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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侠一枝梅之嘉靖一五六六全文阅读

作者:莫折随风     怪侠一枝梅之嘉靖一五六六txt下载     怪侠一枝梅之嘉靖一五六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软硬兼施

    从天津卫到义州,为求安稳,船队大概要航行一周的时间,第二日,燕三娘感觉有些晕眩恶心,梓沁给她按了些穴位,却也不怎么管用,第三日午后,燕三娘止不住呕吐起来,整个人也虚了下去,常忆卿出身江南,没想过会有晕船,一时没什么准备,皱眉向梓沁道“叫小梅过来吧。”

    “这....”梓沁却没有动,显然有些犹豫。

    “我...呕....没事...”燕三娘堪堪摆摆手道。

    常忆卿想了想,对梓沁道“去告诉朴大将,就说燕尚宫第一次出海,不服水土,身体不适,需要请院判过来看看。”梓沁犹豫少顷,点点头,正待出去,常忆卿再次叮嘱“让朴宗敬跟你一起去叫小梅,当他面说。”梓沁会意,赶忙出门去找人。

    不消一刻,有脚步声到门口便停住了,一阵衣服的窸窣声后,门外传来梓沁的回禀声“公主,贺院判已经请来了,朴大将听说燕尚宫身体不适,一并过来探望问候。”

    “臣,太医院院判,贺小梅,叩见怀远公主殿下。”启程前,几人定下,有外人在时一律用朝鲜语交流。

    小梅问安后,又传来一个浑然厚重的中年男子的声音“臣,朴宗敬,见过怀远公主殿下,听闻燕尚宫身体不适,特请院判大人前来问诊,惊扰公主玉体,万望公主恕罪。”

    常忆卿心下暂安,知道朴宗敬是个聪明知礼的,随即淡淡道“烦劳朴大将亲迎已属越礼,万不敢再有所添劳,不过”语气略带忧虑“燕尚宫此番第一次出海,难免有所不适,到底还是惊扰了。”

    “臣惶恐,臣既受王命,誓死要保公主一行万全。”转而向跪坐在门外的小梅恭敬道“还请院判大人即刻为燕尚宫问诊,以免耽误病情。”

    略待片刻,只听门外小梅问道“燕尚宫从何时开始,感觉不适?”

    梓沁跪坐在小梅对面,敛声回禀“回大人,自昨日,也就是启程后的第二日,午饭过后,燕尚宫开始有反胃的感觉,静卧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感觉好了些,一直到晚饭之前都还无事。晚饭过后,约莫过了两刻,燕尚宫饮过几盏茶后便说有些恶心,之后一直有晕眩恶心的症状,今日午后,忽然吐了起来,现下胃里几乎吐空了,仍是恶心,不停地干呕。”男女有别,难以当面问诊,梓沁说得很是细致。

    小梅点点头,又问道“昨日午饭和晚饭都吃的什么?”

    “恩..”梓沁略作思索“昨日的午饭和晚饭,都是金尚宫带来的朴尚宫做的,还特别介绍了一下,说是这次来迎亲特意准备的腌渍海货,是朝鲜的一些特色,还有就是米饭和海菜汤。”

    “有没有剩下?”

    梓沁有些为难“即便是剩下了,现下也应该被处理掉了,残羹易变质,不能总放在船上。”见小梅沉默不语,又道“今日吃的午饭应该还没处理掉,小的这就去拿来。”说罢起身欲走。

    小梅将梓沁拦下,一笑“这倒不必了,燕尚宫今日也没吃午饭吧?”

    梓沁皱眉点点头,道“是。吐的尽是昨日饭食,也没有许多。”

    小梅从袖管中取出金丝来,递与梓沁“我看看脉象吧。”梓沁起身接过金丝的一头儿,转身进入房间,小梅于开门时俯首拜下,以示避讳。

    片刻后,房内传来梓沁的声音“院判大人,金丝系好了。”

    小梅右手将金丝拉直,左手轻轻抚在金丝上,缓缓合了双目,朴宗敬不敢惊扰,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后,小梅缓缓睁开了眼,舒出一口气“燕尚宫现在有什么症状?”

    “回大人,燕尚宫面色苍白,时出冷汗,且有眩晕之症,精神也不大好。”

    “之前可采取过措施,缓解症状?”

    “有,燕尚宫一开始觉得反胃的时候,小的先帮她按了全息穴区,之后是督脉和膀胱经,后来燕尚宫便好了一些,等到晚饭过后,燕尚宫开始恶心,小的就为她按摩了腹部的任脉,不见有好转,便又在心包经、胃经和脾经处进行了按摩,燕尚宫感觉舒坦了些,但没过多一会儿,便又开始恶心起来。”

    小梅想了想道“这倒也是不错的,只是,光按摩的话,怕不会有太明显的疗效。”顿了顿道“你一会儿,跟我去拿刮板,从今天开始,每隔一个时辰,按照你刚才说的穴道和脉络顺序,用刮板给燕尚宫刮痧一遍,如果有胃口,可以吃些清淡的米粥,但不要太稀,稍微稠一些,实在没胃口,便罢了,静养一段时间,不要着急吃东西。”说到这儿,看向朴宗敬,耐心地解释道“船上的颠簸,与陆上不同,肠胃,需要适应一段时间,所以,最好先不要吃太多东西,以免给肠胃造成负担。另外,海产品就先不要做了,一般的谷物、蔬菜就好,我与燕尚宫等,一直生活在内陆,对海产品接触有限,饮食上转变过快,也会令燕尚宫的肠胃感到不适。”

    朴宗敬点点头“我一会儿亲自吩咐厨房,不过”皱了皱眉“为什么,您和离大人,还有柴将军都没事?”说话间,不经意地瞥了眼常忆卿的房间。

    未等小梅说话,常忆卿冷冷道“本宫祖籍南方,少时常依船渡,对水上颠簸并不陌生,梓沁自小,便是本宫家的人,自然也一样。”顿了顿“朴大将该不是觉得,本宫欲以水土不服为由,想要故意责难,亦或是”语气清冷不辨感情,却让人不寒而凛“无故生事,小题大做。”

    常忆卿刚一开口说话,朴宗敬的脸色已慢慢变得惨白,越往后,渐渐地,朴宗敬的额头已有了几丝汗迹,待常忆卿说完最后一字,转身跪下道“臣惶恐。”

    沉默少顷,常忆卿淡淡道“行了,梓沁,去随贺大人,拿刮板吧。”

    “是。公主。”梓沁出来后向仍旧跪着的朴宗敬行了一礼,恭敬道“公主说,并没有怪您的意思,还请不要把刚才的话放在心上。”

    朴宗敬连忙向房间内敛声回禀“臣万万不敢。”

    梓沁向小梅行了一礼道“贺大人请。”说罢,向小梅使了个眼色。

    小梅了然,向房间内道“臣这就带梓沁去准备治疗的工具,另请朴大将一起去厨房叮嘱一下。”此时,朴宗敬侧头望向小梅,一脸的感激。

    片刻后,常忆卿方才缓了缓语气“贺大人精通药理,烦劳费心。”

    小梅敛声道“公主过誉,臣定当尽心。”俯首一礼,向前跪行几步去扶朴宗敬“朴大将请起。”朴宗敬一脸的惶恐不安,赶忙起身并将小梅也扶了起来。小梅方向房间内道“臣告辞。”

    朴宗敬也慌忙向房间内恭声道“臣告辞。”三人这才转身离开。

    梓沁拿了东西便回去了,小梅则回了自己与离歌笑和柴胡的房间,将事情与离歌笑说了。

    离歌笑淡淡道“算是给他个警告。”

    “不过。”小梅小声道“是不是过分了些,我看那位朴大人也只是一时关切而已,毕竟,燕姑娘这次晕船的确挺突然的,咱们其他人又都没事儿,他难免会多想些。”

    “软硬兼施罢了”离歌笑看向小梅,悄声道“就算不是在大明,也不能让他们随意摆弄。”随即有些担心地问道“三娘怎么样了?”

    小梅摇摇头,似乎也很无奈“听说还在吐,没办法,她这是第一次出海,又有些风浪。而且听说,金尚宫准备了不少海产尝鲜,我也忘了提醒她,别吃那么多了,大概是第一次见那么多海产,没注意,吃多了,又喝了几口茶,两寒相抵,肠胃一时适应不了,所以就....”叹了口气“只好先养几天,看到朝鲜之前,能不能恢复一些。”

    离歌笑皱了皱眉“这么严重。”

    “哎,都赶一块儿了呗。”小梅皱眉摇摇头,转而安慰道“我已经给了梓沁刮板和针带,告诉了怎么调理,燕姑娘只要这两天让肠胃好好休息休息,少吃些”说到这儿,又叹了口气“哎,我想她也吃不下什么。”遂又看向离歌笑,认真道“过两天应该就没事了,你也不用太担心了。”

    第三日傍晚,燕三娘感觉好些了,也有了些胃口,但记得小梅的叮嘱,不敢吃太多,待到第五日,才渐渐恢复了正常。第六日一早,船上的哨兵望见了前来迎接船队的官船,朴宗敬接到报告后,马上让金氏去回禀常忆卿,为登陆做准备。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船队行进了内河,又过了两个时辰,船队依次靠岸。常忆卿已换上公主冠服,两只手由燕三娘和梓沁搀扶着,缓缓沿着踏板走下宝船。

第十七章 宛丘之上

    码头上,常忆卿径直上了凤轿,燕三娘跟着上了其后的小轿,梓沁于凤轿一旁随行,离歌笑与小梅,各骑了一匹高头骏马,并行于仪仗最前面的一对儿红杖之后,柴胡则领了一众仪卫军,紧随在公主仪仗之后,送亲一行由李峘遣来的宣慰使侍引,王室卫军于仪仗两侧护卫着,踏上了前往王京的官道。一路经过五个城市,各有宴饮相迎,仿佛节日般,街巷结彩,鼓乐夹道,各级官吏甚至于朝鲜百姓都参与其中。常忆卿是待嫁女,与使臣的职责不同,无需参与宴席,只每每傍晚,听着周遭不甚熟识的欢乐,以及渐渐充斥耳旁的朝鲜语,不由得生出些许燥乱,也只有在行路间,于锦缎轿帘,随着轿子起伏,时有时无的缝隙中,遥遥望见,离歌笑与小梅的背影,心里方才踏实不少。

    使团自碧蹄馆再次启程时,已行近王京西郊,远接官已遣人骑马上报李峘,呈上了接见诏书,安置于迎恩门正中香案。未至迎恩门,离歌笑和小梅便在马上遥遥望见,前方黄帷结彩飘飘,沿街香盆盏盏,金鼓仪仗绵延无尽,队伍徐徐走近迎恩门前,见得一身九章冕服男子,领了一众陪臣及耆儒僧道,位立迎恩门外。

    明使被领入迎恩门后,至慕华馆正殿,正中阙庭前设香案,左右司香二人,东侧守诏使,置开读案于殿陛之东北。引礼官引李峘入就拜位,众官于其后,宣诏官与捧诏官于开读案南北相对,展诏官二人位于宣读官之南,俱西向,司、引二礼官随后拜位两侧东西相向。陈仪仗于殿庭之东西,鼓乐位于众官拜位之南、北。

    使者上前南向称制。

    司礼赞唱“拜”此时礼乐奏响,李峘及众官稽首四拜,而后乐止。

    引礼引李峘登至香案前,遂唱“跪”李峘伏首。

    司礼赞唱“众官皆跪”众官皆伏。

    引礼唱“上香”司香跪在李峘身侧,捧了香敬上。

    三香过后,引礼唱“俯伏”李峘及众官以下皆俯伏“兴”众人皆起身“平身”,遂引礼引李峘复位。

    司礼赞唱“开读”使者自龙亭接诏书授捧诏官捧至开读案,转授宣诏官与展诏官对展。

    司礼赞唱“跪”。李峘及众官以下皆跪。

    宣诏官展开一玉轴五彩锦缎圣旨“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国王李峘,承袭兄位,遵古纲常,至孝崇德,有益陶唐。冕服经年,更迭日久,特赐新者,以奖忠孝。冠礼既毕,癸丑临朝,是岁恭贺,文定常氏......”此时,常忆卿一行已被迎至太平馆歇息,只离歌笑和贺小梅与李峘有过不算真切的一面之缘,小梅自是初见,于离歌笑来讲,两人皆是重逢,自己历经诸事,对方却未见得有太多变化“.........纳采吉备,征期有约,十载即至,吉日亲迎。怀远公主,常氏初雪,秉性柔嘉,娴淑谦德,协恭有节,轨度端和。迢迢东渡,于今临国,上准嫔位,择期礼成。钦此。嘉靖四十三年五月四日。”宣罢,捧诏官于宣诏官前捧诏书仍置于龙亭。

    司礼赞唱“俯伏”李峘及众官以下皆俯伏“兴”众人起身“平身”众人依言平身“拜”,此时鼓乐声起,李峘等人皆四稽首,遂鼓乐声止“搢笏、鞠躬、三舞蹈、三拱手加额”李峘一众依言,并山呼万岁再三,遂出笏。再俯伏、兴,鼓乐又起。然再四稽首、兴、平身,方才乐止,礼毕。

    引礼引着李峘退下,随后众官依次退出,皆去换了常服,后,李峘与使者见两拜礼。

    常忆卿这边,宫里的内侍府派人来呈报,次日便会来太平馆迎亲,于景福宫举行册妃大典,请金尚宫及燕三娘等提前为常忆卿做好准备。

    “不是应该,等下马宴后,别遣天使,再举行册封礼么?”常忆卿换了公主常服,听得金尚宫,于外室通报了册封之事,一时疑惑。

    金尚宫恭声回禀“公主说得很是,按例,理当如此。不过,殿下想着,明日便是天朝的端午节,我朝按例,也是要举朝庆贺的,念及公主初别故土,恐生乡愁,所以,借着吉日,举行册封之礼,为公主添喜,节礼与吉礼同日,也是我朝之福啊。”

    常忆卿略点了点头“本宫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

    燕三娘听脚步声渐消,哀怨地看了眼常忆卿,后者抿嘴一笑,点点头,方直接坐在了地板上,一边揉着膝盖一边抱怨“妈呀,累死我了。”一旁的梓沁忍不住窃笑起来,被燕三娘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回头继续揉着自己的膝盖,嘟哝道“这朝鲜人真是的,连个椅子都没有,老了以后还能走得动道儿么?”

    常忆卿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没办法,这里就是这样的,你还是慢慢适应吧。”转而感慨道“真没想到,他明天就要举行册封礼。”

    “他好像,想很快见到你。嗯,我是说.....”燕三娘一时语凝。

    常忆卿苦笑了笑“曾经沧海难为水,这话,当真是要用在他俩身上才算恰当。”

    次日一早,燕三娘与梓沁服侍常忆卿更衣,吉礼嘉服是李峘命人新制的:大红织金缠枝并蒂莲揄翟,另赐七翚单凤冠。按规制,揄翟与七翚凤冠皆为王妃规格,只不过,常忆卿的揄翟并未用凤纹,凤冠也非双冠,是以,并未越礼,却也是内命妇中独有,仅次于王妃,甚至高于一品嫔位。常忆卿有些为难,遂想让金尚宫,换一套往日一品嫔位册封时穿的嘉服来与她换上。

    “公主千万不要有所顾虑,这套嘉服,是殿下特意请示了大王大妃,为公主定制的,身量刚刚好,完全是殿下对公主的一片心意,再者,公主贵为天朝贵胄,理当如此。”听得金氏这样说,常忆卿便也不好再过矫情。

    吉时已到,内侍府总管姜尚膳亲至太平馆,宣读册诏,这却是迎娶正式王妃才会有礼仪。申时正,李峘由仪仗护送,亲至太平馆,刚踏入常忆卿暂居的院落,便见伊人于正殿前盛装伫立,惊喜之余,加快了脚步迎上前去,其身后一众随侍皆感惊异,却也只得加快脚步跟上。

    一双手,缓缓在常忆卿身前展开,语气欣喜而小心“惠善,我来接你回家。”一旁垂首而立的燕三娘听得这话,禁不住悄悄抬眼,望向来人。

    李峘今日着了大红吉服,衣袍宽大,并不能掩盖其身形挺拔,只是隐约透着清瘦。方才虽是疾步走来,却仍旧觉得他行步间,轻缓有节,全无因急切而生出躁动凌乱。李峘确是自己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绝美难掩英气逼人,清朗平添柔情似水,好似被温润的泉水,揉抚得无比光滑圆润的透水碧玉,看似光华绝伦,握在手里,却又是冰沁刺骨,心存敬畏。在那片火红的映衬下,李峘愈发显得婉媚动人,双眸尽是欢喜,透着一股子充满朝气的爽朗,嘴角微微上扬,渐露编贝皓齿,眼神饱含热切,又似乎因了这般咫尺相对,多了些许感激之情,充斥着满满渴望,却也有着怕被拒绝的小心翼翼,这全部情感,都在那抹满是爱意的目光中融化得多了几份甜蜜。李峘平展了双手于常忆卿身前,燕三娘感到,那双手在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着。

    常忆卿将双手放在李峘的掌心“谢殿下。”掌心相触,李峘明显颤抖了一下,随即紧紧握住。

    李峘牵了常忆卿,领至太平馆外仪仗前,亲自掀开轿帘,扶着常忆卿入轿。燕三娘与梓沁随侍轿旁,李峘这才登上自己的撵架。仪仗一路回了景福宫,落定后,李峘仍旧先下了撵架,亲自扶着常忆卿出轿,牵了她的手,与其并肩而行,共同踏进了景福宫的光华门。

    景福宫是朝鲜的正宫,取自“君子万年,介尔景福”。李峘一手牵了常忆卿,自勤政殿一侧,穿过思政、康宁、交泰,终行至含元殿,院内已经布置好了同牢宴,一众嫔妃与各个宫人皆掩手静立于各职之位,待两人进来后,皆俯首叩拜。李峘携了常忆卿进入正殿,分别由引礼引至拜位,礼乐声起,常忆卿在燕三娘和金尚宫的搀扶下,向李峘缓缓行同牢礼,李峘亦回礼相待。姜尚膳宣布两人礼毕,李峘扶着常忆卿于主位上坐下,自己随后坐在她身旁,燕三娘着了至密尚宫的官服,垂首与金尚宫并排,盘膝坐于靠近殿门的席外一侧,余下众人方才入席。常忆卿这时才发现,离歌笑几人也各自换了官服,由几名内侍引着,落座两侧,最是惊奇的,梓沁竟然也坐在了小梅身旁。

    李峘微微一笑,向常忆卿耐心解释道“昨天,寡人已让尚膳册封了离先生”看向离歌笑“为成均馆提学”离歌笑也向李峘致礼“贺先生”转看向小梅道“为内医院医正”小梅亦点头致礼“柴先生”看向柴胡又道“为内禁卫副将”柴胡看向李峘略一点头“至于梓沁”李峘和蔼地看向梓沁“至善御医那儿说想要个人,寡人便让梓沁去帮徐大人了。”

    “徐大人?”常忆卿仔细想了想“就是那位被封为正三品堂上官的医女?”

    李峘笑着点点头“正是,当然”看向一旁的小梅“以后,内医院又要多一位神医了。”

    小梅致礼敬言“殿下过誉了。”

    届时,同牢宴正式开始,各嫔妃依次入殿向常忆卿行礼,姜尚膳则在一旁逐一介绍,算是让常忆卿与后宫第一次见礼。内廷各女官见礼过后,金尚宫和燕三娘一起上前,与常忆卿见礼,两人自此,皆为常忆卿的至密尚宫,行礼过后,各归原位,姜尚膳遂恭请李峘和常忆卿用膳,同牢宴方才真正开始。

第十八章 辗转反侧

    同牢宴后,内侍府领着离歌笑几人,向庆会楼走去。庆会楼一带,“一池三山”,主殿庆会楼,临湖而建,是一座二层楼的干阑式建筑,底层用二十四根石柱架空,上为面阔七间、进深五间的歇山顶楼阁,四面开敞,可一览湖光山色,为朝鲜宫廷招待外国使节时所使用,也曾在此举行殿试。离歌笑几人自含元殿出来没多久,便闻到了隐隐带些清甜的水汽,自庆会楼的含弘门进入院内,入眼的第一景,便是一方大湖,竟是种了半壁多的荷花,微风拂过,荷花的淡雅清冽,扑到岸边人的脸上,当真是夏荷倾半壁,御风十里香。

    近了湖边主殿,离歌笑顿住脚步,转身问道“庆会楼这边,可还住着其他人?”

    “回大人的话,庆会楼这边是殿下特赐给几位大人的,并无其他人。”

    离歌笑点点头“这一带,有多少殿阁?”

    “回大人的话,庆会楼西侧为万岁山,周围设有万岁宫、凤来宫、日月宫、礼珠宫、白云宫等五宫,但都不是大殿,而是单独的主楼。”

    离歌笑听罢点点头“行了,我知道了,你给我们留两盏灯就回去吧,一会儿我们自己回去。”

    “是。”那内侍将手中宫灯呈给离歌笑,又自身旁的一个内侍手中接过盏宫灯来呈给小梅,另留了几只蜡烛与柴胡,遂与其他内侍,一齐向离歌笑几人躬身行礼后,转身离开。

    离歌笑待几名内侍走远,转身道“咱们到湖边”指向堤岸边的一处石阶“那儿坐会儿去。”几人落座后,离歌笑淡淡道“李峘不对劲。”

    几人一愣,看向离歌笑,小梅反应过来,犹疑道“歌哥,你说,李峘到底有没有看出来?”

    “反正这小子看起来蛮专情的。”柴胡今日难得细腻一回。

    “其实”离歌笑微微蹙了眉“不是他知不知道,而是他知道多少。”

    “你的意思是.....”小梅想到了另一件事,方才发现,自己原来想得太简单了。

    柴胡却是有些不明白“啥叫知道多少?他已经知道啥了?”

    “一件”梓沁突然插言“是二小姐顶替大小姐;另一件,是大小姐已经死了。”说罢,看向离歌笑“李峘到底知道哪一件?都不知道,还是,都已经知道了。”小梅听罢紧锁了眉头,柴胡一脸诧异,奈何实在动不了这个脑子。

    “他应该已经看出,忆卿不是初雪了。”离歌笑苦笑道“这事瞒不住。”

    “啥,那他咋还能那么....那么....”柴胡好像找不出个词儿来形容“高兴?”

    “高兴,才不正常”离歌笑轻笑一声“以他对初雪的了解,只怕看见我的第一眼,便知道了。”

    “应该是了。”梓沁接道“但大小姐的事,他可能还不知道。一来,事出突然,以他对大小姐用情之深,若知道了,如何能这般泰然自若。更何况”冷笑一声“离大哥此番同来本就不合情理,他又如何能将我们就这样安排在宫里。”

    离歌笑沉默良久,转头看向梓沁“你说初雪的死,事出突然,你如何这样确定?”

    “二小姐曾经问过那日沈王府当值的侍女,听说当时郡主大异于往常。”

    “异于往常?”这是离歌笑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怎么说?”

    梓沁回忆起当时的对话————————

    “那日,婢子于殿门外,突然听得殿内有东西被撞倒,婢子担心郡主安危,所以进去看了一下,郡主当时瘫坐在地上,一旁是被撞倒的圆凳。郡主好像受了什么刺激,垂着头,头发也散开了,婢子看不清郡主当时的神情,不过听语气,倒还算平静。”

    “姐姐说了什么?”

    “郡主让奴婢出去。”

    “没了?”

    “嗯,没了。”侍女点点头“您知道,郡主向来说一不二,婢子不敢不听。”

    常忆卿想了想“还有别的么。”

    那侍女从头回忆起来“那日,郡主是和陆少爷一起来的,当时,陆少爷手里提着个箱子,两人进殿后没过多久,陆少爷自己出来了,手里却空空的。”

    “哦?”常忆卿来了兴趣“那你进去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那箱子?”

    侍女点点头“有,就放在西暖阁窗边,那个如意榻的小几上,奴婢进去的时候,箱子已经被打开了,小几上有很多散乱的信笺。”

    离歌笑思量少顷“那箱子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梓沁摇摇头“陆炳和朱希忠都与小姐有过合作,但论信任却未必。”

    “是啊,她到底真心相信过谁。”离歌笑喃喃自语道。

    宫内传来报时的打更声,几人遂起身向庆会楼西侧的五宫走去。离歌笑三人,先将梓沁送到了礼珠宫,随后,柴胡别了离歌笑和小梅,去了一旁的白云宫,余下两宫位置较近,离歌笑便与小梅同行回去。

    “你有心事。”离歌笑随意道,却不是询问的语气“李峘认出忆卿是显而易见的事,你不应该想不到。”

    “我......我没...没细想。”

    “你是关心则乱。”见小梅不说话,离歌笑叹了口道“初雪的事你不必挂怀。”

    “我忘不了初雪最后的眼神”小梅苦笑道“那时我也应该想到的。”

    “不是你也会有别人”离歌笑淡淡道“我却是总归逃不掉的。”

    “我知道”小梅点点头“我只是有些担心忆卿”

    “你自己不乱了方寸才能帮到她”离歌笑拍了拍小梅“到了,我走了”说着,往自己的凤来宫走去。

    小梅望着离歌笑远去,站在原地想了想,忽而低头一笑,转身进了日月宫,一进廊子,便见主间门口,一名尚宫和一名内人盘膝而坐,见他进来,皆起身行礼。

    小梅走上前还礼“你们是...”

    尚宫回禀道“奴婢韩氏,负责日月宫各个内人,这孩子”看了一眼身旁未及桃李的小女孩“叫玥昌,今日为大人守夜。”

    待韩尚宫走后,小梅向玥昌道“我不需要人服侍,你去休息吧。没事儿的,我不告诉别人。”

    玥昌低着头,声音细小而拘谨“热水已经准备好了,请大人沐浴更衣。”

    小梅心有不忍,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你带我去。”

    玥昌转身将旁边的门拉开,小梅进去之后,发现是个十分宽敞的房间,用一扇大屏风隔开,后面是个方形木池,小梅走到池子边看去,想来这大概与地龙相通,转身又见屏风上已放了几件便服,想着先把官服脱下来,忽然感觉有双手搭上了自己的衣带。

    小梅吓了一跳,回首正看见玥昌“你干嘛?”

    玥昌却是比小梅更惊讶,另带有几分慌张,小心翼翼地退后一步,垂首回禀道“奴婢,服侍大人更衣。”

    “啊?哦......呵呵。”小梅无奈一笑“不必了,我一个人习惯了,不用别人帮忙,你去休息吧。”见玥昌一脸为难,和颜劝慰道“真的没事儿,我洗完澡也就歇息了,韩尚宫,不会知道的。”说完,很认真地向玥昌点了点头,做了保证。

    玥昌仍旧为难,却是无法“是,奴婢告退,大人有什么事情,奴婢就在隔壁。”见小梅点了点头,向小梅躬身一礼,出了门去。

    小梅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脱下衣服,踏进浴池里,温暖的池水将小梅包裹起来,洗去了一天的疲惫,恍惚又想起方才的玥昌,不自觉一笑——不知道胡哥有没有这种待遇。洗了个澡,小梅换上便服,出了浴室,进了对面主间。里面更是宽大,主位前,是个长条案几,伴了盏鎏金铜灯,莹莹烛火,将室内照得温馨而庄重。朝鲜没有所谓的床,皆席地而卧,用竹帘隔出一室大小的空间,里面已铺好了被褥,枕边还放了碗水。小梅执起那碗水尝了尝,温度刚刚好,不禁微微一笑,起身吹了蜡烛,脱了外衣,着中衣歇下,脑子里又不知不觉想到了忆卿,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第十九章 洵有情兮

    次日一早,常忆卿换上一品嫔位内命妇宫装,金氏为其梳了加髢宫头,与李峘一起,前去慈庆殿向大王大妃进礼。经大殿尚宫通报后,常忆卿随李峘进了正殿,主间有三个女人:年纪最大的内命妇坐在主位上,另一位桃李年华端坐一侧;还有一位中年尚宫静立于门旁。见李峘进来,主位一侧的女子忙起身致礼,门旁的尚宫也向李峘行了大礼。李峘向那女子微微一笑,示意免礼,尚宫起身后仍旧垂首静立门旁。李峘则一路牵着常忆卿,至主位前,向那内命妇行稽首礼。三拜后,常忆卿与李峘皆敛裳盘膝坐下,至此,方真正面对着李峘的母亲。

    常忆卿见到尹氏的第一眼,莫名想到了母亲,但其实两者无论容貌还是气质都不甚相像,常忆卿一抬头,正对上尹氏同样望向自己的一双水目:眉若远山锋偏厉,丹凤一抹自清明。尹氏缓缓打量片刻后,微微一笑,凤目纵然凌厉,却也有了几分温婉味道,于嘴角轻轻衔起几许慈爱,让人感到,既为国妇,又为人母。常忆卿不禁有些羞赧地微微低了头。

    只听得尹氏带些爱怜地缓缓言道“果然倾国倾城,难怪殿下对你如此疼爱。”

    常忆卿赶忙鞠身一礼,敛容敬禀“臣妾惶恐,深感殿下厚爱,无以为报。”遂让人把带来的敬礼呈上“这是臣妾自大明带来的百花香料,各有宁神之效,静心之益。”

    尹氏拿起一个成化斗彩玉堂富贵胭脂盒儿,轻启了盖子,以手为扇,缓缓品闻,笑容果见恬淡静谧“宛嫔有心了”说着看向一旁女子“王后近日为着殿下的婚事,多有操劳,用来宁神静养再好不过了。”

    那女子听罢,点头称是,转过来向常忆卿微微一笑“宛嫔这般蕙质兰心,难怪殿下会念念不忘。”

    李峘的王后沈氏,当真大好年华,如花似玉,高高的加髢坠着琳琅诸饰,少了沉重,尤显大气端庄,荣耀桃李,杏目柳眉,少有妩媚,而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温婉和睦,凝脂玉肤,脸颊上透着些许健康的红晕,望向常忆卿的满是柔情的目光中,稍显倦意,想来这几日,她确是费了不少心思。

    终究王后只有一位,常忆卿遂向沈氏躬身一礼,恭敬道“王后娘娘谬赞了。”

    尹氏一笑,向常忆卿道“宛嫔是新妇,殿下理应多上些心的。”遂向门外道“姜尚膳可在?”

    门外应诺“是娘娘。”姜尚膳进屋后,躬身行了一礼“娘娘您有什么吩咐?”

    “殿下和宛嫔出巡的事,都准备好了没有?”

    “回娘娘的话,早已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起驾。”常忆卿闻言微微侧了头,蹙了蹙眉。

    沈氏向常忆卿道“宛嫔还不知道出巡的事么?”遂与尹氏一同望向李峘。

    李峘满是歉意地望向常忆卿“是寡人疏忽了”说罢,将常忆卿的双手温柔地握在掌中“之前答应过你,带你走遍整个朝鲜。”

    这是犯忌讳的话,常忆卿恨不得赶紧把李峘的嘴捂上,奈何手被握着,只得垂首恭敬回道“殿下如此厚爱,臣妾十分惶恐。”

    沈氏却是温厚地向常忆卿道“宛嫔这般娴静温婉,任谁都想呵护备至,何况殿下。”转而向李峘恭敬道“此次出巡,殿下可要让宛嫔,好好领略一下我朝风土人情,令她有归家之感才好啊。”

    李峘转头看向沈氏,一脸的欣然,点点头“王后说的很是。”

    “很好,哀家也是这个意思”尹氏遂又向李峘叮嘱道“哀家已命人告知你舅舅,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他。”

    “儿臣明白。”

    一直到出巡前,李峘与常忆卿形影不离,后者终是没找到机会去跟离歌笑几人沟通情况,只得找了个借口,让燕三娘去告知他们,可直到临走,燕三娘都没有回来,常忆卿虽是焦虑,却也无法。

    出巡路上,常忆卿听得周遭人声鼎沸,各种欣喜与好奇,比起在大明,亲王出行,一般都会由镇抚司出兵,开道静街,满是距离感的肃穆与威严,这一次在朝鲜,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只不过,时至今日,锦帘相隔,萦绕在身旁的一切欢愉与热烈,既是那样近,却也是那样的远,使得这本该满是喜悦的旅程,平添了被桎梏的无奈与失落。

    这一日,出巡仪仗到达开城府郊外的一处驿站,李峘换过常服后,来到常忆卿的房间,见李峘进来,常忆卿自主位起身给李峘让座,李峘却是上前一步,止了常忆卿的动作,内侍将晚膳放置主位前,遂又去拿了个垫子,并排放于主位,李峘方与常忆卿并身坐了。

    李峘看向常忆卿,怜惜道“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累了吧。”

    “承蒙殿下挂怀,臣妾还好。”

    李峘似乎不在意常忆卿的冷淡,亲手夹起一块儿酱牛肉,放到常忆卿的食碗里,又用银箸,细细地分成几小块儿,遂将银箸呈给常忆卿,带些讨好道“这是当地百姓,进贡上来的牛肉,很有当地特色,你尝尝。”

    常忆卿微微垂首谢过,接了银箸,衔起一小块儿,咬了一小口,细细品去:原料牛肉,是自小乳牛身上取来的前腿键子,软嫩中带些劲道。先将生牛肉用开水略煮一遍,捞出后浸入冰水,使牛肉紧缩,再用丁香、花椒、八角、陈皮、小茴香、甘草等各种香料腌渍一遍。之后,先用上好的高汤大火炖煮,小火细细收汁后,盛在盘子里,放在通风口处冷却,最后用原汤小火煨上两刻,焖好后取出冷却,封在瓷罐里,放在阴凉处保存,想吃的时候,拿出来即食即可,味道浓郁醇厚,却又爽口宜人。

    常初雪是喜欢吃牛肉的,常忆卿则是喜欢吃羊肉,她总觉得牛肉有一种怪怪的味道,如今推辞不过,只得尝了一口,因为这酱牛肉,在焖炖之前就被腌渍过一遍,牛肉本身的味道被遮掩了不少,所以感觉还好,却仍旧习惯性地皱了皱眉,遂才把牛肉都放入嘴中吃了。不经意间,瞥了眼身旁的李峘,见其脸色隐约有几分尴尬,心里也挺不好意思的,不自觉向李峘微微一笑,道“挺好吃的。多谢殿下。”

    只这一句,李峘水样的眸子刹那间明亮了许多,殷勤地从旁边的几样野菜、荷包蛋和生鱼片中,各夹了一些,放在常忆卿的食碗中,险些有点儿手忙脚乱。两人用过晚膳,说了会儿话,李峘便以出巡劳累不宜打扰为由,另觅房舍安歇,将主殿让给了常忆卿。李峘走后,常忆卿想着大婚当晚,两人分铺而眠的初夜,实在不知道,两人的关系要怎样继续下去。

    第二日一早,常忆卿一夜无梦,心情也愉悦不少,起身唤殿外内人,却没人回应,正自疑惑,侧耳细听,隐约有连续不断的山间鸟鸣此起彼伏,与昨日刚到这里时的寂静无声,大有不同。常忆卿取了身便服穿好,将头发随意编了个麻花辫,行至外殿,小心翼翼地将大门打开了一条缝儿,向外望去,立时呆在了原地——这哪里是昨天歇脚的驿站。常忆卿慌忙将门大开,跑出殿外,发现这只是一个孤立的殿阁,底下由木桩架起,伫立在一片湖水中央,左岸官道,右傍青山,一条不算太宽的瀑布,自山顶辗转倾下,溅起凌乱的水珠,被清晨的徐风推送着,零星散落在殿前的一片宽阔平台上。

    常忆卿走至廊边,向下望去,湖水清澈见底,映着四周青山碧草,如翡翠般沁人心脾,常忆卿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腹腔立时被灌入了几种甜香,几种清冽,抬眼望去,青山绝壁间,偶有几株山茶,几株桃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鲜色倾峭而出,花枝百态,造诣癫狂,临涯的风较下面更猛烈些,时不时带下些许花瓣,遗落在水中,香气更浓。周遭唯一不足的是,无路登岸,常忆卿纵然有轻功在身,却也有个很大的顾虑:她不会游泳。此时,几只大雁低空飞过,或衔起几口湖水,或干脆,停驻于碧波之上,歇息戏水,但见又一只大雁飞来,常忆卿提起一口气,使出梯云纵,越至一半,一脚轻点了大雁的背部,再一次提气跃起,眼见就要落岸了,余光一瞥,感觉有一身影向自己这方袭来,回身一掌,正对上来者掌心,借其攻势,最后一个提气,跃至岸上,脚踏实地后,立即备战对敌,结果定睛一看,燕三娘正在对面笑嘻嘻地看向自己。

    燕三娘一笑,走上前道“怎么,不认识了?那么惊讶~”

    回过神儿来欣喜道“怎么是你?”

    燕三娘向她身后一示意“可不光是我。”

    常忆卿一回头,见离歌笑、小梅和柴胡皆换了便装,站在身后:离歌笑内着了件青色道袍,外罩宝蓝褡护,头戴笠帽,一副士大夫装容;小梅则是穿了件茶白色朱子深衣,一副儒生打扮;最惊讶的是柴胡,竟也找了件襴衫来穿。

    常忆卿已是十分诧异,待几人走近,疑惑地看向离歌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未等离歌笑回答,燕三娘一手搭了常忆卿的肩膀,调侃道“上来就问他,刚要不是我接你那下,你现在应该还在水里扑腾呢吧。”离歌笑几人听罢,皆窃笑起来。

    常忆卿没好气地把她的手扒开“要不是你吓我一跳,我早上岸了。”说罢看向离歌笑“我不是在驿站么?李峘呢?你们去哪儿了?这是什么地方?”询问间,唯见小梅眼神飘忽,一叉腰“贺小梅!!是你干的对不对?!”

    “啊....额...”小梅吓了一跳,不自觉后撤了一步,语气闪烁“这....这个...其实吧...”

    常忆卿细想昨晚种种,上前一步“那个送晚膳的内侍,是你扮的吧?!给我下药了吧你!嗯!”

    小梅被逼退至一棵大树跟前无路可退,只得承认“有人说要给你个惊喜,歌哥同意了,我才答应的。”见常忆卿作势要发作,嬉笑道“我可是照着你给我们下过的药做的,你自己知道是什么药量。”

    常忆卿想到自己也使过这招,便不再计较,遂不禁问道“你说李峘......”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常忆卿闻言,转身见李峘站在不远处,胭脂色道袍衬着外面的银月色褡护,有种别样的温婉秀丽,高挺的笠帽平添了体态修长,于那片碧草间,犹如谪世仙姝,纤尘不染。李峘缓缓走至常忆卿身前,背了手,带些爱怜地看向常忆卿“好久不见”顿了顿,目光定定地看着常忆卿,一字一顿“小梅。”

    “看见离大哥,你应该就知道了吧。”常忆卿苦笑道,两个人都装腔作势太久了。

    “你俩真的很像”李峘若有所思地笑笑“权当,是圆了我的一场梦。”

    “如今怎么又醒了”常忆卿想着自己是哪里没做到位。

    “因为你对我笑了”李峘却像是更加坦然“梦终究是要醒的。”

    “你能明白就好。”常忆卿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安慰,环视周遭,疑惑道“如今这又是为何?”

    “话虽是对惠善说的”李峘微微一笑“但也舍不得你总这般循规蹈矩。”

    “你以为我想啊!整天板着个脸,我都不知道怎么笑了。”想起前两天的日子,常忆卿不禁大道苦水,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脸颊“咱们现在在哪儿啊?”

    “欢迎来到松都。”李峘看向常忆卿,笑意中,带了一份主人的自豪。

第二十章 妄自菲薄

    端午节在朝鲜,等同于祭天之礼,百姓们举行各种祭祀,祈盼这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不必为温饱发愁。节庆时间会延续好几天,各种舞剧表演、摔跤杂耍等全民同乐,这个时候,朝鲜各阶层大多有了宽容之心,士大夫与贱民间,也好似少了许多往日隔阂。这一日的松都,满街都是欢庆的人群,由于地域限制,朝鲜的城市布局较为紧凑,除宗庙及官家殿阁外,一般士大夫,甚至两班贵族的住宅,大多也不高。离歌笑几人走在较为宽阔的松都主街上,往来络绎不绝,很多店铺把货物摆到了街面儿上,街上的人好似一伸手,便能够到。常忆卿看得眼睛都花了,一会儿这边看看,一会儿那边看看,手里刚放下一个,立刻又被另一件吸引了过去,李峘和离歌笑几人也只能跟着她东转西转。忽见一家店铺外,摆着一双双制作精细的绣花鞋,常忆卿走近执起一只,见上面绣的是双花恋蝶,桃李缠枝相绕,花色繁复却不琐碎,针脚细腻,且不厚重堆叠,可见是一开始便想好了走针,常忆卿把玩着绣鞋,想着这手艺放在宫里都可以了,如今难免有些屈才。

    “小姐要买绣鞋么?”

    常忆卿微微抬头,笠帽檐下,对上一双含笑的水杏眼: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眉眼间已有些老态,身量上也有些发福,但年轻时候绝对是个美人儿。那妇人只着了件纯白色的浆洗短衣,并配了条灰蓝色的粗布高腰裙,洗得一尘不染,很是简洁大方,反倒平添了一份高雅内敛的气质。

    常忆卿对那绣鞋爱不释手,转身递向燕三娘的笠帽檐下,笑嘻嘻道“三娘,咱俩一人来一双吧。”见其没什么反应,也瞧不见神色,眼睛一转,回身寻觅一番,拿起一双,径自放到燕三娘手中“这双适合你。”

    燕三娘接来一看,是双鸳鸯戏水,水纹飘逸,双禽灵动,两只鸳鸯倒真似柔情蜜意,衬着周围的石榴花纹,更多了几分你侬我侬,一时间两颊绯红,把鞋子胡乱推还给常忆卿,嘟哝道“我不要,我没带钱。”

    “我有啊,我送你。”说罢,一手伸到小梅身前“拿来。”

    小梅看了眼常忆卿“什么啊?”

    “别装糊涂。”常忆卿似乎不想跟小梅多废话“我大哥给你的钱。”

    小梅见瞒不下去,方才不情愿地掏出钱袋,向那妇人和气地问道“请问,这两双多少钱?”

    “一共一百文。”

    “什么?!”小梅本来正要掏钱,听得价钱,立时把钱袋抱在怀里“五十文一双,这么贵。”一旁的李峘有些意外地看向小梅,眼中多了几分兴趣,离歌笑三人则在一旁窃笑不已,似乎在看一场等待已久的好戏。

    那妇人一脸的歉意,柔声道“都是自家手艺活儿,上好的料子,赚个本钱罢了...”

    常忆卿不动声色地踹了小梅一脚“瞎嚷嚷什么,你没见这工艺”说着,拎着双鞋,在小梅眼前晃悠了两下“给一两银子都不为过,赶紧给钱,我还要进去看衣服呢。”

    小梅生怕她真要给一两银子,赶紧掏出一百文,那妇人收了钱后,将两双鞋子用草绳系好,递给小梅,小梅接过,见常忆卿已拉着燕三娘,进店去看衣服了,小小叹了口气,跟着进了店。离歌笑与柴胡已经笑得不行,两人与一脸好笑的李峘相视一眼,三人皆是一乐,遂也跟着进了店里。

    常忆卿进店后,将笠帽摘下来,拉着燕三娘各种比较,燕三娘到底还是个桃李年华的少女,虽多年江湖生活,但内心,并不排斥这些情调,再加上常忆卿这般兴致盎然,也不禁有了兴趣,一下子看上好几件。

    常忆卿拿了套短衣和长裙,比在身上,自己先看了看,遂转过身来问道“怎么样?好看么?~”

    小梅细细打量一番“裙子换成赤色怎么样?”李峘有些惊讶地看了眼小梅。

    常忆卿回头寻觅了一下,找到条赤色高腰裙,转过来又比给小梅看,见后者点了点头,方才高兴一笑,让妇人领自己去试衣服,走的时候,不忘叮嘱还在纠结衣服颜色的燕三娘“你快点儿啊~”

    “哎!你回来,帮我也看一下啊。”

    “又不给我看,你让看的人帮你挑去。”此话一出,换了小梅和柴胡窃笑不已。

    燕三娘一脸气结和无奈,习惯性地看向小梅“你觉得呢?”

    小梅两手一摊,佯装了一脸的无奈,语气戏谑道“问我干吗,我又不看。”柴胡笑得更厉害了,小梅则是不顾离歌笑一脸的求助,转身自顾自地看店里的其他衣服去了。

    离歌笑没办法,一抬头,正对上李峘略有深思的目光,淡淡一笑,转身走到燕三娘跟前,见她手里是一件水绿色赤古里和一件胭脂色高腰长裙,配了妃色襟带。燕三娘抱着衣服低头不语,嘴角已有了几分笑意,离歌笑上下打量一番,转身寻觅少顷,取下条长裙递给燕三娘,后者见是个檀色襟带的炎色长裙,配上水绿,有着别样的青春外放,不拘一格。两人相视无言,却同时会心一笑,燕三娘将换下的那条裙子交给离歌笑,转身也去换衣服了。

    常忆卿刚好换完,见燕三娘迎面走来,嘻嘻一笑“我就说么,得看的人选才行啊~”

    小梅见常忆卿把头发散开了,奇怪道“你头发怎么了?”

    “我还要选个唐只,配裙子。”说着乐呵呵地看向小梅“帮我挑一个。”

    小梅拗不过,寻觅了一会儿,找来一条牙色花叶纹,一条朱砂红繁花纹,递到常忆卿面前“选一个吧。”

    “这个?”常忆卿指了指那个朱砂红的“你觉得呢?”见小梅也笑着点了点头“那就这个了~”说罢,将唐只取过来,一边转头寻觅起来,嘴里还念叨着“梳子.....梳子在哪里...”忽然感觉头上有东西划过,一双手已轻轻将自己的长发挽起,一搭一搭细细梳理着,不禁回了头,正对上小梅一脸的疑惑。

    “怎么了?你不是要梳头么?”小梅见常忆卿一脸吃惊道。

    “我...我就随口一说”常忆卿说着,眼睛寻觅了一下四周“你哪儿找到的?”

    燕三娘换了衣服出来,闻言抿嘴一笑“他不光有梳子,你翻翻他包儿里,说不定连头油都有~~~是不是啊,梅梅。”

    “哈哈哈哈,真假的”常忆卿哈哈一笑“我看看。”说罢,便要翻小梅的挎包。

    小梅挣扎着躲开,一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包,无奈道“你别听三娘瞎说,站好了,我给你梳头。”

    常忆卿撇撇嘴“谁稀罕你的小百宝箱啊。”

    燕三娘一笑,转过头来,见离歌笑正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你..你看我干吗?”

    离歌笑一愣,旋即低头一笑,淡淡道“很好看。”声音虽小,但屋子里的几人却都听清了,燕三娘有些意外,一时不由得更加羞涩。

    “歌哥,你说什么?大点儿声啊?”

    柴胡上前给了小梅后脑勺一响指“娘娘腔,人家三娘今天好不容易当回女人,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燕三娘立时变脸,叉了腰,冲着柴胡和小梅怒道“你俩不说话,没人把你们当哑巴。”

    方才那妇人也走了出来,见燕三娘一脸怒气,微微一愣。燕三娘一时有些尴尬,忙把手放了下来。那妇人一笑,走到燕三娘身前,将一个包裹递给她“这是两位换下的衣服。”

    燕三娘将包裹接过来,微微一笑“多谢您了。”

    那妇人似乎很是惶恐,赶忙躬身行了一礼“小姐您不嫌弃小的的手艺,小的已经十分感激了,哪里敢承受小姐的谢意。”这倒让燕三娘有些受宠若惊。

    常忆卿梳好了头,见怪不怪地上前,将那妇人扶起,一笑“您绣得这样好,哪里就承受不起了,对了,这两件衣服,还有这个唐只,总共多少钱?”小梅一听又要交钱了,赶紧看向那妇人。

    那妇人谦和一笑“小姐既然买了这么多东西,只再给五十文就好了。”小梅听罢,神情一时有些恍惚。

    “这怎么行”常忆卿很是惊讶“买这么多才给一百五十文,您不亏大了,而且绣得这么好。”说着,拾起发尾唐只,在小梅眼前晃悠了两下,笑嘻嘻道“怎么也值一两银子不是。”

    “自然值得。”小梅不顾周遭一片惊讶的眼神,从包儿里拿出一两银子,外加五十文钱,用一块绸布包好,一齐交到那妇人手里。

    妇人捧着钱,一时愣在了那里“这...这...这怎么....”说着便想把钱归还给小梅,小梅却是怎么也不肯收回。

    “母亲。”

    几人闻声回首,见门口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浑身上下灰不溜秋的,个儿不高,整个人偏瘦,两颊微微有些凹陷,像是营养不良,本就不多的头发,编了条细细的辫子,搭在身后,略微有些枯黄的小脸儿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正紧紧盯着离歌笑一行,眼神并不怎么友好。小梅见男孩子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妇人不好再追还,有些嗔怪地向那男孩子道“清源,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来见过几位大人、小姐。”

    男孩子慢慢垂了头,踱进屋来,走到他母亲身旁,声如蚊蝇道“大人,小姐。”

    李峘一笑,上前一步向常忆卿道“衣服也买好了,我们走吧。”

    “啊?嗯。”常忆卿点点头“走吧。”说罢,向那妇人微微一笑“那我们先走了,谢谢您。”说完,拉了燕三娘,向门外走去。余下几人也分别向两人辞了行,向门外走去,小梅走在最后。

    “先生”小梅回身看去,见那男孩子将方才那一两银子递向自己“请您收回去吧。”

    妇人慌忙走上前,向小梅躬身一礼,歉意道“大人,请您千万别责怪这孩子,他还小,不懂事。”说罢,急切地用手摇了摇那男孩子道“还不快向大人赔罪。”说着又向小梅一边行礼一边道“真的十分抱歉。小的一定会好好管教这孩子的。”

    “您不必这样。”小梅扶起那妇人,转而向那男孩子道“这是为什么?”见他只咬着牙不肯吭声,心里一笑“你母亲要价一百五十文,是她真诚谦逊,我出价一两,是对这绣活儿的肯定。虽然”说着,看向妇人,诚恳道“其中包涵的心意,在我看来,远远不止这一两银子,但我没有肆意出价,也是出于对你母亲意愿的尊重。也希望你,可以尊重她的这份心意。”

    “真是抱歉,这孩子误解了您的意思,请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没什么。您无需挂怀。”小梅安抚道,又看向那男孩子“这一两银子,纵然执意要退还,也该由你母亲来说,而不是你想还便可以的。”男孩子闻此微微一震。

    此时,常忆卿从门外探进头来“小梅,你干嘛呢?都走老远了,才发现你没跟过来。”说着,踏进屋来“出什么事情了么?”疑惑地看了看那妇人和男孩子。

    “没什么,走吧。”说罢,向两人告辞,与常忆卿出了门去。

    出门后没几步“先生请留步。”两人回身看去,见那男孩子屈膝,向小梅行了一个稽首大礼“刚才冒犯了先生,小的十分抱歉,请接收我的歉意。”常忆卿一时惊诧,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小梅暗暗叹了口气,将男孩子扶起来,帮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一笑道“你并没有冒犯我,只是表达了心里的想法,我也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妄自菲薄。”

    “妄自菲薄...”男孩子为难地皱着眉头,小声问道“先生,什么叫妄自菲薄。”

    小梅一笑“去问你的母亲吧,她一定懂得的。”说罢,向常忆卿道“咱们走吧。”遂转身离开,常忆卿看了看站在原地,仍在皱眉思索的男孩子,又看向走远的小梅,微微低头一笑,也跟了上去。

第二十一章 吾师道也

    一行人逛得已近午时,便寻了处饭铺。常忆卿老早就听说过朝鲜汤饭,说什么也要尝一尝,几人点了六碗汤饭:离歌笑和柴胡要的是猪肉汤饭,燕三娘要了豆芽汤饭,李峘要的是牛肉汤饭,小梅和常忆卿则各要了一碗羊肉汤饭,包括李峘在内,几人都是第一次吃,尝了几口后,甚觉美味。

    常忆卿侧头看向正埋头吃饭的小梅“你倒是不亏着自己的肚子哈~”余下几人听罢,都不禁乐了:朝鲜牛羊肉稀少,民间只节庆时才会宰杀一些,价钱上也更高。小梅刚把满满一勺汤饭送到嘴里,还没咽下去,现下一口汤饭堵在嘴里,当真哭笑不得。

    燕三娘吃着饭,总感觉周围有人往这边看,还窃窃私语,奈何街上锣鼓阵阵听不真切,抬头寻去又没了踪影,反复几次没了耐心,回过头去吼了一嗓子“能不能让人踏实吃饭。”四下闻言皆镇,正常了许多。

    李峘被吓了一跳,仿佛重新认识燕三娘一般,一旁的离歌笑安抚道“习惯就好。”

    燕三娘烦躁道“没见过人吃饭是怎的。”

    “是没见过,闺阁女子这般抛头露面地和男子聚众吃饭”常忆卿笑道。

    来之前,郡主府的时候,金尚宫和常万远分别给他们讲授过宫廷礼仪规范,闲聊时也谈论过朝鲜的风俗人情,伦理纲常,对《从母法》《庶孽禁锢法》等也多有涉及,大多有个心理准备,来朝鲜的这些时日虽不太适应但也多少理解了是个常态,只自己举止多还没办法形成习惯,难免有些与众不同。

    燕三娘摇摇头“想起之前金尚宫说的那些,感觉这里的姑娘真没意思。”

    “朝鲜贯行儒术,比之大明尤甚”常忆卿想了想道“不过他们这里崇的是朱子理学,先朝高丽时便传入了,如今怕是早已根深蒂固。”随即一笑“大明各处也多有尊儒入骨的,我老家规矩也可多了。”

    “你家还好吧。”离歌笑看向常忆卿道“我看侯府里倒没那么多高低眼色。”

    “那是我爹自己规矩立得正”常忆卿带了几分自豪“母亲与几位姨娘都是家生的情分,关照还来不及呢。再者,不过是老顽固们自己抓着不放,带得有些人也沾染了臭习气。”

    离歌笑轻笑道“你家隔壁那个?”常忆卿一笑,不置可否。

    此时,远处隐约传来渐近的喜乐,周围人群也逐渐退至两旁,神色中大都带着期待和好奇,几人寻迹望去:一群乐手,簇拥着一队骑在驴子上的妓生,徐徐走过街区。为首的那个服色张扬,各色饰物,琳琅繁琐,带些放肆的华丽,让人看罢,心中反生一抹豪情,其身后一众,也皆活色生香,配着一身光艳琉璃,像是在展现,作为女人,最是惹人倾羡的一面。

    待这一队走远,常忆卿疑惑道“她们这是要出城么?”

    “嗯,大概是要往宫里去吧。”李峘微微蹙眉,思索片刻道。

    “去宫里?”常忆卿很是惊讶“她们去宫里干嘛?”

    李峘向常忆卿一笑“大明使臣,大概要住到月末才走。”常忆卿了然地点点头。

    几人吃过饭,继续往前走,见个走绳摊位上,一男子小心翼翼地在离地近三丈高的绳索上,配合着下面一个拿着腰鼓的艺人打出的拍子,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每做出一个动作,都引来一阵惊呼,离歌笑一行也被吸引了过去。常忆卿觉得在后面看不过瘾,扒开人群,向最里围走去,小梅和李峘怕她走丢了,紧跟在其两侧,帮她把人群挡开,离歌笑三人紧随其后。几人终于挤到了最里面,常忆卿仰头看去,见那人已经离开了绳索,跳至绳索上方,坠下后,以后腰压绳,借绳子韧性,再一次弹跳起来,这一次比上一次又高了一些,如此反复到第四次,已经与绳索空出了一人多的距离,待第五次跳上去的时候,只见那男子于空中翻了个跟头,落下时,则换了双脚点绳,这一下,又让场下的人叫好不断,常忆卿也不禁拍手称赞起来。此时,绳索之下,一个拿着铜锣的小男孩儿,趁着场子里的人兴致高涨,开始绕着场子,用铜锣讨要些彩头。

    常忆卿看得高兴,正打算回头跟小梅商量给多少钱合适,只听身旁,一个儒生模样的少年,语气不屑地与身旁人道“这样的乡野村技,绳子上蹦蹦跳跳就想要钱,真是不知羞耻。”

    “有些人不懂尊师重道,才真是不知廉耻。”

    少年环顾四周一番,最后目光落在常忆卿身上,有些诧异道“小姐,是在跟在下说话么?”

    常忆卿转过头来,媚眼如丝,带着些许娇俏,倒把少年看得一时心花怒放“我是在说一个不知廉耻的人,公子若觉得自己恰如其分,我自然也不好说些什么。”

    “你!”少年一时气恼,厉声道“大胆!小女子怎敢如此诋毁儒生。”

    常忆卿转过身来,双臂环抱于胸前“作为一个儒生,连最基本的尊师重道都不懂,难道不是不知廉耻么?”

    “我怎么不尊师重道了?我在.....”

    “你说这位师傅是乡野村技,还说他凭本事挣钱是不知羞耻?”

    场子里很多人都被吸引了过来,上面走绳的男子因为太高,听不到,也不可能分心往下看,所以还在表演着,而那个拿着铜锣收彩头的男孩子,见人们都不怎么看表演了,不由得有些着急。

    少年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心里又有了些依仗“一个贱民,他有什么学识,如何能称为师者!”

    “你会走绳么?”常忆卿问道。

    少年不明所以,一愣“不会”继而又道“可是...”

    “既然他会的,你不会,为什么你就不能够向人家学习,他又为什么不能是你的老师呢?”离歌笑三人刚挤到李峘身后,正听见常忆卿这话,皆感有趣,彼此相视一眼,遂看向那少年要怎样回答。

    少年挺直了身形,正义凛然道“师者...”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常忆卿微微一笑,接道“走绳的关键,在于对平稳和韧性的掌握。绳索两侧,受力均匀才不至于倾覆,这便是在说,做事情,切不可厚此薄彼,凭主观去判断,不重细节,将来可成大患。绳质柔韧,变幻莫测,犹如世间百态,若是换成木板,走起来是省不少气力,却如存天理灭人欲,绳索韧性,正代表着诸多人情欲求,无法避免,只有适当运用,掌握分寸,才能于情于理恰如其分。走绳既有技巧又需勤奋,俗话说勤能补拙,若只是有些小聪明,而不诚心发奋,再多智慧,也只能做个投机取巧的小人,无法跟圣贤相提并论。”遂正色道“这些,都是方才那位师父,亲身示范出的,你自己不能领悟,还要怪师者不给你传授道理,为你讲授学业,替你解答疑难,当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更何况,虽是闻道有先后,却是术业有专攻,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你无端蔑视为你传道授业的师长,难道不算得有辱士风,不知廉耻么!!”人群中有不少儒生及士大夫,少不得赞叹附和,少年的脸色变得难堪起来。小梅看向常忆卿正义凛然的背影,不由得一笑。

    少年脸憋得通红“那你会走绳么?!”余众听得少年这样问,皆看向常忆卿,都是一脸的好奇。

    常忆卿上前一步,一字一顿道“我若走下来了,你待怎样?!”

    少年遂整了整衣冠,正色道“小姐若通此技,便是在下师者,愿听凭小姐吩咐。”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罢,转看向身旁的李峘“还记得扇舞么?”

    李峘神情微怔,遂带了诸多柔情“誓不敢忘。”说罢,自袖管里取出一只洞箫。

    常忆卿点头一笑,转而向小梅道“扇子借我用用。”

    小梅把自己的扇子递给常忆卿,嘱咐道“绳子很高的,小心一点儿。”

    “真啰嗦!”常忆卿好笑地皱了皱眉,转身向那个拿着铜锣的小男孩儿走去,俯身与他说了些什么,小男孩儿听罢,有些无措地点了点头,遂抬头向绳索上的男子一招手,那男子翻身站上绳索,至一边的杆子上滑到地上,常忆卿又走上前与那男子说了几句,那男子一开始似乎有些为难,神情紧张地看了一眼那个与常忆卿打赌的少年,常忆卿转过身来向那方一仰头,离歌笑几人形成夹击之势,将那少年看得牢牢的,常忆卿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过身去,又向那走绳的男子说了些什么,那男子方才惴惴不安地点了点头,拉了身旁那个抱着铜锣的小男孩儿,让到一边。

    常忆卿双脚一个点地,提气直直跃上了绳索的一端,场子里围观的人都没见过这种轻功,不由得发出一阵阵惊叹,那少年一时间已惊在了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常忆卿向中部走了几步,忽而,右手一抖,将折扇展开,此时洞箫声起,小梅细听去,初闻略感漠然中带有几缕伤愁,一个转折之后,曲调上扬,一股子清丽脱俗破尘而出,大有林间仙踪出世之态,继而又灵动曼妙,调高曲寒,似有一抹清冽恣意,随性萦绕于腊月风间——正是桓叔夏的《梅花落》。常忆卿随着洞箫索引,徐徐起身,伴着宫商角徵,于那遥望似虚的绳索上翩跹起舞,摇曳生姿,恰似一只火红的蝴蝶,绚烂夺目,婉媚多情。曲终收势,常忆卿飞身飘下绳索,围观的人群,大多还沉醉其中,望向已悄然落地的常忆卿,眼神中,仍旧带有些许茫然。此时,少年的脸上,既有贪恋于曼妙舞姿的倾羡之情,又有一败涂地的颓丧之态,看上去,很是纠结难堪。

    常忆卿在那少年眼前晃了晃手“怎样,君子之言,可还算数?”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少年拱手施礼道“小生愿赌服输。”

    常忆卿上下打量了那少年一番,点点头“我要你做的,也并非什么难事,只三件....”

    “怎么还要做三件事?!”

    “怎么,你说的,但凭我吩咐,难不成现在又要反悔了,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连三件事也做不成么?”

    少年只得又道“那,愿闻其详。”

    常忆卿伸手指向,正满是不安地望向这边的走绳二人“第一,我要你为自己的出言不逊,向他们道歉。”

    少年只得行至两人身前,躬身拱手一礼“方才在下唐突诳语,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走绳男子赶紧躬了身子回礼“公子您快请起,快请起。”

    “是他目中无人在先,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常忆卿劝慰道“第二件,你把身上的钱财,全部拿出来,给他们当彩头。”少年依言把身上带着的钱财,以及各种随饰,都取了下来,放到小男孩儿手中的铜锣里,走绳男子与小男孩彼此相视一眼,又看向那装满了钱财的铜锣,脸上满是不可思议“最后一件”常忆卿嘴角含了一丝笑意“我要你拜他为师。”说着,伸手指向那仍旧沉浸在诧异中的走绳男子“学习走绳。”见那少年听罢,吃惊得张大了嘴巴,未待其辩驳,继续道“半个月以后,自会有人来找你校验成果。到时候,你哪怕只能在绳子上站个片刻,也便罢了。否则”上前一步“你就用一辈子去学怎么走绳吧。”说罢,扬了扬头,转身欲走,行了几步,回身警告道“你可别掂量着一会儿把这钱要回去了。”说完,施施然走出人群,随后,离歌笑四人也各自打量了那少年片刻,似有警醒之意,遂转身跟上常忆卿,出了人群。

    李峘于最后,看向几人离去的背影,饶有兴趣地笑了笑,遂向已急得满头是汗的少年正色道“到时候,一定会有人来找你的。所以,抓紧时间,好好学吧。”

    常忆卿那边,自出了人群后一路跑至临近市集的一处山坡上,欢快地大笑着,似乎很是畅快,回头看向离歌笑几人“刚才把那小子教训得怎么样?”

    小梅苦笑道“他只怕,这辈子都不敢乱说话了。”一旁的离歌笑几人皆忍俊不禁。

第二十二章 松都三绝

    “那人一会儿反悔了怎么办。”燕三娘有些担心。

    “不会,有人盯着他。”离歌笑笑道。

    “谁啊?”柴胡奇怪。

    “我会让人盯着他的。”李峘不紧不慢地走到常忆卿身旁,宠溺道“半个月后,叫他到宫里,你亲自校验可好?”

    “到时只怕他就算如燕姐姐般轻功过人,也会惊得从绳子上掉下来吧。”几人听得这话,再忍不住,大笑起来。

    一行人顺着山坡向上走去,行至半山处一套隐秘于林间的院落前,里面隐隐有丝竹弦乐飘渺传出。常忆卿好奇地找了一侧的偏门,自门缝向里探望:几十名女童似在练习舞步,周围有几名艺伎不断地纠正着她们的动作——这些都是童伎。

    “你怎么了?这是什么地方啊?”

    常忆卿被小梅吓了一跳“嘘。小声点儿。”

    此时,正门一侧有人出来,常忆卿贴着墙角看去,只见一群童伎们,正由几名艺伎护送着,向山下走去,最后面的一个看上去碧玉年华,与其中一个艺伎有说有笑。常忆卿望着望着,眼中多了几分思索,沉思间不经意瞥到离歌笑,见后者也满是探究的眼神。

    “这里就是教坊么?”小梅悄声问常忆卿。

    常忆卿点点头“应该还是松都三绝之一的明月,学习技艺的地方。”说着转头看向李峘“是这里么?”

    李峘自顾思索了一会儿,也点了点头“她当年名噪一时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只听人传言,她性格孤傲,却是色艺双绝,文采更是出众:青山里碧溪水,莫夸易移去,一到沧海不复还。明月满空山,暂休且去奈何?当真移景入情,构思巧妙。”

    “斯人已逝,空余故里,想来,如今三绝,已失了两绝。”常忆卿无不惋惜道。

    “你们说的松都三绝,到底是什么啊?”燕三娘听着两人对答如流,不禁有些按捺不住。

    离歌笑看向燕三娘,一笑道“松都三绝是指,两人一瀑,花潭先生徐敬德和松都名妓明月,再有,便是城北的朴渊瀑布。明月和花潭先生皆已故去,如今仅剩一绝,当真是物是人非了。”

    李峘看向常忆卿,微微一笑“我听说,朴渊瀑布的夕阳,可是很美的。”

    几人随李峘一路行至松都城北郊,未达近处,便闻得水流相撞,循循而至。待登上一座古亭向外望去,东面一块龙岩上,一条玉带自岩间辗转少许后,于一侧飞泻而下,落于龙岩身前的碧潭之中,潭水之上,落英缤纷,不断被击打得四散奔离,却又仍旧,执着地落意不绝,大有宁为玉碎的气魄。

    “果然是个好景处!!”小梅禁不住赞叹道。

    “一派长川喷壑垄,龙湫百仞水淙淙。飞泉倒泻疑银汉,怒瀑横垂宛白虹。雹乱霆弛弥洞府,珠者玉碎彻晴空。游人莫到庐山胜,须识天磨冠海东。”常忆卿叹道“这女子的胸襟,当真是连男子都比不得。”

    “李太白曾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来赞庐山瀑布,谁想到了明月眼中,倒不如这天摩山的一淙玉带。”离歌笑点点头。

    “倒不必这样来理解。”小梅想了想“我想在她心里,家乡的景致,必定是独一无二的。”

    李峘有些惊异地打量了小梅少顷,遂望向那一淙玉带“听闻明月后来拜了花潭先生为师,两人走遍了大江南北,名山大川,大概正因了这番阅历,才让她有了寻常女子没有的胸襟和气魄。”

    “我要去潭边玩儿。”常忆卿说罢,拉着燕三娘,沿着瀑布西侧的岩道,一路向坡下的潭边滩石堆跑去。

    小梅在后面喊“你又不会游泳,小心别掉下去了。”

    常忆卿此时已到了潭边,却有些踌躇不前。

    “怎么了?”燕三娘疑惑道。

    “我怕把鞋弄湿了。”

    “你来玩儿水,哪儿有不打湿的?”燕三娘说罢,将鞋袜脱了放在岸边,将高腰裙束起,赤脚沿着浸水的滩石踏入潭水之中,清凉的溪水没至脚踝,身上的些许燥热,也随之飘散在了流翠般的深潭之中,渐渐随波远去。燕三娘心底喜爱这些碧水秀色,遂将手伸入潭水之中,拨动起圈圈涟漪,见潭中红软碧枝,皆随着水波徐徐荡漾,迎面的水汽中,也带了花草香气,心情不由得欢畅起来。见常忆卿一脸跃跃欲试,心下趣意顿生,撩起一汪水泼去,大笑道“你下不下来,下不下来。”

    带些花香的清凉潭水,星星点点落在面上、手上和发髻间,凉爽宜人,扫去了常忆卿心头,最后的那一点儿凡夫俗礼,褪去鞋袜,一甩手,扔到了岸上,娇笑一声,踏入溪中,与燕三娘相互泼水嬉戏起来。

    “喂,潭水太凉了,一会儿小心肚子痛。”两人闻声望去,见小梅正站在半入潭水的滩石上,冲她俩招手“忆卿,快回来,你不知道水的深浅,小心掉下去了。”

    常忆卿凑近燕三娘悄言了几句,燕三娘忍着笑,点点头。常忆卿遂向四周望了望,而后为难道“哎呀,我忘了怎么过来的了,这边水还挺深的,我不敢自己走。”

    小梅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将鞋袜脱了,赤着脚,沿着滩石摸索着踏进水中,向常忆卿和燕三娘这边走来。待近至两人身旁,将一只手伸向常忆卿“过来,拉着我。”

    常忆卿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过去,刚碰到小梅的指尖,上前一把拉住,把他给拽了过来,小梅本就不设防,一个踉跄,好不容易踩准了个位置站好,只见常忆卿和燕三娘两人立时跳开几步远,撩起水花向他泼去,方才知道受骗了,奈何两面夹击,自顾不暇,大叫道“胡哥,救命啊。”

    柴胡本是在看热闹,见状不禁也玩心大起,赤了脚,撩起水花,泼向只顾着和小梅戏水的常忆卿和燕三娘,两人见状,一人对付小梅,另一人应付柴胡,不一会儿便全乱了套,彼此嬉闹起来,完全没有了任何礼数束缚。

    离歌笑与李峘自然不屑于这种嬉戏,两人坐在岸边,望向于潭水中嬉闹的几人,似乎都陷入了沉思。离歌笑忽而看向李峘,淡淡道“她不是初雪。”

    李峘的神情仍旧带些痴醉地转头看向离歌笑,恍然一笑“你也曾见过她小时候,如果现在....”说着,转头看向常忆卿那方“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离歌笑思虑良久,终究缓缓道“再像,也不是她。”

    李峘笑了笑“再像,也不是她....”说罢,看向离歌笑,见后者望向潭边的目光中,有着别样的暖意,想了想道“你和那位燕姑娘?”见离歌笑垂头微微一笑“怪不得。”

    “我娶过妻”离歌笑遂将往事说与李峘“我不是不知道,初雪对我的感觉,只是,我不能骗自己,更不能骗她。”

    “你,当真从未动过心?”

    离歌笑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从未。”叹了口气“如忆走后,我曾真的以为,就这么混混沌沌地过下去了,是一枝梅,让我找回了曾经的自己。而三娘,让我发现还可以拥有第二次爱和被爱的权利。”说罢,看向李峘,语气坚定“这次,我不想再失去了。”

    此时,只听得潭水那方,燕三娘忍无可忍地呼喊“梅梅,你竟然跟忆卿联手!!你们怎么都泼我,喂!!”

    李峘皱了皱眉“小梅什么时候让人叫她的小字了?”见离歌笑不解,回忆道“当年在侯府,我有次道出了她的小字,侯爷和侯夫人,似乎都不是很自在,后来便再没敢叫过。”

    离歌笑不禁一笑“如今侯爷也改口了。”

    “这到底是为何?”离歌笑将两个小梅的事说了,李峘饶有兴趣地看向小梅“看来侯爷,对贺公子的印象并不坏。”

    两人正说着,常忆卿几人似乎玩儿够了,小心翼翼地上岸来,常忆卿走到李峘身边,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脑袋枕着双手,仰望天边渐泛红颜的流云,欢快道“哈哈,太开心了,来这边之后,第一次玩得这么开心~”侧头看向,也正一脸微笑俯视着自己的李峘“明天我们去哪儿?”

    李峘想了想,转而看向离歌笑身“你说呢?”

    离歌笑却是仍旧侧了头,看向躺在地上的常忆卿道“听忆卿的吧。”

    小梅整理着未完全干透的衣服,转看向常忆卿“你不会真想沿着朝鲜走一遍吧?”

    常忆卿仰着头想了想,忽而侧头,看向李峘问道“你舅舅住哪儿?”

    “平安西道平壤府。你问这个干吗?”

    “那咱们就朝那边去吧,沿途有什么好地方,再随便转转。”常忆卿忽地坐起身来,语出惊人。

    “啊?”

    “怎么了?”

    “你怎么会想到,去舅舅家?”李峘有些不解。

    “你娘不是说,有事儿找你舅舅的么。朝鲜我们几个不熟,你也不见得老出来。那个守财奴”向小梅努了努嘴“肯定没带多少钱”凑近了李峘,嘻嘻一笑“顺道跟舅舅要点儿盘缠,咱们再计划接下来去哪儿。”

    李峘有些好奇地回头看向小梅“你真没带多少盘缠?”

    “若只是做盘缠,那倒是应该没问题。”小梅看了眼常忆卿,声音明显小了些“谁知道还买那么多东西.......”

    常忆卿自然是听得到的“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不是逃难的,把自己弄得那么紧巴干嘛。”

    柴胡一拍小梅肩膀,冲着常忆卿咧嘴一笑“你不知道,娘娘腔这叫勤俭持家。”几人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十三章 弃子争先

    第二日一早,几人商量一致去雇了辆车,李峘不会驾车,试了几次,都差点儿把车带下山去,为着安全起见,便让他只管坐在车里就好,常忆卿为此,嘲笑了李峘好久,李峘倒也不放在心上,忙着四处寻觅些奇景,介绍当地风土民情。其实李峘所知所讲,大多也是通过朝会,听官员们讲述的,有些地方的特色,他也是到了才知道,常忆卿与离歌笑几人一路下来,深感朝鲜与大明的不同,皆大感有趣。几人歇在黄海左道黄州牧一晚后,第二日中午便到了平壤府,为着不张扬,李峘将尹元衡的一处私宅告诉了小梅,让其先带着个能证明自己身份的随身之物,托交与那里的管家,告知与自己的会和之地,而其他几人,则先将车驾到私宅后身的一处密林里,静待尹元衡来找他们。等了一会儿,便见小梅先回来了。

    离歌笑待小梅回到车上,问道“东西给出去了?”

    “嗯。”小梅点点头“尹大人不在私宅,不过管家说了,想办法转告。”

    “啊,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我都饿了。”

    离歌笑看向常忆卿“咱们本就是临时起意,如今要不是朴大将帮着瞒下来,现下说不定早乱套了,多少收敛些。”

    李峘一笑道“别担心,二舅舅很好说话,从小到大,他最疼我了。”

    眼见着,日近正午,坐在车外的小梅,看见一群人自林子外面,向这边走来,撩开车帘,向车里道“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几人挨个儿下了车,来者的脚步一时间加快不少,其中一个士大夫模样的看去已过花甲,正由一个管家模样的搀扶着,李峘见状,赶紧迎了上去——来者,正是当今大王大妃的嫡亲二哥,瑞原府院君,国舅尹元衡。

    尹元衡上前一步,一把握住李峘的双手“殿下如何这样不爱惜自己,出了事情可怎么好。”说着,轻轻拍了拍李峘的手背“大妃娘娘只说您会路过这边,老臣还在准备接驾,谁想到您这个样子就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常忆卿上前一步行了一礼“舅舅是长辈,自然要我们小辈的来探望才是。”

    尹元衡细细打量了常忆卿一番,颤颤巍巍地松开李峘的手,由管家扶着,欲向常忆卿行大礼“老臣见过公主大人,宛嫔娘娘。”

    常忆卿赶紧向李峘使了个眼色,两人在尹元衡拜下之前,将其搀扶起来,常忆卿笑着道“放在大明,我理应是要向舅舅敬茶的,舅舅哪里就拜起我来。”众人闻此,都不禁有了笑意,尹元衡便由着常忆卿和李峘搀扶着起身。

    李峘遂向尹元衡逐一介绍了离歌笑几人,并一一与国舅见礼,之后,一众人便一同回了尹元衡的私宅,未免招摇,管家先领了离歌笑几人从后门进去,常忆卿和李峘则各自上了尹元衡带来的小轿。

    进府后,听闻离歌笑几人已经在正堂了,常忆卿和李峘便随尹元衡向正堂走去,刚进内院,常忆卿远远望见,一妇人,正领着一队仆佣向正堂这边走来。尹元衡也看见了,迎上前去:她大约在不惑之年,着一件银月暗嵌细金丝白描腊梅万寿纹唐衣,墨黛蓝金银丝如意团纹高腰裙,正如绝大多数正室那般优雅、娴静,常忆卿已约莫猜到此人是谁。

    尹元衡走到妇人面前,语气欣喜道“夫人真是贤惠,这些事情,让管家去督办就好了。”

    郑氏微微一笑“殿下和娘娘的事情,马虎不得。”说着,上前接替李峘与常忆卿,搀扶着尹元衡“殿下快别在外面站着了,请到屋里用膳。”

    进了正堂,李峘仍旧携了常忆卿,一起坐了主位,燕三娘跪坐常忆卿身侧,尹元衡坐了主位之下东面一侧首席,郑氏随后,离歌笑三人则依次于主位下首西侧各自坐下,佣人们呈上膳席,安安静静用过午膳后,下人们将残羹撤下,换上茶果点心,几人也借此机会,闲谈起来。

    尹元衡细细品了口茶,恭敬道“殿下之后,打算去哪里呢?”

    李峘尝了口点心,直接看向常忆卿“你说呢?”

    常忆卿正色道“大妃娘娘厚爱,准嫔随驾览胜,已属极大赏赐,嫔实不敢擅自做主,只望追随殿下左右。

    郑氏温文一笑“娘娘不愧天朝贵胄,识大体,懂分寸。”与尹元衡相视一眼,温和道“不过娘娘是新妇,又是,初到此地,理应予特赐才是。再者,大妃娘娘也曾事先嘱咐过,臣等定当尽力。”常忆卿用手戳了戳李峘,让他赶快要钱,孰料又听郑氏道“殿下此次单独出巡,可带够了盘缠,这一路上要花钱的地方可多着呢,殿下从未自己出来过,大概不太了解。”说罢,一脸关切地看向李峘几人。

    李峘有些不好意思“舅母说的是,好像是疏忽了些。”

    尹元衡似乎很是自得“果然还是夫人心思周到,这连我都没想到啊。”

    郑氏满是自谦地一笑“你们男人办的都是大事,哪里知道柴米贵,这些琐事,由我们妇人打理好才是。”

    “常听人说,舅母持家有方,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劳烦舅母这般惦记。”李峘满是感激道。

    郑氏回礼道“殿下的事,事无巨细,不敢称辛苦。”见常忆卿微微有些发愣,一笑“殿下奔波至此,想必也有些累了,臣妾已命人打扫出了房间,委屈殿下和娘娘,在寒舍稍事休息。”

    尹元衡点点头“夫人说的是。”说着,由郑氏搀扶起来,领着李峘、常忆卿,以及离歌笑几人出了正堂。

    待到下午未时正,几人养足了精神,常忆卿又想出去逛街,得知郑氏安排了车马和随从,已在正门候着,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进了城。常忆卿这一次,仗着有个坚实的后盾,放开来这也要买,那也要买,小梅这回也没想拦着,反倒帮常忆卿挑了不少,等到几人,在城里的地方小馆儿吃完晚饭,往回走的时候,便车后的一众仆役,已每人大包小包,满载而归。回到私宅,常忆卿挑出来些有趣的,送给尹元衡夫妇,又将余下的,全部与府内的下人们分了,自己却是一个不留,并让李峘转告尹元衡,加上他们给的盘缠,都算是他们借的,日后会还给他们。

    吃过晚饭,常忆卿和燕三娘在屋里歇了会儿,待有了些精神,两人便一起去沐浴,将佣人们都遣了出去后,两人脱下衣服,浸在浴池中,渐渐洗去周身的疲惫。

    常忆卿用木舀子盛起一瓢水,缓缓倾泻在身上,舒服地长叹一声“哎,今天真累死了。”

    “我猜梅梅现在也是这话。”

    “哈~”常忆卿也乐了“那是,今天不花他的钱。”

    “那也不至于买那么多啊,你自己还一件不留。”

    “面子不能不给,但钱是不能过手的。”

    “你在提防他们?”

    “谁提防谁还不知道呢。”

    “他们如何要盯上你。”燕三娘一时不明。

    “我有几斤几两够他们卖的”常忆卿舒服得闭上眼睛喃喃道“我这坤主的威望才值钱。”

    “你等等..”燕三娘想了想“这里面有个问题”说着看向常忆卿“你,现在可不是你。”

    “问题就在这。”常忆卿嘴角带了一丝笑意。

    另一边,小梅闭着眼睛,缓缓舒了口气“哎,今天真累死了。”

    柴胡哈哈一笑,一扬手,泼了小梅一脸的水“你还知道累,仗着不是自己的钱,硬是把整个平壤城几乎逛了个遍,要不是我跟老离后来拦下了,你俩还想去逛夜市,到时候,是不是还得俺老胡,把你俩给扛回来啊?!”小梅用棉布巾,擦了擦脸上的水,没好气地瞥了眼柴胡,一旁的离歌笑本是在那儿若有所思,此时禁不住也有了一丝笑。

    小梅正想还嘴,瞥见离歌笑的神情,疑惑道“歌哥,你在思考?”

    “啊?”离歌笑恍然“我只是觉得,今天那个郑氏,看上去有些熟悉。”

    “歌哥,你认识她?”

    “哦,不是。”离歌笑解释道“我是说,她给人的感觉,有些地方,很眼熟。”

    “什么地方?”柴胡似乎更迷糊了。

    “梅花。”离歌笑忽而眼睛一亮,语气带了几分肯定。

    这一次,小梅却也反应慢起来“什么梅花?”

    “今日郑氏,穿的那身衣服,你没看出些什么?”

    “咋了?老离?你不会看上她了吧?”离歌笑听得柴胡这般调侃,不禁也没好气地瞪了眼柴胡。

    “歌哥,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地方很眼熟。”小梅若有所思“她那件唐衣上绣的梅花,我好像,在哪里见过?”顿了顿,忽然神情有了些惊恐“黑梅暗枭?!”离歌笑听罢,带些愁容地点了点头。

    柴胡也多了些谨慎“咋了?她跟小丫头家也有关?”

    “那梅花就是咱们之前从阜成门出城时,那个密道门上看到的”离歌笑摇了摇头“但这与她的身份矛盾啊。”

    柴胡想了想“会不会是碰巧,这梅花画得我看都差不多。”

    小梅也摇了摇头“密道里那个,怕不是寻常的梅花图。”

    “为啥啊?”柴胡对那梅花图没有特别的印象。

    “胡哥,寻常画梅,无论构图如何,总归会定下个源头,所谓落地生根,有迹可循。”小梅闭上眼睛,静静回想片刻“可黑梅暗枭的那幅梅花图,看去花繁枝简,可细寻,又不知是自哪里长出来的。且笔法上不像是图腾,倒像是....某一部分。”

    “这个想法有些意思。”离歌笑想了想“感觉画画儿的人,毫无章法,完全是随性而为之。”

    小梅点点头“一般纹饰,大多有寓意,图个吉利或是喜气,亦或雅士着名家作,完全是个人喜好的问题。可这个看上去,没什么意义,又不是很美观,她这样子绣在衣服上,实在太引人注目了些。”

    柴胡奇怪道“难不成,她就是想让人看见?”

    离歌笑喃喃道“这就更有意思了,是想让谁看到呢?”

    那方,常忆卿沐浴完毕,换了常服,燕三娘乏了,常忆卿便让她回去歇息了,自己则闲来无事逛至正厅院落,见李峘一个人侧卧在正厅门前的阶台上,望着天边的一轮明月,神情有些痴迷,遂疑惑地走上前,伸手在李峘眼前晃了晃。

    李峘一时有些恍惚,待看清来人,一笑“洗完澡了?”

    “恩,你在想什么?”

    “想你那天跳到舞,真好看。”李峘坐起身,兄长一般宠溺地揽着常忆卿坐下,沉思片刻“记得惠善和离大哥也跳过一次舞,现在想起倒是很不一样。”

    “跟离大哥?!”常忆卿显然有些震惊“我怎么不知道?”

    “大概,她之后便再没跳过吧。”

    “那是什么舞?”常忆卿不禁好奇起来。

    “我也不知道,没见过那样的舞蹈,且我也只是偷偷看了一点儿,怕被她发现,没看完。”

    “那,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李峘半仰了头,认真想了想“‘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转头一笑“是我自己词穷,只忽然想起,看过的这两句,勉强可以形容。”顿了顿,又道“从未见过那样的舞蹈,时退时进,或缓或急,意到随成,蜿蜒秀丽,我只看了一会儿,但感觉可以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真是奇妙。”

    内宅正堂里,尹氏夫妇秉烛未眠,两人似乎都没有就寝的意思。

    郑氏淡淡道“这位宛嫔娘娘,日后,怕是不好相与啊。”

    “她都嫁了过来,总是要从夫家的,如今年纪小,难免骄纵些。”

    郑氏思量少顷,沉声道“骄纵可当不起坤主。”

    “她如今既嫁过来,便不是坤主了。”

    “不是还能做到这般,老爷,咱们难道不该掂量掂量她背后的分量么。”

    “那还不是仗着对阳喜欢她”尹元衡眯了眼睛不屑地笑笑。

    “大妃娘娘也喜欢她么。”

    “这...”尹元衡想起当年为着李峘去大明下聘的事情“大明的人还没走,总还得顾忌些。”

    “这便是我说的常家的分量。”

    尹元衡带了些不满地重重哼了一声“常家不过是天朝的一条狗罢了。”

    “那也是天家盯着咱们的眼睛”郑氏认真道“狗是自家的,咱们是外人。”

    “难道大明对咱们起疑了?”尹元衡有了些担忧。

    “也可能是常家起了疑心。”

    “可即便她知道了,又能怎样。”尹元衡并不全然放在心上。

    郑氏喃喃道“是啊,明知是个弃子,又何必大费周章。”

第二十四章 何事夜奔

    次日,李峘一行别过尹氏夫妇,继续前行,傍晚落宿在一个小镇,孰料一觉醒来,燕三娘发现与自己同宿的常忆卿不见了,赶紧起身去找离歌笑几人,却发现那边小梅也不见了。

    “啥?小丫头也不见了?”柴胡不禁有些诧异。

    “是啊,我一睁眼,发现屋里就我一人了。”

    柴胡上下打量了燕三娘一番“一晚上,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你都不知道?”

    “你们三个人不也没反应?!”柴胡被燕三娘这么一说,便不说话了。

    李峘很是担忧地看向离歌笑“你觉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离歌笑想了想,转头看向柴胡“去看看咱们盘缠少没少。”

    柴胡检查一番“老离,少了两袋碎银子。”

    “去三娘那儿看看”柴胡和燕三娘相视一眼,跟了上去,李峘走在最后,嘴角忽然有了一抹笑意。几人来到燕三娘和常忆卿的宿处,见被褥皆凌乱着,离歌笑看向燕三娘“你醒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

    燕三娘尴尬一笑“我一早起来,感觉旁边没人,就随手翻了翻,原来是整理好的。”

    离歌笑点了点头“忆卿应该是自己走的,小梅发现后,跟了出去,后来回来拿走了两袋碎银两。”

    柴胡一脸惊讶“你咋知道的?”

    “绑架总要把目的亮明,否则直接杀掉不相关的人就好,而且,咱们都服过小梅给的解药,一般迷药应该是不起作用的,且以三娘醒来的时间看,她并没有被迷倒,忆卿当时若发现有异,定会示警,三娘不可能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再有,如果来者目的是人,银子对他们没吸引力,即使见财起意,没道理只拿两袋儿碎银。小梅是个比较实际的人,碎银用着方便。”转而看向李峘“而且他应该也猜到,忆卿不会空着手走。”

    “她之前的确缠着我多管舅母要了些体己,说是不想都让贺先生管着。”

    离歌笑点点头“看来,她是早有打算了。”

    “小丫头也就罢了,三娘没发觉也有可能,咱仨怎么也没反应呢?娘娘腔还回来拿了趟银子咱都没醒。”

    离歌笑似乎也对这个情况感到有些困惑,想了想,忽而,眼前一亮“原来如此。”

    “你知道了?”余下几人急忙追问。

    “两个不同的人,在排除绑架的可能性后,都做到了让人毫无察觉悄悄离开,过程中一定有共通的地方。”

    “什么地方共通?”这次问的却是李峘。

    “他俩的共同点。”

    “你是说医术?!”燕三娘立即反应道。

    离歌笑点点头“解药不针对经脉,不会起作用。适度施针也用于养生,醒来后只会觉得一夜无梦,并不会察觉到有什么异常。”

    “可这小丫头到底干嘛去了?娘娘腔也是,说一声儿啊,他自己跟过去管个屁用。”

    离歌笑想了想“小梅应该也是骑虎难下,没来得及。”

    燕三娘有些着急“那怎么办?追不追?”

    “早跑没影儿了,哪儿找去,这少俩人算怎么回事。”柴胡也很着急。

    离歌笑看向燕三娘“忆卿有没有留什么话?”

    “刚才着急,还没来得及检查呢。”说罢,在被褥里翻找起来“还真有!”原在枕头底下,翻出张折起来的笺纸。

    离歌笑接过打开来看去:好山好水毋虚度,相见又逢生辰时。看罢,皱眉看向李峘,将笺纸递与他,后者看了一眼道“五月二十二是我生辰,大概是说那个时候回去。”遂将纸递给侧目的燕三娘。

    “她知道怎么回去?”离歌笑看向李峘。

    “她既这么说,应该是有把握吧。”

    离歌笑苦笑了笑“那就继续往前走,赶在二十日之前回去,接应一下忆卿。你们说呢?”几人皆是同意。

    正如离歌笑推测的那样,小梅发现常忆卿并没有回来的意思,跟也不是回去又不敢,可跟着跟着,发现自己连个外衣都没来得及穿就出来了,早晚跟不下去。此时发现,常忆卿在个官驿前停了下来,小梅见其走到官驿旁边的马圈处,细细观察着每一匹驿马,心里一时有了计较,转身急奔回客栈,先分别点了李峘、离歌笑和柴胡的百会穴,遂穿上衣服,从包裹里取了三袋碎银子,手里颠了颠,想想,放回去一袋,又自李峘的包裹里,找出张官碟,与碎银一起,放在随身的挎包里,收拾了些衣物,临走时,用银针疏通了离歌笑几人的经脉,方才离开。小梅赶回官驿,在不远的一处街角,暗中见常忆卿正从马槽那儿牵了匹马出来,身旁跟着个差役,小梅见差役向常忆卿很是恭敬地行了礼,后者环视一番,遂牵了马离开。小梅见常忆卿走远了,赶紧向那仍驻足在那儿的差役走去。

    差役恭敬地向小梅躬身一礼“少爷,您有事儿?”

    小梅有些着急道“刚才那位小姐,她说没说要去哪?”

    那差役上下打量了小梅一番,忽而脸上浮现出些许了然的笑意“那位小姐没告诉小的,只是问了开城门的时间,不过城门每日卯时初刻才开,那位小姐现在肯定还没出城呢。”

    小梅赶紧向那差役道“我也要匹马。”

    “公子可有官碟?”差役接过小梅递来的官碟看去,抬头又打量了小梅几眼。

    “可以了么?”小梅有些着急了。

    “可以可以,公子请跟我来。”两人走到马圈里“公子可以自己挑一匹。”见小梅皱眉似有踌躇“公子是不是想问,那位小姐选得是什么样的马?”

    这一次,轮到小梅有些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那差役却并不答话,径自走向一匹马,解开缰绳,牵至小梅身边“给您这匹吧,那位小姐选得也是这样的马。”

    小梅接过缰绳,却没有着急走“这样的马,跟别的马有什么不一样么?”

    “这些,都是瑞原府院君大人家专用的”遂指着小梅收回的官碟道“您和方才那位小姐拿着的,都是府院君大人家签的官碟,这里的马,您二位都可以随便选。不过”小心翼翼地瞥了小梅几眼“您和那位小姐,似乎都不知道这个事情,那位小姐把这些马都看了一遍,才决定要那匹的。”

    “你刚才,好像一开始就知道我要干什么?”

    差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小的只是想起,之前听一位前辈讲的事。”

    “什么事?”小梅心想,这种事可不是那么好遇上的。

    “那得几十年前了,听说也是这官驿的一个老前辈,有天午夜值守,遇见位小姐来要马,没过多会儿,又有位士大夫老爷也来要马,跟您一样,要跟那位小姐选一样的,不过那时候,马都是统管的,也不知那位老爷是怎么选的,挑了一匹便走了。之后没多久,那位老前辈就被提升了,调到京城里去了。后来便竞相传言,若是再遇上,一定要帮,有福气的事嘞。”说罢,呵呵地乐了起来。

    小梅暗暗心惊,但又怕引出旁的事,便笑道“那你可要保密,免得让别人捡了便宜。”

    那差役笑了笑“公子说的是。”小梅也是一笑,牵着马,离了官驿。

    小梅估摸着,忆卿会在靠近城门的地方等着,抢在城门打开后,第一时间出城,转而忽然意识到个问题:忆卿会走哪个城门呢?小梅一时踌躇,遂又牵了马,回到客栈旁的一个杂货棚里,换了身士大夫的衣服,易容成中年男子,待到黎明时分,外面有了些动静,方才又牵了马,从最近的北门走起,绕到南门的时候,已近卯时初,果然遥望见,常忆卿正置身于等着出城的一队百姓中,小梅赶紧牵了马,跟着排到队后。

    卯时初刻南门大开,守城将士开始排查通关,小梅与常忆卿隔了四个人,队伍徐徐前进,小梅见常忆卿将通关文牒,交予守城将士查验后,收了文牒,牵马出了城,心下焦急,赶紧掏出几两碎银交予前面的人,请求让自己先过关,几人自然应允,小梅通关后牵了马,跑步出了城,终赶上看见常忆卿沿着官道,向南离去,于是翻身上马,追了上去,却也不敢跟得太紧,怕常忆卿发觉,如此一直过了平壤府,渐至海州牧,常忆卿赶了一天半夜,实在撑不住,宿了一晚,小梅却是不敢睡,死守至黎明时分,常忆卿再一次启程,仍旧向南,小梅保持着距离,紧随其后,眼见着她忽然收了缰绳,转首进了一片密林,不由得暗自叫苦,却也只得紧了紧缰绳,将马步放得更缓,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山中林荫繁茂,琼英似锦,小梅跟着跟着,忽然前一刻还隐约得见前方遥遥可望的常忆卿,此时已没了踪迹,小梅使劲眨了眨眼睛,但觉周遭绿影,点缀着万千色彩,一时眼花缭乱,连方向都辨不出来了,原地徘徊片刻,找了个方向,策马追去,可终究,总感觉周围景色相差无几,小梅开始怀疑,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正自着急,忽听身后一声轻笑,回头看去,常忆卿牵着马,倚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小梅叹了口气,下马揭了面具,至常忆卿身前道“你是早准备着看我笑话了。”

    常忆卿低头一笑“我可没想着你会跟来,只不过,你和那官驿的人,说话声音稍微大了些。”

    小梅一时恍然:原来那天,常忆卿没有真的走远,结果自己一时心急,正好撞上“那么早就被你发现了,真是....”继而问道“你是不是要去松都?”

    常忆卿收敛了笑容“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郑氏。”

    常忆卿定定地盯了小梅一会儿,忽而一笑“你先说。”

    小梅心知常忆卿不肯吃亏,便将发现郑氏衣服上梅花图的事转述与她,见后者竟微微皱了皱眉,不禁有些惊讶“这是歌哥看出来的,我是觉得,之前教坊见到的童妓里,有个女孩子的唐只,上面的梅花也很眼熟。”

    “若你说的这些都不错,那么我发现的,便也间接被印证了。”

    “这些你都没发现?那你到底发现什么了?”

    “郑氏的那套衣服。”

    “那套衣服?”小梅还是不明白“除了梅花图,还有什么特别的么?”

    “不是说除了那个绣图。”常忆卿知道,小梅并没有注意到那里去“是那整套衣服”见小梅还是一脸的茫然,遂一语道破“出自同一人之手。”

    小梅脑子里一时有些混乱,不知这‘同’从何说起,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你是说她!!”

第二十五章 坤主临门

    松都教坊今晚来了两名客人,出手极为大方,行首千暮锦,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于此行多年,千幕锦只端了这两人举止谈吐片刻,便将其喜好,估摸出了个大概,着人备了雅间,只叫了一琴一舞,所呈席宴,多是些精巧玲珑,清淡爽口的小菜和点心,另遣女儿文蕴荷,用年前托人自大明买来的龙泉釉下缠枝执壶,盛了今年新酿的花酒送到雅间去。此时雅间里,执琴者,大弦铿锵不拘,伴小弦绵延不绝,舞者执一折扇,遥遥信步,曼妙翩跹,满是不同气质的一舞一曲,却融合得恰到好处,曲终舞毕,两名首妓便行礼告退了。

    此时,门外传来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公子,小的可以进来么?”

    “请进。”其中一人应道。

    女孩儿垂头进了雅间,正是那日教坊门口,一群童伎中最后的那个——千幕锦的女儿文蕴荷。文蕴荷低着头,双手执着餐桌置于席案前,屈膝上前,将酒器置于席案上。

    “这是什么酒?”

    文蕴荷闻言抬头,与那人对了个正脸儿:此人儒生打扮,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偏凤,瞳白分明,大概是因为年纪尚轻,全无半分凌厉,只看去明神清目,甚是警醒——正是女扮男装的常忆卿,另一个自不必说,便是小梅了。文蕴荷见这般媚秀的男子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文蕴荷将头又低了低,两颊有些绯红,莺莺细语道“这是教坊自制的四季花酒,请两位公子品尝。”说着执了壶,将酒依次倒入两人面前的小杯中,遂放下执壶,退回到一旁。

    小梅执杯先轻轻闻了闻,但觉有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吸得紧了,又如白水一般,心下不禁好奇,缓缓饮了一口:入口醇滑,初尝清冽,似有瑞雪初临的沁脾透亮;回返香醇,又有润肺静心的淡甘柔缓;入了腹,化作沉厚庸浓,如似人生百态,回味无穷;最后凝为几许淡淡花香,几番青涩,几分淡雅,几缕释然。

    小梅看向文蕴荷,温和一笑“这酒是如何酿出来的?”

    文蕴荷抬头看了一眼小梅,又很快地低了头“分采得冬梅,春梨,夏桃,秋菊各十二两,洗净,日落时分的暖阳晒干,以梅、梨、桃、菊的顺序酿之,待酿得梅七分、梨五分、桃菊各三分熟时将其归于一处,再以大寒时节的雪水复酿得全熟,以粗窑藏之方得其味。”

    两人闻此兴趣大增,不由得多饮了几杯,谁知这酒,后劲儿却是不小,小梅本不胜酒力,脸颊泛起淡淡红晕,发了些汗,展开折扇扇了起来,文蕴荷好似被那折扇吸引了,盯着细看起来。

    “你喜欢这扇子?”

    “啊.....”文蕴荷微微一惊,有些害怕地低了头,小声道“是...哦,不是的。”

    小梅和颜道“你不用害怕,我只是看你盯着这扇子,好像很喜欢的样子。”

    文蕴荷小心翼翼地抬了头,抿了嘴甜甜一笑“公子这扇子上画的山水极好,很像小女之前见商队从大明带回来的。”

    “你也喜欢这些墨宝~”常忆卿也有些微醉,半眯了一双桃花春水,笑嘻嘻地看向文蕴荷问道。

    “恩!大明诗文博大精深,书法更是精妙,各有气质韵味,给人不同的感受。”

    小梅和常忆卿相视一笑,都觉这女孩很是可爱,小梅看向文蕴荷道“那我把这扇子送给你可好?”见文蕴荷一脸欣喜,微微一笑“请取些笔墨来。”

    文蕴荷将笔墨纸砚放置于小梅和常忆卿身前的条案上,用水滴倾了些水在砚台上,慢慢将墨化开。小梅润了润笔,左手执扇,立于眼前,秉笔直书,写完等墨迹干了,呈给文蕴荷看。

    文蕴荷接过折扇,展开看去,不禁喃喃念道“乾坤分合生万方,次巽主风难自牢。但使秋临花皆落,吞吐敛尽门外桃。”讲的竟是汉文。

    “你会说汉文?”小梅很是惊奇。

    文蕴荷谦逊一笑“是老爷教小的的。”

    “老爷?是来的客人么?”常忆卿也很是奇怪。

    “没关系,我们不问了。”小梅看出文蕴荷有些犹豫。

    文蕴荷微微一笑“文老爷是松都留守”顿了顿“也是小的的父亲。”小梅二人一时了然。

    “你的汉文,都是那位文老爷教的?”小梅有了些好奇。

    “恩,老爷家祖上,好几代都是成均馆的大提学,家里有很多书,小的很小的时候,常听老爷为母亲诵读大明的《诗经》,后来长大了些,老爷也经常把小的带到家里,教习识字,学习汉文。”

    “他家里人不会反对么?”常忆卿疑惑道。

    文蕴荷收敛了些笑容“老爷只身来到松都,至今并未成家。”

    常忆卿有些动容“你爹至今没有成亲?”

    “老爷曾对母亲说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小梅淡淡一笑“你母亲,真是个幸福的女人。”

    “是啊,小的也是这么觉得的。”文蕴荷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扇子,向小梅道“这首诗,小的想接个‘桃’字,公子可以为小的写上么?”

    “哦?那好啊。”小梅将扇子接过,重新润了笔“你说吧。”

    文蕴荷想了想“桃花散尽尤不忍,余香未绝见雪痕。方知月遮疏影处,自有风姿傲骨人。”遂又低了头,隐约见两颊绯红“作得不好,还望公子不要笑话。”

    “是你太谦虚了,比我那个不只好上多少呢。”小梅边写边感叹道,待墨迹干些,递还给文蕴荷“你很喜欢梅花?”

    “是,小的和母亲都很喜欢梅花呢。”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少爷们,小的可以进来么?”

    文蕴荷向小梅和常忆卿一笑道“是母亲。”见小梅昂首示意,起身走到门口,将雅间的门拉开。

    来者正是那日松都城大街上,一队妓生中最前面的那个,今日着了件妃色锦缎压金丝五彩梅花图短衣,下着亮黛色绸缎料子暗绣云纹高腰裙,以一段水绿色宽带紧紧束了裙襟,坠了玲珑事物,高大的花草头,如今只带了几支别致雅趣的玉簪,于这有些昏黄的烛光下,越发有种温柔媚骨的成熟风姿,小梅和常忆卿一时都有些脸红————这便是松都教坊的行首,千暮锦。

    “小女这么晚了还在打搅两位公子,真是太失礼了。”千暮锦向两人行了一礼,于下首优雅地屈膝而坐,文蕴荷则跪坐于千暮锦之后。

    小梅连连摆手“您多虑了,文小姐天资聪慧,方才还与我对诗两首,实在是才貌双全。行首好福气。”

    “哦,竟有这样的事。”千暮锦转向文蕴荷道“你对上了公子作的诗?”

    文蕴荷羞涩地将手中折扇交予母亲,小声道“第一首是公子作的。”

    千暮锦温宠一笑,接过折扇看去,只一瞬,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凌厉,神情却无半分异样,抬头得体地向小梅一笑“公子真是好文采。”遂又关切道“天色已晚,敝处虽比不得高堂广厦,却也清静别致,难得怡情养性的好地方,公子若喜欢,小的这就命人去准备间上房。”

    常忆卿微微皱了皱眉“今日已出来好久了,只怕明日会被他老人家责骂,我们还是回去吧。”

    “说的也是。”小梅向千暮锦一笑“行首想得周到,日后若有机缘,定要再品一品这四季花酒的。”

    千暮锦歉然“是小的疏忽了,世家儒生,如何久久沉迷酒色,小的这就命人去准备,送两位公子。”

    常忆卿却直接站起身“不劳烦了,月色正好,我们自己走就行了。”

    千暮锦遂由文蕴荷扶着起身,行了一礼,神情了然且赞许“是小的落了俗套,还请公子不要见笑。”说罢,与文蕴荷一起,将雅间的门打开,躬身相送两人。

    两人走出教坊,下山找了处客栈歇下。小梅本来想要两个房间,常忆卿怕太过异样,便要了间宽敞的上房,这样彼此还能有个照应,好在有过平顺的那段日子,同住一室倒也不是很尴尬。

    小梅和衣披着被子,坐在床铺上,看向不远处双手枕着脑袋,两眼直直盯着房梁的常忆卿,悄声道“你真觉得,那行首就是其中一个巽主?”

    “看到那首诗,还是会与常人不同,况且”常忆卿冷笑一声“本就冲着她去的”转头看向小梅“你不会没看出来吧?”

    “这倒是能感觉出来”小梅有些疑惑“她与黑梅暗枭有关系这是肯定的,可怎么确定她就是巽主呢?”

    “只是猜测”常忆卿想了想“郑兰贞一定知道黑梅令的事,她身上的绣活儿出自松都城,教坊的人又有黑梅令的徽记,这绝不是巧合,且郑兰贞曾经也是个妓生。”

    “啊?那位国舅夫人,曾经也是妓生?”

    “曾经的事,自她嫁入王室后,便很少被提及,熟悉的人自然也讳莫如深,因而很多人都已经不太了解了,这还是姐姐费了些功夫才查到的。”

    小梅点点头“这样看来,松都教坊,真的很有可能,是黑梅暗枭的一个联络点。”

    常忆卿嘴角衔了一丝笑意“若此地当真如此,其他地方.....”

    “你是说,各地教坊都是联络点??!”

    “往日里教坊鱼龙混杂,更是官员们经常聚会的地方。在朝鲜,妓生所听所看,皆要烂在肚子里,因而在教坊见面的人,大都不会太刻意小心身边的妓生,实在是搜罗情报绝佳的场所。”常忆卿想了想“若真是这样,你说,这个巽主会是谁呢?”

    “自然是教坊行首。”小梅下意识地喃喃自语道。

    “她既肯就这么让咱们走了,必定料得,咱们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这话怎么说?”小梅不解。

    “我这任坤主,是如何即位的?”

    “因为郡主嫁人了呗。你虽已继任,可现在的身份,恰恰是刚失去黑梅令的郡主,除非...”

    “除非我表明身份,告诉她们,我是个冒牌货。”

    “这怎么行!”小梅急道“她们知道了,把这件事翻出来,常家便是欺君,郡主的事也瞒不住了。”

    “我的身份她们早晚要知道,只看用在什么时候”常忆卿看向小梅“难保她们没有自己的渠道查证。”

    “你是说.....”小梅隐隐有些不安。

    “郑兰贞插手,说明这边的暗枭已经烂了,大明那边竟未得半分消息,只怕根源不只在此。”

    “你觉得大明那边有人在帮她们。”

    “不是我瞧不起她”常忆卿忖度片刻“这边这么大动静,想瞒可不容易。”

    “那你的身份于她们又有何用处。”

    “说不好”常忆卿轻笑道“但若只是白白地捅出来,于她们就有些暴殄天物了。”

    “现在看来,她们还不想撕破脸。”小梅点点头。

    “也有可能是各怀心思。”

    小梅看向常忆卿,想了想“你是说千暮锦这次没有强留咱们?”

    “恩。”常忆卿叹了口气道“心思难猜啊。”

    “不早了,快睡吧。”小梅笑道“明天你应该还想再去松都教坊吧。”

    常忆卿轻笑一声,忽想起一事“对了,五月末是李峘的生日,我想送他个礼物。”

    “是么,那好啊,你想送他什么?”常忆卿将那日,李峘提到的跳舞的事说了“什么?!歌哥跟郡主跳过舞?!这也太夸张一些了吧?!”

    “我当时也是你这个反应”回想李峘那日神情,缓缓道“看得出,李峘很喜欢那支舞。”

    “那个舞到底什么样子的?”小梅也好奇起来。

    常忆卿转述了李峘的形容“你听说过么?”

    “这是舞么?怎么感觉像是打架?”

    常忆卿没好气道“孺子不可教也...”

    次日,两人再次来到教坊,却久久不见千暮锦,只昨晚上的琴伎和舞伎出来迎接。

    “你们行首呢?”常忆卿向那舞伎问道。

    舞伎躬身一礼,微微低着头,笑容和煦“行首出去了,说是要过几天才回来。”

    琴伎连忙道“两位公子可还要上回的雅间?”

    “文姑娘可在教坊?”小梅问道“就是你们行首的女儿,我还送了把扇子给她呢。”

    那琴伎与舞伎相视一眼,遂向小梅歉意道“蕴荷还未行花草礼,恐无法服侍公子,教坊里,还有其他刚刚行过花草礼的姐妹,公子若愿意,我们去叫她们过来服侍。”

    小梅没明白花草礼,解释道“我们与文姑娘昨晚相谈甚欢,很是投缘,想找她说说话。”遂试探道“怎么?她也不在么?”

    那舞伎忙道“在的,在的。应该在后山练舞。”

    “您知道怎么去么?”

    琴伎微微侧身,引着小梅向后院儿看去“沿院儿墙走到后院,自西偏门出去,顺着山坡上山就是了。”

    “多谢。”说着,与常忆卿一起,向后院走去。

    两人一路上山,道旁的灌木,逐渐变成了林木,郁郁葱葱,穿过密林,远远见得前方愈见明亮,不由得加快了些脚步,待两人步出这片林子,只感到阵阵山风,于周身徘徊萦绕,将方才于密林中沾染的些许,虽是清凉,却也略有些阴潮的瘴气,一点点带离,只留下鼻息间,甘甜的徐徐清风,将丹田滋润得酣畅淋漓,两人皆不禁,恣意呼吸吞吐起来。

    遥望向远方山巅处,山势很是平缓,令人恍惚身处一片广袤原野,只见碧草蓝天间,一人正翩翩起舞,走近看去,只见文蕴荷着了件鸦青墨银线勾云图牛皮束腰武士袍,简单编了个长长的辫子,手执锦绣刀,观之动作酣畅淋漓,恣意随性,刀势凌厉干脆,舞态收放自如,却全无刀剑杀气,反觉端庄秀丽。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爧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小梅徐徐诵罢,轻轻一笑“昔年公孙娘子何等气吞山河,这姑娘只怕尚未及皮毛,略着形似罢了。”忽然想到一点“你说,你姐姐跳的,是不是就是这种剑舞?”

    常忆卿细细考量一番,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像,若真是剑舞,李峘不会认不出来。再者,剑舞精艺在剑,若赤手舞之,如何有别于它舞。”忽而又复言之“赤手....赤手......打架...啊!”回头看向小梅,一脸欣喜“小梅,你真聪明!”后者听罢,一时不明所以。

第二十六章 将取必予

    为着李峘的生辰,宫里已经忙碌多半个月了,离歌笑几人,于十九日一早,在汉阳城郊,与朴宗敬的内禁卫仪仗会合,朴宗敬未见常忆卿和小梅,李峘却是只字不提,遂也不多嘴,护送着李峘一行,一起回了景福宫。回去后,离歌笑立即让燕三娘以调理宛嫔身体为由,调了梓沁去丘宛殿,暂不回内医院,让梓沁扮作常忆卿,李峘这几日也没再去丘宛殿,而是在交泰殿,与王妃沈氏同寝,另传旨到内医院,说派了小梅出去,暂不回内医院当值。

    二十日夜里,燕三娘先沉不住气了,留了梓沁在殿内守着,抄小路,避过巡夜人来到庆会楼,见凤来宫还亮着灯,先四周探查一番,遂用偷盗手法,轻轻把门打开,贴着内廊缓缓转至内殿,刚想先侧耳听听屋内动静,突然,内室的门一下子就被拉开了,燕三娘条件反射地跳开几步,顺手抽出藏在袖管里的短刀,反手护在身前,抬眼看向来人,发现正是离歌笑。

    “进来吧,老胡也在。”

    燕三娘收了短刀,跟着进了屋,一屁股坐在离歌笑对面“怎么办,明天最后一天了。”

    “那就只能让梓沁继续扮下去了。”

    “这娘娘腔到底跟上小丫头没有,怎么俩人都没音信了。”柴胡又急又气。

    “小梅若现在还不回来,他俩应该是在一块儿呢。”

    “你咋知道?”柴胡疑惑道。

    “若当日就没跟上,小梅早回来找咱们商量了,他平日里谨慎小心,到了忆卿这儿,怕还是会按捺不住性子,难免会被忆卿发现,忆卿或许不太想让咱们跟着,可是小梅,她应该不会拒绝。”

    “那他俩怎么还不回来?”燕三娘还是有些着急。

    离歌笑想了想“忆卿既然早有准备,大概是发现了什么,而且我想,应该跟郑氏有关。”

    “猜对了~”三人闻声看去,见小梅拉开门,侧身进来,坐下后向离歌笑一笑“而且啊,还有更大的发现。”

    “忆卿呢?”

    “放心吧歌哥,我先把她送回丘宛殿才过来的。”

    柴胡咧嘴一笑“你俩跑哪儿去了?”

    小梅看向柴胡一笑,转而向离歌笑吐出两字“松都。”

    离歌笑点了点头“看来,教坊便是联络点,各地巽主便是行首。”

    “忆卿也是这么想的。另外,我们还发现......”

    “郑氏。”离歌笑嘴角含了一丝笑意“跟黑梅暗枭有关,且很可能联合尹氏一族控制了整个暗枭。”

    “歌哥,你觉得,黑梅暗枭会不会已经被整个王室控制了。”

    离歌笑沉思少许,缓缓言道“暗枭于朝鲜不是一两代人了,与大明的牵扯必定式微,无有大动,被调用的机会不多,异乡异客渐成故土故人,心思难定易受制于人,真断了念想却也难,郑氏应该也不过是许了些承诺罢了,暗枭是把好刀,但也不是谁都拿得起的。”

    “歌哥。我担心,牵扯到的势力,应该不会只有这两方。”

    “你觉得还是平顺的那些人?”一旁的柴胡和燕三娘已经有些听不懂了,看看小梅,又看看离歌笑。

    “额....”小梅犹豫道“其实,我还没想到那儿去,只是想起忆卿说过,东厂在朝鲜也有分支。不过咱们之前也怀疑,监视郡主府的可能浸入了东厂,那这次的事,也难保会与平顺那些人有关。”

    离歌笑摇摇头“所谓分支,不过是些曾经进贡的火者被派来出使,正德年间便少了,算不得事,你们在松都可查到什么?”

    小梅将那晚与千暮锦见面的情形说了“第二天再去,便听说她出去了,我们猜测她应该去找郑氏确认忆卿身份了。”有些担忧地向离歌笑道“忆卿这样做真的没关系么?”

    离歌笑沉思片刻“其实,忆卿说的也没错,她的身份可以印证很多事情。”

    “比如初雪的死?”小梅想起方才离歌笑的猜测“还有平顺那些人?”

    燕三娘一惊“你们的意思是,有人已经知道初雪死了?”

    “那天消息封锁得那么严,不是连朝廷都不知道。”柴胡也有些听明白了。

    “明面上的不知道,暗地里的,说不准”离歌笑皱了皱眉“盯着这事儿的人,可不少。”

    “他奶奶的,山西那帮人怎么还阴魂不散了。”柴胡骂骂咧咧。

    “那,暗枭的事,李峘知不知道”燕三娘看向离歌笑。

    “你不说,我都快把他忘了”离歌笑看向小梅“后天生辰宴,忆卿是不是有什么准备。”

    “那还要多谢歌哥~”柴胡和燕三娘听得这话,皆看向离歌笑,后者却是一脸困惑。

    次日一早,李峘携了常忆卿去给尹氏问安,两人与尹氏闲聊了一会儿,见尹氏似乎有了些倦意,便恭敬告退了,临走,尹氏还不忘细细叮嘱“明日记得给宛嫔安排个好位置,别让她落了单。”

    李峘一笑“母亲叮嘱得是,淑娣说,惠善进宫后,一直没什么机会说上话,这次想与宛嫔好好聊聊呢。”

    “王妃贤良淑德,殿下也要记得,常去陪她说说话才是”尹氏又转看向常忆卿,温言道“我看宛嫔性子也是恭顺可人,与阿娣一定能聊得来。”

    常忆卿向尹氏一笑“惠善一定会多向王妃娘娘学习。”

    “这样再好不过了。”尹氏点点头,满是慈爱地看向常忆卿。

    李峘亲自送常忆卿回了丘宛殿,之后便要回思政殿处理国事了,殿前,听闻常忆卿明日要给自己一份惊喜,李峘诧异之后神秘一笑“你猜明天谁会来?”

    常忆卿一愣,想了想,忽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吃惊又开心“你真把他给叫来了?”

    李峘满眼宠溺“你不是说要检验他的么,不来怎么检验。”

    “哈哈哈哈哈哈~”常忆卿大笑着跳了起来,遂走到李峘跟前,踮起脚尖,轻轻的在李峘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谢谢你,对阳哥。”开心地大笑着,转身回了丘宛殿,留李峘一人,仍旧站在殿门前,望着常忆卿远去的背影,目光怔怔中不觉带了些期许。

    五月二十二日一早,常忆卿在金尚宫与燕三娘的帮助下,换上了厚重的嫔妃宫装,宫髻梳好后,金尚宫呈上一支凤头钗,向常忆卿恭敬道“这是殿下今早特地差人送来,请娘娘务必戴上。”

    但见那凤头高昂,睥睨天下,做工之繁琐,雕技之精细,连凤目中的威仪神韵都淋漓尽致,羽毛取了九连环的巧妙,且于其间,透雕了无数珠玉,稍有行动,便有纯澈清灵的声响,恰如初春解冻的泉水中,有冰块儿随水流不断碰撞相击。常忆卿知道,这是姐姐当年,诓李峘说自己喜欢的一件东西,没想到,李峘真的把它做了出来。

    “那就戴上吧。”常忆卿淡淡道,心里升起些别样滋味。

    宴会选在勤政殿前举行,柴胡带了宫里的内禁卫军,分守于院内各处,月台之上,李峘扶着尹氏至主位之首落座,自己紧挨着,于其右侧坐下,尹氏左侧,依次坐了中宗时期,几位孕有子女,没有退宫的后妃。待几人落座后,王妃沈氏与常忆卿先向李峘和尹氏几人行了稽首礼,方才依次于李峘右侧落座,燕三娘与金尚宫静立于常忆卿身后。主位两侧旁席,李峘的其他后宫依次入席,向主位上的几人一一行礼后,恭身落座。月台之下,殿前广场内的品阶石两侧,早已设了席座,官员们缓缓入场,向月台上的王室行了君臣之礼,之后由内侍引着,入了自己的座位。

    生辰宴开始前,姜尚膳先于月台之上,宣读了李峘的亲笔敬天诏书,随后正待宣布宴会开始,李峘忽然举手止住,侧头说了几句,姜尚膳遂向台下道“宣,司宪府大司宪文承武之子,文敬谦。”常忆卿没想到,那日的士大夫公子竟是大司宪的儿子。

    只见一少年至月台前,俯首拜下后,恭声敬言“草民文敬谦,拜见殿下。”

    “常听人说,卿家教子有方,今日一见,果然不错”李峘顿了顿又道“如今在哪里读书?”

    文敬谦伏着身子,恭敬回禀道“回殿下,现在成均馆读书,明年可参加科考。”

    李峘点点头“恩,不错,果然是青年才俊”悄悄望向一旁的常忆卿,见后者正尽力控制住不笑出来,不禁一笑“平身吧。”文敬谦缓缓直起身子,抬头望向月台,停驻片刻,忽然有些熟悉的感觉,再定睛少顷,猛然间有如晴天霹雳,脑子里一片空白,一股凉意,自跪在地上的双膝,一路窜到头顶,冷汗一点一点自额头沁了出来,不自觉渐渐低了头去“足下既在成均馆研习日久,自然懂得,儒生的第一要义为何。”说罢,望着台下的文敬谦。

    “回....回....殿下....”文敬谦只得抬起头回话,不经意瞥见坐在李峘身旁的沈氏与常忆卿,目光最终落在常忆卿身上,立时又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早听父亲提过,当今宛嫔娘娘,身份尊贵且深受殿下及大王大妃的宠爱,更是为其打破了许多规矩,可谓荣宠无限,谁想竟会是在松都与自己打赌的小姐。

    “你到底在干什么,还不赶紧回话。”月台之上,姜尚膳厉声道。

    文敬谦惊得恍然回神“回殿下,小的才疏学浅......实在....实在不知.....”脑子里拼命回想,当日常忆卿说过的话。

    李峘轻哼一声“看来成均馆收学生,也有鱼目混珠之辈啊。”看向文敬谦“真的不知道么?”

    人于逆境求生欲格外强烈,文敬谦脑子中忽地闪回“殿下,小的愚钝,儒生第一要义,便是尊师重道,且择师无类,术业各有专攻,应取人所长,补己所短,学无止境,不耻下问,方为求学之道。”

    李峘知道他也认出了常忆卿,微微侧头,看向后者,常忆卿还没糊涂到在今日肆意妄为,遂轻蔑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李峘会意,看向月台之下惴惴不安的文敬谦,温言道“此话颇有见地,文公子方才恐是过谦了。”也不忘向文承武夸赞“大司宪有儿如此聪慧,真是好福气啊。”

    “殿下过奖了,臣定当严格教导于他。”文承武不知其中缘故,只道文敬谦初见圣颜,难免紧张,一时也为他着急,如今听得李峘这样说,也放了心,李峘听罢,点点头,示意姜尚膳可以继续了,于是,宴会正式开始。

    女乐入场,此次前来宴演的,正是松都教坊,为首的自然是多日不见的千暮锦,她倒是比文敬谦镇定不少,于台上向四方行礼时,小梅确定她认出了自己,可脸上却全无痕迹,当真定力超群。舞乐渐起,处容舞者着五色服具登台列位,妓生们以舞姿扮作满塘夏莲,随着池水皱起,泛荡圈圈涟漪,仿佛间夏风和煦带些淡淡水汽,带得池荷欲坠不坠,惹人怜爱。余下几人,随千幕锦着了淡青色长袍,鸦青色长带束襟,步拟鹤态,舒张双臂,翩跹扑展,穿行间,引颈长鸣,提步亮翅,屈身相斗——原是宫廷宴演之中的鹤舞和莲花台舞,以舞姿艰难晦涩,来考量舞者技艺,却不想,千暮锦独创一格,尊重了仙鹤的原生形态,同时融合了朝鲜舞的诸多手步技巧,独有匠心。一曲舞毕,连尹氏也不禁击掌赞之,千暮锦回身收势,携了一众妓生,躬身退后,将列位在旁的处容舞者接上,配以和舞,常忆卿趁此时声色引人,悄悄向台下的小梅投去一个眼色,后者会意,周围观察一圈,小心地离了席位,此时,一名内侍快步走至姜尚膳身后,附耳悄言几句,姜尚膳神情一惊,再确认后方才点点头。鹤莲花台处容舞毕,一时四下皆静,李峘疑惑地回头看了眼姜尚膳,后者赶忙于其耳边悄言几句,李峘听罢,微微睁了睁眼睛,遂立即侧头望向常忆卿那方,发现人影全无。

    “宛嫔方才.....”未待沈氏说完,李峘举手止住,嘴角带了一丝笑意,满是期待地回望向月台对面的舞台。

    不多时,众人遥遥望见一男一女,缓步步入广场:两人皆遮了上半面,男的,着一月白绸缎银丝压线流云万福束腕袍,外罩鸦青锦缎束腰武士褂,简单盘了个圆髻,以青灰色绸带相系,任余下绸带垂于脑后;女子身着鹅黄地织银纱通肩柿蒂流云纹交领短衫,银月地妆花纱蟒裙,长发未绾,只用一根鸦青色细绸带,随意束起上半部。两人相对登台后距数尺而立,各作一请势,举步侧身旋走,至相距约莫一臂时,女子忽起势,右手反掌向那男子面前递出,恣意纯生,意到随成,男子似乎早已料到,侧马左出,缓起右手,看似拦了递来的手臂,实则却又好似没有任何抵挡,反倒顺势半弧收手,借了惯力,将手臂推了回去。两人看去曼妙旖旎,却融斥着不易察觉但又于感受中无法忽视的浑然力道。

    其实,自两人出来,离歌笑便认出了小梅和忆卿,见如今台上起势,忽然想起,当年在南京常府,向常初雪讨教太极拳法的事情:岁值年末,自己与师父去南京办差,暂住常家,一日于偏院练太极剑时,被闻声而至的常初雪看见,记得当日,自己收剑回势之后.......

第二十七章 而无望兮

    “你的剑太快了。”离歌笑转过身,见是个小女孩儿,披着件淡青银丝万福纹棉绒斗篷,隐约见里面的鹅黄缎面儿袄子和银月绸马面襕裙,以及露出个摆角的水绿棉褙子,长发披散着,用一根鸦青色丝带束了半部,余下墨缎,随微凉的江南清风,徐徐浮动,柔软,却又有说不出的张扬潇洒。女孩儿俏生生地站在院门口,临院儿后花园池水边的柳树长势极好,纵是如今凋敝时节,枝条仍旧长远而繁茂,将站在月牙门内的女孩儿,笼在了自己虽少了水分,却饱含韧性的枝条下,多了几分神秘与清冷“我认得你”女孩见离歌笑一时愣愣,轻轻一笑“那首诗是你作的?”

    离歌笑闻言,想了想,忽然记起,前些日子,自己奉命去后湖黄册库查找东西,于群岛台亭里避雨时,遥望见一叶扁舟,隐约见得舟上有一女子,雨雪中,只感到那小舟,朦朦胧胧的,似从天边渡来,待近些才看出是个约莫黄口的小女孩儿,自嘲误当谪仙,遂作诗一首,没想到被那女孩子听到了,更没想到,那女孩子竟就是怀远侯府嫡长女,常初雪。

    离歌笑将剑收起,向常初雪躬身一礼“下官见过常小姐。”

    常初雪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欢快道“我大哥都要尊一声离先生,我又如何承得起这一礼”遂道了个万福“初雪见过离大哥。”

    离歌笑坦然受了常初雪的问候,微微一笑“常小姐快请起。”

    常初雪起身后,歪着头,娇笑道“离大哥便与父亲和兄长们一般,叫我初雪可好?”

    “哈哈哈哈,好,就依你”离歌笑看向常初雪,疑惑道“你方才说我的剑太快了,是什么意思?”

    常初雪向离歌笑边走边道“剑者,古之圣器,人神皆崇,道法之中,正气之所在。古往今来,亦有剑走偏锋,秉性乖戾者,大多因急于求成,欲速,而不达。正所谓意随心动,心意所向即剑意所指,方是意到随成之时。”至离歌笑近身处,徐徐抬了右手,将其握着的剑,一点一点抽了出来,翻手横于身前,微微一笑“而当长剑在手”话音未落,挽了个剑花刺向离歌笑,后者侧头避开,起手以掌为刀,挡开常初雪挥剑而来的小臂,熟料来者竟未躲闪,顺势弃了剑,手腕翻转,扣住离歌笑腕上鬼心,借势将其手臂往回一拉,离歌笑顿感经脉不畅,气息滞缓,力道已被带走了六成,一时重心不稳,向旁倾去,遂跨出马步稳住倾势。常初雪随即又一个用力,将离歌笑的手臂翻掰过去,后者刚把身子稳住,臂膀受制正要起身相抵,只觉一指纤手,已搭在百会,耳畔传来稚嫩的声音“也未必就一定能克敌制胜。”遂即松手,离歌笑起身后,见常初雪脸上竟泛了些红晕,后者对上离歌笑的目光,微微侧了头,正了正神色“方才说你的剑太快了,是因为我感到你的气息,没有跟上剑势,剑法愈快,愈有破绽,甚至不必寻机而袭,你自己也会伤了自己。”

    离歌笑细细回想去,确感平日用剑,总有招式不随心意而走,无法控制,如今被人点明,方有所顿悟。常初雪方才招式说不得精妙,只是寻常借力,动作也没有多快,却仍旧避之不及,想来招式果不在杂而贵精。虽然自己仍有自矜,觉得是轻敌了,但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接得过第一招,之后,还能否饱有优势。想到此处,觉得常初雪眼力着实不错,不禁对面前这个,还尚显稚嫩的小女孩,有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

    离歌笑微微低头一笑,语气诚恳“说的很是,是我心急了”顿了顿,又道“方才手法,是武当的?”

    “是少林沾衣”见离歌笑一脸惊讶,咯咯一笑“前年,南少林主持遣了弟子来拜会,我偷见过他们罗汉拳的沾衣功,虽只记住了几招,却想着与武当太极拳配起来应该不错”小小地瞥了眼离歌笑“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离歌笑自然明白,郑重道“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承你一诺,我教你,刚学的三十三式吧~”常初雪开心一笑。

    离歌笑心下只觉得,这女孩子当真是坦率可爱,笑道“武当绝学,如何随意教得。”

    常初雪全然没了方才的担心,反添些不屑“武学各法,抛开杀人技,原该以强体修身为初心,若愈见体弱性恶,倒不如不练。既为正道,因何不能广而传之,死守成就,终究小学之士,难为圣贤。再者,切磋融会,本也是一番热忱,非要用教理束缚,实违有教无类的致学大义,难逃吝啬之心。”

    “你是心学之后?”

    常初雪一惊,打量了离歌笑几眼,带了几分惊喜地点点头“荆川先生曾为西席,家中姊妹兄弟受教多年。”

    “原来是受唐先生指点,镇抚司的时候,也曾听闻唐先生大名,只恨无缘得见”说着,看向常初雪一笑“我家有本《教条示龙场诸生》,你可有兴趣看看?”

    常初雪兴奋地瞪大了眼睛,一双水汪汪的微吊杏眼儿绽放着别样光彩“你竟有那本书,听说,是师祖阳明先生于龙场任驿丞时教导弟子之言,世间难有存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此书这般珍贵,初雪怎可夺人所爱。”

    “哈哈哈哈哈”离歌笑大笑道“好书遇知音,懂它的人读了,这书的价值才算得有了,否则放在家里落灰,岂不是暴殄天物,白费了阳明先生的一番心血。”

    “那今日这三十三式,就更要教离大哥了,惠善怎好白拿了别人的好处,且武当修心为上,与良知之学不为互逆,你我也算得同宗相易,彼此悟道,算不得违规破戒。”说罢,向离歌笑眨了眨眼睛,笑得灿若骄阳。

    离歌笑闻得这一番理论,深感有种可爱的狡黠,也总有常人所不及的大气不拘,胸怀坦荡而不拘泥世俗教理,不由得赞同地点了点头“此话说得在理。”常初雪更是开心,随即指点起离歌笑太极三十三式的口诀与招式。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因为眼前,好似正在重现当日情景:台上,小梅和忆卿所‘舞’,正是自己受常初雪指点后,与其切磋的武当太极三十三式,只见忆卿一个回头望月,小梅则还以金蛇回首,再一个灵鸦闪翅,前者则对以回首怪蟒,两人虽招式相搏,但在旁人看来,运劲如抽丝剥茧,舒柔流畅,举手投足别有雅致,行步若独木过江,谨稳轻缓,辗转反侧处不慌不忙,便有协同共舞的错觉。但见忆卿与小梅,四手交握着以对方为着力点,抬脚飞身跃起,两人的袍裙于空中恣意飞扬,压着金银丝的团纹,随裙袍迎风而起的波澜,荡起一波波涟漪,映着阳光,明媚而鲜活,如同双飞的彩蝶,欲逍遥而去。两人落定后,忆卿反身再向小梅出手,后者似乎早已料到,却未趁势而攻,反手化开,步步退去,两手交替,皆以借力化力之法,逐渐将攻势化解为切磋。两人步履间,时进时退,时缓时急,却从无相逆,虽是近身相搏,却又好像,彼此间留了很大余地,令身法变幻无穷,有了源源无止的生生不息,既是相对,又是相依,互以长补短,以退让进,配合无间。

    两人再一次飞身跃起时,离歌笑忽然于风中闻得,一声轻轻的,若有若无的,银铃般的笑声,熟悉却又陌生,寻声望向,面具下的忆卿:嘴角微微上扬,令人从心底感受到,她那明显的欢愉与快乐,露出的一双眸子,即使离得再远,也能够从那双微吊的杏目中,看到闪烁得灿若朝阳的绚烂多彩。

    离歌笑下意识地望向月台,果然,月台那边,隐约有了些骚动:李峘已经于位子上站了起来,迎着风,直直地望向舞台,台上的人却是沉浸其中,没有发现李峘的异样。周遭后宫,皆诧异地看向站起来的李峘,一直观赏表演的群臣,也逐渐发现了李峘的举动,渐渐窃窃私语起来。李峘就这么直直地站着,一旁的姜尚膳欲上前搀扶其坐下,李峘不管不顾地将其挡开,那双往日里,柔情似水的眸子,如今只定定地望着台上的两人。离歌笑与李峘,所坐之处几乎首尾两端,却依然能够感受到,李峘眼中,有着与自己一般的似曾相识,多了几分惊诧,添了几抹震撼,但也难掩,自其心底流露出的,深若寒潭的绝望。

    近夏的风,本已饱含暖意,然李峘那被风吹得恣意狂舞的衣袍,却让离歌笑感到,有种被狂风肆虐的无助与凄凉,此时,时间似乎停滞了,一边是忘情共舞,一边是黯然神伤,就这样彼此相对却又怪异地和谐着,往事,好似在周而复始地轮回,却又偏偏,仍旧是当时的模样,一切都不曾改变过,离歌笑心里,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第二十八章 溪云初起

    宴会结束后,李峘径自回了康宁殿,常忆卿察觉到李峘非但没有明显的喜悦,更是在舞毕之后再没看过自己一眼,倒是沈氏怕常忆卿寂寞,有意与之攀谈,这让常忆卿心里很是困惑。晚上回到丘宛殿,常忆卿褪下华服换上宫装,让金尚宫把加髢也卸下来,遂只留了燕三娘在内室说话。

    “不识好歹!好心给他准备的礼物,连声谢谢都不说!”常忆卿越想越有些生气起来。

    “这套太极拳就是礼物啊?”常忆卿将‘跳舞’的事情与燕三娘说了,后者一脸惊讶“初雪和歌先生切磋武功?”

    “是啊,要不是小梅提醒我,我还在想是什么舞蹈呢,谁知道他不识货,把练武看成了跳舞。”

    “就这么几天,梅梅学得倒快。”

    “只是些招式罢了”常忆卿点点头“不过确实学得比我快。”

    “呦呦呦~”燕三娘嬉笑道“评价这么高啊~”

    常忆卿莫名红了脸“我实话实说....”

    “恩~~~实话实说,实话实说。”

    常忆卿上前拉了燕三娘的胳膊“不许用那种语气!我就是实话实说!”见燕三娘笑意盎然,用手抓向其腰身,戳她痒处,弄得后者忍不住出手抗衡“你还说不说了!说不说了!”

    “被我说中了吧~不然干嘛着急~~~”常忆卿听得此话,扑上去与燕三娘‘厮打’在一起。

    内室的门忽然大开,李峘站在门口,脸上带些微醺,睁着双有些迷惘的眼睛,看着屋内打作一团的两人,金尚宫紧跟在后面,像是想要拦却没有拦住。两人赶紧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向李峘行礼。

    “宛嫔还没睡啊~寡人来得可是时候?”

    常忆卿听出李峘有些醉了,心下奇怪,但也总不能让燕三娘和金尚宫干看着,遂使了个眼色,燕三娘会意,向李峘行了一礼,与金尚宫一同退到了外殿。李峘一直目送两人离开,忽而微微低了头,渐虚了眼,脚下有些踉跄,常忆卿将其扶到主位上坐下,正要起身坐到下首去,李峘忽然一把抓住她的左手,将其拉回自己身旁,但见李峘目光中极尽温柔,眼神中,却似乎带着,连他自己都有些恍惚的迷惘。

    “你怎么喝得这样醉?”

    “初雪”李峘喃喃轻语道“你今天真好看”常忆卿只道李峘是真的醉了,不耐烦地想打开李峘的手,孰料,李峘却握得更紧,更是将常忆卿另一只手一齐握在了手心里,低了头,一边用拇指轻轻揉抚着常忆卿的手背,一边自顾言道“又看见你跳了那支舞。”

    “我不是...”常忆卿扭过头,语气冷冷,再一次想将手抽出来。

    未待常忆卿说完,李峘一把将其拉入怀中。常忆卿贴着李峘的胸口,听得他的心跳声,不禁脸红起来,只听头上传来轻语“我等了十年啊。”

    “李峘,放开我。”常忆卿想推开李峘,感觉那臂膀,只是轻柔了许多,却并没有放开的意思。

    “当年你问我,等不等得起,要我赌自己的真心”李峘忽而轻笑一声“当真输得彻底,初雪,你的心到底是有多狠?”

    “你到底在说什么?”常忆卿莫名其妙,出手向李峘小腹上打去,后者立时放开常忆卿,右手按下打来的左掌,常忆卿索性扬了右掌,向李峘脸上掴去,却被一把扣住手腕,常忆卿挣扎不得,气急“你放手!”

    “多可笑啊”李峘透着些许恨意“十年了,我还是那个旁观的人”压抑着痛苦与不堪,几乎嘶吼着“初雪,在你眼里,我连输的资格都没有,是不是?”

    “李峘,你...!”常忆卿隐约觉得,李峘在说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可你和她真像啊”李峘一把抓住常忆卿的臂膀,将其拉近,强迫她看着自己“其实我一直在想,她长大后,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不是她!”

    “有什么关系呢?”李峘嗤地一笑,翻身将常忆卿压在身下,后者惊呼一声,眼睁睁看着李峘将自己的双手固定在头顶,自上而下俯视着自己,脸上满是男人的欲望。常忆卿感觉自己仅剩的几分气力,正慢慢自身体中,四散奔逃。李峘俯下身子,于常忆卿耳边盈盈轻语“我可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话音刚落,常忆卿感到短衣上的襟带被李峘粗鲁地扯开,一股凉意直达头顶,呼之欲出的尖叫,哽噎在喉咙口,唯一的动作只是浑身上下抑制不住的微微战栗。

    李峘同样颤抖着的冰冷指尖,碰触到常忆卿的一瞬间,后者感到像是有一桶凉水,自头顶灌下,脑子好似刚刚反应过来,尖叫着想要挣脱束缚“李峘,你放开我,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不是.....”

    “你是!”李峘俯看着常忆卿大吼一声,一双水样的眸子如今已渐有了几缕血丝,看上去有些狰狞。李峘将常忆卿不断挣扎的双手,重新用一只手牢牢固定好,膝盖用力一顶,将常忆卿的两腿分开,缓缓凑近了,常忆卿如今已急得满是通红的脸庞,目光迷离而沉醉,语气轻柔“你就是她”转而淡淡一笑“这是妻子与丈夫,应该做的事情,不是么。”

    说罢,常忆卿感到胸口一凉,李峘已一把扯开了常忆卿的中衣,仅剩一个大红莲花裹胸。常忆卿拼命地一边挣扎,一边呼喊着“救命啊!救命!”

    “今天,谁也救不了你”李峘说着,伸手便要去摘下常忆卿的裹胸。

    “不!”常忆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用仅存的最后一分气力,发出一声呼喊。

    突然,常忆卿听到身子上方咣铛一声,压在自己手上的力量立时变得小了些,常忆卿缓缓睁开眼,见身子上方的李峘,一点一点地,向一边倾倒了过去,遂赶紧趁机起身,将被撕扯得凌乱的衣服,胡乱包裹在胸前,挣扎着向后躲闪开,一下子又跌入了另一个怀抱。

    常忆卿又待要呼喊,忽而有个温暖的大手,轻抚在自己的嘴上,揽着自己的怀抱,也是那样温柔而小心“没事了,忆卿,我来了。”常忆卿闻言,万般委屈再也忍不住,泪眼汪汪地转过头,正对上小梅满是担忧的眸子。

    “小梅”常忆卿抽泣着往小梅怀里靠了靠,突然一个激灵,挣脱开来发现了倒在地上的李峘,其身旁散落开来的,正是小梅的药箱,常忆卿猛地转头看向小梅,着急道“你疯了!”

    “忆卿....”小梅其实也吓坏了,声音不易察觉地微微抖着,却仍强忍着保持镇定“我.....”正待要说些什么,忽然,门外走廊里有脚步声传来。

    两人相视一眼,默契分开,常忆卿转身将自己的衣服整理好,小梅则去察看李峘伤势。突然,内室的门被打开了,金尚宫带着几名内人,与领着一众内禁卫的朴宗敬,出现在门口,见到屋里的情景,一贯镇定自若的金氏显然也有些不知所措“这....这...这到底,你们究竟对殿下做了什么?!”

    “额...恩...”落针可闻的内室里,响起几声呻吟,李峘捂着脑袋,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常忆卿赶紧上前,将李峘扶到主位上坐好,跪于其身后,令其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旁的小梅,则小心翼翼地起身,向门外退去。此时,李峘缓缓抬起手,慢慢指向小梅,一字一顿道“把他抓起来。”常忆卿心下一惊,两名内禁卫已上前,押着小梅,令其跪倒在地,小梅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跟在后面的朴宗敬,一掌击向其后颈,小梅随即昏厥过去,常忆卿见此,欲起身相阻,李峘一直捂着额头的右手很是自然地放下来,一把攥住常忆卿右手,不让她起身。

    朴宗敬先向李峘行了一礼,遂向押着小梅的内禁卫说道“将罪人关押到义禁府”内禁卫架着小梅出了内室,朴宗敬随后,领着余下内禁卫退了出去。

    朴宗敬走后,金氏赶忙向身旁的一名内人道“快去内医院,请郑大人过来”内人领命而去“快去把床褥铺好,服侍殿下歇息。”说罢,与常忆卿一起,扶着李峘,待内人们铺好床褥后,服侍李峘躺下。

    这一番大闹,势必惊动了尹氏,没多久,尹氏与王妃沈氏一同来了丘宛殿。内室里,尹氏满是担忧地看了看躺在那里头缠纱布,昏睡不醒的李峘,转头皱眉向刚诊完脉的郑延寿道“殿下伤势如何?”

    “殿下的伤口并无大碍”见尹氏神色稍缓,小心继续道“不过”话锋一转,见尹氏眼角扫向自己,谨慎道“殿下脉象虚缓,稍有芤脉,浮大而软,按之中空,两边偏实。主要是因为,殿下之前稍有饮酒,行动有些激烈,再加上头部受重击,出血过多,血脉不足,阴血无法维系阳气,阳气浮散所致。”

    “该当如何。”

    “臣会以食补,为殿下调养元气,只切记饮食务必清淡,忌酒忌荤,避免剧烈活动,也不能再受刺激了。”

    尹氏听罢,点了点头,向站在门口的韩尚宫道“记得将郑大人说的,嘱咐给御膳厨房。”

    “是,奴婢遵命。”韩尚宫遂对守在门口的金尚宫说了几句,言罢,金尚宫便立即出了丘宛殿。

    尹氏为李峘掖了掖被角,转向郑延寿道“尽快呈上药膳,不要让殿下被伤痛困扰。”

    “是,臣即刻就回内医院准备。”郑延寿说罢,起身向尹氏、沈氏和常忆卿行了一礼,领了一众医女出了内室。

    “那个打伤殿下玉体的罪人如何了?”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尹氏语气冰冷地突然开口问道。

    沈氏悄悄看了一眼常忆卿,敛声回禀道“已交由朴宗敬大人关入义禁府,听说正在拷问。”

    常忆卿心下一紧,只听尹氏压低了声音,厉声斥道“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人,身为医官,胆敢将殿下打伤,真是忤逆至极”微微侧了头,瞥向常忆卿“宛嫔以为,该如何处置如此犯上之人。”

    “娘娘,其实....”常忆卿此时心里一团乱麻“我....我....”

    “怎么”尹氏转过身来,定定地看向常忆卿“身为殿下的后宫,宛嫔难道要为一个不知尊卑的下人求情么。”

    “娘娘”常忆卿慌忙拜下“臣妾一心只望殿下能够早日安康,未能顾及其他。”

    “宛嫔现下倒是顾及起殿下身体了,方才那罪人伤害殿下的时候,宛嫔难道不该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殿下么!”。

    “娘娘....哦.....娘娘”常忆卿几乎是在哭着恳求。

    “说!”尹氏突然一声低吼“要怎样处置那个罪人!”

    “娘娘......臣妾罪该万死.......请您惩处我吧娘娘”常忆卿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哼,自然有惩处你的地方...”

    “母亲”不知何时,李峘已醒了过来,微微侧头,看向一旁的三人,虚弱道“请您,不要责备宛嫔。”

    “殿下”到底骨肉关心,尹氏见李峘醒了,上前关切,神情一时也和缓不少“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殿下”沈氏的身形悄然松了松,柔声道“您终于醒过来了。”

    “让母后娘娘和王后担心了,儿臣真是惭愧,儿臣现在感觉好多了,请您不要责备惠善,都是儿臣的过错。”

    “殿下怎么能这样说呢”尹氏心疼道“无论如何,宛嫔身为殿下的后宫,没有照顾好殿下的身体,是不可原谅的错误。更何况”语气愈转严厉“竟然任凭医官当着自己的面,将殿下打伤,这更加不可饶恕,一定要重重惩处才是”说着,瞥了眼常忆卿“至于那个罪人,殿下想要如何处置。”常忆卿闻言,猛地抬头看向李峘。

    “确是儿臣多饮了些酒,行事有失分寸,贺大人也是为了寡人与宛嫔安全,才与寡人争执起来,不小心误伤了寡人,还请母后娘娘,不要太过怪罪贺大人了。”

    “殿下是王上,是主子,就算是自己受伤也不能伤及主上,这点道理他们难道也不明白么”再次转向常忆卿,厉声呵斥“宛嫔,到底要如何惩处那个罪人”见常忆卿伏地抽泣,气恼地大吼“你还在等什么,哀家在问你的话。”

    “母后娘娘”李峘多了几分坚持“这件事情,还是让儿臣来定夺吧。”

    尹氏看了李峘一眼,沉思少顷,向常忆卿道“那宛嫔,听殿下吩咐便是”转头看向李峘,多了些担忧“今晚仓促,待明日好些了,着人送你回慈庆殿,哀家要亲眼看着你好起来才能放心啊。”

    李峘向尹氏歉意一笑“寡人这么大了,还要让母亲操劳,真是不孝”顿了顿,神色忧虑道“现下已经不早了,惊动母亲已是不该,母后娘娘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说罢,看向一旁的沈氏,后者点头示意明白。

    尹氏慈爱一笑“哀家知道了,殿下也要好好休息”遂向常忆卿道“哀家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殿下玉体的坏消息,明白么?”

    “是,臣妾遵命”常忆卿强忍了心中的难过,恭敬地回禀道。

    尹氏与沈氏走后许久,常忆卿方才缓缓坐起身子,整个人已如虚脱了一般,瘫坐在一旁,胳膊支撑着似乎已经耗尽体力的身子,仍旧不住地抖着,渐渐地,带着整个身子,都开始微微颤栗起来。

    常忆卿感觉自己几乎用了一世的时间,才渐渐平复下来,机械地转过头,看向李峘,后者好像全无睡意,懒洋洋地侧着头,幽幽一笑“我渴了”常忆卿一震,连自己都听见了牙齿打架的声音,呼出一口寒气,颤巍巍地站起身子,倒了杯温水,走到李峘身旁,扶着他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将杯子送到李峘嘴边“换成是我,你也会如此焦急无措么?”感受着常忆卿微微颤动的肩膀,一笑,冷冷道“给我水。”

    常忆卿喂了李峘几口水后,服侍他躺下,为他掖好被子,将烛火熄了,自己就这么在李峘身旁,静静坐着,坐着,直把腿都坐麻了,实在受不了,才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屋子里的一个角落,轻轻坐下,将身上的衣服紧了紧,抱着膝盖,蜷缩在那儿。

    忽然之间,常忆卿被这夜晚的安静,侵袭得,有种无法言喻的孤寂感,慢慢地,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过了一会儿,好像又一点一点地爬到了喉咙口,却始终无法痛快地吞吐,终于,待困意难挡之时,脑袋重重地撞在一旁的墙上,这一晚上的混沌,在脑子里频繁闪现,满腔的悲屈再也抑制不住,化作源源不断的泪水,划过脸颊,一点一滴,将身前的衣襟浸湿,却仍是不敢发出声响,只是这样无声地悲泣着,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第二十九章 山雨欲来

    第二日一早,常忆卿醒来后,遣了人去内医院,让郑延寿来给李峘换药,随后,韩尚宫带了人来,见李峘精神好些,便用藤床,将李峘抬至慈庆殿,并向常忆卿宣读了尹氏的诏命:宛嫔禁足丘宛殿,自省思过。丘宛殿外,也换了慈庆殿派来的内禁卫军把守着,服侍的尚宫内人倒还可以自由进出。午膳时,燕三娘领了御膳厨房的尚宫,来丘宛殿上呈膳食,常忆卿让金尚宫于外殿守着,只留燕三娘于内室服侍。

    “忆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待人都走了,燕三娘上前一步,坐到常忆卿身旁“我早上去内医院找梅梅,怎么都躲着我?梅梅昨天不是来你这儿了么?后来去哪儿了?”

    “你怎么知道小梅来这儿了?”

    “我叫他来的啊?”燕三娘一脸困惑不解。

    “什么?!”常忆卿惊道“是你让小梅来这里的?”

    “是啊”燕三娘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昨天是金尚宫守殿,我本来也打算跟你说会儿话就回去的,谁知道他来了”小心地看了眼屋外“金尚宫看他那情形,估摸着喝了不少,让我回去的时候,顺便去内医院,看谁在呢,叫来给他解解酒,昨天又正好是小梅值夜”说罢,见常忆卿脸色愈发苍白,隐隐有些不安地问道“是..梅梅出事了么?”

    常忆卿尽力把思绪从昨晚的惊恐中抽离出来,品味脑子里抓住的燕三娘的这句话,但情绪依然占了主导,特别是如今身边是个能让她肆意发泄情绪的人,索性一头扑进三娘的怀里先痛快地哭了一场,稳住些情绪,一边抽泣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将昨晚上的事情与燕三娘说了。

    燕三娘听着常忆卿的叙述,越听越心惊,几番想打断却又克制住了,待听到小梅被抓的消息,脑子里也是嗡地一下,整个人呆在了那里,待常忆卿说完,想了想,尽量稳住语气“你呆在这里,不要做任何事情,我去找歌先生和大块头。”

    见燕三娘这般镇定果断,常忆卿心里一时有了些依傍“那..那你可快点儿回来啊。”

    “今天晚上我守殿,一定回来。”

    午膳后,燕三娘拿了腰牌前往成均馆,去后才知,离歌笑今日本应在成均馆为李峘讲学,却是临时取消了,燕三娘自然明白其中缘由,便往庆会楼赶,路上遇到带队巡逻的柴胡,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不久便找了个借口,将巡逻中的内禁卫,交给今日执勤的从事官,自己则绕过偏殿,从侧门向庆会楼走去。

    “啥?!他们把小梅抓走了?那还等什么,俺老胡现在就去救人。”两人回到庆会楼发现离歌笑已在凤来宫,燕三娘将从常忆卿那里听来的昨晚的事与两人说了,柴胡立马按捺不住,起身便要出门去。

    “老胡!回来!”

    “大块头,站住!”

    “咋啦么你俩!小梅现在还被关在牢里呢!你们咋不着急呢?!”

    “那我问你”离歌笑看向急躁乱转的柴胡“怎么救,现在忆卿自己还被困着,怎么把她弄出来,梓沁还在内医院,咱们三个就算分开行动,一边是义禁府,一边是宫里,把人弄出来怎么汇合?汇合完了怎么离开朝鲜?就算这一切都顺利,忆卿回了大明,怎么跟侯爷交代,朝鲜这边会不会牵扯到大明朝廷”见柴胡憋了口气,不甘地重新坐回来,继续道“老胡,不能总用江湖规矩办事。”

    “那你打算怎么办?”燕三娘虽不像柴胡那样鲁莽,却也心急无措。

    离歌笑沉思良久,淡淡道“告诉忆卿,让她听李峘的。”

    “你疯了吧!”

    “三娘,我们需要李峘。”

    “需要他?!”燕三娘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敢相信“你知不知道他昨天差点儿对忆卿做了什么!要不是梅梅....”想到小梅如今处境,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他,梅梅现在也不会被关在大牢里受苦!”

    “解铃还须系铃人”离歌笑待燕三娘说完,仍旧是想了想才道“李峘既要自己定夺,说明他并不想要小梅的命。”

    “那他想干嘛?”柴胡心生烦躁,离歌笑自顾自地沉思着没有理睬他。

    “难道”燕三娘皱了皱眉“他在试探咱们会有什么动作?”离歌笑瞥了燕三娘一眼,后者摇摇头,疑惑道“他图什么啊?”

    “所以才要忆卿听李峘的”离歌笑看向燕三娘叮嘱道“看他有什么打算。”

    “那要是李峘对忆卿....”燕三娘有些担心。

    离歌笑想了想,慢慢摇摇头“他若想撕破脸,当场便可发落了小梅”遂看向燕三娘和柴胡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今日讲学也只是以身体不适为由免了,势必不想事情难收场。”

    “那他怎么才能放了小梅?”柴胡闻言,便也先不想着劫牢了。

    “怕是没那么容易”离歌笑苦笑道“小梅打伤人是事实,丘宛殿一干人就差亲眼看见了,不可能当没发生过。”

    “那咱们现在能做些什么?”燕三娘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问道。

    离歌笑垂目而思,缓缓吐出四字“静观其变。”

    晚上,燕三娘带着御膳厨房的尚宫与内人,来给常忆卿上呈膳食,将人遣开后,燕三娘将离歌笑的话与常忆卿说了,后者闻言,一时静默不语。

    “忆卿,委屈你了。”燕三娘有些不忍。

    常忆卿沉默少顷,看向燕三娘微微一笑“我听离大哥的。”

    今日本就是燕三娘负责守殿,待常忆卿用过晚膳,燕三娘便留在内室陪常忆卿,晚上,两人也一室睡下了。待到午夜时分,常忆卿恍恍惚惚地醒了,转过身来,一睁眼,正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正待惊呼,感觉一只大手已覆在自己的嘴上,一身熟悉的香气,令常忆卿一时僵在了那里。

    “睡得倒沉”李峘轻笑着收回了手,常忆卿转身要去叫醒燕三娘“我劝你别叫醒她”看着常忆卿小心地在燕三娘的颈上搭了个脉“用了点儿迷香”见常忆卿回过身来满是警惕,笑了笑“晚膳里有解药”说罢,打量了常忆卿一番,浅浅地低了头“你到底不是初雪。”

    “你究竟想怎么样”常忆卿的声音微微有了些颤抖,自昨晚之后,她对李峘生出了些许惧意,也有些看不懂他。

    “你只会跟我说这些么”黑暗中,李峘的眸子异常明亮,说话却听来很没有气力,不知是不是身体尚未恢复“义禁府定的都是谋逆的大罪,他会是什么下场,你不会不清楚吧。”

    常忆卿当然清楚,深呼吸了几次才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但心里依旧乱得很“我要怎么做....”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对上李峘的目光“怎么做你才肯放过小梅。”

    “初雪,绝不会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李峘看向常忆卿黑暗中怯怯的眸子,冷冷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笑着摇了摇头“可有时候刀偏偏是自己交出去的。”

    “明明是你.....”

    “他几乎是当着内宫与内禁卫的面将寡人打伤”李峘厉目盯向常忆卿“单凭这一点,我若开了口,怕是更不能善了。”这一点常忆卿自然明白,不然也不会在那时觉得小梅‘疯了’“有舍才有得”李峘慢悠悠开口道“如果你死死抓住所有,只会跟他们一起坠落。”说话间,李峘伸出手去,抓了常忆卿抓抱在身前的被子的一角,慢慢扯向自己,常忆卿则死死抓着不放,整个人便一齐被拉向李峘,愈来愈近间,常忆卿猛地松手,李峘手劲未松,被自己的力道带得倒在一旁,却不禁笑出了声“好....很好..”一旁的常忆卿,脸色却愈发苍白。李峘在常忆卿脸上细细品味一番,遂起身自顾出了殿去。

    次日一早,燕三娘一觉醒来,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出乎意料的是,午膳后,韩尚宫亲自来宣读尹氏的诏命,对常忆卿的禁足令,即时撤销,燕三娘感到很困惑,不明白尹氏为什么主意变得这样快。

    “三娘,我要沐浴更衣。”常忆卿思虑良久,对一旁的燕三娘道。

    “你要去哪儿?”

    “慈庆殿。”燕三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常忆卿沐浴焚香之后,披散开头发,只着一身素袍,未施粉黛,让燕三娘携了一卷竹席,随自己来到慈庆殿前,于阶下展开竹席,遂在上面向慈庆殿行了三个稽首礼后,屈膝于竹席上跪了下去,燕三娘一时诧异,也跟着跪了下去。

    “忆卿,你到底要干嘛?”燕三娘等不到常忆卿的回答,稍稍抬头瞥向后者,见其一脸肃穆冷峻,心里越发不安。

    慈庆殿开始传晚膳的时候,韩尚宫自大殿中出来,走到两人身前,向常忆卿躬身行礼“娘娘说,今日不想看见宛嫔,还请宛嫔娘娘先回宫吧。”

    常忆卿恭敬地向大殿俯首拜下,语气诚恳“罪臣顾念殿下身体,恳请娘娘允罪臣见殿下一面。”说罢,又向慈庆殿行了三大叩首礼,燕三娘也随之拜下。

    韩尚宫缓缓摇了摇头“宛嫔娘娘还是不要为难老奴了,娘娘今日是不会见您的。”

    常忆卿声泪俱下“罪臣不敢奢求宽恕,唯如此,聊表心意,为殿下安康祈福,望韩尚宫转呈娘娘,罪臣愿诚心静候。”说罢,再一次俯首拜下,韩尚宫似乎也有了些许不忍,却也没有再说什么,躬身一礼,转身回了慈庆殿。

    “老离,小丫头和三娘都在那儿跪一下午了,咋办?”慈庆殿殿台一侧的角落里,柴胡满是愁容地看向阶下跪着的两人,向离歌笑道。许久未得回答,回看后者却是一脸凝重地望向常忆卿那边,于本就黯淡的夜晚中,神情不定,柴胡见他眉头皱得厉害,以为在思考对策,不敢打扰,孰料,离歌笑忽然转身离去,柴胡一惊,却不敢声张,赶紧追上去道“你干啥去?”

    “睡觉。”离歌笑言简意赅。

    “你就这么走了?!”

    “咱们帮不了什么。”离歌笑语气淡淡,似乎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没有太让他放在心上。

    两人走到慈庆殿背后拐角,柴胡一把抓住离歌笑,将他按到墙上,低声怒道“你这几天到底咋回事?自己不管,也不让我们管。小丫头今天一出来就跟三娘一起在那儿跪着,你还有心情睡觉?当年三娘被抓,你非要一个人进去救人,现在咋了?当了官就怂了?”

    “老胡”离歌笑看向柴胡道“那晚,本来不应该是小梅守夜的。”

    “你是说....”柴胡闻言放开离歌笑。

    “梓沁查了当日的值班簿,那日原本是安排了秋尽染主簿守夜,可姓秋的一早就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小梅好心,说愿意替他,可偏巧三娘那日不守夜,却碰上了突然来的李峘,还被金尚宫派去请内医院当值的人来为李峘醒酒,可想而知,三娘能叫来的只有小梅,况且是三娘去的,小梅也必然不会推辞,这一切便进行得十分自然。”

    “老离,你该不会是说,这是有人设计好的吧?”

    “主要是都太巧了”离歌笑神色不明“这事儿没过明路却是证据确凿,怎么说都圆不了。”

    “那小丫头这是.....”柴胡有些不解。

    “有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离歌笑蹙了蹙眉缓缓道。

    “老离啊,俺没读过啥书,别老拽这文绉绉的,有话快说。”

    离歌笑哭笑不得“我的意思是,他们并不敢真的杀了小梅。”

    “为啥?”柴胡疑惑道。

    “明里自然是小梅大明使臣的身份,凭这点便不能说杀就杀了;暗里就是忆卿的身份”离歌笑皱了皱眉“朝鲜暗枭是游离的风筝,但坤主却是牵制的线,忆卿的身份于他们来讲是暗处,亦或者认定了来的是初雪,也只会加以挟制,赶尽杀绝是下策。”

    “平顺之后你也都看到了,郡主的死没人知道,小丫头走的时候,宫里的人都没怀疑。他们这儿还没挨着大明的边儿呢,想证实也没那么容易。”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离歌笑摇了摇头“不过,尹氏肯轻易松口倒是说明些态度。”

    “她还不知道小丫头不是郡主?”柴胡难得脑子转得快。

    “或者”离歌笑忖度一瞬“郑兰贞于她也没有知无不言”遂转身向庆会楼方向走去,柴胡听罢却是云里雾里,见离歌笑走了,便也不愿多费脑子,快步跟了上去。

第三十章 以退为进

    时至第二日清晨,常忆卿与燕三娘仍旧跪在慈庆殿前,两人已一整天米水未进,三娘倒还好些,常忆卿却有些吃不消了,虽尽力维护正襟,神色却已疲惫至极,面容甚是苍白,嘴唇也没了什么颜色,晨露浸湿的衣衫令其整个人禁不住瑟瑟发抖起来,放在两股上的双手却紧紧握着,强撑了一口气力。

    “忆卿,你还好吧?”同是饥寒交迫的燕三娘有些担心地看了眼常忆卿。

    “我没什么”常忆卿惨淡一笑“倒是连累你了。”

    “只要能救梅梅,跪一会儿又算什么。”

    常忆卿心下一痛,没有说什么。辰时正,王妃沈氏协领一众后宫来慈庆殿请安,皆对跪在殿外的常忆卿两人频频侧目,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光景,慈庆殿的大门忽然缓缓大开:韩尚宫扶着尹氏,领着以沈氏为首的一众后宫,徐徐步出殿来。

    “宛嫔”尹氏于阶上冷冷道“哀家体谅殿下对你的宠爱,才解了你的禁足,如今你这般模样,是想让殿下觉得哀家对你太过严厉么,你好大的胆子!”

    “娘娘,臣妾怎敢有如此心思”常忆卿俯身拜下“臣妾自知罪孽深重,此番诚心向娘娘和殿下请罪。”

    “宛嫔何罪之有”尹氏冷笑道“殿下对宛嫔当真是怜惜,不单为你说尽好话,连那以下犯上的谋逆之人也不愿苛责。宛嫔身为殿下后宫,未能尽心服侍,反倒让殿下受到伤害,难道不觉得有负殿下的恩宠么。”说到气急,禁不住轻咳起来,一旁的沈氏和韩尚宫忙上前安抚。

    “臣妾万死难辞其咎,还请娘娘不要气坏了身子。”

    “谁敢让你死”尹氏抚了抚胸口,冷冷一笑“倒是那个罪人,身为医官,竟胆敢伤害殿下玉体,宛嫔如今可还想替他求情不成!”

    “臣妾此番,正是想恳请娘娘,严厉惩处罪人,以儆效尤。”

    燕三娘一惊,突然间身上有几处微微发麻,身体一时动弹不得,目光立时向周遭扫去,寻觅到藏匿于慈庆殿一角的离歌笑和梓沁,隐约见离歌笑缓缓摇了摇头,只得咬牙忍下,与离歌笑四目相对,后者会意,向身旁的梓沁一示意,但见梓沁双手齐出,燕三娘即刻感到,方才被封住的穴道打开了。

    “哦~”尹氏并未有太多动容,衔了一丝笑意“那依宛嫔的意思,该当如何惩处呢?”

    常忆卿暗暗呼出一口气,定定地看向尹氏,轻启朱唇,吐出两字“杖毙。”

    此话一出,常忆卿明显感觉到,燕三娘身子一震,心头一紧,却发现后者并无其他反应,遂放下些心。

    尹氏瞳孔一怔,冰冷的眸子间一丝犹豫转瞬即逝,眼角扫向神色略显忧虑的沈氏,侧耳觅得身后一众后宫惊诧不已的窃窃私语,目光最终回到了常忆卿身上,遂淡淡道“很好”常忆卿禁不住一愣,见尹氏微微一笑“把那罪人带来”常忆卿的双手克制不住颤抖起来,连带着身子也微微发颤。不一刻,闻得身后有脚步声愈走愈近,夹杂着铁链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最终,脚步声于身后停驻“宛嫔,当着罪人的面,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常忆卿神色游离,尹氏轻笑一声“宛嫔莫不是在敷衍哄骗哀家!”

    常忆卿一口气梗在喉咙,堵得心口生疼,双手握紧了拳头,指甲狠狠掐进肉里,切肤的痛感让常忆卿渐要窒息的精神寻觅得一丝空隙,将正在溃不成军的最后一点儿镇定勉强塑型,缓缓扬了头,朗声道“内医院,从二品,内医正贺小梅,未能看护殿下玉体,反伤君上,形同谋逆,论罪,理应杖毙。”广场内一片肃静,常忆卿只觉得自己的脊背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

    尹氏微眯了眼睛,沉默良久,目光落在常忆卿身上打量了好一会儿,遂微微侧头,向韩尚宫使了个眼色,后者向台下道“罪人可还有什么话说。”常忆卿一愣,场内再一次安静得令人焦心。

    常忆卿闻得身后几声轻咳,接着是铁链落在地上的声音“罪臣,愿受惩处。”平静中甚至有些诚恳,常忆卿的心,却终被这短短数字,彻底,击得粉碎。

    尹氏觊觎已久的目光,抓到了那正在拼命遮掩的绝望气息,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眼见着最后一道防线即将冲破,自慈庆殿内匆匆跑出来一个尚宫,走到韩尚宫身侧,向尹氏躬身一礼,遂凑近尹氏耳畔,轻言几句,后者眉头随之微微蹙起,听罢却又舒缓了不少,遂扬了扬眉,望向殿台之下的常忆卿,淡淡道“再怎么说,贺医官,也是大明派来,随亲的使臣”常忆卿于心底长舒一口气,险些瘫坐在地“不过”尹氏带了一抹玩味的笑意“死罪可免,但王室尊严决不允许随意践踏,那么”顿了顿“就处以,一百廷杖吧”看向常忆卿又道“宛嫔你,就负责监督行刑吧。”

    “是,娘娘,臣妾遵命。”常忆卿恭敬拜下,尹氏侧头又与韩尚宫交代几句,后者允诺退至台上一角,沈氏会意,上前扶了尹氏回身往慈庆殿去,其余后宫亦随之进了殿。

    待尹氏一众进了殿,将大门关上,常忆卿欲站起身来,奈何跪的时间太长了,两腿早已麻木,刚站起来一些,便向一旁倾倒了过去,心里暗叫不好,却正好有一双手,自身后牢牢托抓着常忆卿的两小臂,将其搀起,常忆卿感到小臂被抓得生痛,侧头瞥见的,是燕三娘满是戾气的神情。两人正待向月台走去,常忆卿再也忍不住,稍稍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人:但见小梅被两名内禁卫押在那里,浑身上下尽是血痕,神色憔悴而担忧,见常忆卿看过来,不着痕迹地微微一笑,前者越发无地自容,却也只得咬咬牙,回过头去,靠着燕三娘向月台走去。两人步上月台,韩尚宫已着人将台下竹席拿上来,在月台上铺展开来,常忆卿由燕三娘扶着,于竹席上重新跪下,燕三娘遂也于其身旁跪下。

    月台之下,内禁卫抬来十字刑床,置于正对月台的广场中央,另有两个行刑的内禁卫,各执一三尺五寸的长杖,后面跟着两名内禁卫,各持一捆粗麻绳,四人走至刑床两侧,向月台上的常忆卿躬身施礼。押着小梅的内禁卫,遂解开小梅身上的镣铐,架着小梅至刑床旁,将其面朝下,按在刑床上,让拿着绳索的内禁卫将其四肢绑在上面。其间,又有几名内侍,提了几桶水进了广场,放在刑床一侧,之后,退至一旁垂手而立。将小梅绑好后,其中一个内禁卫,提了一桶水,整个浇到了小梅身上,小梅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奈何动弹不得,只不住地在颤抖。

    这时,其中一个行刑的内禁卫,转身向一旁的朴宗敬躬身一礼,后者点了点头,朗声道“行刑。”

    两名执长杖的内禁卫得令,立于刑床两旁,举起三尺多长的刑杖,依次击打在小梅的大股上,一旁的一名内侍随之上前一步,盯着落下的刑杖朗声记数“一...二.....”

    “啊!!”第一杖打下,小梅一时没有准备,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之后更是越发控制不住,痛叫连连“啊..额啊......额啊...啊...”手脚也不由得奋力挣扎起来,奈何仍旧动弹不得,只能任凭一杖杖打在大股上,站在朴宗敬身后的柴胡亦忍不住侧目避之,不忍看着小梅受刑。

    记数的内侍朗声报着“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小梅此时已近乎昏厥,一个个数字传到常忆卿的耳朵里,简直像是另一种折磨。

    待数到二十七的时候,内侍忽然举手示意,内禁卫见状立即停止行刑,内侍走到小梅身边,在其颈项上搭了个脉,之后向其中一个行刑的内禁卫一点头,那内禁卫便转身又提起一个盛水的木桶,将整桶凉水,冲着已昏厥过去的小梅倾倒了下去,后者瞬间被迫清醒过来,呛得不住咳喘,牵扯了伤口,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栗着。

    “继续行刑”内侍官朗声道,内禁卫再一次举起长杖,依次打了下去。

    小梅下身已是血淋淋一片,两根长杖上,也被浸出了一段血红,看上去狰狞可怖,常忆卿遥望见,小梅紧紧攥着拳头的双手,终是放下些心,目光扫过才发现,小梅正狠狠咬着嘴唇,已见了血色,心里一时痛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廷杖至五十多的时候,又停了一次,小梅再一次昏厥过去,也再一次被凉水泼醒,之后继续行刑,如此这般,反复了有三四次,到后来,廷杖每打一下,抬起时,都会带起些血花,零星地散落在刑床两侧,渐渐染红一片,小梅虽被不断弄醒,却已是连呻吟的气力都没有了,锥心的疼痛带起的,也只是微微皱起浸满汗水的额头,整个身子,随着每一次击打不停震颤,双手微微松开了,被牵连得不住抖动,早已没了自己的意识。

    挨到最后十杖,常忆卿心里默数着“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像是生怕漏掉一个,紧盯着落下的长杖“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停!”内侍话音刚落,内禁卫立时收手,内侍走到小梅跟前,一探鼻息,遂向常忆卿躬身回禀道“行刑完毕。”说罢,躬身退下。

    行刑的内禁卫也向常忆卿躬身一礼,随内侍退下,另有内禁卫上前,给小梅松了绑,一前一后将小梅从刑床上抬了起来,缓缓地,平趴着放在一旁的石砖地上,之后各自收起绳索,跟着过来把刑床抬走的内禁卫,离开了慈庆殿前的广场。几名内侍随后也向常忆卿躬身一礼,提着空水桶,慢慢后退着,撤离了慈庆殿广场,最后离开的,是朴宗敬与柴胡,后者似乎已经麻木了,紧盯着趴在地上的小梅,整个人平静得令人害怕。朴宗敬已转身欲离去,走了几步,感觉柴胡没有跟上来,止了脚步,微微侧头,轻咳一声,柴胡一时警醒,懊恼地咬咬牙,无比艰难地转过身子,跟上朴宗敬,两人一起离开了慈庆殿广场。月台上,常忆卿望着台下的一滩血污,浑身上下止不住颤抖起来,欲起身,奈何双膝已是无处使力,起到一半,吃不住劲儿,又要跪下去,一双厚实的手掌,轻轻挽了常忆卿的臂膀,将其搀起,常忆卿一惊,侧头一看,却不知金尚宫何时已来到身边。

    “娘娘,大王大妃娘娘吩咐,行刑完毕您就可以回去了。”

    “好..”常忆卿已有些魂不守舍“我先去看一下....”就着金尚宫的手臂站起来,向小梅望去,提步欲走,却感觉手臂被金尚宫的一双大手牢牢抓住,一时惊讶地转头看向金尚宫。

    “大王大妃娘娘吩咐,请您行刑完毕就回去。”金尚宫说完,抬头定定地望向常忆卿。

    常忆卿楞了一下,遂狠下心撇过头,扶着金尚宫缓缓起身,感到一旁的燕三娘好像不为所动,冷冷唤道“燕尚宫”燕三娘一震,目光仍旧落在小梅那边难以收回,却听见常忆卿语气转厉“燕尚宫。”

    燕三娘这才收回目光,垂了垂头,缓缓站起身,也是有些许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搀起常忆卿的另一只手臂,恭敬道“娘娘,请您回宫。”常忆卿心里猛地又是一痛,深吸一口气,扬了扬头,扶着金尚宫,近乎是拽着燕三娘,一步一步下了月台,向丘宛殿走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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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侠一枝梅之嘉靖一五六六介绍:
本文为原创《怪侠一枝梅》后续剧情,总共分为五个大单元和几位主要人物的个人番外,五个单元分别(暂定)为《平顺大劫》【已完结】《明宗疑云》【已完结】《沈园过往》【撰写更新中】《福建倭患》《五家恩怨》。衔接原剧结尾,以山西响马案为线索,展开四位怪侠的身世之迷,补充完善剧中未曾解释清楚的背景,在原剧的基础上扩展出的原创情节,番外会延续到明朝灭亡,一代怪侠终将成为传奇。怪侠一枝梅之嘉靖一五六六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怪侠一枝梅之嘉靖一五六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怪侠一枝梅之嘉靖一五六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