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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田共羽     破阵录txt下载     破阵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四章 北上

    孟雪晴双眼紧闭,身子却死死罩住墨止,只待着受下这力道雄沉的一掌。

    方才交手之际,便已感知自己功力比之眼前男子,大为不如,但方才见墨止身陷敌手,她竟是心无旁骛,舍身而救,欲要以身挡铁掌,方才沈沐川出掌沉重,掌风横练,在外人看来,甚为强雄,孟雪晴便在这生死之间,却忽然心生坦然,淡淡想道:“他此前舍身救我,我今日以命还他,倒也无憾!”

    可便是这般过了片刻,耳边却渐渐风声温柔,更无半分肃杀之气,她缓缓睁开双眼,只见墨止的眼眸微微湿润,正自凝望着自己,有着说不出的感动柔情,当下四目相对,孟雪晴脸色一阵桃红,煞是可人,这才想起回身望去,却见沈沐川正斜倚巨石,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你......你究竟是谁!”

    孟雪晴起身,仍不忘护在墨止身前,但她毕竟年少稚弱,话语间带着几分怯意,可双眸坚定,闪烁微光,竟无半分却意。

    沈沐川见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墨小子,你倒是会讨女孩子芳心,这点可比我强的多啦!”

    孟雪晴听他此刻笑声洒脱清朗,绝非此前那瓮声瓮气的模样,便知晓此前必定是眼前这人存心戏弄,若以此推之,眼前男子或许并非敌手,当下心中不及发恼,喜悦之情倒是占了上风,她试探着问道:“阁下......是好人么?”

    “好人?”

    沈沐川反倒被她问得一怔,骚了骚头顶,自顾自地说道:“倒是头一次有人这样问我......这样说吧,好人么......不是,但我却也不是你的敌人。”

    孟雪晴闻言,当即皱了皱眉,说道:“既然如此,这位大叔,你为什么要把墨大哥穴道封住?”

    沈沐川这才想起如今墨止仍瘫软在地,叫了一声,便跑到身边,随手一指,将墨止穴道解开。

    墨止白了他一眼,活动着肩头,苦笑着说道:“差点一手指头戳死我,沐川叔你下手可忒重。”

    孟雪晴闻言,双眼中似是闪过一丝好奇之情,又上下打量了一眼沈沐川,这才低声问道:“这位大叔......哦不,大侠,莫非是当年‘白衣狂客’沈沐川么?”

    墨止一边活动着酸麻的肩膀,一边说道:“是了是了,就是他,换了别人哪能把我一下子点住。”

    沈沐川满脸得色,笑而不语。

    孟雪晴却是忽然跑到身边,围着沈沐川转了几圈,好像观摩着什么奇异物件一般,上下打量,沈沐川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说道:“小姑娘,你看什么?”

    孟雪晴再端详许久,似是老成一般托腮细思,又摇了摇头,说道:“这不可能,爹爹和大师兄说过,沈大侠白衣风华,潇洒俊逸,是个绝伦飘逸的少年剑侠......不应该是个大叔模样......”

    墨止听了,不禁大笑出声,一只眼睛瞥着沈沐川那霎时间铁青的脸色,一时间神情甚是幸灾乐祸,仿佛在说:“要你点我穴道,总算糟了报应。”一般。

    沈沐川脸色难看至极,恶狠狠地说道:“你爹爹和你家大师兄上次见我时,我自然是白衣少年,可如今我们已十几年不见了,我老了些,有什么问题吗,你爹和你大师兄难道不老?”

    孟雪晴想了想,随即点头笑道:“这也确实,爹爹这些年胡须也花白了,可沈大侠,你比他们老得可多多了。”

    耳边又是传来墨止新的一轮大笑。

    沈沐川满脸无奈地朝墨止一瞥,说道:“我说的果然没错,你身边的姑娘们都莽得可以。”

    墨止笑得眼泪直流,此刻他擦去眼角泪水,这才断断续续地说道:“笑死我了,沐川叔,你如何得知雪晴妹子师门传承?”

    沈沐川眼神朝着地上一瞄,说道:“这柄剑,乃是寒叶谷门下神锋‘拂雪剑’,寒叶谷门下‘饮冰拂雪双剑’乃是历代不外传的利器,饮冰剑乃男子所配,而拂雪剑却是由女子所用,能使练这柄神剑的,只有孟元秋谷主的千金才有这个资格,这有何难猜?”

    说罢,走到拂雪剑旁,单脚一踏,长剑飞扬振起,沈沐川一把握在手中,回身恭恭敬敬地将拂雪剑交还到孟雪晴手中。

    墨止见沈沐川躬身行礼,对这拂雪剑竟大显恭谨,回想起他往日里那狂纵恣肆的模样,如今态度大为不同,正要发问,却听得一阵大喝声破空传来,好似闷雷滚滚。

    “晴姑娘,你在这里吗!”

    孟雪晴微微一笑,说道:“这是我家剑长老来啦,沈大侠,既然是多年旧时,还请......”

    沈沐川摇了摇头,说道:“当年会武之时,我年少无知,穷追胜势,不慎......伤了宗师兄,想来剑北原前辈,必定不愿见我。”

    孟雪晴听罢,却愣了愣神,说道:“不会啊,爹爹和大师兄提及沈大侠,都说你剑法精绝,为人洒脱,不曾说过其他。”

    沈沐川开口正待再言,却忽然感到一只手拍在肩头,孟雪晴一见来人,当即喜道:“大师兄,你来啦!”

    沈沐川心头一震,回首望去,却见来人玉面带笑,凛然生威,正是宗正卿,多年不见,宗正卿颜色如故,长袍玉立,竟好似仍在当年一般,他淡淡一笑,说道:“沈师兄,多年不见了。”

    “晴姑娘,你在林子里吗?”

    剑北原又是一声高喝。

    草庐之间,剑北原豪爽大笑,一把抢过酒盏,满饮而尽,大声说道:“沈沐川呐,亏你当年那般无拘无束,怎的如今却还以为我们寒叶谷都是心窄如针的家伙?比武赌斗,本就有受伤风险,当年你二人旷世一战,我看得十分过瘾,至于后面正卿落败半招,也并非你使诈偷袭,乃是剑快一步,有何可歉?”

    宗正卿亦点头说道:“剑叔说得极是,当年旧事,沈师兄可莫要放在心上,若是我为了一剑之差而心怀怨怼,那才真是辱没了我们寒叶谷的名声。”

    沈沐川举起酒盏,说道:“当年我意念狂放,幸得二位宽怀,沐川铭感五内。”

    说罢,仰头

    满饮而尽。

    剑北原喝得兴起,脸色有如红果,歪歪扭扭地走到沈沐川身边,低声说道:“沈沐川,你传给墨止的剑法只有十二路对吧?你当年明明便是以第十三招剑法败了正卿,如今却为何不传?那般凌厉的剑招呐,可惜可惜。”

    沈沐川回想当年故旧,满心歉仄,随即说道:“当年我那第十三剑,乃是我力求速胜,狂妄无边所创一招,当时用出,心念已乱,便是如此,失手将宗师兄心脉刺伤,自那之后,我曾与孟谷主深谈论剑,此后我便决意,这一剑即便如何威势,都不再使用,第十三路剑法为何而生,我至今尚未得出结论,故而饮中十三剑,如今只可传授前十二剑。”

    说罢,他轻轻地拍了拍墨止肩头,说道:“墨小子,不是我不愿传你最后一招,而是连我自己,也未能想透,这最后一剑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这个答案,有朝一日,你能替我找到答案。”

    墨止听他话语中似有异样,便试探问道:“如今沐川叔你来了,我们一同周游,慢慢寻觅第十三路剑法,不好么?”

    沈沐川笑了笑,并不说话,但眼眸身处,划过一丝落寞凄凉。

    午后日暖风绒,一阵暖橙色的光辉自枝叶间轻轻柔柔地挥洒下来,在这夏日最后的几缕日光间,沈沐川与宗正卿立在山巅,并肩望着在林间散步的墨止与孟雪晴二人。

    宗正卿说道:“你方才话语未尽,若有别的所求,尽管说来。”

    沈沐川挠了挠头,一脸无奈,说道:“还是你心思细,我还真有事情求你,或者说,有求于寒叶谷。”

    “哦?”宗正卿微微一笑,说道,“你向来最是不喜求人,以你如今能耐,还要求我宗门,不知又是什么天大的难事?”

    沈沐川望着墨止,淡淡说道:“墨小子身负三家玄功,命不知其所归,我不能解,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传说中的神迹,或有解法。”

    宗正卿似有所感,说道:“墨少侠体内气息纷乱杂糅,互为犄角,阴阳脉象相冲,此番困境,非得是个至寒之所的极热地脉,方有治愈的可能,而这等奇域,只有我寒叶谷中‘流芳崖’,才有这般所在。”

    沈沐川神色郑重,朝着宗正卿深深一礼,说道:“还望宗师兄念在墨小子舍身救下雪晴姑娘,稍加怜念,带着墨小子北上贵宗,救他一救。”

    宗正卿面露难色,说道:“墨少侠为人疏阔仗义,如今是我寒叶谷恩人,可流芳崖却是我门中禁地,非谷主而不可进,自师母亡故后,尸骨也葬在其间,此事只怕我一人难以答应,但你放心,我必定尽力相求师傅。”

    沈沐川哈哈一笑,说道:“有你这话,我便安心了,我走得也踏实。”

    宗正卿闻言略感惊奇,道:“你要去何地?墨少侠北上,你不同去?”

    沈沐川摇了摇头,说道:“我要往西北去一趟,墨小子便交给宗师兄了,可不要亏待了我家徒弟。”

    宗正卿皱了皱眉,道:“西北如今魔道猖獗,你去了要查探什么?”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复发

    时至夏末,山间渐退浓林山花潋滟之色,遥望人间城镇风光,虽还算得上风光正佳,夏花犹在,但在这山林之间,却已微见了几许秋色。

    孟雪晴倚窗静立,望着林叶微黄,已是秋时悄然而至,不由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雪晴妹子莫非不喜欢秋天吗?”

    听得墨止的声音传来,孟雪晴微微一笑,说道:“并非不喜秋天,只是我寒叶谷地处极北之地,从来谷中只有秋冬两季时节,从未见过春夏景物,以前不曾发觉时间缤纷,这一番下山多时,见得广了,反而贪多起来,心想着若能多看看春花夏晴该有多妙。”

    墨止这些时日里,体内气息愈加纷乱,即便是沈沐川、宗正卿与剑北原三人一同以内劲护住心脉,都始终未能将他身体全然稳住,数日之间,整个人已是明显地愈发瘦弱,此刻衣衫空荡透风,整个人已略显出弱不禁风的单薄体态,但见了孟雪晴这般话语,却也不禁莞尔,嬉笑道:“雪晴妹子这便是欺我没见过世面了,这世间莫非还有只得两季的地方?”

    孟雪晴见他不信,鼓起脸庞,似是气恼,又似是撒娇一般说道:“这有何奇怪,我又不曾骗你,爹爹发来飞鸽传书啦,请你务必到我家谷中相见,到时候你便知道,寒叶谷的风光啦。”

    墨止双眼一转,心中暗道:“只有秋冬两季,想必也没有什么景致可看。”

    孟雪晴却是不曾注意他脸色如何,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虽说我家一片冰封雪光,十几年看这些东西,确是有些单调啦,可若是你去,想必还真的能大吃一惊呢!谷口那片‘冷红浦’,便是北境百姓最爱的游玩之所,北境丹叶之盛莫过于此。”

    墨止听了,回想起重桓山山门防守严密,几乎外人绝难涉足,可寒叶谷谷口却任旁人周游玩耍,心中倒略感惊讶,问道:“莫非寒叶谷谷口竟可让寻常什么人前往游览不成?”

    孟雪晴点了点头,说道:“这是自然,我爹爹曾经说过,这寒叶谷乃是天精地华的所在,得遇于此,乃是天地恩赐,是世人共有之地,并非我孟家独居孤所,我家也不过是寄身谷中,得个住所罢了,百姓莫说是到谷口周游,便是入谷观瞧,也无不可呐。”

    墨止点了点头,心中又是暗暗思索:“如此说来,孟元秋谷主不愧是闻名于天下的武学大家,这般境界,倒是比之御玄宗师门,都似是更高出许多。”

    孟雪晴见他双眼灵动,似是思量,却不知他心中暗暗比较两大宗门之别,只道他是对寒叶谷风光大感兴趣,当下谈兴大起,拉着墨止便将寒叶谷诸般风光佳物一一述说,什么“缀玉长林”、“风刃剑道”、“百杉朝峰”等各处奇险风物无一不说。

    墨止这些时日旧伤复发,一连数日昏迷,沈沐川又偏爱上市集饮酒兜圈,剩下一个宗正卿,一个剑北原,更是孟雪晴旧相识,莫说是对他们介绍什么,那两人见识早在

    自己数倍之上,几日来孟雪晴只得转寻山林,为墨止寻些草药稳固气血,虽甚是忙碌充实,却隐隐地自觉无聊,这一番墨止醒转过来,偏就此刻精神大好,二人便坐在门前石础之上,纵情谈笑,孟雪晴述说北境风光,墨止大谈江南春色,诸般景观皆是彼此不曾见遇之物,不由得各自大感惊奇,偶有风趣奇闻,更是笑得各自弯腰。

    孟雪晴本就向往江南风物,偏就墨止生得一副好口舌,心思灵巧,妙语连珠,将那江南山水说得好似画儿的一般,直将孟雪晴听得心驰神往,非得找机会亲自下一趟江南才得作罢,墨止这一日神情舒畅,更是眉飞色舞,逸兴遄飞,将他与沈沐川和孙青岩一路北上重桓山上路途所见所闻一一添油加醋述说而来。

    孟雪晴听闻沈沐川偷羊火烤,墨止一说如何焦脆柔嫩,她便也跟着吞了吞口水,再听闻几人在江延城中遇伏,往昔巷里玄婆口中幽幽鬼厉嚎哭,孟雪晴不由得再抓紧了衣衫,目不转睛,似是听书一般,到了紧要处,双手也阵阵发颤,墨止说得兴起,再言道自己在宗门中先是受人侮辱,再如何装傻戏弄,又把孟雪晴逗得开怀大笑,大叫活该,两人相谈不多时,半日光景便倏忽而过。

    孟雪晴笑得开怀,却忽然叹了一口气,目光竟也垂垂低下,墨止见她神情忽异,便问道:“雪晴妹子,这是怎么了?”

    孟雪晴眼眉低垂,神色甚是惹人垂怜,淡淡问道:“墨大哥,此前那个手持青剑的女刺客,她喜欢你,是也不是?”

    墨止自然知晓她所指的便是叶小鸾,思绪一时凌乱,回想起当夜再度诀别,也不知何时可再相见,他从来只知道叶小鸾对他神情蜜意,但两度告别皆是匆匆,他不知叶小鸾的师仇与沈沐川究竟有何干系,但如今的他却早已分不出更多精力再去思索,当下孟雪晴骤然问起,他竟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方才说到过往种种,将叶小鸾排除在外,好似是也将一部分自己也摘在话外,隐约总觉得少了什么。

    孟雪晴见他神色闪烁,心头不由得一坠,便又问道:“墨大哥,你们二人,莫非相好?”

    墨止被她两句话问得心乱如麻,眼前辗转纷飞,净是叶小鸾过往的音容笑貌,及至当夜冷然诀别,思绪戛然顿止,心中哀痛。于他而言,虽不过数月,与叶小鸾过往种种,却好似天人永隔换了人间一般,这几日他昏迷还好,但凡醒转,心中无一时不思忖此事,每每念及,心痛如绞,当下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踱步许久,难出一言,他不知道此刻该如何界定两人关系,也不知如今的叶小鸾离去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但当初林中誓言,相护一生,如今看来,却是这般渺茫微薄,当初少年雄心,情之所至,只道世间千古万年,也不过在自己一言可定,但如今看来,人情变化,实是难测。

    “此前,她曾孤身住在御玄宗门中禁地,我与她相识之后,自然生出情愫。”

    墨止缓缓踱步,此刻才忽然站定,目光坚定,似是回忆往昔:“只是后来,她身负师仇,离了山门而去,后来再相见时,她已是心怀大恨,与当初所见所爱,皆不同了,可她并非狠毒之人,虽脾气有时古怪了些,但为人良善天真,我不知她受了何人蛊惑成了如今模样,但这之间,必有误会,可惜的是我如今旧伤难愈,只怕这世间,我也待不多久喽。”

    孟雪晴未曾料到墨止竟会这般大方地便承认了与叶小鸾过往感情,但墨止坦诚,她倒反不觉心痛,缓缓说道:“从来世间因果恩仇,皆有源头,墨大哥你也莫要心灰,待我们回到寒叶谷,谷中自有许多灵药仙草,或许能有治伤奇效,也未可知。”

    墨止苦笑道:“这却极难,几日来你也瞧见了,我这伤势复发越来越频繁,能不能撑到北上贵谷也未可知啊。”

    孟雪晴听罢,却忽然起身,白皙逾恒的面庞此刻却隐隐生出一阵红云,并非娇羞,而是愠怒,说道:“墨大哥你若这般说,岂不是将我们数日来的努力都一同踏在地上,我们一直尽心竭力,都是要救你伤势,何况这世间疼你爱你的,又不止那青剑姑娘一人,便是为了这些情意,你岂能灰心丧气?”

    墨止笑着拍了拍她肩膀,赔笑着说道:“雪晴妹子莫要气恼,墨止自然尽力维持,但我一向生来孟浪无忌,若说还得诸位前辈信任,这还算说得过去,但在这世间,哪还有姑娘疼我爱我?”

    孟雪晴脸色一红,继续说道:“你管有没有?一定有的!你只要将伤势治好,这世间多少姑娘,我便知道有一个姑娘和你十分合适,等你伤好,我将她介绍给你。”

    墨止听了,一边摆手,一边朝屋里走了去,说道:“我如今身体,寿数难长,什么姑娘跟了我,都是凭白地耽误了她,可莫要让我认识。”

    孟雪晴见他背影孤单,纤瘦已极,不由得心生疼惜,低声说道:“便是耽误了她,她也心甘情愿的......”

    当夜,墨止身上旧伤复发,这一次伤势来得又急又凶,沈沐川众人忙了半宿,内劲几乎消耗一空,随身疗伤之药几乎用尽,这才堪堪将墨止周身气脉稳住。

    “沐川,如此不可,还需尽快北上寒叶谷,我去求师傅带墨止到流芳崖中疗伤,我们谷中尚有一味‘寒玉芝’可稳固经络气脉,但若要痊愈,还需看师傅如何决断,但无论如何,我们不可再拖延,必须要即刻动身出发,若是路途中墨止再生变故,我们只怕便不易稳住局势了。”

    沈沐川目光遥望西北,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说道:“好,可我如今也要远赴西北,墨小子交给宗师兄,我是放心的。”

    宗正卿长叹一声,说道:“墨止如今命在旦夕,你是他师傅......之一,此去一路,前途未卜,你竟不与他同行?西北究竟有什么如此让你着急前往?”

    沈沐川苦笑一声,却不说话。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山居

    墨止双眼缓缓睁开,眼前山色空灵,水气氤氲,吹拂在面庞之上,甚是舒爽怯意。

    他长呼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经络之间行气倍为灵动,气脉畅通无阻,此前种种痛楚憋闷早已无影无踪,自西北一行之后,这般舒适无碍的身躯,他已许久不曾感受到了,此刻单单只是无病无痛,便已让他恍若置身仙境云端一般难以自拔,四肢百骸之间更是说不出的绵软舒适,突如其来的舒适带来的是一股更加强大的疲惫感,他的意识忽而模糊,忽而清醒,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得远方传来一声清幽远扬的一声轻响,似是金针触地,又似是剑刃龙吟,这般渺小幽远,又是这般清晰可闻。

    他猛地坐起身来,却见周身草庐俱在,但早已看不到半个人影,他试着张口呼喊,但话语空荡荡地传在山间,更哪有一人回应?

    墨止欢快地一跃跳下床榻,活动了几下四肢,这才惊觉,原来身体此刻力道充盈雄厚,臂腿间更是仿佛蕴含着一股新生一般的力量,他回身望向床榻,却见这柔软舒适的床榻上,搁置的却并非寻常木枕,而是一块山间青石,这块石头也不知是经历山泉几经打磨,竟是四角圆润无棱,说是自然之物,却又好似多了几分匠气,可若说是人为之物,石身上遍生青苔,甚有古拙之相,又非是匠人所制。

    正自疑惑之间,身后苍翠山间,又传来一阵细密幽远的轻轻鸣响。

    叮,叮,叮。

    墨止循声出屋,他数日间昏迷不醒,也不知时间日月,只看着眼前连绵群山,半边青翠宛若美玉一般,半边赤红好似火燎相近,竟是夏秋之交,成就了这等不凡景致,而山间云雾渐起渐浓,则更是如同山水留白一般,令人遐思神飞,墨止置身山间长云中,深深呼吸,感受着不存病痛的躯体,心中喜悦欢乐,实是难以言表。

    他循着山道一路朝东首山峰行去,初时行走,山间仍是绿树浓阴,知了嗡鸣,随着山道绵延,树冠由青化赤,脚下落叶渐厚,好似一面簌簌作响的地毯,踩踏上去,脆响悦耳,墨止此刻观及天地,尽是生机盎然,看景赏景,皆各有乐趣。

    “从来人皆道时至秋日,万物凋敝,今日看来,方才夏末景致虽生机勃勃,但绿叶渐趋终了,蝉鸣一季便即不存,虽存下生机,却是生而末端,反倒是这秋日悲欢,更有一番意趣,生生死死,观之盎然,实则将终,确实不可以外貌论断。”

    墨止站在山壁之前,默默说道,而眼前一面山壁,甚是高挑雄伟,也不知在此屹立了多少时光,此刻周身秋日流金,这面山壁上也爬满了紫红色的藤蔓,好似蛛丝络壁,血管一般遍布其上。

    叮。

    又是一声淡淡轻响,这一次却是从墨止头顶传来,他连忙抬头仰望,却见半空中竟悬着一枚笔直的金针,这金针长不过四五寸,说粗不粗,说细不细,被一根鱼线拴住尾端,静静悬在头顶,而那

    鱼线另一头,好似直通天际一般,探入头顶云雾之间,再不可观瞧。

    墨止瞧着一根金针悬空,不禁笑道:“这却有趣,我曾听闻当年太公望曾端坐渭水之滨,直钩垂钓,但当年也算得水边伸杆,而这鱼线金针却是沿着山壁悬空下来,莫非天上仙人也垂钓世间万物不成?”

    他看着那金针鱼线,甚觉有趣,他本就喜好玩闹,这一番心中戏谑之心大起,随手便在那金针上轻轻一扯,而那金针略略下沉,旋即立时稳住,便好似云端有人见鱼竿轻颤,立时握紧戒备一般。

    墨止看得有趣,便朝着云雾喊道:“直钩钓世,所求为何呀?”

    却见头顶云雾翻滚,半晌也无半分回应,墨止站在原地等了许久,心情从初时好奇,到此刻略觉尴尬,不由得暗暗说道:“想来是这世间纵有仙家,又岂会搭理我呢?他自钓他的世间万物,我自为我世间一粟,谁知未来我会不会也持竿观世呢?”

    他一念及此,心中反而忽然澄明,便笑了几声,返身便要离去,可方才转身,却忽然感觉衣领被外力一遏,整个人虽抬腿,却难进半步,回头一望,原来是那金针不知何时将衣领缠住,他料想那金针笔直无钩,纵使缠住,也当极易摆脱,但他左右闪了许久,那金针却始终死死缠绕脖颈处衣物,虽无曲无钩,却挣脱不得半分。

    墨止“啧”了一声,朝着云间喊道:“堂堂世外高人,如何欺辱我这俗世小子?”

    这一番却听得云雾缓缓挪移,好似静水煮沸,从远远山巅,传来一阵苍老笑声:“这小子,方才还说我是仙家,此刻倒成了世外高人,这一里一外,老夫还降格了不成?”

    墨止听闻此人话语带着回音,却四下里皆可闻之,处处不见话语传而不至,这等功夫内力,已是自己前所未见,可他听得对方话语间笑意浓浓,倒也不怕生,反而扯着嗓子喊道:“哪有仙人还作弄世人的?再说了,当仙人又有几分好?不如世间之人,我说你是高人,可是抬举前辈啦!”

    那声音听了,顿了半晌,忽而大笑起来:“好小子,有趣有趣,老夫在此居住了许久,还是头一次听闻这般想法,你何不上至山巅,咱们聊聊可好?”

    墨止瞅了瞅四下山道,再回首时,身后来时道路竟已被层层林荫红枫遮掩住,而眼前山壁一旁,却仍有一条陡峭山道,墨止打眼望去,山路再往前行,只剩一面紧贴山壁,而另一面则空悬万仞之巅,比之那葬剑崖山路更添了几分险要。

    “这也太险了。”

    云端老者又是一笑,只不过这次笑意间,却多了几分讥讽:“你从来兵行险着,这一次倒怕了一条狭窄山路不成?”

    墨止说道:“哼,我有何惧,你且等着!”

    说罢,便步步捋着山路攀岩而上,奇的是他方才一只脚踏在路上,方才山间日光和暖,竟是在此刻全然消失无踪,天色

    迅速转而为暗,浓云如墨,狂风呼啸,吹动脚下万仞重云,好似一道旋涡一般,发出隆隆低吼,好似一只不知名的巨兽,开口待在山崖之下,就等着行险路之人一个行差踏错,便要被它吞噬入腹。

    “怕了,便回去吧!”

    老者的声音仍是悠扬自得,但却多了几分欣然瞩目之情。

    墨止冷笑一声,任凭狂风灌耳,浑身被吹拂得几欲散架,开口便喝道:“墨小爷生来叛逆,只知道行路之难,却不知后退之难!”

    他话语虽说得硬气,但脚下每行一步,山道便更陡峭一分,狂风便更猛烈一分,连踏十几步出去,山势巍峨高耸,几如绝壁一般,身畔悬崖之底,更是咆哮大作,那滚滚阴云随着飓风托举,好似旋风一般拔地而起,此刻竟已与如同巨蛇般扭动着身躯,直连天地,巨大的风力好似要将墨止整个人吸摄而去。

    “这山......一开始过来的时候......哪有这么高......”

    墨止此刻呼喊不得,只能以身躯硬撼这天地之威,然而山路盘旋无垠,转过一个弯,便又到一个弯,曲曲折折看不到边际,墨止扶着一株枯松,浑身虽被风吹得冰冷难耐,但额上仍自冒出几缕汗水。

    “小子,这般艰难,何不撤手退去?”

    “何不撤手退去?”

    “似你父母一般。”

    墨止猛然抬头,他望着眼前道路,便如同那云端老者正在眼前一般,怒吼道:“我父母身逢劫难,不曾后退,我亦不可退却!”

    这一回,老者没有回话,但一片天地惨淡之间,空中却有一根鱼线,捆着一根笔直金针,缓缓垂下。

    “独上高峰望八都,黑云散后月还孤。茫茫宇宙人无数,几个男儿是丈夫。”

    老者话语轻音,但却盖过漫天狂风呼啸,随着一诗而毕,天光大放,万里无云,眼前山路虽仍崎岖难行,却可得见再过一弯,隐隐透出一派山气清佳,日头潋滟之所。

    墨止纵身而去,这才得见,眼前已至山巅,竟是一处偌大石台,其间黑松青石环绕,山泉叮咚穿行,仙鹤飞鸣,野兔成团,甚是可爱,墨止正欲近前,忽而抬头得见,这山门之畔,立着一块奇形怪状黑色山石,上面镌刻着四个大字。

    铁石心居。

    而这一块石台之上,静悄悄地立着两间屋舍,其中一间立在北头,取黑竹而建,另一件立在南头,去白竹而建,两间屋舍相对而立,颜色各异,便好似存心与对方相对立一般,墨止想到方才那老者话语,倒也坦然,低声自语道:“想必这世外高人自己待得无聊,整日里便想着与旁人斗嘴斗气。”

    “放屁!这小子,早知道要你掉下山崖,摔死算了!”

    墨止听得那老者话语传来,不由得抬眼望去,却见一人,身着一身漆黑长袍,自山崖边爬将起来,一路小跑来到身前。

第一百三十七章 黑白

    偌大石台,临风山巅,四下里黑松闻香,青石乍凉,一道蜿蜒溪水将这石台划做两半,北首一间黑竹静室,南首一间白竹静室,静悄悄地相对而立,而那独坐崖边的老者,此刻抖了抖浑身灰尘,纵跃似鹤,十几丈的距离,竟一步而至,轻轻巧巧地站定墨止身前。

    墨止打量着眼前老者,只见此人身材甚高,所穿一袭宽宽大大的黑袍,露出胸口几寸粗粗拉拉的皮肤,顶着一头散乱长发,须发皆是乌黑油亮,看不出真切年纪,眉目清秀灵动,便似少年郎一般,只是囿于年纪,脸上多了些斑点,他甩了甩衣袖,哈哈笑道:“小子,你能到这里,还真是少见呐。”

    墨止一撇嘴,笑道:“这有何难,不过是些山路罢了。”

    老者负手回身,单一旋身之际,竟惹得一阵疾风四散,吹得墨止胸口一窒,璇玑穴猛然受力,璇玑穴本是自闲心诀运功起处,此番忽然中了这风力一荡,竟胸口一阵憋闷,他心知眼前老者转身荡风亦有这般威势,力道必定是收放自如,冲虚无量的境界,不由得心中一凛。

    而那老者却回眼瞧了瞧他,淡淡说道:“我说的可不是你能翻山越岭来到此处,我说的是你这际遇,也罢,先陪着老夫喝上几杯清茶也罢。”

    老者袍袖一拂,端端正正地便撩在墨止背心,墨止只觉周身环绕一股无名的绵柔劲力,整个人竟提不起半分内力抗衡,仿佛浑身气脉在此一瞬尽皆被这老者拿捏为己用一般,不由自主地挪动双腿,便随着老者朝前走去。

    二人来到石台正中的一缕清溪之前,正有一副木案桌椅,架在溪水之上,墨止一望这条木案,红润油亮,暗生黑光,木纹好似蟠龙腾蛇,夭骄翻转,这等品质,即便是他自幼见了父辈走镖托运诸般贵重器用,也不曾得见这般精美之物,不由得说道:“这条案几当有百年光阴了吧。”

    老者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径自坐在北首,示意墨止坐下,自顾自地斟下两杯茶水,说道:“喝杯热茶,我们这地方,寻常不得外客,故而只备了两盏杯,你若不嫌弃,便用这一副吧。”

    墨止一见这器具也甚是古怪,寻常人饮茶,或取砂壶,或取铁壶,但眼前这茶壶茶杯却半黑半白,非砂非石,非金非玉,丝毫看不出质地,而两盏杯子,亦是一副全黑,一副全白,此刻推在自己面前的,便是那副纯然白色的杯盏。

    墨止将这茶杯取在手心,杯中茶水清澈好似琥珀,一股清幽香气沁人心脾,他平生不好茶酒,故而这般甘美茶香,在他闻来,也并无异样,正端详间,老者却道:“我这茶水珍贵得很,你若不喝,便莫要糟蹋。”

    墨止笑道:“晚辈岂敢,只是晚辈不懂茶香,只怕牛饮反倒耽误了翘英一盏。”

    老者听了,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娃娃,倒是有趣,可是怕我老头子在这茶水中下了毒要害你?”

    墨止闻言,摇了摇头,道:“我又有何可惧?不过是一盏清茶而已,便是

    有毒,我也不惧。”

    老者点点头,说道:“说的也是,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墨止忽然听到这等说法,心绪不由得猛然一沉,双眸中顿失神采,老者凑近了看看他,说道:“想不到你看着无拘无束,无赖无畏,却也真的怕死。”

    墨止苦笑一声,道:“人活一世,又有几人不畏死?我平日里不言生死,非是不惧,而是太惧,我一条性命牵挂了太多人心血,我时常思忖着,若我死去,人世间再无我这人,对这世间实是丝毫无损,但对于我心心念念之人,和心心念念着我的人,却是大为哀痛,若非如此,死又有几分惧哉?”

    黑衣老者听罢,点了点头,喟然叹道:“这倒是的,人活一世究其本质,属实无趣得紧,唯独是这牵挂人心,始终难忘,你能将‘活着’与‘为何而活’分得清楚,倒也难为你。”

    墨止忽然一笑,将那清茶一饮而尽。

    “死生一度谁无恐,爱恨两般自有分。”

    墨止回首望去,却见那白竹静室之中,缓步又走出一名老者,而这老者却是一袭白袍轻衫,须发尽皆好似银丝鹤缕,双眼纯净好似泉水伶仃,端的上是一副鹤发童颜的模样,方才诗句,便是这白衣老者所发。

    “老夫小睡半日,不想来了贵客。”

    白衣老者随手取了一只青石石础,腕力一绷,那石础竟轻飘飘地落在墨止身侧,不发半分声响,白衣老者慢悠悠地走来,信步过溪,端坐一旁。

    “两张嘴,你可越界啦。”黑衣老者突然叫道,“溪水南边才是你的地盘,你不是说此生绝不过来的吗?”

    白衣老者回嘴说道:“岂不闻‘观透人间世事空,得失本来同,动静何劳问吉凶?’,你我枯守此地多久了,怎的还参不透这许多玄妙?也难怪心有芥蒂,你这两人余,始终拖我后腿。”

    墨止听他两人说话有趣,黑衣老者喊那白衣老者叫做“两张嘴”,白衣老者又喊那黑衣老者“两人余”,只怕世间再无旁人有这般奇怪的名号了,他观在眼中,不由得轻声笑出了声。

    “你看看,这小子笑话咱们两个老家伙呐!”

    黑衣老者夺过茶杯一饮而尽,但二人虽斗嘴争吵好似顽童,但却丝毫不见恼意,想来是相伴日久,早就习惯了彼此吵闹。

    墨止连忙说道:“我可不是笑话你们,只是瞧见两位前辈,心中羡慕罢了。”

    白衣老者望了望墨止,问道:“小子,你师傅是谁?”

    墨止被他问得一愣,一时之间倒也无从回答,正踌躇着,那白衣老者又道:“我是问,你在御玄宗之中,是谁传你功夫,旁的两门功夫我可没心思询问。”

    墨止略略思忖,便道:“我在宗门之中,是玄岳峰的雍少余师傅传我夕霞神功。”

    白衣老者托着脑袋,思索了好一会,这才说道:“有些印象,是那个孩子,当初可看不出他如今竟成了一峰首座啦。”

    黑衣老者在一旁讪笑道:“你们那古怪宗门,看人总带着各种偏见,说什么练武练德,端心自持,要我说,多好的苗子,都要被你们那宗门毁了。”

    白衣老者横了他一眼,却竟不反驳,只是独自叹道:“当年话说得有失偏颇,只怕日后反陷住了后人,当初那个姓沈的小子倒有些破阵之势,可惜,可惜喽。”

    墨止听眼前二人好似洞察世事,自己一言不发,也不曾施展功夫,这两人竟看得出自家师传,更明了自己体内仍有两家内功,早已心生敬佩,此刻又听得提及一个姓沈的小子,心中更是大起好奇,不禁问道:“二位所说的姓沈的小子......”

    黑衣老者眉眼中带着笑意,说道:“自然是你另一个师傅啦,那个小子倒真是个好样的,不囿于宗门之别,不执著正魔之念,只不过他对御玄宗执念也过于深重,迟早也要因此自陷心阵,世人种种,当真是难以观透万方呐。”

    墨止叹道:“沐川叔他为人潇洒无拘,偏就是对当年破门出教之事总挂在心上,总觉得自己当初所为,对宗门不住,我虽不知他当初故旧全貌,但若有朝一日能助他破了这心结,也是好的。”

    白衣老者望了望眼前少年,颇有欣然神色,说道:“你体内气息交错杂糅,命在旦夕,竟还念着旁人不成?”

    墨止说道此刻,倒也坦然:“我这伤势,世间无人可治,说是需到寒叶谷中寻觅一纸医方,但我早已不念成功,每每心中执著于此,失望之时,便更是痛心,我既然生不所长,又何必自寻烦恼?”

    白衣老者点点头,说道:“世事无常,岂有定数,你能寻到此处也是机缘,世人亿万之众,也只有你得此缘分,不过生死之事,还需全力争取才是。”

    墨止说道:“这是自然,我虽不抱希望,但却不可颓然自丧,否则岂不是真的教替我悬心者大为失落?”

    黑衣老者笑道:“这小子有趣,我垂云钓世这么多年,这小子还真是有趣,生死之际,洒脱之心,眷恋之心,果真是人心复杂。”

    墨止拱手问道:“二位都是前辈高人,不知如何称呼?”

    白衣老者说道:“你也听到了,我叫做两张嘴,他叫做两人余。”

    墨止皱了皱眉,心中想道:“这世间岂有‘两’这个姓?只怕是两位前辈幽居世外多年,不愿再透露俗家姓名,这才取出两个乱讲的名号来。”

    黑衣老者再斟了一盏茶,忽然问道:“小子,你对正道魔道,又有何看法?”

    墨止闻听“魔道”二字,却忽然想起当初西北狂沙之中,夔陵村举村东迁,遇上北桓追赶、血鸦临头,正是靠着孙青岩一举召集群魔,这才镇边护民,如今西北边境渐趋稳固,而与孙青岩却又不知何时可得再见,余生能否再得一遇,不由得忽然伤感。

    “晚辈以为,天下群武,原无正魔之分,反倒是将这武道划分正魔之人,才是真真儿的恶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幻梦

    “哈哈哈哈哈哈......”两人余抚须长笑,眼眸不自觉地瞟向一旁的白须两张嘴,神色大显奚落之意,“这个娃娃比当年的你可看得明白多啦。”

    两张嘴哼了一声,回嘴说道:“你也莫笑,当年世事哪有如今这般复杂?正魔之分的观念若说真是由谁而起,自然也是你我共同所为!”

    墨止听他二人所说,可是越听越惊,暗暗心道:“这两位前辈话语为何如此怪异?倒好似百年之前便已周游世间、洞悉世事一般,可若是如此,怎还如此意气斗嘴?”

    两人余眉眼一瞥,自顾自地笑道:“小子,你也别乱猜,我们老兄弟两人只是独坐此地太久,人活得长了,过去的很多事情,便只剩下些许残影,我们偶尔斗一斗嘴,也是生怕连那些珍贵的回忆,一并忘却罢了。”

    他说到最后,却是暗暗蕴含着多年孤寂一般,可他语气却仍自若如常,好似这百载世间,于他二人而言,也不过一眼而已。

    “好孩子,”两张嘴随手从一旁枯藤之上削下一段枝节,握在手中,用作杯盏,也倒下一杯热茶,“你方才所说,天下群武,原无正魔之分,偏偏就是立下正魔分别之人才是大恶人,我听着很是有趣,你不妨多说一说。”

    墨止搔了搔头,思忖片刻,这才说道:“二位前辈都是世外高人,对这世间事看得当比我更加细致,我只是数月之前,家逢大难,这才慢慢看了些人情险恶,世情冷薄,如今天下武林中人,无不自诩正道凛然,将当初魔道之人指摘为妖人,可我一路行来,造成我家中劫难的,正是那些所为的正道中人,而西北战乱,护民东迁,又是魔道众人出手相助,两相对比,这才唐突出言。”

    两人余听他一番话,双眼中却闪出一丝失望,说道:“若是如此,只怕你所言,也太过狭窄,放眼天下,也未必全然如你所说。”

    墨止摇头说道:“非也,这固然只是我一人经历,但向来人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如今正道武林并非只是四字名号,更成了一个绝对无错的护身符,但凡武人可跻身这四字庇佑之下,倒好似有了护体金身一般,行止无论善恶,便有了绝对的理由,杀了人便是替天行道,那被杀之人丢了性命,少不得还要被套上‘恶人’二字的身后名,晚辈以为,所为正道二字,乃是防君子而不防小人的名号,正人君子持器纵横,自然配得上这正道之名,可又哪有正人君子会执著于此?反倒是如今的宵小奸宄,日日争吵于此,为的不过是给自家歹事,套个万全的名头罢了。”

    他话语方毕,两位老者一时之间竟无人出声。

    半晌过后,两张嘴才长叹一声,说道:“好孩子,若非你还有事情未了,还真是希望你能留在此地多和我们畅谈个几日。”

    两人余一脸幸灾乐祸,笑道:“怎的?看到后辈远超当年的自己现在眼红了?”

    两张嘴一时之间

    ,脸色竟然一红,说道:“是了是了,江湖辈有人才出,我确实老了,当年境遇虽广,思维却远不及墨止,正魔之别的症结所在,便是他方才所说。”

    两人余问道:“亦如?”

    两张嘴瞪了他一眼,说道:“亦如您当年所说,可满意了?”

    “满意满意,如何能不满意,吕大......哦不,两张大嘴先生这般说,我自然欣然承受啦。”

    他看着极是兴奋,又倒了一杯茶水仰头饮下,一边痛饮,一边顺手一甩,从袍袖间挥出一粒圆滚滚的事物,直朝着墨止面门打了去。

    墨止看他袍袖招展,那颗事物来得甚急,连忙仰身趋避,可那圆粒来得虽快,却在半空之中由快迅速放缓,及至墨止面门处,竟好似陡然间丧失了全部动力,顿止下落,轻飘飘地落到了墨止掌心之中。

    “前辈,这是......”

    两人余放下杯盏,说道:“你体内旧伤,放在千百年间,都是不曾得见的伤势,但也是你的机缘,我们二人枯守荒山,也解不得你这古怪伤势,可若说天下间还有一处神迹有些希望能救你,那便是极北之境,你此去数千里之遥,以你现下的伤势,舟车劳顿,到不了一半路途你便死了,这粒丹药你且留着,回头找个时间服下,尽解伤势是不能了,但多许你数月之期,倒是可行。”

    两张嘴继续说道:“你身上的伤,虽是千古不见,是个劫难,却也是机缘,常言道因果相续,吉凶莫问。你体内三家玄功无一不是创榛辟莽的绝世功夫,如今虽乱作一团,彼此难容,但若你真的得了天地造化,机缘通天,有朝一日可将这三者汇聚一炉,收归己用,到时你究竟可达到何等境界,便是我等二人也好奇想要一见。”

    墨止望着掌心这颗药丸,细小橙黄,好似小米一般,他拱手道:“萍水相逢,多谢两位前辈怜念。”

    两人余眉头一皱,说道:“这孩子活得还是不通透,你既然看破了正魔之别,又何须与我二人讲这些虚繁礼节?我们二人愿意帮你便帮了,有什么可谢?”

    他忽然凑近墨止身前,笑道:“好小子,伸出你双手给我看。”

    墨止不知他所图为何,但此刻他对眼前二人极是信任,想也不想便将双手伸了出去,两人余一对眸子漆黑如夜,打量了片刻,低声说道:“七十二路摘星手,是不是?”

    墨止被他说得又是一惊,说道:“前辈,你......”

    两人余说道:“你也莫要怕,魔道十四凶星,自当初魔道创立,便已定下了位份,‘青辰星使’也并非是某一个人独有之名,乃是百年来一脉相传,也从未说过不可传与旁人,只是当今的青辰星使想必对你颇为倚重,否则也不会将这等暗器手法真传尽数给了你。”

    墨止看着眼前老者,忽然问道:“两位前辈,可是正魔两道之中的前辈?”

    两人余

    忽然笑着将袍袖一展,说道:“什么正魔前辈,你也说了,世间本不该有什么正魔之分,我们两个嘛,不过是住在荒山旷野中的两个老头子罢了。”

    两人余把衣衫抖了抖,四处寻摸片刻,绕着石台左右寻觅,终于从边缘处执起一枚石块,笑道:“来来来,小子,我且问你,摘星手为何要叫做摘星手?”

    墨止被他问得倒是一愣,此前他只知孙青岩传自己这门手法便叫做这个名号,从未言及为何取了这般名字,犹豫片刻,才道:“晚辈这却是不知,但我曾见青岩叔施展,灿若流星,似是将星辰摘在手中一般,繁复细密,可是这般因由?”

    两人余笑道:“若是那叫做青岩的到了这般境界,倒也难为他,所为摘星手,乍看之下,其难处在于一个‘星’字,而实则难处,在于一个‘摘’字,初时练就,忙中出手,算不得摘星,到了高超境界,不是‘摘星’,而是遍观星汉,使练出来似是天华倒卷,那便是你所说的那人如今境界,可这般境界,却也非最高,到了至高境界嘛......”

    两人余单脚一踏,地面轻震,竟腾起不下数百颗数字,悬浮半空,便即下坠,两人余身如飞絮,缥缈如星,遍见四周,先取左首三石,分打三处点位,再取右首四石,分打四处点位,七处点位连绵不同,各自受了青石一击,反弹开去,各自循环,竟一时之间飞石相连,化作一片星斗一般的阵法,七块石子弹射迸跃,只不多时,两人余探手一拿,又是一块石子打了去,七石霎时间再生变化,四下里一阵噼啪作响,一时间竟击溃顽石枯藤十几处,且七处连绵,化作一体,墨止从未见过这般暗器手法,一时之间竟看得目瞪口呆。

    “至高境界,则是真正的摘星,所为摘星,并非将漫天银河都要取诸在手,而是周身游历,要取便取,要拿便拿,全在你一手所握,攻打点位更是连绵相续,循环往复,从来星道循环,不就是这般么?”两人余微笑着述说片刻,轻飘飘地便翻身回到了清晰之畔,继续笑饮清茶。

    墨止望着七处点位,方才不见两人余如何发力,然而青石之上所得三处,枯藤之上连打四处,处处均深浅相同,拿捏得无不恰到好处,想来这摘星手的功夫到了两人余的手上,竟比孙青岩更进了不知多少。

    “小子,也莫要灰心,如今我给你见了天地,要成就我这般功夫,可就是你未来的苦功喽,当然啦,你得先努力活到未来,才行。”

    两人余的声音隔空传来,方才不过数丈之间的距离,此刻听来,却忽然甚是遥远,墨止猛然回头望去,却见身后早已浓雾弥漫,目不可见,忽而脚下一空,整座石台竟都化作虚无,整个人顿时凭临高空,骤然下坠,身下万丈深谷,此刻白云缥缈,竟化作了自己葬身之地!

    “啊!”

    墨止猛然坐起,却身处马车之上,一旁的孟雪晴美目含哀,正凝望着自己。

第一百三十九章 面具

    孟雪晴见着墨止双眼一瞪攫然而醒,整个人几乎弹簧一般腾跃而起,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但看着墨止脸色好似恢复许多,不由得又惊又喜,说道:“墨大哥,你醒了!”

    墨止满头大汗,方才坠落深谷,只觉耳畔狂风猛灌,周身山崖倒悬,但恍惚之间竟又回到此间安卧,一时之间左右回顾,不明所以,口中不住粗喘,说道:“我怎么在这里,两张嘴呢?两人余呢?那个石台呢?”

    孟雪晴被他问得微微皱眉,眼中流露出一派关怀,玉手前伸,在墨止额头上轻轻一触,说道:“莫非是发烧了,怎的在这里说胡话,墨大哥你是不是做梦了?你已经在马车上睡了五六日啦!”

    “五六日?”墨止挣扎着坐起身子,只是方才起身,丹田之中便骤然一阵痛楚,此前在铁石心居那浑身轻盈的感觉早已不复存在,他体内气息杂乱,此刻也淡淡苦笑,说道:“是了,这伤势哪能这么轻易地饶过我。”

    孟雪晴说道:“沈沐川前辈说过啦,你如今切切不可再自行运功,否则真的天人难救。”

    墨止脑海之中仍是一阵混乱,思绪仍停留在铁石心居仙境一般的奇幻迷梦之中,孟雪晴所说,他倒并未曾放在心上,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莫非真是做梦?我到铁石心居,不过半日光景,怎的便在马车上睡了五六日?实在是奇哉怪哉......”

    他正思索间,孟雪晴轻轻敲了几下窗棂,欢欣道:“大师兄,大师兄,墨大哥醒过来啦!”

    窗外却传来宗正卿与沈沐川二人话语声:“哦?如此甚好。”

    旋即马车停顿稳当,帘幕拉开,一股微凉清风吹了进来,令这车厢之内的暖意稍稍散去,反多了几分舒爽,墨止精神一振,望了望车外两人,笑道:“醒过来啦,只是做了个大梦,不曾想一梦五六日,倒叫各位担心了。”

    沈沐川看墨止脸色仍带苍白,不见几分血色,但神情已然复健,便笑着一举酒葫芦,说道:“如此甚好,方才新打的美酒,墨小子要不要喝两口?”

    宗正卿眉头一皱,说道:“沈兄别开玩笑了,墨止如今伤势未愈,再饮烈酒,岂不是更添负担?”

    孟雪晴小嘴一嘟,也跟着说道:“就是了,沈大叔也真是胡来!”

    墨止看着几人谈笑自若,想来数日间已混得相熟,沈沐川脾性虽落拓,但却也不失随和,几人斗嘴,他倒也乐得看到,自己也露出几分微笑,问道:“剑北原前辈呢?”

    孟雪晴笑道:“你倒是都惦念着,剑前辈最好周游玩耍,嫌咱们马车走得慢啦,自己先一步回寒叶谷去啦,说是一路上四处游玩,也比咱们这马车要快,我们不必去管,只顾着往我家行进便是。”

    墨止想到剑北原那副圆圆胖胖的老头样貌,倒也颇为可爱,想到他年逾六旬尚能纵横周游,但自己

    如今却一身酸痛,只得委身马车之中,忽然心生难过,便开口说道:“我已无碍,我要到马车外走一走。”

    孟雪晴正待相劝,宗正卿却轻轻拍了下她肩膀,说道:“你也睡了许多时日,如今走走,倒也不是坏事,否则到了谷中,见了我家师傅,你倒胖了十几二十斤,只怕他老人家可看不上你啦。”

    孟雪晴一听他话语带着几分玩笑,不由得脸色微微一红,可墨止却不明所以,问道:“怎么?孟谷主不喜欢胖子吗?可剑前辈也不瘦嘛。”

    沈沐川苦笑一声,说道:“宗师兄,我家这小子,看着机灵,其实傻着呢,这会不明白就算了,年轻人的事,教他们自己解决好了。”

    墨止听并无人反对,便起身朝马车外爬了去,只不过方才一个转身,忽然感到袍袖中掉落出一件事物,低头望去,竟是一枚细小滚圆的药丸,橙黄颜色,好似小米,他心中一乐,暗道:“这不是两人余前辈给我的药丸吗?怎的梦中之物反倒被我带到先是之中了。”

    当下反手便将药丸收回腰际,轻轻巧巧地便来到马车之外,此刻众人早已离了那山间草庐数日,行出两百余里,回首再望,只见天朗气清,一派天色云霭,再不见那座山丘,墨止此刻神智清晰,再回想片刻,心中暗暗想道:“当初草庐之山,也不曾多高,可铁石心居却傲立万仞山巅,便是十座那般山峰加在一起,也达不到山居的高度,只怕确是梦境,但这药丸却又从何而来?”

    他自伤势复发之后,体能心力便都极是有限,此刻思索半晌,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脚下一个不稳几乎跌倒,幸得身畔孟雪晴及时扶住,孟雪晴凤目一瞪,倒不似往日里那般温柔,反而多了几分责备之意,说道:“墨大哥,你如今不可行走太多,你知不知道?”

    墨止笑道:“是了是了,看看景色便回。”

    沈沐川横卧马车车顶,翘着二郎腿正饮酒自得,墨止如今醒转,他正心情大好,忽而眼前一黑,竟是一道漆黑身影忽而降临,沈沐川何等机敏,然而待得睁眼凝望,那人掌力已到近前,沈沐川开口喊道:“别打坏了马车!”

    他双掌一摁,身躯直挺挺地立起,胸膛暗运气劲,竟是以身躯硬撼力掌,二人空中一触,只听得一声闷响传来,那黑衣身躯反倒被他胸膛击退,半空中翻了数个跟斗,落在一旁。

    但见那黑衣人身躯魁伟,面带一副寒玉面具,立在原地颇有威势,沈沐川微微一笑,也自马车车顶跃了下来,嘻嘻哈哈地说道:“当日重桓山一战,未知阁下名号,今日再见,可告知否?”

    黑衣人立在原地,也不回话,也不发声,但此人功力强横,单单矗立在前,浑身散发威压,已如魔神一般,便是沈沐川在此,也不敢有丝毫大意,沈沐川略作思忖,高喊道:“宗师兄,还请你护住两个孩子!”

    黑衣人忽然一声低吼,探手而来,单是这一掌前拿,便已阴风阵阵,掌力囊括四周,无所不至,沈沐川被这阴风一吹,汗毛倒竖,当即便知此人数月之间,功力竟又有精进,连忙闪身后退,避过一招。

    然而耳畔风声再起,好似鬼哭,黑衣人双掌又至,乃是一招“双鬼拍门”递上眼前,沈沐川矮身再避,黑衣人双掌将至未至,倏忽变招,左掌下坠,右掌直轰,两路并发,更是奇诡至极,沈沐川一个咬牙,顺手一横,狂客剑愤然出鞘,剑光闪处,黑衣人也不敢以肉身硬撼神锋,一个纵跃避在一旁。

    “阴烛掌势。”沈沐川沉声说道,“乌袖镇惨案当日,你必在当场!”

    黑衣人虽带着寒玉面具,但此刻隆隆笑声却从面具之下无比清晰地传了出来,缓缓说道:“是又如何,老夫杀几个人,难道还需要理由不成!墨家几个杂碎,便是老夫所杀,即便是你,也护不得他们。”

    他话语猖狂至极,运上内功更是众人听得无比清晰,墨止听在耳中,心中猛地怒火大盛,口中喝道:“好贼厮!墨家子弟墨止在此,你屡次要来杀我,今日我就在此!”

    宗正卿与孟雪晴一把将他摁住,可忽而碰触其身,只觉墨止浑身滚烫炙热,仿佛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一般,便是宗正卿见多识广,也不禁微微一惊。

    彼时,沈沐川仗剑而上,狂客剑何等锋芒,此刻内劲一催,更是好似半空中一道无匹天光,左削右斩,化作一团剑网,当头压下。

    黑衣人功力再是强横,终究忌惮狂客剑之锋芒,但身若鬼魅,游身剑网暇余之间,竟也得心应手,口中嘿嘿笑道:“沈沐川,你何以不用你自家饮中十三剑?只用御玄宗剑法,似是这等凝沉厚重的招数,竟还想胜过我吗?”

    沈沐川如今长剑挥洒,所用的正是“凝光剑法”之精妙招数,他自当年破门出教之后,便再不曾使练门中功夫,此刻听闻黑衣人言语,回身便是一招“醍醐灌顶”,剑势当头一斩,疾风呼啸,比之寻常御玄宗门人那般心存怜念尚且不同,沈沐川如今通达剑意,剑势一出,反带着几分斥责之意。

    “阁下乃是高人,这一招之意想必不用我多言说。”

    黑衣人避过这当头一剑,微微一愣,沈沐川看他身躯一停,也不再上前进击,二人交手不过转瞬,但已各生杀心。

    “醍醐灌顶,你是何意。”

    沈沐川长叹一声,说道:“阁下功力通玄,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还望阁下自清道心,莫要屈身自污,须知一身玄功来之不易,可千万别要陷入心阵难以自脱。”

    黑衣人冷笑几声,说道:“老夫想要如何,便就如何,告诉那姓墨的小子,他父母确是死在老夫手上,所用的,便是方才那一招双鬼拍门,有朝一日,他若不死,随时可来寻我报仇。”

第一百四十章 北行

    沈沐川冷冷一哼,说道:“阁下今日孤身闯荡至此,绝非是纯然与我较量吧?”

    黑衣人面容隐没于寒玉之下,而那寒玉雕琢古朴,只留双眸外露,此刻听沈沐川一番言语,眼眸之中亦颇见欣然,侃侃而道:“你不愿入我启暝宗,实在是太过可惜,以你功夫才智,必定可在我手下大有作为。”

    沈沐川生平最喜旁人夸耀,此刻听了倒也咧嘴一笑,说道:“你倒是过誉了,我老沈被你说得这般能耐,但你来到此处,目标却并非是我。”

    黑衣人目光朝着马车一旁的墨止淡淡凝望,负手于背,周身气息流淌,衣袂飘扬,若非此刻浑身杀意凛然,这般体态风骨,旁人看来,倒真似世外高人一般:“那个孩子是我志在必得之物,只不过如今我倒也不愿他死。”

    沈沐川眉头一皱,说道:“你这话说得古怪,究竟有什么所图?”

    黑衣人冷然一笑,身躯骤然急退,转瞬之间人影已飘落在数十丈之外,轻功之高绝即便是墨止骤然观望,都不禁一惊,只听得此人话语再度传来,已是缥缈回荡,想来早已奔出极远:“墨止,你若侥幸不死,便来寻我报仇。”

    墨止定定地望着远方,心中想到:“我与这黑衣人相见数面,屡次见时,我皆自觉功夫再上一层,可如今看来,无论是比之沐川叔,还是与这黑衣人,倒好似原地踏步,不进反退一般,似是这等进境,着实不知何年何月可寻到此人,报父母血仇!”

    他每每思忖至此,心绪便猛然一乱,进而牵动体内伤势大作,但今日眼见仇敌亲口承认下这血债深恨,心中反倒未曾掀起几许波澜。

    我得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沈沐川凝望着那道身影,许久过后,才深深长叹,一言不发,返身而来,说道:“我已与此人交手两次,皆处下风,这人功力之强,只怕连辜御清师兄也未必能胜他,不知他这启暝宗究竟是什么底细,但这人行事诡秘,只怕背后仍有筹谋,不可小觑。”

    宗正卿说道:“若是连辜御清师叔亦不可胜,想来江湖之中再无旁人可比此人,然而近些年来,何曾听说江湖中出了这等绝世高手?还成立了宗门帮派?”

    沈沐川摇了摇头,说道:“此地不宜久留,这家伙手下高手不少,谁知道过些时候会不会突起发难。”

    他一语方毕,便走上前拍了拍墨止肩头,低声说道:“小子,无论那人图谋为何,但

    至少最后一句说得不无道理,报仇也好,行侠也罢,你当下所求,便是要先活下去。”

    墨止点了点头,说道:“沐川叔,我明白,我体内伤势错综复杂,虽是劫难,亦是机缘,若得一朝,可融为一炉,收归一统,未必不可与那黑衣人争锋。”

    沈沐川听了却忽然眼前一亮,笑道:“好小子,你倒想到了这一层,我原本担心你惧怕伤势而气沮心灰,如今看来反倒是我杞人忧天了,好好好,不愧是我老沈的徒弟!”

    墨止笑道:“这并非是我想到的,是两张嘴前辈说的。”

    二人一边朝着马车走去,沈沐川一边笑着问道:“两张嘴?这世间还有这般奇怪的名字?又是你小子从哪编排出来的吧。”

    墨止与他并肩而行,沐浴夕阳暖光,笑着说道:“可不是,我这几日梦到一个有趣的地方,那地方有两个老爷子,一个叫‘两张嘴’,一个叫‘两人余’......”

    随着马车缓缓而行,伴着余晖远去,一道黑黢黢的身影冷冷地立于高出怪石之上,注视着马车动向。

    空中传来一声飞鹰啼鸣,好似一柄弯刀划过耳膜。

    “宗主。”

    束羽缓缓走到黑衣人身后,深深拱手行礼,其意甚为谦卑,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端端谨谨地呈递上来:“宗主实是不需为了那个墨止亲自追踪至此,属下数月之前,在卢龙关外,便已获得墨止亲手默写的无厌诀总纲心法,今日特地呈献宗主阅览。”

    “束羽令主倒真是雷厉风行,数月之前便已拿下了这心法纲要,居然此刻才呈给宗主啊。”

    束羽脸色一凛,望着一旁的鱼向晚,冷冷说道:“宗主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寻访数月,才觅得宗主行踪,便快马加鞭将心法呈递上来,哪里比得上鱼大庄主,偌大一个暗云庄,号称高手如云,更得了无厌诀中‘化魂大法’相佐,却被墨止轻轻巧巧地逃了出来,倒真是难为你了!”

    鱼向晚脸上肌肉猛然一阵滚动,似是被他戳中痛楚,但他心绪沉稳,毕竟不乱,只是淡然笑道:“我自是宗主麾下最为无能之辈,但偏就一点忠心可鉴,束羽盟主麾下尽是飞禽之属,要联络宗主岂不甚易?你却寻了数月,保管这名动天下的心法口诀不肯交出,谁知你心中打算。”

    束羽冷冷说道:“我一心所求的,皆是启暝宗之将来,这心法除却宗主之外,旁人皆配不上修习,我又岂敢翻阅?你

    以小人之心度我,莫非早有加害污蔑之意?”

    鱼向晚听罢,踏前一步,道:“束羽盟主言重了,你如今手握天下心法之最,我岂敢得罪于你?”

    束羽猛然抬头,喝道:“鱼庄主看来对我敬献心法甚是不满,可敢与我较量么!”

    鱼向晚冷笑说道:“启暝宗四大令主向来只见过面,不曾探知身手,在下亦有切磋之心!”

    “放肆!”

    只听得那黑衣人开口一声暴喝,虽面带寒玉,但话语却好似龙吟虎啸一般震慑透体,二人闻听,连忙各自俯身,不敢多言。

    “我召集尔等,奉天伐罪,赏善罚恶,如今世道昏默,正魔两道,皆是宵小当道,我创立启暝宗之意,你们可曾知晓?”

    束羽拱手说道:“宗主曾有谕令,正魔不分,昏默难纠,只得一力斩破世间正魔两道,启暝破障,故曰启暝宗。”

    黑衣人点了点头,将那羊皮卷轴握于手中,沉然说道:“自我得无厌诀下两卷功法之后,已历数年光景,却不曾想,这总纲心诀却在墨止手中,今日一得此总纲,圆满融通,你们几人我便各传一路无厌诀中的功夫,足以教你们武艺再登新境。”

    二人闻言,各生喜色,连忙俯身称谢。

    黑衣人回身望向马车消失之处,淡淡说道:“可如今对我而言,那少年反倒比眼下这总纲心法,更让我感兴趣。”

    束羽皱了皱眉,说道:“那个墨止,曾在西北边境卢龙关外,以这无厌诀总纲为价码,与我谈判,我舍了门下一个堂主性命,又为他策动血鸦,袭击北桓军营,他方才为我默写了这满篇纲要,这小子虽初涉江湖,但却深谙人心所求,好在他身受重伤,命不久矣,宗主倒不必过于担忧。”

    鱼向晚也略略点头,说道:“墨止此人,若是寿数有若常人,日后必定大有可为,此人武艺如今虽算不得精湛,但博取众家,临阵机变百出,极是不易对付,但他自暗云庄中离去之时,我便已瞧出,他内息全摧,余日无多。”

    黑衣人说道:“你们只看出其一,却看不出其二,墨止这等奇伤,遍观过往,可曾有之?”

    二人略略思忖,齐声说道:“不曾有。”

    黑衣人问道:“可为何不曾有?莫非此前千百年间,竟无一人想要广涉多家,学个三家内功?须知贪多务得之人,向来不缺。”

    二人被他这一问,倒也一时思索不出回答。

第一百四十一章 旧事

    梧飞庭畔,秋到人间。

    即便是如今的中原大地,亦是在众人这漫漫行程之间,渐渐染上一派秋日金色,马车所行北向,越来越感北风渐紧,秋色渐浓,待得行过天海关地界,便正式入了北境属地。

    大魏帝国自当初武帝开创基业,便是立于北方,凭借着北地广阔,物饶民丰,成就了万世之功,随后百年光景之后,大魏帝国历经诸般劫难,十中有八,便是自北境而来的外患,而北境外患之中,最为令人心惊的,便是北桓部族跨越边境长城,袭扰中原。

    而幸得大魏当初以军武立国,北境又是建业之根,故而北境军马阵容强盛,虽得强敌扣边,却始终屹立百年,始终不为外族所破,其中坐镇西北的,便是卢龙关的萧家军,而至于北境得以百年稳固,依仗的除却坐镇北境的隶王夏侯雍一族之外,便是这浩荡寒叶谷。

    孟家自百年之前,便已在寒叶谷创下宗门,多年来配合北境军民,齐力抗敌,虽在中原声名不显,但在北境属地之上,即便是当今天下第一宗门御玄宗,其威望名声,亦难望寒叶谷之项背。

    而当今寒叶谷谷主孟元秋,更是被誉为孟家百年不世出之天才,凭借着当初单人独剑斗败魔道天劫老人这番功业,更是在北境地界上威名赫赫,更兼此人深居简出,行踪飘忽,低调谨言,当地官府亦极是爱重这等名门世家,故而孟家声威在天海关内一日强盛过一日。

    “爹爹当年丰功伟业,我也只是听剑长老和冷长老述说,爹爹自己是极不喜欢谈及当年旧事的。”

    孟雪晴晒着北境白花花的日头,虽无有多少暖意,却显得澄澈、通透,比之中原时常起风沐雨的秋寒天气甚为不同,孟雪晴一进了关内,整个人便也更加健谈起来,所见周遭,处处皆有她要介绍的东西,哪座城市的枣子糕最是香甜,哪个婆婆做的米花酪最是软糯,哪里的河流盛产浔白鱼,哪处的红叶最是鲜艳。

    众人原本各自沉重的心事,听了少女言笑相谈,也不由得轻松了许多。

    墨止笑着问道:“孟谷主当年是大英雄,想来好汉不提当年勇,不似旁人,总喜欢别人吹嘘着谈天。”

    他话虽对着孟雪晴,但眼睛却有意无意地瞟了沈沐川几眼,笑意甚浓。

    沈沐川自是心知他存心调笑自己,却也不恼,反而一把将大酒葫芦撂了下来,哈哈笑道:“臭小子,你真是身子好了些便总想着调理旁人,老子当年不大不小也算是个剑宗魁首,你以为白给的呢!”

    孟雪晴这几日看墨止身子忽然见好,心情也是大为好转,盈盈笑道:“沈大叔当年威名,爹爹也是常有赞誉的呢!爹爹曾说,沈大叔于剑宗上的成就,比之他少年时,可是强了不少,只可惜......只可惜......”

    沈沐川原本被夸奖得洋洋自得,但忽然听她止住了话头,不由得心头一急,问道:“只可惜什么?”

    孟雪晴笑道:“只可惜好酒贪杯,好好一个白衣剑侠,偏偏流连酒肆,倒像个落拓酒鬼!”

    众人听了,各自大笑,沈沐川笑得最

    是开怀,当年他自创饮中十三剑,便是借着半醉半醒之际,醒时得了八剑,醉后得了五剑,当初在百脉会武之上,他自恃剑道高超已无同辈可比,所遇敌手,更无一人值得他用出饮中剑法对敌,一路过关断剑,而偏偏到了剑宗角逐之战,对上寒叶谷宗正卿,二人苦斗三个昼夜,不分轩轾,才逼得沈沐川将这一套剑法用出。

    宗正卿想起自家师傅对沈沐川的种种评述,也不由得喟然长叹,道:“师傅曾言说,沈师兄当年悟性之高,剑招之奇,无一不开拓剑宗边界,据说当年你我一战之后,沈师兄还曾与我师尊于百脉峰渺云台上坐而论武。”

    沈沐川回想到处种种,反而心生歉仄,说道:“言及此事,当年我执著剑招胜负,下手没了轻重,将宗师兄刺伤,至今仍难谅己身,今日既然谈起,老沈倒实在是想为当年之事,为宗师兄赔个不是,当年宗师兄早早便悟到了剑宗之利,非在剑刃,非在剑招的至理,不曾挡我最后第十三剑,今日想来,倒是老沈当初猪油蒙了心。”

    宗正卿听罢,却微微一笑,道:“沈师兄当年第十三剑锋锐无匹,即便是在下如今过了这许多年,再行思量,也寻不出个完全的破解之法,当年一剑出而天下惊,在下实是挡不住这一剑,并非存心想让。”

    沈沐川淡然一笑,说道:“当年,老沈我失手伤了你,令师尊孟元秋前辈却不曾怪罪我,反而约我到渺云台坐而论武,当年我意气狂妄,竟还以为孟谷主是要替你出一口气,便昂然赴约,可我们二人端坐高台,虽不出剑,却以言辞将自家剑路一一描述,亦算作一场争斗吧......”

    墨止与孟雪晴从未在前辈口中听闻过这一折,二人皆知,但凡武艺修为临近绝顶,招意功法皆存于心,介时口述剑意,若是同境敌手,自可心心相映,彼此同心,但那般境界,已纯然是精神互通有无之处,若非武道宗匠,绝难论武而成,而沈沐川当年论武之后便离了百脉峰远遁江湖,究竟因何不再争夺会武总魁首之因由,想必全然是这场论武所致。

    沈沐川看两个小家伙满脸兴奋,思绪悠扬,缓缓地饮了一口酒,宗正卿在一旁笑道:“你要说快说,谁要在这里看你摆谱。”

    沈沐川哈哈一笑,便缓缓述说起来。

    原来当年,百脉峰会武正隆,剑宗魁首既定,总魁首争夺便已迫在眉睫,沈沐川却是不管不顾,自行来到百脉峰巅渺云台,这百脉峰自当年会武过后便遭弃用,而当时却是武林举足轻重的胜地之一,而渺云台则更是百脉峰至高之所,每次会武总魁首便是于此角出,而那一日沈沐川与孟元秋二人坐而论武,虽不为外人所知,但若论及二人心神震撼,却是远胜观望众位魁首拳脚刀兵之争。

    “剑宗百年虽看似兴隆,习剑者如过江之鲫,但却实是群峰低眉,百脉束手,若非你昨夜一剑惊天,老夫还道这剑宗只怕再要沉寂下一个百年。”

    沈沐川望向远处那端身云中的汉子,正是名动天下的正道耆宿剑豪——孟元秋。

    “孟谷主这话说得漂亮,沐川今日而来,便是应约庄主论

    武之请,人人皆言道,孟家剑法,荡平魔首,倒好似我御玄宗成了远远看戏的,沐川今日倒想借渺云台宝地,看看我们两家剑法,有何高低!”

    孟元秋背对山门,幽幽叹气,说道:“我今日约你前来,并非与你取剑相斗,若你运用御玄宗剑法,我也没什么可与你论较的,若真要说上一说,老夫倒向见识见识你那十三路剑法。”

    墨止听到此处,忍不住问道:“后来呢?你们二人论武如何?”

    沈沐川笑道:“论武嘛,自然是我输了,当时这十三招剑法,我逐一述说而出,每言及一招,孟谷主便以孟家剑法述说拆解之法,所得破解之法,既破了我原本攻势,又不曾伤我性命,其实斗到第九剑时,我便应当以想通了孟谷主之意,只可惜当年争胜之念太过强盛,不及深思熟虑,便一股脑地攻了下去。”

    宗正卿听到此处也微微叹气:“师尊每每说到这场论武,也时常感怀。”

    沈沐川笑道:“我见着自家引以为豪的饮中十三剑眼看处处受制,心中也更焦躁不安,可谓恼羞成怒,心绪一急,便将这最凶狠狂醉的一剑述说出来,也正是这一剑,当初伤了宗师兄心脉。”

    孟雪晴听得起劲,问道:“想必沈大叔这最后一剑必定威力无匹,不知道爹爹如何破解?”

    沈沐川顿了许久,说道:“这一剑,孟谷主没有破解。”

    孟雪晴听着惊奇,叫道:“我自出世以来,从未见过爹爹不可破解的剑法!那这一场论武,爹爹岂不是输了?”

    沈沐川仰头猛灌了一口美酒,微笑言道:“孟谷主听罢我这最后一剑,只是沉默良久,当时我狂妄无涯,还道是孟谷主技穷不敌,便咄咄相逼,要他述说破解之道,可孟谷主良久过后只问我一句。”

    “沐川,于你而言,剑道极致之后,又剩余何物?”

    孟雪晴秀眉微蹙,对她如今功力而言,这一语实是难以理解,但对于当年沈沐川而言,这一句话倒好似阴云之下,缓缓腾起的一道闷雷,初时不声不响,骤然云开月明,便是憾天巨响,直将他当初心灵震慑得犹如死灰一般。

    宗正卿望着身畔沈沐川,一时之间心中也似烽火连城,一阵闷闷作痛。

    “我从来仗剑求胜,断名剑,败强敌,挫群豪,临百脉,于我而言,剑道之进境,便好似万里穷途,万仞登山一般,可剑道极致之后,我又剩下了什么......”

    山临绝顶,行止涯岸,我又为何挥剑出鞘?

    沈沐川缓缓闭上双眼,当年月夜,似是重现眼前。

    宗正卿淡然说道:“你如今饮中十三剑,只余十二剑,而这最后一剑再不用出,想必也是因你一直思索不出个结果,故而不再使练了吧?”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最后一剑乃是我狂醉之下,争胜已极时所创剑法,故而锋芒毕露,斩云破障,可论武过后,剑心已摇,那般剑法,我是再使练不出它原本风貌了。”

    沈沐川将葫芦中美酒一饮而尽,旋即起身舒展筋骨,忽而大笑三声,撼动漫天风云。

第一百四十二章 离去

    是夜,北风欺霜,天海关乃是大魏帝国北境一座雄关,跨关而入后,便是绵延方圆数千里的北境故国,而天气也好似在这道关隘两侧,划分出了两个世界,关外的中原大地,虽已秋色渐起,而在这雄关之内,却依然是一派深秋景致。

    墨止端坐庭畔,也不得不披上一件长衫,在北境之上,百姓似是早已习惯了这般凛然寒冬的天气,早早地便换上了长袄,怕寒些的,竟已在夜间加上了长裘,幸而此地的店家早将炉火燃得极旺,墨止即便依着院墙,也足以从各个屋间渗出的暖意,凑了个舒爽。

    “便又要入冬。”

    墨止托腮凝望天际,过了中原沃土,无论是数月前的西北黄沙,还是今日的北境风光,虽景致大相迥异,但每每望向天际,却都感觉更加澄澈。

    想来举头望星汉,常思故园恬,墨止长叹一声,回想起当初江南水乡,到了此刻,也隐隐透出空气中几缕寒意,而往往到了这般时节,父亲墨崧舟便要开始收敛整顿镖局人手,预备着年末清算,为伙计镖师们分红一年之利,故而年末的乌袖镇,人人皆是一脸心满意足,喜笑颜开的样子,烹羊宰牛,饮酒同庆更是不需多言。

    “还有娘亲,她会熬着新出锅的百合粥,逼着父亲饮下,因为父亲时常咳嗽,大夫总说积劳过度,肺火难平,可惜父亲总是不喜欢百合软软糯糯的口感......”墨止心中思索,口中竟不自觉地低声颂念心语,自他登上重桓山之后,事事都好似赶着日程一般紧俏,他自己也不记得上一次这般可得片刻宁静思忖故旧,是什么时候了。

    “娘亲熬的百合粥,再添上几许白糖,那可真是好喝,可惜到最后爹爹也未曾再喝上一碗,早知道啊,我就不要总跑出去走镖了,多陪伴他们几日多好,日日皆可相见,谁又可知哪面便是最后一见呢?”

    墨止淡然自语,眼眸中噙满泪水,透过泪水,眼前的一切都似是氤氲扭曲,折射着异样的光芒,父母的亡故,故园的覆灭,玄岳峰上师傅师兄,还有决绝而去的叶小鸾,他心间划过了许多人,甚至包括夔陵村中众人,魔道一众高手,太多身影自他眼前闪过,好似走马灯一般,提醒着他,这将近一年以来的种种风光,过得有多么辛苦。

    忽然间,墨止感到肩头被人拍了一拍,却是沈沐川不知何时竟已来到身畔,他取下酒葫芦递到墨止嘴边,道:“喝一口不?”

    墨止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喝过,喝不出个子丑寅卯,还是不糟践东西了。”

    沈沐川倒也不劝,盘腿便坐到一旁,仰头痛饮了几口,便道:“你得我剑招真传,需知我现下这十二路剑法,皆是由醉中所得,你若不酩酊醉个一次,只怕难以尽学剑招之中精妙之处。”

    墨止苦笑道:“我命在旦夕,也不知何日便死,沐川叔你这剑法传给了我,只怕也是所托非人,不如你再寻个传人,也不致......”

    他话语未完,便被沈沐川重重一个巴掌扇在脖颈之上,“

    啪”地一声甚是响亮,沈沐川一脸正色,说道:“你放的什么罗圈儿屁?当初你求着我要学,我也认定了你相传,如今不过受些小伤,便要自暴自弃,若是似你这般,我当年早该死了百千次了,我且告诉了你,你如今不仅仅是我老沈的徒弟,也是雍师兄的徒弟,青岩的徒弟,你身上所学的,皆是我们一生研磨的招数精要,你性命托付的并不只有你一人心血,因此你死不得,老子也不允许你就此死去,你去到寒叶谷中,收敛些脾气,这一遭你是有求于人,不可再乖悖张狂,记住没有?”

    墨止听了,先是点头,旋即又略感异样,问道:“沐川叔你不随我一道去寒叶谷吗?”

    沈沐川苦笑一声,说道:“你也知道了,我当年失手打伤了宗师兄,虽说孟谷主和剑北原大叔不计较,但寒叶谷中那个冷残前辈多年来始终未曾原谅我,若是我骤然登门,只怕你的日子倒还不好过。”

    墨止听罢,皱了皱眉头,说道:“沐川叔你年轻的时候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呐,御玄宗里提到你的名号,可是人人嘬牙花子,你到底当年都干了些什么?”

    沈沐川嘿嘿一乐,说道:“年轻时候,狂妄了些,你不是我徒弟吗?我这当师傅的有些孽债,你替我受些白眼,倒也正常。”

    “正常个鬼啊......”墨止大翻了一通白眼,问道,“沐川叔你若不去寒叶谷,又要到哪里去?”

    沈沐川笑道:“西北,大容关。”

    墨止说道:“大容关如今已是废关一座,西北此刻北桓猖獗,战乱方毕,沐川叔你跑过去做些什么?”

    沈沐川站起身,抻了抻四肢,说道:“你可还记得数月之前,陕州补天门遭人毁派灭门之祸?”

    墨止点了点头,说道:“自然记得,我与徐浣尘当初一同下山,便是为了此事远赴西北荒漠,可惜还未到西北地界,便被侠义盟与北桓诸事困住,最终也未得机会探查此事,后来北桓军马扣边,补天门之事便也无暇顾及。”

    沈沐川说道:“是了,正是此事,我前些时日听闻补天门似是未被人尽数灭尽杀绝,似是还有幸存,我此行便是要亲赴西北,查探清楚。”

    墨止略略思忖片刻,说道:“沐川叔,我曾在金阙峰后山,与那启暝宗的黑衣人又有见面,那人当时使练的,便是补天门的五丁开山掌,此人心思缜密,功力高绝,只怕补天门惨案与启暝宗推不开关系,你若孤身北上,还需事事小心,我如今成了累赘,否则我必定要与你同去的。”

    沈沐川笑着拍了拍墨止头顶,说道:“你如今呐,好好治伤,便是我最大慰藉啦,你且放心,那个黑衣人的身份我一直探查,此去西北,我也事事小心,这世间能伤我害我的人,还不曾出现呢,待我从西北回来,可得看你好端端地给我演练一遍饮中十三剑才好!”

    墨止见着沈沐川此刻眼眸好似星辰,闪着灼热光芒,所望之处,竟无半分动摇狐疑,想来沈沐川纵横半生,对自身,或是对墨止都

    不曾有过半分质疑之情,当下心中也是一热,说道:“沐川叔放心,我必定全力治伤,尽快恢复,若我恢复好了你却留恋西北烈酒不肯回还,我可是要亲自跑过去寻你回来!”

    两人言罢尽皆大笑,沈沐川朗笑许久,缓缓说道:“墨小子,日后无论江湖上传出何等流言,即便是言之凿凿,你也需始终记着,我沈沐川绝不做违背天理之事。”

    墨止被他忽然一句说得甚是疑惑,正待询问,却见沈沐川身躯一个提纵,便跃上屋檐,长袍烈烈,狂剑悬腰,此刻星汉迢迢,月色霜华,墨止望着眼前男子,倒真真地瞧见了几分当年白衣胜雪的狂客剑士。

    墨止站起身子,朝着沈沐川躬行一礼,说道:“师傅万事小心。”

    沈沐川抬眼相望西北天际,忽而纵跃身躯,他何等轻功身法,身躯一动,好似旋风一般,墨止眼眸追之不及,转瞬之间沈沐川的身影便在重重屋瓦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沐川那家伙竟然走了!”

    宗正卿追出厅堂,而此刻早已过了巳时,街巷之上人声鼎沸,日光蒸腾,连昨夜微霜都早已遁逃无踪,更哪里还有沈沐川半分行迹。

    孟雪晴披着一件天蓝色的长袍,跟在一旁淡淡笑道:“怎的大师兄还舍不得沈大叔了不成?”

    宗正卿一脸颓丧,说道:“我还寻思着,将墨止送到谷中,我便再与他较量一番剑术造诣,谁知道这家伙竟提前离去了。”

    孟雪晴一对眼珠灵动闪烁,说道:“我们今日便可回家,人家沈大叔必定是算着时日,不愿再同你拼斗损伤啦,这么多年过去,反倒是师兄你倒起了争胜之心。”

    墨止在一旁斟茶笑道:“宗大叔并非是有心争胜,只怕还是好奇之心占了上风,故友多年不见,剑术进境如何反倒比两人孰高孰低来得更加让人好奇。”

    宗正卿一脸笑意,拍了拍墨止,说道:“还是墨止懂我,可惜了我家这师妹,如今心思都不知道在谁家小子身上了,连她师兄都顾不得喽。”

    孟雪晴被他一说,脸色忽而便红若春桃,一张秀丽面庞此刻羞赧欲滴,真可谓美艳无双,她偷偷瞄了墨止一眼,随即嗔道:“还说是师兄呢!天天净要拿我取笑,我哪里有将心思......放在谁身上......莫要胡说......”

    墨止见她如此,也不禁好奇心起,凑到近前,低声说道:“是了是了,雪晴妹子,你曾说心中确有心仪之属,只是当时无暇他顾,此刻进了北境,你却说说,你喜欢的是哪家儿郎?回头得空,也带着我去看看是何等一表人才。”

    宗正卿在一旁听得噗嗤一乐,孟雪晴更是被他说得急也不是,笑也不是,脸色更是红润好似朱玉,恼道:“你......我......你们都不是好人,再取笑我,我便真的恼了!”

    墨止一吐舌头,耸了耸肩,宗正卿却是心中暗道:“你这小子,也没沈沐川说得那么机灵嘛.......”

第一百四十三章 梅城

    众人渐行驰远,数日之前还仰望好似山岳一般的天海关,此刻已被远远落在身后,回首相望来处,只剩云霞之中一道淡淡残影遥遥相对。

    秋风吹拂,叶落流丹,越是朝着寒叶谷行去,周遭颜色便愈发荒疏,待到梅城周遭,连枯黄的连绵枫林便都如同贫墨画笔的尾韵一般,不知在何时静悄悄地从视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梅城,便是寒叶谷前最后一处坚城,此城虽地处极北,却取了个秀致的名号,但如若探求其过往诸般旧事,这座冬日腊梅绽红的城池,却是北境边防线中一道不可或缺的环节,隶王一脉自祖上承领武帝谕令,率部坐镇北境以来,其王府便安在北境最前线的梅城之中,百年光景,隶王之名虽世代承袭,但铁血硬撼之风却不曾因盛世降临而有所缺失,及至夏侯雍这一辈,坐镇数十年,北桓不敢来犯,才转而西向,进犯卢龙关。

    墨止跨马前行,他自前些时日将那粒橙黄色药丸囫囵个儿吞入腹中之后,这几日竟气息渐复,已不用再躺在马车之内观沿路风韵,这般神奇效用,即便是宗正卿把脉之后,都赞叹不绝,还道是御玄宗门下必有灵丹药石,竟可缓解内息伤势。

    墨止勒马前往,只见梅城城墙高耸,然而四壁皆为白石所筑,通体好似坚冰一般,与西北那黑黢黢土落落的城墙甚是不同,宗正卿说道:“你曾在西北力阻北桓进犯,想必不曾见过我北境边防城池,这种白色岩石,全然取自我寒叶谷之中,名唤‘寒心石’,即便是在我寒叶谷内,也非得是探入深谷而不可得的东西,这寒心石与千年寒冰共生共存,历经风霜敲打磨炼,早已浑然一体,世间坚石莫过于此,只有北境几座边防重镇可得这寒心石打造城郭,为的便是防着北桓鞑子越境攻打。”

    墨止笑道:“寒叶谷百年来据边抗敌,我在江南时便有耳闻,时常心怀感恩,这一番能亲身到此观摩,亦是平生之幸。”

    宗正卿说道:“这一次暗云庄之事,若非你出手相助,剑长老和小师妹只怕都要被那鱼向晚的诡秘招数所控,即便是我,也不知还能坚持多少时日,你是我寒叶谷的恩人,我与沐川又是旧相识,你我言说,不必太过拘谨。”

    他话语方毕,回过头悄悄地望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孟雪晴,又神神秘秘地低声说道:“何况,谁知道日后会不会亲上加亲呢,你说对吧?”

    墨止愣了一愣,也跟着瞅了孟雪晴一眼,两人眼眸无意间对上,孟雪晴微微一笑,实是巧笑嫣然,美目流盼,少女青春,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清华绝俗之风,墨止问道:“宗大叔你的意思是......”

    宗正卿一点头,笑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墨止也笑道:“原来如此,是雪晴妹子看上了我御玄宗门下的哪个弟子不成?这样两门结亲两好变一好,亲上加亲!”

    宗正卿听了他一番述说,满脸无奈地长叹一声,说道:“你要这么

    说......倒也不算错,哎哎哎,师妹师妹!”

    他话语未完,孟雪晴早就打马上前,纤纤玉手一把拽住宗正卿耳朵,冷冷说道:“大师兄好不自爱,又在议论我什么!”

    墨止看着孟雪晴眉眼间似笑似嗔,含羞带怒的样子,倒与当年竹林间,那脾性古怪的叶小鸾又生出几分相似,不由得也眉开眼笑,说道:“雪晴妹子不愿谈这事,我们便不谈了,只是我们是此刻便朝着寒叶谷奔赴,还是先入梅城稍作停留?”

    孟雪晴微微一笑,说道:“大师兄答应我了,回到北境,需到梅城,吃一吃芙蓉肉和梅子酪才好。”

    宗正卿看着眼前这个小师妹,深知她不在北境倒还好,越是离家近了,那等大小姐的脾气便便不自觉地渐渐流露,莫说是自己,即便是谷中剑北原与冷残两位长老,又有哪个拿她能有半分办法,他望了望墨止脸色,问道:“墨少侠现下感觉如何?”

    墨止笑道:“自是无碍的,这两位菜肴自当初相识之际便听雪晴妹子说过,既然有缘到此,如何能不尝?”

    宗正卿叹道:“倒都是个个宠着我这师妹,既然如此,我们便进城,好好吃上一顿,也算告慰这些时日辛劳赶路。”

    孟雪晴听了一声欢呼,银铃儿般的笑声被墨止胯下的黄皮马听了去,似是也心生欢愉,配合着连发几声马嘶,前蹄不住扬起,中气十足。

    北境梅城秋季已极是短暂,不过十几日光景,城外的秋色便迅捷褪去,此刻城内气温只有晌午时分是一片暖融融的,几人借着阳光入了城池,墨止自重桓山到西北,再至如今北境,所见的城市也并不多,但若论及梅城这般表里不一,却是前所未有,从外观之,虽城郭好似白壁一般,但年深日久,难免显得陈旧,但入城之际,穿过城头门洞,恍然间一道日光刺眼,梅城繁华风貌却是尽在眼前。

    天容云意写秋光,木叶半青黄。

    梅城城内,打眼一望,赤金耀眼,秋色满目,竟与城外萧瑟景致大相径庭,街巷纵横宽阔,枫丹摇曳,染红半天苍云,虽是一城之内外,但景色相差殊迥,直如两个天地一般,墨止许久不曾见这繁华胜景,软红十丈,不由得四处观望起来,只见此地百姓已个个换上长裘皮袄,街巷两侧商贩沿街叫卖,不知名的蒸物散发着屡屡雪白的蒸汽和喷香的气息。

    孟雪晴微微一笑,跑到一个老婆婆的摊子跟前,甜美一笑,说道:“孙婆婆,要两个芋粉团子。”

    那老妪看着年过花甲,头发一派雪白,但体态健旺,慈眉善目,见着孟雪晴跑了过来,连忙笑道:“孟家姑娘来啦,这次好不容易才回来,婆婆这芋粉团子刚刚出锅,送你两个尝尝味道。”

    随即一把将身前偌大笼屉掀开,白汽好似穹盖一般呼地一下子腾上半空,一股略带湿润的香气霎时间弥漫了一整条街巷,墨止闻得食指大动,忍不住也走上前,却见笼屉之中一个个饱

    满圆润的白色蒸物,颤巍巍地挤在屉中。

    孟雪晴笑道:“孙婆婆做生意不容易,我不可白拿您的,这是两个芋粉团子的银钱,您收好啦,若是不收,日后爹爹可不教我来啦。”

    那老婆婆见她这般说,也笑着点了点头,选了中间两个最大的团子,取油纸包了递在手中。

    孟雪晴一脸兴奋,口中呼呼地吹着热气,手上将这两个团子倒来倒去,跑到墨止身前,将其中一个递给墨止,说道:“墨大哥,你且尝尝,这是梅城的芋粉团子,极是好吃!”

    墨止接在手中,这团子方才出锅,正是滚烫之时,看着又松又软,倒有几分像个馒头,可掂在手中倒颇有分量,他笑道:“难为雪晴妹子,这团子烫得很,可不要把手烫着了。”

    孟雪晴说道:“芋粉团子就是要吃新出锅热气腾腾的,待得凉了便不好了!”

    墨止点了点头,二人一同就口咬下,孟雪晴自是美不自胜,大呼过瘾,而墨止头一次吃,更是大吃一惊,说道:“世间还有这等美味!”

    孟雪晴笑道:“好吃吧?看着松松软软,但其实颇有较劲呢!这是孙婆婆家的芋粉团子,可是天下第一,取个儿大香甜的芋头磨做粉子,与米粉相合调成皮,再用野鸡最嫩的腿肉,取麻油煎得表皮干脆,再和上北境的各类菌菇提上鲜味,使秋油滚过,这才成馅,在别的地方,可是没这等口福呦!”

    墨止点了点头,望了望手中这芋粉团子,只见雪白的面皮上果然见了几分芋头独有的脉络,而内里的馅料更是剁得细腻几如肉蓉一般,但个中菌菇又提供了不同的脆嫩嚼头,只吃一口,心中霎时间大为满足。

    宗正卿瞧着两人大口吞咽,也不由得吧嗒了几下嘴,说道:“师妹倒真是贴心,买团子只买了两个,她师兄便是不饿喽?”

    孟雪晴朝着宗正卿瞪了一眼,笑道:“你以为我不知,你向来不喜欢先吃些团子挡了你食路,待会见了芙蓉肉,你还不是下筷子比出剑还快些!”

    宗正卿闻言,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好一张利嘴,看看以后谁敢娶你!”

    孟雪晴微微一笑,道:“我却不管以后的事,现下嘛,只要先去把我爱吃的东西吃个过瘾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墨大哥身上的伤势,也需要吃些好东西补补体力才是,对不对墨大哥?”

    她眼眸清澈似泉,斜睨过来,墨止望着她容貌明媚照人,实是越看越美,自也不愿挪开目光,只是淡然笑道:“这是自然,只是吃些东西,才好继续治伤不是?”

    孟雪晴嫣然一笑,执起墨止手臂,两人便朝着远处一座酒楼跑了过去,而身后那匹黄皮马见着墨止跑得远了,朝宗正卿怒打响鼻,鼻涕几乎溅到宗正卿身上,似乎对墨止跑出老远甚是不悦。

    “连匹马都敢招呼我,我招谁惹谁了真是......”宗正卿一脸无奈,执起缰绳,便小跑着跟了上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纨绔

    垂雪楼,乃是梅城,甚至整个北境范围内最为知名的一处酒楼,而其价码自也不凡,由外观之,八角磅礴,楼宇巍峨,在梅城之内,除却隶王王府中的“冷雁楼”外,便只此一家最为高挑。

    踏入其间,便可见处处古色雍容,中有山水绿植,氤氲淡淡水汽,而这般水汽在这寒天北境之中,倒并不清冷,反而略带了几分温热。

    宗正卿提着鼻子嗅了嗅,笑道:“沈师兄若是知晓我们来了此处用餐,只怕是恨不得几个纵跳跑回来吧?”

    原来垂雪楼间,酒香环绕,绵绵屡屡,虽处处可闻,却并非浓烈强艳的味道,乃是梅城独有的“暗香饮”方有此等独特气息,那店小二眼睛最尖,一眼便瞅见了人群中的孟雪晴,忙不迭地跑了上来,将雪白的抹布往肩上一搭,弓腰笑道:“孟大小姐到啦,今日还是老样子吗?”

    孟雪晴微微一笑,说道:“正是的,小二哥可还有座位吗?”

    店小二似是与孟雪晴已极是相熟,口中“啧”了一声便道:“您瞧瞧,旁人没有座位,您还能没有吗?这外间嘈杂,恐坏了兴致,孟姑娘,宗大侠,还请随我雅阁稍坐。”

    孟雪晴忽然说道:“小二哥,我们今日倒非主角,今日到来,可是为的请我墨大哥餐饮。”

    “呦,”店小二一双眼睛迅速地扫了墨止一眼,多年来混迹酒楼,三教九流自也见过太多,原不曾注意到这个面色略显消瘦虚弱的男子,但他心思极是活络,当即便陪笑道,“既是孟姑娘在意之人,当然也是贵客,是小的有眼无珠啦,墨少侠也请上座吧!”

    他将肩上抹布抖了下来,随手在长廊扶手上擦了几下,便向着阁楼引去。

    众人且行且走,拾级而上,垂雪楼中的贵宾雅间皆在顶层,故而越是朝上行走,酒客便越是稀少,楼下嘈杂猜枚斗饮之声渐趋消散,转而是声声丝竹占了上风,氛围极是清雅,但墨止却是淡淡皱眉,反而自觉楼下更有些人世间的烟火气。

    待得行至顶楼,店小二择了一间居中雅间,将三人请了进去,墨止走在最后,尚未踏入其间,另一旁的雅间却是猛地被人拉开,从中气哼哼地走出一个少年来,只见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着一件锦缎绿袍,双眉斜飞,眼含倨傲,两人不过眼色稍稍一触,墨止便已入了雅间,只听得那少年在屋外猛地高喊店小二。

    而那店小二听了,也是吐了一下舌头,苦笑着说道:“诸位见谅,隔壁那位我们也惹不得,他可是......”

    “有活人没有!本公子说话难道不好用!”

    而这一声呼喊,却是仅隔一门,显然是站在门外厉声高喊。

    这般言行,莫说是自小养尊处优的孟雪晴,连宗正卿都不免微微皱眉,店小二瞧着几人脸色,更是一脸赔笑着应道:“来啦来啦,公子稍候!”旋即略略抱拳,先行退了出去。

    孟雪晴秀眉紧蹙,说道:“隔壁究竟是什么人?

    这般吵闹反教我没了胃口,这样一看呐,还是与楼下那些往来客商一同饮酒最是随意舒适!”

    墨止也笑着说道:“隔壁那家伙,我方才倒见着了,衣着颇见华贵,想必是哪家公子哥儿吧?只是这脾气实是不敢恭维。”

    孟雪晴笑道:“北境诸多士族大家,皆是靠着父辈荫封留存至今的,所仰赖的皆是百年来的军功战绩,只是到了如今盛世,反倒许多纨绔子弟丢了父辈的脸面。”

    她自小敬仰北境古来诸多名将风骨,也曾见着父亲师兄仗剑退敌的英武烈事,但每每见着一些借着祖辈名号横行往来的子弟,便大为不屑,而隔壁那少年,却是大大地符合她心中对“纨绔子弟”四个字的定义,故而一句话越说越怒,说到最后,几乎是大声朝着隔壁数落起来。

    果然,孟雪晴话语方毕,只听得一旁房间内,那少年又是一声勃然大怒,显然正对店小二责骂:“你这店家莫非不想再开!怎的何人都要接入顶层?你速速教那小妮子滚下楼去!”

    少年话语说得霸道蛮横,可店小二却是唯唯诺诺,支支吾吾地应和着,孟雪晴虽听不真切,但约莫皆是些和稀泥的话,可忽然间,只听得一声脆响,隔壁大门竟被轰然撞开,店小二滚球儿似的被人一脚踹到了走廊之上。

    墨止脸色一变,已是率先夺门而出,一把便将店小二扶了起来,只见那店小二脸上一片红肿,胸前衣衫皆被揉在一团,想来是被人一记窝心脚踹了出来,口中连连粗喘,墨止手指微动,便在店小二背心处气脉穴位上推拿了几下,店小二这才缓缓均匀了气息。

    墨止抬眼望去,只见那雅间之内,绿袍少年一脸怒意,径直相视,偌大一个雅间,除了他自己和一个童仆之外,更无旁人,他不禁心头怒火大起,正待起身斥责,孟雪晴反而率先抢进门去,怒道:“你这人可真是不讲道理,莫非这酒楼专为你一人开的?”

    绿袍少年望了望孟雪晴,冷冰冰地说道:“本公子便是在那帝京城中,也是人人簇拥着伺候,怎的到了这北境偏远荒蛮之地,反倒还得教我自己寻这腌臜东西不成?”

    孟雪晴听他话语甚是无礼,脸色红扑扑地满是怒意,说道:“你在别处便是谁家的爷爷,我却不管,可你在北境,却不可随意打人!”

    绿袍少年眼眸如箭,上下打量着眼前少女,只见孟雪晴脸色发红,却不失圆润可爱,虽身着长袍,却依稀可见少女玲珑体态,不由得微微一笑,说道:“哦?北境的姑娘,倒真是规矩多,明明已是偏远的村姑,倒一套一套的道理,你若要我不再为难这店家,倒也容易,你来与我喝上几杯,我便罢了,否则嘛,今日我倒不能与这店家干休。”

    孟雪晴被他说得气恼已极,但他话语间却似隐隐带着恶俗,一时之间竟千言万语堵在胸间,却发不出一言,忽然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拍,竟是墨止早已来到身边,随手拉过一把木椅,翘着二郎腿,坐了上去。

    “要喝酒嘛,老子陪你。”

    那少年望了望墨止,心中暗道:“谁要与你喝酒......你是谁老子!”

    当即便冷然道:“你又是哪里来的怪人,我要和那个小妮子饮酒,她若不陪我,你这小畜生又来做些什么?”

    墨止随手从他桌上拿起一块牛肉丢进嘴里,问道:“小畜生骂谁?”

    绿袍少年道:“小畜生骂你!”

    墨止闻言笑道:“你知道你是小畜生便好!”

    他这番话语,原是孩童玩闹时的戏侩之言,但他打眼所望,耳中所听,便已猜知眼前这少年必定有些背景,故而对民间孩童玩闹之语必定不懂,当即便开口嘲讽,果然,那少年话虽接得甚快,却猛然意识到墨止话语中自带着嘲讽,当即憋红了脸庞,也不知该说什么。

    孟雪晴反倒被逗得一笑,说道:“你知道你是小畜生便好,哈哈哈哈哈。”

    绿袍少年何曾受过这等气恼,当即脸色一沉,怒道:“你不是喜欢吃这牛肉,我便教你吃个够!”

    说罢,挺掌下拍,桌面一阵剧颤,菜肴倒被震飞了两三碟,其中便有方才那一碟牛肉,绿袍少年一声大喝,掌源横揽,拍在盘上,那碟牛肉便好似飞石一般打将过来。

    墨止见状,也是心中一惊,单说这掌力而言,眼前少年功夫大是不弱,即便是自己身上无伤,也未必便可言之必胜,但眼见那牛肉汤汤水水,挥洒而来,墨止忽然福至心灵,想到当初铁石心居之中,两人余将那百颗石子一同震上半空时的场景,耳畔再度听闻当初他淡然话语。

    “星在眼前,要摘便摘。”

    墨止灵机一动,身子倒卷,信手在那牛肉中一拾一取,便取下两块,弹指回击,那两块牛肉扑腾着便又沉沉回到少年眼前,只不过摘星手这一门暗器手法虽看似轻巧迅捷,但却纯然须得内在罡气催动,才可轻重两相顾,此刻墨止体内提不动半口真气,所施手法,便只得借着力气打出,比之罡气饱满,轻重皆宜的力道,自然也差出许多,好在那少年功夫虽不庸常,却也不到如何精纯,见那牛肉倏忽而回,乃是前所未见的速度,当即脚下一个拌蒜,几乎跌倒,偏在此刻两片牛肉“啪啪”两声打在面颊之上,倒好似被墨止隔空抽了两个嘴巴响亮至极。

    “你......小畜生,你......”

    墨止笑道:“小畜生骂谁?”

    “小畜生骂......”少年刚要借口,便立时又住了口,一口气憋得上不来下不去,脸色通红好似大枣一般。

    店小二此刻眼前才金星散尽,看了看眼前情形,大叫一声便窜了起来,连忙说道:“诸位诸位,冲动了冲动了,小人贱体,打打骂骂有什么不可的,几位可莫要失了和气。”

    那少年被气得暗暗切齿,怒气冲冲,喝道:“好一个北境,真是民风淳朴,我定要告知爹爹,倒是回禀圣上,说一说如今北境成了何等样子!”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世子

    店小二忙不迭地跑到隔壁雅间,却见宗正卿一个人端坐堂中,手里捧着一把瓜子,正自嗑着享受,不过稍许功夫,瓜子皮儿已摊开一大片,店小二顿足念道:“哎呦,我的宗大侠,咱寒叶谷好歹是北境大宗,眼下都打起来了,阁下不去劝解劝解?”

    宗正卿笑道:“你这人也真有意思,明明是隔壁那小子先找你晦气,这等纨绔子弟,不教训下怎么行?他倒是什么底细,你且给我说来听听?”

    店小二凑上近前,低声说道:“这个......小的确是不知,但隔壁公子日日出入隶王殿下府邸,可是一马平川,旁人不敢相拦,在下只怕这是帝京来的达官显贵,可不敢招惹。”

    宗正卿听了,略略思忖,偏就此刻,隔壁传来一声暴响,竟是墨止已侧身跃出门外,额上微见汗水,而那绿袍少年却是抢身而出,一脸傲狠神色,哈哈笑道:“我还当是什么高手,原来不过是个绣花枕头,虚有其表!”

    墨止擦去额前汗珠,嘿嘿笑道:“你还算是废物中出彩的一个,来来来,我倒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绿袍少年双臂微微摆动,探上前来,只见他拳掌并济,缓急相续,必有名师教导,一时之间竟看不透来路,若是寻常身体无恙,自是运起内力硬抗硬打也是无碍,但此刻墨止却是不敢硬撼敌手,一个侧滚便又避开数丈,只不过身躯尚未宁定,耳后便又传来一阵风声,竟是绿袍少年拳掌又到眼前,这一番他攻势跟得紧密周正,大显功夫。

    墨止便是如此连躲连避,幸得“斗转归尘”步法精妙玄奇,始终不离星位正朔,那少年左拳右掌,恍惚间拳掌再度交换驰援,却是始终与墨止擦身而过,而再观墨止,先头虽略显仓促狼狈,但越斗,脚下步法便越是灵活变幻,少年再打十几招后,墨止已是负手游身,只是擦着他袍袖左右闪转,反多了许多挥洒自如之意,只是绿袍少年连连发功运劲,风起楼宇之间,却阵阵落空,虽是少年身强,却也不由得气喘起来,心中切齿,口中大喝。

    “你不要脸,似你这般躲闪,还打哪门子架来?”

    墨止笑意融融,再避他三拳两掌,说道:“你打中了我,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孟雪晴见这雅间走廊虽甚是狭窄,可墨止如今步法迅捷,竟比之当初与剑北原左右挪移之时更添了几分熟练,暗想着连剑长老都不曾抓到他的轻功步法,眼前少年如何拿得住,当即心中一阵舒畅,只是微笑着望着墨止身法圆转,或进或退。

    少年再打二十招,仍是一无所获,心中气沮不已,他自幼秉承名师教导,到了这般年岁,自问同龄辈分中的年轻人,当无几人可与自己匹敌,教导师傅亦曾言说,如今拳掌之道已有小成,若非江湖高手,旁人撑不过十招之数,可眼前这病恹恹的墨止,拳脚功夫如何倒不可知,偏就脚下古怪步法看得近在眼前,却又好似远在天边,任自己如何出拳回掌,尽皆是徒劳无用。

    其实这绿袍少年所练的拳掌功夫,乃是江湖中极是厉害的招法,拳走沉稳,掌行轻灵,一经使练,拳若铜锤钢刀,掌似飞剑软索,自家拳掌皆是一心所控,更是交替变幻,只是这绿袍少年所修日短,未得游刃有余,故而拳掌交替之间,偶有间隙,若非如此,攻势连绵无尽,即便是斗转归尘这等玄奥步法,也难以尽避其锋芒。

    而绿袍少年又哪有心思自忖短处?他本就是一副桀骜心思,料想着只需自家功夫一出,顷刻间便可将墨止

    制住,以显威风,却哪里料到招招式式皆如泥牛入海一般,自家气力渐竭,而墨止却是越斗越精,数次闪身胁下、背后,若是有心施手,只怕早已朝着少年几处大穴发力打去。

    绿袍少年心里一急,双手又一变招,全然化作拳势,呼呼起风,直冲眼前,墨止屈身一闪,旋风般躲开,可墨止身躯未及避退,绿袍少年拳在半空陡然变作掌势,掌力轻盈好似飞梭一般,轻飘飘地便朝着墨止肩头打去,此一番双拳换双掌的功夫,原是他不曾体会,可眼前他情急智生,便舍了一轻一重转圜的妙用,反而十成沉重骤变十成轻盈,虽已变了这套功夫的初衷,但临阵之下却大有所用,墨止身子方定,身后双掌已到背后,眼看便要拍上,孟雪晴一声惊呼,实是大出意表,连宗正卿都陡然起身,只不过离得甚远,来不及近前相救。

    墨止一时之间后身洞开,全不设防,绿袍少年呵呵一笑,双掌又再化拳,径直锤了上去,只不过他此刻掌再换拳,终究是自拖攻速,拳力稍一迟滞,墨止脚下又是一变,早前跃开去,少年心知失策,也紧跟而上,他吃一堑长一智,这般十成十的变幻不可再用,便又换做一拳一掌,交替袭来。

    墨止陡卷身躯,狸奴一般前跃,在地上抄起一对筷子,五指齐动,两根竹筷在手中倒似毫不相关一般圆转犹如两片荷叶,待得少年单拳劈到,一著上点神门穴,一著被无名指凌空一弹,直打向肘间麻筋,顷刻间只听得两声响动,那少年左臂颓然下垂,墨止如今认穴之准,打穴之速,实是已非下山之时可比,此刻虽难以罡气催动,但只凭着两个竹著,便足以将这莽直之拳克制起来。

    少年忽然只觉得左臂腕间及至肩头尽是一片酸麻,再发不出半分力道,好似一整条手臂都不再属于自己一般,当即一声痛哼,险些半跪倒下,可他却步履一沉,硬抗不倒,右臂再往前打去。

    “翀儿!住手!”

    少年本心思狂烈,但听得这声闷喝,却攻势顿止,四下里张望许久,竟不敢再多动作。

    墨止望着他左右相顾的模样,显然对发声之人甚是敬畏,他心中起疑,暗暗想道:“这家伙方才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不知什么人竟还让他心存顾虑?”

    只听得来人步履沉重,一步一步踏着阶梯上到顶层,众人抬眼望去,只见来人身着一袭长衫劲装,显得简洁干练,腰间挂着一块白玉牌,瑞气暗生,必非凡品,再看其人,生就八尺有余的身量,浓眉大眼,阔面生威,头戴一副金玉冠,看着也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但打眼观望,却是不怒自威,好似天生便带着几分威严压迫一般,此人双眼一瞪,说道:“翀儿,我曾教导你,北境平顺多年,寒叶谷居功甚伟,你平日里懒散些倒也便了,却不可与寒叶谷高足放肆!”

    墨止瞧着眼前此人虽生得面相不凡,但话语间仍是带着一副导人劝诫的姿态,虽知他话里行间向着寒叶谷,却也并未有多少好感,反倒是宗正卿笑着走了上去,拱手说道:“原来是朔公子,方才是些许误会,不知情有,闹出矛盾,还请世子恕罪。”

    “朔公子?”

    孟雪晴小碎步凑到墨止耳畔,低声说道:“这人叫做夏侯朔,是当今隶王殿下夏侯雍的世子,日后袭承王爵,多半便是此人。”

    夏侯朔亦拱手还礼,笑道:“见笑了,这位是家中二弟,单名翀字,自幼便在帝京中,这几日才回还北境,性子养得傲慢了,还请诸位海涵。”

    夏侯朔话语淡然相叙,但眼眸仍是淡淡地朝墨止扫了一眼,随即走到夏侯翀面前,冷冷说道:“平日里教你多在家中习武修文,你却不听,今日还好不曾闯下大祸,若是伤了孟谷主高徒,莫说是爹爹责骂,便是我也饶不得你!”

    他话语方毕,便转过身朝墨止说道:“孟谷主得收高徒,年纪轻轻便有这等轻功身手,寒叶谷未来必定一片光明,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墨止自知并非寒叶谷门徒,孟元秋虽名动天下,可自己却实是连他一面都未曾见过,正待开口否认,宗正卿却抢先拦在身前,笑道:“什么徒不徒的,都是兄弟罢了,今日咱们两家也是并不知情,不如一盏酒过去,两个小辈就此罢手,世子以为如何?”

    宗正卿忽然一番抢白,夏侯朔也是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北境千古稳固,全是寒叶谷与隶王府配合得当所致,如此通好之家,自是不可再有嫌隙,来来来,我为这少年斟酒。”

    夏侯朔言谈欢笑,取过一个杯子便斟上美酒,一把递了过去,只不过他手速奇快,犹带风力,显然运着内劲,而他杯盏递得迅捷,可杯中酒水满盈欲滴,却不晃不撒,显然功夫更胜夏侯翀甚多,眼见杯盏递在眼前,墨止若是硬接,单是内力之差,便已极难抹平,介时受伤而退,自不必言,若是不接,夏侯朔手力顿止,则酒水洒到墨止满脸,皆极是难堪。

    宗正卿哈哈一笑,说道:“墨止从不饮酒,我可替他带饮如何?”

    一语未毕,探手横揽,在杯子另一侧微微照拂,一股森然寒意却是自然而生,将这杯盏劲力微微一遏,两人劲力一冲,杯中酒水微起涟漪,却仍是不洒,二人功力收放自如,墨止看在眼中不得不服。

    夏侯朔道:“此事乃是我王府中人冲撞了墨止少侠,我身为世子自然要赔罪敬酒,正卿兄弟,可莫要阻拦呐。”

    他话语这般说着,腕间再添力道,中指朝着酒杯底座提点,酒杯受力上扬,挣脱两人劲力护角之势,打着飞旋起在半空,酒花四溅晶莹剔透,酒香霎时间满盈头顶,宗正卿探手接过杯盏,掌力圆转,酒杯竟随着一股寒风微微打旋,在掌间跑马一般周转暇余,将那飞溅酒水一滴不落地重新接回杯中,随着最后一滴酒水落杯,轻轻一响,涟漪微起,仍是满盈一杯,不见丝毫缺损。

    宗正卿仰头一饮而尽,道:“我们江湖人粗野惯了,见着美酒只怕走不动道,墨止的确不可饮酒,在下代饮了,日后两家携手护卫北境,当真是同心同德,全靠世子周旋,在下敬服。”

    夏侯朔微微一笑,道:“宗大侠言重了,贵宗声望日隆,便是我隶王府,也需向贵宗讨教,再等数载,哪还需要我来周旋?”

    宗正卿笑着将孟雪晴和墨止揽在身后,笑道:“世子过誉啦,今日天色晚了,我们还需赶着回府,不便多留,还请世子与翀公子不必相送。”

    待得宗正卿等人离去,夏侯翀才气哼哼地走上近前,说道:“兄长为何放他们离去!寒叶谷的人也太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夏侯朔冷冷说道:“今日本就是你横行无忌惯了,惹出事端,要我如何追究?何况那宗正卿功夫本就当世一流,即便是我也输他一筹,更何况他背后还有寒叶谷几个老家伙撑腰,你且记着,若非有必胜把握,绝不可贸然造次,我们隶王府当初将你送入帝京作为质子,便是因当年爹爹一道奏疏说得有些疏漏,我们日后绝不可重蹈覆辙,可记下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游湖

    “大哥,我还是不懂,他寒叶谷有何了不得的?我们隶王府奉太祖遗命坐镇北境,爹爹更是几十年披星戴月,总督北境诸军事调度,有何可惧他一个江湖门派?”

    夏侯朔自顾自地将满地杯盏盘碟拾了起来,端端正正地放回桌上,淡淡说道:“你久居帝京城,北境诸事,于你而言并不了解,你所得听闻,不过是旁人风闻而已,其实北境这几十年来,得以平和安顺,北桓鞑子不敢来犯,转而西向,除了父王手上这二十万铁骑锐不可当之外,那寒叶谷的偌大名声也不可小觑。”

    夏侯翀少年心性,又自负于家传勋爵功绩,正是态度傲然的时候,他将头颅一扬,说道:“任是什么江湖门派,又哪里比得上咱家二十万铁骑的威势?连西北萧家军那号称无往不利的‘云骑义从’,说破大天,也不过五六万人,寒叶谷莫非还比萧家军更加厉害?那孟元秋不就是单剑破了魔道魁首的那个人嘛,江湖武斗,有何可称道?”

    夏侯朔笑道:“说你平日里傲狂,爹爹教导你低调谨言,你却还不听,爹爹志向你岂不知,我们做儿子的,自然追随跟从,既是大事未竟,这北境又是我们根基之所,那么这寒叶谷便是我们切切不可得罪的一股势力,孟元秋此人可单剑破万里黄沙,直达魔道本部,搅动天地日月,又全身而退,焉知他不可仗剑直入万军从中?此人剑术已是通神,寒叶谷门下人丁虽薄,却个个精悍,即便是方才与你争斗的那个少年,功夫奇诡我也观之不透,寒叶谷背后,除了诸般高手根基,还是这北境人心向背,日后爹爹施展宏图,若是寒叶谷可为羽翼,何愁北境百姓不箪食壶浆?”

    夏侯翀听了,对眼前兄长心中更是无限敬仰,胸中豪气陡生,不禁说道:“大哥说得甚是,小弟还是浅显了,可若是寒叶谷中人,泥古不化,不肯为父王所用,又当如何?”

    夏侯朔临窗远眺,垂雪楼高耸如丘,北窗正对着远处隐隐雪峰山谷,此刻天际微泛薄雾,山岳林木连做一片,那远处绵绵丘墟,岿然莫测,正是千里横亘北境的寒叶谷,他静默许久,缓缓说道:“风霜欺紧,雪压枝头,这世间,又有哪一株傲寒松柏,没一颗细枝呢?”

    宗正卿回头望了望,只见孟雪晴仍是一脸不悦,手里抱着新买过来的一颗芋粉团子,气哼哼地生着闷气,他苦笑一声,说道:“小师妹也莫要气恼啦,这一次谁想到偏就遇上隶王府的两位公子,那个夏侯翀自小不在北境生活,我也不曾认识,没吃成芙蓉肉和杏子酪,倒也不必挂怀,找个时间,我们再出谷买上便好。”

    孟雪晴白眼一番,气道:“那两个人!看着便不像个好人!我盼着这一顿可足足好几个月,偏就被他们打搅了兴致,要我说,墨大哥,你方才只管教训他就好。”

    墨止苦笑着说道:“北境隶王,毕竟也是封疆戍边的王爷

    ,他家世子公子也必定非比寻常,莫说是我当时未必打得过,即便是能赢他,我也不好因一语之失让寒叶谷与隶王府失和,若是惹出这等事端,我罪过可太大了。”

    孟雪晴一边骑马,一边盯着怀里芋粉团子,满脸苦涩惋惜,定定地说道:“唉,反正他隶王府给爹爹送的什么珍宝器具也多了去了,爹爹一直都是原样归还,想必两家子关系也不过如此,只是可惜了我这一顿好吃的呐......”

    宗正卿忽然抬手一指,说道:“师妹你看,前方便是冷红浦了,过了冷红浦便是寒叶谷口,咱们回家啦!”

    自梅城而出,便是一片偌大平原,溪流似是引领一般静静蜿蜒向前,而沿着溪流两侧,土润草长,灵金色长草好似绒毛一般随风摇曳,举目所及尽是暖洋洋的金色,从来沿着溪流江河,水土丰茂,北境虽地处偏狭,但沿着河流所向,也少不得景致胜意,众人行过一处山坳,溪流陡然北折,山坳过后,墨止眼前霍然开朗,此前满眼金色,到了此处已是满天红遍,举目所及,处处流丹,正是寒叶谷前的冷红浦。

    但见溪流行至此处,汇入一片湖泊之中,这一汪湖泊倒映着四下里红树丹叶,满山皆似浓烈的火焰一般,金草丹树相映成趣,美不胜收,四处更有野兔欢悦,长雁成阵,甚有生机。

    墨止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不禁感慨叹道:“世间景致,竟还有这般浓烈。”

    孟雪晴笑道:“冷红浦乃是寒叶谷前一处胜景,这般风华,在中原不易见到。”

    墨止点了点头,中原大地虽是四季分明,秋冬亦所有之,但若论及这般秋色冬雪,浓艳无伦,却是逊色不知多少,宗正卿带着两人策马又浅谈过岸,笑道:“墨止头一次到了冷红浦,又正值深秋时节,正是景致最好的时节,师傅在岸边留了一支轻舟,小师妹不妨带着墨止四处看看。”

    孟雪晴心中一喜,转而便望向墨止,墨止看她笑靥如花,一时之间倒似是比这红叶彤云更添娇美,心中泛起一阵怜爱,便也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麻烦雪晴妹子啦。”

    孟雪晴见他允诺,更是喜不自胜,连连说道:“不麻烦的。”

    说着,宗正卿已拉来一条赤红色的浅月扁舟,微笑着说道:“这舟载不得多人,墨止你的这匹黄皮马性子又烈,我便在此看管,小师妹自幼便驾舟行于浦上,倒也无妨,你们尽兴游玩便好,玩得舒心了,咱们再入谷去。”

    他话语方毕,只听得耳后一声嘶鸣,竟是那黄皮马又是扬足半跃,似是不满,宗正卿一正缰绳,凑到黄皮马耳畔,低语道:“你这小家伙,看人倒看得紧,让他们两个人独处片刻,对你又没坏处。”

    黄皮马响鼻一打,头颅高扬,倒也不再表态。

    墨止笑道:“我这位马兄脾气古怪,但屡次救我,宗大叔可别对

    它用强。”

    说罢,墨止与孟雪晴便上了轻舟,缓缓绕湖漫游。

    一船秋色,十里湖光。

    孟雪晴人在景中,肤色娇嫩似玉,借着红叶丹色映衬,更显得白皙逾恒,长发微见散乱,几缕贴在面颊之上,倒更显几分慵懒可爱,墨止眼前风景似画,但天地之间便是何等景致再有眼前伊人这般精巧?他微微一笑,便伸出手,将孟雪晴面颊边几缕秀发轻轻捋到耳后。

    然而手指方才触碰少女面颊,两人心中便各自好似被闪电打过一般,浑身一阵酥麻,而这般感触,连墨止也是头一遭,孟雪晴更是霎时间面色绯红好似朱玉一般,但身上酥软,心旌摇动,却是也不曾躲闪,任凭着眼前之人将秀发贴着面颊缓缓移至耳后,墨止的手略带凉意,但此刻却更是教她神魂一动,再望向墨止稍稍苍白的面庞,心中不由得浮想起暗云庄中,墨止身带重伤,挺身力战时的样子。

    从来少女心中,无不爱重少年英豪,而与墨止相遇时,看着不过是个落拓乞丐一般的模样,但短短片刻相识,墨止便已数次将自己于危难中解救,及至到了此刻,心中对眼前之人,竟早已难舍难离,孟雪晴对男女之事也并不知晓,更不知心中爱慕,只是隐隐觉得,此刻游湖赏玩,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恩爱,只盼望着眼前这时光不要过去,便是借着风光秋色,终生相伴才好。

    墨止看眼前少女面若春桃飞花,当真是世间独一份的美貌,明艳不可方物,心中如何不怜不爱?两人四目相接,不由得各自微微一笑,甜蜜之意,不需多言。

    “墨大哥,你一定能治好伤,然后,你留下来陪我,或者,我随你一同周游江湖,可好么?”

    孟雪晴朱唇微启,小声说道,她话语轻灵婉转,但随着心中羞怯,话到最后已几不可闻。

    墨止想到身上伤病,心中却忽然一凉,苦涩说道:“雪晴妹子,你心中意思,我知道,但我这伤病,即便是半边阎罗黄震亨亲自看过,都不曾根治,并非我生来无情,只是我不愿临死结缘,反倒误了你。”

    孟雪晴眼含柔情,心若柳絮,早已随着墨止而动,她轻声说道:“墨大哥是我心中英雄,英雄岂会薄命,寒叶谷得天地造化,珍贵药材数之不尽,必有一方可治你伤病,只是雪晴还有一事想问。”

    墨止说道:“妹子请问便是。”

    孟雪晴眉眼低垂,倒似是多了几分忐忑,她犹豫许久,才怯生生地说道:“那个持青剑的少女,到底与墨大哥你,是什么关系?”

    她方才问完,不敢直视墨止,又连忙说道:“若你们二人真的相好相恋,我也不会从中横插进来,墨大哥你直说便好,我......我自可退去,不会教墨大哥为难的。”

    “小鸾吗......”墨止心中想起,便又再生出苦涩惋惜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入谷

    舟轻扬至湖水正中,四下里风飘叶落,举目四下,实是好似天下一秋,映衬着秋水如镜,倒映着孟雪晴满面愁容。

    墨止轻轻倚在船头,仰望天际,缓缓说道:“那个丫头,确是我当初相恋之人。”

    孟雪晴听了,只觉得浑身似堕冰窟,心中又如遭滚油淋漓,整个人僵在原地,霎时间心灰意冷,更不发一言。

    墨止缓缓说道:“雪晴妹子,我对你如实相告,乃是不愿因我一人感情有所隐瞒而生出误会,不可耽误你、委屈你,那个姑娘名字叫做叶小鸾,当初在玄岳峰禁地相识,她的师傅,便是魔道十四凶星之一的荧惑。”

    墨止望向眼前少女,却见她低眉含泪,仍是一语不发泪水只是静悄悄地落在衣衫之上,他心有不忍,但仍缓缓相叙:“荧惑此人,我虽不识,但她师徒两人感情甚好,她当初离开我独自下山,想必是收到了她师傅遇害的某种消息,那日重逢,听她所说,倒似是沐川叔害了她师傅荧惑,但沐川叔向来不杀无辜之人,此时或许未必那般简单,可此次重逢,她却变了。”

    孟雪晴微微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墨止,轻声问道:“变在何处?”

    墨止说道:“此前与她相识相知,她脾气虽带几分古怪,但为人善良,凡事不喜动武,可此次见面,她身手狠辣凌厉,出剑毫不容情,更不允我解释半句,这一则,非但是对沐川叔,便是与你交手时,也是剑剑朝着要命处刺去。”

    孟雪晴略略回想,当初在客栈之外,叶小鸾手持青剑与自己交锋比斗,确然是剑剑锋锐,处处朝着夺人性命使劲,两人虽斗了不过十几招,但孟雪晴却是险象环生,数次将要挂彩,至今思忖起来,仍暗觉后怕,叶小鸾青剑之利,便是硬撼拂雪剑这等当世神锋,也不过稍落下乘,有数剑皆是奔着刺花孟雪晴脸庞而来,这等狠辣招数,的确是前所未见。

    墨止紧闭双目,面露苦色,说道:“可我仍相信她本心未泯,我虽然不是什么每日颂念佛号的大和尚,但我却相信她是受了那黑衣畜生的挑唆,若得一日,可唤回她心中良善,我是在所不辞。”

    孟雪晴听了,轻轻叹气,问道:“她若舍了狠辣之心,放下仇怨,墨大哥你是否还会与她同归?”

    墨止苦笑一声,道:“讲句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如今命在旦夕,许多事,我已有心无力,便是因此,若我早早离去,便不可承你错爱,一个寿数难长的人,如何可动情爱人?这般感情,终究误人误己,妹子,您可清楚?”

    孟雪晴摇了摇头,道:“墨大哥,我却不惧将来,你只管安心疗伤......”

    她话语未完,墨止便摆了摆手,望向远处那片浑然深谷,笑道:“我当初遭逢劫难,举家被害,若不是我侥幸跑到珑山,只怕也早就罹难,如今行至此处,牵挂的都是各位友人前辈的心血,其

    实就我而言,我早已疲惫不堪,我思念我的爹爹和娘亲,我思念乌袖镇的故旧时光,生与死,对于寻常人而言,乃是天地之分,与我而言,却是鸿沟之畔,我已在死生之间来来回回了数个月,经历了诸般苦痛,谁又可知?若我真的在这般幻美之地长眠不起,反倒省事,干净利落。”

    小舟轻飘飘地停靠岸边,黄皮马一声欢嘶,踏足上前,迎了上来,宗正卿见着两人神色低沉,倒也不多问,只是自顾自地收拾了行囊,朝着谷口引去。

    冷红浦距离寒叶谷已不过半个时辰路程,行不许久,周遭景致便又渐趋疏落,红叶尽去,衰草连生,北风渐紧,寒石成山,一阵寒风吹过,天地间好似顿然失了所有颜色,只剩下灰暗的天幕和黑黢黢的山石,周遭好似刚刚经历大雪侵袭,枝头压着沉甸甸的雪和冰晶,一个偌大的山谷谷口便呈现眼前,谷口山壁之上,不知何人以利器镌刻着三个大字。

    寒叶谷。

    墨止近前观瞧,只见谷口山壁,细纹古旧,有若寒铁一般,其中冰晶含雪,似已沉积了千年万年之久,这般坚石,想来便是借着神锋之利,也绝难伤及分毫,而眼前这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却个个嵌入石体半寸有余,棱角分明,大成若拙,实是令人叹为观止。

    孟雪晴走到身畔,轻轻说道:“这石刻,是我孟家先祖所刻,当年先祖开宗于此,见这深谷寒叶知秋,故而赐名,据说当年先祖剑法玄奥,这三个字,乃是纯以枯枝为笔刻画上的。”

    墨止听罢,略略心惊,说道:“这石体如此坚固,我还道这字迹,乃是用寒叶谷饮冰拂雪双剑所成的。”

    孟雪晴苦笑一声,道:“世人皆知我谷中有饮冰剑、拂雪剑两柄神锋,乃是一阴一阳所成,却少有人知,如今我谷中的饮冰剑却已失落了近百年光景。”

    墨止长叹一声,心中暗道:“此乃是孟家家事,我不宜多问,想来这几个大字说是取枯枝所成,但人力终究有限,何等功力之人,方可以枯枝破坚石?想来是增添祖辈光耀的传说罢了。”

    他心中这般所想,表面却并不显露,只是轻轻点头,便随着宗正卿步入谷间,到了寒叶谷地界,秋色便更是倾颓,转而北风渐起,呼啸远方,越是深入,雪迹便更是明显,松柏担雪,梢挂冰柳,处处皆好似到了三九天气一般,若非是在梅城早早换上了厚实的长袄,只怕还来不及见得孟家庄园,墨止便要先染上风寒了。

    墨止行了莫约半个时辰,忽而听罢风声乍紧,半空中想起一声沉甸甸、病恹恹的声音。

    “来者何人。”

    墨止听得此人话语轻至不可闻,更兼无甚元气,但却听得清清楚楚,这等功夫却是不曾得见,眼前身随声至,一道灰色身影如鹤一般跃至眼前,正是一个瘦瘦高高的老者,身着一身轻飘飘的灰袍,一对耷拉眼,似睁似闭地望着自己

    ,墨止左右动了动身子,只觉得那老者目光虽似有若无,却始终不离自己左右,看似空洞无神,但却暗中似是一柄尖刀一般,早将墨止里外捅了个遍。

    墨止稍一拱手,尚未说话,只听得孟雪晴先是一声娇笑,高喊道:“冷叔叔!”

    孟雪晴笑靥如花,跑上去拉着那老者袍袖,便要带到一旁,而那姓冷的老者见了她,也露出几分苦笑,对这少女毫无办法,口中低声道:“晴姑娘莫要笑闹,这小子刚才入谷,不给点下马威日后怕是欺负你。”

    孟雪晴微微一笑,只管拉着他跑到一边,自顾自地言说着这一路所见所遇,宗正卿耸了耸肩,对墨止说道:“这位是冷残前辈,与你此前所见的剑北原前辈,皆是我谷中长老,这二人脾性不同,但皆是古道热肠的仗义豪侠,你日后与他们相熟,便知晓了。”

    墨止笑道:“两位长老前辈一看就是好人。”

    他二人言谈正欢,却忽然听得冷残那便一声惊呼,道:“什么!你被迷失了意识,与那小子一同关在一个暖阁之中?”话语之间,净是愕然惊叹,犹带着几分震怒,旋即沉声说道:“那庄子叫做什么?暗云庄?庄主叫什么名号?鱼向晚?好好好,老夫日后必定亲自南下和这条鱼好好说道说道。”

    冷残抬眼瞥了墨止一眼,心思稍动,又低声问了什么,却是旁人听闻不到,然而孟雪晴却忽然脸色绯红,急道:“自然没有!墨大哥是正人君子,若非他尽力相救,我们几人只怕如今还被困锁在那深井地牢之中。”

    冷残听罢,点了点头,“哼哼”地清了几声嗓子,旋即负手来到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声说道:“你是沈沐川的徒弟,我本不该教你入谷,但你救了晴姑娘和正卿,算是平了当初沈沐川一剑之仇,老夫恩怨分明,也不为难你,你现下便下山去吧。”

    宗正卿一听,连忙拱手道:“剑长老,不可,墨止少侠是接了师傅飞鸽传书相邀,来谷中治伤,他身上的伤势,极是古怪,只怕普天之下,除了咱们宗门,旁人也无他法,还望剑长老体恤。”

    冷残眉眼一翻,淡淡道:“小子,把手腕子递给我......左手,你是不是蠢!”

    墨止掀起袖子,如今体内伤势缠绵依旧,臂膀早就不复当初那般精壮干练,反而倒生出几分苍白纤瘦,冷残探指在他腕脉上轻触,忽而双眼一瞪,冷若冰霜,说道:“小子,你莫非是魔道弟子?”

    “这老小子不明所以,学艺不精,懂也不懂!”

    众人听得一声洪钟一般的大喝声自林间炸响,这声音众人听得熟悉,正是先一步回谷的剑北原,但见这圆滚滚的身躯自松柏林间高跃而出,远远望去,倒似个肥胖浑圆的猴儿一般,他身躯虽胖,但轻功却是轻灵,倏忽之间便站到了墨止身前,大声叫道:“好小子,我还以为你都撑不到北境啦!”

第一百四十八章 冷残

    眼前两位老者,虽看似年龄相仿,但体态言行却是大为不同,剑北原生得浑圆壮实,脸色红扑扑的甚是健旺,双眸之中神采奕奕,而那冷残却是身如枯柳,一身灰袍裹着干瘪的身躯,比之剑北原那矍铄神采,冷残反倒显得满面病态。

    墨止见了剑北原也喜笑颜开,拱手道:“剑北原前辈,许久不见啦,这一路你自己玩得还算开心么?”

    剑北原口中啧啧有声,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花生,随手便在墨止手中揣了一大把,笑道:“一路上也没什么意趣,我便又将那五行门的几个杂碎寻来,教他们驮着我跑了三五百里路,这却也没什么好玩,那五个人手脚笨拙得很,没有你轻功灵便。”

    墨止与他相逢虽少,可墨止生就爱与人玩笑,正合剑北原那顽童心态,听他夸奖,倒也不拘年龄分隔,哈哈笑道:“回头得了空闲,你我再较一较这轻功高下。”

    剑北原心思活络得很,自己提前回谷,终日不得玩伴,此刻听墨止如此说,不由得大为喜乐,一把抓住墨止手腕,叫道:“何必要等空闲,你我现下便在这茫茫雪山里比上一比!”

    他修为数十年,体内内功早臻至化境,偏偏心思不稳,虽得高超修为,但日常行止之间,却做不到轻重缓急游刃有余,当下心思正悦,一把发力,竟未曾顾及此刻墨止身上并无半点内力留存,骤然之下,墨止被他一提,双足险些离地,腕上一阵酸痛,不由得痛呼一声。

    “剑叔叔!”

    孟雪晴见着墨止脸色霎时间化作苍白,立时抢身上前,一把将剑北原那粗粗厚厚的大手甩了开,说道:“墨大哥身上有伤,你又不是不知,可不能这般急躁。”

    剑北原望了望孟雪晴那泛着粉红的面颊,也不由得搔了搔头顶,说道:“这我倒忘了,墨止是来治伤的……不过这可坏了。”

    宗正卿问道:“什么坏了?”

    冷残淡淡说道:“先回家吧,旁的事由,坐定了再说。”

    孟雪晴低声对墨止说道:“我们寒叶谷两位长老,虽然对我都十分疼爱啦,但我却总有些害怕冷叔叔,他严厉起来脾气也可大了。”

    墨止点了点头,说道:“是了,这位冷前辈好似对沐川叔也颇有意见。”

    众人随着冷残缓步入谷,孟雪晴淡淡说道:“大师兄自幼启蒙时,便随着冷叔叔练剑,冷叔叔对大师兄倾注心血极重,大师兄自百脉会武过后养伤足足一整年,冷叔叔对沈大叔有些成见,倒也寻常,不过墨大哥你也无需担忧,有什么事,我自会去求我家爹爹的。”

    墨止看她笑靥如花,美貌无双,也不禁笑道:“从来命由天定,雪晴妹子的好意,我是心领,但若是事事由你替我承担,也非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我自会去与孟谷主言说,若确实无法可医,也是天命使然。”

    孟雪晴微微皱眉,正要说话,却听得冷残话语冷飒飒地传了过

    来:“这话说得倒是实在,你若真躲在晴姑娘背后摇尾乞怜的,我倒瞧不上你。”

    宗正卿连忙说道:“冷叔叔言重了,墨少侠以身犯险救了我们,必定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冷残哼了一声,道:“既非贪生怕死之人,沈沐川的弟子,厚着脸皮跑到我们谷中做什么?不还是觊觎着寒叶谷中的珍奇药物?可那小子,我先与你说明,你救了我寒叶谷弟子,我们还你情分原也正常,但你那伤势是人力难为,别报太大希望。”

    行不多时,众人便来到了孟家庄门前,此地地处雪谷正中,无山崩之险,又有密林阻绝寒风,确是一处居住妙所。

    墨止望着眼前庄园,却着实朴素,白墙黑瓦的院落,比之御玄宗那巍峨宫殿实是大相径庭,若不知此刻身处寒叶谷中,单说这便是天下第三大宗门,实是难以置信。

    众人来到正堂,堂中装潢也极是简朴,但炉火烧得旺盛,仿似暖春一般,宗正卿待得众人落座,便开口询问道:“冷叔叔此前所说,墨止少侠身上之伤人力难为?”

    冷残端坐左首首位,说道:“他体内内息自然全摧,内功不存分毫,而三才大穴处,却仍有三股玄功各自盘踞,如今虽侥幸不死,但他体内经络早已千疮百孔,我寒叶谷又不是幽冥判官殿,还能多给他寿元不成?”

    剑北原一口将手中花生仁尽数吞在口中,大叫道:“冷老头儿就是小气,咱们山中,千年的山参有的是,哪个不是补气养身的好东西?你进山取些出来不就好了?”

    冷残喝道:“就你机灵?这小子经络之间好似日日攻伐的战乱之地,一片废土,难就难在没法子将纠缠交错的三股内力并行有序,他的伤势可不是内息不足,而是内息太足太乱,此刻一根千年山参进肚,岂非火上浇油?”

    宗正卿说道:“既然如此,若可将墨止体内经络间交错的三股内力梳理有序,他便可得救了?”

    冷残说道:“你讲的轻巧,他体内三股内力早已千丝万缕,除非有一法可重塑经络,否则即便是将三大宗门的掌门人齐刷刷地找来,也无法可用。”

    孟雪晴听到此处,忽然说道:“我听说流芳崖上,有一处……”

    “晴姑娘!”

    冷残双眼一瞪,他平日里看着病恹恹的模样,但陡然拧眉立目,却是精光大放,威严赫赫。

    墨止轻轻拍了拍孟雪晴纤瘦的肩头,略略摆手。

    冷残叹了一口气,说道:“晴姑娘,不是我这个老家伙不明事理,而是……即便是这小子救了你,但流芳崖是何地,你比我更加清楚,分量自是不必多言,单说是流芳崖前面那条‘刃风道’,凭这小子目前的身体,也穿行不过。”

    孟雪晴如今双眸间渐渐盈出泪水,轻轻咬住嘴唇,并不说话。

    宗正卿长叹一声,问道:“师尊现下在何处?还在谷中吗?”

    剑北

    原此刻才将花生尽数咽下,说道:“在谷中,只不过也不知道跑到雪山里的哪一出溜达去了,你家师傅你也知道,只要别出雪山,去哪都好。”

    冷残看着孟雪晴眼含泪水,几欲滴下,心中也不免渐生怜惜,说道:“罢了罢了,晴姑娘你也不要这个样子,既然是元秋写信叫这小子过来,兴许他也有对策,我们在此枯坐议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今日天色已晚,先让这小子在客房住下,待元秋回来,咱们再做计较,如何?”

    孟雪晴听了,这才喜笑颜开,甜甜地点了点头,旋即拉起墨止的手,便朝外跑去。

    “且慢。”

    冷残在身后说道:“客房便在西首,早已收拾干净,正卿带着这小子过去,晴姑娘出谷数月,随着剑老头,必定荒疏了剑法,你且先将孟家剑法演练给我看,若有退步,今日还需加练。”

    孟雪晴嘟着嘴,朝着冷残吐了一下舌头,一脸扫兴地说道:“墨大哥,我得去演练剑法了,本想着带你在谷中转转风景,可如今却不能了。”

    宗正卿这时走到近前,一脸幸灾乐祸地说道:“你快去吧。别让冷叔叔等急了,只怕你今天挥砍劈刺,少不了五千下喽。”

    “正卿,你安顿好了那个小子,也来找我,今日若还胜不得我,你也加练!”

    孟雪晴哈哈一笑,眼眸灵动,虽不言语,但眸光闪动之间,幸灾乐祸的样子却是更甚。

    宗正卿长叹一声,朝西首指去,说道:“随我来吧。”

    墨止瞧着宗正卿那一脸苦闷,也不由得好奇,说道:“宗大叔你已是百脉会武的剑宗第二名,莫非还要时常与门派长老演练剑法不成?”

    宗正卿苦笑道:“门派规矩,便是何等身手,也要时常与两位长老过招演武,我至今与冷长老对决,十次也讨不到两三次平手。”

    “啊,”墨止想到御玄宗之中人丁兴旺,莫说是宗门长老亲自考量,连传功之法都是由师兄们代劳,不同派别,相差竟也十分悬殊,“若是败了,又当如何?”

    宗正卿说道:“冷长老曾言说,但凡剑上落败,必是基础不牢,剑法演练有误,或是演武落败,都要在挥砍劈刺等基础动作上,演练个上千次。”

    “上千次!”

    墨止自忖着,自己入了御玄宗之后,虽也算得上勤加修习,但何曾在剑招基础之上这般打磨?

    回想当下,御玄宗主张持身养气,剑法虽也细分多门,疾缓各异,但究其本源,剑招变换万千,仍是仗着内功渗透剑身,而成浑然之势,与寒叶谷淬炼剑招的路子渐成了两极之势。

    宗正卿将墨止安顿好,便道:“你且安心住下,师傅平日里喜欢游历雪山深谷,但他既然发了书信邀请你入谷,便必定会见你,究竟如何疗伤诊治,师傅心中必有计较。”

    墨止点了点头,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安心等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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