。城南六营主将是谁?”
没人说话,仿佛对主将十分不屑。
沉山泫道:“主将是沧禹氏的庶长子沧禹测,他不在。”
第八十四章 治军(二)
沧禹测是沧禹氏族长的长子,他出自沧禹氏,父亲又是一族之长,理当是沧禹氏的大公子,但他母族是边浅奴族,只能是个庶长子。也正因为是女奴生的,他在沧禹府的处境尴尬可怜,常受人轻视欺辱。
他此时不在军营里,多半是这些人不服他管,被挤走了。
长洢道:“副将是谁?”
众人都往地上指,肩膀上挨了一箭躺在地上嗷嗷直叫唤的那个就是。
长洢道:“你身为副将,竟敢公然带头在军中招妓?”
那副将倒也不怂,捂着伤口从地上挣扎起来,用血淋淋的手指着长洢道:“老子想玩女人就玩女人,关你他娘的什么事?你有种射死老子!来!来!”
长洢根本不理会他的挑衅,只道:“军中招妓,依军纪,主犯一律处死,从者杖军棍两百,生死不论。兄长,你监刑。妓女全部驱逐出去。”
沉山泫立时应道:“是。”
长洢掉转马头,正要走,那副将叫道:“你他娘的说处死我就处死我?你谁啊?你凭什么处死老子?老子是金戈氏的,老子可不是你们沉山氏的,你们沉山氏的军纪关老子什么事?”
他冲那群与他一起寻欢作乐的人道:“你们说是不是?这是我们的地盘,他们沉山氏凭什么管到我们头上来?”
经他一撺掇,那行人立刻也不服气了,都跟着叫嚷起来。
几个叫道:“我们是沧禹氏的,就是犯事也轮不到你们沉山氏管。”
另几个大喊:“我们是金戈氏的,现在城南六营就是我们沧禹氏和金戈氏的,沉山氏的军纪管不了我们的事。”
有人拥护,那副将更来了劲,高声道:“你他娘听到没?这是我们的地盘,我们想喝酒就喝酒,想玩女人就玩女人,干你们沉山氏屁事!赶紧给老子滚!”
长洢原本已经驱马准备走,却不想这个副将还带头闹起来,她勒住马,回身抬箭,一箭从那副将喉咙正中射穿过去,他瞪大眼睛,倒在地上,顿时鲜血乱涌。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副将在血泊中,脖颈扭曲地挣了挣,眨眼间就断了气。
长洢淡漠扫了一眼,再看向方才叫嚣起来的那行人,他们立时噤了声,都惊恐地看着长洢。
长洢凛凛道:“我再说一遍,军中招妓,主犯处死,从者杖军棍两百,生死不论。这是洛水的军纪,不是沉山氏的军纪。我倒想问问你们,沧禹氏,金戈氏,你们哪一个不是洛水的氏族?”
众人都不出声。
沉山氏历来掌管洛水兵权,久而久之,都认为洛水的军纪都是沉山氏制订的。其实不然。
沉山府治军的每一条军纪都是由洛水文武众臣拟订,洛水皇族与沉山氏修订,制定成册,加盖国玺,军纪与国法有同等效力。
长洢道:“只要你们还是军人,还在军中,遵守军纪就是你们的第一要义。胆敢犯禁者,依军法处置。”
正说着,沉山治带了大批兵卒赶了来。沉山治身后跟着一个青年公子,身形挺拔,霞姿月韵,正是沧禹测。
他们二人一齐出现,六营那些人立时明白过来,是沧禹测见他们招妓,又管不了他们,出去通风报的信。个个都心中冒火,暗骂沧禹测贱奴之子。他们本来还想闹一闹,但沉山治带了大批的兵卒来,且沉山治常年征战,素有战名,也都不敢出头。
长洢年幼时在漾土府与沧禹测遇到过一回,她甲子生辰时沧禹测也代表沧禹氏来庆贺,但沧禹测从未见过穿男装的长洢,而且此时是深夜,灯火晦暗,他一时也没将长洢认出来。
长洢毕竟是女子,此时出现在军营中,万一被他发现,必定会被沧禹氏和金戈氏的这些人倒打一耙。她跟沉山治交代了两句,叫人带上受伤的沉山涛,策马先走了。
沉山治跟沧禹测客套两句,把那些人拿住,该打的打,该罚的罚。沧禹测往长洢离去的方向望了一阵,策马追上来道:“公子请留步。”
长洢马不停蹄。
沧禹测道:“敢问足下是沉山氏哪一房的公子。”
他紧追不舍,仿佛不探究出个所以然绝不肯罢手。
长洢停了马,微微侧首看他道:“你想知道我是谁?”
沧禹测抱拳道:“恭听尊名。”
长洢冷道:“我是谁?你管我是谁。”
沧禹测不由愣了愣,长洢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扬鞭策马而去。
回到存璞阁已经是凌晨,云清服侍她梳洗了睡下,第二日早膳后又骑着子衿出去,和沉山治一同往城外军营去,巡视主将是金戈氏和沧禹氏的军营。
城南六营打杀了一批人后,其他营里果然安分了,兵卒按时训练,将领严明军纪,都不敢含糊。
巡查到城南六营,又遇见了沧禹测。他一人骑马在前,身后跟着几个侍卫,拿着大小包裹。迎头见到长洢和沉山治,他先跳下马过来行礼。沉山治也下了马与他还了礼。
他又过来向长洢揖了一礼,道:“满公子。”
看他神情,多半是已经知道长洢的身份了。却没有说破。
长洢端坐马背上微一颔首,沧禹测道:“我原来还想到府上去辞行,遇见二位,就在此别过了。”
他又向长洢和沉山治作揖,沉山治道:“测公子这是要回离都去?”
沧禹测道:“我本来就不该来这里。父亲叫我来长长见识,如今也见了,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他昨天跑出去告密,独善其身,却叫金戈氏的副将伏诛,其他沧禹氏和金戈氏的将领受罚,梁子肯定是结下了。另外十二营里沧禹氏和金戈氏的将领也听闻了这事,本来就排挤他,现在哪里还能再容得下他?
沉山治道:“公子高雅,原也不是军旅行伍之人。离都才是公子施展抱负的地方。”
沧禹测笑笑,这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他一个庶子在王侯将相遍地走的帝都,哪里有他施展抱负的地方。与长洢和沉山治施了一礼,骑上马,先走了。
长洢道:“他没将我的身份抖露出来倒令我意外。”
沉山治重新上了马,一面策马跟着长洢走,一面道:“殿下放心,他欠着沉山府的人情,不会多嘴说什么。”
第八十五章 仁心(一)
经沉山治一说,长洢想起来一件事,她腿好了以后没几年,正逢渭水女帝发动宫变,临朝称帝。随后,这位女帝陛下就下令屠杀林湖氏。林湖氏旁支一对兄弟逃来了沉山,他们想要逃往南昭,哀求垣澈送他们从沉山边关出去。
长洢当时正在城西三营跟着垣澈学习箭术,听完那对兄弟的哀求,她将盲眼一垂,冷冷道:“杀了他们。”
垣澈猛地一震,看她道:“你说什么?”
长洢道:“我说,杀了他们。”
垣澈道:“林湖氏虽是渭水氏族,但洛水与渭水本就是一家,沉山氏与林湖氏早年也有姻亲。如今危难之时,他们孤身前来求救,我不能袖手旁观。我能设法将他们送出边关,我在南昭也有朋友可以接应,我能救下他们……”
长洢却只道:“杀了他们。”
垣澈道:“阿满……”
她自幼受垣澈教导,两人很少出现分歧。而且以往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她最终都会听从了垣澈的话。那一次她却坚持己见。
她道:“沉山府执掌洛水兵权数万年,历代天子都未曾对沉山府忌惮如此,为何到了陛下这里,他越来越忌惮沉山氏?只是因为沉山府掌着洛水兵权么?不是。是因为林湖氏。”
她道:“沉山氏掌洛水兵权,林湖氏掌渭水兵权,早年陛下眼睁睁看着林湖氏谋反叛乱,夺了渭水氏的帝位。所以,他怕,他怕同样执掌兵权的沉山氏就是下一个林湖氏,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夺了他的帝位。如今渭水皇族还朝,重登帝位,林湖氏被诛杀,是他最愿意看到的事。你却要在这个时候救林湖氏?”
她道:“一旦陛下知道,你将林湖氏的余孽送到了南昭,他必会认定,你沉山氏与林湖氏早有勾结,早与林湖氏一样,有谋逆之心!你这个沉山王世子,内结判臣,外通南昭,他只会更加忌惮沉山府,必要除之而后快。”
对于滁帝,她其实没有多少了解,但也许是因为出生皇族,对于皇权的诸般忌惮,她仿佛感知得格外敏锐。慧贤皇后和恭德太子就是皇权斗争血淋淋的牺牲品。
她所言句句在理,垣澈沉默良久,仍是不忍道:“我知道你的担忧,可他们是两条人命。”
长洢立时道:“两条人命抵得过沉山氏一族人的安危么?垣澈,你是东洲的大公子,但你也是沉山王府的世子,孰轻孰重,还需要我与你分辨清楚?你若舍不下仁义,不忍杀他们,我来。”
垣澈却不同意,命沿江将那对林湖氏兄弟连夜送走了。
长洢越想心中越是不安,当夜让沉山治去追。
沿江带了一行精兵将林湖氏那对兄弟护送到沉武边关时,忽然遭到劫杀,来得不是旁人,正是沧禹氏的族长沧禹潍和他儿子沧禹测。他们带了大批的死士,护送的精兵都被屠杀干净,只剩沿江一个人。
他们要活捉了沿江和那对林湖氏兄弟做沉山氏勾结林湖氏里通外国的罪证,沿江面无表情,一人对战数十人,硬生生杀出来一条血路。
林湖氏那对兄弟却趁他不备,从袖中抽出短刀向他后背刺来。
沿江眼皮也不曾动一下,贴着刀身避开,持剑反身,一剑将其中一人砍倒,另一个已经飞身退到沧禹潍身旁。
果然是沧禹氏设计构陷沉山府的阴谋。
沿江仍是面无表情,半身浴血,杀出了重围。沧禹潍却带着死士紧追不舍,一行人追出密林,迎头就见清冷月辉下,一人端坐在马背上,身形极高,漆黑的身影如一座巍巍高山。他一马当先,手中握着一把银色长弓,身后上百精锐骑兵呈扇形排列开来,人人身披黑甲,手持长弓。
正是赶来的沉山治。
狭路相逢,沉山治先发声道:“沧禹族长,你夜半三更携林湖氏余孽在沉山边关意欲何为?”
沧禹潍眼睛一眯,他原是要利用林湖氏设计沉山氏,若是被沉山治抓住,反倒被倒打一耙,立时道:“撤!”
沉山治在马背上一挥手,众骑兵一齐引弓搭箭,一时箭如雨下。沉山治也挽开银色的长弓,“嗖”地一声射中了沧禹潍胯下的马匹,马嘶鸣一声歪倒在地,沧禹潍也摔下了马。
经过一番厮杀,众死士已经也死伤大半。沧禹测见状,眸光一闪,当机立断,将剩下的那个林湖氏人杀了。
沉山治策马上前正要射杀沧禹潍,沧禹测忙跳下马,挡在他父亲身前道:“左将军手下留情。”
沉山治引箭对着他。
沧禹测道:“林湖氏的人已经被我杀了,死无对证,就是到了陛下面前,也分辨不出谁对谁错,不过是一桩小事。但若将军此时杀了沧禹氏的族长,就成了一桩大事,沧禹一族绝不可能罢休。”
沉山治冷笑道:“你当我沉山氏怕你沧禹氏?”
沧禹测忙道:“我绝非此意。只是一族族长被杀,陛下定要过问,此番构陷之事,是家父私谋,外人并不知晓,沉山王想必还不知道此事,为了沉山大公子,将军也不该将此事声张出去。”
滁帝一向偏心沧禹氏,此事若真闹开了,无凭无据,滁帝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若此时,杀了沧禹氏的族长,滁帝必定会追究到底,沉山王和垣澈都会牵涉其中。
沉山治暗忖片刻,盯着沧禹潍,手中弓弦一松,将手中羽箭射了出去。
那箭携着雷霆之势直直射向沧禹潍,沧禹潍和沧禹测都大惊失色,正在命悬一线时,却见那箭不偏不倚,斜插在沧禹潍脚尖前的地面上。
沉山治收了弓弦道:“我放你们一箭,不为旁的,是看在沉山夫人和堪木氏的面子上。”
沉山夫人出自堪木氏,沧禹测之妻也出自堪木氏,沉山与堪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沉山治因此放了沧禹潍和沧禹测一马。
长洢想起这些旧事,神情有些怔忪。
沉山治唤她道:“殿下……”
长洢侧头看他,他道:“沧禹测还算是个知恩图报的,回去也没声张,沧禹潍这些年安安分分,恐怕也是受了他的劝阻。而且沧禹氏并不待见他,他不会平白无故再得罪了殿下。如今再回头想,当时若不是殿下机敏,察觉出事态异常,且当机立断命我连夜追捕,恐怕沧禹氏借林湖氏构陷沉山府的罪名就要落定。若真如此,恐怕那时就是一场血雨腥风。当时除了沧禹潍和沧禹测,其他人都被我打杀了干净,此事虽做的隐蔽,但毕竟在沉山境内,王爷很快察觉到了。他盘查我为何夜间领兵出去,我只好如实说了,王爷也赞殿下机智有决断。”
第八十六章 仁心(二)
长洢苦笑摇头道:“这些年,我竟不知道舅舅还赞过我。他似是一向不太喜欢我,我每每唤他舅舅,他也极少理会的。我记得,舅舅当年知道了这件事,气得大发雷霆,将垣澈罚去跪了宗庙。他这一生,只跪过两次宗庙。第一次是因为将我救来了沉山府,第二次也是为了救人。”
那天垣澈在宗庙跪了整整一天,沉山王在宗庙怒骂了他整整一天。等沉山王走了,长洢才让潭清扶她进了宗庙。她摸索着在垣澈身旁屈膝挨地,也立身跪着。
垣澈讶异道:“你做什么?”
她道:“我陪你一同跪。”
垣澈立时道:“你是皇族公主,如何能跪臣属家的宗庙?这不合礼制。”
她笑:“这里又没有旁人。”
垣澈正色道:“礼法在于律己,是做给旁人看的?你不许跪。”
她只好盘住腿,挨在他身旁,席地而坐。慢慢道:“垣澈,你并没有做错。你不会拿沉山府的安危当儿戏,选择送他们出关时你肯定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你有万全的把握,所以你想给他们一条生路。可我不会,我不会为他们思虑对策,更不会给他们反咬一口的机会。我只会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她自嘲地笑了笑,续道:“我自小就知道,我从来就不是善类。”
垣澈道:“阿满,不许这样说自己。”
她笑道:“说不说出来有什么打紧?其实你比我更清楚,我身上的戾气有多重。可你从没有因此将我当作异类,仍是悉心照料我,教导我。倘若当初你没有对我施下仁心,也和宫里的人一样将我当作妖孽怪物,我早已经死了,如何还能活到今日?”
如果垣澈当初没有带兵入宫将她接走,她可能就死在斋宫的雪地里了。还有她血统不纯的秘密,一旦被皇族发觉,沉山氏也要受牵连。保住这个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她。
在沉山府,制造一场意外杀了她,对于他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她被流放宫外,就算死了,皇族也根本不会过问。
他却从未对她动过杀心。
她道:“垣澈,你的仁心,是这世间最难能可贵的东西。我需要,任何人都需要。但这一点仁心,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施与他人。所以只有你是垣澈,只有你,是东盛神洲位列榜首的大公子。”
垣澈抬眸,深深看她。良久,他伸手在长洢的头顶上揉了又揉道:“阿满,我很高兴。没想到总是将事情闷在心里的阿满小姑娘也学会了开解人。以往多是我开解别人,今日有人来开解我,我从没觉得如此欢喜。”
他开怀大笑,长洢此时想起,他的笑声仿佛就在耳旁回荡。她不由勒马停住,却只听见不远处的城西三营里传来阵阵操练之声。
长洢望着城西三营的方向,不由一阵怅然。城外三十三营,她来得最多的就城西三营,城西三营是三十三营的主营,垣澈的营帐就设在这里。
她策马到了营地入口,勒马停住了。
沉山治见她不走了,也勒住马,与她并肩立在大营门口道:“殿下,沉山的军纪严明,不许女子出入军营。殿下虽是皇族公主,身份尊贵,但王爷若一定要拿军纪严明要求,殿下也是不能踏入军营半步的。可自从殿下的腿康复了,每每往军营来,王爷面上虽然不悦,却也时时关注着殿下。殿下眼盲时就习得一身好箭术,有一次在营中与王爷比箭,王爷射中靶心,殿下你听着箭射在靶心上的声音竟将他的箭射穿了过去。王爷的箭术可是无人能敌,王爷极少夸人,连大哥他都很少夸赞,却忍不住夸赞你!在三十三营逢人就赞我们府里的‘满公子’箭术了得。也正因此,殿下“满公子”的名号,在沉山三十三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王爷一向很看重殿下,只是碍于君臣之礼,也不想与殿下太亲近引得先帝猜忌,才一直待殿下不远不近。如今王爷不在了,大哥也不在了,殿下若是出了什么事,王爷和大哥……”
长洢已经红了眼圈,心中也明白沉山治想说什么,勒住缰绳道:“兄长别说了,我不会走的,我回府了。”
她掉转了马头,回了沉山府。
晚膳后,云清从外快步跑进来道:“殿下,夫人醒了。”
长洢立时往中正庭院来,沉山夫人半坐在床上,身子倚靠着沉山泽,见长洢来了,她挣扎着要起身见礼。
长洢忙扶她坐住,她坐在床榻沿上,沉山夫人拉住她的手道:“殿下,妾身不中用了。”
一语未完,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掉下来。
沉山泽一面给她擦泪一面红着眼眶道:“娘,你不要说这些话。你总这样想,病怎么能好起来。”
长洢也道:“阿泽说的对,舅母安心静养,慢慢会好起来的。”
沉山夫人默了一阵,直望着长洢道:“殿下,沉山府如今这样,原不该拖累了殿下,但我方才听阿泽说了殿下的话,妾身也斗胆说几句。殿下在沉山府长大,妾身也将殿下看得自己家孩子一样。妾身如今是管不了府中的事了,阿泽他一向没担过事,阿治虽好,却也是一向谦让容易吃亏的。沉山府里如今没有一个能做主的人。王爷在时,常与妾身说,殿下是个有主见有决断的,比府里的小子们都强。”
她说到此,紧握着长洢的双手郑重道:“殿下既然不愿意走,妾身想请殿下主持沉山府。”
长洢颔首道:“舅母放心。沉山府的事我不会不管。”
沉山夫人不住点头,微微笑道:“有殿下这句话,妾身哪怕是死了也能瞑目了。”
沉山泽道:“娘……”
沉山夫人道:“娘不走,娘不走,阿泽还在,娘不走……”
她说到此,想到沉山王和垣澈,不禁悲恸难忍,伏在沉山泽肩上哭了起来。沉山泽抱着她,长洢鼻尖酸涩,撇开脸,先出了房门。沉山夫人在沉山泽怀里哭了一阵,又昏昏睡了过去。
沉山泽将她放到床上睡好,回身见长洢要走,忙道:“阿满,你先别走。”
他快步出来,道:“你跟我来。”
第八十七章 重振
沉山泽往中正庭院的议事厅走去,长洢跟着他走,到了议事厅,就见厅中站了许多人,除了沉山渎称病没来,其他公子都在,连总领沉山都府的沉山汛也回来了。
沉山治站在最前,沉山汛和沉山涛、沉山泫并列站在他身后,其余众公子又依次站在后面。
与南昭这一战,沉山涛的父兄战死,沉山泫的父亲重伤残疾,兄长战死。除去在离都的旁支长房,其他各房里的父辈和长子都有损伤。如今站在这里的各房当家人都是年轻的面孔。
“殿下。”
沉山治抱拳单膝而跪。
“殿下。”
沉山汛和沉山涛、沉山泫也抱拳跪下。
“殿下……”
众位公子都一齐抱拳跪下来。
沉山泽走到沉山治身旁,也抱拳向长洢跪下道:“殿下,沉山府绝不做叛臣,但也绝不能沦为奴族。沉山府愿听殿下调遣。”
众公子一齐道:“臣等愿听殿下调遣。”
长洢看着他们,眼中热潮涌动,忙上前将他们扶起来。她站在众公子面前,深深躬下身揖了一礼,然后站直了身子,注视着他们道:“诸位叔伯兄长,我洛水洢今日在此立誓,只要我还活着,绝不负沉山府。”
第二日,沉山泽与沉山治就将沉山府在册将士,武器甲械以及军饷民情登记造册,一应文书都命人搬在议事厅里让长洢过目。
长洢全靠笔划认字,此时面对许多书文,一面听沉山治和沉山泽讲述,一面尽快习文认字。她以往跟在垣澈身旁又经常出入军营,对沉山府诸事本就了然于胸。
沉山府经此一战,除去戍边将士,损失了十之三四的兵力。如今,洛水与南昭的战事已停,南昭与楼烦正动干戈,正是沉山府可以借机喘息的时机。
长洢与众公子商议后,命沉山汛回离都,继续统领沉山都府事宜,命善于练兵的沉山治和沉山泫统领余下二十营将士,命有戍边经验的沉山涛前往边地,统管戍边。
诸位公子在军中有职务者前往军营和边关各司其职。沉山泽则坐镇沉山府,统领沉山府内外诸事,一面佯装称病一面看顾沉山民生民情。
诸事安排妥当,众人各自领命而去。他们有了肩负的使命,先前因战乱战败和失去主心骨而惶恐茫然的情绪立时一扫而空,个个昂然挺胸,精神焕发。
不消几日,洛水四围动荡不安的边关安定下来,城外三十三营溃散的将士又重新开始练兵,呼喝的号声冲破云霄。沉山府内外诸事往来对接也一一有序,丝毫不乱。
先稳定了军心,长洢又将沉山边境受战火破坏的城镇摸排了一遍,命人把战死将士的数目也统计了出来。
长洢一一看过,命人核算钱款,一要重建受损的城镇,二要抚恤战死将士的遗属。钱款核定下来后,长洢看着账册上的巨额款项,不由蹙紧了眉头。
沉山府的账目早已入不敷出。
沉山府领洛水兵权,军饷历来是皇族与沉山府各负担一半。但自从与南昭打仗,洛水皇族就再没有向沉山府拨付过军饷。打了三五个月仗,一应军粮战资全是沉山府一力承担。
沉山府麾下几百万的兵卒,每日什么事不做,单张口吃饭,就是一桩不小的开销。更何况,每个兵卒每月还要拨付十到五十两的俸禄。
寻常无战事的年月,沉山府尚可应对一段时日。如今沉山府独立支撑着打了三五个月的仗,粮库银库都将告罄,哪里还有这个能力负担往后的军饷和战后重建的开支。
长洢传信到离都,命沉山汛上书请求拨付军饷。沉山汛连上数道奏疏,中枢阁以滁帝薨逝大丧,国库耗费巨大,无力拨款为由将奏折驳了回来。
长洢在议事厅看了驳回来的折子,扬手将折子扔了出去。
沉山治道:“先帝驾崩,朝中诸事少不得都要往后拖延一些。我们不如再等等。”
长洢冷笑道:“再等等?洛水的国库还支撑不了一场国丧?沉山府的军饷拨付不出,被沧禹氏和金戈氏占据的十三营倒没见少了钱粮。”
沉山泽道:“沧禹氏历来掌洛水的财政,短了什么也短不了钱财。”
长洢道:“沧禹氏……”
她凝眉思忖了片刻,道:“我明日就动身回离都。”
沉山泽和沉山治都看向她道:“你回离都做什么?”
长洢道:“奔丧。”
说罢,她起身快步出了议事厅。沉山泽追上来道:“你跟我你一块去。”
长洢脚步一定,直直看着他。
沉山泽不解道:“怎么了?”
长洢道:“我那天在向清苑是怎么和你说的?你马上要承继沉山王位,你是沉山的王。皇族和沧禹氏千方百计想要控制住你,宫里传旨你尚且不能去,你如今倒要自己送上门去?”
她面有愠色,沉山泽也气恼道:“我不能去,你就能去?你违抗圣旨私自逃婚在前,挥剑诛杀天子钦使在后。诛杀钦使之事至今没有闹出来,倒可以暂且不提。私自逃婚却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你现在回去,一不是为了认罪,二不是为了联姻,反倒是帮沉山府出头,皇族怎可能轻易饶恕你?我好歹还修了灵力出来,到了逃命的时候我还能跑。你呢?你跑都没法跑。你还往回送死。”
长洢道:“谁说我抗旨逃婚了?我既然要回去就一定有回去的办法。你不能去。兄长也不行。”
沉山治也跟了过来,还未开口就被长洢否决了道:“沉山府嫡系一脉如今只剩你们两个,你们两个不管谁在离都出事,都势必会影响到沉山府的安危。我本就是皇族人,就该回那里去。”
“可是……”
沉山泽还要说,长洢道:“还有你母亲。她如今病成这样,你不守在家里,你还要往哪里去?你去了哪里,她都要日日悬心,你叫她如何安心养病?”
沉山泽垂下头,彻底没了话。
沉山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听殿下的。”
沉山泽抹了一把脸,扭头就走了。
第八十八章 回都(一)
回离都前,长洢又去了一趟沉山氏的墓园。她沿着垣澈的陵墓将被风吹倒的白幡一一安插好,又将墓碑上落得冥纸打扫干净。她带了酒来,一个人坐在墓碑旁喝酒。
给垣澈也倒了一杯,她举着酒杯道:“你寻常时候也不喝酒,明天我去离都了,就当给我饯行,喝一杯。”
说着,将那杯酒洒倒在墓碑前。
她抱着酒壶喝了两口,歪靠在墓碑上道:“我也不多喝。你寻常总管着不许我喝酒。我其实也不是很想喝酒,就是你每次去漾土府回来带得果子酒很好喝。兄长他们都说白酒也很好喝,我就很想尝尝。所以,和兄长他们偷喝过两回……”
她仰头喝了一口,酒太烈,烧的嗓子眼火辣辣的,眼睛也一阵热潮涌动。
她呛了一声,抹抹嘴角道:“偷喝了几次白酒以后,我还是喜欢喝你从漾土府带回来的果子酒。那果子酒其实不是你一个酿的对不对?你在沉山时从来不酿酒,只有去了漾土府才酿了酒带回来。是你和那位西山姑娘一起酿的吧?有时候想想,真是嫉妒她……”
她苦笑了两声:“你如今不在了,那位西山姑娘必定也很伤心。只是你始终也没有告诉我她是谁,我想去安慰她两句也不能够……”
她接着喝了几口,抱着酒壶将自己缩成一团,难以自制地抽泣了起来。一直到夕阳西下,她才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模样。从垣澈墓前站起身,夕阳将她的身影在地上拉得斜长。
她伸手抚在墓碑上道:“垣澈,我走了。”
说要走,手却在墓碑上留恋地抚了一阵又一阵。最后一抹夕阳将要沉入天际时,她终于转过了身,却发现沿江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不远处的松柏间。
他一直看着长洢,长洢看见他,他径直走了过来。
长洢道:“你一直在这?”
自从她回沉山府奔丧就没再见过沿江,现在想来,他应该一直守在垣澈陵墓附近。
沿江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道:“你要去离都?”
长洢道:“是。”
沿江道:“你一个人?”
长洢点头。
两人默了一阵,长洢道:“你一向跟着垣澈,如今他不在了,你也不必为他守在这里。这世间如此之大,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他也安心些。”
说罢,她从沿江身旁走过去,径直往前,走到墓园外,却发现沿江环臂抱剑,安安静静,如同一道影子立在园门处。他的精思幻影之术几与垣澈齐平。
他道:“大公子以往不在你身旁时,总会命我留下来看护你。如今大公子不在了,我想,他更想让我跟在你身旁护你。”
他走到长洢身前,将他的佩剑横在他与长洢之间,拔剑出鞘,就见剑身雪亮,光可鉴人,剑心赫然一弯红弧,宛如人的眼睛。
他伸出一手,手掌向上,示意长洢将她的手放上来。
长洢伸手,两人手掌相对,剑刃横在他们手掌间,轻轻一划,两人的掌心立时流出血,鲜红的血珠沿着两侧剑刃相融为一,慢慢渗入剑身,被那道红弧吸收。
须臾,那道红弧陡然涨出血红的光,雪亮的剑身一瞬间全变成血红,旋即红光一闪,红弧消失不见,血红的剑身也重新变得雪亮。
沿江道:“此剑名为忠行,同饮二人之血,可以剑灵为媒,以血献忠。大公子救过我的命,我曾想以此献于大公子。大公子却道,忠在于心,无须如此。我想也是,只随时跟在他左右。但你我男女有别,若时时跟在你左右,恐有不便。此去离都,危险重重,你修为极低,身无灵力,一旦有变故,我若离得远了也难以施救。今日,便以此剑,向殿下献忠。只要此剑不离我身,百丈之内,殿下唤我,我即时就可到殿下身旁。”
他收了剑,端正立在长洢身前,抱拳跪地,郑重道:“臣金戈沿江,愿追随殿下。”
长洢双手将他扶起来,肃然拱手,向他深深揖了一礼。
此时,滁帝驾崩的消息早已传遍东洲各国,滁帝的遗体还未送回离都,四皇子段滞就在右相沧禹薄与中宫皇后的拥护下登基称帝,尊中宫皇后为皇太后,祖母太后为太皇太后,改元光德。
这一年便是洛水光德元年,滁帝的时代以他的死亡就此终结。
先帝驾崩,依礼制,继任的新帝应守丧满二十七日才可登基称帝。沧禹氏却亟不可待地扶立了新帝,改朝换代的速度之快,甚至没有给二皇子和三皇子留有一点图谋不轨的时间。
二皇子羽滨封了川平王,三皇子南泾封了川安王,这兄弟二人仿佛只是睡了一觉,一睁眼已经更天换日,他们的天子父亲死了,踩在他们头顶上的是病歪歪的幼弟。他们只得了一个不轻不重的郡王位,滁帝大丧过后就必须离开帝都前往封地,无诏不得回来。这叫他们如何服气,个个称病在家,不愿朝拜新帝。
滁帝的遗体前几日才送回宫中,羽滨和南泾也只是去宫中哭了一回丧,就没有再入宫。任凭宫中处置滁帝的丧仪。
长洢原来打算骑子衿回离都,少说也要十日功夫,如今有沿江施精思术带她,三两日便抵达离都。他们先到沉山都府,沉山汛正穿了孝衣预备入宫行祭礼,走到府门前迎面看见长洢,惊得直瞪眼。
等反应过来,他一把拉住长洢,喝命左右关门,一面责骂沉山泽和沉山治不懂事,一面急急拉着长洢将她拉到都府内极隐秘的一处密室内藏好,一面又忙着叫人探看是否有人跟踪尾随,贴身跟他的几个老家人一时忙得团团乱转。
长洢道:“汛叔,我悄悄来的,有沿江护着,寻常人也发现不了我,你如此忙乱,倒更引人注目了。”
“殿下呀……”沉山汛简直要跺脚了,“你怎敢如此就回来?你如今是戴罪之身,若要叫人知道,少不得要将你抓住,治你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
长洢道:“我不回来,难道要逃一辈子藏一辈子么?”
第八十九章 回都(二)
她抗旨逃婚,新帝如何处置她,她不知道,但她的二姐姐宛潼一定会借机治她一个死罪。她如今回来就是为了脱罪,重新以公主之尊回到宫中,只有这样,她才有能力在皇族面前维护沉山府。
她道:“汛叔,你不必担心,我既然回来,自然不是白白来送死的。”
沉山汛听她如此说,忙问:“殿下有何打算?”
长洢道:“先帝驾崩的消息东洲各国都已知道了,各国可有派使臣来离都致哀?”
沉山汛道:“有。渭水与洛水同宗同族,如今洛水国丧,渭水第一个派了使臣来。三日前,正在和南昭打仗的楼烦也派了使臣来,随后这两日,除了上凌氏没动静,易沃、上谷等周边小国都纷纷往洛水派来了使臣。”
长洢道:“南昭没有派遣使臣来?”
“南昭……”沉山汛凝眉细想,“似是听闻有使臣要来,但至今使臣还没到都中。不知来的是谁。还有,因是天子之丧,到时缥缈山也是要来人的。”
缥缈山不是一座寻常的山,可以说是东盛神州的圣山。
缥缈山上的尊天盟不涉朝政,不受君命,只尊天意,顺民心,尊天盟历代宗主手持天子剑,代天地二皇执掌着斩杀暴君奸臣的特权。是以,各国各族不论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敬尊天盟。甚至,一国天子都要礼让三分。
缥缈山上的人一般也不问世事,但若遇到某国天子驾崩、登基、或有重要的盛会和灾祸才会派人下山参与。
长洢呢喃道:“缥缈山……”
半晌又呢喃一声道:“南昭灼会代表缥缈山来么?”
“殿下说什么?”
沉山汛没听清。
长洢摇摇头,道:“汛叔,你入宫行祭礼时设法给回酒传个信,让她来见我。”
沉山汛忙应了一声,从密室出来,唤了几个可靠的家仆来服侍长洢,左叮咛右嘱咐一番才放下心往宫中去。
回酒得到消息,怕引人怀疑,不敢立时就走。等到第二日,寻了一个往涅川都府去的由头出了宫,左右绕了半晌,才悄悄绕到沉山都府来。
沉山汛引她到了密室内,一见到长洢,她立时扑上来抱住长洢就哭起来。她一个未满一甲子的小姑娘,先丧母又丧父,一人独自在宫中,如今见到自己的亲姐姐,哪里还能忍得住,一面哭一面道:“阿姊,我以为今生再难能见到你了……”
她泣不成声,潭清也跟了她出来,一是因见到长洢,二是因沉山府大丧,跪倒在长洢身旁也哭个不住。
长洢抱住回酒,又拉扯潭清起来,她两个抱住长洢哭了好一阵才止住了哭。
长洢道:“我逃出宫被发现后,皇后是如何处置你的?”
回酒道:“无凭无据,她如何能处置我?你走后七八日,我估摸你已经逃得远了,便让容洁在落英殿里放了一把火,她顶着你的模样从落英殿里趁乱逃出来,当时乱哄哄的,又是夜里,容洁卸了面具混在人堆里,谁能分得清她是何时来的。当众人发现你不见时,到处胡乱找,哪里能想到你早走了。我也趁乱将那面具烧了,没有一丝证据。二姐姐想攀扯我也攀扯不上。”
长洢道:“难怪我到了沉山边界才有杀手追来,我当时还在想若我出宫后就被宛潼发觉了,依那些杀手的脚程,我还没到沉山杀手就应该追上我了。原来她迟了七八日才知道。你那时执意让我走,我还担心你会受了连累,没想到你想了这么好的计谋,天衣无缝。”
回酒面上微红,螓首低垂道:“这计谋不是我想的,是乔渡教我的。”
长洢道:“乔渡?”
回酒道:“就是那位研制出易容面具的太医。”
长洢道:“我倒忘了他。往后如若有机会,应当面向他致谢。”
回酒道:“不用谢他,他原就是照料我和母亲的太医,我自幼就与他相熟,他人很好。”
她说到此,面上红晕更甚。长洢见她这样娇羞的情态,心中约莫有些猜测,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没有开口深问。
回酒见她消瘦了许多,心疼道:“阿姊,虽说沉山大公子不在了,你既不愿嫁去南昭,只管远走高飞就是,为何还要回来?”
听她提及垣澈,长洢心口猛地一阵抽痛。她以为自己已经能直面垣澈的死,但此时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仿佛被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心脏。
她怔怔地不说话。
潭清怕她伤心,忙道:“殿下此时回来,多半是为了沉山府吧?沉山府如今艰难,殿下来都中救助,恐怕还不知道如今朝中已经被沧禹氏把持,哪个还敢帮衬沉山府?左相大人又不在都中,若是她在,倒是能帮一帮殿下。”
回酒也自悔失言,跟着岔开话道:“说起来,左相大人此时也艰难。此番战事,涅川府虽没有多少损失,但淙公子战死了。那位淙公子我见过一次,也是极好的男儿,若是没有这番变故,至多明年他们二人就要完婚了。没想到……”
长洢静默了一阵,恢复如常:“左相大人是去漾土府了么?”
回酒道:“淙公子战死的消息传来,左相大人便往漾土府去了,虽说是未婚夫妻,但终究是有婚约在身,左相大人依礼也应当去祭奠。听说左相大人到了那里,便哀思过度,病倒了。不然父皇薨逝,新帝登基这样的大事,左相大人如何能不在都中主持呢?如今倒好,宫内宫外一应事务都是沧禹氏在做主了。”
她说着不由愤慨起来,长洢垂眸道:“涅川府不会一直放任沧禹氏夺权,涅川浈过不久必定会回来。回酒,有件事我要托给你办。”
回酒立时道:“什么事?阿姊只管说,我一定帮你办到。”
长洢道:“你在宫中应能打探到南昭使臣的身份,你探到了,设法传个信给我。我有用处。”
回酒道:“好。我探到了立时就传信给你。时候不早了,我要在宫门下钥前赶回去。阿姊,你等我消息。”
她说着就要走,潭清道:“奴想留下来服侍殿下。”
长洢道:“我在宫里‘失踪’后,你就跟在酒酒身旁,忽然不在了,倒引人怀疑,你跟她回宫去。保持常态。”
回酒也道:“我如今要为父皇跪灵也不能随时出宫,到时候还要你送信。”
潭清闻言,立时跟着回酒一起回宫去了。
第九十章 扇昆(一)
回酒回到宫中,没几日就探听到有关南昭使臣的消息,她借着往涅川都府探问左相涅川浈病情的事由,让潭清出宫来送信。
回酒与母族涅川氏一向往来密切,宫中上下都知道,因此也没人多关注。潭清悄悄送了信到沉山都府来,也不敢多停留就匆匆赶回宫去。
长洢在密室内看了潭清送来的信,回酒身在宫中,能打探到的毕竟有限,眼下只探听出南昭使臣的名字和官职,还没有探查出此人是不是南昭灼的人。
沉山汛来密室给长洢送茶点,看到了信,忙问道:“殿下要打探南昭使臣的消息?”
长洢点头。
沉山汛道:“这些事殿下只管吩咐臣来做,沉山府如今虽大不如前,但在帝都中多少还是有些人手的,探听消息也不是难事,殿下何必要让四公主去打探?万一走漏了风声,让人发现殿下的行踪就不好了。”
长洢道:“皇族一向疑心沉山府心有不轨,眼下为夺兵权有意向沉山府施压。若是让他们知道沉山府在秘密打探南昭使臣的消息,难免会疑心沉山府对皇族不满,有意勾结南昭。沉山府如今处境艰难,何必又来惹上这样的事。如今新帝登基,沧禹氏才得权,诸事繁杂,宫中丧事又忙乱,他们此时哪会有心思管我?汛叔,你不必太忧心了。”
沉山汛听她这一番话,久久没能说出来话,他站在长洢面前,躬身向长洢深深一揖道:“殿下……殿下真是无时无刻不为沉山府考量,臣,感激不尽。”
他引袖拭了眼角的老泪,道:“殿下打探南昭使臣的消息,是想借南昭使臣的力,脱罪回宫么?”
长洢道:“不错。”
沉山汛躬身道:“臣在都中经营多年,多少有几个暗线,此事交给臣来办,殿下放心,绝不会牵连上沉山府。”
他暗暗传信到南昭,命暗藏在南昭的人手详查,很快就有消息传来。
南昭烬此次向洛水出兵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他父亲南昭熇病重,他想借出兵外国将南昭的兵权骗到手里,意图趁熇帝病危时夺了南昭的帝位。老二南昭燃和老三南昭烟也跟着老大的步伐,在帝都炎阳纠集了一帮人,意欲带兵逼宫。
万万没料到,三个儿子也没斗过爹。熇帝竟是故意装病,给机会让他们闹。眼下,南昭烬被逼去了楼烦,成了叛臣贼子。老二和老三也双双被囚禁在帝都炎阳,性命难保。
一下子断了三个儿子的路,熇帝转身就将七皇子南昭灼立为太子。熇帝的用意太明显不过,他就是在给自己最心爱的小儿子扫清登基之路上的一切障碍。
长洢看了密报,不由感叹道:“这爹当的,也真是够偏心。”
沉山汛道:“何止是偏心。传闻熇帝对南昭灼极其宠爱,简直将他宠得无法无天。以前我还不信,此次我也算是开了眼。”
他将密报展开给长洢看,指着太子二字道:“一国册立东宫储君是何等重要的大事,熇帝忙了一场,南昭灼却是连炎阳都没回去过。熇帝传信问他为何不回宫受封,殿下猜他怎么说?”
长洢凝眉想了想道:“他不想做东宫太子?”
沉山汛道:“这倒也不是。他当时身在缥缈山,接到熇帝的信,只说了三个字,懒、得、动。他爹问他为什么不回宫受封太子,他说,懒得动。这普天之下,哪个臣子敢这样跟君父说话?熇帝竟没有发一点脾气,先下了册封的诏书,至于册封大典,等南昭灼什么时候想动了什么时候再举行。这可是册封太子的国家大事,你说荒唐不荒唐?”
说到此,沉山汛不由看了看长洢,不管怎么样南昭灼如今名义上是长洢的未婚夫,他如此说似乎有些不太妥当,又描补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他的本事。”
长洢并没在意,只道:“南昭灼受如此盛宠,总有个缘由吧?”
沉山汛道:“这我倒听说过,南昭灼的生母景氏生前十分受熇帝爱重,景氏一入宫就封了皇贵妃,薨了以后又追封为文成皇后。传闻,自从景氏入宫后,熇帝再也没有纳过妃嫔,也没有宠幸过宫里其他妃嫔。每日只与景氏相依相伴,竟是十分的痴情。南昭灼是景氏唯一的儿子,子凭母贵,自小就被熇帝捧在手心里千般宠万般爱。等他成年了,又练成一身好本领,排在东洲四公子榜上,熇帝待他就更加不同了。”
正说着,密室外有人敲门,沉山汛忙出去了,不一会儿又拿了一份密报回来道:“殿下,南昭使臣五日后抵达离都。”
长洢接过密报看了,沉山汛道:“殿下有何打算?”
长洢道:“我们去迎一迎这位使臣大人。”
但凡使臣出访他国,为显庄重,多乘坐华盖马车,车前挂着代表本国天子天威的旌节。使臣也稳重老成,一言一行都代表本国天子,绝不能失了一国气度。此前陆续抵达离都的各国使臣均是如此。
然而,南昭使臣却迥然不同。
一行人弃车骑马走在前,只有一辆四驾的朱盖马车随在后,车上挂着代表南昭的火红旌节。南昭使臣也没坐在马车内,仿佛怕人看不见他,一马当先走在最前。
长洢乔装成沉山汛的侍卫,站在路旁茶楼的二楼上,一眼就能看见这位使臣大人,是位年轻公子,乌发高冠,面若傅粉,一双桃花眼波光流转,自有一股有说不尽的妩媚风流。
洛水国丧,上至显贵下至平民均穿戴素缟。整个帝都陷在一片白茫茫的哀色中,这位使臣大人也不怕挨打,身着一袭红艳艳喜庆庆的绸纱衣袍,一路招摇过市,时不时展开手中的折扇与路两旁的大姑娘小媳妇暗送秋波,活生生就是登徒浪子四个字的写照。
路两旁围观的百姓心中愤慨,但又不敢把人轰出去。一是,南昭火族尚红尚黑,使臣出使他国,多半如此穿着。二来,洛水与南昭之战,洛水大败,虽然是败给叛逃去楼烦的南昭烬,但终究是被南昭人打败了。被迫送嫁公主求和,也是向南昭求和。
第九十一章 扇昆(二)
央泽水族当年打败北荒冰族成为东洲正统,这延续了几万年的优越感也被这一场打得烟消云散。洛水臣民不由得就对南昭人生出了些畏惧之心。
沉山汛站在长洢身旁介绍道:“此人就是景昆,南昭两大盛族中景氏的嫡公子。他有个诨号叫扇昆。他手里那把扇子很是厉害。殿下别看他将那扇子摇的十分潇洒好看,实则是一把杀人的利器。殿下往后若要与他来往,要留心。”
长洢点头,沉山汛接着道:“南昭与洛水的国制不同,氏族历来不分天子之权,国家权力全握于天子一人之手。景氏是熇帝的心腹之臣,受熇帝之命指挥南昭兵马又监管南昭财政。南昭灼生母文成皇后便是景氏嫡女,论血亲,扇昆是南昭灼的姑表兄弟,常伴南昭灼左右。熇帝偏爱南昭灼,甚至暗示景氏为南昭灼的私臣,只为将来扶他登基。”
说话间,南昭的车队已经行到茶楼下,扇昆骑在高头大马上,一面信马由缰地往前走,一面慢悠悠抬头往茶楼上看,先是看到站在二楼围栏后的沉山汛,目光一转,扫向旁边侍卫装扮的长洢。
他看着长洢,忽地一笑,随手打开手中那把二十四骨的折扇,半遮在脸前掩住了口鼻,只露出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来,雪白的扇面上绘着浓墨淡染的南昭山和红红火火的火焰枫。
只见那双桃花眼在扇面上缘微微一转,露出柔媚而戏谑的笑意,忽地将扇面一翻,扇风向长洢扫去,同时一片巴掌大小的火红之物顺着劲风向长洢面额上袭来。
长洢站在二楼的围栏后,冷目与扇昆对视,扇昆眸中露笑,好似要看长洢如何应对。
长洢不动不摇,不躲不闪,敛一敛眼眸,唇边提出一丝冰冷的笑纹。
那片红火夹在劲风中,如利刃般飞射而来,眼看就要击在长洢额头上,正在此时,沿江一闪而现,立在长洢身旁,面无表情抬掌一挥,强劲的掌风立时让那片红火停在距长洢半尺之遥的半空中。
长洢凝目一看,是一片火红的枫叶。在她面前停了一瞬,如火般燃烧,又猝地湮灭成一缕烟灰,消失不见。
长洢垂目往楼下看,南昭的车马已经从茶楼下走过去大半,扇昆收了折扇,回头望向长洢,用折扇轻敲了敲自己的额角,向长洢粲然一笑,而后不紧不慢地策马走了。
沉山汛紧皱眉头,对扇昆方才的无礼之举十分不满,已经将“竖子无礼”、“混账东西”都怒骂了一遍,还嫌不足,向长洢道:“殿下若要借南昭之势,难免要同这位使臣大人商议,容臣先去驿馆会一会他。”
长洢却霍地转身,迅速向茶楼四围看,茶楼里客人来来往往吃吃喝喝,小二拎着茶壶楼上楼下来回奔忙,一切看起来都十分平常。
沿江一路护送她回离都,一路隐藏了踪迹,至今无人察觉。她此时又是乔装出门,无人识破。南昭灼的使臣,竟然在只看过她一眼后就认出了她……
这只能说明,她早已经被南昭灼监视了。
方才那片火红的枫叶,自然是来自南昭山上的火焰枫。扇昆将那片枫叶送到她面前来,并不是要攻击她,而是在提醒她,她曾去过南昭山。
而且,扇昆知道,那片枫叶一定会有人替她截住。甚至他知道,他射出那片枫叶时,沿江距离她有多远。
这分明是在告诉她,他们对于她,了如指掌。
沉山汛还没反应过来,不解道:“殿下在找什么?”
长洢搜寻无果,她没找到任何一个可疑的人。
她道:“他认出我了。”
沉山汛也吃了一惊道:“这……”
长洢道:“你不必去见他。我想做什么,南昭灼或许已经知道了。若要帮我自会相帮,若不愿帮我,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说到此,她不由得一阵心惊。那时,在南昭山下,在荒野密林中,她还穿着男装,南昭灼就能准确地查找她的行踪。
现在,在帝都渐离城,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她乔装打扮,南昭灼还是能知道她在哪她在做什么。
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如此密切地关注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南昭灼,究竟想做什么?
滁帝的丧仪定在半个月后,于玄和宫举行大殓,朝臣宗亲、各氏族以及各国使臣悉数到场,在新帝段滞的率领下,跪于玄和宫前祭拜。
大礼过后,滁帝的梓宫由一辆六驾的马车牵引,经天子御道,从玄和门出,往东皇陵入葬。
滁帝的梓宫行驶在前,段滞的御驾跟随在后,沧禹氏的太皇太后和太后乘辇驾与众朝臣及内眷随在御驾之后。
到玄和门前,两扇玄色的宫门缓缓向两面打开。宫门方一开,众人就见一人孑然立在宫门正中,身着孝衣,头披孝带,宫门打开时穿门而过的风将这一身白孝吹得猎猎招摇,直待风拂过,如云的衣袍才缓缓落下。
因头上的孝带半遮半掩,众人一时看不清这人的面容,但一眼就看见额间那道血红的胎记,立时都将长洢认了出来。
长洢抗旨逃婚的事早已传遍东洲各国,此时忽然出现在玄和门前,众人都不由面面相觑,小声议论起来。
第一个跳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二公主宛潼,她指着长洢叫道:“洛水洢,你抗旨逃婚,如今还敢回来,还不快来人将她抓起来!”
立时就有宫中的禁卫上来捉拿长洢。
回酒从内眷的行列中疾步跑过来,展开双臂将长洢拦在身后道:“你们不得放肆!”
太后在辇驾上厉声发话道:“哀家看你才放肆!”
先有慧贤皇后协管内廷,后有敬善皇后宠冠六宫,沧禹氏的这位皇后直到被尊为太后才真正掌管内廷大权。
慧贤皇后从贤妃追封为皇后,敬善皇后从贵妃追封为皇后,这二人不但生前给她添堵,死后更令她这个皇后的颜面荡然无存。
长洢由敬善皇后所出,慧贤皇后所养,与她最嫉恨的两个人都有着最亲密的关系。可想而知,她看长洢有多不顺眼,对于回酒更是没有好脸色。
当下向长洢斥道:“你身为皇女,理应为国分忧,眼下洛水有难,先帝下旨命你和亲,是你身为一国公主应尽的本分。你倒好,竟不顾国家危难百姓疾苦,敢抗旨逃婚?你既不愿和亲,也不配有洛水皇族的公主之尊。来人,将她拖下去当廷杖杀,以平民怨。”
说罢,盯了回酒一眼,又厉声道:“胆敢为罪人求情者,一并论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