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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田共羽     破阵录txt下载     破阵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章 难题

    但见那皮瑞清此刻磕头如同捣蒜,他性子虽狭隘,但却极其惧鬼怕神,自己方才脚下全无一物,是空旷实地,却猛地被一把绊倒,他此刻年岁虽长于墨止,然功力已是大为不如,如何得知这等柔劲功夫?故而心中只道是自己饿了墨止多日,惹怒重桓山上山神,此刻天降刑罚,想到此处,心中不禁既惊且愧,磕头咚咚,只听得墨止肚子里一阵好笑。

    墨止强忍笑意,端坐正声,说道:“尔乃御玄宗门人,皮姓瑞清,确否?”

    皮瑞清一听,山神果然广知无边,连自己这等无名弟子竟都了若指掌,心中更是大为惊佩,又是一阵捣蒜叩首,说道:“弟子便是,弟子便是,山神勿怪山神勿怪,可莫要怪罪弟子,是那小祸......是那墨止顽劣不堪,弟子这才......”

    墨止忽地怒喝道:“偏他顽劣,你便如何?凡人之躯饿上三日,岂不送了性命,你这般凶恶心思,我看这重桓一脉,也容不下你!”最后几句墨止已是越说越怒,实是语音厉厉,便真的带着十足气恼,好似下一秒便要冲出草丛将这胖道士揍上一顿,方才解气。

    皮瑞清听得山神这般恼怒,忙不迭地赔礼道歉,心中暗暗想着:“这墨止究竟是什么人,究竟连山神都看不得他受半点委屈,也怪不得上山之后屡屡化险为夷,莫非这人竟有神佑?”当下不禁回想自己此前屡屡寻衅上门,可不都是如同直接触怒神灵一般,由此一想,便更是惊恐难言。

    墨止透过草隙,见这胖道人跪在原地,额头磕得通红,此刻六神无主愣在原地,满脸不知所措,心中一阵快意,他本是顽童心思,此刻玩得兴起,更是口无遮拦,说道:“见你这般虔悔,也算迷途知返,也便罢了。若非如此,管教你落入山渊之间,再不得留存尸骨半分!”

    皮瑞清一听,登时便想象着自己走在山路之中,重桓山猛地如同巨兽开牙,裂开一道缝隙,自己坠身落入,死不得所,再听到山神已然谅解,不由得心中大喜过望,便连连磕头,说道:“弟子知错弟子知错,弟子再不敢与墨师弟为难了!”

    墨止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喝道:“如此甚好!那墨止乃是我护佑之躯,如今被你饿了三日,你却还要取这些清淡之物前去吗!”

    皮瑞清连忙说道:“那自然不可,弟子这就取好饭好菜来!”

    说罢,便站起身一溜烟地朝着宗门之中厨房跑了去,墨止见那滚圆的身子一步三颤地跑下山去,说不出地滑稽怪异,只等着他身影转过山壁消失,这才放声大笑,随即沿着山路回到忏过峰之中,横倒于地,扮作虚弱之相,闭目不语。

    只不多时,便问道空气中传来一阵浓厚酱香,墨止虽得野果充饥,但毕竟多日不曾进食,此刻也十分饥饿,此刻闻着一股香气实在是令人食指大动,他背向洞口,实则口中几欲流下口水,却听得皮瑞清在身后山峰洞外轻声唤道:“墨师弟,墨师弟,我来给你送饭啦!”

    墨止听在耳中,只是闭口不答。

    皮瑞清方才旋风似的跑回厨房,盛了一大碗酱炖豆腐,和一大盘青瓜炒蛋,再抓上三个雪白的馒头,御玄宗乃是方外宗门,不得十分荤腥,故而这般菜肴已是极为丰盛,此刻菜香扑鼻,他满心想着如此款待,山神必不会怪罪了,可眼见此间墨止居然横卧倒地,呼唤着也不回应,心中不禁大大害怕,山神如何责罚还在其次,若是自己三日将墨止活活饿死,莫说是门中清规不得轻饶,便是那玄岳峰的一众师徒又岂会干休?

    皮瑞清心中大急,连连呼唤,墨止只是忍笑不语,待得那皮瑞清一直喊得带出了些许哭腔,墨止这才口中嗯嗯啊啊,似是呻吟难过一般,身子也动了一动。

    然而他却不知,他这随身一动,却是让皮瑞清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忏过峰禁令,立马穿过山洞跑了进来,见墨止果然形神消瘦,脸色蜡黄,双目微闭,显然是饿了多日的样子,连忙说道:“墨师弟,墨师弟,是师兄不好,师兄给你带好菜好饭来啦,你睁眼看看呐。”

    墨止这才微微张了张口,语气低沉,话语断断续续,显然是中气不足,说道:“皮师兄,我怕是不成了......你怎么几日来,不给饭食......”

    皮瑞清此刻急得不行,恨不得把自己那壮硕的身子换给墨止才好,但他已是急得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将墨止脑袋扶起,取来那酱炖豆腐递在嘴边。

    墨止闻着那浓厚醇郁的酱香气味实在是令人心醉,再眯眼一看,那豆腐早炖的软烂入味,豆孔之中亦含满汤汁,想来必定口味极佳,于是便缓缓说道:“我方才......梦到山神了.......”

    皮瑞清吓了一跳,心中更是肯定,墨止必定与山神大有关联,此刻看着墨止几乎如同看着神祇一般,不敢多言,墨止暗自好笑,但表面上仍虚弱说道:“那山神说......要你今日在这一段山道上,往返十圈,以赎罪孽......皮师兄,你犯了什么罪孽呀......”

    皮瑞清心中已是大大愧仄,叹道:“师弟呀,我做了糊涂事啊!”

    当即便将自己如何不送饭食,又是如何与陆竹等人合谋对付墨止等等话语和盘托出,这虽是墨止早有所知,但此刻听来,心中仍是大怀不满。

    墨止听罢,低声说道:“师兄做的......原也不错,我确是顽劣不堪,想来那山神......许是错了?”

    皮瑞清一听,连忙摆手,说道:“非也非也,是师兄的错,师兄不是个东西。不就是山道十趟吗?你饿了许多天,我跑十趟,也算抵平,不知道山神后面如何说的?”

    墨止摇了摇头,说道:“既然如此......师兄还需努力,山神说,要你傍晚前跑完......”

    皮瑞清一听,连忙站起,此刻已是午后,再过不多久,便要日暮云匿,即便此刻跑开,只怕也有所不及,当下便匆匆喊道:“师弟你慢慢吃,师兄得去赎罪啦,师弟吃完自去便可,碗碟由我收拾。”说罢,便颤巍巍地朝山路跑了去。

    墨止见他生得肥胖,心道这十圈山路,无非是让你减些油脂在身上,倒算是便宜你了,他生怕皮瑞清假装离去,实则暗中窥探,故而还在地上蠕动许久,洞口处许久没有动静,他起身探看,却见实是再无一人,这才踏踏实实地坐回原地,大快朵颐起来。

    他饿了多日,若是此刻端来皆是肉食,肠胃反倒无从适应,偏偏就这豆腐馒头,最是得意,墨止将这豆腐连着酱汤一同蘸在馒头上,送入口中,只觉得松软适口,回味悠长,一股酱香充斥口腔之中,咬下豆腐,豆孔之中的汤水溢出,更是美不胜收,当下吃的连连点头称赞,另一碟青瓜炒蛋,青黄相接,青瓜爽脆,鸡蛋脆嫩,更是无比鲜香,墨止吃得极快,不多时便将两盘菜,三个馒头一同落入肚中,顿时觉得满足无比,瘫坐在地,样子极其邋遢。

    山风吹拂,墨止忽地一阵困意袭来,原来他困于洞中,时刻面临生死,此刻逃出,恍若隔世,在洞中之时即便睡去,也不敢大意,三日之间精神困顿,此刻既已得生,自然心神松弛,此刻躺在地面,便欲沉沉睡去。

    “臭小子。”

    墨止猛地睁眼,喜笑颜开,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循着那清脆声音望去,却见叶小鸾临风站立,此刻正守在忏过峰洞前。

    然而墨止凝神望去,却见叶小鸾此刻粉面含怨,眸若带哀,脸上并无多少笑意,眼角处仍挂着些许泪痕,墨止连忙爬将起来,问道:“丫头这是怎么了?”

    叶小鸾口中轻叹,眼眸深深地凝望了墨止一眼,似是欲言又止,墨止哪里知晓那黑衣人曾在竹林中与叶小鸾有过对话,当下只道是自己多日未归,叶小鸾心中怨着自己,便大大咧咧地走过去,说道:“丫头可是怪我没有去看望你么?我被罚在此处幽闭,不得回玄岳峰,故而没法子去看你。”

    可叶小鸾却是娥眉微皱,轻轻摇了摇头,朱唇紧咬,也不知是想要说些什么。

    墨止左右看了看,却见少女的确心中有事,似是有口难言,便再度问道:“可是竹林中出来什么事?我师傅他们发现你了?若是如此,我亲自去与他们解释说明。”

    叶小鸾又是摇头,连连喘气,似是心中所想已是萦绕心间已久,但此刻连连鼓起勇气,却不敢直言,此刻再大喘几口气,这才怯生生地开口说道:“你认识沈沐川,对不对?”

    墨止一愣,他在竹林中时,确实曾与叶小鸾相谈时谈及自己有这样一位沐川叔,可此刻猛然间被叶小鸾问了出来,却是始料未及,当下只是点头,凝神细听。

    叶小鸾又问道:“你曾学过他的功夫,是也不是?”

    墨止一听这话,脑海中便浮现出饮中十三剑诸般剑招,此刻虽仍不得全部要领,但各路剑招如何施为,已是大有长进,再度轻轻点头。

    叶小鸾轻轻叹气,说道:“你可是极为崇敬他?”

    墨止点点头,说道:“不错,我当年家乡横遭劫祸,若不是沐川叔与青岩叔相帮,我焉能有今日?”

    叶小鸾眉眼中尽是幽怨,顿了半晌,才继续说道:“若是要你选择,是跟我走,还是和沈沐川走,你该如何?”

    送命题。

    墨止被她问得愕然,诚然这二人对他来说皆极是重要,可在他心中,这二人属实风马牛不相及,如何此刻要在此二人间抉择?当下心中不明所以,口中也支支吾吾,说不出半句。

    叶小鸾见他许久不语,心中只道是沈沐川于他而言重要无比,更甚于自己,一颗心瞬间似坠冰窟,如历风雪,身子也不禁晃了晃,脸色更是瞬间化为灰暗,墨止一见,连忙一把扶住,而叶小鸾却是轻轻将手臂从墨止手中撤了出来,眼中泪水满溢,如同断线珍珠一般颗颗落下。

    墨止见她忽然如此,心中大大爱怜,更是不知为何叶小鸾抽出手臂,不要自己搀扶,正要追问,叶小鸾却是摆了摆手,返身朝洞外走去,墨止连忙疾步追上,正待他要拉住叶小鸾之时,忽然腰间一阵酸软,却是叶小鸾手快一步,抢先将墨止腰间穴位点住。

    墨止只觉得身躯一阵酸麻,便颓然倒地,此刻他功力自然已高出叶小鸾,单凭叶小鸾功力,此刻殊难将墨止制住,只不过此刻他浑身全不设防,反倒被点了个十成十的力道,当即浑身僵麻,倒卧一旁。

    叶小鸾眼眸到处,尽是柔情痴怨,眼前墨止仍是被自己点倒于地,与当初相识之时竟是这般相似,她低声说道:“我点你穴道,两个时辰之后自解,你须记着,我心中爱你,便是千百年时光转圜,天涯海角,也不能叫我改变,无论日后有何事发生,这一点却是绝不会更改。”

    说罢,飘然而去,她转过洞口,只见眼前黑影一闪,竟是那黑衣人此刻站在身前,叶小鸾垂首低眉,不发一言。

    黑衣人见她如此,呵呵冷笑:“我早与你说过了,沈沐川对他而言重逾生命,你们二人不过两月相处,一个多年独居骤见新人,一个少年心思仰慕美貌,你们这等感情......”

    不等黑衣人说完,叶小鸾已是开口打断,话语之间满是果决:“我们感情如何,原也不需你来评判,我只问你,我要杀沈沐川报仇,你可有法,对不对?”

    黑衣人点头笑道:“这是自然,我对那沈沐川的武功了若指掌,只不过,你杀了沈沐川,墨止必找你报仇,你这神仙眷侣,可如何做得?”

    叶小鸾沉默不语,良久之后,方才说道:“师傅对我,也无比重要。”

第六十一章 思念

    墨止横躺在地,他穴位虽被叶小鸾点住,但如今他既在洞中习得无厌诀总纲功夫,已是内劲更深一层,当下气冲腰际穴位,不多时竟渐自转圜,身上痒麻之感渐趋消散。

    叶小鸾点穴之时满拟着须得两个时辰,穴道方才自解,而此刻墨止内劲到处,穴脉窒涩皆是一冲而溃,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墨止已然站起身子。

    然而饶是如此,待得他抢身出洞,四下里已是天色阴沉,只见四周山野莽莽,早见不到叶小鸾倩影。

    墨止方才听她话语之中,满含离别之意,又问了许多奇怪话语,虽不能顿解,但也隐约觉得叶小鸾或许知道了什么事情,至此诀别。

    他心疑难决,便飞身纵跃而去。

    若按道理,自忏过峰中幽闭过的弟子重出山门,须得秉明掌教方才可自由回归宗门,然而辜御清年事渐长,多日来主持门内小较实是心力颇费,趁着中途五日修整,便又闭关自修而去,早吩咐门内杂事无需通秉。

    这一折却是方便了墨止,当下脚步不歇,顺着山道疾驰冲进,他心焦如焚,半路上遇到正往返山道的皮瑞清也是无暇顾及,足下生风便一跃而去。

    皮瑞清正攀爬得呼哧带喘,猛然间只觉得一阵疾风呼啸而过,回首望去,却见墨止已是在丈余之外,他心中惊道:“这小子方才还半死不活,片刻之间居然跑得这般快,看来还真是山神庇佑,惹不得,惹不得。”

    墨止如今轻功亦已不凡,金阙、玄岳二峰相距虽不算远,却也有些距离,而如今墨止一口气连冲连进,天色尚未显暮色,已是回到玄岳峰地界,他生怕沿途再遇上哪位师兄,攀谈再误时间,足下轻巧一点,援壁贴行,径直上了玄岳峰后山地界。

    其实自他入门以来,直至今日,所过时间上不足半年,可功力进境不可妄言一日千里,但说是一日百里绝不为过,当初攀爬半截都疲乏不已的后山怪石道,此刻在墨止眼中恍若坦途,但见他身若白虹,攀援急折,转瞬之间便又入了竹林之中。

    那竹林穹顶高蔽,虽日头尚足,但此刻竹林之中已渐生白雾,玄岳峰禁地仍是不可小觑,墨止踏竹穿行,脚下沙沙尽是竹叶声响,而眼前景致居然透出森森鬼气,他几个反复,便寻到那林间竹屋之所。

    然而仅是远远瞧着,便已是大惊,原来那竹屋前的几方菜圃,此刻尽皆已被泥土覆盖,显然有意荒废了。

    墨止几个纵跃,便来到屋前,只见这菜圃果然已是被人重新翻盖,再无丝毫生机,墨止连忙推门闯入,可屋内昏昏沉沉,哪里还有丝毫人影痕迹?非但如此,此刻竹屋之中除却寻常摆设之外,已是别无他物,连墙上那柄青鞘长剑,此刻也再无踪迹。

    墨止额上冒汗,眼前浮现的尽是叶小鸾音容笑貌,一颦一笑此刻在他心中早已灿若朝华,但脑海之中叶小鸾笑靥越是楚楚动人,此刻他心中难过便是更深许多。

    他年岁虽不长,但已是饱经离别,如今与叶小鸾虽共处不过两月,且一开始叶小鸾那般古怪性子,自己当初不得走脱,也算得上是叶小鸾强行相留的结果。

    但共处之下,实是爱怜她身世孤苦,自有一股沉静斗志,历经多年孤寂却又强撑着自己逆顶生活洪流的模样,让墨止心中似是疼痛,又是敬佩,只盼着自己能挡在她身前,护她一生不再受风雨侵袭。

    而如今眼前,只余空空一屋。

    墨止寻遍房前屋后,想来是叶小鸾决意离去,故而全无丝毫痕迹可寻,墨止颓然回到竹屋,但见残风晚拂之下,桌子上以茶杯压盖着苍白一笺,如今被悠悠晚风吹得欲飞难展,墨止连忙过去,将那信笺展开。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寥寥之间,似是诀别相距,又似后会有期,读来只觉一股弥漫着的孤单哀伤萦绕人间,也不知叶小鸾从此离去之时,当是怎样的孤寂落寞。

    墨止看着手中信纸,双眸之中泪水横溢,他默默地转出竹屋,回首眺望,夜幕如同一只贪婪的野兽,啃食着天边些许留白。

    夕阳红晕,如同血盆大口一般席卷而来,不多时便将这竹屋与墨止一同隐没于黑暗,墨止多么希望此刻竹屋之中点燃一支蜡烛,那少女从屋里蹦蹦跳跳地跑出来,笑着喊自己傻小子,怨自己为什么不多来相聚。

    是啊,为什么不多多相聚呢?你明知道这世间所有人,皆是聚少离多。

    墨止想到自己这些时日的别离,生离,死别,似乎永无止境,他默默说道:“莫非这离别,我只有接受的份?”

    墨止望着眼前竹屋,心中却忽然无比坚定。

    叶小鸾,无论你为何而走,走到哪里,我都要将你寻回。

    玄岳峰众人见墨止终于回到宗门,各自大喜过望,然而众人见墨止神色大异往常,脸色苍白之下犹带几分菜色,只道是他在忏过峰受了不少苦,各自叹气,众人皆知那陆竹实在是心机深沉,墨止也是着实着了道,但被罚忏过峰委实太过,雍少余当日也曾据理力争,只不过也并无多少改变。

    墨止此刻心力交瘁,满脑子皆是一团浆糊,只是大略与众人相叙片刻,对于在忏过峰那生死隔世一般的三日,自然略过不谈,一众师兄弟虽见到他各自欣喜,但见这位小师弟实在是精神萎靡,也就不再耽搁,便都早早送了墨止回房修整。

    又是两日倏忽而过,转眼便是又到小较重开之时,而这一次台上所剩的,皆已是各峰之中绝对的年轻高手,墨止虽历经生死三日,但毕竟年轻体健,复原甚速,如今也是神采飞扬如故,站上台来。

    他细细数来,此刻留在台上的,也不过十二人,已是两轮比试筛选过后的精锐弟子,门中璞玉。

    而此刻徐浣尘仍是站在众徒之首,满脸漠然,似乎对于自己一路胜果全无意外。

    墨止曾听方泊远等人说过,徐浣尘此次小较之中,竟是全不曾持剑进击,皆是素手对木剑,且尽皆在三招之间将敌手手中武器卸去,以此为胜,这手精奥功夫,实是已在御玄宗年轻弟子中独占鳌头,即便是墨止在洞穴之中曾见百年前的前辈刻画的卸剑持剑之法,也不敢妄言自己能三招之内卸掉敌手剑势。

    但此刻墨止却是全无心思去看徐浣尘如何老气横秋,如今的他满心想的皆是如何能争得一次下山时机,去寻觅叶小鸾的踪迹,如此深深思索,一时之间竟是走神遥远。

    而此刻,忽然一声低喝,竟是自山门处,隆隆传来,墨止此刻正涉遐思,自是无心倾听,然而御玄宗一众长老却是闻声大惊。

    原来这声低喝之中,内力翻腾,雄沉无比,如同青山大川一般悠悠广远,虽声调不响,但听在耳中,嗡鸣不止,更是牵动体内经络穴脉一阵剧颤。

    此刻莫说是台下一众修为较低的年轻弟子,即便是台上的十二人,此刻听在耳中,亦是头脑眩晕,气海翻涌,胸口如中锤击一般,演武坪上众多年轻弟子居然霎时之间各自脸色潮红,气息难匀,摇摇晃晃几欲跌倒。

    这一下突变不测,此刻御玄宗掌教真人辜御清仍闭关未出,门内小较全然交由三云道人主持打理,可即便是以三云这等修为,闻听这浩渺低喝,都不禁气息微微一乱。

    登时站起身来,朝着山门望去,却见此刻金阙峰山门处,竟是缓缓走来数人,为首两人,身着紫衣,随后三人,皆身着红衫,随后十数人却都是麻衣粗布打扮,颇显寒酸。

    此五人皆非御玄宗门人,体态各异,方才低喝之声虽不知是哪人所发,但发声之人功力之高,实是当世一流。

    那为首两个身着紫衣之人在演武坪前站定,三云道人起身迎上,面色冷峻,说道:“阁下何人?今日乃是我御玄宗门内小较,并不招待武林同门,各位还请下山去吧。”

    那左首的紫衣人面色白皙,却颇见清秀,若非满脸傲狠神态,这人一张脸却与那书生文士颇为相似,此刻一袭紫衣加身,显得更添风致,手中纸扇轻摇,拱手还礼,说道:“三云道长,在下倾慕已久,今日到访看台上一众青年才俊,想来是御玄宗门内精锐,故而斗胆发声相试,却没想到我等所施功力过重了些。”

    三云道人听得他话中带刺,显然是暗里讽刺御玄宗年轻一脉弟子草包,连他们隔空一喝都抵挡不住,然而这两人功力既高,方才低喝所蕴功力又极高超,莫说是年轻弟子,即便是功力有所成就的成年弟子,此刻竟也大多脸色发白,显然抵挡不易。

    三云道人冷冷说道:“阁下想必是江湖好手,可此刻我门内聚集的皆是小辈,如何抵挡得住阁下高深功力?在下是金阙峰长老,若是阁下今日要来推演武学,在下倒可相陪!”

    那紫衣文士模样的人朝台上一望,笑道:“三云大师何必动辄便要动武,我等实是钦慕御玄宗之偌大名声,才和我家盟主争着来到此处,诚心相邀,大师也莫说什么年轻一脉弟子不济,你看这台上不是还站着两人吗?”

    三云道人这才想起往台上望去,却见如今选出的十二名弟子,虽皆为各峰年轻弟子之中龙凤之才,可如今竟也已坐倒十人,此刻再台上矗立着的,竟只有徐浣尘与墨止二人,徐浣尘功力颇深自不必多少,但方才运功抵御这低喝功夫,也皱起眉头,体内一阵不适。

    可一旁的墨止却是两眼空空,好似一番心思全在别处,神游太虚。

    三云道人见墨止眼神空洞无物,也不知是他的确功力高深至此,连方才那声低喝都无法动摇其心,还是他已被震作痴傻?当即开口叫道:“你们两人无事吧!”

    徐浣尘体内气息陈厚,此刻渐趋平定体内躁动气流,点了点头,而墨止则是连连眨眼,四下里望了望,发现周遭几人居然转瞬之间倒坐在地,惊道:“这出了什么事?”

    原来方才他全部心思皆在思索叶小鸾踪迹所在,全然没曾理会外界,那低喝声至,他体内三股玄功不催而自生,竟是将这吼声隔档体外,当下体内灵澈清明,全无丝毫不适,而抬眼一望那紫衣文士,心中竟是一惊。

    “这不是那个赏金游侠莫西东嘛!”

第六十二章 拜山

    墨止看到眼前此人,立马便回想起当日在江延城中,莫西东不过寥寥数语,便使得闭城困锁,搅动人心,令一众百姓风闻举报,如今思来,仍自觉心中发寒。

    此人除却武功卓越之外,更是深明人心,口舌之利,灿若毒牙,而此刻他话语之间机锋犹在,他眼光扫过台上徐墨二人,倨傲神色也当夜相比丝毫未改,反而更添甚之,只不过那一夜他全部心思皆在对付沈沐川身上,不曾与墨止觑见,故而此刻一见之下并不识得。

    但墨止一见到他这张脸,便想到江延城中所发生的一切,心中着实不悦,可那莫西东虽认不出墨止,却见眼前这少年方才还瞳孔之中混沌懵懂,转瞬之间看着自己却又露出分明厌恶神色,心中虽不明白,却也懒得去思索一个御玄宗寻常弟子的心思所在,当下再度对着三云道人等一众长老拱了拱手。

    “在下今日到此,实是为了邀请天下正道领袖辜御清真人,参加我们侠义盟的英雄大会,方才见贵宗正有较技之事,故而冒昧发声。”

    他这话说得似是谦虚,但一开口便是要辜御清下山,且方才所为冒昧发声,却是已引得一众年轻弟子均各受伤,这一下骤发强横内劲,所对的又是一众年轻弟子,如此行径与偷袭实无相异,更莫要提什么侠义英雄之类称呼。

    御玄宗众人听他如此话语,只觉得不可思议,三云道人脸色暗沉,走上前说道:“阁下初入山门,便出手伤我门中弟子,绝非相请之礼,且掌教真人此刻闭关未出,绝无可能随便哪里门派邀请,便随意去得,阁下所请,在下殊难答应,还请就此下山,莫要多做盘桓。”

    可莫西东却是仰头大笑,声音之下中气十足,震得四周回声阵阵,说道:“人人皆道御玄宗乃天下第一宗门,门中高手如云,高徒似雨后春笋,可今日一见不过尔尔,想来是徒有虚名,莫非辜掌教今日是脸上挂不住,这才避而不见?我家盟主眼见天下群魔欲起,召集天下英雄共商大事,本想着玄门正宗必可光临,却不曾想吃了个闭门羹,实在是唏嘘不已啊,在下从此下山,当与世人说明,御玄宗从此山门幽闭,再不理世上正魔之事了!”

    “御玄宗百年清誉,岂容阁下空口玷污!”

    墨止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话语吓了一跳,却见这声音居然是那一直以来暮气沉沉的徐浣尘所发。

    徐浣尘自幼由辜御清亲自调教武学,一直以来在心中将辜御清看做有如神明,对御玄宗清誉所看之重,胜于泰山,此刻听莫西东口中不逊,冷冰冰的脸上已然显出愠色,他并非心绪不稳之人,但莫西东所言却是正好戳中心中逆鳞,故而这才一反常态,率先开口发声。

    莫西东眼神一瞥,点头笑道:“好啊,看来衮衮诸公,竟还不及一个孩童有火气,也难怪多年来魔道渐趋复行,正道领袖如此软弱无能,难怪别人不给面子,在下告辞!”

    说罢,转身便要离开,墨止自然知道他辞色锋利无比,句句话皆能戳中旁人心中软肋,故而早有提防,无论他如何贬低,自也不动无名之火,但御玄宗之中皆是方外黄冠,论及人情世故,牙尖齿利,自是远为不如,听莫西东话语之中这般无礼,此刻便要就此离去,各自大为恼怒。

    墨止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回嘴,却只见身旁白影浮动,徐浣尘已是抢身上前,转瞬之间已拦在莫西东身前,凝眉怒目,缓缓说道:“你需得道歉才可离去。”

    莫西东被眼前这少年逗得一阵发笑,弯下腰,脸庞逼近徐浣尘鼻尖,细声说道:“若要我道歉,御玄宗可展现些骨气才好。”

    三云道人从未见过徐浣尘这般恼怒,自然知晓他对宗门感情远超旁人,若是自己再不拦下,只怕非要动手不可,连忙说道:“这位莫大侠,请稍止步,你口口声声说奉你家盟主号令,不知你家盟主姓甚名谁?”

    莫西东回身说道:“我家盟主,便是江湖人称‘锦衣剑神’的张仙纵的便是。”话语之间,居然傲气化作崇敬,狠辣变作敬仰,一张脸转瞬之间变了一副神情。

    墨止乍听之下略略回想,暗暗心道:“听都没听过。”

    然而他却见一众长老皆略略侧目,连三云道人竟也拱起手来,说道:“张剑神如今开宗立派了,贫道先行贺上一贺,可这英雄大会,掌教师兄如今闭关未出,我们并不能应允。”

    墨止见三云道人前后态度骤变,心中也不明所以,莫非这什么锦衣剑神,当真天下闻名?居然还能比沐川叔用剑更为高明吗?他这般念头方才窜出,便忍不住摇了摇头,在他心中,天下剑手,绝无一人是沈沐川的对手。

    莫西东耸了耸肩,说道:“说了再多,也是无益,我们盟主给了你们面子,是你们自己把握不住,依我看这英雄大会,名必符实,乃是诚邀天下对抗魔道的英雄之众,想来这重桓山中,并无这等人物存在。”

    徐浣尘听他话语越发放肆,心中怒意渐盛。他所修功法,主张静心沉气,方得长进,此刻骤起急怒,猛然间胸中气息乱窜,一时之间脸色一阵泛红,抬手便朝着莫西东衣领拂去,这一手飘飘忽忽,但角度拿捏得极准,用的乃是御玄宗之中“大青阳手”的擒拿功夫,这一招乃是宗门中极高修为的功夫,徐浣尘此刻骤然用出,已是令众人大感震惊。

    莫西东也未曾想到眼前少年居然有这般功力,一时之间见那幼小手掌虽是轻柔缥缈,但柔劲之下潜藏暗力,自己半边胸膛竟是无处躲闪,可若是被他这般拿住,方才话语岂不成了妄言?

    正自踌躇间,徐浣尘掌力已探到胸前,而此刻右首处人影晃动,竟是另一名紫衣人,大手一抓,便将徐浣尘掌中诸般后手变化,尽皆牢牢抓住,此人掌劲端厚凝聚,稳稳按在徐浣尘手腕神门穴上,这一下即便是有再多变招,也逃不出这一握之中。

    徐浣尘掌力骤然被擒,只觉此人内劲无比浑厚,如同铜浇铁铸一般将自己掌力全数钳制,他习武多年,自问与同辈弟子相比实是领先甚多,可这般浑厚的内劲,却是从所未见。

    墨止抬眼望去,却见右首那紫衣人,寡言少语,且年岁明显长于莫西东,看着年近四十,面庞留有微髭,身子挺拔宽阔,一双大手布满疤痕,此刻将徐浣尘掌力拿住,口中沉声赞道:“少年,好功夫,看来御玄宗天下玄门之首,果非虚言。”

    三云道人见已动起了手,便知道今日若要和平解决,已不可能,飞身便来到近前,笑道:“两位何必与门中弟子计较?在下乃是宗门之中刑罚长老,二位若要较量武学,尽可与贫道切磋,还未请教这位高姓大名?”

    那右首紫衣人缓缓松开手掌,徐浣尘骤得自由,立马缩手撤回,然而手腕上却仍是一片白皙全无掌印痕迹,想来此人果真内劲浑厚,这一拿之下,全不掺杂丝毫外功,竟是纯然以内劲力透全身。

    那紫衣人看了看眼前情境,低声说道:“在下,李七襄。”

    此人名号一出,人群之中竟是又起一阵波澜,墨止看着台下众人,心中暗暗说道:“这帮人是没听过名号吗?怎么听见谁报个名号都这般大呼小叫。”

    三云道人拱了拱手,道:“居然是李大侠,没成想这侠义盟果然卧虎藏龙,想来方才那声低喝,当是李大侠所为了?”

    李七襄点点头,并不言语。

    而莫西东则是冷冷怪笑,说道:“在座想来皆是御玄宗门下精锐,却均难抵抗,实在是令在下大大震惊。”

    三云道人说道:“御玄宗武功自然深奥玄妙,谅你无知之辈,岂可明白?你二位方才斗然发声,一众弟子全无防备故此中招,阁下言语凿凿,看来今日是与我们务求一战了,既然如此,在下三云,愿与阁下一战!”

    说着,前踏一步,目光迥然,直直地瞪着眼前莫西东。

    莫西东又是狡黠笑道:“三云大师,我们短短见了一面,你已屡次要与我争斗了,莫非这便是御玄宗待客之道么?”

    宁若芙在身后听了许久,此刻冷然发声:“待客之道所待的乃是相敬之宾,阁下分明上门挑衅,哪里还有什么待客之道在?”

    她这话说得冷淡,可话语之间极是在理,故而一众弟子纷纷叫好。

    莫西东闻听,故作惊吓:“你们聚在一处果然是厉害得紧呐,我一个人可说不过你们,既然你们不愿参加我们的英雄大会,也便罢了,我这便下山去。”

    三云道人拦在身前,正色道:“阁下上山挑衅,可不能这般轻飘飘地说走便走,你方才语出不逊,辱及宗门,若不道歉,绝难离开。”

    三云道人为人虽古板刻薄,但始终颇有威压,众人一听他如此说,各自也纷纷点头,一时之间,群情耸动。

    莫西东看了看眼前众人,在看了看此刻站在身前的徐浣尘,说道:“要我道歉,却也无不可,我看方才这白白净净的小师傅最是激愤,若是他能赐教我一招半式,我便道歉,如何?”

    这话一出,四下里哄声大作,众人纷纷骂道:“欺负年轻弟子,算什么本事!”

    莫西东对着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可众人骂声不止,莫西东眼神一翻,一旁的李七襄点了点头,脚下发劲,力踏大地,又是一股沉然响动席地而来,众人各自立足不稳,险些就此摔倒,被他这番震慑,便声浪骤减,再见那李七襄脚下大地竟仍是丝毫不见皲裂。

    莫西东忽然单手负后,另一只手执拿纸扇,护在身前,笑呵呵地说道:“我自然不会欺负你们御玄宗,若是这位小师傅能胜得我一手之力,在下立时道歉,绝不犹疑,如何?”

    而此刻,墨止的声音却是隔空笑嘻嘻地传了过来:“这般打赌好没意思,若是御玄宗年轻弟子能胜你一只手的功夫,你便对着重桓山山门,连磕一百三十二个响头,作为补偿,从此不可踏足山门半步,如何?”

    莫西东眼光扫去,却见墨止此刻满脸嘻嘻笑意,站在台上左晃右晃,极是油腔滑调。

第六十三章 约战

    莫西东循声朝着墨止望去,但见那少年虽也一身御玄宗弟子白衣打扮,却显得大为市侩,满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不禁怒道:“比武较技本就有输有赢,为何我输了便要这般折辱?”

    墨止眉毛一挑,笑道:“这便急了?那你随便办个劳什子大会,别人不去,你便要逢人就说,如今你若是比武还赢不了我们御玄宗一个普通弟子,那岂不是更加丢人?此前所说不就比狗屎还臭?臭不可闻!”

    其实徐浣尘功力之高,实已远远高出普通弟子,可墨止如此说,便是愈发将莫西东拉入下乘,这般心思伎俩原是他当年与镇中同伴斗气时的招数,此刻用在江湖意气之上,竟也合用。

    墨止此前与叶小鸾失散,此刻心中正极苦闷,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本琢磨着自己回想这些时日叶小鸾所说所行,寻个踪迹出来,却不想被眼前这莫西东恁地打断,此刻所幸便将一腔恶气尽数撒了出来,他自小口舌伶俐,如今有意惹莫西东恼怒,故而言辞之间更是激扬。

    果然莫西东听在耳中极不受用,原来天下赏金游侠皆是属身这侠义盟的统辖,数月以来,可谓分坛过千,弟子数万,他在侠义盟中武功地位极高,平日里无论到了哪里,都是一副大爷做派,何曾有人与他这般言辞态度?当下脸色一冷,说道:“我又不和你比试,要你在此多嘴!”

    说着,抢步上前,一巴掌便扇了过去,他这几步施用高超轻功,登时便到了墨止身前,掌力之下也是毫不留手,他生性阴险毒辣,此刻只想着非得将这不长眼的小子打得昏倒几日不可,故而掌下呼呼生风,三云道人等人见他动若脱兔,欲要阻止,竟已不及。

    墨止看他巴掌扇到,掌力未至,劲风便已刮得脸面生疼,这才明了此人竟是真有实学的功夫,当下连忙屈身避过,掌源擦着头皮划过,但饶是如此,额角尚自感到疼痛。

    只不过墨止仍是一笑,说道:“阁下又与我动手,莫非输了还要再多磕一百多个响头不成?还是说阁下根本不敢依着我提的赌约应战?若是如此,可不就糟污了张仙纵盟主一世威名?”

    其实以他江湖阅历,哪里知晓张仙纵究竟何人,但他鉴貌观色,看到方才莫西东神情,已是知晓他必定极其尊奉这位锦衣剑神之令,当下随口攀扯,竟是一语中的。

    却见那莫西东果然脸上一阵颤动,显然心中动气,兀自强忍,他牙齿磨得咯咯作响,说道:“笑话,我们侠义盟统辖天下赏金游侠,老子一诺千金,如何惧怕你们御玄宗一个年轻弟子!”

    说罢,返身朝着徐浣尘喊道:“喂,小子!上台来,我与你过上几招,若你能胜我一只手的功夫,我便跪拜山门......”

    墨止插口道:“不是跪拜,是磕一百三十二个响头。”

    莫西东道:“是了!磕头认错,再不登山门!”

    其实莫西东为人聪明狡诈,如何不知这是墨止的激将之法,但他自问行走江湖多年,乃是一流好手,若问江湖之中比自己为强的绝顶高手,自然也有不少,可眼前这少年,不到二十的年岁,自己比他还年长十几二十岁,如此便多了十几二十年的功夫,这般时间铸就的鸿沟,乃是决然不可逾越的,当下心中自信满满,这才敢应战下来。

    而此刻一旁的李七襄却是走上前来,一把拽住莫西东,低声说道:“莫大侠,此举不妥,这两个少年方才不被我喝声震慑,居然还能稳稳站立,躲避你的攻势,可见此二人功力不俗,那台上的小子言语甚是狡黠,你若是如此跌了跟头,我们这一行,岂不颜面扫地?”

    想来这李七襄毕竟是江湖老手,心思沉稳经验丰富远胜那大逞口舌之利的莫西东,侠义盟自统辖天下赏金游侠之后,势力大增,可声名却是不及天下三大宗门那般盛大,故而他们二人此番来到御玄宗,实是也有立武扬威的本意在,莫西东满心打算着是教御玄宗长老下场,再思索法门击溃,可却被眼前两个少年一通胡闹,此刻居然闹到自己要与御玄宗年轻弟子拼斗,赢了也不长脸,输了更是丢人,当下心中一沉,霎时间明白过来。

    当下冷冷一笑,说道:“好小子,险些着了你们的道儿,若是我真与你们几个小辈切磋,输赢都成了耻辱,我可不中你们诡计,若是御玄宗不愿参加英雄大会,我们离去便是。”

    墨止伸了个懒腰,有意无意地说道:“唉,那便走吧,想来什么张仙纵也不过如此,手下的紫衣服不如都改叫茄子帮算了!”

    他这话语一出,不仅是莫西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连同他们一行人各自站定回望,眼神之中登时怒意腾腾。

    墨止看在眼中,心中只觉欢喜,一股恶气散去,但此刻莫西东却是走上前来,怒喝道:“我们盟主名讳,你也敢污蔑?”

    徐浣尘冷冷一笑,说道:“偏就你家盟主说不得,我家掌教便由得你随意诽谤不成!”

    墨止闻听却是大感赞许,心中暗道:“我原以为你是块冷石头,原来还有灵魂。”

    莫西东显然极是崇拜这侠义盟的张仙纵盟主,此刻点点头,一指演武坪,率先走了上去,说道:“来来来,你们二人是一齐动手,还是一个一个来,我今日教你们看看我们侠义盟的武功!”

    说罢,一个纵跃上台,连转三个翻斗,轻巧落地,他这一跃有意显露武功,台下一众长老见他这般轻功,虽不喜他为人,但也着实称奇。

    莫西东见一众长老各均惊奇,心中暗喜,随即单手负后,纸扇握于右手,冷笑着说道:“来啊!”

    墨止扭了扭脖子便要上前,可此刻肩头却被人轻轻一拍,原来是徐浣尘已是率先上前,只见少年轻轻巧巧地同样飞身而上,御玄宗武功首重陈厚,似这纵跃之术原非所长,可徐浣尘一个纵跃居然于莫西东方才一般高低,少年白袍款摆,更添几分潇洒,此刻冷面站立,浑似芝兰玉树,极是俊美。

    莫西东眉头微微一皱,他见徐浣尘在李七襄一喝之下站立不倒,已是知晓他功夫颇高,但方才一招大青阳手更是让他大惊,紧接着这般身法又是技惊四座,此刻却也不敢怠慢,可心中着实暗暗计较:“这小子莫非真的天纵英姿,我听闻御玄宗剑法天下闻名,我不可教他取出剑来,须得以快打快,胜得他便了!”

    一念及此,也多行礼,纸扇一束,便朝着徐浣尘面门点去。

    他多年来皆是以折扇为兵,在其中下了大功夫,这折扇轻轻前探,却是暗携疾风,似缓实急,众人一见他不言不语突出奇招,各自惊诧,墨止更是开口高嚷:“好不要脸啊好不要脸!”

    可莫西东哪管这许多,他意在速战而成,然而他却大为低估徐浣尘的功夫,他此前两轮小较皆不取木剑,空手对敌,虽冷面不语,心中自有丘壑,此番见他劲力奇出,已知此人功夫竟还远在自己之上,于是不敢挺掌硬接,趋避侧躲,闪在一旁,然而方才站定,眼前折扇再至,比之方才当头点来,此刻又是多了一重残影。

    徐浣尘闭气提纵,侧身再避一招,可莫西东扇上功力如影随形,每每趋避,都应接不暇,且似乎越点越快,眼前重重叠叠皆是白纸折扇的影子,连连避过十招开外,徐浣尘居然未能进得一招,反而越来越是狼狈。

    御玄宗一众弟子所见徐浣尘对敌哪里超过三招,似是今日这般只躲不攻更是见所未见,可见莫西东并非徒有口舌的废物,身上功夫果然了得,众人眼看着莫西东连连再进五六招,徐浣尘堪堪避过,折扇已是扫到衣袂,想来若是仍旧如此,只怕不出五招,徐浣尘便要落败。

    莫西东此番突出快手,心中得意至极,他这一手“半空烟雨扇法”乃是平生绝艺,要的便是如烟似雨,纷乱不断,其中暗含杀招犹如绵里藏针,他手中使劲,刷刷又是两扇,第一扇疾点徐浣尘左胸,此刻徐浣尘周身皆被扇影包裹,更无他途,只得侧身避过,已是惊险万分,可莫西东却是笑道:“你完了!”

    原来这头一扇虽也极凌厉,却是虚招,真正杀招居然是这第二扇,只见他手掌上肌肉翻涌,也不知如何用劲,折扇居然在其掌心自行旋转数圈,好似悬空不落地一般,照着徐浣尘当胸便是凌空劈去,以他功力至此,即便是这等白纸折扇,其力亦是恍若铁棒,此刻在他掌心飞旋疾驰,若是当胸被他扫到,只怕胸骨都要断裂几根。

    他这招乃是方寸之间的妙手,众人看不真切,也就无从提醒,可莫西东忽地感觉手臂手掌一阵剧颤,一股酸麻痛感顺着手臂大筋涌来,手中折扇失了劲道,颓然下落,可若是这般把持不住,可是大为丢脸,当下咬牙忍痛,强行攥住折扇,不使下落,但便是这兔起鹘落之间,徐浣尘已觅得空隙,闪身而退。

    众人看得稀奇,眼见莫西东已是胜券在握,居然奇招骤失,各自不解,只有一旁的李七襄瞅着台下的墨止,骤起眉头。

    莫西东翻开衣袖,却见手掌边缘此刻红肿一片,少府、尺骁二穴居然被人隔空以暗器同时打中,他眼神瞟向台下一众长老,他自忖这般认穴打穴的功夫即便是在座长老,若要在这等争斗之间丝毫不差地打中,均极不易,可却见一众长老虽眸中含着怒意,但各自双手或下垂,或负后,全无丝毫摆动迹象。

    转眼再望向更近的墨止,却见此刻墨止翻着白眼看天,双手抱胸,多伸出一只手指扣着鼻子,更是连看都不看自己,他不禁心中起疑,暗暗说道:“莫非是台上的少年身上藏着什么机关不成?”

    正在他踌躇之际,李七襄与墨止竟是一起开口,二人反应速度各自极快,李七襄开口提醒莫西东继续进招,而墨止却是呼喊着教道童递来武器。

    徐浣尘与莫西东各自也极机敏,莫西东不再多想,手中折扇再度点来,而此刻徐浣尘业已持剑在手,御玄宗一众师徒皆首次见他持剑对敌,心神一振,更是凝神观瞧。

第六十四章 退敌

    徐浣尘手中木剑横摆,第一剑便是朝着莫西东眉目扫去,这一剑风声赫赫,来势堂堂正正,攻敌正面,墨止在洞中石刻里学得明明白白,正是金阙峰的“凝光剑法”,只不过徐浣尘此番用来,比之寻常弟子,自然威势更盛,力道更显醇厚,眨眼间,剑尖已是指到莫西东眼前。

    木剑虽是无锋,但却始终长于折扇,莫西东看这一剑影影绰绰,来势飞快,不得已之下回扇相格,然而便是此刻,徐浣尘手腕一抖,凝光剑法骤变来势,剑尖分化两头,嗡嗡作响,分刺眉心与人中两处,眨眼之间竟是变了一套剑法路数。

    莫西东大惊之下,骤生急智,仰头矮身趋避而过,然而已是万分凶险,他心中发狠,口中也是毫不留情:“没想到御玄宗正道剑法,竟还有这般阴毒招式,真是让在下大饱眼福了!”

    墨止看他只顾着口舌之利,心中好笑,但他方才见莫西东陡然之间便将端稳厚重的凝光剑法换做飞扬灵敏的少阳剑诀,这般变数,确在自己之上,暗暗赞叹这冷脸小子果然得了真传,饶是自己学尽那洞中石刻,顷刻间也绝无可能赶上他这等修为。

    然而他心中只是稍稍走神,台上两人已是身法交错纵横,连连过了二十几招,此刻扇飞如幕,剑挑如龙,一把纸扇,一柄木剑,居然生出赫赫威压,然而即便是徐浣尘手中持剑,占了兵刃较长的优势,但正是如同莫西东心中预测那般,在招式上二人或可平分秋色,但论及功力及经验上的差距,便绝非天资可顷刻间弥补的。

    但见那莫西东手上逐渐加力,内劲力透扇柄,此刻这折纸扇力道愈发强横,几乎变作短小铁棒一般的用法,但挥舞起来却是轻盈若无,二人连争三十招,徐浣尘仍是渐趋下风,木剑上震颤不休,虎口处酸痛不已。

    其实论及武学造诣,即便徐浣尘天赋出众,却绝不是莫西东的敌手,只不过莫西东此前一直想着要探清御玄宗剑法虚实,故而让了四成功力,他自信即便自己只用六成力道,也必可网罗胜利于掌中。

    可徐浣尘剑法灵活多变,使得莫西东一直看不透个中妙诣所在,愈斗愈是烦乱,此刻便也不再奢求参透什么,手上劲力愈发愈大,此刻已是加到八成功力在纸扇之上,二人猛然间兵刃相交,徐浣尘只觉得手臂一阵大震,胸口蓦地发热,木剑竟是把持不住,几欲掉落,这一下可谓破绽大开,莫西东心中大喜,纸扇收拢,便点向徐浣尘腰际,非得逼着他撤剑回防不可。

    这一下徐浣尘陷入两难,若要提气握剑,则膻中暴露,若回掌格挡,则木剑掉落,无论如何抉择,已是必败之局,他面若死灰,心中只念着维护宗门声誉,若是必败无疑,也必须用宗门之中剑法伤敌才可,当下竟是全然弃膻中穴于不顾,全力握剑挺刺而去,这二人一个扇点膻中,一个剑朝前胸,电光火石间居然成了生死之局。

    “噗!”

    莫西东手腕又是一痛,这一下痛感远胜方才,竟是不知何处的暗器再度打中自己神门穴,这一下手臂全然麻木,纸扇再握不住,落在地上,可徐浣尘木剑不停,径直便戳中莫西东半边胸膛,莫西东胸膛吃痛中剑,但好在徐浣尘所持不过木剑,此刻也不过徒有剧痛,却并无更多伤损,可即便如此,莫西东仍是连连退后,脸上一阵发白。

    御玄宗门人见徐浣尘一战而胜,各自欢呼雀跃,可莫西东却是满脸狠色,站起身怒道:“堂堂御玄宗,竟然暗中突发暗器伤我,若是你们自忖不是敌手,又何必答应?一边要战,一边又蝇营狗苟的伎俩,可真是厉害呐!”

    他方才连中暗器,却都是方寸之间,旁人又不曾得见,对他这番言语更是摸不着头脑,当下喝骂大起,皆说他输了还口中狡辩,莫西东大怒,翻开衣袖,露出那大片红肿,众人一见他胳膊之上果然被不知名的事物打得发红,分明便是被钝物暗器所伤,可这等暗器力道,绝非御玄宗路数,当即各自面面相觑,不知为何。

    可墨止却是冷笑道:“你这人反复无常,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在胳膊上打下印记,就防着自己一朝落败好栽赃旁人?我离得最近也没瞧见什么暗器,你若是不服输,就好好回去练武,免得再在此处丢人了!”

    方才暗中突发暗器之人,自然便是墨止,他早就看莫西东不过,徐浣尘自然也入不得他眼,但两厌相权,还是宗门声望更重,他性子中自带几分痞性,见这莫西东也并非正人君子,自然也就没什么光明招数留给他,故而暗中连连施用石子,他如今暗器造诣颇高,莫西东自然也怀疑不到他头上,竟是吃了大亏。

    莫西东方才手臂上伤痕尚新,显然是新近遭受,不可能是提前打下,但此人一上山门,舌灿莲花,已是惹得一众弟子不悦,墨止如今这番话虽是胡搅蛮缠,却也大大贴合一众弟子当前心绪,于是众人对莫西东更是骂声不绝。

    可无论如何,胜负既已分明,莫西东心中只剩愤恨,若是李七襄陷入这等境地,自然认栽,垂首退出,可莫西东此人不但明了人心,却也傲心狠毒,竟也不理什么江湖规矩,负手倒掣,竟在袍袖之间再扬起一柄铁骨精钢扇,刷拉拉地挥舞展开,如同黑风劲吹,巨力万钧地再朝徐浣尘打去。

    这一下剧变陡生,众人都是大出所料,连一旁的李七襄都皱眉叫嚷出声,可此刻莫西东早已充耳不闻,而这把铁骨扇,墨止看的熟悉,却非当日江延城中他所用的那一柄,当夜沈沐川不过寥寥数招,已是将莫西东一众人打得惨败,铁骨扇亦被打飞失落,眼前这柄却是新铸。

    可虽是如此,威力不减,徐浣尘人在台上,更是大惊见于颜色,连忙横剑一封,岂料这铁扇沉重,径直便将木剑打得粉碎,也亏得徐浣尘机敏,这一招说是一挡,实则是一抛,扇剑相击之际,他早已飞身避开。

    三云道人正要起身上台,却忽然感到有人扶住他的肩膀,回首一望,居然是雍少余,雍少余脸色沉稳,摇了摇头,其意甚明:“二人既然是单对单的争斗,此刻都未离擂台,我们便不可上台相助,若是莫西东再施阴招,我们几人自然上前相帮。”

    雍少余随即霍然站起,喝道:“浣尘,接剑!”

    说着,掌力一催,自己腰间一柄长剑随着他劲力引带,飞电一般横空激射而上,正巧此刻莫西东铁扇正待直击徐浣尘手无寸铁,偏偏这长剑来势带风,角度刁钻,雍少余劲力挥洒自如,这一剑既是朝着徐浣尘手头抛去,却也正好挡在莫西东进攻之路上,逼得莫西东不得不暂避其峰。

    徐浣尘应了一声,抬手便将那长剑握住,苍啷一声拔剑出鞘,众人一见这柄长剑颇非寻常,剑刃泓如秋水,剑相古拙质朴,但却锐利之极,想来是雍少余心爱之物。

    徐浣尘朝着台下点头行礼,雍少余微微一笑,坐了回去。

    莫西东本想着自己铁扇一出,必可瞬间分出胜败,此刻竟然仍是未能速胜,此刻自己即便胜了也不再长脸,若是再败,哪里还有脸回面盟主?心中焦急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心念着胜了总比败了好,铁扇一展一合,再度抢身上前。

    徐浣尘乘隙回剑,两人转瞬间又是二十几招拆过,莫西东却是渐渐看得明白,徐浣尘剑招万变不离其宗,他心思活络,再转十几招,已是渐窥徐浣尘招中虚实,手中铁扇扇柄倒竖,磕碰长剑来势,这一下暗运强横功力,徐浣尘一时之间剑势难稳,剑身便也偏颇一旁。

    在旁人看来,这自然是极小疏漏,可墨止看着却是大惊失色,原来这徐浣尘方才这一招名字叫做“清风穿峡”,在那洞中石刻之中所载十分明了,剑身一偏,前胸洞开,而此刻莫西东居然数十招之间已探出这一招破绽所在,果然手中扇柄复正,长驱直入,便朝着徐浣尘前胸扫去,铁扇威力自然远胜纸扇,这一下如若中招,只怕便是心脉受损的后果。

    墨止顾不得许多,抢身上前,抬脚便将地上木剑残破剑柄踢了出去,但却并非护卫徐浣尘前胸,而是朝着莫西东右肋发力。

    原来百年前那位魔道前辈早已识尽御玄宗剑法破绽,并提及破法,故而墨止才可料敌之先,但此刻破绽已出,便只得攻敌不备,他依稀记得石刻之中,若要破穿这一式“清风穿峡”,一则是荡剑来势,二则便是招贯前胸,如此一来,破招之人的左右两肋便也空了出来,反倒也成了破绽,如今他突发妙招,正打莫西东右侧肋骨,这一下却是猝不及防,后发先至。

    莫西东猛然间只觉得右身剧痛,体内“咔吧咔吧”几声脆响,身子也是倒歪一侧,连连摔了数个筋斗,方才停下,那铁扇自然也无法扫中徐浣尘胸前破绽。

    徐浣尘方才兔起鹘落之间犹如历经生死,本想着这一下即便不死也需将养一年,但莫西东却忽然如遭重击飞到一旁,居然是墨止出手相助。

    “你们......好不要脸,竟出手偷袭我!”

    墨止一脸鄙夷,说道:“你这人品,还好意思说我们偷袭,你方才本已输了,还继续进攻,这不也是偷袭一般?再说了,我方才所说,你输给御玄宗年轻弟子便算输,什么时候给你规定人数了?我前面不想打,这会又突然想打了,你能怎样?”

    原来墨止方才约定比武规矩,看似公允,实则处处给自己留着话口,似这等顽童伎俩,自然也不是莫西东这类人所知,全不成想自己会在这咬文嚼字上输了阵仗,但此刻肋骨断了两根,要再起身已是不及。

    李七襄抢身上前,淡淡地朝墨止看了一眼,也不多说,抬手便按在莫西东肋下,猝然发力,咔吧一声,将断骨重接,莫西东痛得满脸发白,却也紧咬牙关不发丝毫声响,但也是口中粗喘,显然疼痛极重。

    李七襄站起身子,拱了拱手,说道:“今日便是我侠义盟输了,既然御玄宗不愿赏脸,我们即便离去。”

    雍少余此刻走上前来,拱手说道:“李大侠既是江湖成名侠士,何必要与这等人为伍?岂不自堕了侠名?”

    李七襄摇了摇头,眼神却也丝毫不看莫西东哪怕一眼,说道:“在下加入侠义盟并非为着此人,仰慕的是张仙纵盟主,张盟主对正魔两道的主张,与在下心思甚合,御玄宗乃天下第一宗门,聚千秋气泽,若能赏脸来到钦阳城,参与英雄大会,乃是极好之事。”

    说着,便从腰际解下一块铁牌,但见这铁牌黑黢黢的,雕铸样式精巧,白日生寒,也不知是何等奇铁所铸,递给雍少余,道:“道长或许还不知晓,陕州补天门,半月前被魔道妖人屠戮殆尽,连补天门所在的屋宇房舍尽皆被焚毁虚无,故而张盟主才广邀天下正道同门共商大事,这块牌子便是凭证,贵门派可选择门下高足前去,方才莫兄弟言辞过激,还望勿怪。”

第六十五章 下山

    “如此说来,陕州补天门被灭派焚毁,竟是真的?”辜御清脸色憔悴,他闻听江湖上再生异变,已是提前出关,如今在上清宫之中徘徊踱步,难以置信。

    三云道人摇头说道:“只怕没错,山下近些日子也有弟子传回书信,坐实了这条消息,此事已传遍江湖。半年不到,一个江南镇子,一个西北门派,皆是被人杀人焚址,这般残暴,或许确是魔道再起。”

    辜御清沉吟片刻,语出坚定,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可坐视不理,可听你们所说,这侠义盟似是鱼龙混杂,品行参差,张仙纵、李七襄皆是江湖英豪,可那莫西东却是卑劣之人,这英雄大会,照我看也不可轻易应允参会。”

    众人纷纷点头,三云道人说道:“掌教师兄说得极是,依我看,不如我亲自下山,去钦阳探听一下这英雄大会虚实,再由门中另择一位长老去一趟陕州,亲自看看补天门旧址,或许还能看出些端倪。”

    雍少余闻言,当即起身说道:“三云师兄所说甚是,我愿往陕州查看。”

    辜御清看了看眼前二人,思索片刻,说道:“不妥,两位师弟的功夫与机敏,我并不担心,可两位都在江湖上广有名望,若是贸然下山,只怕仍要引起轰动,毕竟如今魔道是否再生,尚未成论,若是我们贸然显露行踪,只怕一则打草惊蛇,二则引起江湖震动。这暗中探查只怕便达不到效果......方才你们曾说,李七襄断喝之下,年轻弟子一脉尽皆抵受不住,可却有两人站立端稳,不知是哪两个人?”

    三云道人愣了一下,回道:“是徐浣尘与玄岳峰的墨止。”

    辜御清白眉微微上挑,奇道:“哦?那李大侠的内力可是江湖上数得着的名家,这两个娃娃居然能承受?”其实他心中自然知晓徐浣尘功力进境,然而墨止入门不久,竟也站立如故,实是让他惊讶的原因所在。

    辜御清略略思忖,便道:“不如这般,反正门内小较选出前二之后,都要安排下山历练一番,不如就派这两人下山前往钦阳查探,两个年轻弟子始终要比咱们这帮老骨头隐蔽得多,只探不战,也并无危险,于他们也是增长见识。”

    雍少余立刻说道:“掌教师兄,这......是否不妥,两个弟子年纪皆小,修为日浅,若是在山下出了状况,只怕他们没法子从容应对。”

    三云道人也说道:“雍师兄说得极是,浣尘倒也罢了,可墨止那孩子入门太短,功力似也不够纯熟,若是小较比到最后,也绝到不了前二名次,若是贸然派下山,只怕还误了计划。”

    雍少余听着,心中骤起不悦,三云道人口中虽是赞同,实则是言说墨止并配不上这趟行程,他虽极欲开口反驳,但他也并不愿自家弟子贸然被派下山门,此刻也只得闷声不语,强自压下心情。

    辜御清笑了笑说道:“今日李七襄呼啸之声,连我闭关之人都听到余音,但墨止与浣尘竟皆可抵受,这般功力已是远胜寻常弟子,三云师弟可莫要因为墨止年纪小就带有成见呐。”

    三云道人拱手道:“师兄教训的是。”

    辜御清说道:“两个娃娃在哪里?我还想问上一问。”

    不多时徐浣尘与墨止皆来到殿上,徐浣尘才经历大战,此刻面色微微泛白,而墨止却是一派闲适。

    辜御清看了看两人,问道:“我且问你们,派你们两人下山,去一趟钦阳,暗查魔道踪迹,敢不敢?”

    二人几乎同时回应。

    徐浣尘说道:“既是师门所命,概当遵从。”

    墨止说道:“有何不敢?”

    雍少余见墨止仍是话语随意,不禁皱了皱眉。

    辜御清却是毫不在意,又问:“下山途中,如若遇到强手,战之不过,该当如何?”

    徐浣尘说道:“若所命未成,当死战。”

    墨止却道:“战之不过,逃走便是。”

    辜御清笑道:“你二人还真是秉性全然不同,不过我却觉得止儿所说不错,战之不过何必死战?保全性命另谋善策有何不可?浣尘你需记着,如遇险情,可请教止儿。”

    徐浣尘点头称是,淡淡地望了墨止一眼。

    辜御清道:“如若派你们前去,你们需得隐藏身份,暗中探查,看一看那英雄大会,也瞧一瞧魔道是否真的复生中原,但你们需记着,能不战便不战,即便探听不出什么,若可全身而退,也是无妨,权当做是下山周游一圈。”

    墨止闻听,心中一动,想着:“如此甚好,什么英雄大会与我何干?不如就此下山寻叶丫头的踪迹,料想那钦阳城若要办什么大会,必定热闹至极,消息灵便,或许还可探听到一二。”一想到此处,面容上忽地显出喜色。

    “止儿,你笑什么?”辜御清见墨止先是沉思,再喜笑颜开,不禁发问。

    墨止连忙拱手:“弟子想着若能下山一趟,也能增长见识阅历,乃是极好的,故此发笑。”

    辜御清说道:“止儿你方才所答,足证你心思机敏,可你如今所思所想皆见颜色,这却极是不利于你行走江湖,这一点,浣尘又比你强,你二人须得时时刻刻互学互助,弥补损益。”

    晚些时分,雍少余领着一众门徒从金阙峰往玄岳峰回还,门内小较因突如其来的侠义盟拜山,而被横生打断,门内一众年轻弟子皆有伤在身,再战便显得勉强,然而徐墨二人经历此事竟全不受创,可见此二人功力颇深,虽未能选出小较前二,可如今还能担任下山探听计划的,也便只有此二人。

    一路上,雍少余脸色冷峻,显然对宗门决定甚是不满,于他而言,墨止入门的确极短,可于天赋之上的展现却是极强,如此便被派下山去,他只觉得极是不负责任,可主意已定,他已无力更改,只得铁着脸朝玄岳峰步步走去。

    众人自小较开始,便极少回峰,此刻回到师门山峰,各自欢欣,雍少余来到无为堂前,吩咐方泊远等人去准备开火生炊,却单单将墨止招手留下,低声问道:“方才徐浣尘比武间,数次便要落败,暗器是你所发,对不对?”

    墨止方才指尖发力弹射石子,以自己身子挡住众人目光,本拟着并无旁人可见,但雍少余见莫西东臂膀上果有伤痕,必定是新近遭受重击,环顾四周,只有墨止有空间查探空间打中其穴道,故而此刻才有此问。

    墨止知道自己师傅为人侠烈高义,绝不愿自己以这等暗器手段伤人,心中明白须得受罚,因此拱了拱手,说道:“确是弟子所为,若是师傅要责罚,弟子也愿承担。”

    岂料雍少余却摇了摇头,说道:“今日多亏了你手疾眼快,若是被莫西东抢先一阵,如今局面便被动了,我虽不喜你这手暗器功夫,但若是下山时遭遇险状,这的确是避死趋生的绝佳法门,因此,为师反倒希望你可精研此道,若有不测,你务必要求得生路,回到玄岳峰,哪怕有万般委屈,为师给你做主。”

    墨止见雍少余此刻满眼皆是关怀慈爱,心中一阵感动,自己自从上山以来,屡次遇险,雍少余多次相救,他心中早已钦佩至极,此刻听得心中无比温暖,连忙应道:“弟子记下了,无论如何,弟子一定务求探听出消息来。”

    雍少余苦笑几声,说道:“我不求你探听到什么,我只求你平安归来即可,江湖之上波乱纷纷,即便是我与三云下山,只怕也难以改变什么,日后际遇如何,我也无从预见,唉.......”

    他这一声长叹,实是由心而发,不仅仅是看着墨止须得下山险行,更是感怀近些时日天下徒增血腥,人心散乱,如今天下虽是三大宗门坐镇中原,看似定鼎之势,可却给他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

    那夜在金阙峰山林之中,黑衣人展现出的武功,便是补天门的五丁开山掌,但那时黑衣人掌下力道,已是刚猛无比,即便是补天门高手,也难达此境,雍少余本想着等小较结束,便亲自去陕州问询清楚,可今日却惊闻补天门全门被屠灭,这桩桩件件,让他委实心惊。

    他虽不善言辞,但心中通透,敏锐地感觉江湖之中似是春光明媚,却暗流汹涌,他久居深山,眼观尘世,心中隐隐觉出惴惴难安。

    墨止忽然问道:“师傅,方才我听那莫西东所说什么张仙纵、李七襄,都是些什么人?似乎在江湖上还有些名声?只愧弟子才识浅薄,未曾听闻。”

    雍少余闻言奇道:“你此前与沐川同行,他居然不曾与你说过此二人么?”

    墨止摇了摇头,雍少余见他目光澄澈,想来他确然不知,反倒笑了出来,说道:“沐川这些年反倒谦虚了许多,你可知他当年曾参与天下会武,夺得‘剑魁’之位?”

    墨止点了点头,他曾听孙青岩讲过当年些许旧闻,但也所知却是甚少。

    雍少余与墨止二人在玄岳峰空场慢走相谈,此刻心知自己这位徒弟便要远行,虽相处不久,雍少余却颇为爱护,此刻也是恨不得与他多说几句,于是便说道:“当年天下会武,所囊括的并非只有兵刃刀剑,反而是各脉齐聚,最终所决出的,共有七人,当时并成为‘会武七魁’,沈沐川乃是剑宗魁首,而那刀魁便是南宫家的一位名叫南宫仰星的少年......细细算来,如今也早已不是少年了......”一语方毕,眼中也透出许多怜惜,想来是回想到这当年会武中最为年轻灿烂的两人如今竟都自毁,着实可叹。

    雍少余继续说道:“除却刀剑之外,另有拳魁胡开山、掌魁谢玄晖、腿魁凌万道、飞魁司马踏虚,还有一个气魁,便是李七襄。”

    墨止“啊”了一声,他虽知当年沈沐川乃是会武之中一颗璀璨新星,却并不知道还曾有这般多的其他高手,当下好奇心起,也不多说,静静听着雍少余讲述。

    “这七人在当时虽都还是年轻一辈,但各自功力圆熟化境,却是前所未有。李七襄当年虽年岁大于其他人选,可他所修的功法乃是纯然内劲的法门,名字叫做‘青峰连天功’,这门功夫极耗时日耐心,非得几十年如一日不能见其所成,可李七襄却是二十几岁便功法大成,当年便是气劲雄浑,震慑群豪。今日看来功力更是大进,方才略施身手,已是胜过我们门中许多长老。”

    墨止点了点头,心中想道:“此人既然可与沈大叔会武齐名,想来必是强手,只不过为何委身侠义盟?莫非那张仙纵更有来头?”

    雍少余看出他心中所想,继续道:“而那张仙纵,人称‘锦衣剑神’,所说的除却剑法高绝之外,也是富商巨贾般的家境,此人当年会武之中行列剑宗第三,并非是他功力不济,而是当年剑宗比拼有沈沐川与宗正卿两座大山,使得他只能屈居次列,此人当年嫉恶如仇,仗义疏财,曾数次豪掷万金,以抒荒难,更是曾仗剑剿贼,一月之间连平十座匪寨,如此人物,确实是为人敬仰,可为何将莫西东收入麾下,便是不得而知了,这想来也是你们需要探听的东西了。”

    三日之后,墨止与徐浣尘便取了银两行囊,各佩长剑一柄,自重桓山山门出发,墨止跨马前行,回首望去,只见晨光熹微,薄雾冥冥,重桓山偌大山门显出高大威严的气息,与数月前之初见,似是岿然不变,又似是显得沧桑了些许,山门下站着的,是玄岳峰一众师兄相送的身影,墨止数月以来,飘零如荒草,好不容易得师门庇护,而今却又要踏上钦阳之行,他深深凝望着山门下的师傅师兄,用力地挥了挥手,喊道:“待我从钦阳回来,我们好好相聚!”

    待我若归,相聚如初。

    多年后,墨止曾抚掌长叹,每每念及这八个字,皆目含感怀。

第六十六章 麻衣

    徐浣尘与墨止二人跨马下山,折行西向,便朝着钦阳城行去,钦阳城地处中原与西北交接之处,想来是因为补天门横祸便是在西北一地发生,故而这英雄大会也是择近而处,然而重桓山则是雄踞中原之心,二者相距千里,二人虽皆备了快马,但朝行夜宿,原也需月余光景方可到达。

    二人半日间纵马疾驰,行了数十里道路,墨止是镖局出身,自幼跟随镖队远行,御马之道原已熟练,可徐浣尘虽懂得骑马之术,却几乎只得理论,自幼在山间参禅习武,极少得下山机会,如此一来奔驰不休,即便马匹尚未疲累,他便已双腿发痛,只不过他向来性子内敛,即便不适,竟也不言不语,兀自忍耐了这半日光景。

    墨止见徐浣尘一路脸色隐忍,还以为他离了宗门,反生出难舍难离之心,故而开口与之谈天,可徐浣尘却并不回话,他性子冷淡倒放在一边,浑身颠簸几欲散架才是真的,墨止连开了几个话头,却见徐浣尘只是微微点头,嗯了几声算作回应,便也没话可说,两位少年俱是风光年华,如此纵马驰行平野,竟不出一语。

    二人半日纵马,来到一处小镇,此刻徐浣尘双腿已是几乎麻木,脸色也不甚好,于是勒住缰绳,说道:“墨师弟,我们不如在此休息片刻。”

    墨止横着眼睛瞥了瞥,见徐浣尘脸色发白,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不善御马之术,于是便笑了笑,说道:“我看马匹也疲累了,不如找个客栈休息一下。”

    二人随即牵马寻觅,徐浣尘脚踏大地,骤然间觉出一阵舒适,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一处酒楼,店小二殷勤上前结果缰绳,二人寻了一处靠窗位置坐下。

    徐浣尘幼年时便身居深山,练得一手内敛情绪的功夫,多年来从未曾动过下山之念,于山下世界,也全无憧憬,可如今半日一过,所见皆是山中不曾得见的新奇景致,可能旁人只道重桓山乃人间仙境,但对于他这般自幼生长白云深山中的人来说,这世间景致更是瑰丽非凡,鳞次栉比的街巷,车马繁杂的集镇,可谓步步皆景。

    与他不同,墨止却是自世俗而来,在徐浣尘当初接他上山时得见,确是一身俗气,连爬山都靠着手脚并用,实是无理之至,但也正是如此,墨止早看遍寻常景物,此刻眼前小镇,也是再平常不过,他接过小二递上的菜折,略略点了两三个菜肴,便坐定了身子,这才望见徐浣尘此刻眼神却是四下里转悠,神色极是好奇,而身子又秉持不动。

    “怎么,下山之前,那些老头子告诉你端坐不可妄动?”

    墨止突然出言笑问,是看徐浣尘这般样子十分矛盾,明明心里想着观看四周,却又守着心中一丝清规,果然徐浣尘听他话中带着戏谑,连忙收敛心神,双目微闭,不再打眼观看,同时心中更是一愧,没想到自己心智如此不坚,何以见了几处人烟,便忍不住看寻?

    可是墨止却是大大咧咧惯了,他在山中本也并不怎么循规蹈矩,此刻下了山,没有师长监督,更是落拓无忌,反而翘起二郎腿,随口说道:“其实嘛,我们好不容易下山,你又何必这么拘谨,你难道还怕师傅们长了天眼不成?”

    徐浣尘睁眼正色道:“世俗万般变,道心恒似一。师弟你就是这般时刻不消停,我们修道之人,若是不能静心守一,如何稳持道心?”

    墨止一听他这般话语,只觉得连素日里陈厚古板的方泊远此刻都显得尤为可亲,连忙说道:“得得得,你便守你的一,一会饭菜上来了,你也别动好吧,午后没了体力,我看看你在马背上颠似筛糠,还持哪门子道心。”

    徐浣尘也不与他争辩,只是自顾自地端坐闭目。

    不多时饭菜上桌,皆是些寻常菜肴,无甚特殊,二人正自享用,忽然间楼梯处传来几声呼喝。

    “掌柜的,好酒好菜都给侠士们端上来!”

    墨止听了只是皱眉,还是头一次听别人自称“侠士”的,当下心中先存了几分成见,随即见楼梯处转上三人,皆身披粗麻衣裳,身量各异,容貌生得粗犷,一身打扮虽看着粗旧,却三人同一制式,也不知是如何打算,竟能统一缝制一般的麻衣。

    掌柜的一见三人落座,连忙一溜烟地跑上来,先递了三杯热茶,笑道:“三位大侠忙了半日,先喝被热茶解解渴。”

    而那为首一人竟是抬手一扬,说道:“我们要好酒好菜,这苦哈哈的茶水你孝敬给谁?!”

    这一抬手,险些将茶杯掀翻,但即便如此,滚烫的茶水也是洒出许多,那掌柜的双手被滚水刺激,却也不敢多语,径自咬牙强忍着招呼小二赶忙上菜。

    墨止瞅了瞅徐浣尘,只见他仍自闭目养神,浑如不听外物,便再朝着那三人望去。

    只见店小二忙不迭地从后厨端出饭食,墨止见这三人虽不曾点菜,可饭食之中却有冷盘五碟,素菜五碟,肉食五碟,还配着三坛美酒,极是丰盛,看得墨止一阵食指大动,可那三个汉子才尝了一口,便又大呼小叫,喊来掌柜,喝道:“你家菜肴寡淡,以后每餐再添个肘子!”

    掌柜的却是满脸堆笑,弯腰低声笑道:“大侠明鉴呐,咱们此前商定好的菜折里,可没有肘子这道菜啊......”

    为首的汉子一听,便大声说道:“怎的,俺们兄弟替你们诛杀魔道,连个肘子也吃不得了?”这话语声色俱厉,一对眼睛瞪得溜圆,好似要爆出来一般。

    听得“魔道”二字,徐浣尘这才睁开双眼,朝着那三人方位看了去,心中暗暗想着:“此地离重桓山虽不近,却也不过几十里路途,如何便能有魔道作祟?”

    却见那掌柜的仍是赔笑说道:“大侠呀,咱们这里还算太平,并不曾见什么魔道,当然啦,咱们店家也知侠义盟的麻衣群侠护卫周边辛苦,故而自愿奉上餐食犒劳,当初那红衣侠客与我们商定的便是这每餐十五道菜肴,小店客稀利薄,每日三餐供上这十几道菜已是尽了全力,若还要加上每餐一个肘子,这实在是......哦呦呦!”

    话未说完,掌柜的却是已被人揪着衣领提了起来,墨止一见那领头的汉子单凭一手气力,便可将他人提在半空,这力道也是不弱,为首的汉子怒道:“好啊,如今给老子讲起价款来了!你去问问旁边几个镇子,我们麻衣侠士的餐食,早比你家高了多少,我们今日只要加个肘子,反倒便宜了你!”

    说罢,单手一撇,便将掌柜的隔空掷了出去,他这一掷力道颇大,掌柜的一下摔出去丈余,撞翻一张桌子,方才停下,已是鼻青脸肿。

    “还不快去把肘子拿来!”

    掌柜的站起身,浑身疼痛,可脸上却是一片有苦难言,只是点了点头,便悻悻地朝着后厨走去。

    墨止看在眼中,心中怒火斗起,低声说道:“这人如此蛮横,你待如何?”

    徐浣尘点了点头,说道:“此人既然说是在此诛灭魔道,看来是好人,若是魔道猖獗已到了此处,那么我们便更不能......”

    “你先打住。”墨止开口止住他话头,问道:“谁问你魔道了?”

    徐浣尘略略一奇,反问道:“不问魔道,又问的什么?”

    墨止撇了撇嘴,极是无奈,说道:“这人如此霸蛮,你竟看得过去?”

    徐浣尘说道:“他霸蛮与否,与咱们何干?咱们此行是去往钦阳打探英雄大会的消息,天下蛮横之人何其多,莫非你还要个个惩治不成?”

    墨止见他眼眸澄澈,所说的却也有些道理,人家这买卖终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方才所听,店老板与他们也早有商定,人家自行纠葛,原也不关自己的事,墨止点了点头,便也低头不再听不再看,只顾大嚼饭菜,但那几个汉子言语之声极大,此刻除却骂骂咧咧埋怨老板抠门,仍是兀自商讨着什么。

    “依我看,那姓韩的也实在刻薄,不就是穿了身红衣,高我们一筹,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整日摆着一张臭脸,给谁看呐!”

    “大哥说得极是,我看那姓韩的也是忒不知好歹,大哥加入这鸟盟之前,也是人称‘摧峰手’的,这侠义盟以武定品原也算了,怎的将我们兄弟三人定成麻衣品级?那姓韩的怎就比我们强了?真是可恶!如此一来,我们连钦阳都去不得,早知如此,不如不进这鸟盟,来得逍遥快活!”

    “说得正是!我们三人可是亏了!”

    那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这美酒,越说越是气恼,连连拍桌击柱,砰砰作响,旁人哪里知道他们所说的是些什么,早都各自远远避开,只有墨止与徐浣尘两人听得他们说出“侠义盟”三个字,这才用心倾听,想从其中再探听些消息。

    不多时,掌柜的便从后厨急匆匆地跑了出来,手中端的正是新炖好的肘子,方才送上跟前,可那三人喝骂正在兴头上,猛地大挥一拳,竟是正好击打在盘子上,这一拳力道甚大,竟将那瓷盘直接打得粉碎,肘子和着汤水一齐涌了下来,黏糊糊地挂了左首那汉子一身,滚烫汁水直将那人烫的惨嚎连连。

    “你他娘!”为首的汉子此刻已是连喝了十几盏,早有醉意,此刻借着醉劲,又是一把抓在掌柜腰间,霎时间巨力翻涌,竟将人体横着提了起来,两只手举过头顶,作势便要摔下,他一身蛮力,寻常不习武的人若是被他这般一掷,哪里还有命在?

    墨止一见如此,站起身子便要向前,可徐浣尘却是更快,一个闪身已到了那醉汉身侧,拦掌轻轻在他巨骨穴上一拿,那醉汉登时只觉左臂一阵酸麻,撤臂后退,那掌柜的便也就此落在地面,虽也摔了个七荤八素,但总好过被那醉汉凭空掷出丢了性命要强。

    “你是何人!你可知道我们是侠义盟的人!”

第六十七章 胡扯

    徐浣尘面无表情,处之如常,可方才飘然而前,抬掌打穴的功夫却颇为不俗,那外号摧峰手的汉子被他轻轻一拂,竟立足不稳,连连后退,随行两人一见,各自呼叱着冲上前来,三个人将徐浣尘围在核心,各自持着兵器,喝问不休。

    墨止被他突如其来的暴起发难吓了一跳,也不知为何这冷脸子一时说着不理,一时又冲上前去动手,左右竟全不与自己商定,和当初在重桓山上时那般循规蹈矩的样子全然不同,此刻也不急着上前相助,反而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静静地看着徐浣尘如何打算。

    “你这小子,究竟是谁!”那摧峰手汉子肩颈一阵酸麻,但他功力也自不弱,将手臂轮转数圈,竟当时恢复如初,但心中怒意已生,见眼前少年生得唇红齿白,一派清雅俊秀的样貌,不想出手竟如此沉重,即便是他再大大咧咧,也不能不郑重相看。

    徐浣尘眼神撇了撇周身三人,缓缓问道:“你们方才说了侠义盟,我想问一问你们,侠义盟以武定品,是怎么个规矩?”

    墨止听他话语,已是大扶额头,原来徐浣尘自幼皆在山中,故而养成了个全无心机,遇事爽直的性子,此刻他心中想问什么开口便问什么,方才突然动手,也并非相助店家,而是听到对方话语中有自己想打探的消息,故而突发一招。

    可经他如此行为,那三人已是对几方生出极大敌意,此刻又怎么轻易答他所问?且徐浣尘这般直来直去地问,语气更是冷淡默然,好似视眼前三人于无物,那为首的汉子冷笑道:“你算是个什么?你问什么,我们便要答什么?”

    徐浣尘点了点头,说道:“这是自然,我既然问了,你们为何不答?”

    三人被他这直白一说,反倒一怔,旋即各自大笑,墨止摇了摇头,徐浣尘这般所说虽无他意,只是询问这三人消息而已,但在旁人听来,这却好像极是跋扈飞横,颐指气使地便要旁人开口搭话。

    这三人昂首大笑三声,墨止看出这三人似笑实狠,赶忙飞身上前,一把便将徐浣尘拉出重围,几乎是在同时,那三个大汉同时动手,各施兵刃,竟是齐刷刷地砸向原先徐浣尘所处之地,若非墨止及时拽到身侧,以徐浣尘那般脾气,哪里预料得到这三人便要动手?

    那三人看着粗鄙不堪,可功力却着实不俗,单单是这合力一击,竟是将这二楼地板轰出一个大洞,掌柜的看在眼中,哪里敢多说半句?早已藏到楼下,驱散了食客伙计,生怕再有事端。

    徐浣尘果然并未想到这三人会突起发难,但他一向极少发怒,此刻也问道:“你们三人为何突然动手打我?”

    那左首的汉子问道:“大哥,这小子莫不是个傻子吧?”

    摧峰手看了看徐墨二人,哼道:“即便是个傻子,那也是个会武功的傻子,喂!你敢袭击侠义盟,莫非是魔道中人吗?”

    徐浣尘一听这汉子说自己是魔道,微微皱眉,便再要开口,而墨止却是一把将他拉住,低声说道:“你可别再多说半句了,我们才刚出山门,我可不想被侠义盟追杀。”

    徐浣尘淡漠说道:“那你又有何善策?”

    墨止突然笑道:“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徐浣尘听得新奇,眉毛一挑,问道:“什么戏法?”

    墨止坏笑一声,指了指那名号为摧峰手的汉子,说道:“你看,我只需片刻功夫,便叫那汉子邀咱们一同饮酒吃喝,还得一路送着咱们到钦阳城。”

    徐浣尘抬眼望去,却见眼前三人尽皆满面怒容,尤其是那为首一人,更是气得满脸通红,显然是气恼已极,握刀的之手青筋暴起,如此场面,他们尚且不是易于之辈,又如何会邀请自己吃饭?若是再言说护送,则更是无稽之谈,当下摇了摇头,说道:“不信。”

    墨止正要再说,但那三个汉子却已是怒吼出声:“喂!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在筹谋什么诡计?”

    “你闭嘴。”墨止一脸严肃抬头喝道,随即低声对徐浣尘道:“若是我能做到,你可要应允我一事。”

    徐浣尘料想他这般奇思怪想,如何便能成功,于是点了点头:“若真如你所言,那一路上可大大减少了我们麻烦,许你一事也无不可,但......”他正要说所许之事不可过激生事,但墨止何等狡猾,全不容他再多约束,便大大剌剌地走了过去。

    那三个汉子见他如此便大步走来,都怕他猝起发难,毕竟这两人方才只是稍显功夫,已是看出根基,但随即见那墨止步态慵懒随性,全不似要动手的样子,也便略略放心,但仍是怒目相视,直到墨止走到近前,才呼喊道:“你要做什么!”

    徐浣尘远远看着,只看到墨止低声与那三人交谈着什么,其间不但夸夸其谈,更是撩开袍襟,也不知是显摆着什么,但那三人的神情却是亲眼见着由恼怒转为惊诧,由惊诧再到将信将疑,互相呆望几眼。墨止再叨咕几句,那三个大汉似是如梦方醒般连连点头,竟拱起手来,样貌甚是谦卑,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怒意?

    墨止与那三人话语说罢,指了指桌上菜肴,那三人连连点头,不等墨止回身招呼,为首一人已是殷勤地跑向徐浣尘,徐浣尘方才见这汉子手上劲力实不在自己之下,见他跑来也暗中戒备,可那汉子表情此刻却是随和温暖,满面堆笑。与当初那般凶神恶煞已是不同。

    只见他跑到近身,拱了拱手,笑道:“徐少侠,对吧?咱们大水冲了龙王庙啦,多亏墨兄弟说清楚,咱们既然是一道上的,不如一同用饭如何?”

    徐浣尘被他态度骤变搞得一阵不解,但他说自己与他们一道,却是他不敢苟同,于是摇了摇头,说道:“我与你们并不是一道上的。”

    那汉子却也不以为忤,点了点头,让开一条道,笑道:“徐少侠说什么便是什么,您是万金之躯,哪能与我们一道呢?能和两位用上一餐,已是不易啦,快请。”

    徐浣尘侧头看去,却见墨止已经坐在桌上大口吃喝起来,而另外两人又是夹菜又是敬酒,可谓极尽谄媚,徐浣尘一时也想不透,但他自山上比武时便知墨止心思机变百出,若非他相助,自己此刻只怕还需将养那铁扇之伤。

    一想到此折,徐浣尘便点了点头,也在那大桌边坐下,墨止见他坐在身侧,又是一脸轻浮笑容凑了上去,好似在说着:“你看看,你可输我一事。”

    徐浣尘多年持重,虽是少年年纪,却已是老气横秋,心田沉静。对墨止这般轻佻浮躁的风格极是不适,当下也不理睬,只道墨止是自有妙招,但忖度着墨止心性,必定沉不住气,不需自己盘问,他便会主动上前告知。

    那为首的汉子走上前来,举杯说道:“在下侯长明,江湖人称摧峰手的便是,这两位皆是我把弟,极要好的,这位名字叫做朱韬,这位是季风波。方才是在下乱了方寸,竟与二位起了冲突,在下先饮一杯谢罪,还望二位少侠兄弟勿怪!”说着,大手指向下首两人,但见那两人虽不似侯长明那般高壮,却也算得上人高马大了。

    一见自己大哥带头,余下二人也各自起身陪酒,徐墨二人皆不饮酒,便倒了茶水回敬,侯长明饮下酒水,又是一声长叹。

    墨止问道:“侯大哥何故叹息?”

    侯长明只叹不语,一旁的朱韬眼色机敏,便连忙说道:“我家大哥实是因为侠义盟定品不公,故而有此一叹呐!”

    墨止问道:“我等虽非侠义盟门下,但见三位哥哥武艺卓绝,却不受重用,也是替三位委屈得紧。”

    徐浣尘听了只是皱眉,墨止根本不知道侠义盟是如何定品,又哪里知道这其中不公了?这三人功力虽是不低,但若是与那莫西东、李七襄等人相比,则更是大为不如,地位不及那两人再正常不过。

    方才墨止听得他们抱怨,已是猜出他们心中所思,如今顺着他们话头询问,不过是投石问路罢了。

    果然侯长明点头举杯:“墨兄弟知我苦闷!我们兄弟三人,原本念着锦衣剑神的名号,从赏金游侠加入到侠义盟中,只盼着能大展身手,可最终却只落得个麻衣品级,这可真是让人心寒!”

    听他话到此处,徐墨二人皆是聪慧心思,回想到当日莫西东等人皆着紫袍,后首几人皆着红衣,再随后所跟的便都是麻衣,如此一来,已是猜出他们身份规格,想来是麻衣品级便是最低,再高些的便是红衣,莫西东等人便是身份颇高的紫衣。

    当下墨止故作沉痛地连连点头,说道:“正是,我们此前与李七襄前辈相聚时,他便曾说过,侯长明、朱韬、季风波三位都是豪杰,却只得个麻衣之品,他老人家曾言说,若非有人从中作梗,你们三位至少是红衣品级!”

    这话一出,徐浣尘又是倒吸一口凉气,他虽也猜出这定品之类,但只是心存犹疑,却不想墨止居然直接脱口而出,言语之间,竟还标榜自己与李七襄相识,若是被人察觉了异样,只怕登时便要动起手来。

    可侯长明等人一听,却是眼中放光,大现喜色,连忙说道:“真的?李七襄前辈知道我们?”

    墨止点了点头,说道:“这是自然,只不过他老人家是紫衣品级,也不好对其他紫衣的意见加以驳斥,故而只能委屈三位了。”

    侯长明恨道:“果然!我就知道那姓韩的若是没有后台,绝不敢如此对待我们兄弟三人!”

    徐浣尘听得侠义盟中关系繁复杂乱,似是乌烟瘴气,正要暗自提醒墨止别再胡说,当心言多必失,但见墨止朝着自己暗暗一笑,示意他朝下看,他目光下移,却见墨止腰间悬着一块铁牌,寒光闪闪,日光之下隐隐泛出丝丝紫气,正是那日李七襄所赠,徐浣尘登时放心,原来墨止方才便是亮出这块牌子,自证身份。

    想来这牌子乃象征着侠义盟中极高地位,所持之人极有荣宠,故而此刻墨止无论说些什么,这几个人便都一股脑儿地接了下来。

    墨止一招手,示意三人凑近,那三人知道他必有密辛要谈,连忙凑近倾听,墨止故作神秘,低声说道:“李七襄前辈曾说,三位皆是豪杰,可却有人总也看你们不惯,欲要整治你们,若是三位能到钦阳大展身手,立下功业,那么旁人岂不是皆无话可说了?诸位也好再升一级。”

    侯长明听了却是皱眉,道:“这......确是李七襄前辈的意思么?我们兄弟三人奉命巡守此镇,若是自行离开,只怕不好交代吧。”说话间,他又是瞥了一眼墨止腰间铁牌,却见雕工材质,淡放寒芒,确系李七襄所赠。

    墨止一听,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徐浣尘见他如此,还以为他计穷辞竭,但一旁的侯长明等人先是见李七襄令牌,再听墨止言之凿凿甚合情理,此刻已是全然相信墨止所说,看他长叹不语,却是更急,连忙问道:“你叹什么气?”

    墨止摇头说道:“无他,我只叹李前辈还是看错了人!”

    侯长明怒道:“这是什么话,我们兄弟三人莫非还担不得李前辈的重任么?!”

    墨止说道:“诸位细想,如今盟中本就有人欲要对付你们,你们守在此处,顶天了闹个无功无过,此地离重桓山如此之近,等到何年何月蹦出一个魔道给你们立功?若你们去往钦阳城,那里血案方毕,必定大有可为,李前辈要你们与我们同去,这番心思,你们竟不领会!”

    这三人一听,方始顿悟,连连捶胸嗟叹,抱怨自己险些耽搁前程,幸好遇到墨止这个福星点名前路,连忙盛情相邀徐墨二人同行,墨止再三推脱,但却架不住三人热忱,这才勉强答应。

第六十八章 穿峡

    几人各自落座,侯长明等三人见了那寒铁令牌已是叹服之至,更兼墨止口齿伶俐,言语凿凿,将侠义盟定品之数当场说了个大概,更是令人不由得不信,当下夹菜斟酒,极是殷勤。

    “唉,想开我们三兄弟舍却那逍遥日子,入了侠义盟,本想着大展身手,却没料到以武定品却是这般不堪!”侯长明一边饮酒,一边长叹,其余两人闻听,也是各自长吁短叹,似是命运着实不公。

    墨止看了看眼前三人,心中冷笑一声,但表面仍是大大点头:“可不正是!李七襄前辈虽是紫衣品级,但又何尝不知麻衣之中有多少豪侠俊烈之士呢!我看眼前三位,便是佐证!”

    那三人正自惆怅,听得墨止句句说在心窝,更是大感相逢恨晚,借着酒劲,糊糊涂涂地说道:“什么‘一锦三紫五赤红,麻衣诛邪荡清风’!说得好听!依着我们兄弟看来,那三个紫衣也只有李七襄前辈最是德高望重,余下两人,殊不足道!”

    他们此刻虽酒醉嘴快,所言却也表明心迹,若论及当年声威,李七襄是实打实的会武气宗魁首,连侠义盟盟主张仙纵这剑宗第三都不免稍显逊色。

    可墨止却仍思索方才侯长明所说,心中暗道:“看来我所猜不错,侠义盟之中果然是按照衣着颜色划分等级,最高一人便是锦衣剑神,随后便有三名紫衣高手,接下来是五位红衣高手,而似眼前三人的麻衣品级则是最低,也难怪三人心中不服。”

    他思索速度极快,此刻马上接过话头,说道:“侯大哥说得没错!我曾见过紫衣的莫西东,此人武艺倒还罢了,单是品行,哪里担得起侠义二字?”

    侯长明本就感觉除了自己让人皆担不得重任,此刻更是抚掌长叹,眉宇之间尽是叹惋。

    墨止眼观神态,便凑上前低声说道:“故而依着小弟所见,三位大哥皆是人中之龙,何必委身此地受人辖制?如此十年八年过去,江湖上哪里还知道摧峰手的名号?我有一策,可保侯大哥三人半年之间跻身红衣,但不知三位大哥可有魄力,是否相信小弟。”

    他这话一说,可谓正正打在三人心坎,侯长明听得耳热,连酒都醒了大半,连忙问道:“兄弟既然与李前辈是忘年故交,又手持着李前辈的铁牌,自是盟中贵客,你与我兄弟又是交心,在下如何不信?还请兄弟不妨直言。”

    墨止清了清嗓子,此刻他已将侠义盟里外框架猜了个大概,便款款说道:“三位大哥何不与我等同去钦阳?如今西北惨案震动,必有魔道作祟,我们既有这牌子,则可得知事由密辛,再提前告知侯大哥,由三位领头伏魔,岂不是奇功屡立?”

    侯长明一听,登时喜形于色,但一旁的朱韬沉默已久,此刻却忽然摆了摆手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此次补天门乃是被人已绝顶武力屠戮殆尽,我们兄弟三人若是打头阵,岂不死无葬身之地么!”

    侯长明一听,也觉甚有道理,说道:“这个的确,看来这功怕是立不成了。”

    墨止听罢,与徐浣尘对视一眼,均是深觉眼前三人贪生怕死,好大喜功,心中极是不屑,徐浣尘脸色冷漠,不发一语,他本就不愿与让人牵扯,此刻自然也置身事外,而墨止却是眼珠子一转,旋即计上心来。

    “三位哥哥还是不信小弟,我既然说是替你们打听其中密辛,自然便是替你们打探那坦然无虞的好去处,岂能把几位大哥推到火上?若是如此,岂不是小弟失职了?”

    他这话说得极是坦诚模样,侯长明一阵大喜,又给墨止夹了一大块牛肉,说道:“兄弟你果然是妙人!我们兄弟如何福源深远,能遇到你啊,却不知我们兄弟能替你做些什么?”

    墨止说道:“咱们血性汉子,侠义相交,谈什么回报?我与三位大哥一见如故,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你们鹏屈笼中,忍不住相帮,日后几位大哥当了紫衣品级,统领万众兄弟,可别忘了记着咱们弟兄便好。”

    此刻侯长明三位已是听得如痴如醉,便好像三件紫衣锦绣已是摆在眼前,耳畔犹似想起江湖之中群豪相贺、美女酥音拂耳一般。

    一念及此,可谓神驰目眩,匆忙扒拉几口饭食,便要上路前往钦阳。

    几人就此跨马出行,侯长明三人历经江湖日久,此刻雄心勃勃,打头引路,而墨止与徐浣尘也是不疾不徐地跟在其后,徐浣尘方才一直不言不语,此刻皱起眉头,问道:“何必要与这几人同行?”

    墨止笑了笑,却是不语,而徐浣尘见他不说,知他心中当有计较,便也不再多问。

    五人策马而驰,晓行夜宿,匆匆便是十日过去,这一路上侯长明果然相待如同贵宾,好吃好喝地招待,墨止也是向来不客气,餐餐皆大饱口福,反而徐浣尘则是处处悬心。

    徐浣尘本以为墨止与他们同行便是要省出一路餐饭,如此虽也不坏,但师门已将银钱备得充足,不需让人也可自足其用,徐浣尘一时想之不透,便索性不再深思,如此一来,心静澄明,反倒自得自在。

    这一日骑行大半天,已至午后,徐浣尘计算着还需三个时辰方可至下一个驿馆,于是便道:“我们距离长松驿还有些距离,若是日暮前不能抵达,便只好荒野露宿了。”

    而那三人中最末一人季风波此刻却是勒马笑道:“徐少侠有所不知,我们今日日暮前莫说是长松驿,连扶阳驿也到得。”

    墨止看了看手中地图,扶阳驿尚在长松驿之后,相距数十里,已是离钦阳城极近的一个驿馆,抬眼再看看此刻几乎欲要日暮的天色,不禁奇道:“今日能到驿站歇脚,便已不易,如何还能到更前边去?”

    朱韬笑道:“这个便是墨兄弟不知的了,只管跟着我们兄弟三个走吧,决错不了的。”

    五个人虽朝着西走,但路途遥遥,不下千百里,即便快马驰骋,也需月余,然而侯长明等人立功心切,行走不过十日,生怕天大的功劳被让人抢去,便想要带着徐墨二人折走他途。

    原来这三人早年间便同行江湖,皆为赏金游侠行列,日日穿林渡河,求的便是要快人一步,早探听得各处小道,往往皆通达顺遂,若无这三人指引,外人绝难体察。

    只见复行不过数里,见一山壑,其外长草荒木郁郁葱葱,将这狭窄入口遮挡得严严实实,然而透过期间却是别有洞天,只见这是一处一线天峡,仅容五人鱼贯而行,这条路虽狭窄,但曲曲折折地却是大势朝前,如此直走,却比在大道上盘绕省力得多了,墨止一见,不禁喜道:“竟然还有这般便捷的路途!”

    随机转过头朝着徐浣尘笑了笑,原来他伙同着这三人一个原因,也是赌着会有自己不知的近路存在,徐浣尘见他满脸得色,也不理会,只是冷着脸庞走在前头,墨止撇了撇嘴,也跟着走了进去。

    此时暑热难耐,几人疾行大半日,已是口干舌燥,而这一线天之下却是清凉遮荫,脚下还有清泉叮咚,几人先是大口狂饮,才复前行。

    侯长明边走边笑道:“两位兄弟,如此近路我们可是省出了多少时间呐,其他人可没有我们兄弟几人这么熟的路。”

    他这话所说,实则是炫耀自夸,旁人皆不及他们这般给墨止便利,要墨止记下这番恩情。

    而墨止自然也是应道:“这是自然,三位大哥都是侠义汉子,在下必定与李七襄前辈秉知三位大德。”

    徐浣尘跟在最后,听墨止一路上净是拿李七襄挡箭,可推本溯源,墨止与李七襄不过一面之缘,哪里认得,若是到了钦阳,侯长明等人吵嚷着叫墨止前去引荐,岂不是露馅?他虽江湖经验不足,但生性严谨,料事于前,此刻不免担忧。

    众人方行至一半,却听得头顶一阵咯啦啦的石块声响,随即听得几声脚步声响,侯长明侧耳倾听,约莫有两人的脚步声,但各自奔驰甚快,好像各怀身法,连忙站定脚步,心中担忧若是自己几人在这一线天底部被人从上偷袭,可就只有束手待毙的份。

    头顶脚步声一阵纷杂,却是在这裂隙处站定,一个极是苍老的声音传来,语气之中净是慌乱愤怒,但饶是恼怒,却已经中气不足,显然气力不济,似是已经受伤:“你怎敢对我下手!你我相识多年!为了这一块牌子,一个名头!”

    而另一个声音则更显年轻,话语之中满是狡狡笑意:“为了一个名头?难道你还看不明白?日后江湖中执牛耳必是侠义盟,为着日后生活,你还不送我一阵顺风?何况你留下那些魔道妖人不杀,显然已是与他们暗通款曲,我今日除你乃是践行侠义之道!”

    众人听得吃惊,显然头顶山丘之上,两人竟是动手搏杀,虽不知具体如何情由,但事关侠义盟,五个人当即各怀心思,静神倾听。

    “师门之中只剩你我二人,那些人你也见了,无非是些老人孩子,哪里是什么魔道,你又何必要将他们一并打杀了?你如此狠毒,还有脸加入什么侠义盟!你与侠义二字又有什么相干!你不怕江湖耻笑么!”那老者越说气力越是低迷,说到最后已是虚喘连连,但话语之中怒意却是愈发盛大。

    年轻人哈哈一笑,声音却是颇为清脆,但杀气却也渐渐显露:“那些人是不是魔道,我其实并不关心,可我关心的是,盟里说他们是魔道,我便要去斩杀,老人小孩便不会是魔道么?他们曾与魔道妖人并处,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那年轻人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至于你嘛,此地人烟罕至,你死了又有谁知?让人只会说是魔道所为罢了,你救下魔道,最终却被魔道所杀,我回去必定通秉莫大侠,将你厚葬入土,也不枉你侠名了!”

    墨止虽不明情由,但那年轻人话中语气却是这般蛮横残暴,让他不由得想到乌袖镇惨案当夜,那策动血鸦的飞羽盟盟主孟展,一想到这些事由,心中怒恨交杂,脸色骤然而变,几欲冲上去将那说话之人就地斩杀方才泄愤。

    徐浣尘见墨止脸色倏地变了,整张脸通红发紫,眼眸中更是怒意如炽,不知他为何如此,连忙摁住墨止肩头,示意他万不可出声。

    墨止连连粗喘,这才勉强压下心中那翻滚着的熊熊恨意,但山崖之上,那老者仍自喝骂不休,但说道最后已是再无力气。

    忽然风中一阵犀利锐响飞驰而过,这般破空之声如此急劲,即便是墨止等人藏身峡底也听得分明,想来是那年轻人终于听不下去,痛下杀手,随即便是一声血肉爆绽之声,那老者惨呼一声,便再无言语,想来是已被一击致死。

    众人互相望了望,虽都是武学之士,但自问要在手中发力一招制敌尚且不易,更不要说一击取下人命,峡上之人究竟何人,终是不知,但众人心中自忖均非其敌,若是被人发现更是无从还手,于是各自屏息不语,待得头顶再无声响,又过了半个时辰,方才蹑手蹑脚地朝前走去。

第六十九章 荒野

    待得众人穿峡而出,天色已近昏暗,这一线天峡顶,却是座山峰,绵延极长,但并不险峻。

    墨止一言不发,跨马便朝着山上疾行,侯长明等人看得焦急,呼喊几声,见墨止竟全不回应,也只得匆匆追了上去,可墨止此刻心中有气,哪里顾得上等他们,只管策马爬山,霎时间便拉开十几丈的距离,所幸山丘并不甚高,众人始终得见其背影,故而还跟得上。

    墨止纵马行不多时,便到了山顶,却见山顶上是一片极其茂密的树林,一条狭长裂缝穿过山丘,便是方才众人得见天日的一线天之所,若不是众人从其间穿行,旁人见了,实难发现这脚下别有洞天。

    此时山顶弥漫着一片血腥气味,只见一道狭长的血迹自山崖边,一直延伸到一株桑树边上,长逾数丈,宛若红蛇,触目惊心。

    墨止下马过去,只见一位红衣老者颓然坐在树下,早已亡故多时。

    众人尚未靠近,已是被浓烈的血腥气冲得一阵呛鼻,却见那老者几乎坐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四下里流血如湖,老人的须发皆被血液浸泡得黏在一处,而更为骇人的是,这老者胸前至左肩,竟是被一股莫名巨力撕扯四散,此刻缺了半边胸膛臂膀,鲜血仍自汩汩流出,好似一眼行将干枯的泉水一般,两截断骨从血肉中穿刺而出,荧荧白光显得甚是恐怖,更兼此刻日色昏默,朦朦胧胧之下更显得阴气森森。

    众人一见,无不背生凉气,侯长明等人虽久游江湖,但何曾见过这般凶残的手法?再看这一地血迹,笔直地从山崖边延伸至此,想来是这老者受了如此重创,竟还一时未死,爬到此处,方才咽气,似是求生之念剧烈,又似是怨念难消。

    众人望着这一对翻白眼珠,空洞无神,血丝遍布,已是暗自心生凛冽,而几人中,数徐浣尘心境最是沉稳,端看多时竟也心生恐惧,生怕瞳仁蓦地翻转出来,与自己对望,当下连忙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墨止虽与这老者素不相识,可眼见着此人这般凄惨,心中霎时间便想起乌袖镇之中种种惨状,当夜孟展策动血鸦骤起突袭,便也是打着查探魔道的名号,行侠义之名,昨日今日,一般无二,此刻满地鲜血,借着皎洁月色,折射出冷红光芒,映得墨止脸庞已是阴晴不定,他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遍地鲜红,便如同那一夜之后的乌袖镇一般。

    这般血淋淋的侠义。

    墨止心乱如麻,一时不语,徐浣尘望了望这老者缺失的胸膛和左肩,心惊之余,却也横生疑窦,他心中暗暗琢磨:“什么武功,竟能将人体撕扯成这般模样?肉体残毁至此,倒像是某种力道由体内迸发,自内而外将身躯爆裂而开,可思索方今之世,哪里有这般有内而发使人肉体炸裂的武功?”

    侯长明见墨止一路上极是机灵,口齿之灵便机巧,更胜许多成年侠客,而此刻居然对着一具尸体面色倏忽变幻,眼眸之中时而迷惑时而杀意腾腾,大是不解。

    其实他却怎知,此刻墨止天人交战,心中好似狂风卷黄沙一般,躁乱几欲疯魔,脑海之中乌袖镇的惨状、父母的尸身、血鸦的瞳孔、孟展的笑声、沈沐川和孙青岩离去的背影,种种因素汇聚一处,闪回不休。

    不自觉间,汗水竟是顺着臂膀滴落到了地面,指甲亦是深深地陷入手掌之中,直直刺入血肉。

    徐浣尘方才盯着遗体思索,半晌也想不透究竟是什么武功能将人撕扯成这般样貌,但听得墨止在一旁呼吸之声渐渐沉重,几如低吼,一望之下登时大惊失色。

    他二人同出一门,功法一脉相承,心中猛地一阵大惊,宗门之中早就言及走火入魔之说,便是功法修习之时绝不可受外物侵扰,否则经脉逆转,血气浮涌,轻则残废,武功尽失,重则身亡,魂归九幽。

    可此时墨止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眼中闪烁不定,显然已是心魔横生,徐浣尘并不熟知墨止身世,更不知此刻他如何触动心中逆鳞,竟是忽而入了乱心境地,只道是他骤见鲜血,引得五内如煎。当下连忙掌抵墨止后背,欲要以自身功力,助墨止平心静气。

    然而掌劲方才输入墨止体内,徐浣尘竟是心中剧颤,原来此刻墨止体内经脉之乱,几如千军独木,四海鼎沸一般纷纷踏踏激荡暴走,狂乱之劲前所未见。

    徐浣尘心中一沉,他从未料到墨止内力竟达到这般。深厚境地,如此狂乱的内劲,如同湖海沸腾难以遏制,只怕是御玄宗长老亲临,亦难以平复,自己功力方才入体,登时被一股狂暴的力道反噬而来,如同凶恶的野兽一般,徐浣尘“啊”了一声,手掌被反震回来,胸口也是一阵剧痛,脸色瞬间化作惨白。

    墨止此刻眼前竟是那些凶恶之相纷至沓来,血腥淋漓,只觉心中怒恶之气攀升飞跃,再也控制不住。

    便正当此刻,忽地一股暖流自百会穴融融自生,一股清凉之意自璇玑穴缓缓腾起,一股柔和之力自涌泉穴翻腾而上,这三才大穴之中竟是陡然间各自生出一股不同内劲。

    墨止神识一明,脑海中那般狂恶乱相陡然之间清除无踪,但饶是如此,这一番天人交战,却比历经恶战更为疲累,颓然间便跪倒在地,汗水顺着面颊滴落如雨。

    侯长明等人从未见过这般场景,一时间更不敢发出丝毫响动,此刻见墨止眼中复有神采,这才上前问道:“墨兄弟,你还好么?”

    墨止此刻神识恢复,体内劲力也渐次平复,只是丹田处却隐隐作痛,但比之方才已是无比舒适,于是点头苦笑,说道:“不碍事,不碍事。”

    徐浣尘见墨止自那般迷乱躁动之际,居然自行恢复,极是吃惊,须知方才那般,便是宗门所说的走火入魔,心魔作祟之间,实是生死一线,若无精纯功力为外助,几乎是必死之局,可为何墨止竟能自行复原,实是匪夷所思,当即对眼前这位同门再生出几分好奇。

    墨止自入魔中苏醒,体力恢复倒快,此刻已是站起身子,说道:“我们将这前辈埋葬了吧。”

    他此前心中想到镇中父老及自己父母,哀怜之情推己及人,故而对眼前死者更是悲戚,当即拾取许多石块,将尸身草草盖过,算是一处极简坟冢,墨止对着坟冢拜了拜,说道:“前辈濒死之际,仍心念旁人,我虽不知您是何人,但......唉......”他开口欲言,但一时之间脑海之中竟是再度一阵烦乱,竟也不知如何措辞,只得长叹一声,又是拜了一拜,这才离去。

    此刻冷月横空,荒野渺渺,众人马踏平原,步履星河,耳边风声渐急,此地已近西北边陲大容关,风沙渐狂,尤其是到了夜间更是风狂沙恶,好在扶阳驿已是不远,几人便策马前行。

    众人经历方才一事,各自默然,侯长明等人见惯搏杀,方才那老者死状虽惨,却也不至于动摇心旌,可徐墨二人却是各怀心事,闭口不言。

    忽然几人耳听得一阵呼啸声起,马蹄杂沓,金铁交鸣之声猝然响起,远处竟是再起烟尘。

    黄沙莽莽之中,率先冲出两骑人马,随后烟尘溃散,又有十数骑人马追赶而至,显然是互相争斗,荒野死决。

    徐浣尘远远望去,却见那两骑之中,为首一人,居然是个貌美少女,虽是银月朦胧,却也得见这女子生得皮肤白皙,面貌娇美,此刻娥眉紧蹙,美目含怒,一头乌发飞扬夜间仍是光可鉴人。

    只是这女子美则美矣,眉宇之间却似蕴含几分煞气,映得原本娇美的面庞多了几分飒爽果决的英武之气,此刻身着铁灰色闪缎长袍,胯下一匹青鬃骏马,周身围着三名敌手,那三人各戴兽毛尖帽,身上所披的衣衫也多装饰皮毛,面貌均是高鼻深目,曲发短须,看着不似中原面相。

    而那余下一骑,更是好认,那人生得恍若肉山一般,双臂几如小树树干一般粗细,头顶半秃闪光,生得一副苍髯,魁梧壮健至极,连同胯下马匹都好似驮马一般大小,可纵马疾行,居然踏风扶沙,奔驰甚速。

    此人身量约莫当有丈余,手中倒拖一柄六棱熟铜棍,只不过这说是棍子,若要他使来,则需碗口一般粗细,在空中舞得猎猎狂响,宛若一道暗黄色光幕一般,此刻竟是以一人之躯,挡住身后十几骑人马追击。

    而那追击的十几人,也是浑身兽毛衣衫,口中呼喝的也非中原话语,咕噜咕噜地听不真切。

    侯长明说道:“那是北桓的骑兵,墨兄弟,北桓乃是游牧民族,骑兵甚是凶悍,我们不宜再耽搁功夫,不如先去驿馆为上。”

    墨止抬眼望去,见那两人合战十几个北桓骑兵,却也战得平分秋色,那少女看着纤腰一搦,劲力却是丝毫不弱,手中使一条亮银点金枪,此刻竟是舞得如同梨庭扫雪,银光烁烁,极是潇洒俊秀。

    枪尖扫处,连点周身,三名围攻的北桓骑兵,竟是当场被挑飞半空,横尸黄沙,而那壮汉手中铜棍更是骇人,棍风劈空,呼啸如同虎吼,挨着一下只怕便要筋断骨折,只不过以二人之力欲要合斗十几个骑兵,实是不易。

    墨止说道:“那两人都是中原人士,受外族围攻,我们不可见死不救。”

    当即也不管侯长明如何说,便拍马迎上,侯长明等三人暗自叹气,他三人只是求个功名而来,却不曾想遭遇这么多事,此刻颇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可既然已然涉身其中,便也各自抽刀迎上。

    墨止掣剑在手,策马近前,此刻那少女周身再度围上四人,那少女枪法虽精,却也只能得个守势,银枪乱舞之下,背身终是显露破绽,北桓骑兵极是骁勇善战,这一个寻常破绽,当即便有三条弯刀挥至。

    墨止与徐浣尘共同上前,剑尖颤动之处,所使的皆是御玄宗之中的精妙剑招,转瞬之间,竟是已将三名偷袭骑兵挑落马下。

    少女听得背后风响,本自觉非得受伤不可,但回身却见徐墨二人已解决背身疏虞之处,低声说道:“多谢!”

    众人无暇细说,眼前银光晃晃,竟是又有七八人杀到近前。

第七十章 怪力

    黄沙漫漫,寒月无情。

    此刻荒原之上,沙影激扬,几乎如同拔地而起的奋势黄龙。

    那少女一袭灰袍,甚是飒爽,眉宇之间横生煞气,手中银枪星点似雨,起落之间已是连挑数名北桓骑兵,这几路枪法使练开来,全无丝毫虚招,一举一动净是直指要害,而这招招实打实的进攻路数,北桓骑兵竟无招架之功,可见少女枪法已是洗练精干,果决万端。

    而与她同行的那肉山般的壮汉,看着年岁却是远大于这少女,已是四十几岁的相貌,可饶是如此,双臂仍浑如铜浇铁铸一般壮健,一条熟铜棍捏在手中,呼呼风响,声威并重,却又好似轻若无物,若非极强的劲力相续,实难为继。

    此人铜棍舞动,周身刮起一阵旋风,墨止看得震惊,他从未见过这般狂猛的力道,即便是那日御玄宗所见的黑衣人,那五丁开山掌的澎湃掌劲,比之眼前壮汉也是落了下乘,但若是论及刚柔并济的高深修为,眼前这壮汉却又是大大不如黑衣人了。

    墨止众人此时已是临近西北边陲之地,此地胡汉杂居,紧挨着的,便是以游牧掠夺著称的北桓部落,这游牧部落横跨西北至北境一线,领地广阔,骑兵精勇,此刻眼见着黄沙之中竟是又窜出十几名北桓骑兵,口中呼号,马跨弯弓,显然目标明确,就是奔着少女和壮汉而来。

    墨止不禁心中暗道:“这二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怎的教这域外白奴这般疯狂?”

    但思索无用,此刻已是数名兵丁攻至眼前,墨止一个惊醒,手中长剑不免稍稍一慢,但北桓兵勇何等勇悍,登时已是三条长矛、两柄弯刀攻袭到了眼前。

    徐浣尘星目横撇,剑比身快,半步抢上,侧进折行,拦在墨止身侧,手中长剑连挽银花,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剑身一化为三,犹如银龙一般架在那几杆兵刃之间,徐浣尘口中一声低喝,内劲传至剑身,攻来之兵几声脆响,竟纷纷断折,徐浣尘这一招所用的,乃是凝光剑法中一招“一气化三清”的路数,墨止自洞中石刻中虽曾得见,但徐浣尘以这般年纪竟使用得心应手,殊非易易,墨止口中不言,心中却也钦佩。

    “好小子!好剑法!”

    那壮汉忽地一声叫好,竟是恍若平地惊雷一般振聋发聩,此人声若洪钟,气势充沛,再看他手中铜棍少说也有数十斤沉重,他挥舞多时,气力竟然毫不衰竭,这等修为,亦是力压众人。

    这一声呼啸声透云端,连北桓骑兵那嘈杂的呼号声亦是被登时压过,数人被他气势所夺,呆立原地,壮汉哈哈大笑,手中铜棍平扫而过,径直将那数人头颅打得歪瘪变形,眨眼之间便已毙命。

    众人一看那壮汉周身少说也围着八九名骑兵,几如铁桶一般,但他竟仍心有余暇,关注着墨止等人,可见仍是游刃有余,举止不乱。

    可大漠之中呼喊声仍不停息,北桓骑兵源源不断地纷纷杀至,墨止看得着急,回身一瞅,此刻季风波与朱韬二人皆已受伤倒地,只余侯长明一人抽刀拼杀,这三人虽在劲力之上不弱于己,但论及招法精湛实则不堪大用,此三人着眼皆是名利,但此刻生死当前,三人竟也不弃彼此,这般所为却也当得起义气二字。

    墨止方才所见那老者身亡,此刻心中正是哀惋,只觉得那老者必定是被不义同伴出卖致死,此刻见那三人竟团结相互,朱韬与季风波虽倒地,仍自挥砍钢刀驱赶敌手,侯长明也是左右格挡,替身后两人抵下诸般杀招,但此人手劲虽大,武功却着实庸常,此刻早已左支右绌,眼见左右双肩顷刻间便皆中招,鲜血迸出,钢刀掉落。

    墨止心中一豪,对这三人大为改观,他本想着待得临近钦阳,便将三人穴道点住,扒下三人麻衣衣衫,自己与徐浣尘穿上,便可潜入英雄大会,但此刻思忖而来,却觉得自己反倒远不及三人磊落,当即纵身一跃,便来到侯长明身前,人在半空之时,长剑斗然抛出,掌劲随后而至,正是雍少余当初所教导的“二陵风雨”,剑掌齐出,这招式何等精妙,三个围攻的兵丁登时口喷鲜血而亡。

    “好啊,真他娘的好!”

    那壮汉又是一声叫好,正是看到墨止显露武功,他生性粗豪,并无点墨于胸,看两个少年虽是年纪不大,可功夫却精妙端稳,不由得张口大夸,可没说几个字便词穷,只是几句粗话倒是张口就来,于是便也不加修饰,这般呼号出口。

    那少女却是听得微微皱眉,待要开口,但那壮汉手使铜棍已是豪兴大发,棍舞若万丈金光,带动周身气旋,扬起黄沙斑驳,在身侧如同一颗大球逐渐汇聚。

    北桓骑兵看得口中呜呜哇哇地大叫,纷纷挺身相搏,想来是北桓人性子好勇斗狠,不惧强手,但那铜棍何等力道,只听得四下里一阵兵刃碎裂之声噼啪响起,伴着声声惨嚎,已是十几人倒飞出去,竟是手臂连着兵刃一齐断折,余下众兵勇眼见这壮汉这般凶悍,这才心生惧意,纷纷策马遁逃而去。

    “痛快!真是痛快!一群鞑子真是不要脸!呸!”

    壮汉冲着骑兵背影大吼逞雄,但北桓马快,早已奔出十几丈远,再听不见他丝毫吼声,只留下满地横尸。

    壮汉连骂几句仍不解恨,正要再度开口,身边少女却是正色说道:“山叔叔,莫要再骂了。”

    众人方才悍斗无暇,此刻听这少女开口言语,才听出话音清脆悠扬,极透人心,但话语之中却无丝毫柔媚之气,反而刚毅非凡,便好似丝竹奏战歌一般与众不同,行止之间,飒爽飘逸,一番风度远胜世间许多须眉。

    “诸位,多谢!”

    少女朝着徐墨二人拱手称谢,而这行的一礼居然是男礼,但众人见她气度飞扬,翰逸神飞,一时之间竟也不觉有异,徐浣尘拱手说道:

    “客气了,阁下二人武艺高明,还未请教。”

    少女娥眉微蹙,似有难处,说道:“我们二人并没有什么师门来处,遇到这群鞑子实属凑巧。”

    这话语一出,众人心中倒也了然,显然少女并不愿透露底细,二人功夫这般不凡,北桓人追杀得又是如此急迫,必定身份不同凡响。

    其实江湖之中,隐藏师门来历并非稀奇,只是方才众人联手退敌,此刻心中已有敌忾之谊,但话语之中,少女却是神情冷淡,似乎丝毫不将这相救的交情放在心上,众人心中不禁各自略感不悦。

    那壮汉却是笑道:“你们两个娃娃,功夫高的很呐!只不过比我们还差不少,哈哈,哈哈!”

    这汉子年岁虽长,但性子憨直,心中想到什么,口中便说道什么,全没在意听者的心思,其实方才他巨力退敌,众人各自都知道,此人功力之高,即便己方五人联手,亦非匹配,但此刻听他这般说,却是着实感到不快。

    侯长明哼了一声,说道:“说我们不如你,你倒托大!来来来,我看看这铜棍子有几分斤两!”

    从来皆是同行成仇,其实武道亦是如此,相同武功路数之人遇见,难免各自不服,侯长明人送外号“摧峰手”,赞的便是他手劲极大,力可摧峰。他自然知道这壮汉一身怪力,武艺远在自己之上,但此刻听他语气,却是由衷恼怒,故而提出观看铜棒,谅他一根铜棒能有几十斤来?如此一来,便不必与他较技,又可展示自家武学,实不弱于人。

    壮汉笑道:“我说的是那两个娃娃,你的武功可不大行。”

    少女摇了摇头,说道:“山叔叔,不要再说啦,再说你又要得罪人了。”

    壮汉闻言,倒显出疑惑之色,说道:“怎的进了关,连实话也说不得?他武功本就差得紧。”

    侯长明听他二人对话,显然极是轻视自己,登时火冒三丈,怒道:“说什么我功夫不行!我倒看看你有多少能耐!”

    说罢,抬手便朝着壮汉手中的熟铜棒掠去,这一番下手,掌劲带风,他欲要一鸣惊人,已是使上了十成十的力道,可壮汉仍是哈哈一笑,说道:“你功夫不好,脾气却大,你要看,我便给你看!”说着,手上一松,任那熟铜棒自然倾倒。

    侯长明本以为壮汉若要为难自己,松手一瞬便要再推上一股力道,介时力随棒走,可就殊难接住,但见壮汉只是五指齐松,铜棒倒斜,心中暗暗发笑:“你一条棍子最多三四十斤分量,莫非还真能压垮谁了?”当即掌劲运足,一把便握住那铜棍端处。

    岂料只是堪堪接手之际,掌源处便如同被人持大锤猛然轰击一般,臂上如担山岳,一股极其沉重的大力,顺着棒势倾轧而至。

    侯长明整条手臂连同肩膀、胸膛一线,皆是一阵轰然剧颤,口中闷哼一声,连双臂齐上也来不及,连忙缩臂退开,连退三步,才堪堪站定,心中大为惊惧,方才那一根铜棍似是有千钧之重,自己若是放手慢些,仿佛就要被压作肉泥,惨死当场。

    那铜棒被他方才以十成的力道托举,竟未曾停滞片刻,便疾疾倒下,虽是挨着黄沙,却陡然间陷入地面数寸,霎时间如同被镶嵌在地面上一般。

    “哈哈哈,说了你不成吧!”壮汉长笑几声,伸出大脚,在沙土上一铲,整条铜棍“通”地一声闷响,立时倒竖而起,徐墨二人看得分明,对望一眼,这般力道可不就是一力降十会的法子,有这等雄沉之力,任你如何剑法花样来到,都只一棍破之即可。

    少女拱了拱手,说道:“得罪,只不过我们二人实是有不可说的缘故,今日就此别过,日后若是有缘,定当重谢。”

    说罢,单手一抓缰绳,飞身上马,她的身法却是轻如飞鸿,与那壮汉极为不同。

    银月之下,寒风吹彻,少女玉面生寒,朝着众人淡淡一撇,便打马疾驰而去。

    壮汉瞅了瞅徐墨二人,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双脚一跺,整个人飞身便上了自己那匹高大异常的驮马背上,驮马一声嘶鸣,壮汉双腿一夹,驮马四蹄乱蹬,也随着少女远远行去。

    “真是两个怪人......”墨止暗暗说道,便回身去检查侯长明三人伤势。

第七十一章 夜语

    扶阳驿站前,灯火昏暗,仅有的几支火把在夜间风沙之下,显得飘摇明灭,似是时刻便要熄灭,远处的黄沙漫漫,是边陲之地最常见的画卷,此刻夜中狂风疾吹,普通黑雾般的沙砾呼啸着与天幕浑然一体。

    驿站之中隐隐传来吆喝笑骂之声,显然虽是时至深夜,竟仍欢娱酒宴未停,一股浓重的烈酒味道萦绕在这孤僻驿站四周。

    店小二支着头颅,眼皮不住地打架,早已困倦,但眼前厅堂之中,仍有十几个大汉,猜枚斗饮,酒兴正酣。

    店小二在这驿站中早已待了数年,深知此地边陲广远,所居的不是外族异人,便是粗野莽汉,一个也得罪不起,故而自己连着几次瞌睡中,头磕柜台,也不敢说出哪怕半句异议。

    那十几个汉子虽非北桓族人,所说的皆是汉话,但话语之中极是粗野,每每到来,皆是呼啸相聚,饮酒食肉,不折腾到半夜时分绝不离去。

    这般穿着行径之人,近几个月来往甚众,据说是叫做侠义盟的江湖门派,店小二自也不愿多做打听,他在此地见多了武技相斗,拳脚之下生死难料。故而早就了然知多错多的道理,只想着平安度日便可,期盼着这一夜千万莫要有什么事端才好。

    “大哥,我看这英雄大会没几日便要召开了,也不知这一次江湖上都能请来哪些大家?”众人饮酒谈天,其中一人忽然说道。

    十几人之中,为首大哥手端粗瓷大碗,猛地饮下一盏,口中“嘁”了一声,笑道:“嘿,以咱们盟主在江湖上的名望,只怕是三大宗门都要给些面子,何况这一次情况紧急,据说魔道势力来头不小,咱们侠义盟里五个红衣之中,已有两人带队出关搜寻魔道,多日过去竟全无音讯,盟主这几天也着急着呢!”

    众人一听“魔道”二字,都是连声咒骂,大多是喝骂他们平白无故又要生事,害得自己也不得消停,为首大哥大声说道:“别的不说吧,就说前几个月,魔道凶星青辰就传说曾在西境现身,当时咱们侠义盟还未结成一派,各自叫做‘赏金游侠’,当时仅仅那一个青辰,居然伤了二十几名游侠,竟都没能拿住,若是魔道这次将三个凶星聚齐,只怕还真不好对付!”

    而一旁角落里,坐着一个俊朗少年,听到此刻,好似来了兴致,提声问道:“哦?青辰曾在此现身?那后来却又如何被他走脱了?”

    众人闻声回望,只见角落里的少年风尘仆仆,虽是一身白袍,却是风沙之中化作灰黄颜色,但面相清灵飞扬,虽沾染尘埃,却绝非久居塞外的样貌。

    众人一看,便记起来,这少年方才不久才顶着风沙赶来投宿,随行五人中,倒有两人身上带伤,此刻同伴已各自回房,只剩下他一人偏坐一隅,此刻才突然发问。

    众人久在塞外,见得惯了带伤之人,故而此刻倒也并不多想,更不深思眼前这少年究竟是谁。

    “小子,你倒问得关键!”领头大哥一拍大腿,笑着说道,“魔道青辰,乃是当年正魔大战之中余孽,虽是被澄音寺祖鸿大师打伤,但其功力仍是不俗,当时围捕他,我也曾在场!”

    旁人听得他这般说,骤然间来了兴致,纷纷吆喝着要他说个分明,那领头大哥喝了酒水,此刻正在兴头,见众人相求,不禁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当时在咱们赏金游侠里传的消息也是极响,这老魔头隐藏了十多年,也不知如何就突然现身,据说先是屠戮了江南一个镇子,又是在江延城连咱们莫西东大侠都打败了!”

    旁人一听,各自惊呼:“莫西东大侠的身手竟都输了!”

    只有那少年听到此处,却是微微皱眉,似乎并不采信,听得江南一镇惨遭屠戮,面容之上闪过一丝悲戚。

    领头大哥大大点头,说道:“正是!据说那青辰十几年间武艺反倒长进,从江延城一路到了咱们西境一带,行事极是猖狂高调,此人乃是咱们正道公敌,我们哪能容他?何况此人身负极其厚重的赏银,自然也不可放过,当时便聚集了三十几个好手,在大容关埋伏于他,我们知道青辰是暗器名家,故而专门布了个铁网大阵,专门破他暗器!”

    左首的汉子一听,随即叫道:“我知道!这铁网子极是厉害,寻常刀剑都不能破开,据说是......据说是,什么大师专门铸造的家伙事,如此一来,青辰必定跑不脱了!”

    那少年却是笑道:“你不曾听他说,青辰伤了二十几个人还是走脱了,这几面铁网子,如何困得住这等高手!”

    众人一听那少年话语中却好似向着魔道,各自斜睨不悦,领头大哥白了那少年一眼,但却也不得不低声言语:“不过要说起来,青辰的确有些手段,当时那天罗地网阵可说是周密至极,可就是困他不住,我虽在场,但却看不透他那妖术,也不曾见他手法如何变动,但铁菱却分分明明地绕过铁网,径直插在一众兄弟背门之上,所打的皆是心俞穴的方位,如此便折了十几二十个兄弟,几乎都是在转瞬之间。”

    少年闻听点了点头,似乎颇为得意,但一旁众人见他如此,却纷纷不满,各自说道:“你这小子,听魔道逞凶,倒好像得意,你到底是哪边的!”

    这少年自然便是墨止了,此前他带着众人来此投宿,他与徐浣尘二人取包袱中的疗伤药物给朱韬和季风波敷上,便各自休息,徐浣尘为人沉静不喜交际,回到屋中便再不言语,墨止单个无聊,便溜到外首,听一众侠义盟帮众闲侃,本置身事外,但恍然间听闻孙青岩的动向,不由得认真起来,此刻听孙青岩以一人之力挫败赏金游侠几十人的围捕,不禁心中大喜,竟现于颜色,引得众人不悦。

    他一见眼前众人呼喝逼问,也并不慌乱,他自离家至今,所见凶险只怕早已超过旁人十倍,此刻情形反倒轻松,于是笑了笑,说道:“你们几十个人抓不得青辰,便来为难我一个孩子,我听那大哥讲得精彩,故而神思投入,又有什么打紧?后面又如何了?”

    众人虽一时听得赏金游侠进攻不利,愧中生怒,但眼见墨止的确年纪不大,想着一个稚弱孩童,能有几分见识,便各自哼了一声不再理睬。

    领头大哥听墨止夸他话语精彩,心中却也少了几分恼怒,再开口时,更是添油加醋,将那一日如何激战,孙青岩如何使用妖法投掷暗器,一一说得极是玄奥,一会说暗器带着阴风,能伤人气海,一会说暗器长了眼睛,能自寻穴道,几句话下来,孙青岩好似便是幽冥厉鬼一般,眼睛瞅着谁,暗器便登时百步取下性命。

    身侧众人自然听得噤若寒蝉,纷纷叫嚷着魔道妖孽果然诡异,只有墨止听在耳中大觉自豪,想来那孙青岩的暗器功力自然远胜自己百倍,眼前众人武功粗鄙,如何是孙青岩手中铁菱的对手?是以连摘星手的来去路数都看不真切,还道是什么妖法。

    墨止心中暗想:“聚集乌合之众,摆几张铁网子便想围捕只怕的确痴人说梦。”

    “后来呢?那青辰又逃往了何处?”

    带头大哥一听,却连连叹气,说道:“说来惭愧,我们几十人围捕不力,教青辰逃了,但当时李七襄前辈却在场,将青辰拦了下来。”

    众人一听,大大放心,笑道:“李前辈功力通玄,必定将青辰打杀了吧!”

    带头大哥摇了摇头,说道:“青辰武艺虽强,但相较之下却敌不过李七襄前辈,但那妖人确确实实一身妖法,连扔了几枚黑丸出来,其间蕴藏着滚滚黑气,一经触碰便熏然大作,遮天蔽日万物不见,故而给他逃了。”

    墨止方才听得李七襄亲自拦截,本大为悬心,李七襄功力之高人所共知,再听到孙青岩虽是不敌,却也可脱身,便再度放心,大大松了一口气。

    离他近些的麻衣武者听到他长出了一口气,本欲责问他为何频频相向魔道,但此刻驿站大门竟是被一股外力轰然震开,狂风霎时间灌入厅堂,惊得店小二从柜台上几乎摔倒,众人吃了一惊,纷纷朝门口望去,也便无人理会墨止方才叹气之过。

    只见门口站着一人,身着侠义盟红袍,领着数名麻衣门众,墨止见此人生得满脸灰白,混若病鬼,阴恻恻地冷面扫视,如同僵尸一般,看了便一阵不舒服,再加上他这半死不死的面色,搭上一身艳红长袍,更是极不协调,登时挪开目光,并不与他相视。

    而屋中一众麻衣尽皆起身,领头大哥施礼说道:“无逢护法深夜来到,不知有什么差遣?”

    那病鬼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众人,缓缓开口,话语也是如他面相一般阴冷刺骨,不带丝毫生气:“魔道猖獗,你们几个倒过得潇洒。”

    说罢,抬手一挥,红袖兜头便朝着领头大哥天灵扫了下去,但饶是这一甩衣袖的力道,却是似缓实急,带着极强力道,领头大哥闷哼一声,竟是被打得头骨碎裂,不及多说半句,竟自倒地而亡。

    墨止吃了一惊,他哪里想到,方才还言语凿凿的大好活人,竟然被顷刻间一击毙命,想来这病鬼所甩不过袍袖,但若是功力修习至颇高阶段,即便这等绵柔之物,亦可蕴含力道,此人功力想来极高,但如此对待同门,却是他从所未见。

    一众麻衣此刻更是吓得不敢多说半句,强自按下心中惊悚,低垂束手,生怕哪一下再惹得这病鬼不悦,便凭白丢了性命。

    那僵尸病鬼眼神如同一条滑腻腻的毒蛇,阴冷歹毒,扫视得众人背脊冰凉,墨止虽未与他相视,但仅仅看到片刻间所言所行,已是心中大感恶心,但如此功力自己实非其敌,便伏在桌面,如同醉倒了一般。

    病鬼看了几眼,便冷冷说道:“你们觉得围捕青辰失败,还是件谈资不成?要你们在此显摆的吗?我们这几日在关外除魔卫道,你们倒在此寻欢作乐,你们可知,我们有几十个兄弟,都被魔道在大容关外捉拿住了!”

    众人闻言,齐声说道:“我等愿追随柳无逢大人,出关除魔!”

第七十二章 夺门

    那红衣病鬼名字叫做柳无逢,他一双柳叶儿似的眼睛冷冷地扫过眼前众人,眼眸之中几乎不带丝毫情感,和僵尸几无二致,即便是不与其对视,墨止都感到一阵不适,心中暗暗说道:“侠义盟名字叫得好听,可门下怎竟是这般怪人?”

    柳无逢扫了眼前众人几圈,口中阴恻恻地说道:“等你们几个草包去关外寻我兄弟,只怕他们只剩下尸体给你们拖回来,你们几个先随我回钦阳,盟主这几日便要来主持英雄大会,若是再有疏漏,这便是你们的下场。”说着,便指了指此刻横尸一旁的领头大哥。

    众人一见,早已心胆俱裂,各个一拜再拜,大表赤诚,左首一人连连拱手,小声说道:“却不知困在关外的几位红衣主子,该如何营救?”

    柳无逢冷眼横撇,尖锐地笑了一声,说道:“你倒孝顺,不过我那几个兄弟的功夫,抵挡数日也不成问题,你们几个此刻便跟我走,钦阳城里混得开了,自然有你们各般好处。”

    墨止方才见他铁袖挥舞,便取下人命,已是知晓此人心性冷酷凶残,功夫更是超凡,但凡要以这等柔软之物使出刚猛力道已属不易,非得是江湖中修为极高的内家高手不可为之,若说是要一击之下取人性命,则更是难上加难,他素来知晓,但凡内家高手,必得养气炼精,往往都仙风道骨,面色红润,可眼前这人一脸活死人的样貌,哪里有丝毫名家风范?

    好在柳无逢虽功力高超,却丝毫不把旁人看在眼中,他只是冷哼一声,便带着十几个麻衣门众出门离去,只剩下店小二一脸惊惧,和那具僵卧一旁的尸体。

    此刻店小二早吓得面如土色,愣愣地瞧着眼前横尸,半句话都再说不出来。

    驿站之中,从喧闹到死寂不过一瞬之间,墨止望了望门外众人,此刻众人跨马西向,早已奔驰得远了,墨止这才问道:“店家,钦阳城离此处还有多少路途?”

    店小二眼神一阵发直,半天回不过神,墨止见他着实是三魂不存七魄不再,竟是被这陡然剧变吓得宛若呆傻,不由得长叹一声,仰头一望,深夜月色如银,自他离家之后,所遇诸事实是令他大感迥异。

    曾经在墨止心中,天下正魔之道早已分好,黑白界限极是分明,自幼他便听旁人讲过,正道武林,豪侠仗义,扶危济困,煞是潇洒,可数月以来自己所见所闻,却是让他心中暗生失落。

    “侠义盟......侠义盟......”

    墨止口中低声念叨着这三个字,口中喃喃低语:“若是起个名字就能自号侠义,这天下岂不是没有坏人了?这般侠义,又和作恶有何不同?”

    言到此处,眼前又忽然闪过莫西东满脸狡黠的模样,和一路所见侠义盟门众嚣张跋扈,肆意人命的行径,不由得一声长叹,心中一时混沌不清。

    “若是能诛邪灭妖,我倒觉得并无不妥。”

    墨止闻听这凉水一般的话语从背后响起,不必回头也知道必定是徐浣尘到了,这两位少年从相识起,便处处皆是矛盾,虽见面不多,却着实透着脾气不对付。

    此刻听徐浣尘这般说,大违心道,墨止便皱起眉头问道:“可若是人人皆打着侠义之名,行凶残之事,天下正魔岂非混乱不分?”

    徐浣尘扶了一把长椅坐下,说道:“师傅曾说,卫道之策,在于除恶务尽四个字,他老人家当年一念之差,给魔道留下一条生路,多年来已是自咎不已,今日魔道猖獗,想来便是当初未竟大业的缘故,故而我时常想着,若是可将天下魔道一举灭之,乃是至正大道,这其中难免有人命伤损,但既然所求的乃是正道昭炯,略有矫枉过正,或也并无不可。”

    墨止说道:“可一路上你也见了,侯长明三人作威作福,方才这僵尸脸夺人性命也是眨眼之间,如此行径莫非称得上侠义二字么?”

    徐浣尘说道:“除魔卫道,乃是大义所在,他们几人,小义有亏,但若能在除魔之事弥补,倒也算不得业障。”

    墨止听了只觉稀奇,他难以相信当今天下第一宗门之中的第一弟子竟能说出这般话语,但看徐浣尘面色沉静如常,浑不似玩笑话,正是心中所想。

    墨止说道:“可天下性命,又岂有大小之分了?莫非哪些人的命专为大义而死,又有谁家的娃儿生来便要被小义亡故?”

    徐浣尘便又说道:“天下性命虽是一般无二,但若是因一时心慈,惜数命而舍芸芸众生,反放纵魔道复生,介时天下生灵涂炭,岂不是本末倒置?何况我们时常所见都并非全貌,有些你以为清白之人,其实可能并非清白,你且看江南那个被屠戮的镇子......”

    “江南那个镇子,便是我家!”

    徐浣尘被墨止突如其来一声大喝吓了一跳,见墨止此刻脸色一片惨白,面容之上满是哀情,绝非妄言的样子。

    徐浣尘素来全不关注旁人,一心所向皆是修道持正,旁物只道皆为过往虚幻,但此刻单单只是联想起那屠镇之事便已心惊,何况墨止竟是亲身经历,当下也一阵语塞。

    墨止惨笑一声,眼眶中泪水渐生:“江湖之中,一直皆说,是魔道把江南乌袖镇夷为平地,是也不是?还说我家乡众人与魔道不清不楚,是也不是?”

    徐浣尘回想起来,墨止所言,确与当初江湖通传大相符合,于是点了点头,说道:“确有此言,我记得是飞羽盟通传天下,乌袖镇与魔道暗通款曲,借着行镖之名打家劫舍,掠夺银钱作为魔道复兴的军需之用,可一朝分赃不均,竟起了杀心,不料反遭魔道凶星青辰算计,屠戮了全镇性命,飞羽盟堂主孟展率部不敌,反倒被打得全军覆没,自己折断了四肢,侥幸逃得性命,这事当时在江湖之上传的极广,飞羽盟一时声望极隆。”

    墨止听罢,怒到极处,回想起当夜孟展所说所为,只觉得胸膛之间似是生出一团怨毒的火焰,灼烧得他几欲窒息,他待要开口言说,但此刻心绪如同翻海倒波,心语繁杂,一股脑儿涌到嘴边,反倒不似往日话语机变,粗喘了几口大气,泪水颗颗滴落,这才说道:“如此我便明白了。”

    徐浣尘问道:“明白什么?”

    墨止说道:“当初孟展驱策漫天血鸦,袭击我家时,也说自己是仗行侠义之道,看来只要通秉‘侠义正道’的头衔,便可无忌所为。”

    徐浣尘闻言,惊道:“你说什么?是飞羽盟驱策血鸦?袭击了乌袖镇?”

    墨止点了点头:“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么?我家中父母,镇上百姓,他们犯了什么过错?怎就不甚清白?莫非人心是非,是正道武林可一言以蔽之的吗?”

    徐浣尘被他一番抢白,竟也回不上半句,所听者乃是大感悖逆天心人道的所为,沉吟半晌,方才说道:“你可知血鸦乃是凶煞邪物,大违天道人伦,即便是当年魔道声势滔天,也不曾豢养过这等东西?”

    墨止冷冷瞥了他一眼,说道:“你所说的,我早知晓,不需要你再告诉我一遍,飞羽盟与我血仇不共戴天,我绝不会放过。”

    徐浣尘摇了摇头,说道:“你心中戾气如此之盛,难免被心魔吞噬,如此一来道业怎成?”

    墨止冷笑道:“什么道业?与我何干?我本来到宗门学艺,为的便是替父母报仇,我所作所为皆有因果,但却绝没有一个因连着什么道业!”

    徐浣尘被他一番言语说得极是吃惊,他自幼修道,所听所闻皆是道业是天,灵台不得有丝毫俗尘,可墨止所言却句句与宗门之道悖逆,单是方才言论,被罚上一个月忏过峰闭关都不为过。

    而此刻,一旁的店小二却隐隐约约地回了几分神识,恍恍惚惚地说道:“你们说的飞羽盟,是不是养着许多鸟雀的那个门派?”

    墨止其实不知,飞羽盟虽暗地里豢养血鸦,但明面上却是与鹰隼飞鸽鸟雀为友,一门武学皆是从飞鸟扑击振翅中所悟,他当夜只见了漫天飞鸦,但此刻听店小二所说,心中骤然而明,连忙说道:“正是,你莫非见过这般人么?”

    店小二叹了口气,说道:“见过的,数月之前,侠义盟才在钦阳城开宗立派,便有个年轻人带着几十人和无数鸟雀鹰隼前来投奔聚义,当时便在我这店中住了半月,每日光是收拾鸟羽鸟屎都十分麻烦,故而有些印象。”

    徐浣尘奇道:“如此说来,飞羽盟竟入了侠义盟的统辖?”

    店小二耸了耸肩,说道:“你们江湖事,我可不明白,但当时为首几个人,身上都带着剑伤,好像是被人追逼不过,才赶来投奔的。”

    墨止突然大笑,狠狠说道:“必然是沐川叔去找他们晦气了!这群恶人该当被刺上一万剑!店家你快说说,那伙人后来去了哪里?”

    店小二抬手朝屋外一指,说道:“自然是钦阳城,养鸟的客人中,带头一人是个俊俏的青年,后来穿着一件紫色长衫投奔钦阳城去了,我看平日里穿红衣的侠爷都极少见,穿紫衣的我倒头回见,也不知道是什么位份。”

    墨止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悸动,说不上是快慰还是焦躁,如此听来,当初屠戮乌袖镇的飞羽盟众人此刻竟都在钦阳城中。

    他本想着,血仇虽同海深,可飞羽盟毕竟淡入江湖无处寻觅,兴许毕其一生也难以寻到,可如今骤然惊闻,霎时间浑身经络之间如走电流,半边身子几乎痛麻难当,连头发都立了起来。

    他霍然站起,也顾不得徐浣尘呼喊,抢身出门,便跨马朝着钦阳城奔驰了出去,他此刻身法奇快,待得徐浣尘追身而出。时,墨止早已骑上马匹,奔到数丈开外。

第七十三章 入城

    夜风如刀,虽时节已到了暑季,可在这西北边关大漠之地,夜间却仍是一派衰败枯凉的景象,好似这朔漠狂沙,数百年来,从未停歇过。

    此刻,大漠之上,一道尘埃激扬,如同漫漫长夜中一条奋鬣苍龙一般,朝着不远处的一座坚城疾驰而去,墨止策马狂奔之下,眼眸中闪着如同星光一般异样的光芒。

    纵然是长夜悲凉,可此刻墨止心中却蕴含着一股火热的灼痛,这种感觉是一种此前从没有体验过的奇异心境,似是期待,又似是惧怕,虽然沈沐川曾言说过,乌袖镇覆灭,除却血鸦飞袭之外,另有背后隐情,可飞羽盟之诸般行径,却是一切发始之端,这一点,在墨止心中,从未有过丝毫动摇。

    背后的黑手,可留待日后查探,但飞羽盟的血账,不可不算。

    他原本料想着,飞羽盟淡入江湖,还需数年光景才可能寻觅到,可转瞬之间竟这般接近,他心中由是激动,但回想起那满天嘶鸣的血鸦重云,却始终让他大感惴惴,如若真的遇到,自己确有把握胜之么?

    钦阳城乃是西北边疆重镇,自大魏结束乱世兵争,建立起疆域辽阔的帝国之后,便构筑起了一条犹如天堑鸿沟一般西北防线,守御关外异族,不使其越境掠夺,而钦阳城便正是这条防线的起始之处,别名“侠城”。

    原来当年正魔激战,正道本已无胜算,但偏偏就是靠着御玄宗辜御清、澄音寺祖鸿大师与寒叶谷孟元秋三人之力,一举反扑,连挫魔兵七十三阵,将魔道群魁困锁在钦阳城西北侧的疾风原上,最终一举胜之,这一战乾坤定,天下三大宗门地位固然稳如磐石,钦阳城也由此成了天下正道侠士心中圣地所在,侠义盟聚义于此,也是大有深意。

    墨止策马奔驰约莫一个时辰,已见晨光在沙丘边缘描摹金边,此刻风沙顿止,一座土石坚城伫立眼前,只见这座城池垣深磊重,壁垒森严,四面敌台飘扬战旗猎猎,一块硕大的青石大板悬在城头,以极其钝拙沉厚的笔法,镌刻着“钦阳侠城”四个大字。

    此刻临近英雄大会召开,可谓江湖人尽皆知,群情鼎沸,数月以来各路江湖人士纷至沓来,一路上所见之人,各执兵刃,刀剑之属反倒稀松平常,墨止一路所见的,净是些见了都叫不上名字的古怪兵刃,所见之人,也均是各生奇怪模样。

    墨止打马来到城门,只见此刻城门口吊桥下落,城门口早排着一条极长的队伍,侯着入城。

    墨止昨夜夺门而出,趁夜而至,却不想这里已等了这么多人,想来是彻夜蹲守,争的便是个入城的名额。

    果然,待不多时,城门口吊桥下落,城门前一众人等纷纷抬头,话语杂沓,转瞬间纷纷乱乱,极是嘈杂。

    只见却有一人,身着粗布衣衫,静立城门之前,口中一声哨呼,极是响亮,显然是暗运气劲,欲要震慑众人。

    墨止方一听他口中声起,便已猜知他功力绝高不过自己,待得听他喊声未歇,中气尚足之际,自感气海宁定,全无不适,更是确认此人功力虽是不低,却也不过如此。

    但此刻城前众人功力参差不齐,许多人乍一听得,已是被震得头晕眼花,立足不定,口中更是呼喊不出半个字来。

    由此一来,四下里嘈杂纷乱之声果然被压制下大半,即便是那些闻听之后体内无异的高手,也不再多言,静静地注视眼前。

    那麻衣门下上前略略拱手,朝着众人行了一礼,说道:“蔽派举召义盟,诸位贵客到来,实是蓬荜生辉,然侠城地窄偏僻,恐难奉周全,还请诸位皆取出蔽盟令牌,作为凭证入城。”

    他方才纵声长啸,声音并不甚高,可此番开口言说,声势浑厚,话语虽过,却始终隆隆在耳,墨止听后,心中也不由得暗暗佩服:“看来此人功力并不在于一时爆发之力,而是长于经久不散之功,没想到这侠义盟网罗了这么多高手,即便是这品级最低的麻衣门客都有此等功力,若要潜入其中寻到飞羽盟帮众,只怕更加不易。”

    他心中固然焦急,可眼前众人则更是恼火,原来这侠义盟势力极大,锦衣剑神张仙纵又盛名赫赫,故而派发给各门各派的令牌极是有限。

    眼前众人虽不下百人,但真正怀揣令牌而来的只怕不到十一,这一下群情耸动,纷纷怒喝出来。

    而那守门之人却如同早有预料一般,对眼前众人怒喝咆哮,竟是熟视无睹,待得众人群情稍歇,这才侧身抬手一款,说道:“不见令牌,不得入城。”

    他这话说得极是冷漠,却又坚定无比,至于眼前众人如何不满,倒似全不放在心上。

    但排队众人之中,倒有大半功力不及他,料想着城中还不知有多少侠义盟高手,一时之间也不敢再多造次,只是各自怒目相视,眼中几欲喷火。

    墨止一拽缰绳,欲动未动之际,却觉身侧两阵旋风呼啸而过,已有两骑人马左右并上,打马疾驰。

    墨止定睛望去,却见那两人一个身量如同铁塔,另一人盈盈背影,是个花枝妙龄的少女,竟是前夜与众人合力对抗北桓骑兵的两人。

    “啊,是那两个怪人,果然他们也要到这钦阳城来。”

    那两人风姿非凡,马踏若风,瞬息间便奔至城门,二人同勒缰绳,两匹骏马竟是说奔则奔,说停便停,既不声嘶,也不人立,但周身旋风过处,犹是扫得众人胸臆闭塞,气息不均。

    那少女峨眉斜飞,杏目生威,也不多说话,从袍袖之中径自甩出一块铁牌,墨止离得虽远,但看得清楚,那铁牌氤氲紫寒之气,与自己手中那块几乎全无二致。

    那守门人接手一看,脸上显出惊诧神色,连忙行礼垂首,恭恭敬敬地说道:“没曾想是紫衣侠士的贵宾,快请入城。”

    那莽汉手提铜棒,一边朝城内走去,一边哈哈笑道:“我看关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城池也是一般的残破偏僻,倒是关内人说话,曲里拐弯的,听着好不舒服!”

    他心思直爽,便是这般大声呼喝入了城门,中气之足令人侧目,旁人便是明知他话语中含着贬义,却又哪里有人敢说个不字?

    墨止侧耳听着,只听得莽汉话语渐行渐远,忽而止住,想来被少女制止,不再多说。

    墨止瞅了瞅自己胯下这匹瘦马,只见这匹黄皮瘦马连打响鼻,似是对那两匹骏马极是不服,墨止见了笑道:“黄马兄弟,你不服那两人……啊不,那两匹马是不是?那你可要争些气,咱们也一股风似的冲过去,如何?”

    黄马闻言,又是呼哧呼哧连喷气息,似是回应。

    墨止一笑,叫道:“你有这志气便好!”

    随即双腿一夹,黄马登时一声怪叫,放蹄长奔,只不过这匹马气力着实不济,连夜奔腾早已疲倦,此刻驮着墨止左摇右晃地歪扭着奔向城门,快慢自是不必相比,但激起尘土直如沙尘暴一般,惹得旁人咳嗽不止,待得烟尘散去,却见这黄马仍是驮着这少年颠簸身前,也没跑出去几丈远近,急得墨止口中呼喝发怒,但黄马身躯上下颠簸得厉害,却始终跑不甚速,倒是少年话语被它震得颤动不停。

    众人虽着急入城,但见这一人一马如此滑稽,也不由得发出笑声。

    “你……你他娘的……可太……让我丢人现……眼了!”墨止连声呼喝,但他越是颠簸紧张,双腿便夹得越紧,黄马吃痛,便也不敢停歇,可此刻却着实无力奔驰,只得来回小跳窜蹦,只见四蹄乱踏,跑得极是热闹,却始终不曾跑出去多少距离。

    但一人一马折腾许久,倒也来到了城门口,守门的麻衣挥手扇了扇身前尘埃,一脸尴尬地说道:“咳咳……这位少侠……咳咳,你的令牌呢?”

    墨止“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那面令牌,递了出去,那麻衣原本见这少年颇有英姿,但没成想一露身手竟是这般疏漏,当即便觉得眼前不过绣花枕头,即便带有令牌,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黑铁令。

    但墨止手掌一翻,晨光之下,这紫黑色的铁牌竟不反光,仍是一派黑黢黢的样貌,隐隐透出几丝寒芒。

    那守门麻衣惊道:“这……一个早晨竟来了两波紫衣侠士的贵宾!不知小老爷与我们盟中哪位紫衣侠士相熟?”

    其实以此人的麻衣品级,绝没有资格问询紫玉令牌持有者的来历,但他眼瞅着眼前少年哪里有丝毫江湖豪士的风骨?哪里有江湖任侠会被一匹瘦马颠着现身的?故而大着胆子出言相询。

    他这般心思,墨止岂会看不出来,但若是此刻尚在中原,他几乎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地端出“李七襄”的名号挡箭,但此刻既然到了侠义盟的属地,他一时也不敢造次,生怕自己前脚托大,李七襄后脚便蹦到眼前,若是如此,那再谈什么悄然潜入便都成了笑话。

    可他转念一想:“若我此刻软了脾气,只怕他们更不会干休,不妨借此看看,这牌子究竟有几分分量。”

    主意稍定,墨止反倒收了笑容,露出一副冷若冰霜的倨傲神色,眼角横睨过去,淡然说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问我们交情?方才给你几分好脸色,你倒盘问起我来?”

    说罢,从腰间将长剑解下,剑身连鞘,指着那人鼻尖,说道:“小爷此刻进城,我看你们哪个敢说半个不字?”

    他自幼见父辈走镖,学的便是个软硬兼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此刻见侠义盟门众对这块牌子极是看重,故而大逞威仪,索性便将这狐假虎威的伎俩一用到底。

    果然,那守门麻衣大惊失色,连忙赔礼道:“小老爷莫怪,是小人多嘴了,快请入城。”

    说着,束手侧身避过,脸色极是恭谨。

    墨止哼了一声,道:“若非我急着进城与老友叙旧,岂肯与你干休!”

    说罢,故意腿上用力,黄马连连奋蹄,却不奔驰,一身尘土四散飞扬,只不过此刻倒似耀武扬威一般,黄马的眼中闪光,响鼻连打,意甚自得。

    墨止拍了拍那黄马脖颈,笑道:“好兄弟,咱们进城吧!”

    但那黄马欢脱得发了性,嘶鸣不止,墨止连忙低声在它耳畔说道:“别嘚瑟了,快点滚进去!”手上悄然运劲,在马鬃上扯了一把,黄马一时吃痛,这才被逼得低了头颅,老老实实地步入城中。

第七十三章 入席

    墨止骑着黄皮瘦马缓步入城,他虽涉世未深,但总也听过当年正魔激战旧闻,今日亲临侠城钦阳,也是心中颇怀慨叹。

    他自幼便钦羡江湖豪侠,然则学艺以来,却是失望远大过希冀,所见英豪义烈虽也有之,但若真相对比,正道之中的卑劣之徒倒好似更多些。

    既然当世诸多欺世盗名,墨止便更加瞻仰起过往故事,眼前这座城池,数十年前曾亲历正魔高手决死拼斗,其间英魂昭烈,必有忠勇志士,若是当年亡故的中正侠客得知自己舍生忘死却换做今日之江湖该当作何心思?

    想到此处,墨止心中蓦地一阵忧思难遣,再想起此刻叶小鸾仍不知所踪,江湖浩渺,也不知日后该当从何寻起,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小老爷叹的什么气?这朗朗乾坤大好的世道,有咱们侠义盟主持公道,这可真是你我幸事啊!”

    原来此刻黄皮瘦马一时安宁,是因为早有麻衣门客将缰绳牵过引导,墨止心中明了,必定是自己那块牌子,使得眼前众人还以为自己真的是身份贵重,故而争相抢着谄媚。

    一见这群麻衣门客这般行径,再一联想这些人各自可能皆是成名已久的武人,墨止心中便不自觉地生出一阵鄙夷,再听那人话语之中更是充斥卑躬屈膝之态,此刻鄙夷之上又添了许多反胃之感。

    而那麻衣门客见墨止毫不理睬,不知是早已习惯还是隐忍不发,竟也笑吟吟地不再说话,只是牵着瘦马一路便到了钦阳城中央的一座客栈前停下。

    墨止方才离得老远便瞅见了这座客栈,钦阳城地处偏狭,屋舍搭建极是粗陋,土石为墙,朽木成柱,满城皆是摇摇矮房,但眼前这客栈却极是气派,在城中一立,颇有鹤立鸡群之感。

    那麻衣门客将墨止一人一马引至门口,唤出小二,说道:“这位与方才那两位一样,皆是手持紫寒令的贵客,你们可要仔细伺候,不得有丝毫怠慢!”

    说着又转向墨止,笑着拱了拱手,说道:“小老爷一路辛苦,咱们今天夜间,便有接风欢饮,届时小的再来此地接小老爷前往。”

    墨止冷眼扫过,淡淡说道:“知道了,今日欢饮,不知何人一同?”

    他此刻话语冷冽,却早已并非故作深沉,而是见了侠义盟帮众这般趋炎附势,生了厌恶之心,若非是要探听飞羽盟踪迹,绝不愿与他们再多说半个字。

    麻衣门客一听墨止搭话,忙不迭地伸出手指挨个数着晚宴名单,大多皆是墨止从未听过的,只是听到莫西东等人的名号时,才微微抬了抬眉毛。

    再听片刻,墨止索性一挥手将他打断,问道:“罢了罢了,说了许多我也记不下来,我爱吃野味,你去给我在晚宴上备些珍奇飞禽来,我爱吃得紧!”

    可那麻衣门客却听后犯了难色,挫着手苦笑道:“小老爷若是几个月前来,莫说是什么大雁飞雀,即便是那天上鹰隼也是打的到的,可如今只怕不容易了……”

    墨止闻听,面色诈怒,然而心中却是大喜,他料定飞羽盟既然豢养飞雀猛禽,则必然爱护有加,绝不允许让人猎杀,他故意提出要吃飞禽,便是有意套话,此刻所听,与心中期待无不吻合。

    麻衣门客见他生了怒气,连忙陪笑道:“可不是不给小老爷吃,实在是……不敢再去打啦!”

    墨止怒道:“怎的?莫非还有人连我吃些鸟雀也管?”

    麻衣门客苦笑着点点头,道:“小老爷若是要吃别的,倒也无妨,偏就是这鸟雀吃不得,我们盟中有三位紫衣侠士,您是知道的……”

    墨止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心中暗想:“此前曾听言说‘一锦三紫五赤红‘,便是这侠义盟中品级划分,我曾见过莫西东与李七襄的面,那两人皆身穿紫衣,还不知这最后一人是否就是飞羽盟的人!”

    当下点了点头,说道:“这事天下皆知,即便是莫西东那小厮在此,也拦不住我吃东西!”

    那麻衣门客听他口出狂言,连忙压低声音急道:“小老爷可不敢胡说呀,若是被莫大爷听了去,我们可都没个好。与你说也无妨,我们盟里莫西东和李七襄两位侠士都是众人知晓的,还有一人姓甚名谁,我们都不清楚,那个大爷似乎极是喜爱飞禽鹰隼之类,严禁我们捕猎飞禽,他虽数月以来深居不出,可却已绞杀了四名偷吃飞禽野味的兄弟了,如此我们可不敢……”

    墨止听罢,心中暗喜,但面容上却扔冷冰冰地说道:“啧!偏就你家规律多,若是早说,我便不来了!”

    说着便翻身下马,他自知入城时现了眼,此刻有意显露身手,便在瘦马脖颈处轻轻一按,身子好似浮空一般腾身而下,极是轻盈,麻衣门客见他身法却有不俗修为,也便不再怀疑他身份为何。

    墨止随着店小二缓步入店,却见这客栈之中实是别有洞天,若不是屋外时刮黄沙,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入了一件江南雅舍一般,四下里帘帐挂地,虽然轻柔恍若无物,却将屋外嘈杂隔绝一空。

    此刻厅堂之中,燃香煮酒,大厅正中尚有琴女抚奏,铮铮琴韵甚是曼妙。

    然而更妙的是,空气中萦绕一股优雅木香,虽飘飘袅袅,似有似无,却始终不疾不徐地追随身侧,令人心驰神往。

    店小二笑道:“这件客栈是专门为诸位持有紫寒令的贵客而建的,为了凑齐这灵台香木的木料,咱们张盟主可是下了大本钱呐,以这等绝佳木料建造楼体,您在夜间可得十分安睡,少侠这边请。”

    说话间,便上了二层,这一层便是客栈中的客房所在,此处布置则更显清幽宁雅。

    二层厅堂比之一层稍小,但各处皆有绿植,一泓清澈水流从绿植四下里如同小溪一般沿着木刻凹槽淌而过,耳畔叮咚清脆,甚是悦耳,一股清新水汽在这西北荒漠之中显得弥足珍贵。

    墨止深吸了一口气,只觉一股无比温润清澈的气息游走全身,说不出的舒适,从来铺金弄银,原非稀奇,但若说在这一片黄沙中经营起一片绿植清泉的景致,还要保其盛润如春,这般开销与心思便可说是天下独步了。

    店小二见他面露愉悦,也是颇为得意,便带着墨止来到天字三号房前站定,说道:“少侠,这里便是您的房间了,还请好好休息,晚间欢饮,务必尽兴而归。”

    墨止推开房门,却见房间并不甚大,却极是温暖通透,脚下毛毯足有存许,踏上十分柔软舒适,而房中各处布置皆独具匠心,与许多纯粹堆砌奢靡金玉的酒楼不同,此处虽并无丝毫金雕玉砌之物,却显得更为清贵雅致。

    墨止自昨日夜间离去,驰骋大漠近六七个时辰,此刻已是大感倦意,倒头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匆匆的敲门声传了进来,墨止缓缓睁开双眼,原来此刻已过了黄昏,天色昏默,浓云掩霞,四周是一片安静,这才惊觉,原来自己已睡了一整日。

    那麻衣门客早已在门口等了许久,见墨止不曾出来,更不敢擅自离去,待得夜宴时近,才不得不近前敲门。

    墨止一把拉开大门,此刻休整已毕,神思正清,笑了笑说道:“走吧,夜宴所在不知道远不远?”

    麻衣门客一见墨止出来,心中踏实,便说道:“近得很,近得很,小老爷随我前来便可。”

    二人就此出了客栈,朝城北走去,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可远远瞧见一所偌大宅院,此刻灯火通明,一片赤红光芒照亮了半边天际,其间依稀可闻声乐、笑骂、饮酒、畅谈之声不绝于耳,交错杂糅。

    麻衣门客说道:“大家都到啦,咱们紫寒令的客人可别迟到啊。”

    墨止点了点头,快步便朝着那大宅走去。

    江湖中皆知,锦衣剑神除却剑法无俦之外,其身家亦是富可敌国,这大宅是张仙纵购置,自然也极尽奢华。

    但见白玉作栏,墨石为阶,直通着偌大庄严的门楣,门口立着两尊墨玉狮子,形态各异,雕工精妙天工,一只昂首咆哮,一只侧卧斜睨,须发皆见,霸气非凡。

    墨止随着麻衣门客步入庭院,亮出手中令牌,门守当即痛快放行,只是此地需得手持令牌方可得入,麻衣门客便再不能近前,徐徐退去。

    而此刻厅堂之中,江湖群豪已是喧声盈耳,或猜枚斗饮,或高谈阔论,美食美酒如同流水一般换着花样递上。

    墨止看在眼中,心中暗暗说道:“什么英雄大会,净是些酒囊饭袋,说什么议定魔道诸事,若是此刻那黑衣人来到,简直就是狼入羊群。”

    墨止方才落座,抽瞅见厅堂正中一桌坐着的,便是那少女和那莽汉,但回想起那夜众人拼着性命抗敌,最终落了个热脸贴冷屁股,便心中一阵老大不乐意,自然也全不上前打招呼,见那二人果然也全不与让人交流,孤零零地坐在原处,心中阵阵冷笑。

    忽而听得四下里号铳连响三声,随后便有人高声呼喝。

    “参见盟主!”

    墨止听罢,心中暗暗说道:“当年天下会武,剑宗魁首是我沐川叔,那是顶天立地的剑豪,第二名的宗正卿乃是寒叶谷高徒,一直无缘得见,据说这张仙纵当年排名第三,想必也是个意兴风流的豪客,旁人倒还罢了,我倒要看看这侠义盟盟主究竟是个何等样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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