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老道人被风刮走了
依然是杨见山在摇桨,要说船行得有多稳,倒不见得,要说那船桨摇得有多好,老舟子都有些想喝酒了。
乌篷船就像浮在水上的一尾大鱼,平稳游弋。杨见山和船桨小船融为了一体。老舟子看着小伙子额头细密的汗珠,有些心疼,也倍感欣慰。老舟子知道,这样摇桨,身体并不会太累。
李西山撇撇嘴,傻啦吧唧的,不就是摇个破船桨,还能怎样?有本事丢了船桨再让船跑快点。
李西山靠坐在船头,满脸不屑。
虽说李西山四仰八叉把腿脚都伸开了,却没有敢颐指气使让杨见山把酒葫芦送过去,老舟子就不再赶着他下船了,只说无论如何,到了铁树山山脚那处浅滩,就一起回去。至于回郡城,回县里,还是回乡下,都随他们。
李西山本来是想一起去山里看看,在那里念叨着“子不语怪力乱神”。读书人觉得没什么吸引力,话锋一转,又说,说不定铁树山里有什么宝贝,或者藏了个什么世外桃源,要不去了山里的人怎么都不愿回来了?
李西山神情兴奋,讲得绘声绘色,把老舟子听得呵呵直笑,不过笑完后,老舟子就要李西山现在就自己跳进江里去,毕竟黑沙江水域宽广,水深流长,说不定江里还有龙宫呢,就凭李大公子这长相,去了还不就是个乘龙快婿?
把李西山听得直翻白眼。
李西山看看老舟子,再看看老道人,然后看看杨见山,最后摸了摸自己的脸。都不用皱眉,就想明白了。
李西山青色儒衫,纤尘不染,背负双手,傲立船头。书生意气,随风飘扬。
老舟子几乎气晕过去!要是他敢蹦出一两句诗来,老舟子就会一脚把他踹进江水里,都不会再拉上来那种。要不是因为杨见山,老舟子早让他下船滚蛋了。
李西山憋得辛苦,终究没能憋出一两句诗词来。老舟子略微气消,也是个不学好的坏种,读了这么多年书,怕是都丢进脑海里喂了王八,便是老舟子自己,在船头站了那么长时间,憋出几句打油诗很难?
老舟子瞥了眼船上放着的小竹箱,里面倒是带了三本书,都过去三天了,你李大公子这个读书人看过?倒是杨见山,吃饭的时候翻看过几页。老舟子也翻看了一些,书里的东西,便是老舟子也觉得浅显了。
老舟子就不和李西山在那里较劲了。
李西山看没人理他,就自己蔫了,有气无力坐在船头,最多拿话头刺杨见山几句。
老舟子虽然看不过去,一想到杨见山下了船还要跟李西山回家,虽然小伙子有离家出走的念头,甚至,那根本不是杨见山的家,谁知道小伙子会不会真的离开?要是不离开,就不能因小失大。老舟子只能忍着。
老舟子虽然憋屈,却也欣慰,杨见山如何选择,都没什么不好。
其实,今夜就可以到达黑沙江上游的那处浅滩,上岸再走不到十里路就到铁树山山脚了。不过老舟子坚持夜里不再行船,第二天早上到了浅滩、吃过早饭,再让老道人下船。
老道人一听还能混顿早饭,也不用加钱,自然乐意。说不定老舟子大方一回,还能给自己多倒点土酿。
一想到老舟子倒酒时那份小心,老道人就心里乐开了花,若修道也是这般,老道人自己现在就能修出个举霞飞升来。
老道人这样一想,就不再看那个剑鞘,也不动它,回船舱打坐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道人只吃了一点早饭,就抹了抹嘴,觉得意犹未尽,再捏起一个盐没有花钱的小鱼干——真他娘咸得带劲!
老道人赶紧把碗里剩下的一口土酿一饮而尽。
这酒没多大劲,老道人酒量不行,这口稍稍大了点,辣得老道人赶紧别过头,用袖口遮住眼。
老道人站立船边,背负双手。
铁树山就在眼前,巍峨雄壮,直插云霄,按说十几里外应该都有一种被俯视的感觉,偏偏到了眼前,铁树山其实都没给人多少压迫感,况且,占地,到了跟前,看起来真的不广。
老舟子和杨见山赶紧收拾东西,把没吃完的东西收好。
东西刚收拾好,就见老道人开始步行罡斗,单手掐诀,口中念了一个“敕”字。
没有动静。
老道人再踏罡斗,双手掐诀,再念一声“敕!”
还是没有动静。
老道人看了一眼豁口处立着的剑鞘,哈哈大笑。
就在老舟子要说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风吹过,老舟子眼前一花,哪里还有老道人的身影?
“见山!”老舟子喊了一声,跳到船尾握住船桨,杨见山已经把锚拉了上来,老舟子摇桨,乌篷船掉转船头,如箭矢般顺流而下。
“就这样走了?”没用多久,小船已经行出十几里路,李西山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现在才回过神来。
除了老道士被一阵风刮走,真的再没有一点动静。
老舟子心情自然不好,都传这么久了,人尽皆知,绝不仅仅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的事情。
“还能怎样?”老舟子看读书人站起来,就要回去的样子,老舟子倒没有责备的意思。
杨见山此时已经接过船桨,虽然没有一开始那般着急,船行速度,依然不慢。
“老道士都不见了,不管管?”
“管不得!”老舟子斩钉截铁,催促杨见山不要理那读书人,赶快摇桨。
老舟子就站在船尾,都不用杨见山说,只要杨见山摇桨动作不太流畅,老舟子就会再次要过船桨。
离开铁树山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真不回去?”李西山怒气陡升。
“闭嘴!”老舟子也是怒不可遏,看着杨见山,“别听他的!”老舟子说着话,人有意无意,往船中间挪了一些。
老舟子给杨见山说话,也一直注意李西山有什么动作,要是读书人脑子一热往江里跳,说什么也要抱住他。
读书人是脑子不好使,却也不是一无是处。
第四十七章 吴县令
杨见山眉头紧皱,不管李西山,加快摇桨速度。
“呦,就这点胆气,怎么不把脑袋装进裤裆里?”李西山眯眼看着杨见山。
老舟子怒极,却不知如何说。
杨见山深深呼出一口气,不再理睬李西山。
“呵,关我屁事!自己都顾不来自己,还管他人死活?闲得蛋疼!”李西山阴阳怪气说着话,反而一屁股坐在船上,掏出折扇摇个不停。
小小孩童真是好,光着屁股满地跑;
吃饭读书做学问,贤人言语心记牢;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
有酒有肉皆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
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
渴时一滴如甘露,醉后添杯不如无;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难来时各自飞;
近来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
······
李西山折扇轻挥,竟然唱起歌谣来。
李西山摇头晃脑,正唱得起劲,忽然一只鞋子飞过来,一下打在李西山额头上,李西山大叫一声,跳将起来,就要和杨见山扭打在一起。
老舟子反应也是快,赶紧把两人隔开,好在杨见山不是真打,不过此时眼中,已经蓄满泪花。
李西山哈哈大笑,拍着手坐在船舱旁,“有意思有意思,这就哭了!”
老舟子晕晕乎乎地,接过杨见山手中的船桨,继续摇着,闷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见山,老仙师是自己去的。”
杨见山看向老舟子。
老舟子叹息一声,“我哪里不相信老仙师,只是不肯承认呀!”
老舟子双眼已经浑浊,早就看不清东西了,要不是对黑沙河太过熟悉,这摆渡人,根本做不得。
其实老舟子都在怀疑,那晚为何会看到落水的两人。
不过老舟子以后才会明白,就和老道人相遇一样,是巧合,自然就只是巧合,是缘分,却也不只是缘分。
须要明白的,其实不是老舟子。
老舟子缓缓摇桨,虽然还是悲伤,还是有愧疚神色,却已经静下心来。
因为有杨见山,白天黑夜都可以行船,除了吃东西的时候老舟子坚持停船,其余时间船行一直不慢。
乌篷船一直到安丰县县城一个小渡口才靠岸,李西山杨见山两人下船时,已是日薄西山。
杨见山背起小竹箱,和李西山一起登岸。
老舟子就住在乡下,靠近安丰县郊外的地方,再撑船走出五六里也快到停船的地方了。
老舟子自然着急回家,孙子每日都要去学塾上学,下学塾还要自己弄些吃食,缸里的水自然不用老舟子操心,就是米粮也不是太紧手,放铜钱的地方,孙子也知道,可是老舟子还是放心不下,毕竟是个才七岁的小孩子。
这一次出门,一旬有余了,自爷孙俩相依为命以来,还是老舟子第一次这么久不回家。
老舟子一般都是横江摆渡,平均起来,一日两三个来回,早上和小虎比谁出门早,傍晚和小虎比谁进门早,各有胜负,有半年多时间了。
偶然价格合适,老舟子也会出趟远门,不过最多也是两三天。孙子小虎早慧,不用老舟子交代,也能照顾好自己。爷爷今晚不回来,就是出远门了,小虎知道。
今年打春之后,过了春节没几天,老舟子就带上小虎去新开的学堂报到。不光一串铜板铜钱,还有几条老舟子准备的肉干。鱼在这边不稀罕,老舟子就没带。
走了里把路,孙子还是怯怯的,老舟子嫌慢,就要背他走,小虎就不喊脚软了,摇晃着双手,走在老舟子前面。
离学塾真不算远,三四里路就到了。
先生是个讲究人,说是不能只考虑县里学生,也要照顾乡下的孩子,就婉拒了吴县令的提议,把学塾开在安丰县靠近中间的位置上。
中间位置,却真不是个好的选择。
吴县令笑了笑,虽说年轻,却也有个秀才的头衔了,还这么不上道,就随读书人去吧。
说是把学塾建在县城郊外,最后选址动工,张秀才脑子一热,反而更靠近乡下一些。
用张秀才的说法,就是县城人太少,乡下人多,这样生源才多。
虽然张秀才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却知学塾也有不少开支,光是些笔墨纸张,就让张秀才头疼。
更何况,张秀才为了建好学塾,借了好多银子的。
张秀才穷是穷,确实会说话,人缘也好。
虽如此,背地里,张秀才还是被不少人骂了无数次傻X。
安丰县辖区广阔,沿黑沙江走势,绵延有三四十里长短。
上游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大户人家聚集的地方,自然而然就是县城,中间隔了一段距离,再往下,就是乡下,归安丰县管辖。
老舟子住的地方也是乡下,相对更下游来说离县城比较近。
其实县城有学塾,还不止一家,张秀才在安丰县开学塾,是托了一个十八竿子勉强能打到的关系的福,吴县令不好推脱。
其实也没必要推脱,反正就是个顺水人情,自己一个人说了就算了。
吴县令和张秀才一样,也是外地人,在家乡,一个年纪轻轻的举人,也算是名动一方,本来有机会参加会试,却因家境贫寒,离京城太远,北上之路,实在无法启程。
年轻吴举人就被举荐,到了家乡更南方,做了个南方小县的县令。
这一赴任,就十年有余了。
要说好,自然算不上,要说坏,也不至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其实要是留在家乡,别说是个举人,就是进士,吴长庆也绝没有可能谋个县令官职的。
一个太平县令,都十多年了,没有挪窝,真挪窝,也没有路子谋个高就,既然如此,就干脆图个安稳。
妻子就是本地大家闺秀,相知相守好多年,红脸的时候都少,女儿也上了学塾,住的宅子也大。万事都好,就是有一点说不出口的烦心事。
第四十八章 张秀才
老丈人家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大户人家,其实不光在县城是说得上话,哪怕去了南安郡,提了猪头,也是进得了庙的。
就在去年,吴县令和妻子一番温存之后,妻子竟然抹了眼泪,“眼看我不中用了,相公趁年轻,再纳一房,给吴家留个后人,也算替我赎了这有罪之身······”
吴县令哪敢让妻子说完,赶紧劝住,柔情蜜意,好言安慰许久,才让妻子减了哀伤,缓缓睡去。
吴县令立马减了去郑屠户家买肉的念头,即便是隔了很久去上一回,都是急匆匆就走。
郑屠户拐弯抹角托人问了两次,都没问出什么正经回音来。
过了没多久,郑屠户就放言小女儿也大了,媒婆已经上门好几回。
郑屠户家小女儿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人也长得水灵,要不是眼界有些高,确实不愁嫁的。
吴县令就更不敢去买肉了,不过隔段时间就去张秀才新开的学塾一趟。
只不过每次张秀才见着了吴县令,两个人都几乎是在鸡同鸭讲。
一个说今天天气不错,就是乌云有些厚,觉得冷飕飕的,怕不会要下雪吧。一个说孩子们读书很用功,学塾里木炭还有很多,就是建学塾时窗纸用得不太好,门窗也糊不严实,自己的小火炉就不太旺了,学生们听讲的时候打瞌睡容易着凉。
一个说张秀才才高八斗,人也长得帅气,今儿穿得这身儒衫料子好,做工也好,太合身了。一个赶紧扯了扯身上薄薄的破夹袄,摸了摸略显蓬松的发髻,说吴县令慧眼识珠,治下有方,马屁拍得也好,不去郡城当大官可惜了······
反正两个人互相吹捧一阵,也费不了多少口舌,甚至有时候吴县令还会干巴巴地在学塾外的棋凳上枯坐一会。然后吴县令就会告辞,张秀才就呸呸呸对着吴县令背影吐几口唾沫,顺便编出些新鲜的骂人言语。
张秀才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吴县令来学塾这边如此勤快?
要说关心自己学塾办得怎么样,他吴县令根本没问过,自己念叨的很多困难,一个也没帮着解决。
要说有何公干,一个随行人员都没有。
要说说话投机,那几率,比白天见鬼还稀罕。
直到离县城比学塾近一些的郑屠户来了这边几次,有时拿点煮好的猪肝,有时拿点剔下的猪腿骨。张秀才似乎抓住了点苗头,对待两人上心了很多,无意间就带了句听人说或者自己灵光一闪冒出的无心之言。
在这期间,吴县令是提醒过几次张秀才的,意思极为浅显,讲经义不如讲律法。张秀才自然认同。
这次张秀才一出学塾就又遇到了郑大屠。
“张夫子,这是要去哪里?”说着话,郑大屠就把手里拎着的东西,往张秀才手里塞。
张秀才大惊失色,“使不得,使不得······”
让了两回,一块不小的带皮的五花肉就拎在张秀才手中了。
“我刚刚看了学生们交上来的字帖,有个学生,字写得有点问题,反正下学了,没什么事情,干脆去学生家里看看,帮着他纠正一下。”
张秀才不卑不亢,说得抑扬顿挫,要让张夫子说一句不着调的言语,打死也不可能。
“张夫子高风亮节,爱民如子,一心为学生着想,真是让整个县城蓬荜生辉,让我等小民佩服得五体投地······”
张秀才满脸通红,赶紧打断郑屠户的恭维,被人夸,自然是很受用的,就是郑屠户这用词······张秀才有些接受不了——读书人,脸皮还是有些薄。
“我这里可以晚一会,老哥吃过饭再走?”
“使不得使不得,就不耽误夫子公干了。”郑大屠说着话,转身就走。
张秀才来不及再留,赶紧转身,把学塾里的炉子搬出来,生起火,锅里放上水,加些盐巴,水里放了些自己琢磨的香木香叶什么的,拣选一些还没干透的湿木头,捣了满满一炉子,再把郑大屠刚拿来的一块五花肉用刀切成几大块,很小心地放进锅里,就拿厚厚的木头锅盖盖严实了。
张秀才被白烟熏得不住咳嗽,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才满意,再次确认可以了,才转身离开。
张秀才离开学塾,快要看到学生孙虎家院子的时候,就看到老舟子在上了黑影的小路上急急忙忙,迈着大步往这边赶。
“孙老爹,今天是你输了!”张秀才眼神好,当先和老舟子打招呼。
张秀才自然早就听学生孙虎说过和爷爷比赛的事情。
老舟子听到声音,略微停顿,又加紧几步,赶紧来到张秀才身边,“张先生,小虎闯祸了?”
张秀才摆摆手,“这倒没有。就是今天的字,写得不太好,回到家,让他再临几遍。不过在临之前,想好课堂上的解字,这样写起来,就有神了。”
老舟子放心不少,接过张秀才递过来的一张字帖,赶忙把张先生往家里让,说什么也要让张先生吃了饭再走。
张秀才赶紧摇头,正要赶着回去呢,回到学塾,锅里的五花肉也差不多快好了。
如此一想,张秀才归心似箭,就像刚娶回家的新媳妇正在炕头等着,年轻小伙走路就变得直不起腰来,实在是等不及了。
“今天还有事,改天再说。”说着话,张秀才急急忙忙地走了。
老舟子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及出口,就干脆留在肚子里,余着。老舟子能感觉到,张秀才对小虎,很上心的。
到底还是更担心孙子,老舟子拿着字帖就往家里奔。
一进门就看到孙子小虎正坐在屋门门槛上,眼巴巴看着大门这边。
“爷爷!”小虎的眼马上亮了起来。
“快进屋!”老舟子刚迈进门槛,就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还没打开,香味就透出来了。
葱油饼和牛肉片都还冒着热气。
第四十九章 解字
小虎咽了咽口水,赶忙从锅里端出两碗饭,还热着,把米饭放在桌上,再端来一小碗咸菜,然后回头顺手从灶台上拿来一碟小鱼干。
“每天都等着爷爷?”
“就今天多等了一会。”
祖孙二人相视一笑,小虎一只手拿着、藏在身后的小酒碗就放在了爷爷那边。
老舟子随手拿过酒坛子,很小心地倒满一碗,把酒坛子盖好,放在原来的地方。
“爷爷,这次赚了多少钱?”小虎吃得满口流油。
老舟子捻了片牛肉,抿一口酒,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小虎,把四根皲裂的手指在小虎眼前晃了晃,“整整四个大铜板,”老舟子眯起笑眼,“还有一大把小铜钱!”
老舟子在怀里一掏,一个鼓鼓的小布袋躺在桌上。
小虎赶紧放下油饼,使劲鼓掌。然后拿起小布袋,到了屋角边,哗啦哗啦响,住进小金库去了。
小虎吃饭快,一碗饭吃完,还剩了些牛肉,老舟子说让小虎明天接着吃,小虎很生气。
老舟子就把剩下的几片牛肉拿到自己面前。
老舟子忽然想起一事,把张秀才写的一张字帖递给小虎,就是一个简单的“休”字。
“回来的路上,遇到张先生了。”
“先生说了什么?”小虎有些担心。
“先生让你把这个字,多临几遍。”
小虎等了一会,“没了?”
“没了。”
小虎挠了挠脑袋,要是被先生交代什么,不可能一两句话说完的,反反复复,不厌其烦,你就是不想记住,也被他说得记住了。
“先生的字,写得怎么样?”老舟子几大口就吃完饭,不着急收拾起碗筷,先把脑袋凑过来,看孙子临字。
“先生写字,只求个中正平和。”小虎停下临字,摇头晃脑,这是先生自己说的,不是自己乱讲。
老舟子看了看,确实工整。
再看孙子写好的两个,像,也不像。离写得好,还差得远,要说不好,笔画却很认真,看起来也合规矩。
小虎看爷爷站在身边,就蘸饱笔墨,再凝神写完一个“休”字,写完后,却皱着眉头。
老舟子看了看,也皱着眉,“差在哪里?”
小虎凝神细想一番,才开口说道:“先生有过解字,说,这个‘休’字虽然简单,却也有些讲究。人从树而止,人为劳者,气势已衰,树为可倚靠之物,要安稳,立得住。”
老舟子看了看孙子写的字,“小虎写得很对了。”
小虎却赶紧摇头,“先生还说了,人虽是从者,却是主动一方,也不可太过看小自己,善假以物,却不可因物而自废。”
小虎说完,再凝神写下一个“休”字。这一次,左边的“人”又有些大了,离“木”字,也有些远。
小虎再写完几个“休”字,跟先生的字相比,还是差很远。
小虎干脆放下笔,跑去收拾碗筷。
老舟子赶忙喝止,“怎么还没写好就跑了?”
小虎边收拾碗筷,边说,“先生还说了,做事也要谨防过犹不及,就如这个‘休’字一般,当止则止。止而不废,还是为了把事情做好。”
老舟子脑袋一歪,很不以为然,愤愤不平道:“反正你先生学问大,说得都对!”
小虎把碗筷桌子收拾停当,挠了挠头,真不都是这样,被那几个调皮捣蛋的家伙问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也不止一两次了。等到几天后,先生想到合适的答案,还会专门给出解答,要是问问题的学生不记得问什么了,先生还会把问题重复一遍。往往惹出很多笑话。
小虎面对张秀才,相对而言,是比较拘谨的。不过,真要有问题,也敢问出口。
老舟子就不再赶着孙子写字。先生的字,也不是一两天写好的,就像先生的学问一样,靠的是日积月累。
老舟子皱了皱眉,好像这秀才头衔,也不是多稀罕,乡下这边,自己知道的也出过几个,真留下来的,都是些没什么出息的。
老舟子叹了口气,小虎他爹,也有秀才功名。
小虎上了学塾后问过老舟子一次,老舟子说得很清楚,也没有什么可瞒着小虎的。
其实以前,也给小虎大体说过,可能小虎没长大,给忘了。
那是在小虎刚去学塾的时候,被几个面生的学生欺负狠了,哭着从学塾回来,非要爷爷把父亲找回来。
老舟子虽然眼睛都浑浊了,还是扭过头去,生了好一会小虎的气,才转过头来给小虎讲理。
人死,万万没有复生的道理。
再说了,小虎他爹可是大英雄,不是窝窝囊囊离开的。
一个读书人,带着一群老弱病残的大头兵去县城黑沙江上游一个小山包的黑林子里救人,虽然人救回来了,却被人追杀很远,一直到县城正规军出城,歹人才被赶回老巢。
县城里,给了小虎爷爷一枚勋章,也给了抚慰金,不过,抚慰金没有死了的那些官兵多。
小虎父亲出城,是以秀才的功名作担保,才被允许去的,而且签了军令状,生死自负,本来,一个铜钱的抚慰金也不用给。这些事情,知道的人不多。
愿意冒险把人从歹人那里救回来,而且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还不是大英雄?
也是那件事情以后,郡城里才派了兵,把那些匪人彻底打散,再不能滋扰生事了。那位平寇将军还被万民迎接,得了万民伞。
那位将军很是意气风发了一回。
理当如此。
儿子走的时候,小虎才一岁多,刚会喊爹。那时候,小虎他娘还没有得病。绣娘投江,也是病重之后才有的事。
绣娘不算漂亮,就是不声不响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不愿自己这个公公太劳心劳力罢了。
被救回来那人,是路过安丰县,也是读书人,老舟子不知道有没有功名,只是听别人说,是个外乡人,而且没什么背景,住在北方乡下。
读书人被救回来后,就被人接走了,再没回来过。
欺负小虎的,是去县城里玩过的几个孩子,不知听谁说起一桩往事,就在学塾里传开了。说有个年轻秀才逞英雄,领兵去山林里剿匪,回来的时候却跑不快,被匪人用大刀,咔嚓一下,就砍掉了脑袋。县里的老爷,发动守城兵去接,才把那些剿匪的兵护送回来。
第五十章 魂被勾走了
小虎一听,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是那个秀才英勇非凡,自愿殿后,才为那些回城的兵,争取了时间。
然后小虎就被那些人嘲笑了,说那秀才是你爹啊,你这么护着他?
不这样说还好,这样一说,和小虎熟悉的几个孩子还真想起来了,听说小虎他爹也是个秀才,而且他爹还真是剿匪死的,更何况,听家里大人说,小虎家还得过县里的奖赏。
这样一来,事情来龙去脉都对上了,大多数孩子都不出声了,独独那几个经常去县城里玩的孩子,笑话那秀才,更加起劲,什么读书读傻了,什么好大喜功,什么不自量力,反而害了好些个人性命云云。
要不是张秀才听见吵闹声有些不对,出来喝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小虎的双手指甲已经刺进肉中,渗出血来。
张秀才单独给小虎说了好多话,小虎才渐渐止住泪水。为确保不会出事,张秀才还讲了律法中的几条,小虎呆若木鸡。
自那次小虎哭着让爷爷把爹找回来以后,第二天,小虎还是一如既往去学塾上学,不过,沉默了很多。
也只有那一次,以后也没再听小虎说起过此事,所以老舟子也没有去学塾找过张秀才,张秀才也没有登门问过老舟子,就是在外面遇见,也都是问些说些小虎学习的事情。
老舟子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白发人送黑发人,老舟子的眼泪早流光了。
好在,还有小虎。
老舟子这些天都不再出远门,只是在靠近县城那边的渡口横江摆渡。
临近中秋,出门和回家的人,都多了。出门的,多是短途谋些钱财,回家的,多是长途谋了些钱财,至于多少,各凭本事,也看财运。
老舟子横江摆渡,不看哪类客官,小孩子不算,能带在身上的行李不算,一律一人一枚铜钱,乌篷船小,一趟能有三五枚铜钱,就不错了。
老舟子依然记得,几年前,那时候绣娘还没有投江,老舟子的眼,还看得清楚。有一伙行商,从江这边渡江去对岸,带了不少行李,渡江后,给了一大把铜钱,老舟子没多要,行商中一位老者就说了几句客气话。
本来很平常的事情,老舟子却一直忘不了那位老者的眉眼,尤其是老者眉心处那枚枣核般的印记。
依然是早出晚归,小虎一下学就赶紧跑回家,却被老舟子连续赢了好几次。
张秀才今天只给学生讲了半天课,说下午不用再来学塾。
中秋佳节,月圆人团圆,让学生们赶紧回家,帮着大人做好团圆饭,莫要错过赏月好时光。
天上月无心,人间月有情,莫等清辉满地扰人心。
张秀才百无聊赖,眼看着日头就要落山,趁着心情还算好,刻意穿了身读书人穿的长衫,就搬了个小板凳,拿了本书,坐在学塾门口,看能不能用老眼光看出点新景象。
很难!张秀才刚翻开书页,挡住半个脸,看了一会,就下了结论。
不过,灵光一现,张秀才就换了个新角度。
张秀才把书举高一些,坐在小板凳上,顺着大路,面朝县城那边。
从县城回来的人,真不少,尤其是大姑娘、小姐姐们,多是趁中秋热闹,去县城结伴买了头饰,选了点胭脂水粉,添了新衣,或者只是买了些零食。无论如何,都长了些见识,叽叽喳喳说笑个不停。
姑娘家家,回家的路上,自然也要小心一些的。
张秀才很珍惜这大好时光,更佩服自己的突发奇想,每日间看来看去,确实没有今日有趣。
这双绣花鞋,水绿布面,每只鞋面粉色荷花两朵,一骨朵,一盛开,鞋脚尖带了点花穗,做工也好,就是鞋子算不上纤细小巧,是陈家大姑娘还是二姑娘?张秀才把书缓缓上移,一直把视线上升到脖子下面,就确定无疑了,比看脸还准。
张秀才略微把书转了些角度,朝向刚走过去一位小娘子后面,鞋子狭小,脚踝纤细,腿也要比常人长上一些,可惜往上少了些圆润曲线,再往上也没有收束弧线,张秀才有些惋惜,在确定身份之后,就没什么兴趣了,哪是什么小娘子,真真正正一大婶了。张秀才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
别说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今日管中窥豹,更是瞧出了好些平日没有发现的趣味,张秀才口中啧啧称奇。
就在张秀才刚刚感叹完李家妹子那恰到好处微微扭动的小蛮腰,再次把书换个角度的时候,冷不丁听到身后一声冷哼。
“冤家,看什么,这么入迷?!魂都被勾走了!”
惊得张秀才差一点没拿住手中书籍,“自然是看书,读书人不看书,还看什么?”
张秀才肩膀被刘家寡妇捏了一下,下意识回头,却又赶紧把头转回来,气势汹汹,今日离得近了,比往日,更不一般。
“呦,这书稀罕,写的什么内容,相公看得如醉酒一般,梦魇魇地说着怪话,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说着话,刘寡妇笑得花枝乱颤。
张秀才抹了下嘴,啪得一下合上书,赶忙站了起来,跳出几步,离刘寡妇远一些,气得浑身发抖,“胡言乱语,一派胡言,不成体统,有辱斯文······”
刘寡妇已经在张秀才身后悄悄站了有一会了,本来就是带着气,看张秀才如此,也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秀才跺着脚和张秀才对骂起来,什么披着羊皮的狼,什么道貌岸然的色痞,什么冒充读书人实际上满是花花肠子一肚子坏水,骂到后面,都不知道被张秀才糟蹋了多少黄花大闺女。吓得围观众人一哄而散,再听下去,指不定轮到自家没脸出门了。
张秀才一肚子锦绣学问,却一时间派不上用场,一时面红耳赤,急得跳脚,正在急得团团转时,忽然被人喊了一声。
“张兄,别来无恙?”
第五十一章 千万不要客气
张秀才赶紧别过头来,抱起拳,却一下子楞在那里。
“小弟李西山啊!”
“李贤弟!何时来了此处?”张秀才热泪盈眶,激动得泪水马上要流下来了。
刘寡妇目瞪口呆,看着那自称李西山的青衫读书人,一时间忘了继续骂人,更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眼神。
“这位······是嫂夫人?”
刘寡妇年轻,和张秀才年龄相仿,不过,这自称李西山的读书人刚刚过来,没听到这一大箩筐骂人的言语?二里路之外,也听得清楚!
张秀才嘴张得有两个馒头大,来不及解释,刘寡妇却捂着脸,哭着跑了。
刘寡妇虽然年轻,也没生过孩子,却已经嫁过人的,哪里容得下被人这般轻薄?
张秀才大囧,拉着李西山的衣袖,往学塾里面请。
李西山和杨见山跟着走进学塾,张秀才把学塾门关上,在门缝里看着在远处张望的人都散了,才把门关严,张秀才长出一口气,“贤弟今日救命之恩,愚兄没齿难忘!”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李西山摆摆手,赶忙谦让,这张秀才是吃了读多圣贤书的亏,有些话骂不出口,要不然,哪里会输得这么惨?
张秀才哀叹一声,既叹息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也惊叹这相貌非凡的读书人脑洞极大,脑子转得贼快。
“贤弟如何认得愚兄?”说着话,张秀才赶忙搬过来两张凳子,放在自己教学用的桌子旁边,李西山一屁股坐下,杨见山把小竹箱放下,也坐在桌旁。
张秀才最后落座。
李西山咳了两声,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
张秀才赶忙倒了茶水,杨见山也有一杯。
李西山喝了两口,才开口说道:“小弟到这里也没几天,听吴县令说起张兄在此处办了学塾,万分仰慕,就赶过来看看。”
李西山赶忙又加了一句,“吴县令本来要一起过来,实在是公务繁忙,所以······”
张秀才干咳两声,摸了摸脖子,有些不自然,也给自己倒了碗茶水,喝了一小口,才缓缓说道:“那吴县令,如何说?”
李西山放下茶碗,正襟危坐,“吴县令说起张兄,十分佩服,说他当这狗屁县令,万分汗颜。”
张秀才皱了皱眉,李西山继续说,“张兄在此处开学塾,自然不为那黄白之物,这份一心为老百姓着想的情怀,委实令人敬仰。”
张秀才斟酌一番,再三看了李西山几眼,“李贤弟来此······”
李西山有些心虚,说出的话,却豪情万丈,“小弟在家乡还未取得功名,离进京赶考还差了不少火候,干脆趁着年轻,出来游历大好河山。万卷书,可以留着慢慢读,这万里路,要是老了,就没法走了。”
李西山说完,看了看杨见山,杨见山微微皱眉,点了两下头。
张秀才看了看李西山那身熨帖崭新的儒衫,略微松了口气,“这万里路,贤弟才刚开始?”
“非也,”李西山摇了摇头,“到这里,刚好是一万里。”
张秀才心中一紧,眉头又皱了起来,“贤弟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西山略微沉吟一番,字斟句酌,“相对于万卷书,似乎万里路不算什么。”李西山瞄了一眼张秀才,见对方只是皱眉,却没说什么,便以手指轻点桌面,继续说道:“古人云,‘行百里者半九十’,其实道理没有讲透。”
张秀才实在纳闷,“此话怎讲?”看字面意思牵扯极深,本来意思,其实牵扯不大。
李西山往前挪了挪屁股,身体前倾,双臂压在桌上,离张秀才更近一些,“不瞒张兄,小弟形单影只,自幼孤苦,直到如今,并无半点依靠。”
说到此处,李西山深吸一口气,需要控制一下情绪,让那眼中雾气淡一些,双眼不至于太过朦胧。
李西山叹息一声,紧接着再洒然一笑,“然则苦难并没有压倒小弟。”
李西山再次停顿,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小弟十余年寒窗苦读,不曾跨出大门半步,饱读圣贤书,终于明白了许多道理。”
张秀才不由自主跟着点头,看起来既有感同身受,也有对李西山的同情。
李西山神情坚定,“我辈读书人,断然不可做那只读死书的书呆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读出个三花聚顶,得道长生,也不过是放在屋子里的摆放物件,于己,于人,于家,于国,有何益处?”
张秀才点了点头,自然认同,“那行百里者半九十······”
李西山摆摆手,示意张秀才莫慌,然后朝杨见山招了招手。
杨见山微微一愣。
就在杨见山就要有所动作的时候,李西山已经抢在杨见山前面,打开小竹箱,“想来张兄还未用过晚饭,小弟这边还有一些路上买来的吃食,不如趁此佳节良辰,成那他乡故知之美,一来免受腹中饥渴,二来可解他乡羁旅之苦,三来清减一些思乡忧愁······”
张秀才心里下意识要阻止,却没有立马动身,实在是有些期待。
李西山说着话,就从小竹箱里拿出来一张大饼,已经干透、发硬。
这还是李西山的一个良策。
这么多天过去,李西山身上的铜钱铜板都花光了。就在李西山眼巴巴看着杨见山的时候,杨见山双手一摊,很明显,钱都在李西山那边,杨见山身上没有银子了。
李西山和杨见山都觉得,以后的日子,真不好过了。
尤其是去了一趟吴县令那边,好吃好喝管了两天饭之后,那只铁公鸡就拔不出半根毛了,委实这吴县令内人管得太紧。
李西山实在没辙,掏摸半天,从怀里摸出两个铜钱,买了一张大饼,和杨见山合计一番,决定留在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再吃。
要真是买来趁热吃,也不够两人填饱肚子的。
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张秀才身体微微前倾,瞪大了双眼。
李西山把饼掰成三份,最大的一份有一半左右,放在学塾主人张秀才身前,另一份占了剩下的四分之三,放在杨见山身前,剩下的几口,李西山拿在自己手中,“千万不要客气!”
第五十二章 言出必行
张秀才瞪大眼睛,费了好大劲才站起来,看了看杨见山,说道:“且慢。”
杨见山真没有动口的样子。
张秀才转身掀开帘子进了一个小房间。
一眨眼,第一趟端出来一碟盐水花生,一碟小鱼干,三付碗筷。
第二趟进去后就是乒乒乓乓一阵响,碟子里有几片薄如蝉翼的熟牛肉,还有一碟通红鲜亮的豆腐乳。
就在杨见山要起身去厨房帮忙的时候,张秀才拿了三根葱,呼哧一下掀了帘子,就出来了。
一根递给杨见山,一根递给李西山,自己拿着一根,“如何?”
李西山热泪盈眶,点了点头,实在是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都是我瞎琢磨出来的,味道尚可。”
张秀才站起来,把窗户打开。就算是不开窗,学塾里也不算太昏暗。薄薄的窗纸,能看到外面已经月色清辉满。
“万姓何须抬头看,不请,也来了。”张秀才毕竟身在他乡,落座后,还是伤感。
李西山点点头,“小弟并不觉得苦。”
张秀才有些意外。
李西山继续说道:“小弟家里虽然清寒,并没有什么值钱物件,却也是纠结万分,下了很大决心才变卖干净,然后毅然踏上万里路的。”
李西山神色坚定,绝没有一点后悔的样子,“然后,就觉得,呼哧一下,这万里路就走完了。”
张秀才并没说话,只是在那里看着面前的碗筷。
过了好一会,张秀才忽然抬起头,“贤弟能不能饮酒?”
“微饮,且不醉,最好!”
张秀才点点头,竟然在教学用的桌子下直接摸出来两壶。
泥封未开,两壶酒就在张秀才身前,却已经尘封已久。
还是学塾刚建好,开春时,学员来报到时,一位大婶给的,那位大婶其实有些心虚,毕竟铜钱确实少了些,“家里那泥腿子舍不得喝,放了好几年,给张夫子,正好。”张秀才眼睛一亮,赶紧接过来,藏进书桌里去了。
倒不是说张秀才平日不喝酒,只是偶尔小酌几杯,不舍得喝这两壶好酒。
先打开一壶,给李西山面前的酒杯倒满,再给杨见山倒时,杨见山摇了摇头,张秀才就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敬过天地,和李西山遥遥碰了下杯,各自饮了一小口。
李西山龇牙咧嘴。
张秀才紧闭口鼻,缓缓咽下。
两人说话,一个东拉一个西扯,一个南辕一个北辙,看似没什么相干,却极为投机。
李西山喝酒极慢,且不善饮,喝酒上头,伤面,三五杯下肚,晕头转向,面红耳赤不说,说话已经舌头打结,要不是觉得那几片牛肉下肚,极为难得,小鱼干、花生米和大葱蘸豆腐乳味道也不错,说不定就一吐为快了。
杨见山还好,面饼虽然已经干了,却有大葱蘸了豆腐乳,风味极佳,花生、小鱼干也没少吃。
张秀才是实诚人,劝酒本事也不赖,为表诚意,连着干了几杯,一壶酒很快就见底了。
就在张秀才摇摇晃晃,要拆第二壶酒的泥封时,被李西山拦了下来,李西山舌头在嘴里不住转着圈打结:“酒······酒逢知己······千······千杯少!”
张秀才眼睛血红,瞪得剔圆,“说得好!······好!兄弟······兄弟快快斟酒!”
李西山抓着张秀才的手,丝毫不退让,“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杯莫停!”
张秀才已经站了起来,使劲挣扎,发髻也有些凌乱,“对!对!······好兄弟!速速把手松开!”
李西山闻言大惊,赶忙松开双手,杨见山往后一仰,和凳子一起摔在地上。
张秀才满脸痛苦之色,双手用力撑住桌面,使劲咬住牙根,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千万······莫要······糟蹋了!”
李西山稳稳坐在凳子上,点点头,深表认可。
杨见山已经吃好,不再动筷,此时已经重新坐好,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其实,也真的没发生。
张秀才打着饱嗝,干脆站着,摇摇晃晃,摸着溜圆的肚子,看着几乎空了的盘子和真的空了的酒杯,“酒足乎?饭饱否?”说着话,顺势理了理发丝。
李西山和杨见山赶紧点头。
杨见山这才发现,那半张又干又硬的面饼,竟然被打枣杆子般精瘦的张秀才吃了个干干净净。
还好。
杨见山和李西山劫后余生,对张秀才自然刮目相看。
张秀才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微眯着眼,却再也不坐下了。
杨见山看李西山,李西山看了眼中天明月,“趁着月色,出去走走?”
李西山提了提嗓门,“张兄?”
张秀才闻言一惊。
饱食即卧,乃生百病,张秀才什么书都看,自然知道其中道理。“正是此理。”
李西山就站起来,杨见山几下收拾起碗筷,跟在两人身后,把学塾门关好。
杨见山跟在两人身后,不知不觉就沿着黑沙江往乡下走,江面在夜色明月中更显宽广无垠,小路也如弯曲河道,婵娟在天,清辉满地,如细密水流,竹影横斜如藻荇,松柏如怪石。
“张兄言出必行?”
“自然!”
“真不是听了小弟言语,临时起意?”
“废话!”
李西山就不再多说,杨见山知道,张秀才也是谨慎之人,说出这种话,并不是临时起意,也不是在说醉话胡话。
李西山想了一会,似乎还是觉得不太稳当,“张兄一走了之,留小弟在这边,真放心?”
“贤弟莫要推诿,要说学问一事,你我两人,无论谁来做这个启蒙先生,都足够的。”张秀才言之凿凿。
自己在这里开学塾,真没想着教授多深奥的学问,甚至自己的一些见解,也加入得很谨慎。识些字,有读懂圣贤书的能力,就足够了,至于能不能读懂,真读懂之后会不会去用,全没去想。
李西山依然愁眉不展。
反倒是张秀才哈哈大笑起来,“贤弟莫要太过迂腐,是愚兄借了那些银子,又不是贤弟。再说了,愚兄一走,等于多了个烂摊子,贤弟留下来,正好解了燃眉之急,借我银子的那些人,非富即贵,都不是傻子,哪会来找贤弟麻烦?”
第五十三章 贫家月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到了乡下那边。
相对于县城那边的灯火辉煌,乡下这边清冷许多。
毕竟夜深了,玩闹的孩童多已入睡。大人还能怎样?平日怎样,现在还是怎样。安丰县乡下人,外出买卖人极少,羁旅之苦少,离愁别绪也少。
往南,过了黑沙江,便是不毛之地。往北,不论去哪里,都是有本事的人去的地方,能走的,都走了,拖家带口。
张秀才说完这几句,抬眼环视左右,“贤弟你看,这中秋明月,豪门有,贫家也有,如何不能抚慰人心?”
李西山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张兄何时启程?”
“自然是越早越好。”
李西山听闻此言,看了明月,再看看南面空荡荡的江边小路,不远处的黑沙江缓缓流淌,比道路更显明亮,不远处就停着小船。往北看,看得远了,反而显得黑漆漆的。
张秀才看向北面不远的地方,一个小小的院落里,还亮着一粒火光,应该是自己的学生孙虎。
老舟子眼神不好了,点不点油灯,差别不大。
张秀才张了张嘴,却又闭口不言。
吴县令前几天来过学塾一趟,破天荒没有东拉西扯,两人一番言不由衷的互相恭维之后,吴县令问了一个问题,“你这里,那个叫孙虎的学生,学习如何?”
张秀才有些纳闷,都是些入学没几年的孩子,除了认了些字,读了几篇文章,学习又能如何?
张秀才还未回答问题,吴县令已经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张秀才就有些不高兴了,我这都没有开口,哪来的那就好,那就好?“吴大人说好,那就是好了!”
吴县令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赶忙解释,“有件事,还没来得及给张先生说。”吴县令换成满脸喜色,“和你那学生孙虎有关。”
张秀才看吴县令坚定的眼神,这才不急着撵人。
“是一件大喜之事。”
张秀才赶紧正了正衣襟,看着吴县令。
吴县令这才缓缓开口,“小虎他爹,张夫子听说过?”
张秀才点点头,想不知道,也难,即便没有自己的学生说,便是些流言蜚语,耳朵里也早就灌满了。
“其实,孙秀才,真是个大英雄。”
张秀才看着吴县令。
“外界传闻,当不得真。”吴县令神色严肃,“我当年就阻止过这些流言,虽然未能拿出过那份材料,那份材料里面确实就有我的签押。”吴县令点了点头,“无论如何,孙秀才都是因公牺牲的。虽然当年不能说,哪怕是现在,也不能完全公开,但是现在,每个人都应该知道,小虎他爹,确实是个英雄,而且是个大英雄!”
吴县令虽然准备充分,说得话还是有些混乱感觉,显然还是有些激动。
吴县令看着有些愕然的张秀才,继续说道:“过了中秋,选个好日子,上边消息来得晚,中秋显得太仓促了,一定要好好准备准备,你先透点消息给小虎他爷爷,县里要开一个表彰大会,小虎和他爷爷都要到,还要在领奖台上露面,讲话倒没必要,就是要有些准备,不要太激动,也不要有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
吴县令说话,有失平日水准,反而安慰张秀才,“其实,我来这边,也就是先给你透个信,反正都是好事,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吴县令有些话没有全说完,上面是打算先来这边见见小虎,然后去小虎家慰问一下老爷子,功夫做足了,再开表彰大会的。不过,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咽回去了。
说完这些话,吴县令暗中握了握拳头,就离开了。
张秀才这几天都在找机会,想把这件事告诉小虎,尝试了几次,都觉得有些欠缺稳妥。张秀才就决定找个好机会,亲自上门,告诉老舟子,却又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就这样一直拖到现在。
看样,只能是中秋之后,或者要真是说不出口,还是告诉自己的学生小虎?让小虎知会爷爷一声?反正那样也足够了。到时候,吴县令也会派人正式告诉老舟子。
张秀才这些天都被这件事困扰着,一直到今日中秋佳节。明明是件好事,却顾虑重重。
一直到这个叫李西山的年轻人来到此处,张秀才茅塞顿开,原来自己欲要离开此地的念头已经在心底萌生,说不定选择把学塾建在郊外,就是一种逃避,看来自己还是躲不开,哪怕在安丰县乡下也没有躲开的可能。
到了最南边,还是一样。
自己这几年,换的地方还少?为何总是没办法安稳下来?真的不是自己的问题?不躲又能怎样?
退一步讲,真没必要躲。
张秀才自然也看到了小船,真要继续逃离,也只能往南。
行百里者半九十,这个叫李西山的年轻人说了,不难。对李西山来说,第一步迈出,很不容易,可是一旦第一步迈出,万里路也很容易就过来了。
张秀才对这个道理极为认可,有些事情,迈出第一步,确实不易。自己选择躲避,第一次何尝不是纠结万分,一次次南下,确实也变得越来越容易。可是为何,这一次又变得纠结万分?就因为这是自己开的这间学塾?肯定不是。
不过张秀才也明白,有些事,是断然不可迈出第一步的,要是迈出那一步,就会越来越难,走到最后,万劫不复。
“还有什么要吩咐小弟,张兄不用客气。”李西山已经做好了顶锅的准备。
要说张秀才在这里教书能发财,傻子都不会相信,借的那些银子,猴年马月也难还清。能借来银子,还真不一定就是张秀才有本事、人缘好。说不定借钱本身,就是那些富贵人家的经营之道——人心难得,得人心很难?明明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事情,只要有人能够想通,就不用那些借钱的大户多说。至少,那些借钱的大户就是这样想的。
一次不成,就多做几次。世间人,有几个真傻子?
李西山能想到,张秀才也不会想不到。
张秀才摇了摇头,哪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一走了之的事情,自己做得多了。
第五十四章 此地不留人
“张兄何时北上返乡?”李西山一句话问完,满脸期待。
张秀才似乎微微楞了一下,“这中秋夜,颇有些凉意了。”
“张兄还想往南瞧瞧?”
张秀才苦涩一笑,“贤弟莫怪,今日和贤弟相聚,实乃人生幸事,不小心就喝多了。”说着话,张秀才晃了几晃,“太平盛世,人人安乐,已经不能再好!”
“张兄困乏,是要回学塾休息?”
张秀才摇摇晃晃往回走,李西山赶忙跟上护着,杨见山皱了皱眉头,也要跟着回去。
其实张秀才走出几步,就不摇晃了,也不跟李西山说话,脚步越来越快,把李西山和杨见山远远撇在后头。
张秀才刚回到学塾,打开门,头也不回,直接把学塾门紧紧关严,在里面锁好,蒙上被子,呼呼大睡起来。
一醉解千愁,壶中日月长,其实都比不过一场大睡——一睡不醒,是为大睡。
第二日一早,张秀才伸了个懒腰,这一觉竟然睡过了头。
砰砰砰,外面敲门声震天响。
“先生!先生!讲课的时间到了!”
是王大牛的声音,个子大、拳头大、嗓门也大。
张秀才大惊,“王大牛!别砸了!别砸了!”张秀才赶紧起身,卷起铺盖,趿拉着鞋就跑过去开门。
刺眼的阳光,让张秀才眯着眼,气却不小,“别那么大劲行不行?砸坏了你赔?!”
“都叫了好一会了。”王大牛瓮声瓮气,在先生面前,气势弱了很多。
张秀才无可奈何,让学生们都进了学塾,却看到学塾外石桌旁坐着的两个身影。
张秀才赶忙关上学塾门,安排学生们把前两天新学的文章多读几遍,然后又打开学塾门,慌慌张张跑出来,没忘记把身后的门关好。
张秀才跑到学塾前面的石桌旁,李西山和杨见山正分坐在石桌两边,李西山正盯着石桌,看得出神。
“这位仁兄······”
“张兄昨晚······”
张秀才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用力想了一会,还是摇了摇脑袋。
看样昨晚真喝多了,怕是记不得昨晚发生了什么,更遑论自己昨晚说了什么。
“小弟李西山,昨晚承蒙张兄收留,在石桌旁和杨兄弟伴着清风,看了一宿明月。”
张秀才倒也没有多少不好意思,看起来,更加吃惊,“李兄弟?杨兄弟?”
杨见山一身普通衣物,背着小竹箱,腰里挂着个小小的酒葫芦,还有一截烧火棍?虽然被青布包住一半,露出的一截确实像烧火棍。这个叫杨见山的少年郎,怎么看都像个伴读的书童。
“杨兄弟命途多舛!”杨见山没来得及说话,李西山已经一句话说出。
张秀才好像没听见这句话,“杨兄弟可曾学会些营生?”
杨见山看起来也就是十二三岁,言行举止当得起沉稳二字。
“也读过几本书,这几年都和李大哥在外游历,很久没有进过学塾了。”杨见山实在想不出来其他说法。
张秀才嗯嗯啊啊几声,“怕是学生们等得急了······”张秀才转身就要回学塾。
李西山看着身前石桌,点点头,“本来要和张兄手谈一局的,看来只能等张兄有空再说了。”
张秀才一听,赶紧停下脚步,抱了抱拳头,“那就和李兄弟、杨兄弟约定,后会有期,愚兄就不远送了。”
张秀才急着讲课,头也不回,大步走进学塾,把学塾门关严。
李西山被这突如其来的道别弄得十分尴尬,只能愤愤道:“说话如同放屁,连个黄口小儿都不如,一点同情心也没有,真是良心被狗吃了!装的还挺像,就当咱们俩是路人了?昨天那热乎劲去哪里了?”
李西山愤愤不平,就仔细回想昨晚对话,“难道,昨天多问了一句?”
杨见山皱着眉头,李西山一下子变得嬉皮笑脸,“那张秀才,还不是个货真价实的怂货?指不定哪天,就撂了挑子,跑南边去了。”
李西山摇头晃脑,“我就说嘛,五十步笑百步,其实,一点也不可笑。”
李西山悠悠然叹了口气,“要是在外人看起来嘛,其实也挺好笑的。”
“你说这张秀才,五十步都走了,干嘛不干脆再多走几步?”李西山皱起眉头,很认真地问杨见山。
“那不如就多走几步,或者干脆往南边一躲,眼不见,心不烦。谁要是敢笑话他,传到我耳朵里,就使劲赏几个大嘴巴子!”
杨见山根本不理李西山,干脆迈开大步,当先离开学塾。
李西山赶紧跟了上去,“一颗铜钱都没给呀,这么难混了?”李西山神色凄苦,“这几句话,张兄也没听到啊。”
张秀才虽然穷,一个小铜钱都不愿乱花,可是真要咬咬牙,发个狠,也不是摸不出几两银子的人。
吴县令虽然惧内,零花钱也没到捉襟见肘的地步。
郑屠户那样的人,李西山暂时不敢接触,弄不好,人家真的会动手打人的。
李西山哀叹一声,“要找个英雄有用武之地的地方才行。”
李西山终于开始思考,是不是要换条路走走?
昨天聊得那么投机,竟然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李西山昨晚的表现不差了吧,何况我今天不是换了个说法?杨兄弟都命途多舛了,还不能多聊几句?再挽留一下很应该的。
别说挽留,连一句话都不敢问,比如你张秀才多打量我李西山几眼,问我李西山会什么营生,我不就能说自己可以帮着张兄代课,给钱多少,张兄说了算。真要为难,管顿饭就行,钱也不用给。
其实杨见山的回答真不赖,都表明了想进学塾读书,就这样一个命途多舛、心思单纯的少年郎,就是读个书,你张秀才忍心拒绝?
李西山东想西想,想不明白。就是因为外乡人,就开不了这方便之门?看张秀才,不像是个小气人,不应该的。
李西山左想右想,还是有些不甘心。真怪自己多问一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李西山可没想着藏掖什么,要是会错了意,都怪你张秀才多想!
“这张秀才,要是真离开,到底选择北上,还是南下呢?”李西山念念叨叨。
第五十五章 平反
李西山念叨完,杨见山抬眼看向远方,摇了摇头。
李西山冷笑一声,“你又不是那张秀才!”
杨见山就不再理李西山,杨见山也没说去哪边。
李西山瞥了杨见山一眼,杨见山看向一个小院子。
“真放心不下,留下来也行。”李西山笑呵呵地,真没别的意思。
杨见山还是摇了摇头。
李西山有些不高兴,我李西山断然做不得那铁石心肠人。
李西山磨磨蹭蹭,带着杨见山转了好些天,才找到一个小山头。离铁树山那边的那群大山,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用李西山的话来说,是要找一位真正的神仙,绝不是在老舟子船上遇见的那样的老道人。
这些天,安丰县县城并不安宁,源于一个还未完全流传开的小道消息。安丰县承平已久,武备废弛,郡城里的老爷们正打算收紧安丰县的武备银两,毕竟官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按说这件事和老百姓关系不大,可是事实恰恰相反。相反的原因源于一个让人始料不及的表彰大会,更源于吴县令签押的一份榜书。
虽然被人误解已久的孙秀才不在了,可是还有他的老父亲——老舟子,还有他的后人——儿子孙虎。英雄虽然离开了,不能让英雄的后人再流泪。这是郡城里来的老爷,亲口说的,安丰县的老爷们当场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做到。
安丰县竟然要提高军饷,上边拨过来的银两不够,就由县里补足。这是在郡城的老爷们走了有一段时间后,吴县令直接宣布的。口说无凭,吴县令就拟了一份榜书,盖了官家花押,找了好几个热闹地方贴上,没过几天,安丰县的各个角落都传遍了。
吴县令确实是有些本事也很有气魄的人,吴县令从离开安丰县,再到从郡城回到安丰县,这些天,吴县令清瘦了很多。
苍天不负有心人。
当李西山带着杨见山风餐露宿,几乎走遍了远近大山,然后看到这个群山边上的小山头之后,满脸赞许神色。
“别看这个小山头杂草丛生,枯木断枝漫山遍野,实则有股虚无缥缈的仙气。”李西山伸出一指,指着山脚不远的某处,给杨见山解释。
杨见山把头别向另外一边,李西山哎呀一声往旁边跳了一大步,不过似乎跳错了方向,一块石头就落在李西山脚边,几乎砸中李西山。
“哪里来的浑小子,看到就看到了,指什么!”一个虬髯汉子,个头不高,身形很宽,边提裤子,边从一处高高的杂草丛中走出来,显然气得不轻,一身发黑的白色棉衣,满是汗渍。
李西山差一点被虬髯汉子丢过来的石头打到,却是又惊又喜,“老神仙,老神仙,留步,留步。”
那汉子把斧子别在腰上,已经背起一捆柴火,就要往山上走,却被李西山拦住,汉子既惊且怒,“你这读书人!怎么眼神不好?为何满口胡言?你才是神仙!你全家都是神仙!”
李西山倒没有被汉子的粗鲁吓到,拦住汉子去路,坚决不让离开,“老哥这是要去哪里?”
虬髯汉子皱了皱眉,“被你小子气糊涂了,我柴火都砍完了,当然是下山。”“在这荒山上方便方便,不犯王法吧!”汉子补上一句。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这荒山野岭的,连个茅房也没有,官老爷也没理由管我。
李西山闻言赶忙弯腰作揖,“老哥说笑话了,容晚辈在这里赔个不是。”
那虬髯汉子看读书人就要行礼,反而被吓了一跳,赶忙背着柴火,头也不回,大踏步下山去了。
李西山来不及阻拦,只能唉声叹气。菩萨畏因,害怕人求,你就是个粗鲁汉子,躲我干嘛?这点小小的麻烦,难道被他看出来了?李西山不就想问个道吗?看了杨见山一眼,哀叹一声出师不利。
李西山和杨见山继续登山,一直到山顶后,才看到一个小小的道观。
道观确实不大,却在离道观几十步远的地方有个山门。山门两边没有石狮子,也没有门,就两根石柱,石柱上横着门楹,门楹上面的字,看不清楚了,却有个黑色的铁门槛,乌黑,似乎在夕阳的照耀下冒着寒气,让这个小小的道观,显得阴气森森。
李西山和杨见山就在山门外面等着,看着一个老道人从山门内跳出来,然后双脚各踏一下门槛,走进山门里面。
这样来来回回,已经七次了。
一直聚精会神做这件事的老道人,直到跨完七次才发现山门外竟然站有两个人。
“来者何人?意欲何为?”老道人显然吃惊不小,就差没有把身后背着的剑抽出来。
李西山看老道人显然是误会了,赶忙说道,“道长莫要赶人,小生来此,是有正经事情的。”神仙两字,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叫出口了。
老道人收敛心神,神情肃然,跨过门槛,来到李西山和杨见山身前。
李西山赶忙问道:“不知这位道长,有没有见过这山上神仙?”
老道人闻言,立马眉开眼笑,“有个屁的神仙,我在这小破观呆了大几十年了,连个神仙放的屁,也没闻着!”
李西山瞪大眼睛,“神仙也放屁?”
老道人这会子正饿得肚子咕咕叫,哈哈大笑,“自然不会嘛!”
李西山和老道人不禁相视一笑。
老道人很奇怪李西山来到此处,“公子贵姓,为何来此?”
李西山神色认真,看了一眼背着小竹箱的杨见山,自己念叨一句:“哪来的什么公子,就是个负笈游学的穷书生。”李西山自嘲一笑,“道长直接叫小生李西山就行。”然后李西山缓缓说道:“要说是以前,小生一直觉得这世上断然没有神仙的。”老道士也跟着点头。不过看年轻读书人的样子,马上就要说那但是了。
“但是,”李西山神色相当凝重,“自从我认识杨公子之后,这种想法就慢慢有了改变。”
杨见山皱了皱眉,老道人却听进心里去了,“为何?”
第五十六章 陈真人
李西山扯了扯老道人衣袖,两人移步一旁,李西山压低声音说道:“杨兄弟身世坎坷,命途多舛,现在孤身一人,实在找不到落脚地方了。”
“和我一样?”老道人心中咯噔一声。
老道人赶忙问道:“公子知道这铁门槛来历?”
李西山看了几眼漆黑的铁门槛,倒吸一口凉气,“了不得!”要多少黑沙江中的黑沙,才能做成此物?
老道人点点头,“年代久远。”这东西,那些黑沙见了,要认老祖宗。
“很值钱!”李西山看着穿着寒酸、面容枯瘦的老道人,再看那道观也是土墙瓦片,虽然看起来很结实,显得太没有富贵气了。有敝帚自珍的,捧着金碗过穷日子的,很少了。
老道人点点头,“这铁门槛也有个极为悠久的说法。”老道人神色玩味,看着李西山杨见山两人。
李西山再次提醒老道人,“能换好大一堆银子,这辈子恐怕都花不完!”
老道人轻轻点头,然后看了杨见山一会,问李西山道:“你刚才说杨公子······”
李西山再次压低声音说道:“杨兄弟身世坎坷,命途多舛,现在孤身一人,委实没有落脚地方了。”
“是要找个栖身之地?”老道人眼中竟然放出光来,“他真愿意留下来?”不知道铁门槛的来历才对,真要觉得值钱打它的主意,反而问题不大。
真要想做那件事,能走到这里,太难了。
李西山也是眼中一亮,觉得八字有了一撇,点点头,总算没老糊涂就行。
李西山看向老道人,想要杨见山过来,老道人却摆了摆手,示意李西山不要说话。
老道人转身快走几步,来到杨见山面前,仔细看了杨见山几眼,“小兄弟对那凡尘之事可还有挂念?”
杨见山本意不想回答,就摇了摇头。
老道人一句话问完,看杨见山摇头,显然有些吃惊,转头就跑了。
“可了不得,竟然看破红尘了!你去给他找个寺庙比较合适。”老道人急急忙忙回到李西山身边,当场下了结论。
李西山很怀疑地看着老道人,“这是为何?”
老道人沉吟一番,“自然是他心中所想。”
李西山眼中放出光来,“道长能看透他人人心?”
年轻人脑洞太大,老道人吃了一惊,赶忙摆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刚才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李西山张大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为何一句话问完,老道人态度来了个急转弯?
老道人看李西山如此,有些内心不安,就安慰道:“我们观主还没回来,不如再听听他老人家意见?”
“铁门槛?观主?”
“然也。”老道士点点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道观?”李西山指了指门槛、门楹和石柱,再围着老道人转一圈,看看他这身衣裳,确实是道家装束。
李西山明白了,和老舟子船上遇见的老道人装束一样,就是道袍嘛,谁都看得出来。真明白了,道法自然嘛,也就是个名称,无所谓的。道观还是寺庙,都无所谓。
李西山看了看老道人,老道人抚须而立,神华内敛,怎么看都觉得不是那不靠谱之人。
李西山此时显然心气凉了一半,“老仙长慧眼如炬,想来杨兄弟仙缘未至。”李西山叹息一声,“既然杨兄弟空门不想入,仙缘求不得,我这穷酸书生去哪里给他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啊?”
李西山说着话,就要转身离开,老道人却不干了,拦住了李西山和杨见山的去路,“为何不想入空门呢?”
李西山这次就不遮掩了,“杨兄弟听说,当了和尚,酒肉沾不得,还不能娶媳妇,立马就拒绝了。”
老道人却摇了摇头,“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李西山也摇头,“事实如此,人人都知道。”
老道人叹一口气,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何为其然也?
“既然李公子和杨公子远道而来,不如进来坐坐,反正天快黑了,观主真人马上就要回来,见一面再走,也不迟。”老道人一下子又转变了态度。
李西山晕头转向,很怀疑地问道:“张真人?”
老道人很吃惊,“张真人?”
李西山想了想,“没有?”
“有没有张真人,我不知道。”老道人讷讷道:“奇了怪哉,除了陈观主,还有这么怪的人?”
“陈观主是个怪人?”
“陈真人,最好叫他真人。”
李西山正了正衣衫,显然记住了。
老道人前面带路,跨过铁门槛。
李西山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踩还是不踩。
老道人呵呵一笑,李西山就直接跨过去了。
杨见山被李西山带乱了节奏,过门槛的时候,被铁门槛绊了一下,就在杨见山将倒未倒之际,杨见山被一人从门内扶住了。
这人和老道人一样装束,只是不背剑。身板很宽,个头不高。虽然戴了道巾,虬髯汉子还是和仙气缥缈的感觉不沾边。说到底,还是长相实在有些太磕碜人,脸上有几道浅浅的伤口,一看就知道是刚被树枝刮的。
“观主?你回来时有没有······”老道人看着中年道人,面色凝重,显然在问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陈观主神色严肃,却没有什么表示。
老道人非常纳闷。
中年道人陈观主看了李西山、杨见山几眼,面色有些不善。
李西山张大嘴巴,过了好一会才问了一句:“陈真人?”
陈真人点了点头,不过也瞪了李西山一眼,我都换了身衣服,斧子和柴火都没在我身上,年轻人眼神记性不要那么好。既然这样还是被你认出,这里是我的地盘,就不要再多说话。
“观主斧子放哪里了?”老道人再次纳闷。
陈观主怒视老道人一眼,“今日又无事,拿那破斧子干什嘛?”
老道人放下心来,不过,这次的今日无事,给老道人一种怪怪的感觉。
以前也日日无事,为何要把那斧子时时挂在腰间?
老道人又要张口,陈真人已经很不耐烦,“过会再踩,有什么要紧?”
今天的陈观主,拿火药当饭吃了。
老道人也有些生气,“这么晚不回来,我都帮你踩过了,哪里还用你踩?”下次求我帮你踩,我也不踩了!陈观主脾气,从来不好的,老道人却不怕他。
讲好的老道人踩三次,陈真人四次的,老道人可不是吃亏的人。
陈观主眉头紧皱,他哪里不知道老道人已经帮他踩过门槛了?只要和门槛有关,就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陈观主的。
“这位杨兄弟身世坎坷,命途······”
“留下来吧!”陈真人很不耐烦,不等老道人说完,就已经发话。
知道撵不走,干脆就留下来?其实陈观主明白,是不能放他走。
第五十七章 远行
李西山瞪大眼睛,就要道谢。
“你赶紧滚蛋!”
李西山嘴角抽搐得厉害。这么记仇?真当自己是神仙了?不就是不小心撞破了你那点小事,也不算太丢人吧。
吃喝拉撒,人之常情嘛,再说了,装模作样往山下走,也是你自己抹不开脸,真要说自己是这山上观主,我和杨见山就会笑话你了?
杨见山自然不会笑话,被李西山笑话几句,有什么要紧?不过话说回来,事到如今,还不是漏了陷?谎言难圆,自古而然。
虬髯汉子肯定没想到真给李西山杨见山摸上道观来了。
虬髯汉子有些埋怨自己,绕了个大圈,多跑了好些冤枉路,真把自己累得不轻,真没必要的。
就是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是铁门槛观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自己是真人,不是神仙,吃喝拉撒,自然而已。
老道人赶忙扯着李西山衣袖,两人跨过铁门槛,其实离着陈观主没有几步,老道人却放下心来,“要觉得吃亏了,就骂他几句。”
李西山认真想了想,一大箩筐骂人言语都是现成的,不过,看起来,不会有什么效果,就放过了那粗鲁汉子一马。
最主要是,那陈观主似乎听到了老道人言语,看李西山的眼神有些恶狠狠的,李西山是读书人,就更不愿和粗鲁汉子一般见识了。
李西山也不害怕天黑路险,不好下山,真就把杨见山留下,一个人施施然下山去了。
李西山一离开,陈观主就盯住了杨见山,脸色却一变再变。
杨见山指了指铁门槛,“倒了。”
老道人一个激灵,长剑拿在了手中,这才发现黑色的铁门槛立在原处,却略微有些歪斜,原来是因为靠着石柱才没有倒下,并不是原来那般——稳稳立在那里。
陈观主脸色依然阴晴不定。
老道人似乎不甘心,“为何倒了?”
陈观主冷笑一声,“自然要问他!”
老道人看着少年郎,面现悲苦神色。老道人实在忍不住,“杨······”
“不必多言。”陈观主看都不看杨见山一眼。
“远行!”
老道人看着陈观主,却有些犹豫。
“要是能回来,这个道观就是你的,没什么讲究,以后想如何就如何。”陈观主看了一眼老道人,“真没什么讲究了吧?”
老道人有些呆滞,陈观主想了想,继续对杨见山说道:“要是不想在道观呆着,下山也行。以后怎么样,都随你。”
陈观主缓缓说道:“上山下山,都随你。”
杨见山不知如何回答,就问了一句:“我能不能把小竹箱留在观里?”
“随意。”
杨见山就把小竹箱放进铁门槛观中去了。
“我要是不成事了,拿得起斧子?”陈观主看杨见山放下小竹箱回来,就问杨见山。
杨见山依然不知如何回答。
“那就到时候再说。”陈观主神色有几分惨然,却也有几分洒脱。
“相逢是缘。更何况,门槛都被他踩倒了。”陈观主看着老道人。
老道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中拿出一张卷着的破绢布,交给杨见山,却一句话也不说。
陈观主等了好一会,干脆自己开口,“长生久视,自然很难。”
陈观主态度和蔼一些,虬髯汉子做这些,还是有些别扭,太习惯了凶神恶煞的模样,毕竟这座小山不是真正的远离人世,偶然间,还是要与找到这边的人打些交道。“要是修炼有成,辟谷几日,还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嘛,这里面的术法就不要修炼了。我看你不像那清心寡欲之人,却也不是那穷凶极恶之徒,说不定那术法帮不了你,反成了速祸之本。当然了,要把东西放好。真不放心,埋起来也行,就是别不当好东西扔了。”
陈观主说得认真,杨见山听得仔细,老道人叹了口气。陈观主也不过是把铭刻在心的几句话说出来罢了,其实,陈观主根本不明白这里面的意思。
说到底,老道人不觉得杨见山以后会留在山上。以后就他自己在这里,耐不住寂寞的。其实,也没有了留下来的理由。打算在这里开枝散叶?不指望,也没希望。
要是那年轻读书人在这里,说不定会感到滑稽的,不过,拿着斧子、穿着道袍的陈观主,真有些英雄气概的模样。
风萧萧兮易水寒嘛!陈观主和老道人都知道,只是杨见山不知道罢了。
知道不知道,也没有大区别,有希望回来?
“行远。”陈观主看着老道人。
老道人点点头,“远行。”
长剑化虹,云过脚边。当杨见山看清身边风光时,已经在铁树山山巅。
山巅有一个山洞,山洞洞口很大。山洞口有一个老道人,老道人身形瘦小,背对着洞口,如风中残烛,看起来随时有可能断了那点生机,倍显苍凉。
老道人身形瘦小,却给人一种无法逾越的感觉。
要是老舟子在这边,肯定一眼就能认出老道人。
当然,杨见山也能。
站在洞口的老道人看了一眼陈观主身边的老道人,“来了?”
老道人眼神空洞,张了几次嘴,没能说出话来。
站在洞口的老道人却有了些笑意,“傻子呦,到现在还不相信为师的话,这么大岁数,活谁身上去了?”老道人呵呵一笑,用了很大力气喊了一声:“阿牛!”
被叫做阿牛的老道人,深吸一口气,“阿牛早就死了!”
站在洞口的老道人摇了摇头,“今日的我,还是原来的我,现在的阿牛,却不是原来的阿牛了。现在的我,并不是原来的阿牛,更何况,原来的阿牛已经长大。”
老道人想起一个冰寒刺骨的风雪夜。
一个藏在枯枝和烂树叶下的孩子,八九岁的样子,左手小手臂被砍断,耷拉在身边,只和上臂连着一块皮,另外还有不少伤口,破烂的衣服和露出的皮肤被烟灰熏黑,和身边冻成硬疙瘩的烂泥没什么两样。
极为寒冷的风雪救了孩子,还是害了孩子,已经说不清楚。老道人找到阿牛的时候,阿牛早就没有了任何知觉。
老道人已经风烛残年,做不了太多,就只能带着孩子回到一个小山上的小道观。
第五十八章 行远道人
阿牛就这样活下来了,甚至没留下肢体伤残。
阿牛一开始觉得自己命大,活了下来,是感激那场大雪的。要不是大雪掩埋了血迹和脚印,自己无论如何也活不下来,那些人绝不会留下一个活口。更何况,要不是风雪夜太过寒冷,阿牛的伤口也不会被冻住而止血。
当然,阿牛更感激师父,没有师父,被冻成冰棍的阿牛,也不会过了一夜还能活过来。自己叫阿牛,就是提醒自己,这辈子,当牛做马,报恩而已。
自那以后,真的改名叫阿牛的阿牛做任何事情,都和师父——一个叫行远道人的老道人一样。
不过后来,修炼日久,阿牛变得沉默起来。原来,自己是行远道人,并不是所谓的阿牛。
这是阿牛在行远道人离开道观后彻底悟透的。
行远道人只把一事记挂心头,阿牛也一样,根本没有报仇雪恨的念头。
没等到师父的答案,师父就离开了,说是找一个真正的持剑之人,最不济,也要拿得起观中的那把斧头。
这样一走,就是一甲子之期。
直到自己找到能拿得起斧子的人,自己的师父——行远道人,也一直没有回到山巅道观之中。
这就更加证实了阿牛的想法,阿牛早在那个风雪夜就没有了,没有人能在那种寒冷的冰雪下活过一夜。即便没有受伤,也挺不过来。
自己活在当下,就只是行远道人,绝不是阿牛。生死大仇,变成了与己无关的一个故事。
直到此时,看着自己的师父,行远道人仍然没有改变这种想法。
“痴儿,为师确实误你太多。”老道人面有悲苦神色。
所有的过往,都只是过往,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也只不过是一世一世的重演,也许稍稍有些改变。
可就是这稍稍的改变,真的就完全不同了。
老道人并不后悔,老道人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人道远行,却不一定越远越好。”背对洞口的老道人喃喃说道。
老道人看了眼拿着斧子的陈观主。是非分明,善恶不分。自己徒儿的眼光,比老道人自己好太多。
也许自己真的做错了,自以为为别人好,却真正误人太多?
“时来天地皆同力。前辈以为然?”老道人既是说给洞中听,也是说给自己的徒儿阿牛老道人听。
洞中并没有传出什么声音。
阿牛老道人看着真正的行远道人,也是自己的传道恩师,更有活命之恩,有太多疑问萦绕心头,却被一个大意外震惊得无以复加。行远道人称呼洞中的那位为前辈。
阿牛老道人看着自己的师父行远道人,行远道人笑了笑,显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阿牛,你如何想,便如何做,不必问我。”
“这座山,真正的名字叫铁符山。”阿牛老道人眯了眯眼。
行远道人点点头,是我亲口告诉你的,自然知道。
“最后一道铁符,也倒了。”
行远道人默然不语。
“如今自己来此找死的人且不说,以前那些人该死?为了困住他,付出了多少代价?”
行远道人看着阿牛,乐呵呵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在讨论什么严肃的问题。
“师父!”阿牛眼中已经泛起泪花,“您老人家若不出剑,就不要挡住洞口。”
斧子已经被陈观主紧紧握住,手稳且心定。阿牛拿不了七星剑,却找到了持斧之人,也让老道人倍感欣慰。
“小友叫杨见山?”
杨见山点点头。
“那道铁符,是破在你的脚下?”
杨见山皱了皱眉头。
“想不到,想不到。”行远道人念了两遍。杨见山不是七星剑的持剑人,也不是铁门槛的持斧人。
和在老舟子船上见到时,少年郎确实没什么两样,不让人觉得讨厌,要说喜欢,绝不至于,甚至说不应该喜欢。
那个穿青色儒衫的读书人应该叫李西山,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
行远道人自然知道铁门槛那道铁符已经撑不了多长时间,所以才会提前来到铁符山。每一粒黑沙离开黑沙江,都是对那道铁符的大道消磨。却没想到这么快。出乎行远道人意料之外。
行远道人动念之后,七星剑也自然而然解开封印。
封印被解开的七星剑在遇到老舟子之后,却对老舟子有一种就连自己也难以觉察的亲近之感,这让行远道人有些吃惊,也有些欣喜。修道千年,却没有千年的寿命,老道人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
老舟子有可能是真正的七星剑主人,哪怕是以前的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
当然,行远道人自己也是,不过是一点一点捡起来,积累的比较多。
所以,行远道人才要乘坐老舟子的乌篷船去铁符山——也就是被人以讹传讹的铁树山。这座山,一开始的时候,确实像一棵大树。
出剑之后,成与不成,行远道人都会带老舟子离开。七星剑能完好无损地交给老舟子最好,不能的话,还可以传给老舟子修道之法,至于术法修习不修习,就由老舟子自己选择。
阿牛拿不了七星剑,却找到了持斧之人,也算一件意外之喜。
持剑人和持斧人都有了,这个数千年未解的大难题,自当迎刃而解。毕竟持剑人和持斧人同时出现,而且剑斧都在各自主人手上,应该也只有那一次吧。
当时困住它,并把它镇压在此地数千年的人,就是最初的持剑人和持斧人联手做成的。至于为何没有杀了它,已经无法得知。自然,那次的人数,可不少。两人降妖,其余人远远围观。能围观的,可不是普通人。
当它摆脱镇压的时候,也是它最虚弱的时候,七星剑和开山斧,有人能够拿起其中一个,就足以斩落它大道修为。若七星剑和开山斧合力,它自然没有一丝活命机会。
却没想到,七星剑在黑沙江上消失了,行远道人再也感受不到那种人剑牵连。行远道人只能把剑鞘留给了老舟子。行远道人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七星剑的持剑人了。
“七星剑······”
“有开山斧,足够了。”阿牛把行远道人的话打断,抽出身后的古剑,剑身没有一点锈迹。时时磨剑,从未懈怠过。
第五十九章 烟火
行远道人身后的洞中传来轰隆轰隆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出来,整个铁符山也有些晃动,同时,有个苍老的的声音缓缓传出,“你我之间的契约,已经完成,你要反悔?”
行远道人缓缓摇头,“我已经说过,时来天地皆同力,如今天时在你,走不走是你的事,敢不敢走,也是你的事。”
“你真的不会出手?”
行远道人作为七星剑的持剑人,看向远方,不再回答洞中的问题。
长久的沉寂,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
“我要出来了。”洞中一个声音缓缓传出。
行远道人往旁边走出一段距离,把洞口让开,侧身站在一旁。
阿牛老道人的长剑微微发颤,似有雷鸣声发出。
轰隆隆的声音夹裹着浓浓的腥臭气息从洞中涌出,一个巨大的赤黑色蛇头在洞口张望,趴在地上,蛇头也比杨见山高了很多。眼眸狭长,头有双角。
巨蟒在洞口观察了一会,呼出一口浊气,“真的自由了。”
说着话,黑色巨蟒变成了一位老人,杀气极重,与行远道人相距不远。
“你骗我!”
黑衣老者看着身边的行远道人,说完这句话,反而自己摇了摇头,行远道人是作为持剑者与自己结约,并没有说七星剑在他手上。而持剑者身份,应该作不得假。
黑衣老者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行远道人,行远道人叹了口气,“不妨一试。”
黑衣老者也没见动静,忽然一道淡淡的血影在行远道人身上来回穿过三次,那道血色身影愈加清晰,转眼血色人影已经回到黑衣老者身上。
黑衣老者气势暴涨,“果然是持剑者,和七星剑的主人一样,笑死老夫了!哈哈,你果然没有骗我,契约依然有效。”
话音刚落地,黑衣老者忽然双指刺进自己双目之间,面目狰狞。
陈真人一步踏出,几乎和阿牛老道人同时出手。
不过也仅仅是一触即开,阿牛老道人被黑衣老者推出一掌,飞出数十丈之远。
阿牛老道人口中血沫喷涌,长剑震成粉末,精光闪闪的长剑却在断成粉末的那一刻发出一粒光芒,耀眼夺目。
那一粒光芒给了黑衣老者一丝错觉,身体在一瞬间迟疑了一下,陈观主手持开山斧在数千年后再次斩在老者身上。
开山斧韧口断裂,斧柄也断成两截,陈观主双手和手臂肌肤爆裂,筋骨受损极重,沾满血污的白骨手掌还是紧紧抓着斧柄。
可惜,这次没有七星剑。
陈观主如断线风筝跌落在地,生死不知。
老者腹部伤口金光灿灿,黑红色血污缓缓流淌。
老者盯着杨见山,少年郎一动不动,也看着黑衣老者。
“不怕死就过来。”
杨见山一动不动,手中小小匕首握得很稳。
黑衣老者还是盯着杨见山,“咱俩扯平了。”话却说给行远道人听,那一缕残念,还是钉入了老者的脑海中,却不知行远道人这样做,是为何。老者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老者最终没有向杨见山动手,也没能维持住人形,现出巨蟒真身向南方快速离去,用不了多久,就能进入黑沙江中。
杨见山眼眸中黑气愈加浓稠,然后嘭地一声倒在地上,没有了任何知觉。
黑沙江流经数千里,江面宽广,水深多险流,传言远古时期有一条黑色恶龙。
也不知道是多少天之后,杨见山慢慢睁开眼,除了浑身酸痛没有二两劲,其余也没有什么感觉。
道观里什么也没有供奉,道家祖师爷画像都没有一张,更别谈香火。
其实,放小竹箱的时候,杨见山就扫过一眼,确实不像那山下道观,倒像普普通通一户人家。
李西山坐在草铺边小板凳上,唉声叹气。
“你饭量太大,躺着不动都能吃掉好多东西,人家实在没辙,只能把我找来,让我把你带走。”
说着话,李西山实在没能忍住,打了个饱嗝,瞅了一眼脚下的鸡骨头,趁杨见山不注意,用脚踢到杨见山身下的茅草旁边。
这些天,陈观主没少在山上转悠,那些野兔山鸡什么的,就快被虬髯汉子抓没了。
这茅草扎得密实,松软、很厚,睡起来,应该很舒服。杨见山缓缓坐起来,走出道观,浑身疼痛不说,脚下软绵绵的。
小道观还是那个小道观,土墙瓦片,结实,就是和富贵气不沾边。
道观外面也没多少东西,就有一个木头小板凳,还有个小桌子,木工手艺还行,最主要是结实,另一个小板凳被李西山坐着。
旁边有个小柴房,烟囱正冒着烟。
杨见山被一个小土包吸引,走过去,才看到一个小小的石碑,上面写着阿牛之墓。
杨见山皱了皱眉头。
“行远!”一个粗嗓门叫了一声,宽宽的身板从山门进来,虬髯汉子陈观主手上拎着一只山鸡,一条大鱼,满身汗渍,脸上还有钻树林划出的伤口。
陈观主看了杨见山几眼,嘴角抽搐了好几下,还是没和杨见山说话。
行远道人听见陈观主回来,赶紧低头弯腰走出小柴房,看着有些心虚的陈观主,“怎么就一只鸡一条鱼?”
“再不回来,就怕先生饿了。”山鸡野兔不好抓,况且现在,找到一只都难。这条大鱼,陈观主跑的路,可不近。
杨见山看着阿牛老道人,再看一眼陈观主手臂,下意识摸了下胸口,小瓷瓶还在。
两人也不管杨见山,一起钻进柴房,好一阵忙活。
过了一会,浓浓的香味飘了出来。
李西山踱着步子缓缓走出屋门,手里拎着条小板凳。
陈观主和阿牛老道人就把鸡鱼端上道观院子的小桌子上,还有两盘青菜,盛了四碗米饭,把筷子摆好。
李西山面朝南坐,柴房在西面,阿牛老道人看了眼站在桌子南面的杨见山,就在桌子西面坐下了,面朝大门。
陈观主手里拿了个木头墩子,看了杨见山一眼,不情不愿递了过去,杨见山接过来,陈观主赶紧转身,跑进柴房又拿来一个小木墩在桌子东面坐下。
杨见山就在桌子南面坐好。
第六十章 没有一个顺眼的
李西山正了正青色儒衫,“又给两位道长添麻烦了。”
阿牛老道人和陈观主对视一眼,赶紧摇头,几乎同时伸手,把本来就在李西山面前的盛着鸡和鱼的盘子再往李西山那边挪了挪。
李西山拿起筷子,夹起一整条鸡腿,放进杨见山面前的碗里。
陈观主目光随着那条鸡腿缓缓移动,阿牛老道人深深埋着头,在鸡腿落进杨见山碗里之后,啪嗒啪嗒两声,阿牛老道人身前的桌面上,两颗水珠粉身碎骨。
杨见山的筷子迟疑了一下,还是夹起鸡腿,缓缓啃咬起来。
没多大会,饭菜一扫而空。
李西山打着饱嗝,揉了揉肚子。
陈观主和阿牛老道人收拾走碗筷。
杨见山坐在木墩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李西山看着杨见山那张万年不变的脸色,忽然气不打一处来,伸长脖子,尽量压低声音,控制着怒火,“怨我?”
杨见山抬眼看了柴房那边一眼,阿牛老道人和陈观主都还没忙完。
“切!”李西山嗤笑一声,还在乎这点小事?信不信我现在就大叫一声,躺在地上装死?
杨见山没说话,站起身,再次走到那个小坟头旁边。
站了有一会,听到脚步声缓缓走来,很轻。
杨见山没有转头。
“埋在里面的,是阿牛,百余年以前,就应该埋在里面了······”
杨见山还是没有说话,阿牛道人也没继续说下去,没有说出还应该多个坟头,埋着那应该千刀万剐偏偏好好站在这里的杨见山。
阿牛老道人缓了一下,“师父笑着问我,这下知道自己是谁了吧?”
阿牛老道人惨然一笑,“是阿牛误了师父······是阿牛残存的一份神识害了师父······”
“没有阿牛,师父可以早一些找到持剑人,师父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神魂彻底消散,再也不可能再有那位行远老道人了。
至于持剑人,呵呵,七星剑都不知去了哪里。
阿牛老道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沉默许久之后,老道人才继续说道:“师父说了,不怨你······”
杨见山抬起头,没看清天上的白云要飘向何方。
“道号行远,下次见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阿牛道人伸出手,杨见山看到后,把破绢布拿出来,放在老道人手上。
老道人抬着手,停在那里好一会,又递给了杨见山。
杨见山犹豫了一下,接过破绢布放进怀里,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缓缓转身走开。
阿牛道人本来要说师父因少年郎而死的,却说不出口。
师父又何尝不是为了阿牛?师父这些年下山,为何一直不愿回来?
没有七星剑,师父确实不能奈那畜生何,却没想到师父会放任那畜生离开。
更没想到,师父会因这少年而死。凭什么?
走到道观门口,杨见山和拎着小竹箱正要出门的李西山走了个顶头。
杨见山要接过小竹箱,李西山不肯,赶紧自己背在身后。
杨见山就转身下山,走过山门的时候,也不用再跨那道铁门槛了。回来的时候,也不用踩了。也不用回来了。
杨见山走出好远,才转过头,凝神看了一会,才在门楹上模模糊糊看到三个字,就是不知道写了什么。似乎前面有“远行”二字?再用力去看,反而更看不清了。
李西山一直不远不近地吊在后面,一直到山脚,李西山才轻手轻脚跟了上来,“陈观主真是个怪人,做了道士,当了观主,还心心念念着早晚下山娶媳妇,生一大堆孩子······”
李西山啧啧几声,“真不要脸!”这是那个虬髯粗鲁汉子,红着脸,在李西山面前亲口承认的。当然,和李西山一再逼问,脱不开关系。
那家伙清醒过来,看着自己变成白骨的手臂和双手,哭得稀里哗啦的,不是因为疼,虽然真的很疼,只是因为这个样子,肯定下了山也找不到媳妇了。
当李西山神神道道弄了一小盆水,让陈观主擦了几天之后,陈观主就不敢撵李西山下山了。
李西山看杨见山没有动静,更加放肆,“你说他一个修道之人,修心当放在首位,修习道术还是其次,整天操心些吃喝拉撒,做梦也想找个老婆生孩子,他是如何被阿牛那个老道人相中带到山上的?”
杨见山眉头紧皱,忽然想起上山之前老道人问的一个小问题,“小兄弟对那凡尘之事可还有挂念?”杨见山根本没想着回答这个问题,就摇了摇头。老道人以为杨见山已经不再挂念,当时就撵人了,当时就撵人了!人道远行,远行的是什么?
“带到山上做那砍柴烧火做饭的小童也说得过去,偏偏让他做观主,还做了那持斧之人,自己做那被呼来唤去的道人。结果怎样?修心不行,道术更是稀烂,斩蛇的时候,斧子都坏掉了,也没能把蛇砍死。唉,道士不像道士,修个屁的道法!”
李西山看都不看眉头紧皱的杨见山,念念叨叨,就没有一个是他看顺眼的。
李西山说着话,不忘四处望了一眼,吃了人家这么多天,现在说这些话,难免心虚。
李西山龇牙咧嘴,把小竹箱往上托了托,肩膀被勒得生疼。和上山时相比,小竹箱自然重了很多,铁门槛被陈观主分成好多碎块,一股脑都装进小竹箱送给李西山了。
李西山更加心虚,真就打定主意夸奖几句陈观主,毕竟那个粗鲁汉子真不是个坏人,第一次见面,骂着赶着李西山下山,还真不是看李西山不顺眼。
“陈观主也没看出来是多好一个人,倒也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自己说自己是个真人,还真是啊。”
李西山想多说几句,实在说不出来了夸人的话,干脆挠了挠头,把注意力放在杨见山身上,“真不怨你。”
杨见山脚步不停,似乎没听见。
“要怪,就怪那老道人。就他那点本事,什么都别想,放走那条小蟒蛇才是对的。”李西山想了想,“他还敢对你动手动脚,这就更不太善了。”
杨见山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