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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田共羽     破阵录txt下载     破阵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章 拦路

    墨止见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话上争斗,心中觉得颇有意趣,心中悲痛不知不觉间有所消弭,于是开口问道:“两位叔叔是旧相识吗?”

    原来每年沈沐川到来之时大多是在春季,正是镖局最为忙碌的时候,孙青岩那时往往在外运镖,故而对于墨止而言,这二人一直以来几乎全无交集,沈沐川一脸嫌弃,说道:“一开始相遇,打了一架才相识的。”

    墨止颇感惊讶,问道:“青岩叔,你与沐川叔最后谁打赢了?”孙青岩略感尴尬,本来沉稳寡言的他也不得不实话实说:“自然是我输了。”

    沈沐川笑道:“老孙你若是在当年全盛时期的话,兴许......”

    孙青岩苦笑道:“也不是敌手的。”

    沈沐川昂然说道:“兴许可以多撑几招!”

    孙青岩心性大度宽厚,与沈沐川亦是多年故交,二人插科打诨也全无窒碍,当即忍不住笑出了声,墨止也露出些许微笑:“青岩叔你当初武艺比现在更高吗?”

    沈沐川“噫”了一声,也不顾孙青岩在一旁眼神示意,自顾自说道:“老孙当年可不叫什么孙青岩这么老土的名字,人家号为‘青辰’,名列魔道十四凶星之一,当时靠着七十二路摘星手便是独步天下的存在,若是比较天下暗器名家,前三之中当有他一席。”

    墨止只觉大大惊诧,心道我们这小小镖局竟认识这两位叱咤风云的人物,他经历劫难之后,心性也变得更加敏感,若是孙青岩当年果然是气凌四野,睥睨天下的人物,可如今武艺却是远不如前,其间必定遭遇了坎坷旧事,只怕多是伤心难过的经历,墨止如今是心有伤痕,更是愿意将心比心,不愿再去深追旁人伤痛,便只问到此处为止,只是点头称赞,便又吃起羊肉来。

    三人吃饱之后绑了羊肉,便再上路,朝着渡口缓缓驶去,见墨止再度沉沉睡去,孙青岩便出了车厢,坐在沈沐川身侧,低声道:“你执意要往北走,想要做什么?”

    沈沐川一言不发,此刻他面容上全没了戏谑,反而颇为正色。

    孙青岩低声问道:“你想让少东家去学武是不是!”

    沈沐川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孙青岩怒道:“你这是想要墨家断了根吗!墨公待你不薄!”

    沈沐川淡然地说道:“你不让他学,他迟早也会踏上这条路的,这般血仇,给谁能咽的下。”

    孙青岩说道:“以你的能耐,替他去报仇有何不可!反正我们都是身上背着人命的人,何必要少东家再走上这条路!”

    沈沐川正色道:“老孙,我们不是什么都可以替墨小子去做的,他的心性你不是不知,若是知道我替他将飞羽盟杀尽,只怕会成为他一生之痛,而且你我名号皆已重现江湖,他如何能持身事外?不如让他拜入名门大宗或可保他平安,日后习武日久,心性日坚,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孙青岩试探地问道:“那你想让他拜入的是哪一家宗门......莫非是......”

    沈沐川点了点头,说道:“没错,御玄宗。”

    孙青岩被他说得倒吸一口凉气,急道:“你知不知道如今你与御玄宗是什么关系!你当年破门出教早就成了御玄宗的弃徒,何况你还做了......那件事情,御玄宗的人岂会饶你!你把少东家放到那样一个环境,他岂不日日遭人白眼。”

    沈沐川的面容上闪过一阵凄然,也不知心中回忆到了何种过往,随即面容恢复淡然,说道:“我亲自去找辜师兄去说,当年他曾允我一事,如今也该他兑现承诺了。”

    孙青岩被他说得莫名其妙,转而问道:“你就不能亲自教他吗?凭你的能耐,如何不能授人武艺,更何况你的饮中十三剑......”

    沈沐川此刻断然道:“十三剑尚缺一剑未成,墨家对我有大恩,要教我便不能教墨小子一套残缺的剑法,等我悟出这最后一剑,方可尽数传授给他,不过,这样东西,我的确可找个时间传授给他。”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本残破的册子,纸张皆已泛黄或有破损,也不知是保存得太不留心还是经年日久,沈沐川朗声道:“墨小子,我知道你在偷听,快出来,我给你好东西。”

    身后帘帐一动,墨止果然从其中探出头来,脸上略带无奈地说道:“沐川叔,你听到我的声音了......”

    沈沐川哼道:“到了我这境界,风声之中些许微薄杀意都能察觉,你离我这么近动来动去,我如何不能得知,这本东西,你且收好!”

    说罢,将那手中册子甩手便扔给了墨止,墨止接在手中,原来册子并不甚厚,纸张竟有些发脆,但见封面上以极其潦草的字迹写着四个大字。

    自闲心诀。

    “这本东西算是我多年来一些武学经验的心得,是我自御玄宗破门出教之后方才悟到的东西,算不得宗门本事,故而可以全数传给你,你按照其中法门修炼,不出三年,至少内力上可登同年武者之巅不成问题。”

    沈沐川一边驾车一边慢悠悠地说着,脸上一派傲然神色,想来对这内功心法极是自信,孙青岩见他将自闲心诀相传,由一开始的惊愕,很快转而欣慰,轻轻拍了拍墨止的肩膀,说道:“这本心诀可不一般,少东家还需勤学苦练方可有所收获,内力修为非经年累月之功而不可得,至于这剑法嘛......老沈,有你的十二剑便足以横踏江湖了吧?”

    沈沐川眉毛一挑,眉宇之间傲气更盛,道:“莫说是十二剑,便是只有一剑,便足以震慑天下了!”

    说话间,他望了望一旁墨止渴求的眼神,墨止极是识趣地说道:“沐川叔剑道修为这般高,那不如就传我一招半式好不好,能当上会沐川叔和青岩叔的徒弟,我可真是三生有幸了!”

    沈沐川此人生平恃才放旷,最喜爱的便是听人称赞,如今被墨止几句话哄得心中舒畅受用,自是一派欢喜,原本打定的主意此刻也微微动摇,一时也并未回绝,孙青岩看在眼中,不禁笑道:“少东家可真是会说话,把我也带进去了,那我若是不教你些本事,岂不是白白让你称了这个徒弟之名?”

    墨止这才终于咧嘴一笑,他本就有意让沈孙二人传授武艺,这二人的本事他钦羡至极,都是江湖中独一无二的人物,这才有意无意地将二人比肩而谈,此刻二人都有传授之意,自然是十分可心,于是也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道:“青岩叔你忘了,我本身就是你的徒弟,只是如今我又再添了一位师傅。”

    沈沐川哈哈笑道:“这个小子真是鬼精鬼精的,也罢,或许这份头脑能放在领悟我的招法剑意上,可我先与你说好,我这一套饮中十三剑尚未完成,如今只得十二剑,前有八式为醒剑,后有四式为醉剑,有空我先传你醒剑八式,若你可领悟其中剑法精要,我再将四式醉剑传授与你,至于那最后一剑,我也不知何时可以悟得出来,不过,若是你可充分领会这前十二剑,那么天下剑宗高手能胜你的也不过那一二人罢了。”

    墨止闻听心中一喜,当即谢道:“既然如此,墨止多谢沐川叔了,二位师傅在上......”

    沈沐川一听他最后要拜,连忙打断:“得得得,老沈可不用你说这些虚礼,我传授你剑法内功,无非就是因为我当初受你爹娘大恩,外加上我今天乐意,没别的缘由,你日后若是惹出祸别把我牵扯进来,我就谢谢你的大恩了,你这小子,我看日后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三人闻言各自发笑,墨止自劫难过后终于得遇名师,心中也是一阵快哉,只道父母大仇必能早日报偿,不由得对未来再生出许多希望,人既是如此,一旦看到一点希望的影子,便觉得拐过一角便是康庄大道。

    三人正谈笑间,孙青岩却是耳朵一动,只感风声中稍有异样,周身竟是有不止一人跟随,且来的众人皆极善隐藏,想来轻功颇佳,便悄然将身躯坐直,深望了沈沐川一眼,却见沈沐川仍是懒挥长鞭,马车也行得甚慢,似是全无感应,于是孙青岩故意笑道:“老沈,你方才说以你境界,便是风声中有些许杀意也感怀得知,不知确否?”

    沈沐川眯起眼睛瞥了他一眼,笑道:“这是自然,比如此刻在车右两丈潜藏着三人,车左一丈半处躲着两人,还有一人,嗯......修为远远高于那些东躲西藏之辈,此刻正以轻功在车后徐徐跟着。”

    说罢,手中指尖微颤处,恍若生风,空中捻起一朵飞花,手腕运劲一甩,飞花竟如长剑一般朝马车后方激射而去,霎时之间破空之声响起,马车后传来一声惊诧呼声,一声衣衫碎裂的声音隔空传来,想来是已经着了道。随即四下里数道身影尽皆显露身形围了上来,左右人数与沈沐川所言如出一辙,另有一道身影自马车后方一跃而前,只见现身众人皆身着白青长袍,制式全然如一,左肩处纹着一道火焰纹绣,皆是年轻男子,同在腰间横着一柄单刀,垂下火红色刀穗,排开颇有威势。

第十三章 烈阳

    众人仔细观瞧,那领头一人是高挑身材,神情漠然,好似一尊雕像般木讷,只是此人胸前衣衫却是多了一条狭长的口子,想来是方才沈沐川飞花作剑划开的伤口,此人一步向前,拱手道:“见过沈大侠、青辰星使,在下南宫山庄狂岚堂外门弟子韩燧,奉堂主师尊之命,请二位到府上小坐。”

    沈沐川眼珠子滴流转了几转,大大咧咧地笑道:“老沈我来到江南没先去拜会南宫家各位前辈实在是不应该,但我此刻实在是俗事缠身,不便登门叨扰,而且我们一来不渴二来不饿,过去也赶不上饭点,就不去给咱们山庄添麻烦了,这位小哥让一让,我们还得接着赶路呢,行得慢了我们少东家可是要怪罪的,哈哈哈哈。”

    韩燧众人闻听却是纹丝不动,只是拱手道:“师尊说过了,若是沈大侠与我们开玩笑,那我们更要诚心相邀,若沈大侠实在不愿前去,只好委屈沈大侠带的这位小少爷了。”

    说罢,韩燧却是猛地前突数步,刷地一声腰间单刀出鞘,白光灼灼径直朝着马车车厢挥去,这一招虽只是前奏,却蕴含霸绝劲道,只待旁人躲避之际,源源不断紧逼刀法便可尽展风采。

    然而沈沐川岂是平庸之辈,但见刀刃力劈之下,沈沐川慢悠悠只递两只手指,便将这惊天一刀轻轻捏在指尖,霸烈之势在这两指指尖顿止四散无踪,恍若烈火遇深渊,任你再如何炽热,都难以施展半分光亮,韩燧冷面之上闪现一丝惊讶神色,他自学成刀法以来,从来只有旁人躲避霸烈刀招的份,更无几人敢于硬接,而眼前这醉汉竟直接以双指将刀招牢牢钳制,这却不能不让他一阵心惊。

    沈沐川微微一笑尚未说话,却听得一声浑厚话语由远传来:“昔年白衣狂客,不想竟沉沦至此!”但听得这声话语沉如大钟,每说一字更是迅速地由远及近,想来不仅内功深厚,轻功亦是超凡,比之韩燧等人已然是天渊之别。

    韩燧此刻表情终于显露敬畏,不由得撤刀收劲,径直退后长拜,与旁人一同朗声道:“恭迎堂主师尊!”

    此刻一道身影迎风疾疾跃至,此人莫约五十岁上下年纪,却身材魁伟,一袭青衫长袍,双眸圆瞪神完气足,颌下生长须迎风飘扬,顾盼之间眸若烈火,此人身法烈烈前行,朝着马车丝毫不做停顿而来。

    沈沐川掌力一拍车邦,身躯亦是迎风而上,转瞬之间二人直如天雷地火正相逢,那老者倏忽之间一掌横推而出,沈沐川挺掌相迎,二人双掌于半空之中轰然相碰,迸发出一声震天闷响,旋即各自受力朝后退去,沈沐川自半空重重落在马车之上,虽是身形不乱,却也发出一声沉重的响动,马匹亦是吃重嘶鸣,而那老者身形也是朝后猛退数丈方才堪堪止住。

    老者稳住身形,瞳孔中略闪过一丝讶意,此人虽五十多岁年纪,但面貌之上极有威势,反倒不见多少风霜侵袭,他与沈沐川强拼一掌,但岂料这一掌之下,自己多年来自负的内力修为竟全然没占到丝毫便宜,反而此刻胸中一阵气海翻腾颇为难受,但他极好面子,此番卷起衣袖负手而立,说道:“多年不见了,沈沐川。”

    沈沐川只觉掌源处一阵灼热劲道久久方才散去,虎口更是一阵疼痛,当即也拱手笑道:“我当是谁功力这般强横,原来是南宫雄烈堂主,晚辈沈沐川在此拜见了,既然拜见了,我们也便不再上门叨扰了,堂主且让一让,我们准备上路了。驾驾驾!”

    他一番胡搅蛮缠,便想着驾车离去,南宫雄烈多年江湖耆宿,当年与他因天下会武便有嫌隙,如今被他这番搅闹,不由得怒从心生,但自己江湖前辈的风骨仍是不能丢,只得摆手拽住缰绳,强作笑容,说道:“沈贤侄太客气了,你与我家星儿当年也是老相识,正好到庄上坐坐,我与你要论一论当年。”

    沈沐川嬉皮笑脸地说道:“当年令堂勇夺天下会武总魁首,是实至名归的,若是在下或宗师兄上场,想来也是抵不过南宫师兄的,因此我识趣地退出认输了,当年我打不过他,今日我同样打不过他,我就不到府上丢人现眼了,再会。驾驾驾,让一让谢谢。”

    韩燧见自家师尊被沈沐川一顿胡闹,以至于脸上渐生了怒意,但手上仍是紧握缰绳不放马车离开,只觉此举实在不大好看,于是大步上前怒道:“沈沐川!我家师尊何等身份,他亲自前来请你,你别不识抬举,你......哇!”

    话没说完,竟是凌空被打了两个嘴巴,一阵眼冒金星,原来却是南宫雄烈怒而出手,喝道:“没用的东西!我教了你七式刀招,你居然连人家一剑都挡不住,回去我再与你慢慢计较!”

    他此番实是借题发挥找人撒气,偏偏此刻韩燧凑了上来,但此时面子既然已经撕破,南宫雄烈便也不再隐藏,对着沈沐川低声怒道:“老夫今日舍下脸皮拦你车马,不为其他,便是要你到我庄上,与我南宫家武功较个高低!当年你任性退出天下会武,害得我狂岚堂多年来名声扫地,连同南宫山庄的名声亦受到影响,我家星儿多年来饱受非议,如今闭锁高楼不出,我必定要证明,你那柄长剑,敌不得我家快刀!你若与我前去,自是最好,但若是你不从,可修要怪我!”

    说罢,拽住缰绳猛地一扯,他多年内外兼修,功力早已自臻化境,单单是手臂力道竟将马匹都摔倒一边,马车就此失衡侧翻,沈沐川与孙青岩自是策动身法稳住身形,墨止却全然没有防备,冷不丁地被掀翻到了半空,南宫雄烈瞬间欺身上前,重掌轰然拍在墨止背心,墨止当即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如同断线风筝般摔了出去。

    沈沐川大惊之下骤发狂怒,骂道:“你他妈的江湖前辈,竟作出这等偷袭孩童的举动,真是不要老脸了!”当即剑指一递,直戳南宫雄烈胁下,以他如今修为,自是已经可策动体内剑气,有质无形威力强横,所谓剑宗高手于无剑处亦同有剑,正是此理,乃是剑宗之中极高的修为境界,此番盛怒之下霍然出手有石破天惊之势无往不克。

    南宫雄烈见之也为止一惊,当即袍袖狂舞化作一道绽青屏障,岂料沈沐川这一剑乃是自身全力相搏,更怀揣愤慨,霎时之间袍袖被纵横剑气撕扯得寸碎,露出皮肉在外,一时狼狈至极。

    南宫雄烈长笑道:“好好好,要的便是你这等狂怒!但我要与你较量的地方却不是在此!”说罢,身躯全速后撤,将这惊天一剑之威堪堪避过,然而剑气强劲仍是扩散至南宫雄烈胸口,将衣衫切割出道道伤痕,沈沐川急于探查墨止伤势,便也不追,只是怒视着眼前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墨小子若有半分闪失,便是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到你那狗屁山庄去,与你论上一论!”

    南宫雄烈纵横江湖已有多年,本是冠绝江湖之人,如今不仅亲自拦路生事,更出手击伤不会武功的孩童,心中自知犯了忌讳,但他当年一腔怨念酝酿至今,却是让他毫无犹豫地下了手,此刻见沈沐川终于生出怒意,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兴奋,他连连说道:“三日之内,你必定会来狂岚堂找我的!到时候,我要一洗我们南宫家身上的冤屈!”说罢,狂笑着转身而去,似是完成了心中一件期许已久的心愿一般,似是狂热,又似是期待。

    孙青岩方才早已抢身来到墨止身畔,只见墨止背心虽受重掌,但搭脉之下却觉经脉之间居然并未受到太大创伤,心中既惊且疑,沈沐川看着狂岚堂众人离去,心中愤怒如同狂潮一般,不仅仅因为受伤的是旧友之子,而是他始终未曾料到,像南宫雄烈这般江湖耆宿,如何能作出这等事情,以自身掌力袭击一个不会武功的孩子,只为了当年些许虚名,但他此刻无暇多想,也连忙来到墨止身边,孙青岩急道:“经脉创伤不深,但不知为何少东家面色如此难看。”沈沐川上下打量了一下,径直将墨止上衣脱了下来,原来墨止前胸处,竟如同用笔墨勾画一般,露出一只火红色的掌印来。

    “是‘烈阳缚心印’。”沈沐川沉声说道,语气之中,一股怒气再度冲天而起。

第十四章 南宫

    当年天下正魔一战惊天而起,中原三大宗门悉出精锐,与魔道在北方大地上进行殊死决战,与此同时,江南也并非置身事外,原来当年魔道同样兵指江南水土,只不过战局虽也惨烈非常,但规模却比不得北方主战场那般恢弘浩大,但江南之所以并未沦陷于魔道掌中,其原因便是由于南宫山庄的坚守。

    南宫山庄世代居于江南土地,以霸绝的刀法闻名天下,除门主宗室一脉之外,下设三大堂,分令本家高手担任堂主,分别是“狂岚”、“傲阳”,以及“青焰”三堂,当年新任门主南宫熙烈正是一门之中武学造诣最强者,一手“南离刀法”已达化境。

    魔道汹汹之际,南宫山庄率领江南群侠奋起抵抗,终将魔道击溃,事后虽并未跻身天下三大宗门,好在南宫熙烈为人温和内敛,不喜参与虚名竞争,但饶是如此,南宫家也由此被江湖中人称之为天下第四大宗门,由是以此表彰南宫山庄在正魔之战中所做贡献。

    南宫熙烈虽生性宽和,但其胞弟南宫雄烈则为人更加激进,曾因南宫山庄未能成为天下三大宗门而愤慨不已,更曾经扬言必在天下会武中,借后辈之力彰显南宫家武学之盛,而后在天下会武之中,自家长子南宫仰星果然不负众望一路干脆过关,一举夺得刀宗魁首之名,一时之间名声鹊起,皆言道南宫仰星乃是不世出的刀法天才。

    但天下武学大才却并非只此一家,当时会武中剑宗比拼中,更有二人名望更盛,便是那御玄宗的年轻弟子沈沐川与寒叶谷的嫡传大弟子宗正卿,这二人皆被誉为剑宗百年不世出的大才,似乎以南宫仰星之赫赫声威尚不能与那二人相提并论,南宫雄烈由此好胜之心大起,便待着与那剑宗魁首一较高下,岂料到沈沐川与宗正卿一战虽是天下瞩目,却收尾惨淡。

    二人施展的剑法,相斗之下,实力竟比之当时江湖中成名已久的剑侠前辈更强了不知多少,最终虽也分出胜败,但宗正卿伤及心脉遗憾落败。

    沈沐川虽以半招险胜,却在不久后便擅自离了会武所在,南宫仰星虽在其后轻松击败其他武宗魁首,但始终未能与沈、宗二人交手有个结果,故而也被人笑为白捡来的总魁首,一时之间流言纷纷,直指南宫世家。

    南宫仰星本不予理睬,但时日一久难免心灰意冷,故而随后自建锁心楼,搬居其中,竟是再不出山,连身为父亲的南宫雄烈,一年也见不得儿子几面,即使得见一面,南宫仰星亦早不复当年风华,种种因缘酝酿成一股庞大而又扭曲的怨恨,在南宫雄烈心中不断滋长扩大,直至今日如同一只再不受控制的凶兽一般在南宫雄烈的脑海中肆虐。

    他回到狂岚堂时,已是夜幕时分,气温渐渐冷了下来,但他心中却似乎燃着一团火,直至今日遇到沈沐川方才剧烈燃烧起来的火焰。

    他带着对儿子的惋惜和思念,来到狂岚堂角落里那座铁索高楼,正是南宫仰星闭门囚居的锁心楼,他高喊着自己今日所做的一切,他要儿子回来好好和沈沐川进行一场搁置日久的对决,由此,可洗清狂岚堂多年以来蒙受的冤屈,可以此告诉天下群侠,南宫仰星所获得的总魁首之位并非凭白捡来的。

    但狂喜的他面对锁心楼一阵诉说,沙哑的声音让他此刻再不似往日那般威严,更像是一个积攒了多年瘾头的赌徒一般歇斯底里,锁心楼中除却明灭不定的烛火火光摇曳之外,再无其他回应,南宫仰星始终未曾吐露过只言片语的心声。

    南宫雄烈望着眼前囚锁着儿子的高楼,泪水不自觉地留了下来,对于好胜心强烈的他而言,多年以来探查沈沐川之所在几乎让他疯狂,偌大的天下,他要去寻找一个漂泊无定的人,一柄曾经锐意而又年轻的飞剑,他所希望的,就是将当年耽搁的会武就此结束,得偿心愿,也愿儿子能够由此解除心魔,回到曾经那个傲意锋锐的烈烈少年。

    他坚信着自己的儿子在锁心楼中闭关多年,所得刀招修为必定早已直达绝顶之境,毕竟,南宫仰星曾经是宗门中那般令人不得不仰头而视的天才,对于自己的儿子,对于自己儿子那颗争胜的心,他始终未曾怀疑过,此刻的他狂吼着,声震四野,他大声诉说着自己今日终于寻到了沈沐川的踪迹,也料定沈沐川必定会来到宗门之中再度与南宫仰星展开那迟来的比试,但随着他话语的声音渐渐四周的寂静吞没,他也没能看到当初那个少年刀客横刀出世,四周安静得让人失望。

    不久,锁心楼的窗前,缓缓走来一道身影,多年未曾得见儿子的南宫雄烈,望着窗前之人,却几乎难以置信,但细观之下,那人的面容轮廓,眉眼样貌依稀参差有着些许相近,只是,他如今的模样,却是让南宫雄烈再不敢相认,甚至,让他的喉咙都似乎被紧紧箍住了一样,再发不出半分声响。

    那个曾经锐意无限的天才刀客,那个当年风华正茂的俊美人杰,如今却只形神单薄地身着一副邋遢单衣,包裹着那瘦骨嶙峋的病弱体态,曾经健硕的体态早已不复存在,此刻的南宫仰星如同一个瘦小枯干的老者,一头乱发油乎乎地散在头顶,满面生着花白的胡须,沟壑纵横,似是不再会说话一样,木讷地望着自己的父亲许久之后,轻轻地摇了摇头,似是拒绝。

    虽是多年不见,眼眸中也不见半点思念,迷蒙之中一派衰败气象,浑如枯秋丧叶,哪里还像是能够执刀对决的样子?

    南宫雄烈震惊到无以复加,此刻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某一样东西轰然之间迸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或许是希望破碎的声音吧。

    与此同时,墨止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此刻他浑身灼热浑似浴火,那副赤红掌印自背心一直透到前胸,正是发热根源所在,此刻掌印竟似还在不断变得愈发火红,灼热火劲翻腾不息地在少年的经脉之中纵横冲撞,沈沐川双掌抵在墨止背后,潜运神功,精纯功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墨止体内,白色蒸汽自二人身上透体而出,连同沈沐川此刻亦被烤得满头大汗,许久之后,沈沐川终于睁开双眼,收了劲道。

    孙青岩见他仍是愁眉难展,便上前问道:“如何?烈阳缚心印是什么功夫?我从未听说过,你救治得如何?”

    沈沐川叹了口气,颇感无奈,说道:“这是南宫家不外传的掌法,非得内功通彻者不可为之,南宫家内功霸烈灼热,这一掌便是凝聚其自身内力精粹,重轰在墨小子身上,灼热火劲立刻蔓延至体内经脉各处,初看时似是经脉无损,但随着时间推移,火劲便随着血脉步步侵袭心脉,直至将墨小子心脉彻底摧毁为止,这一式凶狠毒辣,我也只是听人说到过,方才我尽力替他护住心脉,但最多维持三日功效,再多便只能让那南宫老匹夫亲自撤功方才有救,他不是要我去和南宫仰星重新打一架吗?我去便是了!”

    孙青岩长叹一声,心中暗暗自惭竟成了这般无用之人,一时之间心痛不已,但他也知道,若是自己强行跟去,只怕还真成了掣肘之人,南宫雄烈能舍下一代宗师的脸皮出手打伤墨止,如何就不能率众进攻他这半残之人?当下由不得他犹豫,便点头道:“好,我信你,你务必要与少东家一同平安回来才好。”

    沈沐川冷着脸点了点头,将腰间酒葫芦解了下来,仰头狂饮一大口,背起墨止便欲出门,而此刻孙青岩却忽然叫住了他:“你如今连剑都没有,如何以血肉之躯硬撼南宫仰星的名刀昆吾?”

    沈沐川只是长笑一声,道:“自我破门出教之日起,我本身便已是残剑一柄,不妨事。”

    说罢,只是寥寥几个纵跃,便不见了身影。

    孙青岩的面容一阵复杂,最终只是重复道:“一柄残剑......还真是敢说......哪有这么高调的残剑。”

第十五章 缠斗

    墨止感到风吹在脸上,面颊上一阵舒爽凉快,让他短暂地恢复了神识。

    但见此刻眼前的景物在不断朝后退去,自己正伏在一个宽厚的背上,眼前之人头发散乱,面容坚毅,正是沈沐川。

    墨止正待开口,但胸口处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感,让他只能发出一声短暂地痛哼。

    沈沐川说道:“不要讲话,只管调息好呼吸,大口喘气,你不是想看江湖人打架吗?我打你去打一场漂亮架,这场架我也期待了十多年了,今日也是时候做个了结。”

    墨止心口虽剧痛,但仍是被他这一番话激起好奇心,痛楚不由得少了许多。

    不多时,二人眼前便是一座偌大庄园呈现眼前,但见这庄园依山而建,红墙黑瓦甚是伟岸,半隐于山间春柳之中,一张牌匾之上赫然书写“狂岚堂”三个打字,这三字也不知是南宫家哪位前辈所书,离得尚远便能感到一阵雄绝天下的气势,笔走龙蛇,光华夺目。

    沈沐川冷笑一声,飞身提纵便来到狂岚堂正门,却见雄伟门楣,却无守门弟子,只有韩燧一人拱手以待,见沈沐川来到,不仅毫无讶意,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当即说道:“沈大侠,我家师尊已散了徒众,今日足下到来,实是闭门切磋,无论胜败......”

    沈沐川冷哼道:“谁与你说我来和你们争斗?我是找南宫雄烈来替我徒弟治病的!”

    墨止闻听他开口便叫自己徒弟,心中着实一暖,须知他此刻并未学过沈沐川丝毫功夫,但沈沐川已是率先认下这位徒弟,他虽非江湖中人,但其中情义,已是所感甚深。

    而韩燧听得他开口便直呼自家师尊名声,心中却是一阵不悦,但南宫雄烈一早传下话来,务必以礼相待,兼之沈沐川功夫实是非凡,自己也不好翻脸,当即强忍心中不快,退身让道:“请沈大侠移步锁心楼,我家师尊在那里等候。”

    锁心楼地处狂岚堂西北角落,相比较于这雄奇山庄之景致如画,锁心楼一地属实显得萧索荒凉,只一座木质塔楼,楼前亦是一片开阔地带不事草木装饰,锁心楼门前站立一人,身高气足双目沉然,正是南宫雄烈,而锁心楼正是狂岚堂禁地所在,韩燧再不敢寸进,与沈沐川说明状况便即退去。

    沈沐川立刻一脸嬉皮笑脸地走上前去,便走便道:“南宫堂主,你抬手这一掌委实沉重,我这小徒弟还没学过什么功夫,若是被你一掌拍死,甚是不妥,我功力不济,解不了南宫家的深奥武功,还请南宫堂主赏个脸,救上一救,小徒弟若是得救,什么输赢胜负啊,沈某自然公告天下,是我剑法不及南宫家刀法,如何?”

    南宫雄烈闻听,心中一团怒火骤起,双眸蓦地圆瞪,气势登时暴涨,说道:“我要你前来,便是有胜你的把握,介时无需你言说,我自然会公告天下,洗刷我南宫家,及我家星儿身上非议!”

    沈沐川一脸无奈地笑道:“这是何必呢?小侄自己承认了,不就省得我们再动刀兵?还请南宫堂主先将这烈阳缚心印解去,若是要仰星兄弟与我过几手也无不可嘛。”

    他哪里知道,南宫仰星如今竟似已成半个废人,他本意便是答应比试,或许还能让南宫雄烈心中稍稍欢喜,但这话语却是正正戳在南宫雄烈心窝子上,回想起儿子昨夜的颓废境况,南宫雄烈胸中哀怨霎时间化为一股恶狠狠的怒火,他的声音因怒意而被压得低沉浑厚,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且先与我一战,若你胜我,我必相救。”

    沈沐川搔了搔头,赶忙拱手:“与南宫堂主一战在下岂敢,您是前辈,我是晚辈,小侄绝无胜望,仰星兄弟多年来必定修为大大进步,在下与他较量,才是同辈较技,堂主您说是不是?”

    他话语中虽是好意,但却不明就里,句句直插南宫雄烈心中痛楚,南宫雄烈怒极反笑:“好好好,好一个沈沐川!话语之中净是恶毒!你速速将那娃儿带开,免得再添新伤!”

    他只道沈沐川是故意反复提及南宫仰星来讥讽南宫家,心中此刻怒意如潮,但沈沐川哪里想到如此多?见南宫雄烈也不回应自己所问,反而吹胡子瞪眼起来,心中也是一阵迷茫,随即将墨止置于远处一株树下,返身便回了场中。

    他周游江湖多年,对敌经验颇为丰富,单是走动这点时间,便将四下里环境扫视了个遍,只见此地空旷荒凉,除了一座古旧木塔和一列刀剑兵器架之外更无他物,早春二月居然连一株绿草也不长,直如死地一般,心道这老头子是铁了心与我正面交锋,连一丝一毫避退余地也不给,他对着南宫雄烈拱手道:“仰星兄弟在哪里?他不出来看看么?我与他也多年未曾见了。”

    南宫雄烈怒喝一声:“你还敢提星儿!”暴烈巨吼之中蕴含十足十的功力,声浪竟将四下里飞尘尽数避退,沈沐川精神为之一振,不想眼前之人竟保着决死之心,当即屏气凝神以待,但心念急转尚未停歇,南宫雄烈已是冲到面前,以掌为刀斜撩横挑而上,正是南宫家不传之密“南离刀法”中的杀招“举火焚天”。

    沈沐川只见招式未至火劲先行,身法疾旋便倒跃而去,但南离刀法之所以独步武林,便是在于其势同烈火,招招式式皆咄咄逼人高歌猛进,一步退却,剩余招式便源源不断地悉数而出,最终逼得旁人退无可退,果然沈沐川一下避开,南宫雄烈后招再上,一式更强绝于一式,更兼此刻他心境怒意灼烧,眼前沈沐川好似就代表着十数年父子隔离的罪魁祸首一般,刀招更是越发暴烈霸道,短短十数招之间,沈沐川全然只有避退之策,全无应对之法。

    斗场之中火劲盈天,眼看南宫雄烈已是全然占着胜势。墨止背靠大树,见这二人斗在一处十分精彩,但却全然未曾意识到,这场争斗若说江湖中近十年至强一战也不为过。

    南宫雄烈身着暗红长袍,只见一红一棕两道身影缠斗不休,墨止虽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但眼见沈沐川处处受制,心中一阵焦急,欲要开口助威,胸口疼痛感便及时地让他住了嘴,只能满头大汗地憋在原地。

    南宫雄烈转瞬之间便连攻二十余招,但沈沐川只管策动身法左闪右避,全然不接半招,南宫雄烈虽处处占着胜势,但实则一无所获,他心中焦急,一则是他急于争胜求个结果,二则是自家刀法首重压制力,但却最耗内劲,时间一久便再难支持,沈沐川只管躲避莫不是要拖延时间等待自己气力耗尽再趁势进攻?又或是他心念当年亏欠,故而有意求败?

    一念及此,南宫雄烈急道:“你不出手,我绝不救人!”饶是如此爆喝,心中仍是犹疑一闪而过,生怕沈沐川只顾拖延却全不相抗,手上刀招也不自觉地慢了半分。

    但正是这片刻机会,沈沐川双眸中精光一闪,剑指斜刺,直取肩头,原来沈沐川果然念及自己当年猝然之间退出会武,导致南宫家蒙受非议而不愿真的与南宫雄烈斗个上下,南宫雄烈既然不愿提及南宫仰星,以沈沐川之心思,自然也猜到只怕南宫仰星的确因此而大受打击,心中便再三退避,但此刻闻听南宫雄烈话中之意,是必然要分个胜负,若是没有分出胜败,如何可解那烈阳缚心印?

    于是只得出手反击,他这番猛地突袭,正好在南宫雄烈犹疑之际,当即左肩守御慢了些许,但南宫雄烈毕竟江湖经验丰富,立马回掌格挡,然而岂料沈沐川剑指只凌空虚点,欲要接触时便又攻势一止,南宫雄烈旋即刀招反击削去,沈沐川侧头一避闪过凌厉掌风,剑指蓦地再进一步,这番南宫雄烈却是再难回防,只觉左肩登时一阵酸麻,竟是被沈沐川率先戳中云门穴,好在沈沐川一指之下并未策动剑气,否则此刻只怕臂膀已是受了重创。

    他惊诧之余奋发余力怒挥一掌,将沈沐川堪堪逼退,头脑中迅速将天下所见过的剑法迅速回想,并未曾见过这等进又不进退又不退的古怪剑法,当即喝问道:“你这是什么剑法!”

    沈沐川轻笑一声,道:“让前辈见笑了,我自己琢磨出来的粗浅招式,还请前辈指正!”

    南宫雄烈知他话中带刺,但痛意却是激发自身争胜雄心,一股强烈的狂热感涌上心头,于是强运内劲将穴道冲开,再度与沈沐川斗在一处,但此刻势头却已不比方才那般无可阻挡,沈沐川亦是剑指迎上,二人渐渐竟是斗了个均势。

    而此刻,除却重伤的墨止,韩燧也躲在隐蔽处观摩着眼前这一场惊天撼斗,他虽习武多年,成功做到了狂岚堂外门弟子中的首位,但却只得南宫家招法的冰山一角,比之其内门子弟仍是相距甚远,多年来虽隐忍苦练,在江湖上也闯出些名声,那日却被沈沐川以飞花为剑骤然间刺伤,信心大是受损,于是便隐没起来,暗中窥探。

    但一观之下更是心惊,原来这二人之斗竟能成这般威势,招式之间环环相扣虚实难测,初时观看,自己尚可反应出如何应对,看到紧要处,单单是一招一式的攻防,他便要思忖良久都未必可得一策,若是自己涉身其中,只怕早已被打死千次万次。

    与他相比,墨止却少了许多麻烦,他心中全不懂武事,只会些劈砍的粗浅知识,他此番看来,便全然不必去思索如何克敌反制,如何增减自身招法,只需尽力将眼前争斗招式记在脑中即可,而他天生颇为聪慧,入眼即记,眼看二人招法玄妙,心知自己一时之间也理解不透,不如就此专心背下,一时之间所记下的东西,反倒更多与杂念繁多的韩燧。

    这二人除却招法反复精妙,此刻内劲之烈亦是自己从未得见的高明,如今场中火劲与剑气纵横切割,恍若狂风乍起一般摄人心魄,二人相争正是到了紧要处。

    南宫雄烈旋身一招“天火横生”,刀势横扫周身而过,乃是南离刀法中至为强横的一招,沈沐川身形一矮,已是转瞬之间避过凌厉劲道,足下奋力一登,剑指斜挑,闪电般的攻势直取南宫雄烈下颌,正是他独创饮中十三剑中一式“星河鹭起”,乃是首重反击突袭的凌厉剑招,这一下反击迅捷无比,所攻之所在更是难以想象,南宫雄烈对阵剑宗高手也有不下数十名,从未见过这般招法,方才刀招劲力极猛,转瞬间难以收劲回防。

    眼见剑指进逼咽喉,南宫雄烈一闭眼一咬牙,整个人便朝后仰去,这一仰之间却是将咽喉避过沈沐川剑指,但剑气凌厉直突,径直将南宫雄烈头上束发冠挑到半空,霎时之间南宫雄烈须发戟张,满脸难以置信地倒退数步,前面二人相争两百余招尚是平手,但这一下沈沐川奇招乍出,竟直接将自己束发击飞,飘上半空。

    一招之间,胜负实已分明。

    但南宫雄烈心道:“我本就以前辈身份出战,若只得个平手都输了半筹,如今这场面岂不是输了个彻底?不行,我今日必得与他分个明明白白不可!”

    一念及此,心中再起争斗执念,怒吼一声飞身两掌轰然齐出,原来他心知自家内功雄绝天下,而沈沐川当年剑法凌厉,却未曾听闻内功深厚,当即打定主意要以及之长攻敌之短,这一掌正是自身余威之精要所在。

    沈沐川见他如此,忙不迭地喊道:“前辈!较技而已,不必如此!”

    但南宫雄烈此刻哪里肯听,双掌劲力翻腾压下,沈沐川只觉一阵劲风罩体全无闪避余地,心念一动,双掌迎上,甫一相接之下果然劲力非凡,但沈沐川却并不硬接,就着劲力顺势一趟,将这双掌之力尽数化在大地之上,果然地面难承这般惊世骇俗之力,一阵轰鸣之下碎石横飞,沈沐川虽泄去这一掌上五成力道,但仍是胸口一阵剧痛,双臂也麻了几分,但此刻南宫雄烈掌势已老,一对掌正在沈沐川牵引之中,借着下躺之力,左腿猛抬,正踢中南宫雄烈胸膛,兔起鹘落之间,地面一片皲裂,砖石烟尘四起,南宫雄烈难以自持地摔到一边,一时之间难以起身,沈沐川虽是尽力化去这双掌之威,但仍是接下了不少力道,此刻胸口中一阵气血翻涌,极是难受,揉了揉胸口便站了起来,随口便将淤血啐出。

    南宫雄烈静静地躺在地面,烟尘之中,心痛远胜于身体之痛,他此刻只愿这烟尘永不散去为好,再不想看见眼前的一切,数十年苦修,十数年苦寻,今日却是这般结果,他心中反复回想着方才的争斗,沈沐川所用的剑法,早已超脱当年御玄宗剑法圆融中正的古朴之风,挣脱了窠臼,此刻他的剑法已是改天换日,变得生机勃勃,但较之十几年前天下会武时的锋锐无匹争勇斗狠相比,如今的沈沐川剑中却又多了许多别的东西,至于多了什么,他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他如今头脑中也是一阵杂乱,也无暇再去思索更多。

    烟尘中,他望见那座铁索封闭的木塔楼,窗前依旧没有自己盼望着的身影,如今看来,不知是对他的惩罚,还是宽慰,他缓缓地站起身,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沈沐川已经将墨止背到了身前,正色道:“南宫前辈,还请兑现诺言,今日比试,你心有挂碍,在下胜之不武,比试结果在下也不认为我们分出了胜负,只当做这是一场未完之争吧,我相信......那座塔里的人,他不会长久蛰伏的,再出之时,或许天下皆惊,那时,我愿与他再比胜负。”他心思机敏无双,见南宫雄烈屡屡望着那座孤塔,早已明白相比南宫仰星自囚塔中颓然自毁,此刻也是轻言劝慰。

    南宫雄烈转过身也望向那座塔楼,破损的窗户年久失修地摇晃着,而此刻四下无风,南宫雄烈长叹了一口气,道:“但愿吧......但无论如何,我出掌打伤这位少年,已是犯了忌讳,今日又输给了你,没有理由再厚着脸皮见死不救,请将少年的衣衫脱下来。”

    沈沐川依话而为,将墨止上衣脱了下来,只见那赤红掌印比之方才,颜色竟又深了几分,南宫雄烈将手掌摁了上去,潜运内功,火劲源源不断地自墨止身上退了出来,霎时之间墨止只觉身上一阵凉爽舒适,说不出的受用,片刻之间,掌印竟全数消弭,南宫雄烈说道:“我不食言,已将少年的缚心印解了,你们速速离去吧,老夫十年之内,将不再行走江湖了。”

    沈沐川见墨止面色转好,心中也宽慰许多,抱拳说道:“前辈保重身体,在下就此告辞了。”说罢,再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并不甚高的塔楼,心中五感杂陈,暗暗叹气,带上墨止,转身离了山庄。

第十六章 冰释

    墨止一身伤病痊愈,心中大为畅快,但他方才离得甚远,也不知那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与沈沐川走在路上不住地追问,沈沐川饶是心思机敏,也猜不透南宫家究竟经历了什么,回想起当年会武种种,反倒使得心绪杂乱,种种前尘故事涌上心头,全无战胜强敌之后的心境。

    这若是放在自己当年,鏖战而胜南宫家二当家必当狂饮庆贺,但今日,他却思绪凌乱,究竟自己当年任性之举给旁人造成了多么重大的打击,一个宗门的未来是否便真的因自己所为就此黯淡,南宫雄烈方才哀默神色始终挥之不去,回忆起当年叱咤风云的南宫雄烈,今日如何便成了这般不择手段也要寻到自己与自己一战的样子?

    这一切让沈沐川心中苦闷难舒,他不由分说地将墨止背在背上,便出了山庄,心中虽百感交集,仍不忘问道:“墨小子,感觉如何了?”

    墨止如今烈阳缚心印解除,自是一阵舒畅,轻快地拍了拍沈沐川肩膀,而后用一根手指戳了戳沈沐川的面庞,沈沐川知他有意逗自己开心,随即说道:“臭小子,之前受伤,怕也不怕?”

    墨止笑道:“有两位师傅在,不怕。”沈沐川道:“你还真拿我当师傅了,老孙那家伙的确教了你些认穴暗器之数,也算有师徒之谊,我可是从来没教过你哪怕一招一式,再说了,有我们两人在你如何就能踏实放心?须知这劳什子印我也无法可解。”

    墨止听他如此问,心中回想这些日子沈孙二人一路陪伴,心中感慨早已积攒了许多,如今只觉经历生死难关,也不想多做掩饰,径直说道:“两位我本来都喊叔叔,但其实我心中早就视你们二人如我家人一般,我自遭逢劫难,父亲母亲都不再身边,两位不离不弃,守着我这孤苦之人,若没有两位叔叔,只怕我即便侥幸苟活,只怕也早已于人间心灰意冷,我心中对二位叔叔只有感恩敬佩,沐川叔你方才说我是你徒弟,我心中实是有无限欢喜快乐,无论你日后愿不愿传我武功,你这份恩情,墨止也铭记终生,因此跟着两位师傅,我从不惧怕什么,日后墨止长大了,不管武功高低强弱,也必要守护师傅们,绝不让师傅们受到丁点伤害!”

    他这番话实是真情流露,更兼回想起父母亡故,沈孙二人一路陪伴救助,更是五味杂陈,一时之间竟哽咽着流下泪来,他自乌袖镇之后从未哭泣,实是内心顽强坚韧,情感一直积压于心不曾表露,此刻一股脑说了出来,便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沈沐川听他一说,内心之中也是如冰逢春,为之一暖,他多年行走江湖,自身已是强者,何曾有人说过要守他万全的?此刻被墨止一语戳中内心软处,当即心情也大大好转,对一切霎时间充满信心,对身后背着的墨止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当即说道:“臭小子哭什么,既然做了我沈沐川的徒弟,便不能这般脆弱好哭,你既然愿意同我这残剑之躯学,我便教给你罢了,不许再哭,听到没有?”

    他口中说着不许再苦,但语气之中已满是柔情慈爱,全然没有劝诫之意,墨止也是一阵嚎哭,内心悲伤随着哭泣,大大宽慰,二人便是这般回了所住的茅草废屋。

    孙青岩见墨止平安归来,面色也大为好转,也十分高兴,但见沈沐川也面色颇佳,但表情却不是争斗得胜后的志得意满,反而洋溢着一股温暖之感,沈孙二人相识多年,也不曾见沈沐川这般样子,孙青岩忽然觉得沈沐川此刻面容,居然有几分慈祥风范,这不禁让他打了个冷战。

    然则沈沐川毕竟还心怀南宫家的渊源歉仄,也便没有多描述情形,只简单说了墨止伤势恢复的事情,便又独自一人呆坐在草地上,一直望着日头自正午而夕阳,自夕阳而昏默。

    沈沐川眼前回溯着当年的一切,当初那个心中只有争胜一念的自己,最后一战到来前的夜晚,他在那一夜中首次对自己的挥剑之道产生了疑问与动摇,而这样的动摇,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将他彻底击溃,以至于他飞也似地逃离了会武所在的百脉峰,当时的他,并没有回想过,自己的离开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他这一离开,再次回到宗门,已过了半年之久,宗门之中师兄弟与师叔伯等人也极有默契地不再提及,但他心中却知道,这等事情绝不会就此过去,但他却从未料想到,到头来所伤至深的,竟是无辜的南宫一脉。

    “沐川叔。”墨止坐到沈沐川身边,阳光照耀在少年年轻的面容上,墨止的脸庞显得俊美而又安静,“若你心中有什么想要去化解的恩怨,也许可以试着去化解看一看,也未可知。”

    沈沐川听在耳中,微微一笑:“只怕没有那般简单,我当年一时心绪难平,或许害了那人一生。”

    墨止说道:“但你既然此刻这般介怀,想来那人对你而言也颇为重要,不妨去谈一谈。”

    沈沐川摸了摸墨止的脑袋,也不知他心中所思为何。

    夜色晚空,墨止大伤初愈,不宜长久吹风,早早便被沈沐川遣回屋里,直至夜幕低垂,他才终于站起了身子,朝着狂岚堂再度飞奔了回去,他此番独自而行,身法更快,不多时便回了狂岚堂之所在,但见全堂出了守夜弟子之外,仍是一片沉寂。

    也不知是否是自己内心感触导致,似乎看着什么都觉无比沉闷。以他今日的本事,毫不费力地便绕过了守门弟子,径直奔着锁心楼而去,锁心楼乃是狂岚堂禁地,越是行进,巡逻之人便愈发稀少,等到来到楼前,已是人影全无,锁心楼的楼顶处燃着一点荧荧烛火,沈沐川提身跃去,几个纵跳便闪进了楼中,而楼内却是比楼外看着更加古旧杂乱,蛛网横生,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若非燃着一只新烛,沈沐川几乎难以相信这里还有旁人居住。

    “你来了?”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快的声音,着实吓了沈沐川一跳,回头看去,居然是个垂垂老者坐在一片碎木砖瓦之中,邋遢至极,肮脏非常,相貌与声音脱节得厉害,若只听声音,还以为说话之人不过二十来岁,但看此人浑身打扮,却更像一个苍老的乞丐。

    沈沐川凑近观看,不由得大吃一惊:“仰星兄弟!你怎会如此了!”

    眼前所坐着的形同老者一般之人,正是南宫仰星,当年那个刀宗魁首,少年天才烈烈风华的俊杰刀客。

    “喝茶吗?”南宫仰星笑着,用一只粗瓷大壶倒了一碗茶递了过来。

    沈沐川一时之间被眼前的南宫仰星震惊得无以复加,但看了看四下里这般杂乱残破,仍是说道:“茶就不喝了,你也别喝了,回头闹肚子,你怎么会......如此......”

    南宫仰星笑着,没有说话。

    沈沐川心中暗叹,又何必说呢?说出来又有何用呢?自己当年任意妄为,心念动摇便离了会武百脉峰,扔下宗门一众前辈和众多同试武者,今日想来已是引为终生憾事,只不过如今思索看来,终是难以弥偿万一。

    南宫仰星见他面色阴晴不定,也笑着摆了摆手,再倒一杯清茶,说道:“多年前的事了,我如今这个样子也不是你害的,终究还是我当年内心脆弱,你也不必过于自责。只不过后来我自囚于此地,身渐封锁,心中却别有一番天地,而这无法与我父亲言说,以他那般争强好胜,必然要我出去与你一战,若是能与他讲清道理,我早就出去了。我当年饱受争议之后,实是不愿再动武,于是便不再外出,但十几年来却始终在思索武学之道,如今我身躯虽朽然老化,但若是单轮武学理解,只怕不输于你呢!你今日与我父亲一战,我有所观摩,以我观之,你如今之武学造诣,已窥绝顶门径,尤其你今日之剑法,也是我从未想过、从未见过的全新境界,招式之新奇瑰丽,只怕如今你的辜御清师兄,也未必能立时破解,因此,我父亲输的也不冤。”

    言谈之间,沈沐川凝神细细观瞧,竟似又看到当年的少年丰姿,更是被他一席话说得一阵惭愧,当下也不插话,听着眼前这位老少年继续说着:“其实,当年为了胜你,我早就观看过你与宗正卿那一战,当年我便感觉你所用的剑法虽还是御玄宗的剑法架构,但内里实则已经萌生了新芽,焕发了新生,故而你的剑法形旧而神新,旁人皆难破,直至你对上宗正卿,他的剑法修为绝不在你当年之下,你的剑法对上那般匹配的对手更促进挣脱窠臼,当时我便感觉这是一套充满了生命力的全新剑招,今日观之,你已得十二式,虚实之间实难猜测,但如今我观你剑势仍有余势未尽,当还有最终一剑你仍在苦思冥想吧?”

    沈沐川点点头,笑道:“兄弟你看得准,我这剑法的确尚有一式欠缺,但我已是苦思多年而不得,不知你怎么看?”

    南宫仰星昂首笑道:“你是剑宗百年不世出的大才,你若是思之不透,我也难以看破。说起来,你当年若是没有退出,我也不是你的对手,我当年的修为也不及宗正卿,可以说,我这总魁首就是白捡来的,只不过我当年心有执念罢了,如今时过境迁又有何可执著?你这剑法已完全超脱我的见识,我十几年闭门造车,哪里比得上你周游万方所得的剑法?这最终一剑,还需你自己去想,但无论如何,我想这最后一招,必然是震古烁今的通玄一剑,若是有朝一日你悟了出来,还望你能前来与我一观,记得带酒,没酒我是不接待的。”

    二人说到兴头,忍不住抚掌大笑,沈沐川解下腰间酒葫芦,递了过去:“兄弟你先喝一口解解馋!有空我给你烤些羊肉送过来,那才是人间真味!”

    南宫仰星笑着接过酒葫芦,朗声道:“好!你敬的酒我要喝的,今日喝过,下次必定是要喝你那第十三剑的出世酒,如何!”

    沈沐川昂首长笑,当年二人种种因果,便是在这酒里,化为点点过往记忆,再不必挂怀留念,南宫仰星当年遭受各路非议,一时之间也难以得到家人理解,才自锁楼中,今日重见沈沐川,心中千缠百结也就此而解,当即也决定今夜过后便离开锁心楼,再与家人重聚,二人饮酒一直饮到天色微明,皆酩酊。

    南宫仰星言谈间顾盼潇洒,颇似当年气韵,昏睡过去前,凑近了对沈沐川低声道:“你当年想不通的事情,如今可想通了么?”

第十七章 剑法

    一行人驾车面北而行,不觉间已到了三月,江南春岸折柳,已是到了花红绿柳时节,沈沐川有意降了速度,多走些山间花开的小路,带墨止四处散心。

    说来也怪,墨止本以为惹上了江南宗门之首南宫山庄,往后路途必定步步坎坷,一开始见沈沐川有心四处游历时,还提出过异议,但却没想到,往后路途居然顺畅非常。

    心中踏实下来后,便依着自闲心诀中所书写的法门开始练习呼吸吐纳之功,照着其中心法心诀步步练习,每每运功行劲,胸中都是一阵畅顺舒适,原来他所学的自闲心诀,乃是沈沐川多年来苦思所得,十分深厚玄妙,自呼吸行止开始,如何行气、如何运功皆独有巧思。

    墨止每次依法修习,自身内劲便都更进一层,个中但有不解之处,就近便有沈沐川指导解答,再加上墨止悟性奇佳,知一通三,进境极是迅速,数日之间,已是自觉身子轻了许多,步履之间也更加沉稳,呼吸渐发绵长,正是内息渐渐深厚的表征所在。

    沈沐川看在眼中心中实是欣慰,当年自己离开宗门,便立誓再不可使用御玄宗之中哪怕一丝一毫的功夫,但他也是心思精巧之人,居然在十几年之间创榛辟莽,研究出属于自己的一套内外功法,心中如何不想有人继承下去,墨止所学甚快,为人也聪慧勤快,沈沐川看着欢喜,便趁着闲暇时配合着心诀进度,教授起饮中十三剑的剑招来。

    “墨小子,我今日且来传你饮中十三剑中第一式,天罗群星。”沈沐川站在一片空地上,手中握着一支细小树枝以为剑,墨止坐在对面,凝神细瞧,只见沈沐川残枝斜指地面,手臂霍然扬起,树枝凌空急响,手腕处急速一抖,残枝残影以一化十,分作数个角度,偏锋侧进,似挑似刺似撩似扫,或三实一虚,或三虚一实,虚实变幻之间渊然难测,恍如星辰万千皆临凡尘,诸般手法竟似全然在这一击之中,使将开来,剑法纵横。虽只一式,但个中精微变化实是可化作万千之用。

    只见其剑势凌厉无前,尽数打在一株粗壮树干上,只听得噼啪一阵脆响,树干竟是被这残枝刺穿十个透明树洞,威力之强乃至于斯,而再看沈沐川手中残枝居然并未断折,竟是由于沈沐川内力灌注其中,故而虽是残枝,亦胜过寻常木头的坚韧程度。墨止看着心中实是已钦羡至极,忍不住拍手叫道:“好剑法!”沈沐川白了他一眼:“废话,这还用你说!你当我在这给你卖艺呢!我且问你,我这一招,精要在何处?”

    墨止心中将沈沐川方才转瞬演练的剑招迅速闪回,他虽天资聪慧,但毕竟武事尚无经验,此刻一时之间也难以洞察。

    沈沐川见他口中犹疑,心知自己这套剑法实是并非入门之途,当下也不气恼,说道:“我来告诉你,这一招名字叫做天罗群星,精要便在于一个‘罗’字,须知这一式剑招之中剑光如星,要的便是攻势繁复闪烁,虚实不定,但天上星星你如何看得分明?如何能驾驭清楚?你若执剑,当有罗网群星的从容气度,与天比齐,天可罗群星,你的剑亦可罗织这纷繁剑招,所需剑势繁而不乱,剑气发而不散,万千之势尽在你一剑所握,但在敌手所观,便是如天象万千难以参测,便算是初窥门径了,听懂没有?”

    墨止呆立摇头。

    沈沐川解下酒葫芦,猛灌一口,懒懒散散地说道:“练吧,练就会了。”

    说罢,纵身一跃上了一块巨石上,自顾自地饮起美酒来。

    但这一下可难住墨止,按理来说,若是换做旁的武者教导武艺剑招,往往遵循自易而难的过程,但沈沐川却是不屑于此,且他这套剑法是他功法大成后精研所得,本就不易练成,墨止初学时虽不明就里,只管苦练。但孙青岩看着,知晓这是江湖中一等一的上乘剑法,其中万千妙用实是难以胜数,自己虽只见过其中一两式已是大为慨叹,饶是墨止心智机敏异常,此刻也难以掌握。

    墨止连试了一整个上午,都没半分样子,沈沐川却也不急,反倒是横卧一旁,自顾自地饮酒,极是惬意享受,墨止对着那棵树挥刺劈削,转眼便是一整日,始终难以掌握全这一式中的奥妙,好在他此人除却心智聪慧之外,心性自遭逢劫难之后痛定思痛,也打定主意不再浅尝辄止,反而更添许多坚韧,练不会的便一直练习不辍。

    孙青岩看着墨止这般变化,与之前那略带纨绔的少爷已是大为不同,忍不住心中称赞,但他心思细腻沉稳,见这般修炼实是大异习武之道,于是对沈沐川说道:“你这套剑法,给一个初学武事的少年,会不会太难了,你有没有简单一点的?”

    沈沐川翻了个白眼,说道:“简单的有,但那都是御玄宗教的本事,我早年立了誓不能教,老沈就这一套剑法。我看墨小子聪明得很,反正迟早要学些难的,不如一上来便把最难的学全,后面再遇到简单的他便上手更快。”孙青岩双眉大皱,这番奇怪理论他实是闻所未闻,但沈沐川一生神诡手段,谁知道他心中打的什么主意,一时之间也不便横加干涉,便由着他指导墨止终日练习这绝难的饮中十三剑的剑法。

    墨止自父母亡故之后,心性便也变得立时沉稳坚韧,饮中剑法虽艰难无比,但他看在眼中,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再加上早看到沈沐川一身修为,更是坚信沿此法门修炼,未来必有所得,故而此番虽遇难题,却也一直练习不辍。一直练习了三日方才学会其中三般手法,但若要在一击之下同时运出,更是难上加难无法企及,更何况要做到沈沐川那般见招拆招更尽其妙,则更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境界,功力精纯未达,这便是难以一蹴而成的了。

    好在沈沐川半点没有着急的意思,一行人便如此停停走走,有意给墨止留下练习余地,而墨止也是沉浸其中,终日修习。不过百余里的路途竟行了十数日,其间沈沐川饱饮美酒佳酿,大酒葫芦似乎没有见过底,而墨止赶路时便自行按照心诀修习,得空时便又练起剑法来,几日之间墨止尚觉不出丝毫变化,但若是给早些时便认识墨止的人来看,此刻的墨止虽只过了十数日,但身子已是茁壮许多,身躯愈发结实,面容也少了许多稚气,焕发出些许男子的潇洒毅然之风。

    眼见离渡口越来越近,这一日墨止仍在苦练手中一招天罗群星,只是招式繁复艰难,一直以来难以突破瓶颈,沈沐川横卧在一块平坦石头上,照着日光暖融融地半睡半醒,十分闲适。

    便是此时,孙青岩的身影回落到二人眼前,原来自双臂受伤后,孙青岩便难以动武,这些时日虽是大有好转,仍是达不到自己全盛水平,再加上他心知,江湖授艺最忌讳有旁人围观,故而闲暇时便往来城镇探听些消息,他生性谨慎沉稳,一直以来生怕众人再临险境,毕竟自己如今双臂尚未恢复,全然帮不上忙,若要痊愈,只怕尚需月余时光,好在他自身轻功超然,往来行走全无拘束,但这一次他回来后面色却颇为黯淡。

    原来这一日,乌袖镇血案正式公告天下,一时之间江湖震动,甚至帝京之中也为之侧目,谁也不曾想到,时至今日,这般盛世太平之下,在温润江南之地,竟爆发出这般可怖的屠镇之举。

    最终结果便是乌袖镇阖镇惨遭屠戮,究竟有无生还也无人可知,这座小镇最终竟是被人直接在地图上彻底抹去,再也不剩半分痕迹,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彻底干脆,一夜之间竟能将一座百余人口的镇子杀了个干净,饶是官府调集江南精锐捕快,但已经消失的东西又如何能查得到一点蛛丝马迹?而这种恶魔般的行径,也让江湖中再次有传言四散:这般恐怖的行径江湖已是数十年间未曾再有,或许魔道已然卷土重来。

    沈墨二人听他说罢,心中各自大惊,毕竟当日离开之时,乌袖镇虽死伤惨重,但并非是全镇遭遇毒手,而不过十几日的光景,居然听到乌袖镇这般遭遇。

    墨止强压心中悲戚,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声长叹,便又回到树荫下,盘膝而坐,继续照着心诀所载,调息自身。其实他即便再心性转变,终究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如何能不思故土,不念旧情?终究是离镇之时,被当初邻里喝骂诋毁,以致于乌袖镇三字于他而言成了心中一块鲜血淋漓的伤疤,不愿提起也不愿回想,而此时此刻,沉浸于武学修行,已是他如今最大的逃脱手段。

    沈沐川往日里大大咧咧,但见墨止这般反应,如何猜不出少年心思?心中只得暗暗叹气,自从离镇之后,他虽看似每日饮酒消遣,但实则心中始终思索这场浩劫缘由。

    于是将孙青岩拉到一旁,低声问道:“我且问你,这次传出乌袖镇血案的同时,可否另传出了《无厌诀》的传言?”

    孙青岩轻轻叹气,算是肯定,说道:“既然已经将圣教扯了出来,无厌诀如何逃得过?我方才在茶楼里听到,已经有人说,乌袖镇藏有圣教至高秘籍《无厌诀》的总纲部分,正是因此,镇子才惨遭血洗,我寻思这也并非妄语,之前便有流传过我与另外两位圣教星使各自掌管部分无厌诀,与今日所传,逻辑上甚是贴合,因此在江湖上,这种流言传的会极快。”

    他早年身为魔道十四凶星之一,自然对魔道尚怀忠心,所谓“魔道”、“凶星”等等称呼,皆是正道武林口中相传的,若是站在所谓魔道立场,自然以“圣教”、“星使”等等称呼相称。

    孙青岩虽隐居多年,口中称呼仍是未改,对于称呼之争,早些年他与沈沐川甚至曾有过争论,最终才决定互不干涉,自己心中明了即可,因此如今听在耳中,沈沐川也未觉别扭,问道:“那我今日再问你以此,这鬼秘籍到底在不在你手上?生死攸关的事,百十来口性命都搭进去了,你可别再讳莫如深,该说什么趁早说了,我也好早做打算!”

    孙青岩面生犹疑,但却没有说话,沈沐川看他如此,心中已是猜出了个大概,便道:“好好好,你爱说不说,老子认识你十多年了,我才懒得觊觎你们那杂碎邪功,你就是白给老子,老子也不要!你就当个宝似的揣在怀里等着这破书给你下崽去,但我可跟你说,万一我们行踪暴露,江湖中那些赏金游侠齐聚,我可就管不得三七二十一,你把这丧德行的东西给我扔出去,我好不容易收个称心徒弟!”

    孙青岩听他如此说,正色道:“你放心,我便是豁出性命,也会保护少东家安全!但《无厌诀》是我圣教秘籍,当年......我的确带了一部分出来,如今也的确在我身上......我既然受天劫教主所托,也绝不可贸然将秘籍拱手交出,但若是真的有了危险,你放心,我自然有办法保你们二人安全。”

    沈沐川不耐烦地一把拉住他,低喝道:“老子不用你保护!我只问你,你究竟有没有暗地里修炼过这邪门功夫!”

    孙青岩抬起头,深望了沈沐川一眼,没有说话。

第十八章 北土

    “你他娘......”沈沐川见他没有否认,当即心如明镜,面容上怒气乍现,“当年天劫那老家伙练了这武功之后变成什么不人不鬼的样子你都忘了?你还敢染指?你若是狂性大发起来,可别怪我!”

    孙青岩皱了皱眉,以眼示意自己那下垂着的的双臂,无奈地笑了笑,好似在说“我都这样了,还能做什么狂性大发的事?”

    但他也是略作思忖,旋即说道:“当年圣教十四名星使在三石梁与澄音寺祖鸿大师讨教,最终是我们技不如人,被轰杀得只剩三人,而我也是浑身经脉受创,一身功力只剩两成不到,更是命在旦夕,幸好得到墨家掌柜的收留,保全了性命。怎样,这里听着是不是十分耳熟啊?”

    孙青岩说道此处,似笑非笑地停顿了一下,沈沐川一摆手,示意他别废话,继续往下说。

    孙青岩笑了笑,继续说道:“无厌诀乃是冠绝天下的武功秘籍,试问谁能视若等闲?且我当是一身功力几乎尽丧,我心中想着,若是依着其中法门修炼,或许还能恢复一些,也未可知,但我心中如何不知天劫教主修炼后成了什么样子?但我当时心灰意冷,若真是有了杀心之念,便趁着心中还有理智就自行了断了,哪里知道我所携带的无厌诀却并非记载武功招式的部分,反倒是记载内功修习心得,正是一部总纲精要之所在,其中所言甚是玄奥,或许犹在你自闲心诀之上,甚至连你们御玄宗的内功心法也是难以望其项背,但这若是要修习这法门却极耗时间,我十余年来勤思苦修,也不过复原七八成,但却绝无什么嗜血行径。经此一事,我心中思索,或许无厌诀并非什么邪恶武功,但若跳过总纲而直接修习其中武功,这速成之道方才使得人血脉涌动陡增杀念?但不知道江湖上究竟是谁能将这流言传的如此逼真?连我这般当年涉身其中,今日只能靠着推断得出些许痕迹线索,传播流言之人居然能猜得这般准?”

    沈沐川听罢,闭目片刻,也仍是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言道:“且看吧,江湖中只怕是又要再起风波了。”

    众人于是启程不敢再多做停留,沈沐川打马来到渡口,众人随即乘船便上了江,墨止回首望去,只见青山一发之间,江南故土此刻远远地被自己抛在身后,不免故地情深,他虽自幼随着父亲走镖,但若真是有了需远赴北方的镖,往往墨崧舟也不忍叫他随行,故而多年来,

    墨止虽游历江南多地,但始终未曾离开过江南哪怕半步,心中确有不舍,但好在他少年心性,喜爱探索,如今既然知晓连乌袖镇这片故土都已失落不见,又有何可再多做留恋?

    其实自己对于故土所留恋的,还是父母。想到自己亡故的父母,墨止仍是悲从中来,最后那南柯一梦,若说是幻境,未免过于真实,那碗百合粥,墨止心中知道,自己再也喝不到了,如今的他只是心怀一念,必定要亲手手刃血海仇人方可罢休,只不过他这番心思,从未对旁人吐露过半分,即便是沈沐川与孙青岩二人。

    舟楫横渡,云海翻腾,岁月如驰,白云苍狗,转眼便已换了人间。

    江延城乃是北方最靠江岸的大城,南来北往货运商贩往往都会选择在此地修整盘货,故而多年以来颇为热闹富庶,因其地理位置把守南北江运渡口,故而亦是重要的北方沿江重镇,三人多日来少走大城,多挑小路而行,一则是有意让墨止沉静心态,散心游历,二则是沈沐川早有预感,城市之中后面必会因乌袖镇之事而流言纷纷,故而一早便抽身远离。

    而到了北土,则不得不辗转到城市之中加以补充休息,众人虽一路饱赏美景,但毕竟荒郊野地比不得城市繁华,墨止进城所见,皆与江南风俗相异,一时之间玩心大起,揪着孙青岩便四处观赏询问,沈沐川则是边走边四处瞄着哪里有酒肆酒楼,摇晃着自己的大酒葫芦,思索着该寻些美酒,买些肉食才好。

    三人走不多时,街上忽有鸣锣开道,竟是江延城的一众捕快,刺耳的锣声瞬间将闹市的吆喝声压了下来,沈沐川一众人远离观瞧,却见几个捕快身后还跟着十数名身着各异衣着佩刀执剑之人,看着应当是江湖中人,沈沐川心中暗道,那些江湖人如何此时站在官府背后?捕快收执案宗,口中高声道:“江南乌袖镇,前日遭逢血案,全镇遇害,凶手尚未能抓获,念及本城与江南相距不远,凶手极有可能潜逃至此,为保百姓安全,彻查凶犯,故而自今日起,宵禁封城!”

    那捕头说罢,闹市之中哄声四起,须知如今月份正好是往来货商准备贩运的时节,如今城池一封,许多生鲜货物便等着腐烂浪费,一时之间喝骂之声不绝于耳,而那捕头似也颇觉不妥,便向身边一众江湖中人投去了一个求助的眼神。

    一旁一个彪形大汉略略点头,转而前踏一步,口中叱呼一声道:“尔等闭嘴!”

    此人生得好似铁塔一般,面容也甚有蛮横之相,这番呼和下,众人果然受其威吓,声音骤时便低了下去,而此刻,便另有一人走上前,此人却是一袭紫袍,头裹纶巾,一派文士打扮,只是腰间束着一柄黑黝黝的铁骨扇,花纹精巧,扇缘利刃环伺,彰显着江湖人的身份,此人面色红润,脸上笑吟吟地说道:“诸位,并非我们有意为难,实是为朝廷缉捕凶徒,此人极有可能是魔道余孽,若是真的被我们查到,自然对大家安全也有益处,若是还有人不满,那在下也只能怀疑,是否与凶徒暗通款曲了,还望各位及早自查,或揭发不法凶徒出来,我们也好尽早结案呐。”

    他这番话说得客气,但话语之中不仅满含威逼,更煽动众人风闻检举,心机之深,令人咋舌。

    沈沐川看了看这一众人,满脸不屑,墨止问道:“沐川叔,你认识这些人吗?”沈沐川道:“这伙人我可不屑认识,你可知,这江湖上有一些人,可为了几个赏钱,转眼便把身边挚友给出卖了换钱。这伙人都是些赏金游侠,功夫嘛,有高有低,但为人却是一般模样,但凡有了凶案,这些人捕风捉影便能罗织出许多疑似的案犯,若是被他们觉得有凶犯的影子,便是自家父母兄弟,也能转眼间变卖给官府换来赏钱。”

    墨止惊道:“怎会有这种人!但他们若是没能带去真的凶犯,官府不会核查吗?”

    沈沐川言道:“这些人一般不会插手寻常小偷小摸的案件,一旦他们出现,必定有人命官司,官府是最不喜处理人命案件的,因此他们找到几个疑似嫌犯,官府巴不得花点银子便可将案子审结,这群赏金游侠又娴熟于一手逼供的手段,我就曾见过一个赏金游侠,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将他自家的哥哥逼得承认了自己是个采花贼,换了十两赏银,用的手段我就不说了,怕你一会吃不下饭。”

    墨止听闻惊得吐了吐舌头,孙青岩在一旁沉声道:“少东家,你一直问我江湖快意恩仇,行侠仗义,但你如今经历了些许,定当知晓,这江湖中更多的便是这等肮脏的卑劣勾当。”

    沈沐川笑了笑,便带着二人寻了一处客栈住下,经过当街封城,江延城霎时间气氛诡异紧张,孙青岩心中担心,便提早一步到城中各处打探消息,毕竟己方这三人都是货真价实与乌袖镇血案关联至深的人,不得不多家小心。而沈沐川却是浑不在意,落拓着走进客栈之中,开口便叫道:“小二,有没有上房,我要三间!另外给我把这葫芦装满美酒,再给我上几道拿手菜!”

    小二应和着跑过来,正要将酒葫芦接过手,却忽感手上一紧,原来是被一人先拽住了腕部,抬眼一看,此人满脸短须,弯眉细目,生得颇有痞气,着一身土黄色长衫,腰悬一长一短两柄利剑,沉声说道:“官府例查。”

    这汉子一把将小二甩开,单手一取那酒葫芦,心中忽地一惊,原来这看来寻常的酒葫芦,一触之下竟颇为沉重,也不知是何等材质,触手又是冰凉又是坚硬,重量更是比自己这两柄剑加起来还要沉重几分。自己如今尽力抓取尚难以平衡,方才沈沐川竟是单手颠着酒葫芦走进店中,步伐轻快便好似手中无物一般,登时已然明白,眼前这落拓布衣必定身怀武功,当即将酒葫芦置于一旁,对沈沐川说道:“你这酒葫芦可是沉重得很呐!”

    沈沐川见到此人便隐约感觉有些眼熟,但终究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但一个照面便是满心地嫌恶之感,当即只是顺手将酒葫芦一把抄起别在腰间,轻佻笑道:“寻常一个葫芦而已,也有查验的必要吗?”

    那汉子冷冷说道:“葫芦无甚可查,但你这人却非查不可。”

    沈沐川挒开衣衫抓了抓脖颈,看着就如同一个市井混混一般,大大咧咧地靠坐在一旁,说道:“阁下是官兵吗?”

    那汉子说道:“不是。”沈沐川接口道:“既然不是,我为何要受你查验?怕不是脑子发昏吧?”

    店小二一听连忙上前对沈沐川低声道:“客官可不要胡乱说,这位可是协助官府调查凶案的江离江大侠!”

    言辞之中颇含惧意,但未等他说完,那叫江离的汉子便满面嫌弃地一把将那店小二脖领一提,店小二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被他一把摔到一边,身子重重地装在银柜上,一声脆响之下,银柜上账本、毛笔洒了一地,砚台更是径直砸在这店小二身上,店小二被他这猛然一摔摔得眼前金星四起七荤八素,心中纵然有气却也不敢多言。

    然而墨止看在眼中,心中一阵无名火起,眼前这店小二无端遭难,他心中便也想起自家凭白亡故的双亲,双眸中几欲喷火,踏前一步喝道:“你这混蛋好不讲理!那小二哥做了什么,要被你这般折辱?你协助官府调查,还是擅自行凶伤人!我看你也有些功夫在身上,若是你做下凶案又潜身官兵中,岂不是更难察觉么!莫非没有人想查查你么!”

    这话一出,反倒让江离一阵错愕,一时之间居然无言以对,其实江离作为赏金游侠近些日子一直在江延城周围行事,从未去过江南,绝无可能是乌袖镇凶案嫌犯,墨止这番话语自然也是凭空捏造,但其逻辑在旁人听来却极是自洽,且江离为人偏好离群索居,即便是周围的赏金游侠对他行踪也并不深知,因此墨止话语一出,反倒让江离骤然间回不出话,不由得恼羞成怒,怒道:“你这小崽子!胡说什么!我看你一脸贼相,和凶案必定逃不开关系,你先同我走一道!”

    说罢,伸掌便朝墨止抓来,若是换在一月前,江离这般威势来袭,墨止便只有束手待毙的份,但今日他已非昔可比,当即灵机一动,侧身一躲,顺势将江离手掌顺势朝前推去,他本意不过是用个借势而为的道理,从而避过江离抓捕,但这一推之下方才知晓,原来月余之间,他遵循自闲心诀修习内功,内息修为竟是大涨,如今手上劲道也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更兼江离看他不过孩童身躯,心中全无戒备,当即被墨止这一闪一推,朝前便是一个趔趄,更险些直接扑倒在桌前,纵然马上运劲稳住身形,但方才脚下拌蒜几欲跌倒也是众人所见,极是尴尬滑稽。

第十九章 游侠

    江离成名多年,一直以来以手段果决毒辣著称,在江延城中颇有恶名,寻常商户百姓哪里敢惹这般样人?

    可如今居然被一个十三四岁的孩童惹得当众出丑,心中怒意更盛,回身便怒喝道:“好一个小贼!果然是会功夫的,我今日必须教训你一把!”

    说着又是一掌劈上,这一下便不再留情,一掌运上内力凝聚,墨止只觉一股劲风拂面,这一掌之下自己却是全无躲闪余地,正危机间,眼前黑影一闪,竟是沈沐川闪身到了眼前,身法飘忽令人眼前一花,只见他也毫不犹豫,伸手便抓,径直将那江离手掌上三根手指朝外一掰,江离只觉一阵剧痛,手臂已被弯折过去,当即被沈沐川全然制住,他心中羞恼已极,恨道:“你究竟是谁!莫非是凶徒不成!”

    沈沐川笑道:“你说什么呢?从头到尾,我不过只是要打壶酒罢了。”

    说罢,手上劲力瞬间撤去,江离痛感一消,便朝后连滚带爬地躲了去,也不再理会是否丢人,一边细细地观瞧眼前之人,忽然一阵讶意涌上心头,惊呼道:“你......你是沈沐川!”

    沈沐川看着他,也冷笑道:“认出我来了?我看你也一直眼熟,刚才那个店小二说了我才认出来,当年号称‘捭阖剑’的江离嘛!当年我看了你的丰功伟绩之后便对你说过,你太适合做赏金游侠了,今日看来,的确如我所言啊。”

    也不知这二人当年有何交集,但沈沐川一语话毕,江离竟直接陪着笑跑了上来,面容气质与方才大为不同,讪笑着说道:“在下没认出来沈大侠,刚才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在下有眼无珠了,沈大侠莫要怪罪,莫要怪罪。”沈沐川笑着说道:“如何,还需不需要我陪你到官府坐一坐?”说着,便作势欲要朝前走去。

    江离听罢连连摆手:“岂敢岂敢,在下方才已是极为不妥,哪敢再劳烦沈大侠呢,您这么说可是折煞在下了!”

    沈沐川指了指墨止,问道:“那我这徒弟呢?”

    江离头也不回地伸了个大拇指:“原来是令高徒,方才我便看出来了,身手灵动,天资聪颖,根骨奇佳,未来可期!这武林江湖日后的未来希望之才,在下哪能带到那官府里呢?要带也得是摆好酒席款待二位不是么!那个......店家!”

    最后“店家”二字便又是一副颐指气使的蛮横语气,与前面所言时的态度又是反转,听得墨止一阵发愣。

    店家何等眼光,马上推着店小二上前,那店小二洒了一身墨水,如今惊魂未定,但无计可施,仍是一溜烟跑了过来。

    江离刚要一把抓住店小二前襟,但手尚未至,眼角余光瞥见沈沐川正凝眉相看,便顿了顿,也再不敢与店家再有半分无理,可一时之间似乎也觉得这手停在一半甚至多余,于是直接替店小二揩了揩衣衫上的尘土,拧着眉笑道:“小二哥,麻烦你,给我预备一桌上好的酒席,菜一定是要你们店中最好的,酒嘛......”

    沈沐川插嘴说道:“给我备上全城最好的,我喝完还得带点走!”

    江离倒吸一口凉气,沈沐川何等酒量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但他还没说话,店家便提前开口:“城中最好的酒,当是芝美楼的‘玉尘轻’。”

    沈沐川点头以示满意,说道:“好好好,替我备上十坛,江大侠,你看少不少?少的话就再加些,你我多年重逢,我可得开怀畅饮。”

    江离马上赔笑道:“沈大侠说好,那就是好,我看十坛也不少了,不如就十坛如何......”

    转过头仍是一副拧眉笑容,对着店家恶狠狠地笑道:“多谢你了店家,给您添麻烦。”

    沈沐川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又说道:“对了,替我开五间上房,房钱的话......”

    江离马上接话道:“在下来出!只是沈大侠,你们一共三人,开五间上房未免......”

    沈沐川眼睛一瞪:“老子住一间,老子的酒还要住一间,老子还需要一间看景,如何?江大侠有意见?”说罢,身子前探半尺。

    江离连忙摆手:“哪里哪里,玉尘轻是佳酿,这酒葫芦陪着大侠想来也是神兵,值得住上一间上房的......”

    说着从怀中取出银两,拍在柜台上,沈沐川看得欢喜,笑道:“美得很,这里没你事了,你去忙你的吧,对了,可别跟别人说见过我,否则你可知道我的手段。”

    江离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应承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那晚上何时开宴?在下也好......”

    沈沐川一皱眉:“晚上没你事了,我只说我要开怀畅饮,又没说要与你喝,你还来干什么,记得回头来把酒钱房钱结清楚就可以了,可不许赊账,蹭吃蹭喝的坏习惯要不得。”墨止听在耳中只觉好笑,心中道:蹭出蹭喝的不就是沐川叔你么。沈沐川说罢,便拽着墨止自顾自地朝楼上走去,江离站在原地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墨止见这江离转瞬之间竟从蛮横到顺从,变化之大脸色之从容更是未尝得见,心中更是不解,回到房间便询问道:“沐川叔,那个江离,你们认识么?好像他很怕你,一认出你来,整个人连语气都变了。”

    沈沐川笑了笑,说道:“当年天下会武我最终离开了天下会武所在的百脉峰,有大半年时间是漂泊在外没有回到宗门的,这其中自然又遇到许多江湖旧事,当时便遇到了他和他的哥哥。”

    墨止奇道:“他还有个哥哥?”

    沈沐川这时诡秘一笑,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刚刚才与你说的?有些人为了些赏银,连自家兄弟都能出卖?”

    墨止刚一点头,突然心中霍然明了:“莫非就是江离与他大哥?”

    沈沐川哈哈大笑,说道:“然也然也!江离他大哥......好像名字叫做江彦,这人也是个没正形的,当时啊,我所在的白水城闹采花贼,但那采花贼别的不行,轻功着实不错,又懂得一手迷香调配,故而一直未曾落网,官府索性下了赏银,一开始不过三五两,后来添到十两,江离便动了心思,他将他哥哥骗到客栈客房,点了穴道封住行动,江彦为人胆小,尤其害怕耗子,江离便放了一屋子大灰耗子,吱吱呀呀地跑了满地,他哥哥坚持了半个时辰,终于在晕倒前答应了他,当时我在隔壁听到他兄弟二人的谈话,可把我笑死了,然后江离把他哥哥捆到官府,换回十两银子。”

    墨止闻听,只觉闻所未闻,与他心中所想象的江湖愈发不同,俨然竟满是鸡鸣狗盗之辈,一时之间心中也不免失望,但仍是追问了一句:“那他为何如此惧怕你?”

    沈沐川一脸正气凛然地说道:“出卖自家兄弟,那可是江湖大忌,我岂能容他,他刚刚领到赏银,我便将他暴打了一顿,银子一半我留下买酒,另一半我随手给了街边一个小乞丐了。”

    墨止闻之愕然,一时之间也无话可接,看刚才江离那般恭恭敬敬,只怕“暴打”二字也不会十分简单。

    日头稍歇,孙青岩也从城中回来,沈沐川抖擞精神,在宴席上连吃带喝不亦乐乎,临了把“玉尘轻”装了满满一葫芦,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房间。

    三人此刻共聚一室,孙青岩把门关好,活动了一下手臂,沈沐川问道:“如何,我那‘存续胶’可还好用么?”

    原来沈沐川早将自己留存的筋骨药物相赠,配合孙青岩独自运功调息,这段时日不仅摘了护板,更是恢复了八九成活动之能,孙青岩点点头,但面容上仍是忧心忡忡,说道:“如今城门皆锁,只怕不经过一番彻查,难以重开城郭,天下赏金游侠何其多,若是我们在此露了行踪,只怕后面便不易走了。”

    墨止问道:“沐川叔连南宫雄烈都不怕,莫非赏金游侠中还有高手能胜过南宫雄烈不成?”

    沈沐川啧了一声,说道:“你这孩子,平时挺聪明的,这时候咋就不明白呢。人言道:猛虎可挡,群狼难斗。天下高手能有几人,即便是挨个来到我面前,我也不惧,但赏金游侠身手虽是大大不如那些绝顶高手,可往往是成群结队,若真是十几个几十个一同冲上来,我可就顾此失彼了,他们若是知道你还是乌袖镇唯一的活口,指不定要怎么拷问你呢,你以为他们是为了还墨公一个公道吗?他们才懒得管,他们只是想从你口中套出些有价值的情报,好去换钱罢了。”

    三人正说话间,只听得屋外有人朗声喝道:“烦请沈沐川大侠出来相见!”

    沈沐川闻言笑道:“你看,刚说完就找上门了。”说着冲孙青岩点点头,孙青岩自然会意,说道:“你放心,我自当保护少东家安全。”

    沈沐川点点头,推门而出,原来偌大的客栈大堂之中,竟站着七八个赏金游侠,只见这伙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为首一人正是白天那个街上的紫衣文士打扮的年轻人,站在其副手的,便是江离,此刻他满面尴尬,眼神也是东躲西藏,还有一人好似铁塔,也正是白天在集市上以声威震慑众人的那个壮汉,满面剽悍。

    而那紫衣文士则看上去更显气势,此人手持一柄精钢铁骨扇,脸上一派傲狠神色,但语气之间却颇有谦恭语态:“在下莫西东,闻听沈沐川大侠驾临江延城,特来拜会。”

第二十章 围困

    沈沐川冷冷一笑,说道:“既然如此,你们已经拜会过了,没什么事的话,我要睡觉了,再会。”说罢便要返身离去。

    “不急,不急!”莫西东说道,“在下带着兄弟们既然前来,便是有事情想要请教沈大侠。”

    沈沐川冷然说道:“那便快说,说完早早离去,老子马上要睡了。”

    莫西东一拱手,说道:“请问沈大侠,勾结魔道凶星,在武林中,该是什么罪过?”

    沈沐川听出他话中透着威逼之意,再看看此人一脸坏笑,显然是有意以江湖中正魔两道隔阂先声夺人,给自己套上个脏帽子,心中不由得暗自生厌,淡淡反问:“你以为如何?”

    莫西东深深一揖,道:“在下以为,君子生于世间,必先躬行仁义,而魔道妖众,放纵不法,行为卑劣,实是天地间无耻之尤,我们正道同仁必以之为敌,若是有人与魔道暗通款曲,那可就是我们正道武林大大的叛逆!”

    他这话语气高亢,说得正气凛然,实则句句直指沈沐川结交孙青岩的往事,孙青岩听在耳中,以其自身多年修为,早已不以为意,不过一笑了之,但墨止却是听得恼怒,若非孙青岩拦着,此刻几乎就要冲出屋去与那莫西东理论理论才好。

    沈沐川淡然一笑,说道:“你所说的,我以为甚合情理,正道武林自然与那魔道不同,你也说了,正道躬行仁义,而魔道则是行为卑劣,是天下无耻之尤!那我也想问问,你身旁那位江离大侠,当年亲手逼供自家兄弟换取赏银,算不算得上行为卑劣?那你与江离同行,又算得上什么行径?莫非你也曾亲手把自家兄弟送进大狱不成?”

    莫西东闻言,微微一怔,侧过眼望了望江离,却见他眼神躲闪,心中猜测只怕真如沈沐川所言那般,然而他面容上依旧表情自然,说道:“沈大侠词色锋利,实在是厉害,实话与您说,我们已经探查清楚,江南乌袖镇累累血债,只怕与魔道凶星青辰难脱干系,他如今就在这客栈之中,还望沈大侠能协助我们将他揪出来,以振正道之威!”

    他故意将最后以振正道之威几个字说得响亮厚重,双眼更是不停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一身落拓的男子,而沈沐川不过皱皱眉头,说道:“那我若是不帮呢?”

    莫西东铁扇一合:“那在下便要搜店了,还望沈大侠海涵!”他语气虽仍谦恭,但浑身杀气已生,眼见便要动手。

    沈沐川身子前探,以手支住客栈扶栏,颇有一副痞子气,坏笑着说道:“你且试试。”

    孙青岩听得屋外打斗声骤起,想来是沈沐川已然与那众人斗在一处,他思忖之下,心知那些赏金游侠虽是江延城的顶尖战力,但决然不是沈沐川对手,而沈沐川此举无疑便是以自身挡住游侠追击,孙青岩心中明镜一般,自己若要逃脱,甚至不需要沈沐川这般身手为自己掩护,只是身边的墨止却功力未及深湛,难以自保,更兼他是乌袖镇唯一幸存者,若是被人发现,只怕更添凶险。

    当即也不犹豫,拉着墨止便从另一侧的窗户跃了下去,回身望去,只见客栈中身影翻腾,也不知战局此刻如何,但他全然不作犹豫,同墨止一同朝着城外奔去。

    墨止突然被孙青岩拽走,心中仍记挂着沈沐川与他人缠斗,但他毕竟机敏,也是转瞬便体会沈沐川之用意,心中暗道:“若是我们可及时走脱,以沐川叔的修为,自可脱身。”

    当下也闭口不言,只顾闷头随着奔跑,孙青岩施展轻功步法,越奔越快,墨止虽是修为大大长进,但毕竟修行日短,渐渐跟着也开始吃力,大口大口地喘气粗气来,正在他唇焦口燥之时,四下里忽地一阵阴风幽然吹过,满街的灯火竟是同时熄灭。

    墨止原本奔跑得浑身火热,此刻凉风一吹竟转瞬间一股寒意从尾椎处缓缓腾起,仿佛有一条冰冷粘稠的触手在抚摸着自己的背脊一般。

    孙青岩江湖经验比之墨止自然高出太多,他也早已察觉出此间阴风有异,抬眼观瞧,原来自己与墨止正好奔到了江延城中专门做殡葬生意的往昔巷。

    灯影无风自灭,四下里瞬间一片昏默,孙青岩一把将墨止的嘴捂住,低声道:“莫要说话。”

    忽然,“铮”地一声琴音奏响,也不知是何种乐器,其声呜呜然阴森可怖,恍若怨女啼哭,只一声,便是一股寒气径直盘绕着墨止后脊梁一直窜到脑后,让墨止不禁打了个冷战,随即一声锐利的怪笑声缓缓地传了进来,声音忽远忽近,若即若离,若说方才琴音只是好似鬼哭,如今这声怪笑便如同幽魂逡巡,好似地狱阴魂此刻来回走动,似是要寻到活物便动手抢夺生命一般。

    孙青岩听在耳中虽感觉极为不适,但心中隐隐还觉得这股琴音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于是闭目凝神细听,那古怪笑声伴着琴音几乎有冲破肉体直达心灵之能,便如同千万只阴森森的手不停地拨弄着心脏,连捂住耳朵似乎也躲不开这一声声阴惨惨的笑声,孙青岩迅速地回想着魔道之中千奇百怪的高手,忽地说道:“是玄婆!”

    正说话间,整条街巷所有大门如同纸糊一般轰然震破,一股阴风霎时间狂吹而出,墨止被这凉风吹得浑身毛发皆立,忽感肩头被人用手指戳了几下,墨止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却见一片昏默之中,居然有一颗惨白的头颅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满脸笑容白面红唇与传说中索命的女鬼全然一般模样,更为可怖的是,这颗头颅竟同时开了口,一阵嘈杂尖锐的怪声从它的口中叽叽喳喳地叫嚷了出来,墨止再也忍不住,口中“哇呀”一声喊出了声。

    孙青岩心中暗道:“不好!这玄婆最擅长以幽魂鬼魅场景勾起人心恐惧,少东家想来是着了道!”说罢从怀中取出火折,迎风燃起,那颗头颅却原来只是一颗纸人头颅,但这一声异动之下,二人耳畔竟是幽幽地传来一声苍老至极的话语。

    “找到你们了......”

第五十四章 怒斗

    二人此刻相距不过寸许,陆竹脸上露出一缕狡黠笑意,而这一抹笑容,与他平日里那般恭谨温良的样貌殊为不同,但此刻二人面庞相对,旁人自是瞧不见他此刻神情,但陆竹方才话语却是声声入耳,直挺挺地传入耳中。

    墨止闻言,心中惊怒交加,乌袖镇惨案一直以来皆是他心中最大伤疤,亦是他不愿提及之逆鳞,陆竹话语之中极尽嘲讽意味,本意便是再进一步撩拨墨止怒气。

    墨止怒气勃发,双臂剧震,将这相持之局破开,他如今功力比之当初自然大为精进,此番全力施为,力道自也不小,但若二人论及内功修为,却始终是陆竹更为深厚,此刻虽退而不乱,墨止挺剑直刺,刷刷刷地挥舞三剑,携带一股疾风,径自朝着陆竹前胸点去,陆竹见他剑法使得潇洒,也不敢托大,手中木剑横摆纵提,在身前舞做一团剑影,墨止剑法虽快而疾进,却始终是点刺为多,此刻纷纷打在陆竹剑网之上,劈啪作响。

    然而墨止此刻心中怒意如炽,一步也不愿退,剑锋先扫眼眉,再取肩头,只不过剑劲所至皆被陆竹所用招法格挡化去,他心中越打越急,眼见着诸般招数皆无所获,陆竹藏在剑网之中笑意盈盈,在旁人看来俊雅风仪,但在墨止看来这却是莫大的讥讽。

    陆竹所施之剑法,名字叫做“二十一路无风剑法”,其意便是在指剑法一经施展,便是风吹不透,浑然成障,彰显一个绵密严谨之功,故而无论何等剑招直刺突进,皆在这二十一路剑法囊括之中,皆有法可循,此刻墨止发狂似的猛攻迭起,实是落入陆竹所步险境之中。

    陆竹只是瞧着墨止剑法虽奇虽险,然而无论如何险峻,自己皆有法可御,此刻墨止剑上力道渐老,想来是气力渐驰,难以为继,心中不禁大喜,只道在守得几十招,墨止便再无胜算可言。

    果然,墨止起初运剑若飞,猛招不断,直打得两柄木剑簌簌非屑,几欲断折,手上劲力也是愈发强悍,然而却早顾不得道门武功万物随化的境界,故而招法越来越是僵直,此刻不过二十余招过去,已是口中呼呼大喘,见招招难胜,心中除却怒气之外,更添生了几分心虚。

    再斗数招,墨止挥剑斜撩,陆竹眼中精光一闪,木剑久守骤攻,竟然后来居上,手腕斗地倒翻,木剑如有灵性一般,逆挥横点,正正点在墨止小臂之上。

    从来守御为上的剑招,讲求守中反攻之理,陆竹这一招便是如此施为,骤起反攻之下,墨止大惊中招,木剑虽然无锋,但他手中劲力非常,一击之下,墨止只觉得小臂犹如被真的利刃划过一般疼痛,登时险些木剑脱手落地,但他越是情形紧急,越是心中生出一股不愿服输的气概来,当下左手迅捷下抄,将木剑重新捞在手中。

    陆竹满拟着这一招点去,墨止手中木剑非得被卸去不可,如此兵刃一失,那便是必败之局,此刻却见墨止手快重新把握剑柄,心中不免微微叹气。

    但旋即招法再进一步,木剑重回身前舞作剑网,只不过此刻,他却是步步前踏,墨止左手持剑,并非常用利手,右臂又是疼痛万分难以抬起分毫,只得已左手强运剑招相抗,只不过此刻剑网步步紧逼,墨止虽是招招进攻,但却节节后退,对方虽招招守势,此刻却是步步前踏,二人不过十招之间,墨止竟是已被逼到了擂台边缘。

    “糟了,小师弟这一下真要输了!”杜泊浮站在台下,忍不住叫道。

    而一旁的方泊远看在眼中也是心中焦急,他生得老实,此刻有心提醒却也想不出什么妙手,他入门时间最久,自然听过齐云峰无风剑法之名,今日一见,果然缠绵难解,若说风吹不进自是夸口,但此刻剑网繁复周密,已是将墨止逼得险况迭出。

    二人站在台上,墨止一退再退,已然有半只脚踩空悬在台外,二人胜负实已分明,如今所争的,不过是看墨止再坚持几招再掉落台外罢了。

    陆竹挥舞剑网再朝前猛进一步,口中叫道:“落!”

    随即剑上劲力大盛,墨止木剑一触之下,果然大震后退,眼看便要掉出擂台,墨止脚下却是一旋一扭,身子晃出擂台外,却又转回台上,整个人如同陀螺一般迅捷灵敏,但饶是如此,墨止也是一个立足不稳,摔到一旁。

    墨止这一番脚下功夫,着实引得周遭众人各自惊呼,原本方才半个身子都已失了平衡,台下已看得分明,这是必输无疑,口快些的已是叫好出声,口慢些的见墨止脚下实是神鬼难测的步法居然自行转了回来,各自忖度着自己绝无这等轻功,当下虽也觉可惜,但对墨止实是又有全新认识。

    陆竹方才也是满心想着自己这一进逼之下,墨止落台已成定局,可方才眼前身影翻转,竟是教墨止又侥幸得回,不免心中焦躁,但方才墨止步法如何变幻,却是他全然始料未及的功夫,想来御玄宗武功注重圆融中正,轻功虽也算江湖一流,但却决然算不上看家本领,可墨止方才分明是轻功造诣颇高,当下心中犹疑,也不急进招。

    其实众人皆道墨止必是有独特轻功步法加持,故而可败中求生,但只有墨止此刻心如明镜,自己也并非轻功高超之人,纵然曾在玄岳峰后山攀岩辗转,但那却实则是追求内外兼修强身健体的法子,对轻功修为并无太多助益,自己方才其实是急中生智,将沈沐川那“斗转归尘”的轻功步法着急之间施展了出来。

    沈沐川为人跳脱落拓,所创轻功步法也是兵行险着,虽合星斗时序之变,但此刻夹缝中求生,风雷间得存,才是他这步法妙诣所在,方才墨止身处胜败一线之间,这步法实是自发而用,旁人看不真切,只有墨止知晓,若要以自己此刻武学根基,若要再行复刻方才一招,非得数年光阴苦修不可。

    但他此刻却是轻轻巧巧地重新跃起,回想起沈沐川的音容笑貌,也不知为何,心中信心大增,好像此刻面前龙潭虎穴都不以为意。

    陆竹本算着自己一战而胜,但如今二人数十招已过,却始终陷于缠斗,他目光斜望,却见师傅田烛坐在台下,脸色甚是不悦,再回望墨止,只见他方才如癫似狂,此刻却忽然气定神闲,优哉游哉地站立前方,陆竹一时之间也不明所以。

    他心思缜密,知道师傅期许颇高,当下深吸一口气,也不再与墨止多费口舌,剑网再挥,步步进逼而来。

    然而墨止此刻心绪安定,眼光看得明白,心中念头一动,足下发劲疾奔,竟是朝着陆竹左侧狂奔,带动一阵气旋,他如今轻功实是教陆竹为高,这一番发劲侧动,大出陆竹所料,只见墨止奔至左侧身傍,蓦地一剑撩拨,直挑胁下肋骨,陆竹听得风声劲响,心中恐惧若是让墨止一剑得手非得将自己肋骨折断不可,当即连忙调转脚步,剑网左移。

    而墨止这一剑却是虚招一晃,身子折而右冲,转到陆竹另一侧,挺掌拍出,他虽功力不足难有掌风挥出,但单凭着少年气力,也是劲头十足,陆竹大惊之下,双腿发力,再朝右转。

    这一兜一转之间,墨止脸上已出了笑容,台下功力修为高些的弟子长老,有些摇头不语,有些却是欣慰轻笑,原来墨止数十招之间,竟是已将无风剑法的最大命门试了出来。

    从来剑招风格各异,也是各有擅精,主攻的易现破绽,主守的凌厉不足,而这无风剑法可谓将守御运到极致,以至于可运剑成盘,但其最大破绽,却是在施用者脚下步法,剑招一展,整个人固然如同举盾防风,但难免转身不便,陆竹之所以赞誉颇多,实是因为御玄宗门人极少轻功高手,人人皆以剑招互拆,故而极少有人可在陆竹手下取胜。

    可墨止既然身负斗转归尘轻功步法,步伐迅捷自不必说,其中灿烂变化更是数不胜数,如今墨止左兜一圈,右转半圈,前后逢迎,夹在虚实剑招,已然将陆竹耍得团团转,眼见再转几个圈子,陆竹便要眩晕倒地,介时场面只怕于齐云峰便极是难看。

    陆竹被他转得头晕脑胀,方才落落风度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分毫?心中暗暗想着:“这般转圈,剑法固然早被破去,待会若真的被这小子绕得摔倒,齐云峰上哪还有脸面在?”

    想到此处,陆竹手腕一顿,不再挥动剑网守御,反而长剑朝着墨止前额刺去,墨止见他弃了剑网守势,冷冷一瞥,探掌迎上,掌心直直地朝着对方剑尖抓去。

    陆竹见他突施怪招,心中只是暗喜:“好小子,莫非要以掌停剑?只怕你还没这等功力!”随即手腕加劲,剑势去得更是急了几分。

    然而此刻玄岳峰等人已是看得分明,众人皆知道墨止这一招正是归元剑式之中专门用来空手夺刃的一招“盘山式”。

    只见墨止掌心与剑尖将至未至时,忽然单掌一旋,顺着木剑锋刃端轻巧绕过,在陆竹手中所握的剑柄处轻轻一拍,陆竹一个把持不住,手中木剑竟是被他这一拍之力给直直地拍得脱手飞出。

    这一下兵刃被卸,原已分出高低,只是陆竹此刻羞愤交加,委实不愿就此投降,反而反手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墨止脸上。

    “啪”地一声脆响,墨止竟是当众反被他抽了个耳光,心中怒气再腾,反手握住陆竹手腕,斗然运劲倒折关节,只听得“咔吧”一声,居然将陆竹手腕腕骨直接掰断。

    其实陆竹落败,反续攻势已然为众人不耻,但墨止竟反手将陆竹手腕掰断,这一下狠辣酷烈实在是让在场众人大惊失色,陆竹一下子痛得跪地不起,惨嚎连天,田烛双目圆瞪,飞身抢上前来,见陆竹此刻腕骨折断,非得数月方才可痊愈,功力受损已是必然,心中又是惋惜,又是恼怒,当即转过身来,怒气腾腾地朝着墨止走来。

    田烛身为首座长老,为人生得豹头环眼,极是威武,此刻气势汹汹迎面走来,可墨止前额脸庞尽皆红肿,眼中怒意腾腾,目光也是径直迎上不退分毫,田烛看得气恼,抬手便要还以颜色,以他功力之高,若是此掌劈上,只怕墨止无论浑身哪里挨到,都少不得静养时日。

    而此刻灰影一闪,竟是雍少余负手而立,挡在墨止身前。

    “田师兄莫非还要以大欺小不成?”

第五十五章 斗嘴

    上清宫中,墨止垂首立在一旁,而诸位长老尽皆列坐堂中,各自静默不语。

    田烛气得满脸通红,他自接掌齐云峰一脉首座,便受困于门下人丁不足,好不容易得陆竹一个好苗子,多年来勤加培养,总算有所涨益,而今日竟被墨止直接伤及腕骨,所幸墨止功力不深,手中劲力尚浅,因而并非弯折粉碎,但耽搁数月之功在所难免,而门内弟子各自刚猛精进,偏偏自家弟子停滞不前,这一进一退便要被全然拉开距离,当下心中恚怒大盛。

    他在五峰长老之中性子最是爽直,脾气也是最为火爆的一个,当下见墨止站在场中,垂首而立,心中只觉得越看越是恼怒,恨不得此刻冲上前去抽墨止几个嘴巴才解气,只不过此刻自矜武学宗匠身份,方才隐忍不发。

    “门内戒律,严禁以武技伤及同门,依我看,这墨止毕竟将陆竹腕骨折断,不可不罚。”三云道人站起身子,缓缓说道,他执掌门内刑罚诸事,极有威势,田烛听在耳中更是连连点头,眼神之中满含赞同神色。

    雍少余却是冷冷说道:“三云师兄你今日倒向着齐云峰了,门内较技伤损本就难以避免,我的弟子并非寻衅生事,又自身能力不济的卑劣人物,虽伤了陆竹师侄,不过是无意为之,若是因较技失手就处罚弟子,日后也不必比试什么武学根基了,人人都去绣花好了!”他话里夹枪带棒,明里暗里讥讽前些时日金阙峰门下闵清泉、皮瑞清等人连连挑衅,最后却又技穷不敌,乃是卑劣人物。

    而他虽这般说着,但方才比武时陆竹败相毕呈,反手抽了墨止一掌,这本已大违武德,若是平常,以墨止之机敏,必定是老老实实挨下这一巴掌,继而反作惨痛状,倒地不起。

    如此一来,陆竹便成了千夫所指,可陆竹此前以乌袖镇惨案相激,墨止心境大大失衡,进而折断其腕,这是众人人所共见,至于陆竹说了什么,却是极少有人注意,故而在旁人看来,墨止所为便与什么“无意为之”全无关系,可雍少余为人极是护短,此刻硬着头皮,也是为了强保自家弟子而已。

    果然,三云道人闻听,呵呵一笑,说道:“无意为之?方才墨止分明是气恼不过的报复之举,如何便又成了无意为之?雍师兄你虽爱护弟子,可也不能睁着眼睛胡说一通,反坏了自身名望!”

    田烛听着,又是重重点头,他不善言辞,但听着三云道人句句戳在点上,索性也就站在一旁,听凭他大逞雄辞。

    雍少余本也不是善辩之人,临场语锋更是不及三云道人那般灵便,此刻被反抢一白,一时之间竟也无话可说,心中暗暗寻思,若是承认了墨止此举实是有意伤人,少则被遣送重桓山后的“忏过峰”,幽闭数日,多则只怕取消了他小较资格也说不定,但方才墨止的确行止大大失据,众人看得清清楚楚,又当如何辩驳,当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急得几欲出汗。

    墨止见自家师傅此刻话语难接,踌躇不定,心中也是一阵气愤,他自然知晓三云道人词色锋利在御玄宗之中尚无几人可比,但毕竟念着三云道人曾替他抵挡黑衣人致命一击,也算是有恩于己,故而此刻只是心中也是不知是否该反唇相讥。

    而此刻却听得一声清泉拂冰一般悦耳的声音,清清冷冷地言道:“那陆竹在比试前就屡屡以话语挑衅,二人争斗之时,曾有一刻脸面贴近,此后墨止招式忽地发狂,若是陆竹在当时说了什么言语相激的话在先,那墨止随后举动不宜,便也就说得通了。”

    墨止闻听这话说得竟全数言中方才情形,不禁心中大为惊喜,连忙抬头望去,只见说话的正是霜竹峰首座宁若芙,此刻她眉眼低垂,也全然不看在场众人,杏目微闭也不知所思所想皆在何处,但话语之间冷静机敏,居然句句在理。

    三云道人何等聪慧,他自比试前便已瞧出陆竹并非寻常表现出的那般谦和有礼,反而处处占着话头,将舆论全数压在墨止肩上,二人过招之中更是以话语寻衅,这些他都大致猜到,但此刻他念着田烛与雍少余皆不善鉴貌观色,而谷道梁又事不关己不会言语,宁若芙多年清冷也未必开口,辜御清身居掌教求的便是个客观中立,故而才敢处处语带机锋,毫不饶人,但没成想宁若芙竟第一时间站了出来,她一向冰雪聪明,此刻竟也看得极其分明,一句话便戳中三云道人话语中的症结所在。

    三云道人自忖如此辩论下去,对自己也并无好处,当即脸上露出一丝大有深意的笑容,问道:“宁师妹倒是很在意这个墨止啊?”

    宁若芙生得端丽秀雅,但美貌之上全无丝毫表情,就像是一朵徒美无香之花,淡淡说道:“身为师长,若是持身不正,岂非惹得弟子嘲笑?”说罢,杏目微微一睁,若有若无地望了三云道人一眼。

    三云道人也不理睬她话中带刺,只是笑着说道:“我记得自小较开始之前,师妹就已经数次帮这个墨止说话了,也不知你是爱护这个孩子呢?还是爱护送他来的......”

    他话还未说完,宁若芙却是秀面微微一红,登时美目张开,眼眸之中生出愠怒神色,但她毕竟身居长老之位多年,早就心境沉稳,此刻虽动怒,却也不至于拍案而起,但话语之中却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情绪:“三云师兄这话说得好不自矜,若是按你逻辑,自小较之前,师兄已是屡屡数次与这个墨止寻不对付。据我所知,闵清泉与皮瑞清二人皆是你门下,明明是那两人先行寻衅,师兄都能借着掌管刑罚长老之职处置墨止一番,今日却还要问我为何相护,你如此持身偏颇,莫非是忌惮自家门下没有可用的弟子了么?”

    三云道人闻言霍然站起,昂首说道:“师妹这话说得有趣,我自接掌刑罚长老之职,自问绝无偏心,若说我门下并无何用之人,你霜竹峰门下又有何人可用?此刻不也已全军覆没?”

    三云道人这话便是早与议题相悖,转而讥讽其他山峰师门不周,霜竹峰的确于此次门内小较之下所有年轻弟子早早出局,宁若芙虽并不介怀,却也引为不悦,此刻听着也是站起身子,冷冷说道:“三云师兄这般说,莫非是想试试我霜竹峰功夫,是否还不如你那连小较都选不进去的功夫?”

    宁若芙自年轻时,实则是凌厉泼辣的性子,争胜之心甚至高于当年沈沐川,只不过后来经历世事无常,心境愈发冷漠淡泊,可如今听得三云道人语出讥讽之意,也是丝毫不让。

    而三云道人门下虽也有高徒,但此次却都早早落选出局,倒也并非如宁若芙所说那般不堪,可他此刻却也被激起怒气,前踏一步,说道:“试试便又如何,我与宁师妹自当年门内大较之后,也多年不曾切磋,不知你如今进境如何!”

    宁若芙冷冷一笑,说道:“当年你敌不过我五十招,今日你只怕二十招也敌不过!”

    二人越说越快,此刻却似乎与墨止再无相关,说着便要各自抽身到演武坪上比试一番。

    “砰!”

    一声轰然闷响陡然传开,众人被震得耳中嗡鸣,一齐望去,却见辜御清此刻满面怒容,肃面如火,一掌轰然便拍在桌上,劲力之盛,竟是直接将硬木长桌拍成片片粉碎。

    “成什么样子!”

    辜御清多年来稳重宽和,对门内诸事主张无为而治,虽是正道江湖耆宿人物,却全没架子,往往还和弟子往来攀谈,众人虽对他敬重有加,却从未见过他发怒,今日骤发急怒,实是令一众长老各自大惊,连忙齐声说道:“掌教师兄息怒。”

    辜御清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怒意渐退,望了望此刻宁若芙与三云道人,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一把年纪了,当着小辈吵成这样,成什么样子。”

    宁若芙与三云道人齐声称歉,辜御清再望了望台下墨止,缓缓说道:“我们虽然规定门内小较留力不留手,但既然是比武,伤损难免,只不过,雍师弟,你门下的墨止下手也忒重了些,心中戾气如此之盛,只怕心火虚浮,反着了魔道。”

    雍少余闻听,拱手低声说道:“掌教真人教训得是。”

    辜御清看了看眼前众人,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看,陆竹也的确是在比武时说了些话语,只怕也不会好听,墨止下手也的确过重,本该严惩,但念在年少无知,又受了言语相激,已是激愤,却也并非不可饶恕,但这心性嘛,确该磨炼,否则这么好的苗子,可不要走歪了路数才好啊,着墨止幽闭忏过峰三日,以清其心。”

    雍少余心中一沉,正待开口求情,辜御清却是摆了摆手,脸色一板,其意便是如此已是处理得最轻之举,勿要复言,雍少余摇了摇头,便也无法再多说半句。

    三云道人心中却是一喜,心中盘算着墨止幽闭三日,则必定误过小较三轮,如此也算是除了墨止小较资格,而此刻却听得宁若芙开口说道:“掌教师兄,如今次轮方毕,弟子颇有些疲累,不若这小较三轮延缓五日如何?”

    三云道人此刻只气得牙根痒痒,宁若芙此语明摆着是为墨止争取时间,但他尚未开口,只见辜御清轻轻一笑,说道:“宁师妹心思缜密,的确是须得好好修整一番,便依你所说,五日后便是剩余所有人再定输赢,这一次,可不要再有伤损啦。”

    说着,他深深地望了墨止一眼,眼中慈爱之意隐隐透出。

第五十六章 山洞

    所谓忏过峰,虽得一峰之名,实则却是重桓山支脉一隅,因其独伏崖边,看着好似单成一脉,故而有个“峰”字相衬,但其石台也不过两间静室大小,四周石壁屹立,内里划石成台,只留下一处狭窄洞口,用以通行、递送食水,四下里实则是峭壁俨然,恍若山牢一般。

    自吕白御祖师立派之始,便设立此地,作为惩戒门内弟子过失之用,虽一般以年轻弟子受惩居多,但似墨止这般入门尚不过四个月,便来到此地的,只怕这百年玄门,也没有几个。

    墨止环顾四周,只见四面山壁竖立直挺,古藤络壁,山势一直绵延到了天空云雾之中,也不知其巅峰长在何处,四下里更是无遮无挡,若是赶上风雨时节,只得借着山石突岩遮蔽,心中想着,不愧是教人忏悔罪过的地方,条件这般简陋。

    这忏过峰虽与世隔绝,但好在占了个人烟罕至,四周尽是苍石古木,举目所及皆是云海山景,郁郁苍苍极是洪壮,一眼望去真有俯临万物,隔云观世的浩渺之感,少了许多山前的聒噪喧嚣。

    墨止自入门以来除了玄岳峰一众师徒及叶小鸾之外,几乎可以说是处处遭受排挤讽刺,饶是他并不在乎旁人看法,但心中却也实则并不好受,故而来到此地也算怡然自得,当即盘膝坐下暗自运功。

    只是这般时日转瞬即逝,转眼间便到了下午晚饭时分,再睁眼时,却见云海生金,已然到了黄昏,墨止腹中饥饿,见时间当是饭食送到,便来到洞口等候,只是却见洞口不过放着一碟酱菜,一碗清水,再无他物,墨止看着眼前这点餐食,不禁心中大为失望,心中着实不解:到了忏过峰,便不能吃饭了么?

    其实御玄宗虽将弟子送到此处忏悔,却也念及弟子年轻,往往餐食更厚于往常,只不过忏过峰地处金阙峰后山山腰,餐食打理一向有金阙峰弟子负责,而偏偏这几日负责餐食的,就是那皮瑞清。

    他入门虽早,根基深厚,但却心窄记仇,当初自己与闵清泉一同教训墨止,反被墨止处处掣肘,后来又被雍少余亲上师门拽出来教训,后来墨止更是借着比武大大羞辱二人,如此之多的过节,虽是闵皮二人发难,然而但凡是寻衅之人,又有几个真会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当下反倒越发怨恨起墨止来,心中便即盘算着,自己三日只给酱菜清水,也不至于教墨止就此饿死,但这般折腾数日,即便不死,也定然命去半条,介时自己再来到此处教训墨止一番,甚是妙哉。

    墨止透过洞口,只能看到一个高大肥胖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去,隐约得见当是皮瑞清的身影,当下心中已是了然一切,固然暗自大骂皮瑞清小人行径,待得自己出去非得找个机会好好反戈一击才是。

    话虽如此说,但眼前也只得屈就一餐冷炙,酱菜入口甜咸适口,反倒更加开胃,墨止将清水一同饮下,也是于事无补,他此刻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身体渐茁的岁数,所需饭量也是不小,越是时间流逝,腹中越是咕噜直叫,从来皆是人只要腹中饥饿,便会不由自主地心生烦躁,此刻墨止别说是忏悔罪过,即便是修行功法也是一阵心烦意乱,当下站起身子四下里转悠,以求能寻到些许可食用之物。

    然而忏过峰历经百年,方寸也不过眼前大小,哪里还有更多食物在?墨止找了许久,毫无所获,反倒更添饥饿,他沉沉地朝着地上一躺,见着四周山石拔地而起,眼前天空只剩一圈,虽是空中星辰绮丽,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心情观赏。

    墨止平躺翻身,单手在山壁上一搭,却忽地觉得触手虚浮,彭彭然颇为虚空,不似山石那般坚固,心中起疑,便侧目望去,只见山壁之上古藤横生,每根皆有麻绳粗细,也不知多少年得此粗壮,此刻数百上千根地横在山上,几乎自成一壁,墨止探手拨开古藤,却见藤蔓繁杂交错,居然有数尺之厚,而山壁则是暗暗地隐在其后,墨止循着藤壁前行,却见山藤越走越是盘踞厚重,复行到忏过峰西首时,藤蔓茂密竟已达六七尺,若是寻常弟子来到此处,只顾着打坐悔过,全然不曾巡看四下,只当做这里被藤蔓覆盖,更不会有心前来翻看。

    而此刻墨止一则心性好奇,二则饥饿难耐,须得找些事物分心走神,才能稍稍忘却腹中空虚,此刻拨拉着眼前藤林渐趋前行,此刻连身躯便都已裹挟其中,他心中笑道:“这般茂密的古藤,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当下依旧寻摸着眼前漆黑一片的树藤摸索前行,而身子则牢牢依靠着山壁作为支撑,另一只手臂则劲力格住身侧愈发沉重的藤蔓。

    忽然墨止只觉得右身忽地一轻,山壁居然蓦地断掉,墨止身子失衡,翻身便侧摔出去,这一摔实是大出所料,原来这藤蔓覆盖至极茂密之处,山壁竟有一缺口,墨止再爬起身子时,只见自己竟是身处一处山洞之中,眼前洞口仅容一人通过,覆盖着藤蔓交错,乃是绝佳的隐蔽所在。

    墨止望着四下里这一片山洞,其中漆黑一片,不见星月,乃是这忏过峰中一处极是隐蔽之所在,忏过峰既然是立派之初便设立于此,多年来竟也无人知晓这其中有这样一处山洞,想来此地必定是绝无人知,墨止自问当是发现此地的第一人,当下心中颇感自得,但转念一想,自己寻到这山洞又有何用,餐食仍是没有着落,如此连挨几日,只怕也要大病一场,当即也是再度黯然。

    他取出随身火折,轻轻吹气,火光渐萤,这才得见周遭事物。

    却见这山洞宽大,比之洞外更是宽阔许多,兼之此地干燥适宜,若非是不见日月,反倒叫人颇感舒适,墨止便是这般点火摸索前行,只不过忏过峰也不过是占地颇小,在山洞走了片刻的时间也就走到尽头。

    山洞尽头是一处石室般的所在,前宽后窄,空旷全无一物,也不见什么食物痕迹,墨止长叹一口气,竟是全无所得,正心灰之间,忽地感觉脚下被一根棒子绊住,险些摔倒。

    墨止连忙稳住身形,目光随即扫了过去,却见地上竟是一截灰白色短棒,滑溜溜地骨碌开去。

    墨止看那短棒在黑暗中发出黯淡灰光,走上近前,凝神细看,大惊之下,才发现眼前之物竟是一截小腿腿骨横在路边。

    但见这截骨骼已显灰暗空洞,显然是年深日久已经开始发脆腐朽,墨止强行稳住心神,低下身子四下里望去,方才转过半个身位,却见一个骷髅头骨与自己两面相对,那空洞洞的眼眶呼呼地吐露衰亡气息,已是亡故多年的骸骨横遗。

    “啊!”

    墨止吓了一跳,仰面栽倒,连忙举起火折朝前照去,却见眼前那具骸骨依靠在山石墙壁上,头颅侧歪,浑身衣物也已破损殆尽,而双手仍似朝前攀扶,想来是临近亡故之时,仍拼尽全力想要站立起身,然而却因不知何故,始终未能争取生机。

    墨止见眼前尸骨早已腐朽多时,竟也无人前来理会,不禁回想起自家父母及乌袖镇阖镇亡故百姓,不禁心中凄然,如若是自家亲朋沦落至此,如何能不盼望有人可让其遗躯入土为安?可如今眼前之人虽不知身份但毕竟陨亡于此,终是苦命之人,墨止心中暗暗叹气,便朝着这骸骨深深行礼,说道:“前辈亡故于此,晚辈不忍相弃,今日便将前辈葬下,也算入土为安了,如果世间真有因果轮回之说,还望前辈追上我家父母,告诉他们我如今一切都好,万勿挂念。”

    说着便抬手想要将骸骨抱起,只是方才欲要上前,却忽然感觉这骸骨双臂虽是前伸,却也好似并非要攀爬起身,再看这具骨骼,原来胸骨、胁下肋骨及双腿腿骨已是尽皆断裂,想来这位前辈来到此地时已经身受重伤,只剩下双臂尚存,想必不会徒耗气力试图站起,墨止心念一动,暗暗思索:“莫非前辈双手并非爬行,而是指探?”

    当即顺着这骸骨手臂所指方向望去,只见身后石壁上赫然刻着四个大字。

    逆徒害我。

    此前洞中一片昏暗,是以墨止也不曾注意,这四个大字所刻方位甚低,想来是这前辈受伤之后全不能起身,攀爬到了此处镌刻而成,再回到此刻亡故之地,竟是双目瞪着这四个字狠狠死去。

    墨止凑前细看,只见这四个字虽刻在石壁上,但自己坑洼别扭,弯折处圆滑不带棱角,居然是用手指点点刻画上去的。

    再看那骸骨手指,果然十指皆断,但这石壁坚固更胜金铁,若是手持兵刃要在其上留下痕迹都原极难,而眼前这前辈居然临死之际,尚能以手指之力,镌捋金石,这等功力也称得上古今一流。

    “唉,前辈,你既然是被你家逆徒所害,留下字迹莫非是要后来人替你报仇么?可惜此处少有人至,即便来了又有几人能发现这处山洞?你既然想要旁人替你报仇,又为何不留下逆徒名号?”墨止低声叹气,看这骸骨遗留在此少说数年,多则十数年,这位逆徒还在世与否都不明了,他心中也知晓,这位前辈的仇只怕是绝难再报了。

    当下也只能伸手将那骸骨抱起,然而方才将那骸骨移位,却忽然听得四下里一阵隆隆声响,好似什么厉害机关被悄然启动,旋即轰隆隆地一道黑幕从头顶霍然劈下,墨止见风声雄沉,看得这道黑幕竟是一块厚重石门,自那骸骨前轰然坠下,严丝合缝地便将来路封死。

    这一下大惊失色,连忙冲上前去在石门上死命敲打,然而眼前这巨大石门重逾万斤哪里是人力可移?他抬头望去,却见得那巨石上也刻着几个大字。

    玉碎隔世。

第五十七章 困境

    墨止抬头照亮这巨石之上的四个大字,口中默默念着,只见这四个字笔力雄浑古朴,棱角分明,沉毅凛然,但些许比划却在时间流逝之中显得有些模糊,看着所书时日更是久远,但这书写之人并非以手指所书,而是持着利刃所作,想来书写之人并非此刻横尸眼前的前辈。

    但看到玉碎隔世四个字,墨止心中不免又是凉了几分,这四个字看来决绝无比,想来此地也是巨石落下,与外界恍若隔世之意,便要入洞之人玉碎于此,他一念及此,心中不免更加灰暗,此地与外界全然隔绝,又无食水,不过几日光景,自己便会同这骸骨一般死去。

    墨止心中虽感沮丧,但也着实不解:为何刚一挪动这前辈尸体,居然触动了洞中机关?莫非这前辈尸身之下,竟藏着这里诸般机关所在?

    当下心中又是一喜,连忙先把那具骸骨放置一旁,趴下身子仔细观看,只见这骸骨下便是坚硬石层,石层之上,竟是留着两个圆溜溜的机阔石胆,这两枚石胆半嵌在石壁之中,只露出个半圆的形态,其中一枚竟是年深日久,已经碎裂大半,想来便是方才搬弄遗骨时不慎碰触,使得这巨石天降,阻了归路。

    想到此处,墨止心中猛然爆发出求生之念,连忙再伸手去触碰那石胆,然而这机阔原本就是一次之用,哪里还有余力再将这巨石重新吊起?是以墨止或拍或扶,巨石皆再无丝毫动静,他一连试了许久,直至汗透脊背,这才一脸颓丧地翻身坐倒,此刻他与这骸骨并肩躺在地上,倒似同病相怜。

    墨止横头看去,却见那骸骨此刻也定定地仰着头颅,好似看着天穹,墨止长叹一声,他虽年少孤苦,却也深知生命宝贵,何况自己如今并非毫无牵挂,尚有诸事未完,再一想到自己这般凭空消失,免不得雍师傅和一众师兄弟又要翻山越岭地寻觅,叶小鸾也再寻不着自己,这一生该当如何度过?还有沈沐川及孙青岩,想到这里,忍不住悲愤交迸,泫然欲泪。

    此刻看着眼前尸骸,再想到自己几日之后只怕也要变作如此,不禁心中一阵恐惧焦躁,在这山洞大声叫嚷起来,然而他自内心中当然知晓,如今再怎样喊叫都绝无用处,即便是有人寻到此处,眼前巨石重逾万斤,也是人力难为。

    不多时连嗓子也喊得生疼,墨止焦急之下,竟起求生急念,翻身便瞧着那石壁之中的另一枚铁胆,刚要身手触碰,却又犯了含糊,心中想道:“方才那机关厉害如此,也不知是御玄宗哪位前辈所设,如今这一枚若是更厉害的机关,按下岂不要我小命?原本还可得三四日光阴,如今莫非顷刻而丧?”

    但转念又是一想:“管他的!三四日后死,还是此刻立死,又有什么分别?此刻就死,好歹图个痛快,若当真是要挨个饥渴难耐,再垂首死去,这才叫做折磨。”他往日里所思甚多,可如今身处困境,却是难再深思,趁着此刻冲动,伸手便朝着那石胆按了下去。

    想来是这石洞之中历经百年,机关仍是好用,这石胆竟是一触便全部陷入山石之中,无力自转了半圈,登时破碎,墨止正自惊奇,只听得四下里又是一阵隆隆巨响,然而此刻声响却是不及方才那般惊人且近在咫尺,此刻声响却是在方才那间前宽后窄的石室中传出来的,墨止心中大喜:“莫非出路竟是在另一个房间?”

    当即站起身子,飞奔也似地朝着那石室奔去,然而刚刚闯进石室之中,墨止心中又是一阵寒凉,却见眼前四下里仍是一片昏暗,更是没有丝毫石门石洞开启,也不知方才隆隆声响过后有什么变化,当即一阵心灰意懒,连连摇头,沮丧已极。

    然而墨止正要离开,手中火折光芒扫过穹顶,是一瞬之间却是忽然感觉有异,抬首望去,却见这石室之中,穹顶及石壁居然与方才已是全然不同,想来是那机关所致,此刻石壁四周已然皆非方才那般粗粝古拙,居然显出了诸般壁画,只是此刻匆匆打眼,看不真切,墨止连忙举着火折凑前细看,只见这幅幅壁画,所画的竟然皆是两人练剑图样,墨止从东首看起,才看不数张,居然大惊叫出声来。

    “这不是归元剑式吗!”

    原来这壁画东首之处,所刻画的,便是这玄岳峰的基础剑法归元剑式,此刻见那壁画上一人持剑进攻,另一人便是操着长剑,回剑守御,这套剑法墨止看得已是熟稔无比,七式剑招转瞬之间便已看完,然而接下来数张壁画,所刻画的虽仍是两人斗剑,但此刻进攻之人,手中剑法招路已是与方才全然不同,守御者仍是使用归元剑式,将自己周身护得稳妥,但进攻之人手中剑却是恍若灵蛇盘舞,灵便万方。

    墨止看得惊奇,他自然知晓,归元剑式剑招质朴,但招招实用,乃是门中守御最强剑法之一,门内可颇归元剑式守势的剑法几乎不存,但眼前这剑招,却是遇凝守而乘隙错进,遇急退而分进合击,角度皆是刁钻绝伦,剑锋居然便能划过归元剑式层层绵密剑网,直至胸前诸般大穴,若是给自己所想,那可真是积一世之功也未见得能想到这一路进招。

    石壁之上短短几幅图谱,先是讲述归元剑式个中种种精妙,继而几张图谱便是讲述如何破解其妙,然而两路剑法风格极是不同,说是当年设下禁锢的前辈所得,倒更像是两个绝世高手比剑斗气的结果。

    墨止单单是参透这归元剑式几张壁画,已是大有所得,他举起火折望过去,却见四周图谱虽不甚多,但却简明意赅,竟是将御玄宗诸般剑法尽皆镌刻其上,随后跟着的,便是如何破解之法,墨止瞬间如获至宝,心中欣喜陡然间却胜过对眼前困境之忧虑,当下连看连记,不多时便将这壁画之中诸般剑法深奥变化尽皆记入脑中。

    他早些时日曾与闵清泉相争,当时虽能看出他剑招破绽,实则是仗着饮中十三剑之中繁复深奥剑意而强行占优,说是得破其剑,倒不如说是闵清泉自身功力不济,所学剑法也未达深奥,故而给了墨止可乘之机。

    但此刻壁画之上所镌刻的,却是招招正好制在御玄宗各路剑法的命门之上,御玄宗剑法诸般妙手暗招,已全被壁画上的剑法尽数料在先机,反制殆尽,墨止虽天资聪慧,但此刻看着,却是打心底里赞叹,天底下竟能有这般惊才绝艳之人,若是自己持剑遇到有人以壁画之上这般剑法对敌,只怕自己最多三招,便要被逼得弃剑待死了。

    只见那壁画之上除了破解御玄宗诸般剑法之外,还镌刻一套卸剑持剑之法,所教导的,便是如何空手夺剑,以及如何握剑于手,不被旁人夺去之法。

    墨止看在眼中,却始终觉得大惑不解,御玄宗剑法可谓端凝古朴,极具中正之态,门下剑法虽风格不同,但也总归逃不出这路子,而这随后跟着的破解招数,却是刁钻古怪,锐意无比,说是两位江湖前辈留下,应当是一人沉稳厚重,一人古怪机灵,方才能得出这两门风格迥异的互拆功法,然而这百年来御玄宗剑法天下闻名,更从未听说过有哪一门哪一派能将这御玄宗剑法尽数破去,想来是这破解的剑招并未流传出世。

    墨止细细看着眼前石壁图谱,忽然心中又是一阵凄苦,自己实则已是必死之身,临死之际学成绝世剑法,又有何用?几日后一样变作一滩臭肉,横在此地无人收尸,再一想到自己一死,那些自己惦念之人便都再见不着,不由得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

    他自仰面哭泣,却忽然见到天穹之上仍有字迹,泪眼婆娑之中,却见穹顶上所刻的,已非图谱,而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好在石室并不甚高,故而此刻凝目细看,仍是可仔细看得清,为首的便是十六个硕大字迹。

    何分正魔,并肩而行。江湖路远,无厌无悔。

    墨止看得一头雾水,然而这十六个大字,字迹与那巨石之上又不一致,这十六个字看着飞扬不羁,剽悍轻捷,所说的也与那些宗门长老平日里念叨的“正魔断不相容”十分不同,虽是离经叛道,但墨止此刻却是心中叫好。

    墨止当年尚在乌袖镇时,还觉得天下正魔之分定当泾渭分明,正即是正,匡扶天下,魔即是魔,为祸作乱。然而短短不到一年光阴,这般想法已然大大不同,若说正道便是锄强扶弱,那飞羽盟豢养血鸦害人,却也是正道武林一员,那些赏金游侠多行不义,却也没人说他们便是魔道。

    墨止心中暗暗思索:“若说这御玄宗乃是天下正道之首,宗门之中,自然也有如辜御清掌教,雍师傅等那般刚正侠烈之士,但那闵清泉、皮瑞清等人,又都是趋炎附势,寻衅滋事之徒,想来正道皆正乃是虚妄,而青岩叔和沐川叔,各个皆是义烈高风的好男儿,却一个成了正道弃徒,一个被天下追杀,这是非曲直岂是一句‘正魔断不相容’可以囊括的?”

    再抬头看去,见那“何分正魔,并肩而行”四个字,实是大合墨止此刻心境,自己一直以来思索不清的正魔关系,这位前辈居然一语道破,好似江湖百年正魔之争皆在他一语之间全数看破,百年间杀戮掠影,在真的灵明之人眼中,原来不过寥寥数语便可话说分明,当即便对这位前辈满心崇敬。

    百年之间,恍若忘年之交。

    随即顺着那字迹继续朝后看去。

    “吾承师泽,幼得真传,飘然数十年,广积恩怨。惟得一友,惜门派之分,所思难合,挚友立派于此,吾亦至此相贺。天下万武,渐有正魔之分,所思者,无非端厚为正,跳脱似魔,然正魔之分在于心念,而非行迹,若以行迹论,吾当为群魔之首,亦无悔矣。挚友可为天下至正,亦可当矣。然则其门中武学所修,尚存破绽,今日指出,当以日后有缘人观之赏之。玉碎石落,天枢飘影。”

    墨止看着眼前话语,虽颇为滞涩,却也大略读懂,所读处,崇敬之心愈发厚重,只觉得眼前一个飞扬跳脱的武林前辈似是已出现在眼前,奋袂低昂,高视阔步,风度凌然。

    再往下看,却见抬首又是书写着“无厌诀总纲”五个大字,墨止见字大惊,无厌诀三个字对他而言可谓惊之有惊,自己一家灾祸几乎皆源于此,当初孙青岩亦曾说过,无厌诀分为三部,其中最为宝贵的便是这为首总纲,墨止心中明了此乃是天下魔功之首,再看看前面文字,心中登时浮现出一个想法。

    “莫非当初书写无厌诀的魔道前辈,和我御玄宗的师祖们,竟是挚友?”

第五十八章 总纲

    百年之前,江湖之上尚无正魔之分,吕白御英姿天纵,寻得重桓山宝地,开宗立派,自创夕霞神功,作为内功根基法门所在,另创开山五绝,凭之纵横天下,因其诛邪斩恶果决无比,故而被推举为天下武道领袖,御玄宗由此成为武林第一大宗门。

    而当时吕白御师门之中,另有一人,性子飞扬灵动,亦是不世出之大才,多年来与吕白御并驾齐驱,只不过两人后来际遇不同,人生轨迹亦是大相径庭,一个成了正道统领,而另一人则创出魔道经典《无厌诀》,成了群魔之首。

    若按常理,以此人这般资质修为,本当应与吕白御一同名垂史册,然而此人却好似有意隐没自己的姓名履历一般,刻意隐藏着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故而时过境迁,江湖之中,居然再无人得知此人名号经历,只知道魔道之中,存有一绝世宝典《无厌诀》。

    此人武功路数与吕白御所修甚为不同,两人自幼相伴,交情亦是极好,即便后来两人于武道体悟之中现了分歧,也未曾生过龃龉,然而真正使得两人分道扬镳的,却是二人看待人心的方式。

    吕白御和那挚友学成出世以来,眼见天下乱世纷争,人心离乱,诸邪并起,浑似炼狱魔都,便想着天下正魔当有区分,正者自可扶正乾坤清气,而魔者自然便需剿灭铲除。然而此刻他身边那位挚友却生出不同想法,认为如今天下大乱,自然人心背驰,故而此刻持剑斩邪并无不可。然而乱世终究会过去,天下有朝一日必定重归太平,介时若是世间还存有正魔隔阂之念,不免再生刀兵,至少为后世存下了动荡的种子,天下或将永无宁日。

    而当初吕白御为人刚正淳朴,只道是在今世斩尽邪祟,日后天下再无邪魔之辈,即便人心有正魔之分,可天下无魔,却又如何动荡?

    那挚友听罢只是摇头,这正魔之分的执念一旦存下,便是万世不可改之定局,后世之人只怕愈演愈烈,再难收手,若是有人执念成阵,闭锁内心,执掌天下正魔予夺之权,则更是伤损难以计量。

    可这究竟是百年前的往事,后来事由如何发展,后人再难得知。

    但如今看来,却是御玄宗祖师吕白御终占了上风,天下正魔分定,而那曾经挚友,也站到了对立一方,成为魔道至尊,只不过对这二人后来经历,便再语焉不详,即便是御玄宗之中史册,皆少有提及,好似这二人有如传说,在江湖之上惊才乍现,后来便人间蒸发。

    然而这些故事,自然是此刻墨止从未听过,也无暇去想的东西,如今他身陷死地,细细观摩着眼前穹顶上诸般文字,却见那无厌诀总纲所书写的,居然并非什么导人向恶的邪功魔法,反而教导的却是些炼精养气的法门所在,墨止心中栗六,暗暗说道:“我所听旁人说的,这无厌诀乃是天底下最邪门的功夫,意在速成,功成之后嗜血狂恶,可这总纲也未见如何凶恶了。”

    他修为日短,略略思索,便想到:“莫非这功夫初初看时并不觉凶恶,但练着练着便成了盖世邪法?”

    当下看着眼前这穹顶文字,心中不禁生出许多戒惧之意,但他借着火折朝上望去,却见那位魔道前辈所书最后几句便是“玉碎石落,天枢飘影”。

    他此刻身陷死地,必得抓住一切求生之路,他凝神看过去,却见那文字一旁,镌刻着的竟是北斗七星的符文字样,若是寻常与他年纪相仿的门内弟子,此刻只怕并不识得,而此刻墨止却是一看即知,原来他曾学过沈沐川所传授之步法“斗转归尘”,这般步法便是沈沐川自北斗七星之中体悟而出。

    玉碎石落,天枢飘影。莫非便是要自己在“天枢”位上下功夫?

    墨止心中一阵浮沉,他拾起地上一枚石子,瞄准那北斗七星图上天枢星位,径直甩了出去,如今他摘星手功夫虽不臻化境,但辩位击打的功夫却已经极强,只见那石子去势刁钻,不偏不倚地便正巧打在星位之上。

    然而不过石子击中,发出一声脆响,却也不过颓然落地,并无丝毫异变,墨止长叹一声,但此刻他只能心中劝慰自己,说道:“莫非是劲道不足,反使得机关无法开启?”

    当即指尖运上夕霞神功法门,弹指而出,这一回石子带着破空之声打了上去,于那星位相碰,这一次力道劲急,石子登时碎裂,却见那星图受力,居然缓缓地朝外移了半寸,随即四周隆隆声音再起,却见石壁唯一一处没有壁画之处居然缓缓抬起,竟是一道石门。

    墨止一阵狂喜涌上心间,如今对他而言,只要别再继续留在这漆黑山洞之中,便是最大幸事,连忙几步跑了过去,可那隆隆声响却是片刻停止,那石门也是抬升不过尺许,便悬停半空,不再移动半分。

    “这是为何?莫非真要置我于死地!”墨止不禁大声呼喊,眼前生路乍现,却又无法穿行,霎时间心中的失望、恼怒、恐惧,在此刻几乎将墨止的理智皆冲击得崩溃,他趴下身子,试图从那石门下攀爬而出,可那石门距地不高,似是被人精确丈量过一般,即便趴着也绝难通过,墨止屡试不行,也就泄气而归,躺在地面,无可奈何。

    他此刻疲惫已极,更兼此刻心灰意懒,心中只念着让自己最好是梦中死去,千万莫要最后做个饿死鬼、渴死鬼才好,不多时也不知是昏厥,还是沉沉睡去,径自失了意识。

    这一下竟是全然无梦,再睁眼时,却感觉四周一阵湿润清凉,居然听到潺潺水声,墨止爬起身子,此刻火折早已熄灭,不得已只得摸黑寻觅,四下里行走十几步,脚下一湿,居然踩踏到了水中,他低头仔细看去,原来这石室边缘一带,竟是有个低洼凹槽,此刻从那石门缝隙中,汩汩流出清水来。

    墨止早已口渴万分,此刻也顾不得细想,伏在地上便是大口狂饮,此刻清水入口已是无比甘甜,墨止只觉得一股清凉舒爽的水气自喉咙一直扩散到了全身,霎时间无比舒适,方才焦躁之心,亦由此缓解许多,他心神甫定,便再度琢磨起求生之道。

    原来此地乃是当年立派祖师吕白御与那挚友共同建立的地道,毕竟当年二人携手诛邪,惹下许多仇家,当时御玄宗势力又小,二人生怕有朝一日邪辈入侵,难以抵挡,便设下这密室及诸般机阔。那玉碎隔世石便是二人玉碎于此的诚心之证,然而以这二人心思机敏,岂会建造一个自囚待死的牢笼?故而早留有后手,在穹顶之上再设机关,使得石门开启,引山间清泉,可得而痛饮。

    然而仅得水源,不过保证三日不死,墨止一念及此,不免又生急躁,此刻他目不能视,只能先行锻炼自己适应眼前黑暗,可好在如今有水可喝,便不至于浑身乏力,他只不过待了半个时辰左右的功夫,便已然看清眼前周遭,再待半个时辰,便可远观细瞧,犹如平日一般。

    可当下却是别无他法逃生,只得细细观瞧穹顶文字作为唯一线索,墨止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字迹,此刻哪里还有丝毫心思去欣赏夸赞,一门心思便是想要在其中寻出些端倪所在。

    “何分正魔,并肩而行......”墨止见那头八个字,心中默默念叨,这八个字原是他极其赞同的,可此刻在他心中默默转了几圈,忽然一个念头浮动而出。

    “正魔两道并肩而行,这位前辈所想的,便是正魔两道不必再有隔阂之念,可共生共存,我方才只用了夕霞神功的法门,故而只能催动一半机关,剩下一半石门开启,莫非还需运上无厌诀的内力,方可打开不成?”

    想到此处,再看看头顶文字,墨止便觉得只能是这般可行,不禁心中大大自豪,再看看眼前镌刻所载,总纲也并不甚长,心中更是大喜过望,连忙盘膝而坐,细细看着眼前功法。

    初时观看,他心中尚存警戒,生怕自己受了蛊惑,练成一身邪功,变得和那黑衣人一般需要采集人血练功,可阅读片刻之后,却见这功法全然不曾提及什么以血练功,墨止不禁心中打鼓,莫非那黑衣人练错了?可若是练错,怎生出这般强的功力?

    只见那无厌诀总纲所载的运起法门,与夕霞神功及自闲心诀尽皆不同,夕霞神功所运功法,乃是自涌泉而起,直走诸身经络穴脉,最终汇聚天灵,而这无厌诀却是教人血脉汇聚天灵,再点滴散入全身,墨止越看越觉得好笑,细细思索两大功法,居然像是两个孩子吵架斗气一般:你要我往东,我就偏偏往西,你待怎地?

    然而便是这百年前的一对冤家,居然便是这般斗着气,便创出正魔两道根基,留下各自稀世神功,如此究竟天人的资质修为,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

    如今越是阅读,墨止却越是感觉二者正极而反,反极而正,似是全不相同,实则殊途同归,他读到关键处,体内内劲居然不催而自动,随着眼前阅读而自动游走天灵百脉,墨止忽然感觉一阵脸红发烫,竟是此刻血脉汇聚天灵一处,浑身一阵燥热难耐,如入蒸笼,似堕炼狱。

    直至他感觉炽热难忍之时,忽然一阵清凉灵明之感恰逢其会地萦绕而至,正是夕霞神功的内劲,随即按照穹顶所载,点滴内劲行血脉骨脉一同下垂浑身。

    此刻墨止体内,一股气力由下而上,另一股气力由上而下,在丹田一处,体内三大功法此刻融化一处,这般感受乃是墨止从来不曾体会过的奇异感受,说不上舒适,也说不上难过,只觉得体内忽而清凉,忽而燥热,忽而似是生风一般。

    猛然间,丹田气海之中爆发出一阵针刺般的痛感,这一下疼痛犹如平地惊雷一般全无预兆,又来得凶猛,墨止甚至来不及呼喊一声,便被痛得昏倒在地,若是此刻再有旁人在身边,看他面色这般惨白,当大为吃惊。

第五十九章 生天

    墨止恍然之间惊醒,只觉得自己方才好似做了个噩梦,满头大汗地爬了起来,只见眼前仍是一片昏暗,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这一晕倒持续了多久,然而此刻丹田之中一阵悄然寂静,那针刺一般的剧痛早已不知所踪,他试着调用真气,只觉得体内一阵神完气足,内息似是又厚了许多。

    《无厌诀》总纲所书极短,墨止不过片刻便能气行诸脉,打下基础,与《夕霞神功》那般分段行功不同,夕霞神功若要有所成就,须得步步为营,获得每一层的心法口诀,而每一层心法之中又各有关窍处,如登高峰。

    而《无厌诀》与《自闲心诀》均是随着修炼者修为日久,而渐渐功法深厚的路数,故而言语寥寥,纯是随着修为者自身进境而积石成塔之功,此刻墨止自觉体内虽得三家功法,却各自修为并不高明,实是东摘一鳞,西取半爪的杂糅功夫,此刻他修习无厌诀总纲,也纯然是为自己逃生之故。

    他盘膝而坐,运气行诸身穴脉,半晌只觉得神台清明,早先那般燥热烦躁之感,竟也大大减少,又沉心半晌,自觉并无丝毫嗜血欲望,这才心中一宽,随即拾起地上石子,再次对准那穹顶天枢星位,双指一弹,将石子激射而出。

    他既修习无厌诀总纲之后,气劲与此前已显出不同,孙青岩所传授之摘星手,本就是魔道功夫之一,而无厌诀既是魔道武学开端,自然与这摘星手十分契合,当下双指之间力道合衬,石子方位精确无误,力道既刁又准,带着几道回旋,正正击打在那天枢点位之上,而此刻那石子一触石壁,却并未如同此前那般颓然落地,反而借着回旋力道,再度旋转了几圈,方才落下。

    然而便是这寥寥几个回旋,只见那北斗七星图上,竟是诸般星位移挪,原来那七颗星位各自内含机扩,此刻除却天枢位岿然不动之外,其余六星接连沿着星斗之间的连线,变幻诸般角度。

    墨止曾研习“斗转归尘”步法,此刻看这星位腾挪,便似自己脚下移动一般,只觉得灵活无方,然而还未等他仔细观瞧,却见那半开石门此刻再度隆隆升起,而四下里石壁却是沉沉落下,不过片刻功夫,这四面刻有绝世剑法的石壁,已然落入地下,再难升起,这般超然的功夫,竟是就此绝迹人间,不免可惜可叹。

    墨止此刻见石门开启,不禁大喜过望,正待奔跑出去,却猛然瞥见那横在一边的骸骨,他心中说道:“这位前辈虽不知身份,可丧身于此,也是个可怜人,我既然说了要将他下葬,便不能相弃。”

    当下翻身回去,将那骸骨平平抱起,然而不过是这转身错落之间,只听得那石门再度一声闷响,竟是再度欲要闭合,墨止抬头却见那北斗星图早已破损崩裂,若是石门再闭,那便真的再无丝毫逃出生天之望,当下哪得细想,足下运起浑身力道,身子直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射而出。

    随着那石门轰然闭合,墨止看看飞扑而出,那巨石恍若斩刀一般落下,此番更是再无开启之理,想来是当年两位前辈只留给自己一次进出选择之机,墨止回首望去,只见那黑黢黢的石门背后,已然两个世界,百年恩怨,绝世武功,尽皆在这巨石相隔之下,再无丝毫重见天日之可能,他心中不免既慨叹万分,然而此刻求生之喜却是转瞬之间占领心扉。

    他抬眼望去,眼前虽仍是石壁甬道,但水声潺潺,是自前方流淌而来,身边也感受微风习习,从来得风见水,可寻生路,想来复行不久,便可逃出生天,大喜之情,现于颜色。

    “前辈,我们逃出来啦,等我们出去,我便寻重桓山中秀美之处将你埋葬,你也好早早投胎下一世。”墨止自顾自地与那骸骨谈天,他虽在洞中不知晨昏,但自己感觉已是过去多日光景,身边只有这一具骸骨为伴,故而在他眼中,这具骸骨好似是敌忾之友一般,此刻即便逃出生天,也是与他喁喁低语。

    墨止顺着水流前行不久,地势也是越走越高,忽而见眼前一阵光明大现,他多日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中生存,此刻骤见光明,只觉得双眼一阵刺痛,但心中惊喜实是超脱一切,随即便见眼前一片青翠欲滴,空气中一阵清新爽利,正是回到了重桓山峻岭之间。

    “前辈,我们自由啦!”

    墨止哈哈大笑,见不远处一株果树,上面果实正熟透通红,散发清香气息,登时腹中一阵咕咕叫声,他多日只饮清水,不曾进食,早先有求生念头带动,还感觉不出饥饿,此刻恢复自由,一切感官便恢复正常,马上感觉自己饿得不成样子,其实若是此刻被玄岳峰师兄弟瞧见,定当看得出,此刻墨止比之囚禁忏过峰之前,竟是消瘦许多。

    他将那骸骨放在地上,说道:“前辈你且稍候,我去摘些果子充饥。”

    说罢,几个纵跃便攀上果树,随手便摘下十几个熟透红果,揣在怀中,那果子正好熟透,散发阵阵甜香,墨止饥饿异常,坐倒在地,张口便咬破果皮,霎时间酸酸甜甜的汁液几乎迸发一般流淌到口腔之中,他数日不曾进食,此刻口中苦涩难言,这果子汁液固然甜美,却也并非以为腻甜,反而略带酸爽,更是引得他食指大动,一连便将怀中果子全数吃下肚,又感觉不过瘾,再攀回树上,又摘了七八个,吃罢才心满意足。

    墨止眼见此刻日光正盛,想来当是正午时分,日光暖融融地,他对那骸骨说道:“前辈,我们出发吧,我去为你寻个好住所。”

    说罢,便再抱起骸骨启程,重桓山地脉灵秀,漫山皆可为景,墨止四处转悠,终于寻得一处山花清泉交汇之处,此刻时至暑热,而此处竟然清凉舒爽,墨止笑道:“前辈,我看此地十分合宜,你今后便在此歇息,也极不错。”

    当即便寻了许多石块,围作坟冢,将那骸骨端端正正地下葬,他与这具骸骨在洞中不知时日,但一直以来墨止面临生死攸关,与身旁诸物皆有种并肩而战之感,此刻看着这位早已故去的尸体,居然有种痛失同伴的心酸,他缓缓说道:“前辈,你既然没有留下那逆徒的名号,我也无从再去帮你找寻,只希望你来世得遇贤徒,平安一生吧。我能从这洞中出来,想来你九泉之下,也是保佑着我的,说不定你还是我御玄宗之中的师尊前辈,无论你究竟是谁,墨止在这此跟你作别啦!”

    说着,便对着眼前这简陋无比的坟冢深深一揖,转身便离开了眼前这一切,临行之际,仍回首望去,只见自己逃出生天时的那石壁甬道,此刻长草掩映,若非有人特意寻找,在这重山之中,只怕绝无可能想到这里竟还有另一番天地。

    墨止虽逃出一条生路,但金阙峰何等雄峻,他在山中连连转了半天,方才寻到上清宫的痕迹,他终究不知自己在洞中过来几日,若是禁足时间未至,被那三云道人看到,少不得又要被他斥责寻衅,当下便仗着自己轻功高超,潜入宗门之中。

    此刻正值午后,并非弟子练功时间,墨止左右兜转,朝着忏过峰走去,正自行间,忽然闻到一阵谷物香气,只见不远处竟是宗门厨房所在,此刻几个弟子刚刚蒸出一笼白花花的大馒头,墨止躲在暗处,看得眼馋,心中便盘算着如何惹出些动静,将那看守弟子引走,好让自己一饱口福。

    正自思索间,却听得厨房中传来几声极不耐烦的话语。

    “那小祸害在忏过峰已是三日了,居然水米不进,倒是个硬骨头,道爷我最喜欢的便是收拾这些硬骨头。”

    墨止听得真切,知道那便是皮瑞清的声音,他坏笑一声,心中暗想:“这死胖道士前些日子不给我饭吃,若不是这家伙作梗,我哪里会落入这等生死境地?莫说是我看上了这大白馒头,即便是没有吃喝,我也饶不得你。”

    不多时,却见皮瑞清果然端着一碟酱菜、一碗清水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满脸横肉颤巍巍地晃动,而身后追出来的厨房弟子却是面露难色,说道:“皮师兄,掌教真人吩咐过,凡是送往忏过峰的伙食当厚于平时,可你连着三天只送酱菜清水,只怕将墨师弟饿坏了,那如何与雍师叔交代?”

    皮瑞清一脸不屑,啐道:“你也看了,他日日不吃不喝,你便是把龙肝凤髓给他送去,人家也不承你情,我师傅说了,这小祸害的脾性和当初那个大祸害一般难驯,若不降服,日后必定又是门中耻辱,雍矮子远在玄岳峰,你不说我不说,单凭那小祸害一家之言,不必在意。”

    墨止听他一番话中,竟是连连羞辱自己、沈沐川以及雍少余,意甚鄙夷,心中不禁怒火大起,但此刻却也不急出手,仍是躲藏一边,细细看着这皮瑞清还能说些什么话语。

    那厨房弟子仍是犹豫,手中抓着一个馒头,说道:“皮师兄,依我看今日便是他出关时刻,不妨就给他带个馒头过去,也不算我们太过亏待。”

    皮瑞清闻听,满脸不满,说道:“啰嗦!你们真是妇人之仁,你没看到他把陆竹师兄打成那个样子,我们当时说好了给他教训,可此人诡计多端实在可恶,反倒把闵师弟和陆师兄都打伤,这口气我怎么咽的下?你要再废话,可别怪我大耳帖子招呼!”

    厨房弟子被他吓得一溜烟跑回厨房,再不敢多说半句,墨止看在眼中,心中只是冷笑:“这死胖子,人生得五大三粗,心却这般窄,果然那陆竹与他是一伙,既然如此,掰断他手腕也不算我做的太过。”

    皮瑞清口中骂骂咧咧,大抵皆是骂着墨止所为,捎带手暗戳戳地骂那厨房弟子太过软弱,似墨止这般凶恶的性子,不饿上几天,哪里可行?却不知此刻墨止早施轻功默默跟在身后,尽数听了去。

    皮瑞清端着盘碟延山道朝忏过峰走去,不多时便走进偏僻山路,墨止见四周草木半人来高,心中玩念大起,施用轻功抢先伏在山道旁丛中,折数根长草,握在手中。

    但见不过多时,那皮瑞清便一摇一摆地走上山来,墨止手中青草齐挥,功力劲透草身,轻轻柔柔地便搭在皮瑞清脚踝,他如今身负三门玄功,力道自可四两拨千斤,手中发劲,猛地一拉,皮瑞清只觉得脚上一歪,便被一股轻柔无比的力道将这个人扯倒,酱菜清水和在一处,全数撒在前襟。

    他打眼四周,只见荒草萋萋,全无人烟,方才脚踝犹如被无形之手拽倒一般,心中大为惊惧,只道是撞了鬼,但日头烈烈,也不似是幽魂出没的时辰。

    墨止见他脸上一阵惊疑,肥肉乱颤,早已笑得肚子发痛,此刻反倒粗着嗓门,大声说道:“兀那贼胖道人!可是要相害旁人呐!”

    皮瑞清一听这话语似是从荒草中传出,一股沉沉暮气,带着怒意,他虽心中刻薄,但也敬畏鬼神,心中暗暗想着:“妈呀,这莫不是遇到了山神,否则我去教训墨止,旁人如何得知?”

    当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着荒草之中的墨止便跪了下去,一连串响头不要钱也似地磕在地上,口中连连说道:“弟子知错,弟子知错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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