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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田共羽     破阵录txt下载     破阵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宗师

    雍少余人在半空,凭临万仞深谷,右掌只在墨止腰后轻轻一托,墨止登时只觉得一股柔劲自背门甫然自生,身子一时之间竟再轻飘飘地被推回崖边,双足方一触地,顿觉一阵踏实坦然,心中暗暗庆幸自己性命得保,同时也对自己这位师傅更加了数倍钦仰。

    以他所知,从来发力之人劲力越大,其所引发震动同时亦大,然而似雍少余这般轻盈推扶,劲力看似空白,却可将自己凌空推回,这等功力实是闻所未闻。

    然而不等他更多思考,却见雍少余旋身回转,身躯几乎后发先至,袍袖飞扬处,左掌急劈而下,墨止听得风声凛冽乍响,知晓师傅这一掌必定是运上了玄门上乘内力。

    黑衣人见雍少余掌间劲力已足,当即铁马一扎,口中呼叱,铁掌挥舞,风声在身侧“呼呼”吹拂,挺掌仰拍而上。

    这二人武功路数各异,但皆身负高深武学,这一击之下,闷响沉然,雍少余借着掌劲倒翻半个筋斗,稳住身形,再观黑衣人,却是气凝胸膛,站定一旁,动也不动。

    “好家伙,师傅方才这一掌力道少说需有百斤,这黑衣人竟也可站定相接!”墨止心中暗暗惊叹。

    而雍少余此刻心中也是颇为吃惊,自己方才一击劲力虽非十成十地尽数用出,却也使上了八成力道,自身所学精要也荟萃其间,一掌相击之下,自己掌源处此刻也是一阵发痛,原来那黑衣人这一掌所运掌功,居然并非此前施展的雄浑内劲,反而使上了硬桥硬马的横练外功招路。

    “阁下功力高超,乃是武学宗师,却潜身缩首藏于我宗门禁地,今日还出手伤我门内弟子,实是有失风度。”

    雍少余目含怒意,口吐铿锵,字字皆是迎风呵斥,听在耳中正气凛然。

    黑衣人闻言却是格格怪笑,说道:“什么风度?天下武林有什么风度可言?御玄宗正道领袖?呸!”

    雍少余听得他对自家宗门口出不逊,心中更是大为光火,踏前一步说道:“你既然这般藐视天下武林,莫非是魔道妖人不成!”

    “魔道?别恶心我了。”黑衣人听着,口中竟也是一股不屑,“无非是些抱头鼠窜的渣滓罢了,留着始终都贻害天下,你们什么正道魔道,皆是毒药!”

    雍少余见他一会鄙视正道,一会瞧不上魔道,口中更是狂妄无比,不禁冷笑一声,说道:“颠三倒四地的狂徒,随我去见我们掌教真人!似你这等妖人,绝不可放任你祸害天下!”

    黑衣人眼眸此刻却是忽然间凶光大放,反倒眯起眼睛,挑衅着说道:“随你去见谁?辜御清吗?你们审得动我吗?他辜御清又算个什么东西?软弱无能之辈罢了,要我随你去,倒看你请不请得动我!”

    雍少余怒意大盛,大喝一声,单掌横拍身侧山石,只听得轰然碎响,竟是将山石震断一块,葬剑崖山道两侧,插着长剑兵刃无数,此刻巨力拍打之下,山石崩裂,数柄长剑亦是露出剑身,只不过大多已经显出锈迹。

    只见雍少余袍袖劲力一带,一柄长剑“铮”地一声锐响,破土而出,随着雍少余进击之躯,如影随形般一同激射而去,黑衣人见状,哈哈大笑着说道:“好好好,我倒见识见识你有几分斤两!”

    金阙峰山林之中,轰然迸发出一声震天巨响,葬剑崖上山石横飞而下,两道身影自山道上一路相斗来到林中,墨止在身后死死跟住,只见二人转瞬之间已是互拆二十余招,只片刻时间,武斗便已至白热。

    雍少余手持长剑,左劈一剑,右施一掌,掌剑相夹,攻守自如,他多年苦修玄功,已是大有进境,只不过平日里深居简出,旁人不知不识,其实自身功力修为早已超越同门同辈诸位长老所想象,此刻所用招路虽看似平淡无奇,然而掌剑之下,蕴含后手无穷,道家武学精要此刻尽皆蕴于己身,劲道浑厚绵长,宛若蛛丝络壁,盖难相抗。

    反观那黑衣人此刻双掌齐用,掌间似是狂风吹拂,他掌劲用得刚猛至极,双臂好似两条铁锤一般上下翻飞挥舞,与此前和沈沐川交手时那般玄妙内功已是大有不同,此刻掌风刚烈敦实,劲头十足。

    “这是五丁开山掌!”

    雍少余凝神相斗三十余招,只见那黑衣人所用掌法正是陕州补天门的五丁开山掌,此类掌法虽分十式,然而掌法却无甚稀奇,精彩之处便是这横练外功,舞动起来力道大得惊人,一掌强似一掌,一掌猛似一掌,黑衣人这般修为用来,实是力可开山、劲压九牛,自己稍稍不慎,掌劲便迎着身侧汹涌而过,只觉刮得脸面生疼,险些着了道。

    复斗十几招之下,黑衣人猛地大呼一声,单掌轰然前倾,他方才见雍少余掌走翻腾,剑行轻灵,时时刻刻皆以自身速度之便与自己周旋,此刻决意要与之相斗内劲,故而此刻掌间劲风疾吹,看准了时机,将雍少余浑身上下诸般退路封死,教他只有力敌一途。

    雍少余见他忽然拼命,却是虽惊不乱,长剑一收,左掌登时便递了出去,墨止一见雍少余这一掌软绵绵、歪歪斜斜,浑似病树一般,心中不禁暗暗担心:“坏了,师傅周旋太多,此刻只怕是一口真气难聚!”

    当即在地上拾起几颗石子捏在手心,便等着时机以摘星手功夫解救。

    然而还未等他掷出石子,却见二人再度以掌对击,那黑衣人掌劲雄沉无比,只听得“砰”地一声,雍少余身躯竟然猛地朝后仰去,墨止见状大为吃惊,连忙指上凝劲。

    将发未发之际,却见雍少余左脚离地尚不足寸许,而右脚却是稳稳踏于地面,身躯虽如遭重击,然而脚下根基却是丝毫不乱。

    雍少余脸上露出些许冷笑,此刻他胸中所运的,便是御玄宗之中极其高深的功夫,名之曰为“无根树功”,非内劲修为极其高深者绝不可施用,且平日里须得苦功不辍,方得门径,运用之初恍若树木无根,击之则飞,然而内力却绵绵若存,可谓浮而不虚、柔而不弱。

    黑衣人掌力一出,也觉如中败絮,空荡荡轻飘飘的,凝神细看,这才看出门道,不禁又叫又笑,样子极是可怖。

    “你竟有这等功力,哈哈哈哈哈!”

    若是寻常对敌,见敌手功力高深,任谁都是或惧或怒,绝不会似他这般大笑不止,然而虽是如此,掌力却是愈加愈猛,不过任他掌劲有推山填海之力,雍少余却全凭无根树功抗衡,每受重击,皆单脚凝立,另一脚后撤泄劲。

    然而黑衣人功力岂是寻常,雍少余连接八掌,虽是卸去大半力道,此刻也是胸口沉闷难过,然而再看眼前敌手接下来掌力丝毫没有衰退迹象,且此人虽舞外功掌法,但招招之间却仍存着巧劲,任凭掌风如何纵横往来,折臂倒挥,反手倒锤等诸般变化亦游刃有余,心中只是一阵叫苦,暗暗想着:“世上怎会有这般强横功力之人在!”

    从来武者比试,以刚猛互格,原非上乘,所谓以柔克刚,方为武学真谛所在。

    道家曾言:“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讲的便是以柔克刚才是上乘功法,如今雍少余施展绝学无根树功,乃是宗门中将柔劲发挥极致的功法所在,正是以柔御强,原该将眼前这般粗苯外功死死克制,然而两人此刻竟是斗了个不分轩轾,若是论及真正武学相差,雍少余此刻实是反落了下乘。

    转眼间,黑衣人第九掌已至,想来这五丁开山掌法愈是用到最后,劲力便愈是凝聚加强,到了这第九掌上,掌风已是带着破空呼啸,雍少余单掌相抗,脚下竟似已不稳,黑衣人眼眸如炬,看得分明,此刻他状若癫狂,早已发了性,口中狂笑道:“你死定了!”

    说罢,回掌旋身,第十掌掌力已是箭在弦上,墨止离得远,皆感到此番威势实是可开山补天一般,雍少余人在战局之中,所见威压更是可怖,然而他毕竟修道多年,此刻惊而不乱,深深吸气,浑身夕霞神功劲力暴起,此番再无丝毫斡旋余地,乃是无退之途,道门内劲,对上刚猛外劲,此番搏斗,二人皆已知晓,必有极大损伤。

    黑衣人双目皆泛狂热血光,但见二人掌力将触,忽听得耳畔一阵嗡鸣,风声一紧,余光处竟然飙射而出几枚暗器来,墨止苦修摘星手已有数月,认穴的功夫已是极准,不过还欠缺力道。

    只不过这一下力道尚有欠缺,反倒占了便宜,黑衣人全副心神与雍少余对抗,故而竟不曾意识到石子来袭,此刻及至近身,方才惊觉。

    墨止指尖弹出数枚石子,打的皆是黑衣人身侧大穴,黑衣人此刻劲力汇聚掌心,周身经脉可说全无保护,此刻莫说是被石子打中,即便是被孩童触碰,都免不得浑身气脉闭塞,当场便要逆行经络,受极大伤损,此刻哪敢继续搏命?当即将身子强行扭转,浑身功力勉强收回,这才堪堪避过墨止暗器攻势。

    黑衣人循着石子痕迹望去,登时了然便是墨止出手偷袭,眼中怒意稍纵即逝,反倒是更是一股疯狂涌动而来:“好小子!”

    说着,腾身直扑,势若奔雷一般朝着墨止一掌兜头劈下!

    墨止见状,欲要翻身躲避,然而黑衣人道行之深,远远胜过墨止百倍,当即墨止只感眼前威压沉沉,四面八方皆是黑衣人掌风囚牢,此刻哪里动得半分?

    雍少余提剑直追,紧跟在背后,此刻也已是不及,眼看墨止便要折在黑衣人掌下,忽然又是一道身影晃动,正正挡在墨止身前,抬臂挺掌,正正将黑衣人这雄浑一击死死拦下,此刻又是掌劲互冲,这一次却是在墨止身前,强大疾风吹得墨止一阵恍惚。

    只见眼前之人一身蓝色道袍,背负拂尘,浑身衣衫此刻因内劲涌动而无风自鼓。

    竟是三云道人。

第四十六章 合斗

    “雍师兄自己在此除妖,反倒把师弟我落在一边,莫非是觉得师弟我功力低微配不上帮手不成?”

    三云道人身居御玄宗长老已有多年,一身功力之深自不必多说,然而只是与那黑衣人掌劲甫接,却忽然心中一沉,暗暗思忖自己修道多年,身经当年正魔激战,都未曾遇到过这般强横外功之人,方才朗声说笑,也不过是故作姿态,以壮声势罢了。

    墨止自是知晓三云道人因当年沈沐川桀骜性子,一贯与自己不睦,其门下弟子更是多有寻衅,因此一直以来对三云道人及其门人十分憎厌,而今日三云道人却是闪身而上,全无犹疑地替墨止拦下这惊天一掌,只见此刻袍袖飞张,已是内力磅礴而发,绝无藏私,心中着实不解。

    三云道人余光处瞥见墨止此刻凝立不动,心中起急,反倒知其不解,忙开口喝道:“我虽瞧不上你,但你终究是我御玄宗门下弟子,如何可被这魔道妖人所伤?你再不走,可是想让我一并死在此处?”

    墨止登时惊觉,心知眼前三人之斗实是一场撼天动地之战,自己身在漩涡只怕反倒拖累了两位师长,当即点了点头,窜至远处,凝神细瞧。

    三云道人见墨止已不见了踪影,心中也是稍安,当即双眉倒竖,口中一声暴喝,掌劲大为吞吐,将黑衣人堪堪震退,电光火石之间,黑衣人只听得耳后金刃破空之声传来,竟是雍少余挺剑直指背心而来。

    雍少余剑招凌厉直进,寒意森森,猝然之间已杀至身后,黑衣人忙屈身避过,而雍少余剑招虽空,其势不老,剑柄侧划,剑刃亦是同时化作一片银白色光轮削砍而去,那黑衣人避得一瞬,然而剑招复来,却是更添激进绵长,黑衣人低头翻滚在一边,口中也不禁称奇。

    “飘摇三绝剑,果然名不虚传!”所指的,自然便是雍少余方才所用剑招。

    墨止虽离得远,可方才雍少余剑招凌厉精妙,早已大为感叹,而黑衣人话语中气十足,更是叫墨止听清了这剑招的名头,可所谓的“飘摇三绝剑”却是他从未听过的剑法名字。

    当年雍少余年轻时游历名山大川,曾见三处绝美景致,自问此生都难再见此美景,便依着观景之心,自创出这三式剑招,后来成名江湖,这三招剑法更是手中绝技,江湖之中见者无不钦仰万分,方才这一式长驱直进,剑意森然绵长,百转千回,名字叫做“一苇寒江”,正是当年游历北境风光时,所见风雪锁江,千里一白之景。

    雍少余只是冷笑,却不搭话,忽然将长剑一抛,挺掌力拍剑首,这一掌劲力非凡,长剑一阵剧颤,登时有如长虹经天一般激射而去,黑衣人见状笑道:“方才夸你,想来是夸错了!”

    原来这长剑来势虽快,却是中突直刺,全无变招可言,黑衣人只是侧身闪避,剑锋便已落空,然而身前劲风再至,原来是雍少余身随长剑,双掌齐出,势若山岳,威逼而来,正是飘摇三绝剑中第二式“二陵风雨”。

    这一招乃是雍少余周游至河洛一带群山连绵,狂风穿山而行,吹拂天地万物一府,心有所感而后所得,剑化山风,虽是急劲无比,然则随后山岳一般的掌力才是杀招所在,黑衣人虽是避得剑招,此刻雍少余掌劲已是到了脑侧,连忙缩头侧跃,虽是堪堪避过,却也是惊险万分,三云道人及墨止看到此处,不禁各自心中大呼可惜。

    雍少余探手重接长剑,旋即再度抢攻而上,黑衣人方才在他剑下吃了大亏,此刻也不再托大,所使的依然是那雄浑无比的五丁开山掌,但势头比之方才已是大有谨慎姿态,格挡退避不再贸然狂傲,雍少余见他守得周密,一时之间也难已破其守御,二人这番进招,转瞬便拆十几招过去,莫说胜败之数,单单只是场面上都是平分秋色。

    三云道人见状想道:“此人功力如此深厚,缠斗已久只怕雍师兄也难取胜,此刻何必与他讲求什么江湖道义?若是由此损伤了师兄,又放走这等妖人,只怕江湖中还要再起风波!”

    心中主意已定,手中拂尘便猛然间甩了出去,霎时之间银丝飞扬,似缓实急,朝着黑衣人天灵兜头便劈了去,黑衣人耳聪目明,当即感到身后另有杀招,步履急退,再度跃开,格格怪笑。

    “好一个正道名门御玄宗,竟然以二敌一!”

    雍少余啐道:“你方才对我徒弟动手,以大欺小,还有脸在此说我们如何!”说着,二人各自抢上,一前一后,一刚一柔,三人转灯儿般缠斗难休,转瞬间又是三十几招拆过。

    连斗之下,雍少余瞅准时机,当即剑尖分花,连点上中下三路要害,剑影齐刷刷地迅捷而至,刚柔兼施,极为难当。

    黑衣人口中呼叱,挥掌乱打,强悍膂力之下,带动气浪翻滚,将三处剑意全数格挡,雍少余剑招丝发不容,剑招再是三变,每次变化仍是剑分三处,各打要害,三变之下,剑影绰绰,竟是将黑衣人周身各处要害尽数囊括其中,正是飘摇三绝剑之中至强一招“三晋云山”。

    “好啊!”黑衣人大笑,好似被剑招逼入绝境反倒无比快哉,此刻三云道人手中拂尘亦是卷到眼前,一剑一拂尘,剑者为刚,透着凌厉锋芒,而拂尘则是至柔之物,此刻三云道人内劲急带,也足有碎石之力,二者一齐攻至,黑衣人大笑着却是猛然站定。

    雍少余二人见他不躲不闪,略感不妙,果然,黑衣人左右双手或横摆,或前探,横摆手掌在剑身宽平处猛地一拍,这长剑毕竟年深日久,此刻居然就被他这一拍之力拍得骤然折断,乱刃横飞。

    而另一只手则是前探直取拂尘而来,那拂尘外柔内刚,可黑衣人此刻手掌居然萦丝反绕,视这拂尘内里刚劲恍若无物,径自抓取在手心之中,三云道人本以为此人只是外功强横,然而间不容发之际,却是双手之间刚柔并济,同时化去自己这边两重攻势,心中大为惊诧,连忙运劲欲要夺回,雍少余新生不妙,连忙叫到:“三云,不可!”

    然而为时已晚,黑衣人冷笑一声,掌力顺着三云道人回夺之力,逆攀上挑,三云道人手腕一阵剧颤,手中拂尘竟是直接脱手直飞上了天际。

    可雍少余等二人毕竟是道门宗师,各自失了兵刃,转瞬之间便已压下心中惊讶,摆开袍袖,襟下生风,同时一掌击出,黑衣人见势大笑:“你们二人是要与我比拼内力不成!”

    当即也伸出双掌相应,四掌相合之际,各自功力发挥至极,竟是全无丝毫声响,三人凝立林间不动,各自狂催体内内力,脸上紫气腾腾,显然已运上了强横的玄门内功。

    不多时,三人头顶各自冒出涔涔白气,周身雾气也是退散无踪,各自心中大为称奇。

    雍少余与三云道人虽往日里各自相争相斗,实则二人同门同辈,此刻联手御敌,默契十足,以黑衣人看来,雍少余掌劲刚猛时,三云道人便施柔力,三云道人进击之时,雍少余则自闭争势,刚柔进退之间灵活无方,要的便是叫那黑衣人难以兼顾两方,黑衣人劲力左右抗衡,果然顾此失彼,连连受挫,虽为敌手却也大为感叹二人功力深厚,刚柔驾驭已臻化境。

    而雍少余二人此刻心中也是叫苦不迭,想来二人自恃玄功痛彻,自问天下武林能胜得自己的已是极少,可眼前此人却是凭着一己之力,力斗己方二人,此刻更是一时之间于内劲比拼之下全然不落下风,自己这边若非是凭着二人互相配合,似乎在劲力上,反倒还弱了半筹一般,二人皆是暗想,此人若是心术这般不正,岂不是天下之祸?当即也是咬牙苦撑,不敢放松半分。

    就在三人相抗难分上下之时,身后宗门之中已是火把渐进,原来是一众弟子终于找到此处,同时空中响起连连袍袖飞舞之声,想来是功力更高的长老已是来了数位,形势登时逆转,而雍少余等人各自喜不自胜时,空中又是传来一声悠然清啸。

    “两位师弟且退,贫道来战他!”

    黑衣人抬头一望,之间一白发老道踏空而来,黑衣人当即眼中一阵鄙夷,说道:“辜御清这懦弱无能之辈竟也来了!”

    说罢,高呼一声,也不再顾及此刻争斗,掌下内劲如同山洪爆发一般豁然狂涌,雍少余及三云道人猝不及防便被震得倒退开去,连退数步方才站定,也是膝酸腿软,胸中凝住一股滞气不散。

    黑衣人转而登高迎上,二人一黑一白,两道残影在空中轰然对撞,而这一次黑衣人却是如同撞到坚墙,在一声巨响之下倒飞开去,径直坠落地面,反观辜御清却是白袍绝俗,抢身糅上,抬手便朝着黑衣人背心抓去。

    黑衣人虽败,然而却暴起身形,飞身攀着山壁跃开,他轻功极高,眼见便要消失在众人身前,御玄宗一众长老如何容让?当即各自便要追上擒拿,而此刻却是辜御清白袍当先,先行飞身上前,口中喝道:“诸位师弟且住,我去擒贼!”

    说着,辜御清便追着那黑衣人身影,纵跃而上,顷刻间,二人便消失于山林黑影之间,再不见丝毫影踪。

第四十七章 夜谈

    上清宫中,四峰首座及三云道人分列正殿两侧,深夜的金阙峰上此刻静谧莫名,连风声都听不到分毫。

    几个人面色皆是阴沉无比,尤其是此刻的雍少余,脸色更是铁青得吓人,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眼前的地面,心中反复思量方才林中一战,那黑衣人强则强矣,可功力这般高超,居然于江湖上声名不显,自己与之缠斗百招以上,竟也看不出他真正武功师门所在。

    而另一边的三云道人也是愁眉不展,他此前与黑衣人近战相搏,却反被夺了手中拂尘,此刻只觉得丢脸至极,尤其当着玄岳峰师徒两人的面,更是汗颜不已。

    不多时,大门缓缓打开,辜御清飘然从外走了进来,只见他白袍似月,脸色微带苍白,显然也是经历了一番争斗,众人一见他空手而归,心知那黑衣人竟从掌教真人手中逃脱,不由得在心里更添了数倍警觉。

    四峰首座见掌教真人回返,纷纷起身行礼,辜御清却只是摆了摆手便示意众人坐下,自己也回到主座,长出了一口气。

    “辜师兄,那黑衣人可曾拿到?”灵武峰首座谷道梁率先开口,他由夜间听闻竟有弟子被魔道妖人掳去,便带着弟子搜寻下山要道,却未曾想到战斗竟是在后山发生,故而知情不多,他生性敦厚爽直,见众人各自不语,便当先开口相询。

    辜御清苦笑一声,说道:“教各位师弟笑话,老夫也没能将那黑衣人擒下。”

    三云道人闻言,立马说道:“掌教师兄言重了,三云与雍师兄与那妖人曾有过交手,此人武功极高,极是不易对付,一时之间擒之不下,也并非掌教师兄之过。”

    辜御清摆了摆手,叹道:“武林竟出了这般强人,若他当真心术不正,只怕是正道灾祸啊......”

    说罢他抬起头望了望墨止,温言说道:“止儿,你且上前,给我们说一说你究竟是如何被那妖人抓去的?你可瞧见那妖人武功路数?说出来或许我们还有提防之力。”

    墨止听后,心中稍有犹豫,一则自己其实并非被黑衣人掳去,实是自己夜间修行沈沐川所传武功一时迷路撞破那黑衣人练功之所,而自己身负自闲心诀武功,乃是心中密辛,不可轻易吐露。

    二则便是那黑衣人方才与众人对敌竟然使出极其强横的外功,与此前对战沈沐川时那般浑厚内劲全然不同,他缘何武学一时一变,全无定数?这也让墨止一时之间百思不解。

    雍少余见墨止站在原地良久不语,已是想到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徒弟必定又是自己胡乱闯荡,惹出祸事,心中烦躁更甚,厉声说道:“犹疑什么!瞧见了什么便说什么!”言下之意,便是要他只谈所见黑衣人武学招路,至于如何迷失,尽量跳过即可。

    墨止何等机敏,当即领会,朝着一众长老行礼后,便将在自己如何在林中闻到血腥气息,如何见到黑衣人修炼邪功,如何又被黑衣人袭击等等事宜统统述说而出,但关于沈沐川的种种痕迹,却是全然略去不言。

    辜御清听罢,满面生虑,白眉紧皱,沉声说道:“若是止儿所说不错,那黑衣人想必修炼的当是魔道邪功《无厌诀》......”

    “什么!”

    辜御清话语一出,四峰首座各自吃惊同呼,墨止见眼前正道一众高手都对这三字如此敏感,心中也一阵惊讶:原来这个叫做《无厌诀》的东西这般厉害,难怪那矮胖子孟展那样急迫地想要寻到。

    齐云峰首座田烛连忙说道:“当年天劫妖人死前,据说魔道众人分抢这邪功宝典,已是化作齑粉,如今怎会仍有人修行其中伤天害理的武功?”

    辜御清摇了摇头,脸色冷峻:“那只是一种说法,据传说这无厌诀被魔道三大凶星各自保存一部分,只不过暂时隐没不出而已,前些日子我听说青辰曾在西境现身,引得江湖侧目,而荒云、荧惑二人已是多年不知所踪,若是这二人已修成其中武学,能有这等修为,只怕也不奇怪。”

    四峰首座各自心惊:只练成部分功夫,竟能有这般功力?

    《无厌诀》虽为魔道邪法,据传修行之途极是凶戾险恶,修成之后嗜血好杀,但功力却能突飞猛进,举世无敌,当年天劫老人也未曾练成全本功法,已是凶煞盈恶,厉势莫当。

    但即便是当年天劫老人,面对今日雍少余及三云道人两相夹攻,又如何敢言必胜?何况随后辜御清更是亲临擒拿,也不曾取胜,由此观之,这黑衣人所成功法,只怕已是超越当年天劫老人全盛之力。

    众人皆是武学精深之人,此刻纷纷想到这一点,不过含而不发,但各自心间已是无比震惊。

    辜御清略作思忖,说道:“止儿,你那日上山时,我曾与沈沐川师弟深谈过一次,他说你二人上山前,曾见过那黑衣人,并与之交手,不知那次情形如何?”

    沈沐川乃是多年弃徒,早就被门中视为异类,年深日久众人自也不愿提及,而辜御清此刻忽然提出,众人也是稍稍心惊,但心知辜御清从来疼爱自己这位忘年师弟,更兼此刻形势急迫,便也不多话语,只有三云道人听到这个名字,重重地哼了一声。

    墨止想了想,便说道:“沐川叔当日的确遇到过一个身穿黑衣的高手,可那人用的却并非是方才那样的外门功法,而是以内劲见长。”

    雍少余听到此刻,忽然站起身说道:“这便是了,方才我与三云与之相抗,斗至最后一招时,那妖人左手使的是我们御玄宗门下的‘青萍之末’折我剑招,右手使的却是魔道的‘倒行逆施’,夺下拂尘,此人武学刚柔兼济,绝非开始时展现的那般只有外功,愚弟以为,此人必定是魔道凶徒,偷学了我宗门功夫,从而已是脚踏正魔两道,方才能有这等通彻之能。”

    三云道人听得耳热,当即也脱口说道:“正是,如今魔道再起,玷污我宗门主峰,我们当下山除魔卫道。”

    墨止当日与孙青岩、沈沐川虽不以师徒相称,但实有师徒之谊,早就知晓孙青岩虽为魔道中人,但为人义烈高风,心重如山,实是好汉,因而对魔道始终并无恶念,此刻听众人一口一个“妖人凶徒”叫着,心中着实不愿,虽不主动表露,面色上却也稍显不悦。

    然而便是这短短一瞬的神情,却是被三云道人看了个正着,他话音刚落便又冷冷开口说道:“看来雍师兄的这位高徒对我们称呼魔道妖人的称谓颇为不满呐,莫非是非曲直都不分明?”

    雍少余闻言大惊,低头望去,却见墨止果然面露不悦,此刻虽不解,但也抢先说道:“哪里有什么不悦,不过是今夜受了惊吓,此刻心中栗六罢了。”

    三云道人眼珠子转了转,说道:“不对吧,方才与黑衣人拼斗之时,他好像还会些暗器法门,咱们名门正派,哪里会教弟子用什么暗器伤人?我看他不仅手法熟稔,认穴也十分准确,这手法倒和那魔......”

    “三云师叔,”墨止此刻忽然开口说道,“我墨家做的是镖局生意,墨止自幼随镖队东奔西走,家中父母怕我遇到险情,故而找人教了我些护身本事,这当与门规不相抵触吧?”

    墨止从来是个桀骜性子,对于礼法可谓循而不尊,只不过念着方才三云道人的确舍身相救,此刻才恭敬言说,若是以他往日个性,此刻只怕是要横着脱口而出也未可知,但饶是他刻意谦恭,话语中也带着刺,雍少余立马低喝道:“止儿,不可与师长这般无礼。”

    辜御清干笑两声,连忙打个圆场,说道:“好了好了,少年心性,总归是有些傲气在的,好在三云并非心窄之人,今日两位师弟也损耗不小,既然此刻也想不出那黑衣人底细,我们枯坐苦思也是无益,不如先各自散去,我们近些时日还要多派些弟子下山探查清楚为好,若是真有魔道复苏迹象,只怕到时候要召集正道有识之士,共同抵御才是了。”

    “辜师兄,今夜之事兹事体大,依我看这门内小较,或可暂停?”三云道人开口问道,他这般说倒也不无道理,只不过他此刻想着此次比试自己门下闹了个全军覆没,终归不大好看,若是小较暂停,也不至于脸上无光。

    辜御清沉吟片刻,目光再次回到墨止身上,轻轻笑着问道:“今夜年轻弟子中,只怕最为辛苦的便是你啦,依你说,这小较,停还是不停啊?”

    三云道人见辜御清转而询问墨止,心中大为放松,心中明了墨止入门时间不长,中间又耽搁两月不曾练功习武,若是轮到自己只怕落个一败涂地,必定会主张停歇比试。

    可墨止却昂然抬头,说道:“自然要比,有何可惧!若是需要我一同探查那黑衣人底细,我也不怕!”

    一言既出,各位长老也是微微侧目,未曾想这入门不过两三个月的少年竟颇有胆气,雍少余自是露出得色,一旁的宁若芙此刻竟也是露出些许微笑之意。

    辜御清闻言,仰头大笑几声,说道:“好好好,经历了方才诸般,此刻竟还有这等志气,实在难得,雍师弟,你这个徒弟教得很好啊!”

    雍少余满面笑意,此刻只觉胸中大快,连方才胸口一股凝结之气也就此顺了下去,连忙拱手说道:“师兄过誉了。”

    辜御清笑了笑,接着问道:“那么止儿我倒问问你,若是继续小较比试,你觉得你可比到什么名次啊?”

    墨止此刻心中争胜好强的念头再起,想也不想,开口便说:“弟子觉得小较头名的位次十分不错!”

第四十八章 初试

    天幕阴沉似铁,金阙峰上狂风乱卷,惨白色的闪电在云层中仿若游鱼一般急窜,隆隆的雷声闷响在耳机轰鸣不休。

    上清宫前,御玄宗门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四周,堆积成山的尸体散发着一派衰亡的气息,演武坪上,辜御清等五峰首座随着方才门中最后一道大流水剑阵的正式告破,而各自倾颓倒下。

    这是正道武林最后希望的破灭,而在上清宫那摇摇欲塌的穹顶之上,矗立着的,仍是那一道身着玄衣的高大身影,环绕其间的,是大片大片惨戾凶煞的血鸦,嚎叫声几乎震破天空。

    墨止迎着狂乱的气流,一步步地迎上山门,他的眼睛被风中夹杂的飞沙吹得难以睁开,当他终于迈过道道断壁残垣之后,终于站在演武坪上,目光死死地盯住眼前那俨然魔神再临一般的身影。

    他将背后的长剑缓缓掣出,随着秋水一般的剑刃脱离剑鞘,一声锐利之极的嗡鸣声自剑刃上骤然传出。

    黑衣人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破碎的一切,和那眼中满是倔强桀骜的少年,不发一语,手掌重重一翻,漫天血鸦众口厉啸,带着滔天之势,洪流一般俯冲而下,一时之间,腥臭气息仿佛充斥了人世间每一个角落。

    他听见乌袖镇的悲鸣。

    手中长剑霍然探出!

    “啊!”

    墨止从床榻上猛然惊醒,而眼前仍是月悬长空,屋外清风习习,原来此刻自己仍在金阙峰上。

    这个梦境自那夜之后便始终萦绕不休,墨止长叹一声,只觉得头脑一片混沌,他不知道,若是真的有那样一日,正道武林沦陷,江湖耆宿皆败,那时候自己该当如何。

    但转念一想,那般恐怖之事,是决然不会发生的,正道武林如今三大宗门稳如磐石,魔道早已溃散,梦境之中毕竟还是自己胡思乱想罢了,当下苦笑一声,便也不以为意。

    “即便他们都败了,这不是还有我呢吗!”

    墨止心中这般想着,虽是少年意气,却也觉得自己未免太过不要脸,如今功力何等浅薄,怎就能这般想法?不过他心中一向自信极强,有这般想法,也不算奇怪。

    算来明日便是门内小较首轮最后一天,墨止自己也便要上场进行头一次比试,自那夜过后,辜御清便严令当夜众人不得透露半点消息,以免门中弟子恐慌,然而那夜毕竟众多弟子参与搜寻,于是众人便统一了口径,一同宣称是门中弟子迷路走失,后被三云道人安全寻回,再加上后面几场比试,辜御清等长老浑若无事继续观瞧,一众弟子也就此放下了心。

    墨止躺回床榻,不多时心神渐驰,竟自又沉沉睡去,这一睡便好好地睡到了第二日上午。

    “小师弟!”

    墨止猛地睁眼,只见日光漫天,已是临近中午,他一下子从床上蹿了起来,吓得床边的杜泊浮大吃一惊。

    “你是猴吗?”杜泊浮闪到一旁说道,“师傅喊你去准备参加比试了。”

    墨止满脸尴尬地点了点头,一边穿起衣裳一边问道:“五师兄,师傅在哪里?”

    杜泊浮是玄岳峰一众师兄弟中性子最为活络的,脾气也十分灵巧,和墨止谈着最是投契,这二人相识不久,可平日里相谈甚欢,关系十分亲密。

    此刻白了墨止一眼,说道:“师傅还真是心疼你,这个时辰才叫我来叫醒你,他老人家早早便去演武坪啦,知道你今日在‘己’字擂台比试,他已经带着各位师兄在那里耐着性子看了好几场比试了,实在是无趣得紧。”

    墨止动作极快,三下两下便将衣袍穿好,脸上满是笑意,说道:“好啦师兄,我们出发吧。”

    金阙峰演武坪上,自头一日比试结束之后,围观人数便已是大减,想来是众人皆想看看徐浣尘的身手,然而徐浣尘第一轮轻巧获胜,再要观瞧便只能等到第二轮,而后的年轻弟子或功力不足或资质平凡,缺乏惹眼瞩目的焦点人物,故而第二日和第三日观众已是寥寥。

    可今日演武坪上却是再度热闹起来,而其中观赛弟子中,又是以金阙峰及灵武峰弟子占了多数,墨止随着杜泊浮刚一踏上演武坪,四下里登时嘘声大起,发声的尽是金阙峰弟子。

    杜泊浮苦笑一声,说道:“小师弟,你那日将那个叫闵什么的人戏耍得不轻,算是惹了金阙峰的众怒了,今日他们只怕都是来看你......看你的。”他本想说“来看你笑话的”,可转念一想,这般说话实是对墨止信心不利,当即也是强行改口。

    墨止听他语气吞吐,心中也了然,可他却是浑不在意,反而微笑着冲身旁众人连连拱手,四周金阙峰弟子一见,也知他有意为之,登时哄声更响,雍少余站在擂台边远远望着,也是大皱其眉,心中念着:这小子怎就这般轻狂,也难怪金阙峰弟子如此不满。

    伴随着众人嘘声,墨止来到台前,对着一众长老深深一揖。

    辜御清满面微笑自不必说,雍少余却是微微皱眉,低声说道:“今日与你对战的灵武峰俞仲然,功力据说不弱,乃是灵武峰年轻一脉弟子中的佼佼者,你切切不可托大轻狂,如若不敌......”

    雍少余说到此处忽地不再言说,只因他猛地想起,以墨止这般性子,若是听得自己说如若不敌便可弃剑投降的话语,必定更加好胜,因此连忙住口。

    然而墨止仍是悟到个中意思,心中知晓雍少余此番话语实是用心良苦,便缓缓说道:“弟子明白,弟子尽力而为,也绝不冒然托大逞强。”

    雍少余点点头,说道:“一切小心。”

    墨止缓步上台,从一旁道童手中取下木剑,握在手中,只觉得一阵轻飘飘的,虽不大顺手,却也将就得用。

    而此刻,俞仲然早已在擂台上等候多时,只见他生得虽算不上俊美,却也周正,望上去年岁不过十六七岁,但眉宇间显得稳重沉实,与墨止那般飞扬跳脱十分不同。

    俞仲然见四周围嘘声阵阵,觉得略显尴尬,苦笑着拱了拱手,说道:“墨师弟,久仰大名。”

    墨止嘿嘿一笑,拱手还礼:“在下墨止,见过俞师兄,这应当是久仰骂名吧?哈哈哈哈。”

    雍少余听着更是皱眉,两条眉毛几乎要被气得倒竖过来了,正待开口提醒,手腕却被辜御清轻轻扶了一下。

    “孩子年轻,有这般性子也未尝是什么坏事。”辜御清望着墨止,眼中满是慈爱。

    俞仲然性子朴实,听墨止所说自己也不知如何接话,便只是说道:“今日还请师弟不吝赐教。”

    说着,木剑举至耳侧,剑尖前探,左手捏着剑诀,正是灵武峰“少阳剑诀”的起手式。

    墨止一见他架势沉稳,便知他功力不弱,根基稳固,当即便也木剑横摆护在身前,二人架势已备,单单就是这二人功架,便已胜出前两日比赛弟子许多。

    俞仲然脸色一寒,率先出剑,木剑轻灵疾走,竟是先攻脚踝,墨止见他生得质朴,剑法却攻势十足,心下微微一惊,连忙飞身趋避,而灵武峰剑法讲求的便是疾攻迅捷,与其余诸峰平和圆融的态势大为迥异,这头一剑看似凌厉,实则却是虚招,只待着敌人慌神跃起,便趁着人在空中时猝起发难。

    墨止这一跃之下已然落入陷阱,只见俞仲然手腕轻抬,剑尖立马转而朝上破步刺去,墨止身在半空将身躯硬生生地一扭,剑势堪堪擦着衣襟划过,若非是这俞仲然功力未臻圆熟,似这等攻势,只怕早被敌手击中。

    但虽是堪堪避过,方才一剑已是十分凶险,墨止落回地面连滚三圈,极是狼狈,周围哄笑大作,可墨止一骨碌爬起身,脸上仍是一派笑意,说道:“师兄好凌厉的剑法呀,那小弟也不客气啦!”

    说罢长剑款摆,旋即身躯极其舒展地朝前低跃而去,剑势寒意森然,似是连贯又似是端凝,浑如寒江雪涌一般连绵而上,俞仲然看得一惊,急忙横剑挥动,挡下一剑威势,然而墨止攻势不停,剑招如同长河奔流一般源源不断而出,俞仲然一时之间欲要挺剑相搏,却只觉墨止剑招贯通相连,其间似是蕴含诸般后手,无论自己如何变招,都似乎难以尽挡其锋,一时之间自然是左支右绌,而台下玄岳峰一众人更是看得惊诧。

    方泊远看得惊奇,连忙问道:“师傅.......小师弟用的,不是归元剑式的武功,他.......”

    转头一看,只见雍少余居然满面喜色,看着墨止身影飞舞,心中欢愉已极。

    原来此刻墨止所用的,居然便是那一夜雍少余对战黑衣人时所使出的“一苇寒江”,这是他自创绝技“飘摇三绝剑”中的为首一式,不仅招意极难,其中更是蕴含百转千回诸多妙变,自己当夜也不过使出其中些许痕迹,墨止远远瞧着居然也使得有板有眼,当即心中大为舒畅。

    雍少余这飘摇三绝剑是他年轻时所创,当时凭之成名江湖,只不过后来他深居简出,也就极少再在众人面前与人动手,这套剑法自然也是听说的多,见过的少。

    如今墨止使来,虽功力远远不及雍少余,但此刻光凭着那夜临时瞧见的几般妙用,再加上他后面几日苦思冥想,暗自试演,居然也是将俞仲然逼得连连闪避,额上冷汗涔涔。

    想来灵武峰剑法一向迅捷强攻,反而玄岳峰剑法更偏固守中庸,不想这两位弟子场上居然反了过来,此刻玄岳峰的墨止步步紧逼,一剑紧过一剑,而灵武峰的俞仲然已是愈发艰难,迭遇险招。

    其实以雍少余这套剑法之精妙,若是要学成对敌,少说须得一年苦功,若要精熟,则需三年之功,更不要说口诀精要此刻全然不知,则更是艰难无比。

    可偏偏墨止练武是从饮中十三剑那般精深的剑招练起,对于这玄奥法门似乎更为熟稔,一见即记,虽然只凭一战观瞧,所得的只是表面功夫,但已是像模像样。

    若是俞仲然稍稍挺剑相击,便可知晓,此时墨止剑招尽是虚架子,全无实劲,然而他也毕竟年轻,资历尚欠,只道是墨止学了玄岳峰精深剑招,此刻殊难相抗,心态上已然落了下乘,如今左闪右避,再出不得半剑反攻,落败不过转瞬之间。

    灵武峰首座谷道梁看得心焦如焚,以他眼光,自然早早看出墨止此刻剑招虚浮,不过照虎画猫,只是碍于自身身份,无法开口提醒,反观雍少余则是满脸笑意,若不是辜御清在此,只怕他如今都要哼出歌来。

    墨止再进数剑,这几剑其实早已非一苇寒江的剑招所在,而是归元剑式中的寻常招式,只不过俞仲然此时心态早已大乱,只剩下趋避之算,全无进招之心,墨止木剑连点俞仲然足下落脚之处,愈点愈疾,一阵噼啪急响,俞仲然连避五下,已是左摇右晃,头昏脑涨,直至第六下,墨止突然喝道:“倒!”

    手中木剑剑身一横,以平顺之处在俞仲然脚踝上轻轻一拍,这一下所运的又是流云虚劲之功,是个四两拨千斤的武学道理,当即俞仲然身子一歪,便朝着一旁摔去。

    墨止连忙抢身上前,将俞仲然身形扶住,笑道:“师兄承让了。”

    俞仲然此刻心中又愧又谢,只得苦笑道:“师弟果然是雍师叔门下高徒,深得玄岳峰剑法高招,在下确是不敌。”当即拱了拱手,便走下台去。

第四十九章 既胜

    演武坪上一阵寂静,众人皆望着台上这个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初初试手,他已展露了头角。

    若说此前与闵清泉交手时,墨止装痴扮傻,武功高低终究不显,可此次俞仲然的功夫则显然较闵清泉为高,寻常弟子又如何看得出,墨止所用的飘摇三绝剑无非是门面功夫,只看得出一招剑法,个中蕴藏诸多妙手,已是打心底里佩服,灵武峰一众弟子更是难以置信,俞仲然虽非灵武峰功夫最高的弟子,可若论在年轻弟子中内功深厚,却是可排在前列,如今这般狼狈落败,实在是未曾想象。

    谷道梁初时心中大感失落,可他毕竟是玄门宗师,心绪井沉,微笑着说道:“雍师兄授艺有方,墨师侄虽是初入宗门,可武艺已颇得精髓了。”

    雍少余此刻心中着实又惊又喜,当即拱手还礼,金阙峰一众弟子虽与墨止忽有嫌隙,可毕竟今日是以武见高低,墨止方才剑法功架,在场众人自问并无几人可比墨止为上,此刻也是渐渐有人点头称赞,一时之间,人群之中各自交首,有的着实称赞,有的则偏头冷嘲。

    墨止作为门内小较第一轮的末席比试,此刻业已结束,小较首轮之下,选出了共二十四人晋级次轮比试,与首轮不同,这晋级之后的二十四人几乎各自都是门内年轻一脉弟子之中叫得响的名号,徐浣尘尚且不论,这余下众人更是不乏有望成为日后山峰首座的苗子。

    此刻这二十四人尽皆立于演武坪上,墨止自然仍居末尾,抬眼所见前面的二十三人果真是各自风雅俊逸,男的清俊玉立,女的风致绝俗,各自皆有人中龙凤的姿态,尤其是立于首位的徐浣尘,此刻身着道袍,可谓翰逸神飞,然而神采之间却是一派冷淡,似是有一股沉沉暮气从体内散发出来,看得墨止心中一阵别扭。

    “这个家伙和那一日上山时看着的,还是一个鬼样子。”墨止心中暗暗说道,而此刻徐浣尘却似是有所感触,忽然侧头望了过去,二人目光就此正正对上,徐浣尘目光沉着,其实说是冷漠也不尽然,而是一种全无感情的样子,似乎无喜无悲,如同一抔没有滋味的清水。

    与之不同的是,墨止则是桀骜难驯,此刻眉目一挑,眼中颇有挑衅神色,而徐浣尘眼神只是片刻对望,便即收了回去,也不知他作何感想。

    二人两番人潮对望,皆是在极热闹的情况下,旁人尽皆吵闹,也无人注意到这二人动作,只是各自猜测着第二轮对决名单何时公布,此刻,那面巨大的黄稠牌子又是再度立于众人眼前,明晃晃地黄绸子后面,便是门内小较第二轮的对战名录。

    只等不多时,辜御清走上牌前,伸手一招,袍袖生风,轻轻巧巧地便将那黄绸子整块掀起,只见其上所写的便是第二轮的对战名录,众人见了各自哗然,有的惊喜,有的蹙眉,有的跃跃欲试,有的心生紧张,想来是各峰弟子入门日久,早就各自知晓旁人名号,此刻心中已有了判断。

    只有墨止入门不过数月,对于别峰弟子功力如何,全然不曾听说,也全然不做功课,瞪着眼睛就在上面一通寻觅,终于又在最末一席寻到自己名号,只见这一轮自己对阵的,是齐云峰的弟子,名字叫做陆竹。

    墨止虽不清楚这陆竹究竟是何人,只得朝台下师兄弟望去,只见雍少余虽是面色如常,但也全没了笑意,而方泊远等人更是面露颓色,想来这陆竹当是齐云峰年轻弟子之中修为颇高之人。

    墨止正自思索,只见一人轻快地走到自己身前,话语清雅适耳,说道:“墨师弟,在下陆竹,久闻大名,今日得见。”

    不过寥寥数语,却听得出此人性子谦和有礼,墨止打眼望去,却见这陆竹果然生得眉清目秀,眸若清泉,此刻面带微笑正拱手以礼,墨止虽平日里跳脱,但对自己彬彬有礼之人从来心存敬意,当下也拱手还礼,说道:“陆师兄言重了,小弟初入师门,资历尚欠,还望师兄介时多多指点。”

    陆竹哈哈笑道:“小师弟方才比试,为兄的去看过了,剑法精妙,颇得雍师叔精髓,玄岳峰再添高足,实是前途无量。”

    墨止被他夸得一阵欣喜,眼神扫处,只见齐云峰首座田烛此刻竟也朝着自己这边看了过来,只不过田烛此刻目光尽皆在自家徒弟陆竹身上,满眼皆是期待赞许的神色,想来眼前之人承载着齐云峰一峰弟子的期待。

    名录揭晓过后,墨止便随着众人回到了玄岳峰弟子所居之处,一路上方泊远等人自然各自询问墨止剑法如何习得,另是夸赞墨止方才一战赢得漂亮,只不过对于接下来一战如何,却是各自闭口不言。

    “那位陆竹师兄,应当是齐云峰的高手吧?”

    听得墨止开口询问,五位师兄各自面露踌躇,几个人眼神来回示意,似是都想让对方来与墨止述说,来回推诿许久,终是辈分最小的杜泊浮一脸尴尬地站了出来,说道:“这个......小师弟,你既然过了第一轮,而且表现已是大超期待,师傅也已十分高兴了。”

    说着,杜泊浮悄悄地瞟了一眼雍少余,只见师傅此刻仍是闭目盘坐,不发一语,不知是赞成,还是反对。

    杜泊浮吞咽了一口吐沫,继续说道:“这第二轮,师弟你也莫要勉强,若是实在不敌,也没什么丢人的,那陆竹......在齐云峰一脉的弟子中,几乎可以说是最强一人,齐云峰田烛师叔座下净是年轻弟子,其中数这位陆竹入门最久,功力最深,本次小较若说徐浣尘是年轻弟子中的第一人,那徐浣尘之下的第一人,便当数这位陆竹了。”

    墨止听后不惊反笑:“好啊,既然如此,若是我胜了他,岂不便证明我是目前年轻弟子中的第二高手了?”

    这话一出,连方泊远都微微吃惊,心中暗道这小师弟初入门时还不显出这般张扬,怎的相熟之后居然这般雄心?

    他性子宽和,行事保守中庸,故而说道:“小师弟,师傅此前如何与你说来?要你不可轻狂托大,陆竹虽是我师弟辈分,可他资质却是远胜于我,如今修为只怕也并不比我们师兄弟差,你如今对上,只需展现所学即可.......”

    墨止摇了摇头,说道:“既然是比试武艺,若不为了赢,又有什么可比?若是未战先怯,才就真真是输了。”

    这番话并非是他当即所想,反而是幼年时曾听父亲墨崧舟所说,墨崧舟虽一生与人为善,但行事之间却从来皆要争做最好,要做镖局便要做到江南最好的镖局,墨止这般争胜的性子多半也是传承自父辈血脉。

    而一旁的雍少余听他所说,却是也微微睁眼,望了望眼前这个少年,不知为何,他似乎觉得墨止这时的样貌,依稀熟悉,而此刻所说的话语,更是他年轻时想说而不敢说的心声,表面上并不流露,可心中却实是欣赏。

    “齐云峰的武功偏重内功修为,剑法端凝厚重,其守势之强,更甚于我玄岳峰剑法,用的是以守为攻的法门,功成若壁,看似守御,实则逼得旁人无处可走,陆竹既然是齐云峰的大弟子,这各中法门必然已是了然于胸。”雍少余的话语从外堂清晰地传了进来,一众弟子听得师傅开口,当即不再言语,静立受教。

    雍少余从外堂悠悠走了进来,口中淡淡说道:“止儿,你今日所用的剑招,缺乏根基,可谓徒有其表,以陆竹的修为,登时便可看破你其实对飘摇三绝剑所知甚少,因此你若是还想着靠些表面功夫,是决然敌不过他的。”

    墨止想了想,只觉得雍少余句句在理,自己所掌握的剑法,的确是徒有功架,实则不懂如何变幻发劲,只是俞仲然资质庸常,这才没有看破玄机,以至于落败。

    墨止心念一动,暗暗想到:“若是我求师傅将这套剑法传授给我,岂不是便能与之抗衡了?”

    可还没等他说话,雍少余登时怒气浮现,厉声喝道:“你入门才几日,便学了一身贪多务得的恶习,什么都学,样样浅薄,学得华而不实,哪里有我玄岳峰半分扎实根基?这般不知进取,不识苦功,实是令人大失所望,所谓是闻鸡起舞,也不知你是否有过这等心思志气?我看你两日后不如弃剑投降罢了!”

    雍少余骤然发怒,委实是令一众弟子大为吃惊,连墨止都不禁大感惊诧,不知师傅如何突然发怒,当即连忙拱手认错,但他口中认错,心中却忽然大见光明,暗暗想到:“师傅方才说闻鸡起舞,又说不知我有没有这等心思,意思莫非是要我趁着鸡鸣时分,暗自传我功夫不成?方才说还有两日,应当便是告诫我尚有两日,还可专注备战或可得胜。”

    当即心思明敏,虽仍不住道歉,脸上却隐隐显出笑意。

    雍少余骂完便走,留下一众弟子愣在原地,除了墨止,竟是无人领会其意,各自抓耳挠腮,不知所以。

    时间流逝,不多时便入了夜,墨止早早躺下,寅时时分,静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此刻夜间风静,他穿起衣衫便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雍少余房外,侧耳静听,只听得房内静悄悄地全无一点声响,也不知雍少余此刻是不在房中,还是内功精深,呼吸间已无停顿?

    正自犹豫间,只听得耳后传来冷冷话语。

    “你暗地里偷学了多少功夫!”

第五十章 师傅

    墨止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望去,只见正是师傅雍少余。

    雍少余脸上怒意灼灼,一双眼眸瞪得滚圆,他身躯虽不甚高,但一直以来宗师气度,可谓气凌百代,喜怒之间顾盼生威,故而此刻站在墨止眼前,威势赫赫更甚于旁人。

    以他修为,早就看出墨止内功之高早已非方泊远目前所传功法进度可比,甚至细细纠察起来,如今的墨止若是全力施为,只怕连方泊远等人亦不敢言之必胜。

    “你今日前面所用的一苇寒江,虽尚未功成,可我却看得出来,你最后横拍他脚踝那一式所用的,却是流云虚劲的功力,我早些时候已问过泊远了,他说从未传过你更深层的心法口诀,以你如今修为,当是绝对撑不起流云虚劲之功的。”

    雍少余一番话说得墨止心中如遭雷击,脸色霎时间也白了几分,在竹林之中,自己确然所学甚多,叶小鸾以夕霞神功相授,更是亲身展演流云虚劲的功夫,只不过一直以来墨止并不知晓这门功夫的名讳,而如今听雍少余所说登时便已经了然。

    雍少余见他面色渐白,但神情仍是强作镇定,心中对自己的猜测又肯定了大半,脸上怒意更盛,沉声说道:“你可知道,偷学武功,在门中是什么罪过?该当如何处罚?”

    说罢,也不等墨止反应,抬掌便将墨止左肩死死拿住,只是收劲含而不发,只因他心中暗暗念道:“若是他真的偷学内功,我这猛然一试,他必定运功相抗,我也正好看看这个臭小子偷学到了几层水平。”

    墨止功力哪里是雍少余的敌手,此番猝然间被擒住左肩,转瞬之间反而心生悲戚之情,自己身负家仇,幸而际遇颇佳,得自闲心诀、夕霞神功两大玄门功法在身,可互为臂助,然而终究是偷学了功法,犯了门中忌讳,如今被废去一身武功原也正常,只是自己终究难以得知自家仇敌是何人,成为碌碌废人,岂不哀哉?

    当下心绪一冷,竟也全然不运功力,束手待死,雍少余本念着他必定会护体运劲,故而掌上虽留了八分劲道,仍有两分掌力透出,然而墨止此刻忽然心念蒙尘,反倒任由雍少余掌力透体。

    雍少余功力何其深湛,虽只两成力道,霎时间已是令墨止浑身经络剧颤,心脏几乎为之一顿,一股疼痛自肩头蔓延到了全身各处关节,墨止脸色先是煞白,继而转而殷红,一个立足不稳,就此坐倒在地。

    雍少余初时掌力探入已是大惊,只感觉墨止内息浑厚,劲力自是不弱,可居然全然不运内功与自己抗衡,放任浑身经络直面自己掌劲,他虽及时收劲,但眼见墨止已是有了损伤,当即掌力化探为护,反而保住墨止奇经八脉稳固。

    “这小子......”雍少余看着眼前颓然倒地的弟子,心中也不知是忧是喜,他自收下墨止时,便知晓他身世凄惨,如今怀揣复仇执念,的确容易贪功冒进,可如今见墨止宁可受死,竟也不愿与自己相抗,心中反倒颇为欣赏他这般不畏死生的性子。

    当下二人皆不说话,雍少余仍是掌伏左肩,可此时雄厚内劲已是全部化作融融暖意,游走墨止经络之间,只不多时,墨止脸色便复红润,想来雍少余终究所用内功劲力不多,虽有伤损,但终非大伤。

    而雍少余则是愈来愈惊,他授徒多年,亦见过许多资质灵明之人,可即便再如何聪慧,功法修习终究是一步一阶之事,他内劲游走之间,只觉得墨止浑身内劲厚实,远非寻常年轻弟子可比,即便是他有心偷学,却又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学到如此境地?若说是沈沐川一路上有所传授,算来时间上也是来不及,当下心中实是大惑难解。

    墨止只觉雍少余掌劲浑厚超然,此刻自己四肢百骸之中尽皆充斥宽和温暖的劲道,十分舒适,而这股内劲更是与自身体内夕霞神功、自闲心诀的功力一脉相承,遥相呼应,体内劲力也是跃跃欲试、蠢蠢欲动,再行气不久,忽地感觉气海充盈,丹田饱满,似乎四肢百骸,诸般经络之间尽皆是气,眼前一阵清灵澄澈,猛地抬头清啸起来,这一声实是如同龙吟大泽,虎啸山林,一股气浪自周身扩散而去,转瞬之间自己功力修为,竟是又进一层,达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全新境界。

    原来雍少余只是掌劲所探,便发现墨止体内果然是夕霞神功的内劲,只是虽感深厚,却不知他究竟练到了哪一层功力,所幸催动掌力替他打通经络住处关窍,助他先突破眼前瓶颈,方才墨止仰头清啸,正是功力突破瓶颈时浑身气劲宛若新生一般的表现。

    “霞蔚六层......”雍少余暗自心道,“可他内劲这般雄厚,比之霞蔚六层的功力,还要高深不少,莫非真的是天赋所致?”

    自闲心诀虽是沈沐川独辟蹊径之功,但究其本质,仍是玄门武功,故而与夕霞神功算得上异曲同工,两相叠加,自然远胜寻常霞蔚六层的功力,而自闲心诀的功力却是雍少余未得探查到的,他便只想着,曾听闻有些人天赋异禀,即便全然不懂武功,也有内功底子,想来眼前墨止当是这般体质。

    而墨止此刻却是心中暗喜,一则是自己转瞬之间功力再进,二则是从方才雍少余行动来看,自己一身功力应当是保得住了,半晌之后,他才故作难受地睁开双眼,口中呼呼喘气,似是受伤不轻。

    雍少余看在眼中,只道是自己掌力终究使得过重,让墨止真的受伤不轻,心中一阵愧疚,也不再追究什么偷学功夫的事由,一把便将墨止搀了起来,可面色仍是冷峻如常,说道:“偷学功夫,为师还得扶着你,这是哪家师门的道理?”

    墨止惨笑一声,说道:“师傅见责,弟子自然是不敢撒谎,弟子从来身负血仇,想得便是学成功夫,却没想到犯了忌讳,弟子任凭师傅处置。”

    雍少余脸色一冷,说道:“刚才已经处置过了,你挨我一掌不死,是你福大命大,好在你所学的仍是本门武功,本也是我要传给你的,如此倒好,我索性把飘摇三绝剑的口诀教授给你,算是给你补个全。”

    墨止心中暗道:“还有这等好事?”

    雍少余看着墨止脸上露出笑意,便知晓自己这个徒弟生性颇为狡黠,冷哼一声,便将飘摇三绝剑中格式如何发劲运功,何处使劲发力,各个关键处所有哪几般转圜妙用,皆统统说了,墨止知一通十,入耳即记,不多时便已全然记下,学得口诀精要之后,再转头心中印证,果然发觉这套剑法精妙非凡,与饮中十三剑相比,虽不似那般繁复潇洒,却有许多独到之处,而雍少余见墨止如此心慧,心中也是喜不自胜。

    “我虽传了你这套剑法,可若要精熟,少说还要数年苦功,两日后你与陆竹一战,还需特别小心,只需记得,即便他守势再密,终有机可乘,齐云峰剑法可护周身大穴,然而寻常穴位护得却并非滴水不漏。”

    雍少余最后几句话说得简单,却饱含对战经验,墨止听着受益实多,见雍少余此刻脸色诚挚,是全然为自己好,他年岁与墨崧舟相近,墨止登时便想起亡故江南的父亲,曾经也是这般面容,登时心中一酸,眼角淌下泪来。

    “大丈夫好好的哭什么?”雍少余虽口中责怪,语气中却满是慈爱,手掌在墨止手肘一扶,将其扶了起来,此刻天色渐明,雍少余负手转回屋中,口中兀自说道:“折腾一宿甚是疲累,岁数大了以后可不能跟你们较劲生气......”

    墨止站在原地,想到自己得遇诸多良师益友,实是平生幸事,不禁又是破涕为笑,当下又哭又笑,滑稽至极。

    东方既白,墨止已是全然没了睡意,此刻功力精进,浑身气劲充盈,只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脑中剑法影子充斥不休,心念一动,身随心动,当即便在空场上径自演练起来,飘摇三绝剑名字所说只有三式,可细细纠察各中变化,却如同有数十路之多,巧妙精微之变逾百,当即一招一苇寒江,墨止便是剑指游龙,身形夭骄,剑招混若天成,便好似寒风浮江那般清冷流畅。

    墨止使得性起,剑招愈发绵密劲急,剑指之间渐生疾风,直至舞到三晋云山时,所需便是一剑化三,一式三变,轻而易举便是九般妙用,临阵用来实是威力惊人,此刻墨止剑招迅捷,愈发轻快,步法旋转一步紧似一步,直至一式中第三变时,眼前绰绰皆是剑指影子,忽地脚下一个不稳,旋身倒地,可他此刻心中满足,竟是大笑出声。

第五十一章 荧惑

    金阙峰上,虽是次轮首日,却并未轮到墨止场次,这一日一众师兄早早便都去演武坪观赛,只留下墨止独自一人在居所用功,墨止也倒乐得清闲自在,昨夜功力更为精进之后,不仅全无少眠困顿,反而精力十足,盘膝坐于房中,暗自运功。

    转眼便是一个时辰过去,墨止暗觉夕霞神功果然精深无比,与自闲心诀二者在体内难分彼此,几乎融作一炉,浑身气劲绵长,十分舒适,其实他亦不知,自己昨夜突破霞蔚五层之后,实是已破了霞蔚阶段之最大瓶颈所在。

    “嘿,臭小子!”

    忽地耳畔传来一阵清脆娇柔的声音,墨止心绪一动,便睁开眼睛,却见窗边所站之人,正是多日不见的叶小鸾,此刻一袭水绿衣衫,长发垂在腰际,明眸流盼,巧笑嫣然。

    墨止与她自竹林一别后实是聚少离多,这一见二人各自心中无比思念欢愉,墨止轻巧一跃,便从窗口跃了出来,叶小鸾居于竹林禁地,虽为门规不容,可此刻相思情切,二人竟一时也忘了什么门规戒律,竟自偷跑见面。

    只是二人虽是在竹林共处两月,其间共研武学,种菜携藕,已是情愫渐茁,但却始终发乎情止乎礼,更兼二人年岁皆不大,情爱之事朦胧梦幻,始终如同隔着一层轻纱,故而此刻虽是欢喜无比,但也只是各自涨红了脸,执手相对,心中虽是甜美快哉,行动上也无从表达。

    墨止毕竟心思更快,忽地想到此刻所在,这才说道:“傻丫头,你怎么跑到了这里,这里可比不得玄岳峰,这里人多眼杂,若是被人发现可便糟了。”

    叶小鸾小嘴一撅,嗔道:“是哇,我不来,哪里见得到你墨大公子呢?你那么忙碌,可是竹林中盼都盼不来的贵客呢!”

    墨止自然知她是怨了自己相见面少,心中兀自歉仄,然而见她微嗔带怒,桃腮生晕的模样,却是无比娇媚可爱,当下一腔亏欠更多化作心疼喜爱,不禁抚了抚叶小鸾的头发,说道:“好啦,是在下的错,在下让叶大小姐等得久了,在下可真真儿是个罪人啦,待得小较完毕,我就去竹林中负荆......负竹子请罪,如何?”

    叶小鸾虽怨他久别难逢,但一见之下,哪里还有半分不悦?无非只剩下少女心思,佯作怒态罢了,此刻听他眉目如飞地打趣乱说,更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白了他一眼,说道:“什么大小姐,我才不是什么大小姐呢,谁要你请罪?背着你的大竹子给你们这宗门到处打架去吧!”

    墨止见她显出笑意,便也随着笑出了声,二人相识相知,虽未得什么奇遇险状,可却是共处一隅,相处日久而得情动。

    这二人当初在竹林中谈天说地,只是叶小鸾一直以来不愿提及自己师傅底细,墨止也不愿多问,只知道叶小鸾一直以来自是真心对待,从无二心便好。

    二人执手寻了一偏僻之地,坐在一株橫倚山壁的古木之上,四下里清幽宁静,人迹罕至,此刻已是暑气大盛,此地背阴乘风,颇为凉爽,显得叶小鸾面色白皙清秀更是远胜任何世间美景,墨止望着叶小鸾清澈如鹿瞳一般的眼眸,竟是望得痴了。

    “嘿!”

    叶小鸾被他看得一阵羞赧,脸色也是一红。

    墨止一惊,这也才觉出不妥,脸色同时涨红,饶是他平日里口尖舌利,此刻也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半个字来。

    二人笑语相谈许久,皆是回忆竹林中过往情由,虽是所过时间不长,可对二人来说,却有改天换地之感,说来颇觉怅然怀念,只是每每谈到叶小鸾师傅,她便脸色黯然,半天回不上半个字。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师傅的事情......”叶小鸾忽然低声问道。

    墨止沉吟不语,其实这的的确确是他一直以来的一大心事,此人能带着叶小鸾居住在御玄宗禁地之中,更是能在那竹林大阵之中寻觅到一处安静处所,可让叶小鸾居于其间怡然生活,这等能力着实不可小觑,可此人如此本领,又是如何恍然之间便人间蒸发了的?

    叶小鸾见他不语,也是低头苦笑,墨止见她表情凄苦,心中斗地便生出怜爱,于是说道:“无妨,你师父是谁,如何来到门中,你不愿意说便不说,无论如何,若不是他老人家带你来到门中,你我二人如何能相识?想来我还要感谢这位前辈呢。”

    叶小鸾听他乱说,知他有意逗自己开心,于是也是轻轻一笑,说道:“与你说也无妨,我心中对你认定,自然不会有事对你隐瞒,只不过,我师傅的名号,在你们这名门正派之中提了,只怕难以相容......”

    墨止微微点头,叶小鸾如此说,想来她师傅并非正道武林人物,这一点倒是与墨止此前猜测大致吻合,此刻只是轻抚叶小鸾后背,心中暗道:“天下武林,师傅是谁很重要么?为何所有人都如此看重师门之别?”

    叶小鸾低声说道:“我的师傅,是魔道十四凶星之一,她的名字叫做荧惑。”

    荧惑!

    墨止饶是此前做好心理准备,此刻仍是不免大为吃惊,身子都随着剧颤了一下,这个名字他早已不是第一次听说,此人与孙青岩同为魔道凶星,那一夜黑衣人更是口中喝骂,不知因由,想来孙青岩、荧惑、荒云三位凶星各自身上实是还有诸多秘密。

    叶小鸾被他吓了一跳,不由得身子稍稍靠后,与墨止拉开了些许距离,黯然说道:“你若是忌惮我师门身份,你我不再往来,我也是理解的。”

    这一番眉目含屈,眼波带怨,实是惹人怜惜,墨止连忙一把将叶小鸾拢在怀中,柔声说道:“师门有什么关系,你我相知便足矣,你师傅过往如何,与你有什么相干?”

    叶小鸾听他如此说,心中霎时间暖意融融,不自觉地双眸含满泪水,葱玉般的双臂轻轻搂住墨止腰间,二人情意缠绵,迎风相偎,只是心愿此刻若是长久维持,便是心中最大所愿。

    “我的师傅......虽是魔道中人,可我自幼与她相遇,她从未害过哪怕一人,反倒是......”叶小鸾眼中含泪,低声诉说,原来荧惑当年在正魔一战中虽得幸存,但受伤已是极重,虽得苟延续命,却功力丧失大半,时时咳血,寿数难长,再难逃回血竭堂所在的西境凉漠。

    后来在中原漂泊无定,见有人将女婴弃于雨中,便出手救下,可她毕竟也是一介女流,身负重伤难愈,在中原可谓受尽追杀讥讽,煌煌不可终日。

    “后来师傅的病越来越重,日夜咳血,水米难进,她对我说,只剩下一条险途可暂行避死。”

    墨止奇道:“还有哪一条方法可行?”

    叶小鸾摇了摇头,说道:“这个我也不知,只知道那是师傅贴身藏着的一卷残篇古籍,她日夜翻阅,不过十几日后,居然能下床行走,几年之后,居然功力也恢复了许多,只不过师傅的性子也悄悄变了......”

    墨止心念一动,问道:“可是变得愈发暴躁易怒?”

    叶小鸾点头奇道:“是了,师傅虽身体渐好,可脾气也是越来越急躁,你是如何得知的?”

    墨止心中暗想:“莫非又是什么魔道武功?按道理若是日夜咳血,生命便在朝夕之间,可如何便能起死回生?性子转变又是什么道理?”当下心中难解,也不敢多猜。

    叶小鸾自顾自地讲述着,话语之间显不出多少情绪,可眼神之间满是怀念:“师傅后来便带着我来到玄岳峰后山,住在竹林之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竹林竟有那么多精妙变化。”

    墨止点头说道:“是了,尊师想来也是奇人,居然能初来乍到便识得玄岳峰竹林大阵。”

    叶小鸾笑道:“我师傅既然可名列凶星,自然也有她的本领,奇门遁甲之数原是师门所长,只不过即便是师傅,在那竹林间也是摸索了数个月方才大致掌握,她还曾夸赞过你们御玄宗的前辈果然是天纵奇才,才可摆出这等阵法。”

    墨止笑了笑,并不答话,只是静静地听叶小鸾轻柔转述。

    那荧惑将叶小鸾安置在玄岳峰后山之后,便在夜间潜行来到御玄宗门内盗取心法众多,叶小鸾木盒之中所存的心法秘籍,皆是由此而来,然而她所练武功路数与这等玄门正宗的上乘内功路数大为殊迥,冒然练习之下,反而牵引旧伤复发,身子更添虚弱。

    “接下来的你就都知道啦,我师傅外出之后便再没有回还,数年已过,也不知她老人家如今身处何方。”叶小鸾说着眼眸瞟向远方云雾,而墨止看着她心怀希望也不愿狠心点破,若是按她所说,荧惑最后已是浑身重伤,经脉错乱,只怕即便不被御玄宗高手击杀,自己也是必死之数,这一番离去当是诀别。

    “这便是我师徒两人的底细了,你一直好奇,今日也便说给你听啦。”叶小鸾说罢,惨然一笑。

    墨止长叹一声,面容上一阵坚定,似是做好了什么决定一般,低声说道:“你的师傅叫做荧惑,那你知不知道,我的叔叔,名号叫做青辰?”

    “啊!”叶小鸾闻听之下,不禁惊叫出口,青辰之名,她自然也从荧惑口中听过,只不过三大凶星自三石梁一战之后各自奔走无踪,彼此不知生死,荧惑平日里叹息感怀,也无非便是这两位余生同门,可如今墨止却是谈笑间将这名号说了出来,着实是让叶小鸾大感震惊。

第五十二章 念头

    “你......你竟认识青辰!”

    叶小鸾满脸惊讶,此刻松风低吟,吹动崖边翠柳,枝叶的“沙沙”声轻轻巧巧地传入二人耳中。

    墨止淡然一笑,做了个低声的手势,随即小声说道:“我习惯叫他青岩叔,虽然这只是他的化名而已,然而在我心里,孙青岩这个名字,远远比什么凶星青辰来得更加让我顺口。”

    叶小鸾心中一片空白,遥想自己师傅荧惑一直以来寻觅同门而不得,反而自己在此地竟遇到了与青辰无比亲近的少年墨止。

    “只不过如今青岩叔人在何处,我也不得而知,江湖之中也不知有多少赏金游侠都在寻找他,不过青岩叔功夫好,想必不会出事。”话虽如此说,可一旦谈及,却是心焦如焚。

    墨止轻轻靠在身后石壁上,心中不断回想着过往与孙青岩的种种交谈,年幼时武学的启蒙,少年时走镖的陪同,以及这劫难过后一路上的守卫,他今日想起江延城中,往昔巷里,玄婆鬼哭惨嚎,便是孙青岩护在身前,替自己拦下敌袭,如今虽有武艺傍身,可细思想来,此刻孙青岩与沈沐川二人在心中仍是如同战神神祇一般厚重仰望。

    想来自己与孙青岩分别辗转已有数月,除却得知他在西境曾现身之外,再不存丝毫消息,好似人间蒸发,自己这些时日来,直如不系之舟,处处仿若旅居,直至来到玄岳峰上,似乎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此刻谈及不免心中思念感怀。

    叶小鸾见他表情略带笑意,却又不似欢喜,反而眉宇间透着几分愁容,便知晓他此刻心中所思所念的必定便是那不知所踪的青辰,她虽不知青辰为人如何,可她自幼以来便与荧惑相扶相伴,视之如姊如母,以此揣度,想来青辰必然也是敦厚善良之人,也便了然了此刻墨止怀念之心。

    “为何要被叫做凶星呢?”

    墨止微微侧头,见叶小鸾望着天际白鸟衔云穿梭,一对明眸之中透着疑惑:“他们明明都是好人啊,为什么成为了凶星呢?为什么要因为这不痛不痒的东西,被人们追杀呢?”

    是啊,为什么呢?

    墨止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他从未有过这般疑问,对于称谓如何,名声高低,他其实一直以来从不在乎,自然也就不会思索,为什么明明是义烈高风的疏阔男儿,却被叫做魔道凶徒,此刻叶小鸾忽然提及,于墨止而言,却是个全新的问题。

    世间上的正邪之分,真的该如名号所称一般么?若有疏漏呢?若有冤枉呢?

    好像自从自己记事以来,天下正魔之分,便早已被分好,世人只需这般记住便可,正便是好的,魔便是坏的,再无其他可能。

    然而为什么孙青岩要被天下追杀?为什么沈沐川成了名门弃徒?这些名号似乎成就了很多追逐名利的人,但却成了两块狗皮膏药,死死地将这二人贴住,啊,还有小鸾的师傅荧惑,他们做错了什么?只为了这早早被人定义好的正魔之别么?

    转瞬之间,墨止忽然觉得浑身如遭雷击,心思如坠冰窟,四肢之间全然提不起劲道,似乎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的心中迅速地动了一下,可那样的念头只是在心间一闪而逝,且极其朦胧,连墨止都不愿更去细想。

    “你怎么啦?”叶小鸾见墨止许久不语,脸色极是难看,此刻化作惨白,不由得大为担心,连忙开口叫道。

    墨止这才惊醒,忽地觉出自己额头背脊竟是生出冷汗,说道:“无事,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乱的很,一时之间想不通透,或许以后慢慢想就好了。”

    叶小鸾素知他心思敏捷,比自己甚至更为之高,他既然所说一时之间思之不透,也便不再追问,静静依着墨止感受午后清风。

    墨止心中一阵天人交战,虽是心绪浮动,然而片刻之间却是浑身如同经历了一场大战一般,这一刻只觉得头痛,便也放下心中杂念不再去想。

    二人相依不过片刻,只听得屋舍处传来阵阵呼喊,墨止听得这应当是方泊远的声音,想来是一日的比试已完,众人早早地便回了居所。

    叶小鸾小嘴一撅,满脸的不满意,说道:“你的这些师兄,很是讨厌,回来的这样快!”

    墨止苦笑了一声,抚摸了一下叶小鸾的头发,柔声说道:“这里也不是玄岳峰,他们观赛结束后无处可去,自然回来寻我,这几日小较便要结束,回去后我便去竹林中好好陪伴你,如何?”

    叶小鸾心中纵然万般不舍,此刻也不愿教墨止为难,点了点头,轻巧地跃进一旁山林之中,又连连回望墨止数次,方才转身没入林中,再也不见影踪。

    墨止轻敲了几下太阳穴,心中只是安慰自己道:“都是胡思乱想,没什么可深究的,不必多想。”随即,便朝着屋舍处跑了过去。

    叶小鸾独自在林中长居,闲来无事除却种菜采藕,便是修行武学,原因无他,便是因为当年荧惑分离之时,只叮嘱二事,一则是擦拭青剑,二则便是武学不可懈怠,她始终相信自己师傅有朝一日必定回来,故而日日不敢放松,此刻的她,功力较之墨止居于竹林中时,更加精进许多,她虽心思单纯简单,悟性却决然不在墨止之下,如今轻功身法早已轻灵无比,顺着山间小道,不过半个时辰,便回到了玄岳峰属地。

    遥见不远处便是后山竹海禁地,叶小鸾轻轻一笑,足下运劲,奔得更快。

    对于玄岳峰门人来说,此地是绝不可妄入的禁地,布有极其厉害的林阵,可对于她而言,其中草木竹影,尽皆是再熟悉不过的邻居,旁人看来精微变化的阵法,叶小鸾实是如同举重若轻一般避过层层险阻,眼见再转一个弯便回到竹屋之中,余下诸事便是安安心心地等待墨止结束比试回到玄岳峰,每每想到此处,叶小鸾心中都是无比的甜美愉悦。

    然而此刻忽然感觉四下里一阵狂风直吹,一股阴寒气息自身后汹涌而至,霎时间将周身空间全部锁死,单说是这等内劲功夫,便已是独步天下。

    叶小鸾心中只感到一阵恐惧,连忙转身望去,然而身后黑影却好似一道玄色闪电一般疾驰而上,手指霍然朝着叶小鸾腰间一点,此人指力霸道无比,叶小鸾哪里有半分抵御之能?当即浑身一软,便从半空中颓然落下,沉沉地砸在地上厚实的竹叶上,自此便失了意识。

    待得叶小鸾再度醒转之时,自己已然回到了竹屋里,正躺在自己床榻之上,此刻天色已黑,四下里一阵昏沉,只有厅堂中亮着一阵黯淡烛光,她正待呼喊,却发现不仅周身穴道被全然封住,动弹不得,此刻竟也被点住了哑穴,说不出半句话语。

    她心念一动,潜运内劲,气冲穴道,然而试了数次皆是徒然,想来是那点穴之人功力高绝,点穴手法极重,此刻单单凭着自己内劲直如蓬间飞雀,难以挣脱半分,不由得暗暗叹气,心中更是惊恐。

    此刻厅堂之中传来阵阵沉声步履之声,缓缓走进屋内。

    叶小鸾这才看清,眼前此人身躯魁梧高大,负手而立,身着黑衣,只露出一对眸子,精光四射,然而此人虽不露面容,但身躯气度却是非凡,令人忍不住心存了几分敬畏之感。

    “御玄宗林阵,天下闻名,你居然能在此地安居多年,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此人语气低沉沙哑,话语之间气息绵长:“你的师傅荧惑能观破竹阵,果真是天下奇人。”

    叶小鸾口中说不出,可心中却大为惊诧:“这人究竟是谁?他莫非听到了我与墨止的谈话!”

    黑衣人见她眼光闪动,便已猜到少女心思,说道:“我自然知道你和墨止的事情,良才女貌,一对佳偶啊。”随即话锋一转,说道:“若是要你在荧惑与墨止中间选一个,你要怎么选呢?”

    黑衣人负手踱步,气势悠然雄浑,缓缓说道:“你若是选择墨止,我自然可以让你们二人如今日一般你侬我侬,只不过避着旁人眼光,莫非你愿意一辈子如此?”

    叶小鸾自是不愿,然而此刻也不想对黑衣人俯首,美目带怒,仍是怒目而视,但眼神中却已少了几分坚定。

    “若是你选择荧惑,我可以告诉你,她去了哪里,哦对了,还有是谁害死了她。”

    黑衣人见话语一出,叶小鸾虽浑身穴道被点,仍是忍不住地颤动了起来,显然极是激动,双眸之间泪水夺眶而出,顺着玉也似的脸庞,缓缓淌了下来。

    “没错,荧惑她自从离开这片竹林,不过几日便死了,你若是选择你的师傅,我可以告诉你她死在哪里,也可以教你武艺,助你复仇,只不过,你须得跟我离开,以后如何生活,听我安排,自然了,你那位爱郎,也就不得再相见了。”

    黑衣人走到叶小鸾身侧,手指重重地在叶小鸾肩颈处一点,登时浑身穴道渐次解开,麻木之感顿减,只不过若要全部解开尚需时辰,黑衣人笑着说道:

    “怕你不信,给你看看这个。”

    说着,从怀中抛出一枚赤红色的玉牌,他掌劲收放自如,玉牌虽是隔空掷出,却不偏不倚地落在叶小鸾腰际,这磕碰之下,叶小鸾浑身穴道竟自又解了几分,她抬眼望去,登时更是心怀悲戚,那红玉令牌正是荧惑当年贴身之物。

    “我还可以再进一步,告诉你究竟是谁杀了你家师傅,他的名字,叫做沈沐川。”

第五十三章 心机

    当墨止伸着懒腰来到演武坪上的时候,整个宗门之中,小较次轮的所有比赛,几乎都已经比试完毕,只剩下这最后一场,便是墨止与陆竹的二人抗衡。

    小较次轮所选众位弟子,尽皆是各自师门中精干之人,墨止一边朝擂台走去,一边斜眼瞟了瞟木牌上的对阵图册,徐浣尘自然又是毫不费力地便晋级到了下一轮,不知为何,每次见到这个名字,脑子里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一副老气横秋的少年面容,那般暮气沉沉像是一个苍老的灵魂寄居在一个年轻的身体中,墨止想到这般,不由得一阵皱眉。

    而擂台前,陆竹早已等候多时,他乃是齐云峰上修为最高的年轻弟子,甚至曾看过他首轮比试的长老也曾言说过,若不是有徐浣尘在,则年轻一脉弟子中,当以这陆竹修为最高。

    此刻二人相视一笑,陆竹仍是那般负手侧立,为墨止让开了一条道路,举止颇具风度,比之徐浣尘那般冷漠老气相比,更让墨止感到舒适,当下拱手笑道:“陆师兄,久等啦!”

    陆竹白净的脸上笑意不减,说道:“哪里哪里,今日还望墨师弟多多请教,在下今日是来受教的。”

    墨止被他夸得一阵飘飘然,正待信步上台,忽地只觉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把,回首一望,竟是自家师兄孙泊崖,这位二师兄平日里言语更是不多,此刻忽地把墨止拉住,反倒让墨止颇感惊讶,连忙问道:“二师兄,什么事吗?”

    孙泊崖生得脸圆面宽,双眸细小,虽不算好看,却颇显得圆润可爱,此刻他小眼睛在那陆竹身上来回转了转,低声说道:“小师弟一定小心这个人,我看这个人不舒服。”

    孙泊崖一直以来讷于言辞,但却心性澄明,墨止初闻之下只觉得诧异,他看陆竹长身玉立,举止稳重谦和,十分得体,也不知有何不妥,但他素来知晓这位二师兄是要么不说,要说必定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当下点了点头,旋即走上台去,脚掌方才踏上擂台,台下立时哄声四起。

    墨止微微一笑,他对这般讥讽哄笑一直以来浑不在意,正待拱手相谢四方,忽见陆竹抢先一步站在自己身前,朝着台下深深一揖,所行的居然是大礼,他在宗门之中一直以来颇有声威,众人一见他如此,自然知道他必定是有话要说,四周立刻静了下来。

    陆竹回身望着墨止笑了笑,随即说道:“各位,今日我与玄岳峰的墨师弟乃是纯然的门内较技,墨师弟虽然年少,可他心性却善,或许与在座哪位曾有不快,可那绝非师弟本意,师弟是绝对不会做出欺辱同门之举的。”

    一番话说完,玄岳峰一众师兄弟可谓面面相觑,陆竹方才言语,若说是引着众人憎恶墨止,可他言语之间处处维护,但若是说他为墨止挡驾,却偏偏将墨止此前引起众怒的行为再度抛出,四下里对陆竹自然是更添崇敬,可众人再观墨止,只觉得那一日装傻愚弄闵清泉的事情再多浮现眼前,不由得群情耸动,四下里大起非议。

    墨止眉头微皱,望着眼前这个面带笑意的陆竹师兄,心中不由得添了几分小心。

    “墨师弟,请。”陆竹话语铿锵,听上去字正腔圆,可谓正气凛然。

    墨止冷笑一声,便从一旁道童手中接过木剑,横在身前。

    陆竹亦取木剑在手,昂然说道:“墨师弟小心了,我这头一式,叫做‘金阙朝阳’!”说罢长剑横摆,堂堂正正地便当头压下。

    这一式原是闵清泉那日与墨止比试时起手一招,只不过当日闵清泉功夫不到,使将起来虽得功架,却并无内劲跟上,故而墨止早早被看出破绽,当时装着痴傻样子堪堪避过,而今日陆竹再度使来,方才用出这一招的个中精妙之处,只见这一剑看似平淡无奇,横扫而出,可若是要将这一招的力道、角度、速度等诸般要素做到如此周正,则非得数年苦功不可。

    这一招使来,比之当初闵清泉则更显势头,墨止虽是功力大进,然而比之陆竹多年苦功毕竟还有差距,当下只觉得眼前棕影飞晃,剑尖已经挑至眼前,墨止连忙抽身后撤,一个立足不稳,连退三步,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番变化,与那日墨闵二人相斗,简直如出一辙,只不过那一日墨止是有意为止,而今日却是被结结实实地晃翻在地,只不过围观一众弟子哪里看得出其中不同,见墨止再度用出一样动作,只道他是不知悔改,又再度装傻扮痴,来讥讽敌手,登时喝骂声大起,这一次连同金阙峰、齐云峰两峰弟子尽皆怒不可遏。

    墨止这一下给摔得不清,亏得屁股上是肉厚之处,而此刻陆竹正是飞身持剑而上,此刻早挺剑挥过墨止头顶,此刻左脚探出,结结实实地便踢在墨止面门,墨止方才一摔,脚下无根,又被这重重一脚点中前额,登时双眼金星直冒,倒仰着便飞了出去。

    众人一见墨止势穷中招,人人心中皆暗暗叫好:还得是陆竹师兄惩治你,教你以后还讥讽旁人!

    然而他们哪知,墨止一来二去,这一场吃的竟是哑巴亏,他此前见陆竹为人彬彬有礼,哪曾想过此人竟见面便下了重手,且言谈举止之间,分明便是想要将自己置于众人怒火之上灼烤,此刻更是被一脚踢得头晕眼花,天地颠倒,哪里还听得见四下里震天的叫好声?

    墨止直晃了晃脑袋,爬起身子,此刻众人方才得见,墨止的前额此刻竟是被踢得红肿了起来,想来陆竹这一脚虽未用尽全力,却也力道不轻,是有意留下印记,要的便是给墨止难看。

    此刻,陆竹再度朝着台下义正严词地说道:“诸位,前些时日,金阙峰的闵清泉师弟,曾用这一招与墨师弟比试武艺,当时自然是墨师弟技高一筹,可在下却不觉得这金阙朝阳如墨师弟那日贬低得那般不堪,今日试来,绝非庸招,墨师弟,日后可不敢再托大贬低同门。”

    他这话一出,显得竟是全然为金阙峰说话,又句句教诲墨止,金阙峰众人听得舒服,纷纷在台下叫好回应。

    “陆师兄说得好啊!”

    “陆师兄莫要留情面!”

    “陆师兄再用仙松望云!打他满地找牙!”

    仙松望云便是那日闵清泉所用剑招第二式,同样被墨止取巧避过,可此刻陆竹却点了点头,回身说道:“墨师弟,若是还可一战,便请站起身来,我们御玄宗门人,当是宁折不弯的。”

    墨止揉了揉自己额头,只觉触手疼痛僵硬,想来已经红肿得极是厉害,但他何等不屈的性子,听得陆竹说什么宁折不弯,果然心中大起执念,双足用力,此刻竟是直挺挺地站了起来,直如僵尸一般。

    他忽地挺身站起,反倒吓了陆竹一跳,只是这稍稍迟疑之下,墨止木剑已是疾疾挥舞,剑势之快已然点到陆竹胁下,相距不过数寸。

    然而虽是这般快,以陆竹功力,要避开原也不难,但他此刻竟是身子微微朝着左下侧偏,胁下肋骨便是这般分毫之间被让了出去,墨止剑上力道全数点在陆竹前胸之上,虽也极是疼痛,但毕竟不存断骨之虞。

    “哇!”

    陆竹惨叫一声,连连退开,方才墨止一剑极快,陆竹反应更是间不容发,玄岳峰众人虽看得分明,但在许多旁人看来,却是墨止猝起发难,极似偷袭得手,当即四下里怒骂声已是不绝于耳。

    陆竹脸色惨白,这一剑墨止也是并未留手,若非木剑无锋无刃,只怕此刻已是利剑穿胸而过了,他心中大感侥幸,同时斜睨眼前墨止,心中已是大起忌惮神色。

    然而他毕竟功力沉稳,此刻挣扎着站起身,苦笑着说道:“墨师弟,你这般偷袭与我,可是不美,若是师兄哪句话说错了,你尽管明说就是。”

    墨止此刻已是全然瞧出陆竹心性,冷冷说道:“你无非就是个外宽内忌的小人罢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介意的。”

    言罢,也不等陆竹回应,墨止手中木剑刺出,分攻陆竹天池、玉堂两穴,这二处虽相距不远,却均是大穴,眼见着墨止剑尖直指,认穴之准,实是纯熟无比,众人自忖不如,各自闭声凝视,而陆竹人在场上,则更是吃惊,眼见墨止面若寒霜,眼带愠怒,知道这小子决然不会手下留情,当即便摆开木剑,以招式对拆,二人剑来剑往,拆招迅捷,转眼间便是七八招过去。

    陆竹既是齐云峰大弟子,其一身武学根基,自然尽得田烛真传,此刻墨止剑法攻得疾进,陆竹守势却也稳若泰山,以齐云峰武功之妙,最为不惧的便是敌手这般狂风急雨一般的攻势,陆竹此前屡屡以言辞相激,便是为的激怒墨止,引他狂攻。

    墨止如今心绪大乱,手中剑招全然只有进攻一途,凌厉无前,其势头一时无两,剑招雨点一般朝前挥洒,他所练得归元剑式以守御见长,却也并非无攻取之力,若是按照往常,墨止得流云虚劲之妙诣,招法当是绵绵若存之劲,二人还可一战。

    然而此刻墨止一心只想着将陆竹击落擂台,手中剑招愈使愈疾,哪里还得半分道化自然地冲虚态势?当即木剑声声噼啪作响,显然是墨止心绪愈发急躁,手中劲力越来越大,只怕再斗得数招,木剑便要断在手中。

    “墨师弟,火气也太大了吧,上山前便是这般烈火脾性吗?”陆竹小声说道,这番话语便是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了。

    “与你何干!”墨止怒道,木剑猛然间朝着陆竹左目引去,陆竹侧头趋避,手中长剑一抖,剑尖同时朝着墨止双目也径直刺去,二人剑招相似,又都偏头避过,双臂护格,长剑各自斜指朝天,两人头颅相距便不过盈寸之间。

    陆竹侧过头,冷笑着说道:“若是一直这么硬气,你家是怎么被人杀尽满门的呢?”

第六章 血鸦

    漫天嘶鸣的血鸦厉啸声,几乎将狂风的声音都全然压下。

    夜空中这般尖锐的啼鸣响彻天际,孙青岩的面容上写满了惊诧,随之产生的便是愤怒,他迎着风怒吼道:“飞羽盟一直以来侠名示人,可暗地里居然豢养血鸦这等丧尽天良的凶物,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原来,血鸦原非世间所有,乃是飞禽之中的异种,本是西境苗疆之地百十年前所培育出的凶戾野兽。

    原本西疆之地便是横生毒虫怪鸟,当地人多年来善于培育蛊虫凶兽,血鸦便是诸多凶兽之中的一类,所需便是抓去山间飞鸦,取其同类血肉,混合着一种独特蛊虫为食,同类相食本就易爆发凶性,再配合西疆独特蛊虫,更是泯灭飞鸟一切善性,故而须得十数只飞鸦同类相食,才可得成一只血鸦豢养。

    也正因如此,眼前血鸦可说是尽数蚕食同族血肉生长,天生便急剧攻击性,面对鲜生肉食贪婪至极,即便是活着的牛羊牲畜,也禁不住一只血鸦侵袭,而眼前足足数百只血鸦翔集,其攻击势头可想而知,即便是掀翻乌袖镇,只怕也并非难事。

    孙青岩临风喝问着,只是他的话面对着眼前的一切,实在是太微弱了,虽然他的话语中饱含着愤慨和难以置信,但面对着漫天无尽的厉啸,一个人的声音几乎低沉得无法听闻。

    他难以相信飞羽盟作为江湖中新晋崛起的新锐门派,一直以来以守信、仁义之名广布天下,暗地里居然有这等行径。

    而眼前的矮胖子也不再隐瞒,仰天长笑道:“对付你这等魔道败类,只凭仁义二字如何可行?世人皆知,我们飞羽盟今日,是除魔卫道!这一镇之人,尽皆与魔道暗通款曲,皆是魔道潜伏的恶徒,今日被我们飞羽盟撞见,拼尽全力,方才将你们全数击杀,日后江湖,只会知道我们捕杀了魔道的恶徒青辰,还有这数百恶徒!你们所有人,都不会带着今夜的经历活到天明!”

    言辞之中,猖狂意味已是难以遏制,说罢,口中一声高呼,漫天血鸦似是得了指示,嘶鸣声骤然撕扯着天空,山洪一般朝着山下疾冲而去。

    孙青岩长出一口气,双手在空中如同无骨一般横臂一甩,登时数十道青色光芒如同流星一般迎了上去。

    细观之下,每一道光芒竟都是一枚细小锋利的铁菱,不知是何质地所铸,竟呈现出湛青色的光辉,望之确似星辰光芒。

    铁菱湛青色的光辉与那漫天穷凶极恶的赤红色飞羽撞在一处,好似黑风冲银河,登时此起彼伏响起血鸦痛苦的悲鸣,空中扑簌簌地便有血鸦尸体不断掉落,显然是被铁菱一击致命而亡。

    墨止躲在密林之中,只听得身后“扑通”一声,转身望去,居然是一只血鸦尸体,原来这铁菱正正戳在血鸦胸口,如今受了致命伤,掉落身后,兀自吼叫连连,见了墨止,还扑腾着翅膀,几欲上前叮啄。

    墨止吓得连连躲避,血鸦嚎叫不止,许久方才停了动静,如今近处得见,才看到这凶戾飞禽果然生得可怖至极。

    这血鸦约有寻常乌鸦两只大小,双翅展开几乎有常人一条臂膀那般宽窄,浑身黑羽扎刺如同钢针。

    黑羽之下是粗糙暗褐色的皮肤,皮肤之上,血管丝丝可见,透过粗大的毛孔似乎向外慢慢渗着浓稠而又腥臭的气息,令人闻之欲呕。

    更渗人的是,血鸦双眸圆瞪,瞳孔全然一片血红,即使没了生命痕迹,眼神中仍透着贪婪与饥饿神态,实是令人心生惧意。

    但墨止却也无暇多想,抬眼望着此刻矗立山崖,有若战神一般的孙青岩,又或者说,曾经的凶星青辰,曾经被江湖指摘为魔道凶徒的他,此刻背立峰巅,已一己之力,阻拦着漫天血鸦狂攻。

    只见孙青岩手法疾如闪电,双手此刻如化千只万只,铁菱亦源源不断地半空中投掷而去,青芒闪动之下,孙青岩面色却是愈发难看,眼前红云一般的血鸦群已是越来越低,自己虽是多年的暗器高手,此刻面对着数百只不知疲倦满心贪婪嗜血的邪种,仍是力有未逮。

    墨止原来只知道这位青岩叔善于暗器打穴之术,却未曾想到魔道凶星之一的青辰当年正是靠着暗器绵密迅捷而名震江湖,七十二路摘星手据说可在转瞬之间掷出近百枚锐利铁菱,攻势之下几乎可以全角度覆盖战局。

    而如今孙青岩已是霍尽自身诸般手段,铁菱之势凶悍无匹,暗器之道,原本首重突袭,本来在野外空旷处是极好的出手机会,但如今面对这满天的凶悍血鸦,却是更似螳臂当车一般。

    星星点点的铁菱光芒就像是一只弱小的手死死托举着沉沉压下的黑色云顶,面对着眼前成群血鸦仍是难以招架。

    不多时,血鸦终于穿过铁菱薄弱的围挡,像是挣脱铁笼束缚般冲下了珑山,化作一股赤黑色的腥臭风暴,直扑乌袖镇而去。

    孙青岩心中暗暗大呼不妙,但此刻已是再无他法,自己也几乎陷身在这一片被贪婪与暴虐支配着的风暴中,当下立时策动轻功身法,身形跳脱之下,游走周身鸦群之间,直如穿林打叶。

    此刻他招法再便,袍袖、衣领之间,此刻竟也不知如何便有铁菱飙射而出,一时之间,进攻势头由朝前进发,换为周身四散,整个人好似闪着湛青色光芒般,游走腾挪于血鸦之间。

    他当年在魔道十四凶星之中,最善偷袭暗杀之术,自身轻功也有颇佳造诣,此番虽是力求在鸦群之中得以自保,但血鸦乃是凶戾异种,喙尖似枪,爪利如刀,孙青岩纵然左右闪身避退,仍是在肩头、手臂上不免挂彩。

    血鸦狂风急雨般的群攻让他步法再快也无力全心进攻,手中暗器攻势由是大减,不得不抽身急退。

    孙青岩如今时隔多年再显露身手,比之自己当年全盛之时虽已是不如,但仍可称得上江湖一流,但此刻额头上也已冒出涔涔冷汗,除却自身躲避攻势,更是担心身后乌袖镇的安危。

    而正在此刻,矮胖子身影已是在不知不觉间闪至身侧,利爪重重轰在孙青岩腰间,孙青岩登时闷哼一声便朝着一旁摔去,想来这一式力道沉重,孙青岩连连向后倒飞数丈方才停下。

    矮胖子口中呼号一声,似是喝令止步一般,血鸦也不上前撕咬,孙青岩腰腹之间一阵剧痛在身体中炸开,喉头一甜便吐出一口鲜血,心知已是受了内伤,再难挪动半分。

    矮胖子缓步上前,笑着说道:“我听说,当初在三石梁,祖鸿和尚未能将你们全数歼灭,但你们也各自伤了经脉,浑身功力被废掉大半,但你如今竟还能有这般功力,还说不是练了无厌诀上的武功?你如今若是说了,那镇子上的人,或许还能活下几人,若是说晚了,可就一个都剩不下了。”

    他这话说得极有自信,若是论天下对血鸦这等凶物的了解,这矮胖子可是极有自信,血鸦乃是西疆所培育之阴毒异种,数只血鸦便可围猎猛兽,十几只便可逞凶一片天际,而此刻,是数百只血鸦飞腾扑啄,破坏力之巨,难以想象。

    而孙青岩此刻虽面如金纸,却也满怀不屑,冷笑着说道:“你们徒有侠名,实则手段阴毒,若说我们是什么魔道,不如先看看你们这自诩正道的卫道之士是个什么成色!我还是那句话,无厌诀早已化作齑粉,世上再无这本秘籍,你们也不必再动什么歪脑筋了,我今日纵然保护不了阖镇百姓性命,今日与你同归于尽,我也足慰平生!”

    说罢,也不等矮胖子再做反应,双掌运尽平生气力便朝着对手胸膛打去,这一掌力灌全身,足有开碑碎石之力。

    但此刻他身受重伤,行动本就缓慢,方才暗器猛攻之下双臂也早已酸麻,此刻速度不过稍稍迟滞,便被矮胖子抓住破绽闪身避过,掌劲只看看蹭到胖子胸前衣衫,但刚猛劲道仍是将衣衫摩擦之处干净利落地削了下来,那矮胖子冷笑一声道:“好身手啊!”

    说罢,利爪轰然抓在孙青岩双臂之上,爪上劲力猛增,只听得咔吧一声脆响,孙青岩双臂臂骨竟被生生抓断,至此再无回旋抵抗之力。

    剧烈的痛感在孙青岩的身体中来回疾冲,疼得他头上汗出如雨,但他生性坚韧顽强,虽痛入骨髓,仍不吭一声,双目几欲崩血,直瞪着眼前敌手。

    矮胖子点了点头,说道:“也算你有点骨气,也罢,你是一代人杰,我今日,给你一个痛快!”说着,一对手爪劲力凝聚,仔细观之,这对枯槁的爪子竟隐隐透出血红颜色,当头便欲劈下。

    “实在是恶心至极。”狂风呼号之下,一声惫懒之音自身后缓缓传来,矮胖子闻听之下心中为为之一惊,这声话语并不响亮,却莫名压下漫天风吼鸟鸣,径直传入耳中。

    从来高手传声入密,往往以内力策动,声震百里之下振聋发聩,而此刻发声之人,语音懒散,全无劲道,可声音竟是穿透重重杂音传入耳中,这番身手却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境界所在。

    然而此刻矮胖子杀念已定,绝不愿退,心中只道这一击之下,便是绝顶高手亲临,亦难以阻止,爪下仍是轰然重击而下。

    只不过这石破天惊的一击竟是在半空中戛然而止,矮胖子目光缓缓移向身侧,却见已有一人身影,矗立在身侧,也不知是施展何等绝世身法,转瞬便至,将自己这一击攻势,全然攥在了手中,任凭自己霍尽一身气力,只觉那人手掌好似铜浇铁铸一般,丝毫挣脱不得。

    而眼前人身影飘忽似是宿醉未醒,他心中念头急转,将天下数得上的高手侠士迅速回想,也未曾想到有谁是这般惫懒。然而孙青岩看到此人面容,却是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躲在密林中的墨止见到此人,也不禁心中大大宽慰,口中忍不住叫到:

    “沐川叔!”

第七章 沐川

    矮胖子虽不解这所谓的沐川叔究竟是谁,他身处狂风中心自然也听不到墨止那声欢呼,但心中已然知晓这必定是孙青岩的援手,当即怒喝道:“飞羽盟在此地屠魔,这人便是恶名昭彰的凶星青辰!你若是不想成为魔道同党,早早退去!否则大爷我将你算作魔道一并诛灭了!”

    岂料那人似是浑然没有理会他,只是对孙青岩淡淡地说道:“我早跟你说过,隐姓埋名不是个办法,你看,脏东西摸上门了吧。”

    说罢,随手一扬,那矮胖子竟直如一堆破烂包袱一般被直直地甩了开去,皮球一般径直飞出数丈方才堪堪定住身影,这一下他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前金星四起看不真切,但心中却已看出,眼前这人功力之高,只怕十个自己绑在一起都比之不得。

    随着他缓缓起身,眼前之人也逐渐看得愈发清晰,只见眼前之人身材高大,粗手大脚,着一身粗布衣衫,早已被浆洗得发白。

    单就这一身穿着打扮看上去,不过是个寻常农夫打扮,甚至更多几分落拓邋遢,头发胡乱地扎在头顶,年纪看着无论如何也不过三十几岁的模样,却满面微须显得十分落魄,双眸之间一片浑浊,似是宿醉未醒的醉汉寻不到路一样,似乎连走路都摇摇晃晃。

    细观之下,此人腰间还悬着一颗硕大的朱漆酒葫芦,一番打扮可说全无威压可言,若是天下有哪个高手是这般模样,实是难以想象。

    但他转念一想,方才只是稍显身手便已让自己吃了大亏,想来必定是可独步武林的风华人物,然而这等年纪能有这般功力修为,矮胖子心中实是难以想到江湖中哪里有这般人物的存在。

    而那人也并未理睬眼前敌人,一把将孙青岩扶了起来,一脸嫌弃地说道:“去和墨小子待着去。”

    孙青岩无奈地摇了摇头,似是要说什么,却又闭了嘴,似乎对此人身手极为放心,也不再犹豫,便走进了一旁的林木之中。

    墨止一见青岩叔走了进来,连忙上前扶着坐下,问道:“青岩叔,你方才要对沐川叔说什么?”

    孙青岩此刻虽得保性命,却也受创极重,头上冷汗仍在不断地淌下,他坚持着说道:“本想告诉他此人底细,但以沈沐川的能耐,知不知晓,也没什么紧要。”

    墨止此刻心念大乱,尤其见到血鸦侵入镇子,心念父母安危,便说道:“那些怪鸟飞到镇子里去了,我必须要回去找到爹爹娘亲!”

    说罢便要跑回镇子,而孙青岩知他少年性急,只得低声说道:“少东家,此刻决然不可,眼前此人功力颇高,你若是乱跑只怕先折了自己性命!镇子上情形如何你着急也没用,镖局里尚有镖师守卫,只希望他们能抵挡住一时片刻吧。”

    饶是如此诉说,以孙青岩的见识,如何能不知这等凶戾的飞禽哪里是寻常镖师抵挡得住的?如今这样说,不过是要稳住墨止心态,以免他自己先陷入危局罢了,两害相权,只可先取其轻。

    而那似是宿醉未醒之人,名字便是沈沐川,他望着孙青岩缓步行入林中,心中也稍稍放心,然而风声乍紧之处,一只利爪已是再度攻上直取心口,竟是那矮胖子趁着沈沐川分神之际再度偷袭而来,他这一式迅猛无比,只道是近身如此,无论如何也必定可一击而中,心中由是一阵大喜。

    然而沈沐川“啧”了一声,身形向后稍稍一退,便已是让过利爪之威,分毫之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矮胖子一击落空,心中虽惊不乱,当即横爪平挥,再度朝着沈沐川左肩扣去,这一式所运的便是飞羽盟门下独门擒拿功夫,但凡扣住敌手肩头,便强发劲力,登时碎骨断筋。

    可沈沐川身子仍是微微一斜,爪攻力道又是虚劈长风,再度落空,沈沐川旋即手上掌势一掰一扣,当即便将矮胖子手腕制住,其力道之大,竟是将那人身子整个都翻了过来,重重地躺在地面,脸上除却凶恶恼怒之外,更添几分惊恐。

    沈沐川见这矮胖子一脸难以置信,却也当做全没看到,只是淡然地说道:“我知道你,你是飞羽盟的堂主孟展,我告诉你,我这话只与你说一遍,你先把你带的那堆臭乌鸦散了,若晚了半分,要你一身武功白练。”

    说罢,也不待孟展回话,手中稍一运劲,孟展只觉腕骨几乎要被折断,实力上恍如天堑一般的差距让孟展根本无暇多想,当即口中一声长啸,墨止只听得那嘶吼的鸣叫声由远及近再度冲回山巅,却是山下血鸦再度集结直冲上天际,孟展口中再呼啸数声,血鸦群一阵躁动,登时化作四散,不知所踪。

    孟展被沈沐川抓得痛极,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血鸦已散了,你究竟是谁,还不快将我放开!”

    沈沐川点了点头,“哦”了一声,手上劲力一吐,咔吧一声,孟展手腕腕骨立时便被捏得粉碎,孟展剧痛攻心,哇地便叫了出来,捂住手腕疼得满地打滚,沈沐川只是冷眼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片刻前还凶神恶煞的孟展此刻沦为这般狼狈。

    墨止看在眼中,只觉心中一阵畅快,心道:恶有恶报,沐川叔便是你们这等恶人最大的惩戒!”

    孟展喘着粗气从地面上站起身子,怒吼道:“你不是说,只要我驱散血鸦,你便不再为难与我!”

    沈沐川点头笑道:“是啊,我这不是把你放下来了吗?我若是真想为难你,我应当是这样。”

    说罢径直单掌欺身,闪电也似地将孟展另一只手也握在手中,反手一翻,一股巨力将孟展另一只腕骨亦直接掰断。

    墨止心道:“那矮胖子一身武功皆在那一双爪子上,此刻将他手腕折断,无异于废了他武功,真是妙极!想来江湖中仍是有公道在的,沐川叔这般行侠仗义之人当也不在少数,正好克制飞羽盟这班恶人!”

    孟展仰天痛呼,痛楚之大令他蜷缩成球满地打滚,心中的恼怒、不甘、恐惧像是潮水一样撞击着他仅剩的理性,他大口喘着气,朝后不断地爬行,口中叫道:“你协助魔道,你协助魔道!我一定秉明盟主,将你们全部杀光!杀光!”

    沈沐川听罢,思索了一下,一步追了上去,一脚踩在孟展那臃肿粗壮的脚腕上,淡然地说道:“你不提,我差点忘了,你们那个什么鸟盟,沽名钓誉也就罢了,背地里这般行事,实在是恶心至极,你们那个盟主,是叫做束羽对吧,你回去告诉他,等我把手上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亲自上门和他讲讲道理,你让他好好练武,等我找上门去,可别被我三两下揍得和你一般,当然,你怎么回去,这个要你自己想法子了,哦对了,你去告诉束羽,我的名字,叫做沈沐川。”

    说罢,脚上再一发力,竟将孟展腿骨亦踩断一根,孟展如此剧痛攻心,当即连半点声响也发不出便昏死过去,再不省人事。

    沈沐川望着眼前这个满面惨白的矮胖子,摇了摇头,心知此人受伤虽不致死,但却从此形若废人,连孩童都再也打不过,转身说道:“你们两个也快出来吧,我都搞定了。”

    孙青岩与墨止自密林中走出,此刻夜色已浓,血鸦被驱散之后,狂风也渐渐停息,孙青岩面容也憔悴不堪,满面愁容地说道:“还好你及时赶到了,我猜到了墨公一定会联络你的。”

    沈沐川长叹一声,说道:“我们还是快回镇子,方才我虽制住孟展,让他散了血鸦,但血鸦种东西性子凶恶嗜血肉,肯定危害到了镇子,希望死伤不要太大为好吧。”

    墨止想到镇子上的邻里和父母,心中不由得大为担心,当即说道:“那我们快快下山去!”

    孙青岩苦笑说道:“我此刻身负重伤......只怕难以支撑山路崎岖,你与沐川快快下山,我在此地等待,待你们下山探查清楚,再回来接我,那孟展此刻被沐川打成废人,也对我再无威胁了。”

    沈沐川略作思忖,说道:“那便听你的,你回到林子里躲着,飞羽盟既然行此恶事,必定不会只派一名堂主带着些许凶物前来,只怕还有后招,你万万照顾好自己,我一早便回来接你。”

    二人商定,也不待墨止吭声,沈沐川便一把将他提在腋下,如同裹着一件行李一般纵身朝着山下疾奔而去。

    望着二人远去,孙青岩不知为何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但旋即气血一阵激荡,忍不住咳嗽了数声,自顾自地念叨着:“这一下子也不知道何时能痊愈,我这两条胳膊呦......”一边说着一边返身回到了密林之中。

    话说沈沐川胁下夹着墨止,也不耽误发足急行,身法之快竟仍不在孙青岩之下,墨止被他颠得一阵恶心,眼前景物也是上下颠簸着朝后退去,但他心知如今形势危机,即便再难受也不曾呼喊半声。

    沈沐川自也无暇顾及他如何感受,只是一股劲朝着镇子上疾驰,转瞬之间二人便下了珑山,还未及回到镇子,便闻到一股冲天的血腥气和一股烧焦的腥臭味道,二人心中同时腾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远远地已望见镇子泛起阵阵黑烟,惨嚎痛哭的声音也愈发清晰。

第八章 残迹

    沈沐川足下劲力更快,墨止只觉身侧狂风疾吹,然而越是行进,风中一股焦臭混合着木材烧糊的味道便愈发浓烈,二人急转来到镇口,可眼前景象令见多识广的沈沐川也不免触目惊心。

    只见眼前的乌袖镇早已满目疮痍,如同经历了一阵飓风袭击一般残破,街巷残毁,民房倒塌,更有无数尸身被撕扯得遍地都是,鲜血混合着肉与脏器散落了一地,散发着热气和腥臭,更有众多伤者捂着汩汩冒血的伤口躺在地面上惨嚎连连,镇子恍若地狱现世一般可怖。

    墨止虽跟着走镖,但曾几何时见过这般场景?当即哇地一声便干呕了起来,但饶是如此,他仍是尽力忍住心中恐惧与胃中翻涌着的恶心感,尽力朝着家中镖局跑去。

    他此刻心中一片空白,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去预测,也不去回想,他希望此刻自己心智全无,是一具只知奔跑的行尸走肉,这样那些恐怖的画面便不会在自己脑海中出现,他像是有意想要将诸般想法抛在身后一般,拼尽全力地朝家中奔跑而去。

    身旁沈沐川一言不发,即使是他,此刻也是一阵胆寒,想来如今天下安顺已久,除却当年正魔交战,何曾再见过这般可怖景象。

    他原本料想着,自己制住孟展颇为及时,伤亡原应不大,但他却未及料到血鸦的破坏力竟达到如此地步,他心中后悔愤恨也水涨船高,此刻他恨不得将那孟展活活剐了才泄恨。

    但此刻他心知自己最大的职责并非斗狠,眼见一路下来,都未曾见到墨崧舟或者镖局镖师协助处理局面,与墨家往昔作风极是不符,只怕如今镇中遭难最为严重之处,反倒正是墨家镖局。

    一念及此,他便不由得进一步担忧起墨家的处境。

    二人转过拐角,终于见到了墨家镖局的门楣,或者说,那曾经可以被称之为门楣的地方。

    如果说,乌袖镇此刻就像是被狂怒的风暴践踏过后的废墟,那么墨家镖局毫无疑问应当是处在风暴核心的位置。

    曾经气势煊赫的偌大镖局,此刻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整个建筑的房顶几乎被全数掀翻,曾经的院落如今只剩下几道墙壁还坚持着尚未倒下,砖瓦散乱地堆积在地面上如同一座小山。

    墨止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之间竟是全然发不出声音,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寻找瓦砾下的父母,也不知道父母此刻究竟是否还活着。

    或者说,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此刻他不愿相信而已。

    他当即发疯一般冲上前去,徒手将一块块砖瓦搬开,偌大一片废墟,此刻只有一名少年,伏身其上,疯了一般搬开砖石瓦块,显得尤其孤单失落。

    而沈沐川却尚未急于过去帮忙,只是仔细地望着眼前的废墟。

    难以相信,沈沐川上次来到乌袖镇时,这里依旧是一片超脱于世俗之外如同桃花源一般静谧美好的所在,岂能料到数年之后再度回来,此地竟已成了这般破败之相。

    他与墨家渊源颇深,与墨崧舟亦是私交甚笃的忘年之交,望着眼前景象,沈沐川心知这绝无可能是单单一个飞羽盟便能做到的事情,能将一座恢弘镖局彻底掀翻,这绝对有高手在其中参与。

    江湖之中,不知何时,竟再起了一股这般邪恶的浪潮。

    但此刻的他却也并无太多办法,只能四处纠集人手一同将镖局残骸一点点搬开,只求能够在万事灰暗之中寻得一丝生机。

    而此时墨止双手皆已被锐利的砖瓦残片割破,鲜血流了满手,一片殷红,但他却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只是自顾自地疯狂搬开眼前似乎数也数不清的砖瓦碎石。

    随着四周来帮忙的幸存者越来越多,也终于从废墟之中见到更多触目惊心的景象,最先被挖掘出来的,是镖局二十七名正牌镖师,随后便是墨家家仆八人,这些人散落在废墟的各处,挖掘到时早已死去。

    一夜之间,墨家镖局所有镖师除却孙青岩双臂折断之外,竟全数亡故,墨家家仆之中,也只剩下管家阿明一人存活,也是一阵惊慌失措,心神大乱。

    此刻夜幕已经过去,但天色始终灰蒙蒙的,不知是云层过于灰暗,还是乌袖镇的滚滚黑烟遮盖住了日头。

    随着挖掘渐渐深入,墨止的双手颤抖得便愈发厉害,一则是他已跟随众人搬挪瓦石残迹,连续多个时辰,不曾停歇,二则是他心中绝望已经越来越难以抑制,眼见着往日那些与自己一同走镖的叔伯们此刻皆成了僵硬尸体,谁又能知道自己的父母此刻究竟生死若何?

    他跪在镖局的废墟上,拼尽浑身力气,搬运着一块块残骸,而身后的沈沐川缓缓走了过来,拍了拍墨止的肩膀,轻声说道:

    “墨公夫妇在北面的废墟里,随我来吧。”

    墨止充耳不闻,像是僵尸一样重复着搬运的动作,好像只要他还不曾停下,自己的父母就还活在自己的期待里一般。

    沈沐川轻叹了一声,满面戚容,他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在极度的悲伤中颤抖的身体,那尽力忍耐着的哭泣。

    终于,墨止的动作从机械地搬运,渐渐慢了下来,直至最终停止,抽泣的声音冲破忍耐的限制,直至化为嚎啕大哭,痛彻心扉的哭喊盘旋在乌袖镇的上方。

    在这一夜遭逢劫难的,岂止是墨家一族?

    无数家庭在这看似纯良的夜里被彻底改写了命运,失去了孩子的老人,丧失了丈夫的妻子,没有了父母的孩子,这一切都来得过于突然,这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噩梦。

    墨止的身躯在一阵剧烈地抖动之后,颓然地倒在废墟之上,沈沐川抢身上前,少年沉沉地倒在怀中,沈沐川面色比天色更沉,注视着少年苍白憔悴的面容,似乎一夜之间,这个少年也苍老了许多。

    幻梦无常,世道迥然。再看世间,只怕奇寒彻骨。

    墨止睁开眼睛,眼前的房间燃着母亲最喜欢的熏香,是一股木质独有的芬芳气息,安静而又悠长,就像是母亲一直以来温婉如玉的性格一般美好。

    同时飘进鼻腔的,还有一股湿润的香味,是母亲熬的白粥的香气。

    墨止只是稍稍细嗅,便知晓这白粥之中必定还加了些百合。

    百合粥一向是母亲的最爱,其实父亲早些年并不喜欢百合的口感,但架不住母亲再三劝告百合对于入冬便会微咳的父亲身体有益,多年来始终不间断,父亲也终于爱上了这碗百合粥,每次走镖回来,父亲必定会喝上几碗,母亲多年来也养成了百合制干的习惯,以备着父亲每次回家可以喝到这等温暖的味道。

    然而墨止此刻虽安静地躺在榻上,但他却清楚,眼前的一切想来当是梦境。

    但他却并不敢乱动,他害怕自己在梦境中贸然动作,会将眼前的一切像触碰镜花水月般惊醒打散,一念及此,悲从中来,但眼眶却是一片干涸,流不出丝毫泪水。

    或许梦境之中并不存在泪水这种东西,又或许是梦境中的泪水只会在现实中流淌,无论如何,他的心像是被死命地揉搓着,这让他感受到莫名地难过,母亲看在眼中,只是安静地说道:“止儿,过来喝粥。”

    单单这一句言语,已是让墨止绝不敢接话,他很清楚,自己此生再也没办法在现实中再次听到母亲这声呼唤了。

    他翻身坐起,眼前的阳光自窗上的花纹折射成数道光束,投射在自己的面颊上,一阵温暖,窗外是自家的庭院,春暖花开,鸟儿鸣叫甚是悦耳动听。

    自己的父母如同往常的时光一样,并排而坐,母亲替父子二人乘好百合粥,氤氲着的热气萦绕在青瓷碗碟上,渗出点点蒸气,墨止看着眼前娴静的母亲与宽和的父亲,他们的笑容似是比往常更加温暖,墨止迟疑着,始终不敢乱动半分,最终,还是母亲将粥碗向前推了一些,说道:“喝吧,能暖和一些是一些,我与你父亲,今后怕是不能陪你了。”

    墨止端着那盛满粥的青瓷碗,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大声哭泣,却始终流不出泪水,而他的父母也不急于阻止儿子的哭泣,似乎也是想再看看孩子每一瞬的样子。

    墨崧舟伸出手,握住墨止颤抖的双手,低声温柔地说道:“止儿,你需知道,这世上有许多的恶,但并不是所有的恶都需要以恶制恶,我们夫妻二人一生与人为善,我和你的母亲,也只希望你纯善一生,平安健康,我们不需要你替我们去惩戒谁,你是我们二人延续的生命,我们希望你能好好的,保护好自己,只是这别离,来得太快了些......”

    母亲也伸出手,将父子二人的手也紧紧握住,阵阵暖意传遍墨止全身,母亲的话语之中似有哽咽,说道:“止儿,娘亲还没准备好这一切......”

    墨止看着眼前父母的面容,心中凄然,泪如雨下,然而随着热泪泉涌而出,一阵寒冷同时透体而出,周身温暖似乎转瞬之间消失不见,墨止猛地睁开双眼,眼前的房间并未有丝毫变化,只是周身再无丝毫香气,眼前又哪里有阳光普照?

    残窗断墙难挡早春寒风,灰暗的天幕也不知持续了几日之久,墨止满面皆是泪水,床榻上也一片泪痕,他试图从床上坐起,却惊觉身上全无半分力气,只起了数寸便又瘫倒下去,孙青岩连忙走上前,关切地说道:“少东家不急起身,你已昏迷了三日,只喝了些水,又时常梦中哭泣,此刻身子虚弱是正常现象,你稍等我去给你找些吃的。”

    一旁的沈沐川将手中的酒葫芦放下,大大咧咧地说道:“你两条胳膊都绑着呢,你怎么给他拿吃的?还不是得我去?”说罢甩着肩膀便走了出去。

    墨止虽醒转过来,但方才梦境还在脑海之中萦绕,他淡淡地说道:“我的父母,葬在哪里?”孙青岩闻听,心中黯然,说道:“你先休息,其他的事情......”

    墨止只是有气无力地重复问道:“我的父母,葬在哪里?”

    孙青岩长叹一声,道:“镇东处,珑山红玉林。”

    墨止用力地动了动脑袋,似是点点头:“那里风景很好,多谢青岩叔了。”

    孙青岩摆了摆手,正要说话,沈沐川却是背着身子端进一只食盒,还未开盖,便觉一阵清香,沈沐川将盒盖掀开,登时满屋一阵香甜沁人心脾,里面正是一碗枣泥核桃羹,孙青岩低声对墨止说道:“我双臂折断,很多事情都是沐川亲力亲为,这碗羹是他跑到灵渠城的酒楼替你带回来的,真难为他骑的那头毛驴了。”

    沈沐川回身道:“什么毛驴,它可是神驹!下次可别再叫错了,墨小子,起来喝羹,这对你恢复可是大有好处。”

    墨止心中悲戚,只是说道:“沐川叔,我不饿,我吃不下。”

    沈沐川见他一脸颓废,骚了骚头,说道:“你不早点恢复,如何有力气去拜祭你的父母?”

    这话一出,墨止果然身躯皆为之一颤,一日之前,这个少年还满面稚气,少爷脾性,回到家还要同父母撒娇,谁能想到,只是那一夜经历,少年面容竟多了许多沧桑,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子,但奈何身子绵软无力,始终难以做到。

    孙青岩欲要伸手扶住可惜双臂皆被束缚,于是对沈沐川说道:“你帮着扶一把!”

    沈沐川摇了摇头说道:“墨公的儿子,这点事情还是能做到的吧。”

    墨止闻听,深吸一口气,拼尽浑身力气,终于坐直了身子,一把将汤羹抢了过来,只一口便喝了个干净,随即说道:“沐川叔,我想要去祭拜我的父母。”

    沈沐川看他此刻心境悲苦,身体亦虚弱不堪,生怕他强行外出再受了凉生出其他病来,于是摇了摇头说道:“你且先养好身子,待你痊愈之后,我自然带你过去。”

    墨止似乎对他这般说法也并不意外,只是继续平淡地说道:“两位叔叔,我想认真地开始修习武道,不知二位是否愿意教我,我不可让墨家镖局断送在我手中。”

    沈孙二人对望一眼,二人如何不知少年此刻心中所想,只怕报仇之念此刻更甚于重振镖局之望。

    沈孙二人正待开口,忽地一声脆响,竟是一块断砖从窗外径直砸了上来,将窗棂砸得粉碎,随之而来的便是纷纷扬扬的怒骂之声。

    三人正自疑惑,房门却被直接打开,来者正是镖局中侥幸得生的一名趟子手阿明,阿明见墨止已然醒转,心中又喜又忧,说道:“少东家您可算醒了,您快来看看吧,外面的街坊都吵嚷着要叫我们关门走人呢!”

第九章 离心

    三人同时“啊”了一声,孙青岩急问道:“要我们关门走人?这是为何?”

    阿明如实回道:“今日开始,镇上突然流传一种说法,说是由于我们常年走镖四处杀伐,惹到了江湖上不得了的武林高手,这次怪鸟来袭,正是那武林高手前来报仇,若是我们离开镇子......”

    话到最后,眼见三人面色皆难看无比,阿明也便不再敢说了下去。

    孙青岩听在耳中,只觉又是心凉,又是内疚,多年来墨家经营镖局,干的虽是险中求稳的营生,却从不与人为仇,墨崧舟多年来忠厚宽仁,反倒在江湖上广有德名,墨家镖局的名号在江南一带也是叫得响的,且这乌袖镇多年来锦缎买卖日益昌隆,墨家镖局远近货运可说是出了大力,如今竟反被轰嚷着驱赶,如何心中不凉?

    然而孙青岩却也知晓,这番浩劫实是自己过去所致,自己魔道凶星的过往,以及与无厌诀千丝万缕的联系,让江湖宵小觊觎窥探,自己也是摘不干净的,墨氏夫妇亡故、镇民死伤枕籍一直以来让他心怀莫大歉仄。

    如今一时情急,却也说不出道不出,他心知这种声音被墨止停了只怕心寒更甚,但此刻墨止却是低头惨笑几声,说是笑声,其中却殊无欢喜之意,更有一股哀凉充斥其中。

    墨止沉默半晌,抬头说道:“两位叔叔,请扶我起来,我要出去。”

    孙青岩急忙说道:“不可,如今镇上百姓不明所以,错怪了墨家,你不可再去承担这些过错,若真要前去讲明,也该我去!”

    说罢,站起身子便要走出屋去,只是方才起身,就被沈沐川按住肩头,沈沐川虽默然不语,只是摇了摇头,眼神之中神色颇为坚毅,转而将墨止从榻上扶了下来。

    墨止虽遭逢重大劫难,心痛已极,带动身体也虚乏异常,但好在自幼好修武事,身体健壮,此刻强撑着穿上孝服,麻布白衣披在少年身上,这往日的骄纵公子,这一日却显得落魄而又令人心酸。

    沈沐川望着少年背影,眼神中满是复杂神色,也不知此刻,他心中思索着些什么。

    孙青岩欲要上前阻止,沈沐川只是低声说道:“墨小子有担当,是好事。”说罢,轻轻拍了拍孙青岩肩膀,自己则跟着墨止走了出去。

    此刻墨家镖局正门处,已被百余镇民团团围住,似乎当年墨家镖局开业都未曾来如此多的邻里前来迎贺,此刻吵吵嚷嚷地皆是些流言蜚语,更有甚者叫嚷着要墨家彻底搬离镇上才可得平安。

    墨家镖局经历这等浩劫,镖师几乎死伤殆尽,如今只剩下些许趟子手侥幸得以生还,此刻哪里拦得住悠悠众口?是以一时呵斥之声滔天而起。

    这样的声浪在墨止到来时,达到了高潮,污言秽语咒骂之声不绝于耳,而墨止面容上除了一层淡淡的悲戚之外,居然并无过多讶意,与几日前咋咋呼呼的样子浑然不同了。

    他拱了拱手,朝镇民深深一拜,镇民一见他姿态这般低,更加认定这次血鸦之事必定与他有关,心中不禁想起失去的亲眷,不由得怒从中来,喝骂之声更甚方才,似乎要将眼前的少年撕碎了才心安。

    墨止几次欲要开口讲话,都被声浪封住了话头,沈沐川站在一旁,看了看眼前愤怒的民众,长运内劲,开口便是一声呼啸,猛然之间将眼前声浪尽数盖过,好似天雷乍响一般,在场所有人耳中一阵嗡鸣,众人被这呼啸所慑,一时之间也不再吵闹,反倒遁入一片沉寂。

    墨止长叹一声,对着眼前这些见证他一步步成长的邻里街坊再度拱了拱手,说道:

    “墨家镖局自开镖以来,家父所行之事,事事皆愿镇上邻里富庶乐业,多年行走往来,与人为善,未有恃强之心,但有扶弱之举,天下事有万千,并非只是因为恶事拍门便可断言门内所住之人必有恶行,我墨家如何在镇中做人,大家也看在眼中,各位皆看着我长大,墨止秉承家学家愿,仍愿将自家镖局重振声威,可再为邻里做些事情,但若是各位街坊坚持认为,我墨家在此地会招惹是非,我亦无可辩驳,我墨家当即离去,各位芳邻,我墨家去留皆在各位一念之间,还望大家在今日日落之前给墨止一个答复,无论结果如何,我墨家皆愿欣然接受。”

    说罢望了望众人,心中凄凉岂是话语可描述清的,他平日虽嬉笑怒骂,但内心却坚韧非常,此刻强忍泪水,对着眼前众人再行一拜,转身离去,沈沐川抬眼望向众人,眉宇之间骤起锋锐,仿佛告诉众人莫要再来吵嚷,而后也随着墨止回了内堂。

    墨止转过影壁,眼前金星直冒,脚下一滑便歪在一边。

    沈沐川急忙抢了上来将墨止扶住,同时以掌抵其背心,精纯内力透掌而出,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墨止体内。

    墨止眼前一阵迷蒙之中,忽地感觉一阵融融暖意走遍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受用,同时一阵巨大的疲惫感忽然席卷而来,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体力和意识也一同吞没了去,转瞬之间再度昏睡过去。

    仿佛方才站在所有人面前说出那些话,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所有气力,他印象中最后看到的,是乌袖镇灰蒙蒙的天空,似乎要下雨了,他很想再看看家乡的晴天。

    难道只可同富贵,不可共死生吗?

    多年的付出扶持,又算得上什么?

    墨止忍不住苦笑。

    日暮云至,乌袖镇的上空晚霞少得可怜,浓郁的云层只有边际可以见到些许残红颜色,稀薄的微光似是怜惜一般地照耀着这座残破不堪的镖局,尽管一日之前这里还曾是全镇最受人敬仰的所在,而如今却是众人抬眼鄙夷的风暴中心。

    镇民经过午后的狂热之后,此刻镇子上反倒陷入了良久的沉静。时至此刻,手快些的人家已挂起了白布祭奠亡者,一片炊烟之下,饭食不知是为生者果腹,还是送亡者上路。

    墨止面色木然地望了望眼前的一切,只觉乌袖镇的一切此刻似乎远在天际,再也难以企及。

    而这些邻里街坊,曾经是自己游历在外最惦念的叔伯阿姨们,如今,他们却铁了心希望自己以及这座镖局的离开。

    孙青岩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也化作一片哑然,他回首望了望身后这片废墟,这里曾经是他心中最温暖的所在,如今残垣断壁仍像是一副令人难以置信的荒唐噩梦,墨止看到破碎的墨家招牌四散在废墟各处,心中又是一阵苦痛。

    沈沐川横躺在马车车顶,自顾自地仰天饮酒,没人看得见他此刻的表情,也没人知道此刻的他心中究竟想着些什么,只是偶尔侧过头,看一看墨止为每一位生还的镖局伙计发送着遣散银两。

    墨家镖局多年来从不赊欠伙计半点工钱,凡是亡故者,墨止则是按照镖局留存的家乡记录所在,将银两寄回亡者家中。

    做完这一切,长风吹起,四周尘土飞扬,墨止年少的面庞却是古井无波,再度望了望镇子上众人生火做饭的场景,此刻似乎无人再愿意回首顾念这座陪伴了镇子兴旺的镖局,又或者,害怕由此染上厄运而无人敢再看一眼。

    墨止长叹了一声,回到马车上,孙青岩此刻双臂尚未痊愈,便也随他一道坐在车厢中,曾经偌大的镖局,此刻竟只剩下了三人,沈沐川自车顶翻身一跃便回了正前,吆喝一声,长鞭在空中打了个空响,

    “啪”地一声,鞭卷脆响,在这寂静之所迅速地回音四散荡去,许多镇民一脸惊诧地从屋间跑了出来,经历梦魇一般的前夜,此刻尽皆如同惊弓之鸟,生怕再有变故。

    众人却见那象征着不幸的马车已缓缓地朝镇外走去,一众镇民在心中不由得大大放松,心中暗自庆幸祸事终于离去,这才各自低着头走回各家,浑然不再往墨家镖局的残迹再看哪怕半眼。

    墨止一行人自此便离了乌袖镇这片破碎的故土,正式踏上前路。

    此时的墨止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思考,这次离开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此时的他仍自沉浸在转瞬而来的变故之中,心若死灰。

    他探出头回望着身后的乌袖镇,渐渐在一片落日中陷入沉寂与黑暗,升腾起的炊烟像是一根缥缈的黑线,从镇上慢慢萦绕,而后消散。

    就像自己一家人之于此地一样,曾经来过,萦绕半生,现在又不复存在,不知道墨崧舟夫妇若是泉下有知,知道这一切,又当作何感想。

第十章 旧闻

    沈沐川驾车而行,一行人辗转便来到珑山山脚的红玉林,灾祸横生之后,沈沐川便将墨家夫妇安葬于此。

    此地名副其实,每每到了花开时节,花红成簇,晶莹剔透煞是好看,远远望去如同红玉匝地一般瑰丽,景致之盛远远比珑山其余诸景更是娴雅秀丽。

    可偏偏路途并不甚好走,红玉林藏于珑山一处山窝之中,四下里被一圈好似玉环的山泉盈盈相绕,泉水至于此处颇为湍急,寻常人家并不易前来,因此,这里也更显得清幽宁静,极少有人踏入其间。

    也许正是因此缘故,这般景致才得以更好地保存。

    然而以沈沐川的轻功功夫,自然是轻而易举地便带着墨止涉水而过,来到了这片树林之中。

    只是此刻毕竟尚未到暖春时节,四下里枝头含苞未吐,一个个粉红色的花苞挂在树枝上十分玲珑可爱,蕴含着勃勃生机。

    然而此刻,墨止眼前却是立着一座孤坟,青石为碑,上刻着墨家夫妇的名讳,自然便是墨崧舟夫妇的坟冢所在。

    墨止安静地跪在坟前,算上此刻时分,已是跪了整整一夜,孙青岩担心墨止毕竟年纪还小,这般久跪只怕于身体不利,几次欲要上前搭起,都被沈沐川拦住。

    而墨止面对着眼前石碑孤坟,膝下酸痛已是不觉,眼前看见的,竟是一对伉俪情深的中年夫妇,男的宽厚和善,女的温婉贤淑,二人并肩而立,笑意温暖。

    父母一生善良,却又为何遭到如此对待?

    墨家与人为善,如今却为何被人驱赶出走?

    莫非善良的代价便是如此?

    那么恶又该如何惩处?

    若是天下皆可以德报怨,那恶岂不是遍地而生?

    这些念头在墨止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萦绕日久,他不知道在自己最后的梦境中,父母不要他去报仇,究竟是否该听,但他只知道,此刻

    他的心中,复仇的怒火像是不会停息一般。

    墨止心中暗暗赌誓发愿:“若有朝一日可得武艺傍身,必定斩尽天下江湖宵小邪祟,荡清世间不平。”

    这般心语,带着少年朴素的豪情侠义与血海家仇,然而墨止哪里晓得,这世间万千事,哪里是一句邪祟便能辨别得清的?

    只是他如今经历尚浅薄太过,心中只道江湖之上快意恩仇,所谓是非曲直,正邪黑白如今在他心中无比泾渭分明。

    少年便是这般跪着,只道是陪着父母,越久越好,然而心中也是了然,自己终究不能常伴于此,至少,此刻的他,还不能常伴于此。

    由是第二日清晨一早,墨止便步履蹒跚着从红玉林中走了出来。

    沈孙二人见他一脸疲惫,但双眼中坚定之色已非往日那个骄纵少爷可比,这二人皆看着墨止成长,如何能不怜惜?谁也不愿墨止是从这种事情中成长起来,三人一时无话。

    最终,还是沈沐川轻声道:“我们走吧。”墨止轻轻点了点头,三人随即才离去,墨止自出了红玉林后,便再也没有回头再看哪怕一眼身后的景致,似是决绝,也似是诀别。

    若有朝一日,得三尺利剑,一身修为,斩尽天下邪祟,荡尽世间不平,如此之后,自当回到林中,常伴父母膝下。

    这是墨止离开前,心中最后的一句话语。

    三人驾车行了数日,在这期间,墨止似是全然失语一般,大多时间皆伏身昏睡,若是醒来,往往也是呆坐一旁,看不出丝毫喜乐哀惧。

    这让沈孙二人一时之间也无法可想,其实墨止虽年少,且自幼父母宠爱,但本身并非倨傲之人,反而在学艺上颇为谦恭,以至于各位镖师都极爱带墨止出行。因此墨止见识,比之于同龄孩童,都要更加广阔,所思所想便也更加深远,他这些时日思索的,却是自己身边的这位青岩叔。

    “少东家......”正在此刻,孙青岩轻声地开口,“我有事想与你说......”

    “青岩叔,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墨止淡淡地说道,话语之间憔悴不堪,却也并无任何情感波动,好像他早已在等着孙青岩开口一般,“你只需要告诉我,我的父母,知不知道你真实的身份,其实是魔道中人。”

    孙青岩上前来本就想要解释此事,在心中早已盘算了无数遍此刻要说的话语,但此刻被墨止反问出来,一时之间居然反而不知如何作答。

    墨止听他一时无话,也不多问,只是闭目歇息,并不是他故作姿态,而是对于他而言,无论是心境还是身体,都已经疲惫得不成样子,好像所有的能量都在那一场浩劫中被消耗殆尽。

    然而他这番姿态反而令孙青岩更是不知从何说起,饶是当年天下为之侧目的魔道凶星,此刻竟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沈沐川懒洋洋的声音从厢外悠悠传了进来:“墨公一生仗义疏财,当年我们与墨公夫妇相遇,皆是坦然相谈的。”

    孙青岩闻听,似乎松了一口气,开口说道:“少东家,当年墨公夫妇的确是知晓我的身份的,当年他们看我负伤奔逃,不忍相弃,便留我在镖局中做了个镖头,我本以为自圣......自那场正邪大战之后,毕生须得逃避追杀,是墨公夫妇给了我十多年的平静日子,我始终心怀感激,却不想因此害得墨公一家陷入这等劫难之中,若是少东家不弃,我孙青岩愿余生守护少东家安全,若少东家不愿再见我,我也不会强行留下。”

    墨止听他言辞恳切,心中一阵复杂情绪涌动,呼吸也沉重了起来。

    的确,若不是孙青岩魔道身份,自己一家何至于到此地步?若是以此观之,自己即便不该妄动恨念,可若是因此不再与他相见,也在情理之中,但回想起孙青岩一直对自己悉心教导,亦师亦友,那一夜更是一己之力阻挡血鸦多时,拼至臂骨断折,心中又再起难舍情绪。

    一念及此,墨止缓缓说道:“既然是我父母知晓,那我想,他们必定也清楚,把你留下可能出现的重重后果,我的心智远远不及我的父母那般明敏睿智,但我却知道,他们都愿意冒险结交的,必定是江湖豪俊。至少,不会是外界传言那般的魔道凶徒。若是青岩叔愿意,还请继续教导墨止一阵,只不过如今遣散了众人之后,家中银钱已没有半分。二位叔叔,如今只怕墨家已发不出月例了。”说着脸上微微露出苦涩神情。

    孙青岩闻听墨止愿意让他留下,心中由是一阵欣慰踏实,哪里在乎什么月例银?,当下只觉得眼中一阵酸涩,长长地喘出一口气。

    而沈沐川在厢外驾车,听到此处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洪亮地说道:“我虽在你家镖局挂名是个镖头,扪心自问这许多年来,何曾替你家镖局走过哪怕一镖?不曾为你家挣来什么银子,如今我哪有脸再朝你要钱呢。我老沈这点酒钱,我自己出就够了!墨小子你如今所要做的,便是养好身子,有我在,任他什么门派前来,你也全然不需惧怕!”

    如此一说,反倒激起墨止些许好奇心。

    对于沈沐川,他只知晓每年春暖花开,乌袖镇自有春酒酿成,沈沐川必定会在这时节前后到来,每次必定带些新奇礼物一同前来。

    沈沐川此人乐天落拓,颇有江湖豪气,每每能讲些江湖轶事,他口才又好,说得颇为生动惊险,与墨止十分对脾气,故而墨止每年都极其盼望这位沐川叔的到来。

    但此人挂名镖师,多年来几乎从不为镖局走一单镖,因此对他所知也并不深,每每询问父母,墨崧舟夫妇二人似也不愿多说,只是苦笑着让墨止少去打听,但言谈之间可以看出,沈沐川与父母之间关系颇佳。

    因此,墨止多年来对沈沐川的印象都只停留在一个好酒贪吃的大叔这一定位上,若非那夜沈沐川施展身手片刻间将孟展击溃,墨止还不曾知晓沈沐川竟有这般武艺,若是真要比较起来,似乎连孙青岩都难以与之相比。

    方才一句任他什么门派前来都无需惧怕,更是傲气蓬勃,但见孙青岩并未露出什么异样神色,心中盘算莫非沐川叔所说无惧天下门派,竟是实话?

    想到此刻墨止反问道:“沐川叔,你所说的无需惧怕天下门派,可是真的?”

    沈沐川听他如此问,只是哼了一声,并不作答,孙青岩见墨止这些时间以来第一次主动开口,心中也颇感宽慰,心知此刻这位少东家或许终于心情好转,连忙笑着说道:“你只怕还不知晓,老沈这人,可不是他表面的那般贪杯好吃,活脱脱一副登徒子的样子。”

    沈沐川闻听,又是重重一哼。

    孙青岩充耳不闻,转而问道:“少东家,你可知天下会武么?”

    墨止年纪虽轻,但多年来一是久游江南眼界开阔,二是热心于江湖轶事极爱打听,故而所知不少,但对于这天下会武,却似乎只听过些许传闻,于是试探着说道:“曾有听闻,似乎是天下武者若是自觉武艺扎实,便可参与的一场武学较技,只是似乎已经多年不曾办过了,据说多年前曾经以此排定天下武学座次。”

    孙青岩点点头,说道:“少东家说对了一部分,天下会武当年的确面向天下所有武者,各大武林宗门亦会选出门中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参与,实是江湖中的一大盛事,但少东家你有一点说得并不对,天下武学座次并不以这会武结果而定。”

    墨止奇道:“这是何故?”

    孙青岩笑道:“原因很简单,江湖各大门派之中,掌门长老大多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侠客前辈,修为深湛,远胜年轻一辈,一般是不会再来下场参与竞争的。而且天下会武说是面向天下武者,其实本质则是选拔年轻一代武者中的翘楚人物以扩充所谓正道武林的后备力量,以求克制圣......魔道势力反扑,故而算作是年轻武者的一场较技之举。”

    话及此处,沈沐川再度开口打断:“说话藏头露尾,什么圣啊魔的,你乐意管你们那个劳什子道叫什么便说什么,老子懒得管。”

    墨止自是听不懂沈沐川所言何意,孙青岩却是轻轻一笑。

    孙青岩与沈沐川二人其实原非同道中人,沈沐川曾师从玄门正宗御玄宗,而孙青岩则是魔道至高无上的凶星之列,口中称呼魔道皆为“圣教”,数十年前一场正魔交战,诵为“圣战”,这二人本该是互为敌手,而如今二人却成多年故交,因此对于所谓魔道与正道,这二人在称呼上一直有所龃龉。

    只是如今孙青岩只是笑着继续说道:“不必管那酒鬼,我继续与你说,天下会武既然选拔的皆是年轻翘楚,一般散人武者哪里是那些宗门才俊的对手?而在天下众多门派之中,实力最为强劲的,毫无疑问便是那......御玄宗,而你的沐川叔,沈沐川,当年便是御玄宗掌教真人叶如晦的最后一名亲传弟子,也是最后一届天下会武之剑宗魁首,当年会武场上一柄快剑无人可撄其锋,若不是他最后莫名其妙地弃了那终局一战,那一届天下会武的总魁首则必定是他,绝不会有旁人之选。”

    墨止闻言大惊,道:“如此说来,沐川叔岂不是当年的天下第一!”

第十一章 屠镇

    沈沐川听他如此说,心中十分受用,不禁笑道:“年轻一辈的天下第一而已,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

    他口中似是谦虚,但实则是满心欢喜,他一生极其好胜,只是这些年间才少了许多斗狠之念,但喜好听人夸奖这个爱好却是一直留存至今。墨止在心中将方才所知又转了转,旋即又生出许多疑虑,于是问道:“既然沐川叔当年如此厉害,为何要弃那最终一战?夺下天下会武总魁首有何不可?”

    厢外的沈沐川却并未回应,帘帐外只是传来一阵咕噜咕噜饮酒的声音。

    孙青岩叹道:“我也曾问过他,他却从没回答过我。我只知道,他在剑道决战之中遇到的是寒叶谷的大弟子宗正卿,二人皆是当世名满天下的剑道大才,剑决三昼夜不分胜败,最后老沈以半招险胜,而宗正卿也因半式之差受了重伤,据说因此闭关三年方才痊愈。

    可最终那一届天下会武总魁首便却被刀宗魁首南宫仰星夺得,按说南宫家是江南第一大宗门,名声绝不逊于三大宗门之列,南宫仰星更是其年轻一辈中惊艳之才,但便是由于剑道两位新星齐齐退出,好似他这总魁首是白捡来的,故而江湖中对那一年会武的结果颇不信服,一度使得南宫家名誉急转直下,最后南宫仰星也是郁郁难宣,多年来闭门不出再无消息,算是就此沉沦。

    一届天下会武竟使得三位顶尖的后辈天才隐没,这也使得当时武林怀疑起这场会武的初衷,故而自此之后,天下会武已是多年未曾再开设过了,但对于天下会武,始终无人说过究竟是再不举办,或是搁置几年,似乎大家约定俗成一般不再提及,似乎等待着大家将这场武事彻底忘记,一直便到了今日。”

    墨止自离镇以来,满心愁索,心中苦闷难以疏解,如今趁着夜色一路出行,听得孙青岩说了许多不曾言说过的江湖旧事,不由得心中悲戚被牵引走了一些,对于沈沐川也好似重新认识过了一般,墨止听罢,心情虽有所缓和,身子仍是一阵酸软,拨开窗帘,见车外已是月明星稀,他问道:“沐川叔,我们要去哪里?”

    沈沐川侧卧在厢外,有一搭没一搭地驾着马车,懒洋洋地说道:“管他作甚,走到哪算哪喽,若是听我老沈的主意,不如去北方转一转,江南的酒就和江南的姑娘一样,太柔了,还是北方的酒喝着够点力道,尤其是钦阳的‘长松烧’那可真的是辛辣过瘾,还有......”

    眼见他说得越来越来劲,孙青岩急忙道:“去北方究竟是陪少东家散心,还是陪你喝酒去?”

    沈沐川故作惊讶道:“原来青辰老大哥是不喝酒的啊,失敬失敬,也不知当初是谁足足喝了我一整坛‘鼓玉春’!反正我们现在也没有去处,不如去北方看看,反正墨小子从来没出过江南,不如见见不同天地,天下三大宗门皆在北方,南方只有一个南宫山庄,没什么意思,若是你们二人没有异议,我便朝渡口去了。”

    孙青岩望了望墨止,墨止耸了耸肩,说道:“我如今全没了主意,沐川叔说北方可去,那便去吧。”沈沐川欢喜地吆喝了一声,马车速度猛地一提便朝前奔去。

    此刻,乌袖镇上,夜黑云深,而天际黑云之中,却隐隐一阵躁动,劲风一过,云层之中同时亮起无数只猩红色的双眼,转瞬之间将云层晕染得如同血玉一般,漫天血云盘旋躁动,扑簌簌地皆是翅膀攒动之声,夜隐之下,居然有一道修长身影,矗立在墨家镖局那仍未被拆除的长旗旗杆之上,黑色的披风猎猎作响。

    只见那人扬起双手,似是迎风而飞一般飘逸洒脱,转瞬之间,此人双掌猛然朝下一挥,天际红云好似炸裂成了碎屑一般爆裂四散,漫天血鸦比之孟展那日所策动的血鸦之数更不在同一次元,只见血鸦恍若凌空龙卷一般有吞天之势,尖锐的啼鸣之声像是一场无比嘈杂的梦魇。

    此时众多镇民闻听异动全都出门查看,而眼前空中一片洋溢着腥臊恶臭一般的血鸦乌云将众人的面孔眼眸全数映照成了一片血红,转瞬之间,似是云自生雷,血鸦浪潮席卷人间大地。

    渺小的乌袖镇甚至来不及发出哪怕一声惨嚎,便被这片尸山血海一般的攻势全然吞没,那黑衣人却如同一尊末世杀神一般,静静地观望着这场人间惨剧,他没有感受到血腥带来的快感,也没有杀戮后的负罪感,只是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好似眼前的一切,只是低等生物的优胜劣汰一样自然而然。

    血鸦的狂欢盛宴并没有持续很久,随着黑衣人手掌轻抬,血鸦群瞬间拔地而起冲上半空,旋即四散不见,黑衣人并没有多看眼前的杰作哪怕再多一眼,身子一跃便去了数丈,不多时便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随着黑夜渐渐过去,原本约定着前来乌袖镇查验凶案的灵渠城捕快依约前来,如今世道早已结束乱世多年,这样的镇子却被凶徒策动凶兽袭击伤亡了半个镇子之多简直闻所未闻,是以灵渠城官府也极为重视,只是捕快匆匆赶来,跋涉了数十里路途,来到此地却是面面相觑,小捕快揉了揉眼睛,问道:“师傅,我们......不是来错了吧......”

    老捕头难以置信地张望着四周,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口中话语似是已经颠倒难以说出,挣扎半晌,方才说道:“没......没有走错,这里就是乌袖镇......只是,镇子哪里去了......”

    众人眼前的,是一片焦黑的大地,只有曾经地面上铺就的青石还残存着些许曾经的痕迹,土地被不知名的外力抓扯得全数翻开,泥土的腥气混合着血液的味道蒸腾在初晨湿润的空气里,令人闻之欲呕,房舍早已不知所踪,甚至看不到一块尸骸,整个乌袖镇,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在大地上轻飘飘地,消失了,眼前留下的,只有一片黑黢黢的焦土和冲天刺鼻的浓烈腥臭。

    墨止从睡梦中猛地惊醒,他用力地锤了锤脑袋,试图让自己从这混乱纷杂的梦中迅速清醒过来,脑海中一片混沌,漫长的睡眠中充斥着狂风黑夜和无尽的屠杀,静谧的小镇在血鸦凄厉而又贪婪的嚎叫中化作齑粉,迎风而立的人,夜色中一双双冰冷的眼睛,裹挟着怒骂斥责的声音一同涌进感知里,那样的感受,似乎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仍不能屏蔽,这样的梦让他满头冒汗,此刻日光白茫茫地晃在眼皮上,恍惚之间问到一股酒香和一阵烤肉的浓烈香气。

    沈沐川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不远处传了过来:“你放下!这肥羊肉是我的!好不容易烤得冒油,此刻连同这肥肉一同抹在饼上可是至美!再就上一口酒......”

    墨止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发现沈孙二人此刻已生好一蓬炭火,在林子中烤着一只羊腿,墨止皱着眉问道:“这羊腿哪里得来的?”

    沈沐川此刻吃得满嘴流油,一脸自豪,低声说道:“我从旁的农户家中牵过来的,我见他家牛羊颇多,料想少一只也可缓解他家整日奔波草料的辛劳。”

    孙青岩苦笑了一声,道:“我知道那农户,他家的羊可都是自西北盐滩拉来的,所食的皆是润冰草,据说可专供帝京的,每一只拿到市面上皆价格不菲,你说偷来便偷来了......”

    沈沐川闻听立刻反驳道:“可不要凭空污我清白,润冰草何等价格,他家少说二三十只羊,少一只便少了许多饲养的价钱,他家本应该再供我些美酒,但我不与他们计较了......怪不得这样鲜美,墨小子来一口吧?”

    说着从羊腿上旋下一块被炙烤得焦黄的羊肉,只见肥瘦分明,已是皮脆柔嫩,火候极是合适,也不知沈沐川放了些什么调料,或许是墨止真的饿了,此刻闻来,只觉异香扑鼻,令人难以拒绝,墨止犹豫片刻伸手接了过来,放入口中,油脂的香气瞬间在口腔中四散开来,肉香直冲天灵,实是难得的佳品。

    见墨止终于露出些许享受神情,沈沐川也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并非无心之人,当年他自御玄宗中破门出教,遭逢劫难身受重伤,亦是被墨氏夫妇所救,足足三月方才痊愈,其间与墨氏夫妇感情甚笃,后来本有心留下,但始终心性喜好游历,便只挂名镖头,自己则四处云游,临别之时赠与信鸽一只可供墨氏夫妇联络自己,见墨家逢此大难,他如何不悲?只是墨止本身哀伤已极,自己若同样日日戚容反不利于墨止走出情绪,于是一路上是不是说些不着调的疯话,试图缓和气氛,如今看墨止肯坐下好好吃些东西,心中便大大宽慰。

    墨止多日未曾好好吃东西,如今实是饥饿无比,烤羊腿味道极好,毫无腥膻气息,沈沐川更是不知从何处取来许多奇异香料,将这羊肉香气激发得淋漓尽致,再加上这般脆嫩口感,实是让人食指大动。

    墨止独自一人便吃了几大块,沈沐川皱着眉,整个人虽仍是一副懒散样子,但眼神之中慈爱之意却是掩藏不住,忍不住邋邋遢遢地说道:“你慢些吃,我偷了一整只,你只管大口大口吃,吃不了我绑在车底,这几天羊肉管够......你喝不喝酒?”

    孙青岩闻听,生怕墨止此刻由于过度悲伤而沉溺酒醉,立马开口道:“你可不要再引诱少东家当个酒鬼了,咱们这群人里有一个酒鬼已经够麻烦的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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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卧山巅,临风把酒,且看我挥剑破阵。破阵录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破阵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破阵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