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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田共羽     破阵录txt下载     破阵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四章 生变

    但见厅堂之中,帘幕搭开,从中走出一人,身着锦衣华服,身量颇高,腰横金带,头束玉冠,端然面貌,笑容可掬,三绺长须悠然垂胸,单是这闲庭信步之貌,已见轩轩高举之概,虽尚未发一言,但其人风度翩翩,极是潇洒俊逸,锦衣剑神丰姿实是可谓独步天下。

    而张仙纵身后则是跟着两位红衣人,其中一人脸色灰白,面无人色,便是那夜以铁袖杀人的柳无逢,而另一人身躯高矮与柳无逢全然一致,只不过脸色面如金纸,双眼垂成八字,也是一副丧气面容。

    这两人一左一右,面容说不上丑陋,却透着一股晦气,看得墨止连声长叹,心中暗道这张仙纵本人倒也俊俏,怎的手下之人皆是这般古怪?

    张仙纵走到群豪之前,略略拱手,此刻厅堂宁定,众人皆早有听闻锦衣剑神之名,可却大多是只闻其名,未见其貌,当中自也有人心中大怀相较之心,但此刻一见张仙纵虽年过三十有五,但面貌风姿仍自清雅,若非那长须略见沧桑,单单就其面貌,实是如若二十几岁的少年英豪一般,众人一见,心中先是存了几分敬服,原本吵吵嚷嚷的氛围,此刻竟是瞬息之间安静非常。

    张仙纵脸上微笑,拱手说道:“诸位赶路辛苦,侠义盟在此聚首,能请得天下英豪齐聚,可说是蓬荜生辉了,今日相聚,诸位可尽情欢饮,但大宴未酣,还请诸位先听某一言。”

    众人方才见他气势丰沛,已是颇有好感,此刻再听得他话语温声沉厚,文雅非凡,更是喜爱,当即也都闭口不言,静静待他开口。

    只见张仙纵却是眉头一皱,面露忧色,说道:“诸位可知,蔽盟聚义,缘何选在此处?”

    台下登时便有人抢道:“此地乃是当年正魔大战的关键所在!”

    张仙纵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在下自当年天下会武一败涂地后,便隐居不再过问江湖之事,但毕竟心之所向,总也割舍不下,近些时日闻听天下惨祸连连,心下十分不忍,想我中原正道,衮衮诸公,如何能坐视魔道猖獗,戮杀良善?仙纵每每思之,皆感凄怆。”

    他语气哀戚,面露忧色,众人一边听他所说,一边想起江湖里,数月之间连出两起血案,牵连人命近千,实乃是正道定鼎之后极大耻辱,

    群豪闻听,无不扼腕长叹,叹息着魔道着实下手狠毒,日后非得与其决一死战不可。

    张仙纵说道:“各位手中所持的,皆是蔽盟所发之令,以在下看来,诸位皆是值得敬仰的正道栋梁,如今我们已探得,当年魔道第一派系血竭堂,便在这大容关之外,多年来蝇营狗苟,已与那北桓狼狈为奸,时常入关侵略,残害平民,取人血练那邪门武功,若是我们坐视不管,只怕关内百姓绝无宁日。”

    群豪被他说得一阵热血沸腾,众人一路上即便不曾与北桓人有过纠葛,却也一路所见可谓满目疮痍,西北边陲实是饱受北桓之苦,本就不知为何北桓人这般大胆,如今一听,原来是有魔道与其做了一丘之貉,诸般疑窦,登时便解,思之及此,群豪无不怒吼出声,霎时间群情耸动,斗意昂扬。

    张仙纵朝着众人略略压手,说道:“诸位心存浩然正气,在下钦慕之至,可既然群豪毕至,我们要与那魔道相争,总该有个领头人,以免群龙无首,日后如若赌斗起来,也好统一号令。”

    群豪一听,各自点头称是,此刻早有旁人喊道:“张盟主武功卓绝,风度英华,可为领袖!”

    众人一听,纷纷叫好,毕竟此地侠义盟聚首,便是张仙纵做东,众人之中即便再有心争斗,方才见他风度翩翩,话语之中无不透着忧思忧虑,便也不便再出手相争,是以大厅之中,应者云集,纷纷叫嚷着要那张仙纵统领天下英豪。

    墨止听在耳中,只觉得暗自好笑,心道:“你们过家家么?天下三大宗门的高手无一人至,单单就你们这些人,不过乌合之众罢了。”转念又一想:“但这张仙纵总算是个说人话的,看来也并非满眼利禄之人,我且再看上一看。”

    此刻群雄声势稍老,却听得人群中一声冷冰冰的话语径直传了出来。

    “统领群豪对抗魔道?在下请问张盟主,天下三大宗门,来了几个?”

    众人被他这么一说,也是顿感惊觉,这轰轰烈烈的侠义盟,号称齐聚天下侠义之士,但三大宗门居然并无一人前来相贺,如此一来,实可说是名不正而言不顺,各自目光投去,却见那发声之人,踽踽凉凉地独自坐在大厅角落之中,那人独处一桌,头戴一只硕大斗笠,连他面容尽皆隐没其中,但他话语却如穿堂凉风,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耳中,想来武功当也不弱。

    张仙纵脸上微见尴尬,拱手说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冷笑一声,也不起身,也不回礼,淡淡说道:“在下贱名何足挂齿,不提也罢,只不过在下有几个问题,想当面请教张盟主。”

    张仙纵见此人极是无礼,却也不以为忤,笑着说道:“阁下请说,在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斗笠汉子这才站起身子,原来此人身躯极是高大,这一起身,竟是如同青松一般姿态,气势十足,说道:“在下想问,张盟主口口声声说,乌袖镇和补天门两大血案,皆是魔道所为,在下不知可有依凭?”

    张仙纵说道:“乌袖镇乃是被血鸦所袭,补天门被人杀人焚址,所用的皆是极重手法,这皆是凶残至极的。手段,不是魔道,更有何人?”

    斗笠汉子闻听又是一阵冷笑,只是他这笑声好似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压而出,教人听着极不舒服,但此人内劲深厚,众人即便捂住耳朵,竟也躲避不得,那人沉沉话语仍自款款而谈:“如此说来,张盟主并无实据了,当年魔道四大派系,也未曾听闻哪一支是以驯养飞禽扬名的,若说天下猛禽之属,呵呵呵,我曾听闻,贵盟新近与那飞羽盟合兵一处,飞羽盟早些时日地处西疆,血鸦发源之地,可便是在那西疆深山之中啊。”

    墨止骤一闻听“血鸦”、“飞羽盟”等等话语,已是心鸣闷雷,此刻再听得那飞羽盟盟主束羽的名号,心中诸般怨恨,已是汹汹难抑,瞳孔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口中银牙咬得咯咯作响,若不是此刻众人注意力皆在一旁,只怕他的动静早引起旁人侧目了。

    那斗笠汉子一番话说得属实是如同平地惊雷一般,群豪无不扭头回望,只见那汉子如同一柄尖刀一般立在原地,话语更是锋锐,全然不作停留,便又说道:“至于那补天门惨案,无非是以重手力道杀人,如何便能确认是魔道武功?天下武功浩若烟海,单凭着下手力道,又能说明什么?”

    两句话说罢,全场寂然,群豪原本气势如虹,此刻却透着一股死寂,几百双眼睛全盯着台上张仙纵,静候他做出回应。

    然而张仙纵此刻仍是气度凌然,全不惊慌,笑道:“阁下所说,却也不错,蔽盟的确与束羽兄弟的飞羽盟相合,但飞羽盟此前被江湖中一个极不讲道理的恶人登门寻衅,连伤了束羽兄弟许多朋友,故而在下邀请飞羽盟前来一同共襄盛举,此乃是在下相请,飞羽盟的兄弟们皆是清雅之人,极重信义,绝不会参与什么血鸦豢养的事由。”

    斗笠汉子笑道:“张盟主上街买东西可带钱么?”

    张仙纵被他问得突然一怔,下意识地说道:“购置物品自然须得掏钱。”

    斗笠汉子冷笑道:“原来如此,在下还以为张盟主买东西时只需凭着印象想钱便算付过了,毕竟您一个感觉便能辨别忠奸善恶,至于事实如何,又何必悬在心上?”

    他这话说完,实是讥讽张仙纵手上全无实据,仅凭印象便先入为主定了魔道之罪。

    张仙纵自然面露不悦,他身后的柳无逢二人都已是怒气腾腾,柳无逢踏上一步喝道:“阁下是谁?句句相帮魔道,莫非是潜入的同党?”

    墨止听了暗自好笑:“凡是与他们意念相左的,便都打成魔道,这莫非是侠义盟入盟要考量的能耐不成?”

    而那斗笠汉子略略抬头,话语之中如结冰霜,道:“柳无逢,你早先不也是魔道之中一个小鬼,如今当了叛逆,还敢与我多说么!”

    群豪这才醒觉,这斗笠汉子话到此处,竟是已不想隐藏身份,抬手将斗笠一扯,露出容貌,此人生得宽面方脸,胸宽腰挺,魁伟非凡,满面短须,双眼之中精光灼灼,张口一呼,屋瓦震动,众人耳间亦是鸣响连连,想来此人内劲绝非俗手。

    群豪之中一见他相貌,眼尖些的已叫嚷出声,道:“他是‘八臂太岁’蔺空魂!”

    众人尽皆大惊,话语纷纷响起。

    “蔺空魂!他当年不是已死在疾风原了吗?”

    “绝无可能!莫非魔道有起死回生的妖术?”

    “是死了,可不是死在疾风原,而是死在大容关之下!”

    墨止见四周众人话语之中暗含大大惧意,却也不知,眼前此人名号八臂太岁,乃是魔道之中拳掌之盛,当年魔道四大法王武艺之高,魔道中除却天劫老人之外,再无可比。

    但若是单个拼斗,也无一人可说能在这蔺空魂手下讨得半分先机,此人曾亲历疾风原正魔激战的终局一战,当时魔道势穷败相,他便仗着铁拳,杀开一条血路,护着天劫老人逃走,随后又以一双铁掌拦住追击之兵,一人成关,抵御万夫,此后数十年间,再无人见过他,据说早已丧身于乱刃之下,此刻骤然现身,实是令人大感惊诧,如见厉鬼。

    四下里众人纷纷避开,反倒是墨止不知此人厉害,但他心中对侠义盟存着极大成见,见这蔺空魂句句所说甚合事实,又见他孤身入局,勇武果敢,也极是敬佩,当下非但不动分毫,反倒投去赞许目光。

    蔺空魂却又哪里识得眼前这少年心思,他既然决意现身,便已做好打算动武力拼,只见他纵身一跃,身子如同伏虎擒羊,倏忽起落,便到了大堂正中,这般轻功一现,众人便已各自汗颜,自觉绝非其敌。

    蔺空魂目光炯炯,挨个扫去,却见群豪无不垂眉低目,不敢对视,当即仰天豪啸。

    “侠义侠义,无侠无义,乌合之众,螳臂当车!”

    这十六个字恍若开天辟地之声一般直透天际,这般内劲,莫说是此刻李七襄人在关外不在此处,即便是他本人在此,只怕也未必敢言之必胜。

    张仙纵脸色一沉,他本想着自己收尽天下赏金游侠,成立侠义盟,统辖之众不下数万,即便是天下三大宗门之中人丁最旺的御玄宗也不及自己一半,更不要说多年来隐没深山的澄音寺和远在北境的寒叶谷,自己在此统领群豪相争魔道,原是武林盛事,却不想被魔道高手竟全然夺了气势,心中如何干休?

    而他身后的柳无逢心中更是盛怒,他早年间确为魔道之中一个名为“五行门”的旁系偏枝,但五行门当年覆灭,只余五人,便都追随了张仙纵,作为门下五个红衣护法侠客,这番经历今日却被蔺空魂当众点破,脸面上被撕了个彻底,他身边那金脸男子名字叫做金无铸,与他乃是同门同辈,二人经历相同,此刻也是一般的难堪,只是对望一眼,已是看破心中所想。

    此刻同时怪叫一声,如同两道旋风般自张仙纵身侧径直窜了上去,柳无逢铁袖自左而至,金无铸手中亮出一柄金晃晃的事物从右打来,这二人来势之快,如若惊雷闪电,旁人不曾看清,这二人竟是已杀到了蔺空魂面前,霎时间成了绞杀之势,力道已是迫在眼前。

第七十五章 五行

    群豪只觉两股疾风席卷而过,却见两道黑影闪窜至前,正是柳无逢与金无铸两人。

    那柳无逢红袖一招,风声更厉,“呜”地一声便朝着蔺空魂左肩扫去,金无铸自右抢上,两人同属一门,身法全然一脉,此刻也是手中举着一支金色短棒般的事物挥舞飞扬,劲力所至,打的却是蔺空魂右胸,在场群豪见这两人身法迅捷万般,力道刁钻,各自心中暗服。

    蔺空魂见了,却是轻笑说道:“你们师兄弟五个做的腌臜事情,怕被我说破,便要痛下杀手么?”

    说着,竟是全然不闪不避,身沉若桩,似是要以肉身硬接下这两下疾进攻势,墨止一路上对侠义盟早生恶念,再看蔺空魂为人豪勇,身临危境也全无惊慌,不由得大感担心,脱口而出:“小心呐!”

    然而话比招迟,墨止“小心”两字方才出口,场中已是传来一声金铁交鸣的暴响之声,劲力四溃,霎时间烟尘四起,将三人身躯尽数裹挟其中,再看不真切,墨止这一声叫嚷,却是引得四周群豪纷纷斜眼望去,却见不过是个黄口少年,也不知是如何讨得一面令牌,竟能入厅相聚。

    一片烟尘之中,恍然间却传出几声昂然震聩的长笑之声,他这番笑声暗运极强内力,长笑出声,四下里烟尘俱散,蔺空魂双臂微抬,竟是以手腕力道,将这两击安安稳稳地接了下去,口中兀自哈哈大笑:“原以为满厅皆是虚伪之徒,却不想英雄出少年!”

    说罢,口中一声大喝,旁人听来好似耳畔炸响惊雷,柳无逢金无铸二人离得最近,只觉耳道中钟磬齐鸣一般嗡嗡作响,下意识地便要抽身后撤。

    然而二人正待发力,却忽然觉得手中一阵凝持,原来柳无逢的袖子与金无铸的金棒,此刻竟全数被蔺空魂牢牢抓在手中,再动不得分毫。

    二人皆修为大成,多年来只有他们夺人兵刃的份,哪里曾见过自己兵刃被人死死制住?当即强运内劲,一张白脸渐腾青色,一张金脸憋得通红,三人凝滞不动,竟是突如其来,已开始拼斗内力。

    但见斗不多时,柳无逢与金无铸两人头顶白眼腾起,显然是运劲周天已极,浑身气劲尽皆霍尽而出,这两人自忖行走江湖多年,从未见过这等强横的硬手,任凭二人如何催劲发力,内功却始终如撞山壁,对方岿然不动,并不与自己相抗,但若要真的放手对轰,两人只怕还抵不过片刻。

    果然,蔺空魂脸色一派自得,混若无事,柳无逢等二人惊得紧,再要撤劲,却已是不及,自己内力早已与对方纠缠一处,此刻如若退却,蔺空魂哪怕只稍稍探出一丝内劲,自己登时便要血脉倒转而亡,故而此刻即便浑身气息翻滚,难过已极,却也不敢放松分毫。

    可这般剧斗,非得是张仙纵这等高手方才看得分明,即便是场中群豪之中净是成名之士,此刻也看得不甚明晰,墨止那夜曾见柳无逢铁袖杀人这般利落,早已知晓此人必定功力不弱,他既然对蔺空魂心存敬重,此刻自不愿意他被柳无逢所伤,当即便开口喊道:“蔺前辈!那僵尸脸的家伙内功极强,铁袖能伤人性命,可千万小心!”

    蔺空魂闻听,却是回过头,冲着墨止点头大笑:“小兄弟多谢啦!可你却被这柳无逢骗啦!看我如何拆他把戏!”

    他于内劲拼斗之间,尚可与墨止高声谈笑,体内气息丝毫不乱,掌中力道一如既往,已是显出深厚功底,但柳无逢与金无铸二人却早已呼喊不得,一身劲力早被蔺空魂死死压制,胸口如压着一块巨石,沉闷异常。

    墨止听了却心感稀奇:“我被骗了?柳无逢袍袖一摆,便将一个麻衣门众头颅打穿,可是我亲眼所见,这其中莫非还能有机变不成?”他从来并非循规蹈矩之人,但此刻仔细思索,却也不知自己如何被骗。

    蔺空魂笑了笑,说道:“小兄弟,你与这满堂货色不同,我今日便给你看个分明!”

    说着,左首猛地倒翻倒扣,手肘微沉,将柳无逢袍袖转了几转,抓在手中,竟呈现出一支短棒形状,墨止一见,口中“啊”了一声,心中已全然明了。

    蔺空魂道:“你已明白了么?小兄弟可是聪明得紧!”

    说罢,左首五指一齐发力,五指各带一股力道,虽看似一齐下抓,但各自发力方位、劲头却是全然迥异,那袍袖看着锦绣,却哪里禁得住他这般雄沉力道?登时听得刺刺拉拉几声碎响,红布乱飞,露出柳无逢一截灰白细长的臂膀来,墨止一见,果然与自己所料不错,柳无逢袍袖之中,藏着一支乌木短棒。

    柳无逢脸色涨得微微发红,口中却也难出一语,生怕自己吐字,内劲外泄,非得教蔺空魂一把将胳膊肩膀一齐拧碎不可。

    原来他身手不俗,算得上江湖一流,但若说什么举重若轻、挥绵成沉的内劲,却是他此生难望的境界,那日袍袖挥洒之间毙人性命,凭的也并非十成十的精湛内劲,而是这藏于手中的乌木短棒,墨止望去,却见那乌木棒黑沉沉,乌糟糟,样式粗苯稚拙,但却极是坚硬,如此大棒一击,莫说是头盖骨,即便是石块铁坨,也可一击而碎。

    金柳二人心中大急,但却被蔺空魂死死拿住,挣脱不得,可霎时之间,却忽感各自兵刃上压力全消,竟是蔺空魂主动撤了力道,二人顿时如见生门,飞也似地倒跃而出,口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汗水直冒,两张脸本就憔悴丧气,此刻已是更显得可怖。

    “五行门遗少,真是可笑至极!你们不是五个人吗?另外三个呢?我待你们将那五行大阵摆好再与你们较量,也别说我欺负小辈。”

    原来柳无逢等人早年皆是五行门门下,这五行门乃是魔道中一极小分支,所练武功皆从五行生克中所悟,共分五门,对应五行,待得修炼完成,五人相合,自成阵法,五人所练的功夫彼此相衬应和,正正对应五行相生之理,故而五人一同出击,比之单个较量,实是强了十倍不止。

    柳无逢连喘几口大气,这才稍感平顺,说道:“魔道妖人,可是真不要脸,我们另外三个兄弟在关外扫荡你们魔道巢穴,至今已有月余未归了,若是我们兄弟五人皆在,你早已没命了。”

    其实他虽如此说,但却自忖师兄弟五人功夫一般无二,只是功法见异罢了,即便摆成阵法,也不过是多支撑一时片刻,如何抵挡得住蔺空魂巨力猛击的功夫?但如今输人不输阵,口中狠话放出,只求个面子周全。

    蔺空魂说道:“你们这门功夫,练着极难,收效极低,原也非上乘,我愿意相候,无非是怕你们说我欺辱你们阵法未成,既然你们人手不全,我也不与你们计较。”

    他这话说得大义凛然,话语之间绝不愿趁人之危,哪怕是似柳无逢这等凶残之人,墨止心中暗暗念叨:“这两拨人到底哪一波才是正道武林?我莫不是来错了地方吧......”

    只见蔺空魂此刻立身堂中,话语朗朗,说道:“诸位自封正道武林,欲兴无名之师,讨无名之罪,我们圣教早已偏安一隅,未曾再有进取中原的心思,各位何苦相逼?在下料想着,诸位所求的,想必是圣教经典《无厌诀》吧?”

    墨止听得无厌诀三字,又不得不集中精神,仔细聆听,原因无他,只是这三个字与自己身世急转骤变有着极大关联,此刻便凝神倾听。

    张仙纵立在台上,此刻足下轻轻一点,便飞身到了金柳二人身后,探掌抵住二人身背,内劲汇聚,徐徐涌动,金柳二人只觉得体内乱窜的内劲渐趋平定,众人见得他不过片刻间内劲吞吐,金柳二人脸色便由灰白,转而显出几分红润,均已看出张仙纵的功夫。

    蔺空魂拱手笑道:“张盟主有何见教?”

    张仙纵说道:“阁下既然是魔道众人,那与我们正道侠义实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中原武林宁定多年,何苦再自起波澜?阁下今日骤登蔽盟,便出手伤人,这般行径,实是让在下怀疑,那些血案或许真是魔道所为。”

    柳无逢与金无铸此刻体内内息趋稳,险境已过,毒念复生,此刻大叫道:“盟主,休要与他多说!”

    说着,二人手中短棒齐挥,一金一黑,竟是交错又至,蔺空魂本就防着眼前三人突起发难,此刻听得风声响起,便也丝毫不乱,说道:“好一个正道豪侠,竟又要偷袭于我!”

    他口中说道:“你们二人皆是按照五行生克修炼武艺,我今日便以五行之法破你功夫!”

    说罢,左脚朝着斜前猛踏半步,左拳向前急出寸许,同时右拳高举过头,猛地朝下砸劈,拳风呼啸,几带金石之声,这一番两拳所运招式,全然不同。

    群豪看不明白,但却各自知晓这人武艺之高,可压天下高手十中有九,只听得两声沉响,柳无逢一声痛呼,身子径自倒飞出去,原来手中乌木短棒竟被这寸许拳劲打得断作两截,而那金无铸也是虎口被打得血流如注,撒手撤开。

    墨止此时才看清,那金色短棒却非棒子,而是一支镶金撰玉的一柄金如意。

    蔺空魂方才两拳各使不同招式,正是一套名为“五行拳纲”的功夫,方才左拳所用的,便是木属崩拳,右拳所用的,便是金属劈拳,只不过他这番功夫乃是一身蕴五行的修为,比之五行门一人只管一属的功夫又不知高了多少。

    但他既然有心彰显武艺,却也不使五行相克的法门,而是以木属拳法破柳无逢手中木棒,以金属拳法破金无铸手中如意,对门对面,门当户对,方才见出功夫,金柳二人被他一击而败,自也知晓蔺空魂这番心思,当即心中既惊且羞,不敢再多说一眼,灰溜溜便退到一旁。

    而此刻,蔺空魂双耳一动,听得身后又是一阵劈空响声来到,侧身避过,却见眼前一道紫色身影站定,是个文士样貌之人,手中一条铁骨扇自刷拉拉地挥动招展,竟是侠义盟中紫衣侠客莫西东已然来到。

第七十六章 秘院

    自钦阳欢宴初始,莫西东本不在正堂,但忽而听得堂内打斗声起,心中暗自吃惊,说道:“侠义盟的宴饮,谁敢搅扰?”

    当即便纵跃入前,岂料他来得虽快,但柳无逢二人败得却是更快,五行门遗少师兄弟五人,若论单个功夫亦算得上江湖好手,但五人齐聚,凑成阵法,力道方才展现十分的风采,但蔺空魂只在转瞬间便击溃其中两人,这等功夫已可看出大是不弱。

    莫西东人在门口,只见一道魁伟身影,出拳如风,毫不容情,竟是将两人兵刃一折一夺,当即便分了胜负。

    他身为侠义盟中紫衣品级的侠客,地位尊崇,此刻钦阳城中,除却盟主张仙纵之外,可抛头露面出战的高手原并不多,柳无逢与金无铸一败,更无他人,莫西东为人虽奸猾得紧,但他却对张仙纵独独敬仰,此刻身躯倒卷,使了十成十的轻功修为,轻飘飘地抢在厅堂正中,侠义盟中麻衣门众一见莫西东来到,知他功夫高深,心中这才稍稍安然。

    莫西东脸色阴沉,说道:“你一个魔道妖人,来到这里搅闹,可是怕日后我们人手齐备,故而此刻先下毒手不成?”

    蔺空魂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笑一声,说道:“我当是何人?这不是号称‘半空烟雨’的莫西东吗?传闻你在江延城中被我圣教的青辰星使打得屁滚尿流,今日倒在这侠义盟混上高就了,真是恭喜贺喜!”

    莫西东脸色一红,当年江延城一战,乃是他费尽心思谋划闭锁,所得的情报可谓准确无误,势在必行要擒下孙青岩,讨要魔道至宝《无厌诀》。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岂料到孙青岩身边竟有一个沈沐川随行护送,这一下大大出乎意料,自己所带领的一众高手居然合力围之不下,自己费尽口舌请来的异鬼宗玄婆亦被油尽灯枯而亡,江延城中诸般所为,尽皆付诸东流,从来引以为耻,羞于谈及,可如今竟又被当众扯出。

    这事牵扯武功秘籍与魔道行踪,在江湖之中颇有流传,但慑于他武功高强,事由又不知真假,故而群雄都只当个传闻来听,可今日一见莫西东脸色显异,便各自暗中猜测,只怕那传闻竟是真的,当下议论纷纷,有些人竟已笑了出声。

    张仙纵见场面行将失控,不由得暗自担心起来。

    他在江湖之中声名显著,威望颇高,多年来扶危济困,斩邪诛祟,群侠无不敬仰钦佩,但时日一久,却深感天下人心动荡,魔念复生,便想着侠道将没,只恐数十年前乱世再临,故而豪掷万钱,统筹天下赏金游侠,共组侠义盟,优中择优,再遴选出三位紫衣侠客,五位红衣侠客,以统辖万众麻衣门客,为的便是重振天下正道人心。

    可这乍一聚义,天下三大宗门便无一响应,已是令他困扰,此刻魔道高手蔺空魂更是只身赴会,大展雄风,更是有喧宾夺主、本末倒置之虞。

    他见蔺空魂区区一两招,便将手下两大高手一齐击败,寥寥数语,将莫西东逼得一时无话,自己决不能再端坐高处,便上前说道:“阁下既然与我们道不同,便请离去,也算阁下代表魔道群邪有个见证,今日共饮欢宴,是为朋友,日后遇上,便作仇杀,也非我正道突施暗箭,阁下乃是魔道头领,想必也一语千钧,在下这就与阁下敬饮一盏,也不枉一场相识,拿酒来!”

    说罢,朝着台下一招手,意甚豪爽。

    台下早有麻衣门众端上两盏美酒,张仙纵取盏在手,说道:“今日得见八臂太岁,实是三生有幸,若是日后阁下弃暗投明,我侠义盟也愿接纳,请!”

    说着便将酒盏朝前一递。

    蔺空魂本也是豪勇高士,见张仙纵说得意气风发,便也取盏在手,若是换做旁人,正魔之别,生怕酒中有异,但张仙纵名声却是响彻天下,人人皆知乃是仗义执言的剑侠,故而心中全不犹疑,仰头便饮,笑道:“好酒,好酒!今日得见锦衣剑神,在下也深感尊荣,日后相见,张盟主可要小心!”

    张仙纵笑道:“阁下也是一样。”

    墨止此前见侠义盟中莫西东为人口尖舌利,侯长明等人作威作福,柳无逢等人又都生得古怪,在心中早生鄙夷,但今日一见,却感张仙纵为人实是磊落光明,而蔺空魂虽挂着魔头名号,乃是魔道中闻名遐迩的拳脚高手,但也豪冲气斗,一时之间不禁心生疑窦:“这两人既然都是英雄,又何必要动刀动枪?”

    但不及他说罢,却听得耳畔一声鹰啸之声划破天际,本来在这西北大漠,鹰隼原非稀罕物,但墨止从来对鹰啸鸦鸣极是敏感,登时便听出这声啼鸣并非在城头盘桓,而是便在就近,他暗中愧道:“墨止啊墨止,你此来为的便是寻觅飞羽盟踪迹,怎的在此看他们推杯换盏还意兴甚高?”当即脸色一红,只不过此时众人心思全在场间,并无一人注意到他。

    墨止四下张望,莫西东仍自一脸不忿,但他也无暇细究,暗自偷下了桌椅,便翻身从门口溜了出去,此刻他身法颇得造诣,手脚极轻,纵步稍行,便到了侠义盟大宅的内侧诸院。

    原本赴宴来时,便已瞧着这所宅院宏伟宽阔,远胜墨家镖局的屋舍规模,但他转入后院时,才感叹张仙纵实在是豪奢得紧,原来这宅子背院中仍另有一番天地,只见此地重重叠叠几进院落,各处亭台轩榭甚是考究,绿竹樟木、石桥流水无一不备,料想着侠义盟高手众多,如此多的房间还是要安顿众人歇息所用,倒也正常。

    而此地亭台搭建所用木料仍是灵台香木,木香氤氲,墨止复行几步,忽然间听得院落西首处传来训斥之声,只不过这声音尖利非常,只闻其声,还离得甚远,但这等尖锐的声音却隔着老远都传了过来。

    墨止翻身跟了去,连过几重宅院,那呵斥的声音也愈发清晰,约莫说得便是要人不得断了肉品供奉之类言论,但这声音越近越觉得刺耳非常,墨止听闻,却觉得依稀熟稔,似是曾在哪里听过。

    最终来到西首尽头一间院落,只见此处房舍比之其他几个宅院,还要宽阔许多,只不过绿植更是绵茂,几乎遮盖成荫,此地风干物燥,也不知每日耗费多少银两,才维持得起这般多的绿植相续,但仅从外观上看,却看不出这里还藏着一间大院。

    “这里面住的是谁?要这般隐藏?”

    墨止忽然想起此前听闻,飞羽盟被人追避不过,逃到此处,莫非这里便是飞羽盟藏身之所?院落广大便是为了隐藏鹰隼飞鸟不成?

    想到此处,墨止霎时间出了一层细密汗水,飞羽盟乃是他血仇之敌,若是在此相逢,他自问也并无报仇把握,只是若能寻到踪迹,便已是极大进展了。

    此刻只听得院中传来一声如同利爪挠钢一般的喊叫:“我说了要你们每日三十斤肉,便是三十斤,我家盟主这些宝贝鸟儿都是享福惯了的,总不能到了这鬼地方还要它们吃苦吧!”

    墨止听在耳中,瞬间如遭雷击,这声音虽是难听异常,但却恍若在心底引爆了无数炸药一般,一个答案在他心中呼之欲出,他用手捂住口鼻,生怕自己过重的呼吸声被人听到,但此刻心中骇异,却是早已难以名状。

    他侧身望去,只见这一片穹顶绿植之下,摆满了几十个笼箧,其中咕咕啾啾皆有细微声响,打眼一望,皆是从未曾见过珍奇鸟种,有的黑羽长尾,有的毛色若锦,有的神态纠昂,各有不同,而在笼箧前却端坐一人,只见那人浑圆若球,瘫倒一般倚在圈椅椅背上,浑身好似全无力道一般软绵绵的,脸上满是横肉,双眸凶光吞吐,方才那尖利吼叫便是又他所发,训斥的便是眼前一个寻常麻衣门客。

    而那圆胖之人,墨止单单看了一眼,已是心底生寒,不是旁人,正是当夜驱策血鸦袭击乌袖镇的飞羽盟孟展!

    原来那一夜,沈沐川连折他四肢骨骼,但却并未取他性命,他身负重伤,气力难济,躺在珑山山林之中一日之间水米未尽,几近困死,但幸得后来珑山上来了一个查案的小捕快,见他横卧路旁,瞧着可怜,便上前救助,却不想被他一口咬破脖颈,就此身死。

    孟展当时饥渴已狂,竟将人血为饮,大口大口吞入肚中,这才缓和了力气,连忙口中长啸,但他当时四肢齐断,内劲大损,只唤来几只血鸦,幸好血鸦乃是天生凶戾之物,力道极大,单单是数只,便已极有力量,撕扯着他的衣衫,将他托上小捕快的马背,孟展一路忍受断骨之痛,堪堪颠簸回了西南疆。

    然而饶是性命无虞,他路上寻觅医馆救治,但毕竟耽搁日久,沈沐川下手又重,故而四肢之中,倒有一手一脚再无法运劲,余下一手一脚也大不如前,一身武功废了八成,此刻只能每日坐在圈椅中度日,也是由此,脾性越发蛮横焦躁,此刻正为了每日飞鸟饮食与麻衣门众争论不休。

    那麻衣门众也不知,养些鸟如何要用这么多肉品?但只有墨止清楚,孟展索要数十斤血肉,为的便是豢养血鸦供奉,他当夜迫于沈沐川威势,将自身血鸦驱散,由此竟是走散了大半,如此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由,也让他在盟中恩宠全失。

    墨止见孟展此刻已成残废,心中固然痛快,但也感到一阵失落,自己欲要将他全须全影地击败打杀,只怕是再无可能了。

第七十七章 仇敌

    “真他娘晦气,老子当年做赏金游侠,日子何等逍遥快活?到了这里反倒叫个残废胖子辱骂!”

    墨止屈身躲藏在院中绿植之间,此刻天色昏暗,那麻衣门客想来是被孟展喝骂气愤不过,此刻怒冲冲地走出门去,自也顾不上环视周遭,口中骂骂咧咧地便走远了。

    墨止打眼望去,只见孟展坐在一副偌大圈椅上,肥胖的身子依靠在椅背上,赘肉几乎透过椅子缝隙欲要挤出来了一般,他背对着院落大门,定定地望着眼前几十个箱笼匣箧,口中怪笑着说道:“老夫当年在飞羽盟里,何等地位,一朝如此,真就虎落平阳、鹰堕泥潭,任凭什么狗杂种也敢与我呼喝。”

    他这话原是恨恨自己负伤之后,地位再不可比昔,但听在墨止耳中,却是由衷痛快欢喜,但饶是如此,墨止每每想到那漫天飞蝗一般的血鸦黑风,以及那格格不休的怪笑声,甚至是那冷月夜中肥胖突兀的凶狠面庞,仍是心中怀着惧意,即便今日再度相逢,墨止手臂上也自微微颤抖。

    “还是这鸟儿美,有什么便叫些什么,”孟展似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臃肿的胖手轻轻地抚摸着鸟笼,笼中鸟雀也回以啾啾叫声,“偏偏总有些宵小贼厮,就爱隔墙偷听!”

    他语锋忽地一转,硕大一颗肥胖头颅竟是好似全不受赘肉束缚一般霍然扭了过来,转瞬而成狼顾之相,双眸之中森然吞吐毒杀之意,目光恍若两道匕首一般与墨止眼神陡然相对。

    他瞬息之间眼光扫至,如鹰隼直视,墨止惊得一声呼喊,连退几步,险些坐倒在地,这一惊实是如同梦魇复照现实,将他屡屡惧怕之事再度呈现眼前,登时头脑中如同全作空白,再无丝毫其他念头,只剩下“快逃”二字。

    但黑夜之中巨影一晃,已到了身前,孟展那毒意闪烁的面庞再度欺身面前,此刻他仍坐在圈椅之中,不曾动弹,想来的确是残疾难愈,当初四肢被沈沐川废了一半,功力原已大失灵活,但他毕竟修为高超,数月之间竟被他研究出一手端坐椅上飞窜前扑的功夫,时至今日,竟也练得颇为熟练,故而一跃之间,竟也到了墨止身畔。

    “无耻小贼,还敢来找你家孟老爷的麻烦!”

    说着,单爪一伸便朝着墨止胸口抓来,他如今只余一手合用,数月之间更是苦练不辍,时至今日,这单爪功力已然尽复,爪力之强,足可将人血肉一把霍开。

    墨止此刻满心惊惧,只剩下意识朝后躲去,他在重桓山所修时日甚暂,但其间功力进境却是极快,当下身躯灵敏,也早比当时乌袖镇中快了数倍,孟展一爪落空,反倒吃惊,说道:“好小贼,倒有些功夫!”

    墨止向后纵跃丈余,堪堪站定,口中粗气呼呼大喘,原本以他如今修为,这等躲闪的功夫实是不需这般换气,但他心中对孟展始终存有后怕,心知此人手段毒辣,心中栗六,便气喘也是甚繁,此刻避开一爪,心中才稍稍平稳,暗运内功,将气劲重归平顺。

    “孟展,你可还认得我么!”

    孟展一双眼睛眯了起来,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只觉略有熟悉之感,但却实在是记忆中记不起来何处见过。

    想来那一夜他与墨止虽结下血仇,但毕竟只是一面之缘,他凝神对付的无非是孙青岩与沈沐川二人,哪里还有空记得那个少年,故而呵呵冷笑,说道:“你家孟老爷一辈子见过多少腌臜小贼,哪里有空一个一个去记?”

    墨止怒道:“乌袖镇的仇,你今日便要报了!”

    孟展一听,脸上先是一阵惊惶,略略回想过后,终于记起,冲口而出:“你是乌袖镇墨家的那个小子!”

    墨止冷冷说道:“正是,你杀我阖镇百姓性命,我今日不杀你,誓难为人!”

    孟展哈哈大笑,声音尖利刺耳:“孟老爷借你三条性命,你也杀不得我!”

    但他话语未完,一道剑锋却已闪至眼前,剑尖所指正是自家眉心之所在,孟展吃了一惊,连忙提劲,连人带椅纵跃半空,他数月之间全与这圈椅为伴,如今运用自如,竟已可比得双足皆在时那般灵活,然而虽是如此,心中仍自心惊:“这小子当时还丝毫不动武事,怎的数月间竟精进如此!”

    墨止持剑在手,此刻心怒如迸,刷刷刷又是三剑接连扫了去,他于洞中石刻中学尽御玄宗剑法机变,一路上仍自苦思冥想,勤加修炼,至今也颇有所得,这回乱剑之中所用的便是徐浣尘曾施展的“一气化三清”的路数,只不过如今劲道虽仍不及那般圆熟,但剑影绰绰,已是逼得孟展一退而再退了。

    墨止得了势,便更不饶人,他心思机敏,总有奇招,虽见孟展以身御椅的功夫颇为敏捷,但毕竟不是自家双腿,总归无法身随意走,他如今惧意稍减,机变便生,手中长剑宛若灵蛇般前探刺出,原来在重桓山中,不知洞中石刻底细,故而处处周密小心,总也不敢显露太过,此刻离着御玄宗数千里之遥,胆子也大了起来,便将那石刻所载诸般剑路游走一一使了出来。

    那洞中石刻所载之精华,原是如何破解御玄宗剑法精妙,但墨止入洞之时,于剑法一途实在是所知不多,故而索性不分什么出招,如何破解,尽皆一股脑学了去,全部记载脑海之中,此刻在他所记的,其实并无什么剑法区分,招招式式森然万有,想到哪里好用,便用出哪般,这在寻常弟子之中决不可能出现,但墨止入门屡遭生死变故,造成了这般奇异的尽展。

    可却是这般奇妙巧合,使得他此刻剑法之中似是全无章法,却又好似法度严整,时而跳脱,时而沉稳,时而运剑挥洒成风,时而回剑凝聚若盘,反倒攻得孟展一时之间左支右绌。

    孟展数十年江湖经验,如何看不出御玄宗剑法,但此刻墨止剑中全是一阵四不像,孟展绞尽脑汁,也看不出眼前这少年剑法究竟出自哪一门派。

    “好小子!”孟展再接连避了三剑,已是颇见狼狈,此刻连过了三十七招,自己居然一招未出,全在守御,回想当夜墨止连他寻常一击都尚需孙青岩守护,可短短数月便已大进若斯,他心中暗暗打量着:“这小子进境太快,我又身负重伤,若是叫他屡屡进招,我几十年的阅历经验,岂不是成了笑话?”

    当即怒喝一声,身子歪斜,椅随劲走,竟也歪倒半空,作势倒转,这一番怪变,大出墨止所料,孟展右腿发力下压,椅子便也随着侧偏,偌大一把硬木圈椅,此刻如同凌空一柄粗重兵刃一般当头打着旋砸了下来。

    墨止听得风声劲急,自也知道木椅力沉,难以硬撼,侧步便回旋开来,然而孟展这椅子翻转的功夫只是虚招,以他功力而言,绝难策动这沉重木椅真的翻飞攻敌,倏忽之间,木椅倒转,孟展一只利爪借着倒翻力道由下而上,倒抓过来。

    墨止方才站定,木椅飞风自身侧划过,忽而这般劲风再至,居然是孟展攻势又到,连忙横剑一封,使出归元剑式中“重山式”的招路,欲要回挡。

    然而孟展虽只剩单爪,可这功力也不比当初逊色,他此前屡屡躲闪,也是由于墨止变招甚速,一时难察所致,却见他一只利爪,在月光之下闪着嶙峋枯黄的光泽,在剑身上一抓一扯,只听得“喀嚓”一声,长剑竟是从中断折,孟展爪劲不减,穿过剑身,径直一掌拍在墨止胸膛之上。

    墨止闷哼一声,只觉一股钻心剧痛透体而来,身子随着爪劲倒退而去,口中发甜,几欲喷血,他步子踉跄,连退了三四步这才勉强站住,胸口处被孟展一把扯开一块皮肤,此刻鲜血渗透衣襟,剧痛难当。

    然而墨止虽是既惊且痛,孟展心中却更是惊疑难定。

    方才一爪之下,已是将自身力道催至十成,不说开金断石,若要将这少年胸骨震碎,也绝非难事,可方才爪子方才轰到胸膛,却感觉少年体内竟似涌动出三道不同力道反击而来,这三股力道每一道皆尚不十分雄浑,但却力所各异,各擅胜场,好似全非一门之功,相伴纠缠而来,反倒极是难斗,当即再不收掌撤力,自己险些还要在内力上吃了大亏。

    “臭小子,你练的是什么功夫!”

    墨止被他一爪拍的胸口沉痛,一股滞气凝结不散,一时间也说不出话语,只得运气疏通,只不过此刻方才运起夕霞神功内劲,体内忽而又有两股内劲攀升而起,三股力道在体内猛然相逢,四散狂走,霎时间爆发而出的极痛之感比之胸口之伤更有甚之,墨止一声惨呼,双眼迸发金星,跪倒在地,猛地便吐出一口鲜血来。

    孟展冷笑一声,说道:“哼哼,还以为你真的身怀三种内力,想来你也不会如此不要性命,同修三门内功心法,可你既然这般痛苦,我便来送你一程罢了!”

    说着,举爪高抬,便朝着墨止天灵轰去,而此刻墨止体内痛楚犹如电流般疾走,最终汇聚到丹田气海处,虽再不是那般刺痛,却闷在体内,更是难当,更哪里再有余力与孟展相抗?

    便在此刻,忽地一阵火光腾起,随即便传来无数道惊叫之声,孟展微一错愕,利爪落势便是稍止,却见不远处红光盈天,火舌翻腾,火势之大居然将半个钦阳城的上空尽皆染作一片绛紫,打眼观瞧,竟是大宅厅堂欢宴处,燃起熊熊烈火,更有无数人呼喊暴喝之声隔空而来。

    “那贼厮中了毒,莫要叫他走脱了!”

    “莫大侠好本领!这下子他可跑不远啦!”

    孟展正自惊疑,却见一道魁伟黑影,来处迅捷无比,出拳便轰向自己胸膛,此人拳风刚劲,带着金石之声,孟展不敢硬接,连忙侧身闪避,而那黑影也不多做停留,一把将墨止提在腰间,足下一踏,便跃出了高墙之外,这兔起鹘落之间,出拳救人何等迅猛,此等修为着实是让孟展自愧难比,只不过方才黑夜森森,火光相背,也未曾看清来人究竟是谁?

第七十八章 疗伤

    但见那道黑影来得如同劈波斩浪一般,倏忽之间竟又纵跃而去,虽腋下夹着墨止,却仍旧不减丝毫迅捷。再望其来处,正是火光起处的侠义盟会客厅中。

    孟展爪下力道何等凌厉,墨止胸口中爪,鲜血缓缓将衣襟侵染得一片殷红,此刻脑海中已是混沌一片,忽而丹田中窜起一阵刺痛,这般痛感来得既快且厉,墨止“啊”地痛呼一声,意识竟也恢复许多。

    他半睁眼睛只见四下里一片漆黑,幸得他曾在忏过峰石洞中囚居数日,双眼对黑暗已有适应,只眨巴了几下,便逐渐认得清四下里环境所在。

    原来此地四面方圆不过数丈,虽算不得逼仄,却着实并不宽余,举目所及皆是石墙,既无门窗,也无光亮,不知是何所在。

    他脑海中最后记忆,便是自己被孟展鹰爪击中胸口,记忆到了此处,才惊觉胸口剧痛无比,与之相应的,便是体内气海丹田隐隐作痛,一内一外,两般痛处实是搅扰得自己心神俱乱,只得静静瘫在原地,不敢再有丝毫动作。

    忽然身前阴影却动了一动,墨止这才发觉,眼前一片黑暗之中竟还有人正与自己相对而坐。

    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自己身处陌生之所,周身漆黑萦绕,竟还有另外一人静悄悄地隐没在黑暗之中,此刻看来,眼前昏昏暗暗之中直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幽深枯井,似乎下一秒便要从中爬出什么骇人的凶恶魂灵出来。

    墨止越想越怕,不自觉地朝后退了退,可这稍稍一动,却牵引得胸口再起痛楚,忍不住闷声哼了一声。

    “小兄弟,莫怕。”

    只听得眼前传来的声音颇为低沉,但此刻却有气无力,墨止试探着问道:“莫非是蔺空魂前辈吗?”

    “正是,此刻我们也算同病相怜了……”

    蔺空魂此刻话语之中已再无丝毫中气充沛雄浑之态,反而显得摇摇欲坠,好似气力再不相继一般,与之前凭临群豪眼前那般风华豪气大为不同。

    “前辈,怎么如此了?”

    蔺空魂从黑暗中挪出身子,墨止不见不知,这一见又是大为吃惊,片刻前还视正道群豪为无物的蔺空魂,此刻脸色白如墙灰,眉宇间隐隐透着一股黑气,眼睑处也是一片青灰颜色,显然是中毒已深。

    蔺空魂苦笑了一声,并不多说,只是连连摇头叹气,似乎十分懊悔。

    墨止见他缄口不言,便问道:“莫非是酒水中下了毒?”

    蔺空魂道:“非也。”

    墨止再问:“那必定是莫西东暗中偷袭了?”

    蔺空魂抬头望了望眼前少年,奇道:“小兄弟,你猜得倒快,正是莫西东趁着我不备,突施暗器中伤于我。”

    墨止冷笑说道:“莫西东那人品行卑劣,我早有见识。”

    蔺空魂摇头长叹:“终也是我自己识人不明,以为他们自诩正道,便真的言而有信。”

    其实墨止自然知道,他离开大厅之后,定然是生了异变,以他性子,自然极是好奇,欲要相问时,却见蔺空魂此刻面如金纸,眉宇泛着黑气似是又浓重了一层,当下不敢怠慢,便说道:“前辈你中毒了,可有法解么?”

    蔺空魂叹道:“莫西东扇子中存有毒钉毒雾,我避过了毒钉,却吸入毒雾,这毒性虽然猛烈,却也非绝无医治之法,只需服用解毒良药,再以我们圣教内功疏通经络便可无虞,只可惜此地不过是我临时找到的民居地下隔层,药品都没有一味,更不要说懂我们圣教内功之人,不想我蔺空魂最终居然死的这般窝囊,若是九泉之下遇到天劫教主,实在是无颜愧见……”

    他为人坦诚,此刻所言所表皆出自真心,说到最后,心中更是哀戚悲愤,话语中带着些许颤抖,猛地便咳了出来。

    墨止挑了挑眉头,从腰间摸出一个黄瓷小瓶,这本来是离山之时,雍少余偷摸着塞给自己的“赤阳太清丹”,乃是玄岳峰独门灵药,因炼制极是繁琐,需得玄岳峰上诸多珍奇药物方得淬炼一丸,乃是解毒疗伤的上上佳选。

    也正因珍贵至极,雍少余只给了墨止三丸,留待徐墨二人遇到性命攸关之时所用,但他此刻也并无多选,倒出其中两丸,一枚自己服了,另一枚递到了蔺空魂身前。

    蔺空魂忽然问得一阵浓郁药香,奇道:“这是何物?”

    墨止淡淡说道:“前辈不要再问了,这药极是难得,莫西东那宵小之毒,顷刻可解。”

    蔺空魂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听得墨止话语中极是坚定,知道这药物必定是他珍藏,当下也不知道是否该收,一时踌躇之间,墨止急道:“前辈可是怕我害你?”

    蔺空魂说道:“小兄弟你说的哪里话!在宴饮之时,你便屡次相帮,我哪里会不信你了,只不过这药物珍奇,必有奇效,我已是待死之躯,何必再费你奇药?”

    墨止说道:“凡事皆在人为,哪有未曾尝试便先自弃的道理!”

    蔺空魂被墨止当头一喝,心境忽地澄明,反倒生出一股愧意,笑道:“小兄弟说的是!若是自己先行弃了生机,那才是成了草包王八蛋!我蔺空魂今日算欠你天大人情,若你我不死,天上地下,我蔺空魂听你驱策!”

    “得得得,这时候省点力气吧。”墨止听得厌烦,也不等他说完,一把就将这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

    这丹药作效奇速,墨止服用不多时,体内痛楚便被一股温暖醇和的药力代替,蔺空魂端坐半晌,也觉毒意渐渐褪去,再过不到两个时辰,体内余毒便已清了七八成。

    蔺空魂试探行气,只觉体内气息渐次平复,不禁大喜,说道:“小兄弟,这丹药叫什么名号,实在是神效啊!”

    墨止说道:“这药物是我师门炼制,具体名字我可记不清啦。”

    蔺空魂见他一提师门便装聋作哑,显然是不愿多说,自己也便不再多问,然而体内余毒虽清,但经此一劫,毒气淤塞经络,行气再无此前流畅,如此一来,功力也当大为受损,数十年苦行之功,竟是一朝尽丧,一念及此,又是长叹一声。

    墨止自然知道他长叹之意,便说道:“前辈,你方才说,余毒既清,还需打通经络,晚辈后学末进,也有薄技在身,不知可否相帮?”

    蔺空魂苦笑着说道:“小兄弟,你我生死之交,我对你全心仰赖,但不是我挑剔,只因这疏通经络乃是极深的内家功夫,或是神功通玄的高手亲自施为,或是同门功夫相同法门的内劲相通,否则稍有差池,便双双气脉逆行,苦不堪言,你是我恩人,我不愿你受此大苦。”

    墨止笑道:“我既然说了,又有何惧怕?如今你经络不通,久而久之也反受其害,若是莫西东寻来,我一人也绝不是他对手,故而我此刻帮你,也是帮我自己,左右都是个死,何必不试上一试?”

    说着,也不等蔺空魂回话,抬掌便摁在蔺空魂灵台穴之所在,蔺空魂先是大惊,灵台穴乃是浑身大穴之收,武学中曾有言“灵台一损,百脉俱废”,墨止进掌甚速,远超他所意料,但转念一想:“这少年若要害我,只需不给我这药物,我便必死无疑,何须先救我,再打我死穴?”当下也不反抗,任由墨止吞吐几口真气,徐徐将体内内劲缓缓传输。

    恍惚间,墨止掌间内劲透体而入,蔺空魂原本想着这少年师门神秘,若是行功稍有不慎,便难以挽回,于是始终悬心,但哪曾料得墨止内劲居然恍若水到渠成一般,自行游走体内经络穴位,与自家所修内功,几乎称得上殊途同归,甚至更为宗正。

    “这少年……究竟是谁……莫非也是圣教中人?他的内劲似乎比天劫教主当年更为精纯!”

    他心神一动,体内经络也是微微生变,墨止似有所感,说道:“前辈你莫要猜测,我也尽力而为。”

    蔺空魂闻言,深自为愧:“少年尽力救我,我却仍囿于门户之别,实在是迂腐至极。”当下净空心扉,专心打通经络。

    墨止内劲之所以可疗愈蔺空魂之内伤,全是因为墨止所运的并非夕霞神功与自闲心诀的功夫,而是纯然洞中所载的无厌诀总纲的法门。

    无厌诀乃是魔道至高秘籍,总纲所载,又是整部之中最为关键的心诀部分,自然与蔺空魂所修功法全然吻合,甚至更为雄沉,只不过墨止如今功力未及深湛,自己体内又大伤未愈,因而进展不快,二人连连运功了数个时辰,蔺空魂浑身经络尽皆复通,这才罢手。

    蔺空魂站起身子,体内气脉顺畅无阻,再无丝毫余毒所存,当即对着墨止正正跪拜下去。

    墨止此刻心神俱疲,但仍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大礼所惊,说道:“前辈何必如此?”

    蔺空魂正色说道:“在下这一拜,拜的不单是相救之恩,更是为我圣教同门相贺!”

第七十九章 结拜

    墨止连忙摆手,说道:“前辈误会了,我可不是魔……不是你们圣教的人呐!”

    蔺空魂道:“你若不是我圣教门下,如何使得出这等精纯的圣教内功?”

    原来这无厌诀自百年前便已遗失,所传的不过几纸手录残本,或只留口传心授的几句口诀,但无厌诀的确深思惊奇,单凭着残缺不全的残章断句,仍培养魔道高手无数,只不过后人即便穷思竭虑,却始终难以参透其中奥妙。

    直到几十年前天劫老人机缘之下觅得整本无厌诀,终算是全教上下心中有了依凭,但转瞬之间,正魔大战功亏一篑,天劫老人伤重身死,这旷世奇典再度遗失纷争之中。

    魔道众人多年来全凭着历代大才强行参悟,所得功法虽也甚佳,却始终难及当年那魔道至尊那般惊才绝艳。

    可谁又能想到,当年那魔道大魁,心思竟然犹似顽童,将这正道视如灾祸的典籍心法精要全数镌刻在正道第一名门御玄宗主峰的山洞之中,时过数十载,这惊世的心法口诀便也隐没了数十载,不想却被墨止意外学得。

    这一下墨止糊里糊涂所练的,便是魔道中最为正宗精纯的内功法门,乃是魔道群首数十年再不曾得遇的机缘,蔺空魂身为魔道耆宿,更是不得不惊,心中甚至怀疑起墨止年岁来,他习武之初便是得知,但凡功力大臻圆熟之境,容貌便不再衰老,反倒渐趋年轻红润,便是“鹤发童颜”之说,更有甚者,即便古稀老者,亦可返老还童,有若孩童之躯。

    这返老还童之说虽只是传闻,但他既感墨止功力如此正宗,理所当然地便想到此辙,看墨止年岁不过十五上下,若是如此算来,此人辈分或许还在自己之上。

    墨止被他气的苦不堪言,体内又是一阵暗痛,只得实话实说:“前辈你快快请起吧,我与你说实话,我真的不是你们圣教门下,我师承御玄宗,乃是玄岳峰弟子。”

    蔺空魂抬头望去,只见墨止神色赤诚,全无丝毫作伪,更是疑惑,说道:“御玄宗内功与我圣教功法可是截然相反,你却如何练成我圣教内力?”

    墨止苦笑几声,便将自己如何比武折断同门手腕,如何被罚忏过峰,如何误入山洞一一说了,蔺空魂越听越是入神,直至听到最后墨止所说他如何使坏主意将皮瑞清耍的团团转时,忍不住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小兄弟,你可是有趣得紧呐!似你这等机遇,全天下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啦!我看你颇有些叛逆邪气,进了那门规森严的御玄宗反倒屈了才,不如来我圣教门下,才是正正合好!”

    墨止闻听也是大笑,这二人年齿相差三十几年,但脾气极是相投,相谈甚欢,方才二人生死一线,此刻回想起来,大有劫后余生,引为知己之感。

    可蔺空魂却忽然神色稍异,眉宇间略见愁色,淡淡说道:“依你所说,我们魔道祖师爷和你们御玄宗开山师祖倒是旧时相识,可惜百年之后,两门弟子见面便要仇杀。”

    墨止思索片刻,倒也不以为意,说道:“其实正魔之别在我看来不过是门户之见,正魔二字划分的绝非是善恶界限,而话说回来,善恶如何分别,又岂是一道名分可分得清的?我涉世不深,却也看得分明,正道之中宵小有之,豪士亦有之,而贵教也必是同理,只不过天下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这等粗浅之理反倒无人再想,其实人言舆论从不为事情因由负责,声名如何实则不足挂齿。”。

    蔺空魂闻听,眼神中着实一亮,朗声说道:“小兄弟,你方才所说,便已胜过正魔两道衮衮群雄啦,连老夫也是不及的!”

    墨止笑道:“前辈真的别再拿我打趣啦,天下豪侠甚多,不乏思虑明远之人,我这点粗末见解,如何搬得上台面?”

    蔺空魂摇了摇头说道:“你却不知,天下人为了这正魔二字之分争斗上百年,若是早有人似你这般思索,天下或许能少更多刀兵争斗。”他说罢,又在口中喃喃重复着墨止方才话语。

    “宵小有之,豪士亦有之,正魔两道,皆为同理,妙,妙,妙!”

    旋即更是笑逐颜开,一拍墨止肩膀说道:“小兄弟,你我相交如此投契,今日共历生死,这短短几个时辰,比老夫我此前十几年过得都要更加痛快!此时若有美酒,当共饮一杯!”

    墨止听到饮酒二字,心中不自觉地便想起许久未见的沈沐川,也不知此刻他闲云野鹤又到了何处潇洒,心头便也不禁思念起来。

    可他这般细微神情在黑暗之中全然见不着,蔺空魂兴致正浓,于是说道:“小兄弟,你我相逢实是有缘,不妨今日结为兄弟如何!”

    “啥?”墨止被他吓了一跳,话语几乎脱口而出。

    蔺空魂却是一愕,问道:“莫非小兄弟不愿意么?”

    墨止苦笑着说道:“哪里,前辈义烈高风,我敬仰还来不及,只不过前辈你年长我许多,便是我喊声叔伯,都还占着便宜,哪能高攀兄弟?”

    蔺空魂闻言甚是不悦,说道:“老夫年纪更长,都不觉得有何不妥,你如何还有所迟疑?这天下要和老夫攀亲的数不胜数,老夫还懒得给他们好脸,你如何还畏畏缩缩的?可不像你在宗门里那般敢作敢为。”

    墨止听他一激,登时便道:“若如此说,又有何不可了?多个大哥总比我孤立世间要好的多吧!”

    蔺空魂放声大笑,意甚欣慰,二人所处乃是民居地下,也无有浊酒香炉之物,所幸二人也不在乎什么凡俗礼节,当即便并列跪拜,搓土为香。

    蔺空魂说道:“圣教蔺空魂今日同好兄弟墨止义结金兰,日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刀山里来,火海里去,没有半个不字,若有违誓言,圣火灼魂,永堕炎狱。”

    墨止听他最后几句说得吓人,但却实则不知,魔道之中信奉所谓圣火净世、佛陀宏愿之说,所谓炎狱更是远胜十八层地狱的可怖所在,故而这蔺空魂所许之愿皆是魔道中至重不可违背的誓言,于是也略作思忖,说道:“御玄宗门人墨止,今日同好大哥蔺空魂义结金兰,从此以后生死不负,风刀雪剑,尽无畏惧,如有违诺言,便......便......”

    他思索片刻,觉得再没有比蔺空魂方才那几句更为严峻的誓言,但他偏不愿服输,拧着眉毛思索起来。

    “便教我生得憋屈,死无片土,爱而不得,恨而难决!”

    蔺空魂点了点头,二人抚掌大笑,一时之间豪气纵横,极是舒畅,墨止原本体内滞气淤塞,此刻大笑之下,浑身气劲流淌,身上疲乏竟也去了大半。

    “好兄弟,我们二人一正一魔,却在此做了兄弟,这事若是给我家教主、你家长老知道,只怕是要气得胡子都歪了!”

    二人便是这般你一言我一语,谈天论地,蔺空魂几十年悠游关外大漠,见多了苍鹰逐日、黄沙弥天的荒莽浩景,言谈之间所说的,与自幼居于江南的墨止所见自然又是大有不同,墨止听得心驰神往,偶尔搭腔又都接得正合话头,蔺空魂谈得眉飞色舞,极是欢愉。

    原本墨止身上郁结真气,此刻谈笑之间,心情大畅,胸口凝结气息一时之间顿去,那股沉沉隐痛也消失无踪,除却胸口外伤片刻难愈外,已再无丝毫不适。

    此刻透过头顶遮板,日光条条点点地洒了进来,想是折腾一夜,此刻天光已然大放,墨止贴着遮板聆听,地上静悄悄的,偶有脚步经过,昨夜火焰熊熊,刀兵纷沓之声早已恍若隔世。

    “大哥,咱们出去吧。”

    墨止将遮板掀开,两个人纵跃而出,整夜昏暗之下,乍见西北日光倾城,眼前一片花白。

    墨止眯起眼睛扫视四周,昨夜被蔺空魂携至此处时,神智已懵懂不清,原来此地是一寻常民居所在,只不过此边陲之地,常有北桓为患,故而空为白地的民房不在少数。

    而此刻钦阳城中,也再不复昨夜那般欢腾热闹,显出其凋敝荒凉的本来面貌,墨止二人走出屋门,耳畔传来一声欢腾马嘶,原来是那匹黄皮瘦马,竟一直未曾离去,仍在城中逡巡,此刻见了墨止,扬蹄欢跃。

    蔺空魂见这瘦马生得毛稀筋长,大瞳粗颈,极是古怪,便笑道:“兄弟,你行事非比寻常,连所骑乘的马也大非寻常啊!”

    说罢,呼啸一声,远处传来一声极为高亢的嘶鸣,不多时,自街角处,一团枣红色光影飞驰而来,竟是一匹神态飞扬的汗血宝驹奔驰而至。

    墨止原本听得那声嘶鸣虽响,但相隔仍不下几十丈,而这枣红大马由远及近,不过瞬息之间,足力之强,可见一斑,待那宝驹奔得近了,四蹄铁扎,也是说止便止。

    蔺空魂一把扯过缰绳,递给墨止,说道:“好兄弟,你我相识投契,这匹马我今日送给你了!”

    墨止抬头一望,这匹马通体枣红,全无杂色,如果一团奔驰的烈焰一般,双眸神色飞扬,可谓顾盼生雄。

    这等宝驹,即便是在中原之地也是无价之宝,何况是这塞外荒漠,本就以茶马生财,更是不敢猜想其价值。

    墨止一见之下心中大喜,正待接过缰绳,却忽觉一股蛮力扯着自己左臂朝后退去,墨止被这骤然拉扯拽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却见是那瘦马,歪着头颅,向后死命地拉扯,眼神之中大有不屑傲慢之色。

    墨止笑道:“马兄,你本是我从驿站外抢来的,来时不愿,今日放你自由,你任意行走,可好?”

    岂料瘦马瞳孔中怒色显现,嗤地打了一个响鼻,大有反对抗议之感,拉着墨止又再朝后退去。

    蔺空魂一见,奇道:“这马倒也是个神物,倒好似不愿与你分开一般。”

    墨止苦笑着,但回想起自己孤身奔驰之时,这瘦马不辞劳苦,昨夜城中火起,也不曾离去,即便是人,也未必便有这等忠义守信,心中不禁起了怜爱之心,便伸出手抚摸瘦马鬃毛,说道:“大哥,小弟我承你厚意啦,但我和马兄情谊深厚,我就骑着它前行就好。”

    蔺空魂怔了一怔,他自知这匹红马神骏非凡,任谁见了也不会无动于衷,但偏偏墨止肯为了一匹瘦骨嶙峋的黄马将这宝驹舍弃,实在是难以置信,但回想他行事作风,却又吻合,笑道:“贤弟既然决定,那愚兄也不勉强,那这匹宝驹愚兄先替你管着,日后你若有所需,再来取回便可。”

第八十章 火厄

    二人来到侠义盟会客厅前,只见昨夜那富丽堂皇的偌大厅堂,一夜之间竟被焚烧得只剩断壁残垣,此刻仍有黑烟不时地从废墟中缓缓冒了出来,幸而当夜众人身手矫健,及时阻住火势,这熊熊烈焰只吞没了一个厅堂,至于其他院落和其余民居,并无丝毫损毁。

    “大哥,你说昨夜这火是你顺手放的?”墨止定定地看着眼前,颇有些难以置信。

    蔺空魂则是一脸得意神色,说道:“这是自然,昨夜莫西东偷袭伤我,我一恼之下,便将这满厅火烛尽数摇落,当时想着即便毒死我,我也烧死你们,哈哈哈哈。”

    墨止微微皱眉,心中说道:“这般做派,果然与宗门长老们大为相悖,可若换做是我,这满厅之人皆欲杀我,又下毒害我,我又当如何做呢?”

    如此思量,似乎自己也并非便会善了,可这毕竟又与宗门教导大殊相异,一时之间竟也思索不出究竟该当如何,何者为对,何者为错。

    他思索良久,既无善果,也便不再执著,反而问道:“大哥你昨夜是如何得知我在最后一进院落中,又如何能找到我的,须知那院子可是隐蔽得紧。”

    说到此处,蔺空魂却是面露尴尬之色,挠了挠头,说道:“贤弟,我和你说实话,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你就在那里,只不过我当是身中急毒,慌不择路,便想着能劫持一人便是一人,当场只有你和那个矮胖子在,我看你那个胖子功夫又在你之上,若要擒拿还要费些功夫,这就顺手把你掳走了......”

    他一看墨止眉头几乎倒竖,便立刻接口道:“但为兄一看是你,可就立即把你带到安全处躲起来啦,若是不带你出来,那矮胖子还不把你喂了鹰隼?”

    墨止摆了摆手,一脸苦相,竟也无话可说。

    二人本小心至极,本拟着钦阳城乃侠义盟大本营所在,昨夜又生异变,今日必定戒备森严,然而东躲西绕了许久,却见城内却一片宁定,莫说是森严戒备,连麻衣门众都见不到几个,两个人虽知这景象绝非寻常,却也不知短短一夜,竟又有什么变故。

    “喂!”

    墨止忽地开口,喝住一名过往的麻衣门客,他这突然一叫却是令蔺空魂都大感意外,须知自己昨夜只身入城,此刻已是侠义盟头号大敌,自己独行天下固然无所畏惧,但墨止此刻与自己随行,若是贸然暴露了行迹,只怕要招致祸患。

    可墨止已然开口,便再无可避免,蔺空魂连忙低下头去,隐没面庞。

    而那麻衣门众见墨止端坐马上,颐指气使,也不知他底细,便跑了过来,问道:“阁下有何指教?”

    墨止从腰间解下那紫寒令牌晃了晃,问道:“我且问你,你家盟主去了何处?”

    紫寒令在侠义盟中乃是只有紫衣侠士方能配发之信物,意义极重,所持之人如同紫衣侠士亲临,那麻衣门客一见,连忙拱手行礼,恭恭敬敬地回道:“回禀少侠,盟主昨夜大火过后,便带着兄弟们出城往大容关去了。”

    墨止眉头微皱,说道:“小爷昨夜肚子不舒服,没去这劳什子宴会,怎的连屋瓦都闹得烧了起来,张盟主他们去往边关又有何事?”

    麻衣门客道:“是有线报回禀,说是我们盟中三个红衣侠客被魔道围困在了关外,此刻魔道妖人与那北桓部落暗通款曲,纯然一丘之貉,关外形势危殆,故而盟主不敢怠慢,夜间便与群雄好汉们一同出城,估摸着此刻该到关前了。”

    那麻衣门客说话极不客气,蔺空魂听到“暗通款曲”、“一丘之貉”诸般话语时,竟也未发怒,反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哦?”墨止思索片刻,似乎记起那夜在扶阳驿站中,柳无逢曾说有兄弟此刻身陷关外之事,当时他还满心安妥,自觉无虞,不料一日一夜过去,形势竟恶化至张仙纵需得亲自前去解决,想到此处,不禁好奇心大起,急欲出关看个热闹,当即将那麻衣门客遣走,独自思索起来。

    蔺空魂见墨止脸色,已猜出了大概,说道:“贤弟,关外浩浩大漠虽极辽阔,但毕竟已至荒蛮,如今北桓部落肆虐关外,极是难缠凶恶,我劝你还是莫要去趟这浑水为好。”

    墨止点了点头,说道:“大哥说得是,关外想来是去不得的,我此次出来,本也是替师门探查侠义盟所作所为当不当得起侠义二字,如今看来,实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回到门中,必定......啊呦!”

    蔺空魂听他忽然惊呼,还道是他大伤未愈,忽地又泛起疼痛来,连忙上前问道:“兄弟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上还不舒适么?”

    墨止一拍脑袋,急道:“我来到此地眼花缭乱,光顾着一己之私,竟还忘了我有个同门师兄还在驿站中等我!”

    蔺空魂道:“既然如此,我们即刻出城,我送你往扶阳驿站去。”

    墨止点了点头,旋即二人打马出城,八蹄平川而去。

    蔺空魂胯下枣红良驹乃是关西汗血一脉,生来昂首阔步,铁蹄如飞,疾行千里亦不过一日之间,在黄沙之上恍如一团火焰般驰骋前纵,煞是威武,可墨止所骑这匹瘦马却实是相形见绌,只见四蹄乱踏,呼哧带喘,跟着极是吃力,连蔺空魂和墨止看了均觉不忍,便也缓速而行,并不急趋。

    “大哥,那莫西东的功夫应当比不得你,如何被他下手偷袭?”墨止一边观瞧大漠风物,一边随口相问。

    蔺空魂说道:“莫西东此人,名头我倒也听过,那一手铁扇功夫甚是了得,即便是我,二十招以内,难占上风,以你如今的功夫,怕也绝难走过数招,只不过此次他并非与我赌斗突袭,而是趁着我与旁人争斗时,暗施诡计,这才中伤于我。”

    墨止奇道:“哦?莫非当时厅堂中,还有旁人可与大哥你的功夫相争不成?”

    蔺空魂点了点头,道:“我也不曾料到,当时我话语讲完,便要离去,可居中一座中,忽然站起一个身量极高的莽撞汉子,说着什么‘你和这些关内人的恩怨说完,可得与我论一论,你方才说满座不过如此,是什么意思?’。”

    墨止心中一明,问道:“那汉子是不是生得身量极高,如同肉山一般,旁边坐着的是个脸色冰冷的女子?”

    蔺空魂说道:“正是,贤弟你莫非识得他们两人?”

    墨止笑道:“何止识得,此二人曾受北桓骑兵困阻,是我与同门的......师兄,一同帮他们抗敌,可这二人性子却极是奇怪,打斗过后径自扬长而去,连姓甚名谁也不曾言说。”

    蔺空魂略作思索,似乎有所感悟,但嘴上却也并未深谈,只是淡淡说道:“那想来便是,那个莽汉身量高大好似铁塔,不等我多说什么便抡拳打了过来,此人拳法招数倒不甚精妙,单是这一身怪力,极是难当。”

    墨止笑道:“那汉子甚是粗莽,必定是你豪言满座之中全无英雄,惹恼了他,这才与你争斗起来。”

    蔺空魂点头称是,继续道:“我事后思索,当也是此理。论起那般力道,我也难相抗,只得借着内劲外功吞吐齐用,我二人彼时相争越斗越烈,那莽汉一拳劲力极强,我连忙退避,此刻我已瞧见莫西东持着铁扇早已站在我退路之上,他扇面上暗藏机扩,只需他拍打扇柄,便射出毒钉,拍打扇尾,便有一股腥臭灰黑的毒烟冒出,甚是迅捷。”

    墨止听得痴迷,心中暗暗大呼可惜,那莽汉一身怪力,已是天下难寻的功架,而蔺空魂一手五行拳纲也是极外功之盛,这二人相争,好比铜钟对铁瓮,正是敌手,如此精彩对决,自己竟错过,不禁大为后悔。

    “莫西东此人人品阴毒,贤弟你日后若是与他对敌,还需小心,不过嘛,他对付你应当还不必使用这等卑劣勾当。”蔺空魂昂首马上,侃侃而谈,他脾性磊落赤诚,也是心中为墨止好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但话语之中却着实暗含墨止此刻武功尚不足以迫使莫西东动用歪招致胜之意。

    好在墨止并非斤斤计较之人,他也自知自己修为浅短,往往对阵得胜,靠得皆是自己临阵机变,说是实打实的战胜不如说是侥幸,若真是论起真功夫,自己底子实是虚浮若同散沙。

    他当日在重桓山上,见莫西东与徐浣尘争斗,二人初时斗了个不分轩轾,便以为此人功力不过尔尔,但岂不知,那日莫西东始终自缚一臂,只以单手对敌。

    他自忖武艺天下独步,绝难相信御玄宗中会有年轻弟子是自己手中扇的敌手。又恐背弃赌约,被御玄宗众人耻笑,故而竟罕见地遵约而行。

    可他这手扇子功夫,首重灵便挥洒,所谓“半空烟雨,灵山玉水”,原是一套俊逸神飞的书卷功夫,传到他手上,反而多了杀气,但这需双手配合的灵动技巧,却是所需更甚,他仅用自己一只手臂,无疑是舍长就短,本身力道灵活便大减七成,再添上墨止暗中施用暗器偷袭,故而输了赌斗。

    及至此刻,墨止。这才想到,连这般卑劣之人武学都如此了得,而徐浣尘即便有旁人相助,也可与莫西东连战数合而不败,偏就自己功力如此浅薄,似是如此,大仇不知何日可报?想到此刻心中哀忿难休,不自觉地恨恨用劲,胯下瘦马被他一夹,登时响鼻连打,极是不满。

    蔺空魂看他气恼模样极是质朴可爱,反倒大笑,说道:“贤弟,依你所说,你入了这御玄宗不过数月光阴,却有这许多际遇,成就了如今的功夫,这已是天底下独一份儿的机缘啦,比之于旁人,称是一日千里都还谦虚,上天许你这等命运,必有其安排,你只需安心修习,害怕成不了一天一地的豪杰么?”

    墨止听罢,转怒为喜,这才露出笑容。

    二人骑马复行不多时,此番回还,有枣红马带着,饶是放缓,也比来时更快,只不到半日光景,便回到扶阳驿站附近。

    蔺空魂勒住缰绳,朝前望了望,猛地一挥手,说道:“兄弟,且先停住。”

    墨止所骑的瘦马此刻早被枣红马落出数丈之遥,看蔺空魂脸色忽然凝重,神色郁郁,知道必然又有变故,当即打马来到蔺空魂身侧,只见扶阳驿站处此刻腾起阵阵黑烟,一股焦臭气息在空气中隐隐传来。

    不远处大漠之上,黄沙扬起,马蹄声杂,耳听得十几个声音齐声歌唱,所唱话语极是古怪,墨止静心聆听却也听不出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蔺空魂冷冷说道:“是北桓人,他们把扶阳驿给烧了!”

第八十一章 浑水

    大漠燎原,残烟徐徐。

    扶阳驿站早已化作一片废墟,屋梁横挂,砖瓦嵌沙,一股焦糊尸臭裹挟着木材的腐朽气息一同汹涌滚入鼻腔。

    驿站废墟之侧,倒插着十几支大槊,三支相交,是为一丛,槊锋直指苍天,每丛大槊上,都透体插着一具僵直尸体,五具尸身此刻鲜血早已凝干,浑身血肉模糊,死状凄厉难言。

    蔺空魂识得,这乃是北桓部族每每征伐攻下一地后,若遇强阻,必将敌尸依着此法举若旗帜,用以震慑敌军余部。

    十数年前,北桓攻伐楼兰部落,一路军进神速,直至楼兰国都之时,楼兰倾尽国都军民之力,齐心抗敌,北桓因此连攻数月方才攻下。

    楼兰城破之日,北桓人便以此法行之,彼时将楼兰部族皇室一百三十七人以槊穿脊梁,悬挂楼兰国都城楼之上,屠尽国都一万三千五百九十二人,尸身绵延几十里,血流埋丘,楼兰部族由此再无反抗之心,远走荒漠戈壁,不知所踪,却不想十几年过去,此等残暴的法子,竟仍存世。

    墨止强压心中惊怒,打马上前,转了三圈,只见这五具尸身中,赫然有馆驿三人,余下两具,便是朱韬和季风波的尸体。

    墨止一路行来,对侯长明三人可谓从无一言如实相告,也亏得三人一路指引,方得至此地,这三人虽看名重利,却彼此坦诚,对自己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今见这二人就此身死,也不免大感叹怀,心中大愧,不曾趁着二人尚在世之时,多与结交,然而人生于世,离别生死,殊难预见,却也常事。

    “这里并没发现我那同门伙伴。”墨止语气淡漠,似是若有所思,此地遭到北桓突袭已成事实,可徐浣尘与侯长明却并未陈尸于此,这也使得墨止心中尚有侥幸之念,或许此二人仍存世间,也未可知。

    蔺空魂虽多年旅居关外,却始终心向中原,此刻见同胞惨遭屠戮,也甚怀哀戚之情,纵身上前,高高跃起,将这五具尸体尽数摘下,低声说道:“我们寻个处所,将他们掩埋了吧。”

    墨止尚未搭话,却听得远处欢愉哨呼之声再起,想是那队北桓骑兵用饭已毕,再度启程,蔺空魂见着那黄沙奔袭之处,正是通往大容关的必经之路。

    墨止定定地瞧着眼前朱韬与季风波的尸体,自己离开时他们二人皆有伤在身,岂能料到再见之时已成生死之别,他虽与二人交情极浅,但生死离别,仍牵动心弦。

    他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大哥,我们不可耽搁,需得立刻跟上那队北桓人才可。”

    蔺空魂看了看地上尸体,他如何不知那队北桓骑兵便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但同胞身死人手,又岂愿搁置于此,任烈阳侵蚀,野兽分尸?

    墨止看破他心中所思,说道:“他们客死异乡,着实不幸,但为今之计,却不应囿于亡故之人。”

    蔺空魂转头凝望,此刻北桓人早已奔出数里,再不追赶,便更无希冀,当即一咬牙,说道:“好,那咱们先去查探北桓人是否还抓了其余百姓,再回来安葬他们。”

    两个人翻身上马,疾趋奔驰,蔺空魂的枣红良驹自不必说,墨止的那匹瘦马此刻却也洒脱了性子,纵蹄狂奔,二马一先一后,宛若赤黄两道闪电,不多时便见一对北桓骑兵,各执弯刀大弓,朝着大容关处奔驰。

    墨止眼快,朝那队骑兵一望,心中便即大喜,原来那队骑兵约有二十几人,为首两人马背上各缚着一人,正是徐浣尘与侯长明。

    只是此刻两人各自身上带着伤痕,早已昏厥不醒,徐浣尘肩头、胸口皆有创口,鲜血已将白袍染得赤红一片,面色惨淡,神智难明。

    蔺空魂朝前一指,便道:“那两人你可相熟?”

    墨止点头说道:“白袍子的是我同门,麻衣的是侠义盟的门客。”

    蔺空魂说道:“再行不许久便要到边关附近,届时胡汉杂糅,还有侠义盟势力,再要相救便是极难,我们不妨趁着此刻动手!”

    他功力精深,自忖若要对付这些许杂兵实是易如反掌,但墨止心中暗暗思索,随即说道:“此地宽广平野,这群鞑子又精于骑射,贸然动手着实是兵行险着,鞑子敢侵入关中烧杀抢掠,必定设有接应之兵,若在这荒原与他们作战,仅凭我们两人,是以卵击石,我们先不急动手,且行且看。”

    蔺空魂听他说得在理,也是点了点头,于是二人便策马不疾不徐地跟在其后,两双眼睛忙不迭地四周扫视。

    果然那队骑兵行经一座孤岭时,另有黄沙翻卷,一队百余人的骑兵队伍纵马冲出,两队合兵一处,声势大振,胡语歌声更为辽阔广远,极是豪迈,共同朝着大容关奔去。

    蔺空魂说道:“幸亏听了贤弟的计策,若是方才贸然出手,此刻只怕已然深陷重围了。”

    墨止笑了笑,并不说话。

    大容关乃是大魏西北边防重镇,纠纠雄关,千载屹立,抵挡异族侵染无数,然而近百年以来,乱世方止,江湖再起无限风波,这座原本力挡八方刀兵的关隘,也渐渐荒疏,到了如今,竟只剩了一座雄关的架子还摆在这烟尘之中,异族侵袭,可谓来去自如,至于百姓如何,早已传不到王都权贵的耳中。

    那百骑行至关前,已是黄昏时分,大漠边关,长河落日,举目所及,皆为血色异景,望之颇有感伤怀古、凄怆苍凉之感。

    到了此地,便可见四下里侠义盟门下之人愈发多了起来,墨止伏身马背,遥遥眺望,只见不远处麻衣门客集聚,为首一人身着紫色长衫,手摇折扇,满脸怒色,正是莫西东,墨止一见他此刻喝骂不止,但见了北桓骑兵到来,脸上立时显出提防神色,随即心中生出伎俩。

    “大哥,你久居关外,可懂得这白奴鞑子的话?”

    蔺空魂自当年正魔一战后,便再不曾回归中原,多年来也曾结交过北桓豪士,北桓人的话语,说不上精通,却也懂得,当即说道:“贤弟莫非有良策?”

    墨止狡黠一笑,说道:“鞑子势大,我们也无计可施,但却不妨请侠义盟替我们代劳。”

    蔺空魂听罢,眯着眼睛细细思索,随即笑道:“好兄弟,你这番心思不去将军府当个军师委实是屈才了,你说的可是驱虎吞狼之计?”

    墨止笑了笑,问道:“大哥既然明白,还请你自行发挥便可。”

    二人打马侧行,静悄悄地来到侠义盟聚集之处,莫西东自昨夜大火之后,与张仙纵一同出城,却不想奔驰整夜,竟被一阵风沙吹散了行迹,来到此处时,张仙纵的人马早已出关而去,此刻正满脸忿色,责备着手下众人为何如此草包,他气恼得紧,手下人各自垂头不语,自也无人发现墨止二人早已潜藏到了队末之处。

    这两拨人马皆不下百骑,此刻关前相逢,已是剑拔弩张,气氛极是紧张,如同两捆干柴一般,只差一点火星。

    而此刻蔺空魂躲在人群之中,张口便呼:“阿孜摩星,克里巴坦,轰及尔尔!”

    他内劲何等高深,在这广阔荒原,更是一声断喝音波扩散,直震得人心神动荡,回音余韵,亦有同惊雷一般。

    墨止听这话语甚是绕口,自然不解其意,但想来话语之间甚是无礼挑衅,那些北桓骑兵乍一听,先是一怔,随即个个面露凶狠神色,纷纷拔刀搭箭俨然便要冲上来拼命的架势。

    莫西东怒道:“谁他娘乱喊乱叫,不想活……”

    他一语未毕,只听得耳畔风声劲急,他不敢多想,连忙闪身趋避,饶得他身法快捷无比,只见一道黑黢黢的箭矢擦着前胸飞驰而过,这一箭之下,风声呜咽,鸣响声嘶,将莫西东前襟衣衫扯开了一道狭长裂口,径直越过身侧,将莫西东身后一人所骑乘的马匹头颅整个洞穿。

    那马匹生得高大英伟,头颅也有几十斤的分量,竟不想被这一道箭矢干干脆脆地开了偌大一个血洞,连嘶鸣也是不及,当时翻身僵死。

    莫西东大怒至极,斜望而去,却见那北桓人中为首一个百夫长,手中雕弓宛若圆月,竟是又连发三箭,这三箭力道与适才一箭全无二致,又精准无比,登时又有三人马匹中箭倒亡,这一下侠义盟众人全无预料,马匹骤然倾倒,骑马的麻衣门客下半身全被马身压得筋断骨折,惨呼连天,而北桓人却是爆发出一阵轰然喝彩,那搭箭的百夫长更是大有得色,傲立马背。

    “贼厮鸟!自寻死路!”

    莫西东喝骂一句,自腰间抽出铁扇,在扇柄处一拍,几枚灰黑色铁钉从扇面夹层之中激射而出,劲力之强绝不下于方才弓箭之力,铁钉之上又喂着毒药,立时便有五个北桓骑兵额头中钉倒毙,这铁钉之毒比之那毒雾远为浓烈,几个人受了外伤,毒气立刻倒灌心脉,当即双眼翻白而亡。

    北桓骑兵一见,纷纷怒吼着策马迎上,钢刀如林,吼声如潮,与侠义盟门众战在一处。

    侠义盟门众此前皆为赏金游侠,有功夫在身,但北桓骑兵却也是勇悍万分,有些人身中刀剑,鲜血迸出,竟不稍却,反而趁着一股血勇拼杀更甚,二者交锋,竟是侠义盟落在下风。

    这一下场面大乱,蔺空魂说道:“马上缚着人的北桓人不可能再去参战,必定躲在战阵最后。”

    二人策马绕过厮杀场,果然见着两骑人马,背后捆绑着徐浣尘与侯长明两人,只远远观瞧,战吼助阵,却不参与。

    蔺空魂哈哈大笑,在马颈上一拍,飞身上前,一双巨掌齐出,掌下暗挟风雷之势,掌未到,风已至,那两名北桓骑兵惊叫一声,蔺空魂掌风弥漫周身方圆数丈,哪里又有丝毫躲闪余地?当即便被呼呼两掌打在额头,登时天灵粉碎,死于非命。

第八十二章 骏马

    蔺空魂人若蛟龙,倏忽来去,双手力灌千钧,将那两骑北桓兵甲连人带马一齐轰得筋骨断裂而亡,旋即在徐浣尘二人腰间一提,好似拎着两个轻盈无物的布袋子一般,又是一个纵跃回了马上。

    墨止一见蔺空魂虽是中毒初愈,但显露此等身法劲道,着实是妙绝当世,心中也大为喝彩,蔺空魂将徐浣尘甩在瘦马马背上,叫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速离去!”

    墨止点了点头,眼见此刻雄关夕日,两队人马厮杀混做一团,早已难解难分,正待离去之际,耳边却传来一声暴怒至极的大喝:“小混蛋,又是你!”

    打眼望去,只见来人白面细目,正是莫西东,此前在钦阳城宴饮中,他不曾视察他物,也便不曾见着墨止,而后宴饮因蔺空魂现身而闹得沸沸扬扬,几乎酿出一场浩劫火灾,。对于侠义盟而言,实是奇耻大辱,他一路思来,只觉若无旁人暗中发难,这晚宴绝无可能闹成这般有如笑柄。

    如今他一见墨止身在此地,登时回想起自己在御玄宗之中欲要凭借武力大展雄风之际,正是这小子从中作梗,害得自己出师不利,闹得甚是不悦,此刻再一联系晚宴诸事,只觉一切逻辑霎时间严丝合缝,必定又是这臭小子奉了御玄宗的命令到此暗中作乱,故意给侠义盟难堪。

    一想到如此,莫西东心中恚怒腾腾,一股怨毒之意萦绕难止,亮出铁扇,此刻手下毫不容请,一心便想着将这小子毁在扇下方才解恨,至于御玄宗如何追究,便只推脱给北桓鞑子,自己落个清清白白,叫御玄宗平白吃个哑巴亏。

    他功力之高,本就是江湖一流好手,但见这柄铁扇闪着黑沉沉的亮光,如同凶恶黑蛟一般朝墨止胸膛便劈将下来。

    蔺空魂识得他这一招力沉劲强,墨止绝难抵挡,催身便要上前相帮,然而身形甫动之间,四五个北桓骑兵已然瞧见他方才掌毙两人,此刻呼啸着抡刀欺身,阻住了去势。

    电光火石之间,铁扇已扫至面门,墨止无暇多想,长剑霍然横在身前,然而他功力相较之下,仍自不足,只听当地一声,右臂大感酸麻,长剑剑尖垂地,提不起丝毫力道。

    莫西东冷冷笑道:“看你诡计多端,却不想这般草包!”

    他既占了上风,更不相容,蹂身前驱,扇端劲力足灌,劈打点拨,使得皆是扇法之中拿穴的大力道,招招式式,扇影飘摇,将墨止上身三十六处大穴尽皆笼络其间,使得墨止顾得左首,却忽略右边,非得弃剑待死不可。

    墨止知他武艺远胜自己,方才一击之下吃了大亏,此刻更不敢硬撼,深吸一口气,将长剑再度提起,在身前挥舞若盘,正是此前门中小较之时,陆竹所用的“无风剑法”,这一路剑招,若是换做步战,则稍显迟滞,腰部以下便成了命门所在,但此刻二人皆跨身马背,莫西东决然无法骤然攻袭下盘,墨止挥剑硬挡,竟也一连噼噼啪啪挡下了数招。

    莫西东心中满拟着,先连攻猛击,耗尽墨止劲力,再使擒拿功夫捉了去,诸般刑罚便可无休无止。

    但莫西东只知墨止功力此刻尚不足道,却低估了御玄宗剑法之妙,以墨止如今修为,相与赌斗,若要言胜那是天方夜谭,可如若横下一条心专事守御,则也未必能被轻易地揪出疏虞来。

    当下一柄长剑舞似冰轮横空,飒沓生风,可谓滴水不漏,莫西东铁扇初时尚可将墨止浑身穴道尽皆掌控,可及至此刻却,却再攻不进那剑网半分,虽场面上占尽优势,却实则停滞不前。

    墨止心神慧悟,既知自己功力浅薄,便想出以战代练之法,自初入边关,大战北桓骑兵之始,便已存了此心,每每相斗结束,便细心回顾一战中长短优劣,经过与孟展一战之后,墨止于剑道之悟,比之下山之时已有大进,他一边运劲急退,一边观测莫西东扇法来路,连看了十几招过去,果然被他瞧出几个疏漏之处。

    随即长剑荡开,铮地一声锐响,便朝着莫西东左侧腋下刺去,莫西东方才横扇劈打,正欲回势,却眼见一条银光猛地闪烁前至,所打之处正是此刻自己绝无防备的腋下之患。

    这一点疏漏乃是他扇法中多年固有隐疾,始终未能想出善策得以弥补,却不想自己对战高手数十,今日竟被一稚子瞧出,取之反打,竟致于此,心中尚无暇自愧,连忙侧身闪避,墨止一剑虽空,却见莫西东狼狈闪避,险些落下马来,不由得大笑出声。

    莫西东见墨止连声长笑,知他讥讽之意,但毕竟自己经验更胜,知道墨止虽侥得一处之利,但武学造诣仍大为不及,自己只需凝神应对,必可胜之。

    当下强自压下心神,重整铁扇攻势,灰黑光芒渐渐再度压下墨止长剑光辉。

    墨止此刻剑上压力愈发沉重,眼前影影绰绰净是黑黢黢的铁扇扇风,莫西东吸取方才教训,再不处处使上十成力道,袍袖长摆,若轻若沉,极难猜测,往往作势力劈,却轻若鸿毛,随手轻转,则力可碎石。

    这般修为便是如今墨止殊难抵御的了,一连苦挨五招不到,莫西东大喝一声,铁扇前驱直进,正正打在剑身之上,这力道之沉,使得墨止整条小臂皆感酸麻,随即莫西东双指一错,铁扇扇面刷拉拉地展开,墨止手中长剑几乎只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一声脆响,竟被拦腰斩断。

    原来这铁扇扇缘之处,竟打造得如同匕首利刃一般薄如蝉翼,利可分金,墨止所用长剑不过凡铁,此前接连对攻之下早已不堪重负,此刻再接莫西东两式重击,登时便被斩作两截。

    “不好!”

    墨止长剑一失,自知再非其敌,一勒缰绳便欲退去,可此刻这黄皮瘦马却猛打响鼻,眼神中大有轻慢之意,墨止心急之下叫道:“马兄马兄,我打不过他,再不跑连你都要被烤成肉干啦!”

    岂料那黄皮马猛地一声震天嘶鸣,奋而人立,前蹄扬在半空,霍然踩踏而下!

    它筋骨虽瘦,但毕竟也有几百斤沉重,这一蹄下踏的力道不下百斤,裹着瘦马的愤怒嘶吼,好似巨锤一般当头砸下,莫西东被这突来之变惊得双眸圆瞪,见这铁蹄当真厉势强悍莫可当之,催动身法便弃马纵跃而后,可怜他所骑的马匹,平白被黄皮马一蹄踏在头顶,咔嚓一声血肉脆响,头颅连同着脖颈皆被踏得粉碎,登时倒毙。

    “马兄,原来你是救我!”

    墨止虽是大惊大喜,但那黄皮马偶然之间将同类踏亡,此刻仰头悲嘶,气息之间若同嚎哭,墨止听在耳中,也不免心中感伤:“畜生间尚存同族怜念,为何人们却要互相中伤?”

    黄皮马悲鸣至极,可谓闻着心哀,北桓人从来游牧大漠戈壁,仗马纵横,与马为友,更是识得这嘶鸣之中戚然哀情,纷纷停下刀兵,泫然落泪。

    忽地,那黄皮马发足狂奔,好似陷入疯癫一般,朝着关外大漠便席卷而去,它此番纵蹄狂奔,才显现其脚力之强,竟极为惊人,此刻脱缰狂奔,蹄声如雷。

    墨止听得耳畔狂风骤起,视线之中风沙迷乱,慌忙间连拽缰绳,可手臂经方才恶战,着实气力大衰,更兼这黄皮马早已无惧无畏,更不可能拉得住,这一人一马竟是瞬息之间便奔出了边关,顷刻间便只剩了一道残影黑点,消失在众人眼中。

    蔺空魂此前只道这黄皮瘦马甚是难驯,却不曾想脚力这般神速,几不亚于自己这匹良驹,当即趁着周身北桓骑兵不曾反应,打马便朝着关外追了去。

    他纵马跃关而出,连行许久,不见人影,大漠中风沙连绵,脚印蹄痕可谓稍纵即逝,此刻已是全无墨止踪迹,眼见沙漠广远,不知要连到何处,墨止这一去也不知如何应对,心中大感焦急,口中连声呼喝,只听得声音远远地扩散开去,却又沉沉地堕入沉寂,哪里有丝毫回应之声?

    他转头望去,只见在自己马背上还驮着一个壮硕的汉子,呼吸微弱,脸色苍白憔悴,背身留有一硕大创口,显然伤势颇深,但此刻却也居然悠悠醒转,满眼不解地望着自己,正是侥幸逃得生机的侯长明。

    “你……你是何人……”

    蔺空魂看了看他身上麻衣血染,长叹一声,说道:“我是魔道之人,但我要救你,关内便有你们侠义盟的同门,可他们此刻却在杀人,是跟我走还是找他们,你自己看着办。”

    侯长明此刻气若游丝,但眼神中却忽然显出一股无奈又悲哀的神色,挣扎着似是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仍是双眼沉沉闭上,眼角滚下一滴泪水。

第八十三章 孤村

    却说黄皮马一路驰骋,平川而过,墨止收缰亦难降服。

    墨止自幼乘马,深知此刻若还要加力,马匹受惊更甚,于是反松了力道,不住地抚摸鬃毛。

    而那黄皮马也奔腾驱策许久,力道渐驰,缓了下来,但口中兀自呼呼粗喘,也不知是气力不济还是仍有伤悲。

    墨止低声说道:“马兄,你平日里还真是深藏不露,原来奔腾起来这么厉害,可是……你把咱们带到哪里来了……”

    举目所及,新月高悬,大容关早已远得连个影儿都瞧不见了,想来已奔出关外不下百里,所幸黄皮马并未径直朝着大漠深处跑去,否则天高地迥,若要再寻到出路,那就真是千难万难。

    但此刻周遭皆是戈壁荒路,偶有民房,也早被战乱毁作白地,墨止望了望身后的徐浣尘,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气息微弱但却还算平稳,墨止苦笑着说道:“宗门师兄弟们可不曾见过你这般落魄的模样,你若要我守口如瓶,回去替你保持那高冷天才的形象,可得请我吃一顿好的。”

    “出家人……食简而……身清……食重而身……浊……”徐浣尘双眼微微睁开,口中话语有气无力,但仍然挣扎着吐字出口。

    墨止听他说话,不禁大喜,说道:“好家伙,你都这个模样了还有心思说教呢。”

    徐浣尘浑身受创,但好在未有内伤,此刻悠悠醒转,口里干燥发苦,问道:“有水吗?”

    墨止哼了一声,说道:“还有大蹄髈你吃不吃嘛,咱们现在在一片沙漠戈壁滩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哪里还有水来?我现在倒是真怀念起忏过峰那段除了清水一无所有的日子。”

    徐浣尘摇了摇头,叹道:“忏过峰……乃是宗门幽闭思过之处……但凡去了,必是做了错事……悔之不及,你哪里还能……怀念呢……”

    墨止见他已气力虚浮,仍不忘口口声声说教,便好似带了个金阙峰上的白胡子长老一般,不禁苦笑,问道:“你整天这么说话,不累吗?哪还有点年轻人的样子?”

    徐浣尘听了,倒微微一顿,问道:“我如何说话……你自入门时便……不喜与我说话……我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你……”

    墨止听罢,却忽然感觉他话语中透着一股不解与酸楚,既然他性子自幼如此,自己又何必每每与他顶撞吵嘴?一想到此处,心中不知为何,也颇感自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别再瞎琢磨了,先睡上一会,我寻到落脚处自然喊你。”

    徐浣尘点了点头,浑身伤口仍自火灼一般疼痛,但此刻心中踏实下来,疲倦便像是一滴墨汁在清水之中迅速侵染,将思绪瞬间吞没。

    徐浣尘一向冷淡寡言,即便是在金阙峰中受人倚重看好,但仍是落落寡合,鲜与同门师兄弟相交,大家与他说话,也都带着三分敬畏,长此以往,养成了个淡漠的性子。

    然而但凡常人,朝华一般的年纪,心中总有些盼着与人为友的期待,徐浣尘自然也不例外。

    他自幼追随金阙峰诸位长老修习,道门玄功讲求无悲无喜的大自在之境,然而这对于少年而言,便压制住了自身性子,使得他自幼老气横秋,偏偏墨止自上山以来,行止乖悖,每每所作所为,皆与徐浣尘自幼束缚大是不同,但越是如此,以徐浣尘看来,便越是新奇羡慕。

    亦因如此,墨止便好似一个异类一般,被徐浣尘暗中关注,见他如何装傻作弄闵清泉、皮瑞清,又如何意气用事折断陆竹手腕,桩桩件件对于徐浣尘而言皆同新闻,直至莫西东拜山武斗,墨止在台下以暗器相助,更是教他无比心悸。

    从来暗器之流,乃是为正宗武道所不齿的旁门左道,但临阵对敌,颇有奇效,墨止当时以此道相助,大异门规,却教徐浣尘既是惊奇,又是感激。

    他一路暗自矛盾,墨止所为,皆与宗门所教导的端行醇厚甚为不同,但不知为何,他处处行止,看了后,却心中大为欢喜畅快,好似这便是曾经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所要施为之处。

    徐浣尘自是沉沉睡去,可墨止如今心中却透着一股子焦躁。

    眼前是连绵无尽的荒漠戈壁,分不出方位,照着这般走法,迟早要被饿死渴死。

    二人此刻身处一片荒疏废旧的村落遗址,四下里怪石迫人,屋舍间阴风洞穿,呜咽在耳,犹似鬼哭一般。

    墨止此前受了孟展一爪,虽得门内灵药妙助,但终是初愈之身,此刻熬到这般时辰,亦是疲乏万分,眼前只觉得一阵眩晕,立身不稳。

    然而便是此刻,瘦马猛然嘶吼一声,只见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聚拢而来,兜头罩落,大网四角处各站着一名壮硕汉子,赤裸上身,口中呼号怒吼,手法极是熟练,墨止此刻人困马乏自是束手待缚,但眼前这收网之术甚为精妙,必有高人指点,即便是他此刻神完气足,亦绝难相抗。

    当下连人带马,一同栽倒网下,墨止眼前金星闪烁,竟也昏倒过去,迷蒙混沌之间,却恍惚见到四周居然不知从何时冒出了几十个人,男女老幼皆有之,将自己围在中心,似是交流着什么,但他意识至此而止,随即眼前便是一片黑暗,再不知其他。

    待得他再度苏醒之时,天色已然大放光亮,漠北的日光比之中原始终浓烈得多,方才睁眼,只觉眼前大白一片,夺了视线,但浑身不适竟已消散九成,连胸口那道硕大的爪痕,此刻竟也恢复得结痂待愈,他稍稍运功,只觉内息一片平和安稳,甚是舒适。

    “大哥哥!”

    门口传来一声稚嫩清脆的童声,墨止望去,却见是个五六岁的娃娃,手中小心翼翼地端着热乎乎的烤番薯,正往屋里走来,一见墨止醒转,黑亮圆润的眼眸中闪出欢喜神色,叫道:“哇!爹爹说得真准,他说你这一两日便要醒来,你便真的醒来啦!”

    墨止见这孩子一张圆嘟嘟的小脸始终红扑扑的,眼眸又大又亮,五官甚是精巧可爱,额前拢着一绺圆彭彭的刘海,十分别致,不禁心生喜爱之情,笑着点了点头,问道:“小弟弟,这是什么地方呀?”

    孩童把这一小盆烤番薯搁在土桌上,便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认认真真地说道:“这叫做夔陵村,那夜我们把你当做坏人逮起来啦,后来爹爹看了你们的样貌,说你们不是坏人,我们这才知道,逮错人啦。”

    墨止见这孩子天真坦诚,便放心地闭上眼睛仔细回想,猛地急道:“与我一同的那个人......”

    孩童笑道:“那个大哥哥呀,爹爹说你们两个伤得都不轻,他还比你更严重些,不过这一两日都该当醒来啦。”

    墨止松了一口气,便又想再问,可那男娃却有些等不得他细想,话匣子一开便好似连珠炮一般侃侃而谈:“大哥哥你饿不饿,爹爹叫人给你们烤了好吃的,他说啦,你们这几天醒来,肯定力气虚得很,本来想给你们做些肉食,可村子里已经没啥好肉能拿得出手啦,你们都是关内的中原人,吃这些是委屈你们啦,哎呦,我真的好羡慕你们呦,听说你们中原的山都不是黄色的,是绿色的,还有河水也是不会干涸的,不像我们这里......”

    墨止看他话语说个不停,若按他往常性子,早就挥手打断话头,转而询问其他,但眼前这个孩子,却不自觉地让他回想起曾经乌袖镇中那些围着溪水笑闹的娃娃们,自己当年在镇子里是一众孩子王,无论行镖走到哪里,都给村里的孩子带回些干果糖沾之物,久而久之,镇里的孩子都会同他询问不同城镇的模样,那般嬉笑的样子,和眼前这个男孩子颇有神似。

    然而随着血鸦啼鸣,一切尽皆尘土,再无处可寻,眼前的孩子稚弱淳朴,本与那江南的孩子十分不同,但此刻也不知为何,自己心中竟将两者混为一谈,居然也并不急着再去思索询问他物,只是安安静静地听他诉说,或许是这孩子多年不曾见过外村之人,还是只有他这般健谈,一连说了许久,都不曾停止。

    孩子们的好奇心总是特别泛滥。

    “大哥哥,我还听说,中原人穿的都是绫罗绸缎,那绫罗绸缎据说都不会脏的,那是什么样子的感觉呀,我只见过羊皮裘袄子,便是最最好的衣服了,我们村里也没有几件,你穿的这件是绫罗绸缎吗?”

    墨止被他逗得忍不住笑了出来,那男娃娃听他发笑,也讪讪地挠了挠头,脸上显出两朵红晕,说道:“嘻嘻嘻,我是小地方的娃娃,没见过啥阵仗,大哥哥你莫要笑话我呀。”

    “怎么会呢?”墨止话语中的慈爱之意,令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也不知自己一开口,话语中竟全无往日嬉笑之声,反而显得低沉浑厚,望着眼前的男娃娃,居然如同面对着曾经那些再见不到面的孩童一般。

    墨止轻轻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男娃娃“啊”了一声,说道:“我一直说些无关的,也没说起我自己,我叫做黄连,大家都叫我小连。”

    “黄连?”墨止不禁哑然失笑,也不知哪家父母会给自家孩子起一个这样一味药材做名字,岂非苦不堪言?

    可那男娃娃却面露骄傲神色,说道:“没错,这是我爹爹给我起的名字,原本我是没有名字的,是我爹爹把我带回家,爹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好人,我爹爹说,名字起的苦一些,兴许日子就显得没那么苦,而且黄连是好的药材,他也希望我能做个和黄连那么好的人。”

    墨止听罢,却深以为然,思索着:“这话说着浅显,但个中道理却深远,或许小黄连的父亲倒是个世外高人。”

    于是便说道:“既然如此,令尊既然救了我们性命,又给了我们食水,我们理当拜见,还不知道令尊大名?”

    黄连挠了挠头,脸上却露出了一阵不舍的神色,说道:“爹爹说,你们伤好了,便自行离去便可,不需要再见他,可是我还有好多话想和大哥哥说一说,我自幼便没什么朋友可以诉说,爹爹又严肃......”说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也好似失了神采,显出一片落寞。

    墨止听他一说,更是心生怜爱,说道:“没事,我此刻身子还没好,所以我还走不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小黄连一听,连连拍手,口中笑个不停。

    于是墨止便将这中原风物,江南光景,一一描绘,他生来口齿伶俐,思维跳脱,原本八分的事物倒能给他说到十分模样,即便是他不曾得见之物,也能东拼西凑,想象而成画面,说得有鼻子有眼,在他口中自然是白云成海,绿草伏波,红梅簇簇,黄杏垂枝,小黄连自幼生长大漠中,自然听得如痴如醉,心中更是舍不得墨止就此离去,二人一唱一和,一说一听,大半天便这般过去。

第八十四章 稚童

    小黄连听得墨止讲述半日,只觉中原风光简直宛若仙境一般,山青水碧,风物佳盛,皆是自己生来从不曾想象过的奇景妙览,一时之间眼中大放光芒,心中甚是期许。

    “连儿,怎的还不回来?”

    小黄连听得门口传来一声肃整严峻的话语,吐了下舌头,笑道:“我爹爹来啦,大哥哥,一会我再来听你讲中原故事呀!”

    说罢,便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墨止方才仅听小黄连话语中带了几句,便已猜知他的这位父亲必不寻常,于是侧耳倾听,果然听得满口那人说话并无丝毫边关口音,反倒字正腔圆,似是中原人士,但这人说话之间语气沉闷,甚有威仪,和小黄连那声声软嫩的童音一比,直如高山沉壁一般。

    “爹爹,中原是这般好看吗?那我们何时也去一次中原看看吧,我想去大哥哥说的江南看一看。”

    “你又不曾去过中原,如何得知中原就一定如何好了?”小黄连的爹爹话语沉缓,但声音却是清清楚楚地入耳可闻。

    “大哥哥说的,中原可漂亮了!”

    “哼,景致风光又有何所道哉,人心不正,便是风景再是独有,也不过是白莲居处烂泥之中,凭白辱没了自身清白......”那男子话语之间透着一股隐隐愤慨,但他年岁既长,许多情绪早已习惯内敛于心,话语间淡淡低落莫说是小黄连,却是墨止都未曾感觉得出。

    随即那男子又问道,“那少年,已经醒来?”

    小黄连点点头,说道:“大哥哥醒过来啦,但他说身子还有些虚弱,走不得,爹爹让他们再在村子里待上几天可好?”

    男子踌躇片刻,便掀开屋帘走了进来,墨止这才得见,原来此人走路微微带跛,胸突背驼,体态极是古怪,满脸皱纹,皮肤上疙疙瘩瘩净是痘坑,甚是丑陋,双眼半闭半睁,但依稀可见一对眸子暗蕴光泽,墨止不敢怠慢,连忙拱手说道:“在下御玄宗门下墨止,在此谢过前辈......”

    那男子摆了摆手,说道:“不必言谢,毕竟你二人是我带着村民捉回来的,既然办了错事,我将你们二人伤势治好,也算弥补过错,你们二人身子养好后,便请离去吧。”

    墨止听他话语极是冷漠,心中微微不悦,但若无此人,自己与徐浣尘只怕已化作漠中两具干尸,当下便正色说道:“晚辈二人无意叨扰,待得伤愈便会离去,只是还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那男子怪眼一翻,这才看出,原来此人双眼之中眼白竟远远多过瞳仁,圆瞪眼眸显得极是迫人:“老夫姓黄,单名一个乙字,阁下还有什么要问的?若无相问,老朽便要离去了。”

    黄乙堪堪转身,似是想到了什么,回身问道:“你倾力运功时,丹田是否剧痛?”

    墨止一愕,这原是他近些时日来新添的病患,此前与孟展相争时便有发作,只不过这痛感来得猛烈,去时也悄然无踪,故而他却一直未有注意,也一直不曾注意到发作规律,如今被黄乙一提,才惊觉丹田处每次剧痛,皆是源于自己强行催谷运功之际,当下连忙说道:“前辈如何得知?”

    黄乙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你便不是御玄宗弟子,既然不是御玄宗弟子,又何必惺惺作态,引着我儿要去什么中原?必是你擒了另一个少年,然后到此招摇撞骗的。”

    墨止本念着他救命之恩,对他礼遇有加,但他话语句句冷漠,此刻又突然不知所谓地职责自己,他性子本就并不宽宏,此刻不禁皱起眉头,说道:“我与前辈素不相识,前辈又为何以恶度人?我若是凶恶之徒......”

    他本欲说自己若是凶恶之徒,方才醒来,直接一掌把黄连轰毙即可,但眼眸斜睨过去,却望见小黄连此刻定定地望着自己,瞳孔中净如美玉,霎时间长叹一声,心中也再无愤恼之意:“既然前辈不信我,只需等我那位同门醒来,一问便知。”

    黄乙冷冷说道:“有什么可问的,他既然被你拿住,那功夫必然不及你,即便我问了,他也不敢对你有所忤逆,若是他话语之中向着你,那你们二人必是同伙,也不必多问。”

    墨止只觉得自己胡搅蛮缠便已是个中强手,却不想眼前这人话语之间更是强词夺理,无奈之下,也只得点了点头,说道:“前辈既然不信我,我们伤好离去便是,只要前辈莫要再以恶揣度便可,毕竟我们来到贵宝地,也不曾作恶,何苦便要被人这般凌辱?”

    黄乙点了点头,此刻他一瘸一拐地已拉着黄连走到门口,只淡淡说道:“你体内那股剧痛,不可小觑,日后不可贸然动武运功,否则你这般贪多务得,又不扎实根基,迟早自废经络而亡。”

    说罢,便拉着小黄连走出了屋子,小黄连临走之际,对着墨止咧着嘴笑了一声,样子极是可爱。

    “这江湖郎中又在这里胡说八道。”墨止撇了撇嘴,试着催动体内真气,只觉得体内三股内劲此刻安宁祥和,哪里有半分异动,当下更不在意黄乙所说,随手便从桌上取下一块烤番薯,大口嚼了起来。

    再过了半日,徐浣尘业渐渐醒转,墨止此刻已可下地行走,见眼前这位一直心存芥蒂的同门醒来,此刻也是喜出望外,徐浣尘翻身坐了起来,脸色却仿佛比提前醒来的墨止更是红润,他朝四下里望了望,问道:“我们在哪里?侯长明呢?”

    墨止笑道:“你不关心是谁把你救下来的,却先关心谁和你一起被抓的。”

    当下便把自己如何将他们二人救了下来,又如何被黄皮瘦马一路驮到此处一概说了,徐浣尘听罢,淡淡说道:“这么多因果变化,倒难为你了,你那日突然离去,我也甚是不解,你这番入了钦阳城,可曾查探到侠义盟与飞羽盟是否真的有所暗通?”

    提及飞羽盟,墨止心中隐隐含恨,说道:“这是自然,我亲眼见着了飞羽盟的孟展,便是此人策动血鸦,将我家夷为平地,可惜我这次未能杀他。”

    徐浣尘叹了一口气,见墨止这般戾气,也不知究竟如何纾解,便说道:“飞羽盟在江湖上本有薄名,但近几个月却被人一路从南疆驱赶到了西北,你可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墨止闻言,心中一豪,笑道:“这还用猜嘛,这必定是沐川叔做的,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以一人之力将一个门派由南至北追追打打,沐川叔曾答应我,留下飞羽盟的盟主束羽和堂主孟展,由我日后亲手报仇,但想必以他性子,是绝不肯让他们轻轻松松安安稳稳地逍遥度日的,这般驱赶,想必便是他所为。”

    徐浣尘点了点头,他曾在宗门瀚海阁之中,览阅宗门故旧,对于这个沈沐川的记载极是有限,好似是有意隐瞒一般,但即便是这般躲躲闪闪的囿于字里行间的写法,亦难掩盖其当年风华,但每每读到沈沐川夺得天下会武剑宗魁首之后,便再无下文,如同一本好书截然而止,再无结局下文,徐浣尘自幼便对这位师叔甚是好奇,如今听来,仍觉此人行止殊非正道,更是大感好奇。

    他如此思量,不禁越思越奇,头脑中再添油加醋,不多时竟自行杜撰出许多惊奇轶事,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莞尔,墨止在一旁托着腮皱着眉,看着徐浣尘不听自己说话,反而双眼怔怔,脸显笑意,此前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便敲了敲桌子:“哎哎哎,你有没有听我在说啊。”

    徐浣尘一惊,从遐思之中被拽回现实,便道:“是我想得深了,既然你说,侠义盟中既然有这等凶煞恶人,那这帮派只怕也持心不纯,我们当回禀宗门,早做提防才是。”

    墨止拍手说道:“太对了,咱俩终于有一次意见是一致的了,正好,我看那黄乙说话怪怪的,我也待得厌烦,咱们明日便走。”

    徐浣尘问道:“黄乙?那是谁?”

    墨止说道:“便是救了咱们的江湖郎中,他便住在这夔陵村中,但这人脾气极是古怪,比你还要古怪,说我不是御玄宗弟子,说我擒了你到处招摇撞骗,还说什么中原比这里还要人心不正,我的苍天,咱们来到这里,几天打了多少架了,还好意思说咱们中原......”

    徐浣尘与墨止一路同行,知他话语繁杂,早就练得只听想听的部分,其余部分早自动滤了去,正色说道:“既然他救了你我性命,那我必须要登门致谢。”

    墨止一摆手,说道:“你去你去,我倒看看你们两个怪家伙凑到一起能聊出个啥。”

    正当此时,小黄连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口中叫道:“两个大哥哥,快躲一躲,侠爷来啦!”

    墨止奇道:“侠爷?这是什么称呼?”

    小黄连奔跑得极是卖力,此刻一张小脸都有些发白,墨止连忙抚其背脊,帮他顺气,问道:“侠爷都是些什么人?可是北桓鞑子么?”

    “不,不是北桓......”小黄连气息渐渐均匀,但语气中却透着恐惧,“北桓人瞧不上我们村子穷苦,从来都只绕着走,侠爷却是经常前来,若是穿麻衣的侠爷过来,需准备一只黄羊,三只肥鸡招待,若是红衣服的侠爷过来,则需备上三只黄羊,十只肥鸡招待,这一次我们村子可祸事啦,这次一下来了五位红衣侠爷,我们可准备不出那么多肉食,爹爹叫你们要么先行躲避,要么赶快离去,莫要惹祸上身......”

    徐墨二人闻言,相顾对望,心中蓦地腾起一阵勃勃怒意,齐声说道:“是侠义盟!”

第八十五章 铁网

    墨止自然怒气勃发,陡然站起,说道:“侠义盟居然连这孤悬关外的小村子都要盘剥一番,这等所为与侠义有何相关?”

    徐浣尘也暗自叹气,原本以他思索,侠义盟罔顾性命,许是为了诛灭魔道而所做必须的牺牲,此举他倒并非不可体谅,但心中也愈发觉得侠义盟行事,颇为偏激,今日所见,更是大违侠义二字初衷。

    他举目所及,夔陵村四下里屋舍粗陋,黄泥垒墙,横枝为顶,已极土木之简,村中便有肉食,也该先供老者孩童,如何便要给旁的不相干之人所食?当即也不免眉头紧锁,十分愤慨。

    “大哥哥,快随我离开吧,红衣服的侠爷可厉害了,你们打不过的。”小黄连一边说着,一边朝肩上的褡裢里塞了十几个番薯,这褡裢乃是成人赶路所用,搭在这稚弱的肩上,显得尤为沉重,徐墨二人见小黄连临别之际,仍不忘替自己二人盛装食物,更是大生怜意。

    墨止轻轻扶住小黄连的肩膀,轻声说道:“我们既然承你家恩德,哪能在灾祸之时只顾自己逃命?我们还不曾试过,你怎知我们不是对手?大哥哥们可厉害了。”

    小黄连抬起头,转了转眼珠,又挠了挠头,好似回忆着什么,说道:“可是......是爹爹说,你们打不过他们的,爹爹还说,只要跟你们说村里来了灾祸,你俩肯定一溜烟就离开了。”

    墨止此刻听到黄乙的行迹便心怀不满,暗暗思索:“那黄乙所作所为十分奇怪,或许并无什么祸事,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编了个故事想要将我们吓退,我若是走了,岂不是真就证实了他话语中所说,中原人尽皆人心不正?”

    如此思量,墨止反倒更不愿离去,打定主意是黄乙编造谎言,故意哄骗自己,便说道:“好孩子,你爹爹说得十分有理,但大哥哥们偏偏喜欢自寻烦恼,我们不但不急着走,还要看看那嚣张的侠爷究竟是什么货色。”

    小黄连听了连忙摆手拦在门口,说道:“大哥哥,可真的使不得呀,红衣服的侠爷会妖法,你们打不过的!”

    可他越是阻拦,墨止却越是相信黄乙必定是藏了诡计,要逼着自己二人离开,也不再多言,侧步游身,便从小黄连身边溜了过去,小黄连惊得在身后连连呼喊,墨止全当做没听到,自顾自地朝村中奔去。

    小黄连急得满面通红,几乎落下泪来,徐浣尘看在眼中,走上前去,说道:“好孩子,你先莫急,你先等在这里,我去劝劝那个莽汉,回来再给你讲故事。”

    说罢,竟也飞身而去,他功力比之墨止更是精深,这一个纵跃十分轻巧干脆,双足点地,倏忽之间便已在数丈开外,小黄连惊得瞪圆了双眼,暗暗说道:“原来两个大哥哥会飞,怪不得不怕侠爷的妖法......中原真是神奇呐......”

    却说墨止纵跃奔走,不多时便到了夔陵村正中,这村子多年荒贫,极是狭小,周遭土屋也不过一人高下,此刻村中静谧非常,只有大漠疾风呼呼劲吹,墨止四下里张望片刻,不禁冷笑:“果然并无异样,黄乙那小老儿真的扯谎骗我。”

    他正自得意间,忽然一声朽木枯折之声传来,随即一声痛呼猛然响起,却见村中最大屋舍的木门此刻被人以巨力撞开,从中飞出一个垂垂老者,那老者显然是被人亦极大力道打得飞出,径直将那木门撞得粉碎,连连在地面上翻滚十几圈才堪堪停住,横在地上僵卧不动,显然已是亡故。

    而那门中此刻传来声声喝骂,透过门窗,看出灯火通明,其间坐着五个红衣汉子,墨止眯起眼睛仔细望去,只见其中为首两人,一人脸色灰白,手中握着一支乌木短棒,另一人脸色泛着金黄,腰间横着一条金装玉砌的华美如意,而那喝骂之声,却是从那两人身后传来。

    “是柳无逢和金无铸!”墨止连忙躲在土墙之后,不得被他二人瞧见,此刻从门中却又走出一个不曾见过的红衣大汉,只见此人生得一张枣红脸庞,拧眉立目,脸上怒意阵阵,好似还带着几分醺醺然,走到那老者尸身前,抬脚便踹,口中说道:“直娘贼,还敢装死么?”

    说着便从抬掌朝着老者额头劈下,此人性子暴烈,掌劲亦同其人,霍然劈下,犹如一张铁板当头砸了下来,那老者早已死去,却也当即便被一掌轰断了脖颈。

    “哈哈哈,四哥,好功夫呀,我看你功力又有进境啦,兄弟们今日可要为你贺上一贺!”一旁走出一个黑脸矮子,此人生得比孟展还要矮上半截,身上红衣拖地而行,扬起尘土阵阵,他抬脚便将那老者尸身踢到一旁,却不见他如何发力,只好似轻轻一触,老者尸体便如同被石磨砸中一般,断线风筝似的飞到一旁,斜挂在篱笆上,死状甚是惨烈。

    墨止在一旁看着,早就大怒盛极,正待冲上前去,却被人摁住肩膀,扭头一望,却是徐浣尘早已到了身后,饶是徐浣尘多年来性子沉静稳妥,此刻目睹全程,也早已怒到眉心,他强自压下心火,说道:“你且莫要动手,那五人各个功力比你我强出不少,我们又大伤初愈,此时上前,非死即残,须得从长计议。”

    墨止低声急道:“侠义盟这等行事,几与魔道无异,我们若容得他们,这阖村百姓岂不是皆丧其手!”

    此刻他已明了,黄乙通知他们的确是怀着善意,若说什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便是方才自己成了真小人,这心愧之下,便更念着夔陵村救命恩典,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去。

    当初乌袖镇覆灭之时,墨止不懂武事,只得眼睁睁看着万物毁灭,这一折早已成了他心中沉疴,终生引为憾事,如今他更不愿再有其他孩童被凭白地毁了家园,当下心火腾腾,恨不得冲上前去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才算心安。

    此刻却有一个年轻姑娘,屋子里哭喊着冲了出来,伏尸痛哭,想来是这老者的孙女,此刻再忍不住心中哀痛,大哭出声,屋内五个红衣见这姑娘生得眉清目秀,心中便生出歹意,各自走出屋子,并做一排,笑吟吟地注视着那女孩嚎哭悲切。

    墨止此前曾见过柳无逢与金无铸二人,这二人功夫尽皆为一流高手,当初蔺空魂曾说过他们合称五行门遗少,聚合一处功力更盛,如今五人倒是凑了个整齐,挨个瞧过去,果然个个生得诡异丑陋,金无铸与柳无逢站在为首,自不必说,而后一人,沉默寡言,但眉尖眼细,浑身透着一股柔媚,此刻捂嘴怪笑,其声甚是吓人。

    再朝后看,便是那红脸怒汉和那黑脸矮子,这五人并作一团,看着真是长短不同,但面相各自凶恶万分,若说这五人乃是侠义盟的中流砥柱,只怕连真的魔道都要自愧不如了。

    待得那少女哭声稍歇,五个人一同上前,将她围在核心,格格乱笑,那少女早被这五人吓得不敢多吐半口气息,满眼皆是惊惧,如同看着五个恶鬼一般。

    可便是此刻,一声稚嫩怒吼从徐墨二人身后传来:“五个大妖怪!快放了姐姐!”

    正是小黄连。

    只见这孩子从远处蹬蹬蹬地跑了过来,险些摔倒,但面容上哪有丝毫惧色,而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却让五行门遗少各自一惊,但打眼望去,却见原来不过是个稚童,柳无逢脸上显出一阵厌烦,喝道:“小贼,莫不是想死?”

    说着便从怀中甩出一枚乌木飞镖,这一手暗器功夫他并不常用,但此刻突发招式,却是威力惊人,只见那木镖凌空急趋,朝着小黄连额头便打了去,他功力何等高深,这一镖便是打在金铁之上亦有痕迹,若是被兜头打中,只怕当时便再无生路可言。

    这时黄乙亦是瞧见小黄连自远而近跑了过来,惊叫着从屋中跑了出来,只不过他脚跛难行,哪里追赶得及,却见木镖将近,另有一道锐响隔空而至,铮地一声便将木镖打得粉碎,碎屑纷纷扬扬,却不曾有半颗伤到小黄连分毫。

    徐浣尘大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墨止肩膀,说道:“还好你暗器发得及时,你这手功夫倒是高强。”

    墨止搔了搔头,抬起手中石子,愣愣说道:“我......还没来得及出手呢......”

    徐浣尘微微一愕:“不是你发的暗器,却又是谁?”他急速思索,方才那暗器劲力雄强至极,虽未曾看清是何事物,但力道却大得异乎寻常,墨止手中暗器虽得准劲,但其间力道可谓判若天渊。

    此刻却听得黄乙沉声喝道:“动手布阵!”

    他这一声呼喝声震云霄,徐墨二人听在耳中,尽皆震荡心魄,原来这黄乙竟然身负武学,内劲十分高深。

    随着他呼喝出声,四下里同时七张大网同时飞出,分罩五人各个方位,这铁网大阵摆得甚是精妙,处处连环绝无疏漏,显然是磨炼日久,得了高人真传。

    可五行门遗少岂是等闲,奇变之下虽惊不乱,见这铁网阵重重叠叠影影绰绰,心知若再耽搁须臾,五人便要一同被网在其间,各自腾身退去,这五人相识日久,也早有默契在心,此刻身法各异,纵跃各方,快得出奇。

    可黄乙却只是冷眼看着,口中喝道:“角木蛟变亢金龙,房日兔转尾火虎,翼火蛇变柳土獐,昴日鸡改危月燕!”

    这七张大网每张由四个汉子操持,共二十八人成阵,众人听他指挥,各自发出沉沉应和之声,齐如山岳,行止如一,七张大网瞬间方位变幻,那五行门遗少本挑着网子薄弱处冲击,却不想黄乙口中连声呼喝,眼前原本稍显空隙之地,猛地成了最为严丝合缝的死地,这一番变化,竟将五人去路一齐罩住,那五人迫不得已聚拢归一,口中喝骂连连。

    徐浣尘仔细观看听辨,说道:“这阵法是二十八星宿的变幻方位,若非多年玄宗苦修,绝想不出这般精妙百变的阵法,不知这黄乙究竟是何身份,竟有这般功底。”

    却见那五人仍自左右纵跃悍斗,但黄乙始终出令指挥若定,七张大网灵活百变,妙用无方,任那五人如何出力轰打,七张铁网始终将偌大力道分散四角,化解于无形,五行门众人眼见阵仗愈发逼仄,原先方圆尚有数丈宽暇,此刻步步紧逼,却已只余了不到十步身量,只怕再过片刻,兄弟五人便要叠着罗汉对敌了。

    可五行门遗少从来精通阴阳五行之变,对于星宿之说虽不精通,却也识得些许,当即便有所会意,心知若是分散突围,免不得最终被这大网越收越紧,最终困死阵中,夔陵村众人既然突起发难,必定早有所谋,要与自己决裂一战,当即各自不敢怠慢,五人各自按五行方位站定,各面一方,凝然不动。

    原来这铁网阵所要的便是阵中猎物左冲右突,方可生出无数精微变化,可若是阵中人沉然不动,这大阵便也失了生机,变得木讷呆板,只见这阵法摇摇摆摆,仓仓促促,猛然间机变不再,任黄乙如何呼喊变换,惊险毕呈,那五人也不动分毫。

    这执阵的汉子虽得了熟练操演,变换之间绝无窒碍,但毕竟皆非习武之人,待得那铁网临身,金无铸嘿嘿冷笑,猛地便将手中金如意打了出去,那金如意通体黄金打造,上镶美玉蜜蜡之物,一经取出,灿烂生辉,在他手中更是金风摇影,威力极大,西北首的汉子只挨着一下,便被打得筋骨齐断,倒飞轰毙,这一下大阵失了一角,其余诸方便摇摇晃晃再无此前逼迫威势,其余四人纷纷点头大笑,各展雄强,挺掌疾攻,七张铁网疏疏落落顷刻间如同乌云散尽,二十八个汉子登时被打杀大半,阵法立时便破。

    “糟了!”

    徐浣尘率先惊呼出声,二人一同飞身上前。

    然而偏就此刻,耳畔传来两声嗖嗖破空之声,两道碧青色光芒恍若星辰一般划过夜空,一枚打向红脸汉子大腿,一枚打向黑脸汉子面颊,那二人方才见这大阵告破,正自欢喜,心中还思索着一会如何惩治眼前一众刁民,哪里料到空中竟生劫难,竟全无防备。

    只听噗噗声响,竟是两枚锐利铁菱将那红脸汉子大腿整个洞穿,连同腿骨一道打得粉碎,而那黑脸汉子反应稍快,见空中一道青光闪到跟前,张口便咬,但却被这铁菱径直将牙齿口腔一同绞地血肉模糊,连舌头都被切作数段,当即口喷鲜血仰面栽倒。

    墨止一见那铁菱落地,发出“叮当”响声,当即大喜过望,叫道:“青岩叔!”

第八十六章 飞星

    却见夜风凛凛,森然生寒,然而一片星稀月明之下,眼前只有一片空旷,黑黢黢的夜里,旷野荒原好似一个硕大而又深不见底的黑洞,并无丝毫人影。

    墨止举目四望,也不免心怀疑惑:“方才那铁菱分明是青岩叔之物,若不是他,天下何人暗器还能有这等威力?”

    柳无逢人在远处,却也见得这暗器之威竟可若斯,心中霎时间明了必有高手在侧,连忙高呼道:“大家小心,按五行站阵!”

    五行门众人听他呼喝,知他一向心思最是缜密油滑,各自更无猜疑,纷纷扭转身位,各自站定。

    那红脸汉子左腿被铁菱击穿,本已是行走不得,但他性子倔强,此刻只凭单腿竟也一跃而起,立定南首,内劲吞吐一至,掌间竟透出隐隐涨红气息,如同握着一团火焰一般。

    其余众人各有方位据守,柳无逢站定东首,金无铸守在西边,那浑身阴柔的男子,站在北头,而那黑脸汉子更是嘴中吐出大口鲜血残肉,站在核心,五人方位既定,立时气势大振。

    徐浣尘远远瞧着,说道:“这五人阵法取自五行之理,此前这五人尚处慌乱,或许还有法破之,但此刻五人已成阵仗,威力之大比之五人相加只怕更为之甚。”

    墨止说道:“这却无妨,青岩叔的暗器是天下一绝,任他什么阵法,也抵挡不住的!”

    徐浣尘见他甚是自信,便问道:“你说的此人,究竟是谁?你怎知便是他来?”

    墨止开口欲言,却忽然听得风声之中疾响更甚,四下里皆是金属破空之声,嗡嗡大作,好似有无数冰凌自九天而下,众人眼前一亮,竟是无数道绽青光点激射而至。

    柳无逢大吼一声,手中乌木短棒揽在前胸,其余众人纷纷呼喝,气劲吞吐,众人见这青光来得甚是稠密,宛若漫天星河皆被摘下掷了出来。

    他五人虽相伴多年,凭着这进退自如的五行阵法,也挫败豪强无算,但眼前这等攻势却从未得见,当下无数铁菱纷至沓来,力若穹顶倾覆,哪里有丝毫退避余地?

    这五人功法各异,占着五行之本,互为臂助,相辅相成,然而这漫天青光却是蔚然若雨,灿然成星,周密非凡,五人到了此刻也只能各施手段,将及身铁菱纷纷格挡开来,却见火树银花,灿烂耀夜,甚是华美,一时之间却也来不及做出丝毫配合。

    想来突发暗器之人不知所踪,飘然无定,但铁菱飞舞却好似从四面八方飘摇而至,只见青影摇曳,力道并非纯为急劲之法,而是若往若还,经他五人力道打开,竟不四处逸散,而是循路而返,全不伤及四周村民。

    五人见这暗器手法实是前所未见,世所罕有,心中既惊且惧,心知撞上了硬手,但仗着多年默契,阵法运转周正,竟也抵挡一时。

    徐浣尘看在眼中,摇头说道:“这暗器手法奇则奇矣,但那五人所成阵法暗合五行相生相互之理,发器之人并不识得此中道理,压制到了此刻,便已是极限了。”

    墨止正要反驳,却听得四下里响起阵阵闷雷般的雄沉话语:“倒摧参仙走天罡,莫语俗尘星斗凉,搅风云动洪波起,青光凝碧枉断肠!”

    这四句诗如同隆隆天音,声声入耳,旁人听来自是心惊,但墨止却听得心中暖流涌动,这声音他听着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幼时便一路扶持,如师亦友的孙青岩。

    自当年江延城分别,虽只数月,但经历却大非寻常,如今偶然之下再度相逢,墨止自是欢喜不尽,眼眶之中泪水积聚,心头汇聚一股温热暖流,但此刻那五人却并无丝毫闲情逸致。

    只见五人周身笼罩一层锐利青芒,虽星星点点,但汇聚一处实是如同洪流一般压力无比,几人所成阵势本站定之下破得那铁网阵势,但这五行阵之奥妙仍在一个“变”字,但这无穷无尽的暗器来得这般猛烈,五人步法尽皆被禁锢原地,如套枷锁,哪里有半分挪动之机。

    只见半空中青影一晃,一道身影已飞驰而至,此人一袭青衫,横眉斜吊,鬓角依稀可见斑驳灰白,面庞坚毅沉稳,不怒生威,正是孙青岩。

    墨止心中一热,正要上前,但孙青岩却并不旁顾,显然全副心神皆灌注战局之间,双足点地,身躯轻若无物,再度腾身而起,袍袖飞扬,数不尽的铁菱自衣袖中迎风激射。

    墨止曾见过孙青岩以一己之力抗衡漫天血鸦,如今再度观之,他此刻手间力道,比之当时,似又有大进。

    然而只是方才乍一现身站定之际,暗器势头始终稍显疏漏,那五人得了间隙,立时纷纷怪叫腾身而起,朝着孙青岩疾冲而来,这五人功力各自高深莫测,身法亦极迅捷,除却那红脸汉子腿上受了重伤,行动慢些,其余几人皆是瞬息之间已冲杀到了面前。

    孙青岩冷冷一笑,扬手高挥,霎时之间五道青光直直射了出去,这五枚铁菱各含妙劲,直打几人面门,饶是这五人身法再快,面对着突如其来攻势仍自大惊失色,纷纷纵身躲避。

    然而孙青岩暗器手法忽发即收,五道青光攻袭面前之际,纷纷一顿,在半空中绕了个圈子,五道青光凭空回转,好似流星拖尾甚是曼妙,径直又被孙青岩再度收回手中。

    这番奇变陡生,那五人此前知他铁菱厉害,各自皆使了十成力道躲闪,劲力所至,身子皆已倾覆四散,然而见这铁菱竟如同戏法一般倒飞而回,当即心头怒火大起,知道是孙青岩有意戏弄,要自己难看,然而虽是知晓,却已不及,身子惯性大作,几人各自怪叫着摔倒一旁。

    方才孙青岩手法迅捷无伦,一番起落皆是兔起鹘落之间,旁人看不真切,便好似是这五人纵跃半途忽然摔倒,如同中了妖法一般,小黄连见了怔怔说道:“这世界上会妖法的侠爷真多呐!”

    柳无逢摔倒在地,一瞬间头晕眼花,摔得甚是不轻,但他功力在五人之中乃是最高,当即一骨碌爬了起来,见眼前孙青岩负手而立一派宗师气度,看得更是气恼,戟指大骂道:“好一个魔道妖人!竟敢与正道侠义盟为敌?”

    孙青岩冷冷说道:“若是旁人自称正道,我不过嗤之以鼻,但你们五人若说自己是什么正道,那可真是令人齿寒,你们五人此前不过是我圣教门下马前小卒,弑师盗宝,自灭师门,这等行径天人不容,莫说什么正魔两道,便是生而为人,亦无此等卑劣!”

    墨止听着,只觉孙青岩话语之中正气凛然,立时想起此前蔺空魂在钦阳城中曾言说,五行门遗少几人所做腌臜之事甚是为人不齿,如此听来,弑师灭门,实是人神共愤的行径,当即对眼前五人更是憎恶异常。

    柳无逢站起身子,口中阴恻恻地怪笑,配着这一脸灰白的僵尸相貌,更是凶恶渗人,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正道栋梁来了,原来也不过是魔道一个落寞的魔头而已,你当年在三石梁侥幸逃得性命,苟延残喘几十年,对教中安危全不挂心,当了别人几十年的狗,如今藏不下去了,如何,又要当回当年那个青辰星使不成?”

    孙青岩闻言,自不动怒,多年江湖游历早让他对此等低劣之语置若罔闻,但墨止与他休戚与共,曾历生死,此刻听着却勃然大怒,喝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骂他!”

    说着飞身抢出,断剑斜掠而去,他这猛然一吼,孙青岩却矍然而惊,脱口喊道:“少东家?”

    墨止此刻怒气大盛,手中长剑朝着柳无逢面门便点了出去,只是剑尚未至,手腕却被一股柔劲缚住,这股力道冰凉粘稠,套在腕上极是难受,墨止低头望去,却是一条绵绵白练,搭在自己手腕,而白练另一头,正是那浑身柔媚气息的妖娆男子。

    此人油头粉面,一脸红妆,乍看之下竟分不清男女,此刻笑吟吟地望着墨止,话语之间阴柔悱恻:“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君,如何这般暴躁?”

    墨止被他裹住手腕,只觉一股寒意透着白练竟隐隐传入自己体内,当即汗毛倒竖,也不知他练得何等功法,但无论如何,此人功力定是远远强于自己,此前火一般的怒意,如今竟被这森然缠绕的阴冷气息浇得再不剩分毫,连忙运劲想要后撤,但手腕至肩头一线早已被这股阴绵寒意沁住,经络冰封,劲力全然无法运至。

    柳无逢一见墨止,登时笑道:“呦,这不是那个和蔺空魂称兄道弟的小贼吗?原来和魔道青辰竟也纠缠不清,你究竟是御玄宗的人还是魔道的人?或者说,御玄宗与魔道竟是一丘之貉么?”

    墨止怒道:“你他娘放屁!”但他如何恼怒,皆已无用,此刻那股森森冰冷气息已侵入体内经络之间,再要提气运功,浑身都仿佛置身冰窖,

    颤抖不已。

    柳无逢笑道:“汪无涯兄弟,你若是喜欢这小贼,我们擒了去,今日交由你处置,如何?”

    而这名叫汪无涯的男子,浑身阴柔媚气,想开所练武功乃是纯然阴媚一路,以致浑身气场大异常人,他闻听柳无逢话语,一张男子面庞竟透出几丝娇羞,盈盈笑道:“柳师兄说话可得算话。”

    柳无逢点头笑道:“这是自然,眼前这小贼与魔道暗通款曲,交给你洗礼一番才是正理!”

    说罢,二人一同大笑。

    孙青岩冷冷说道:“侠义盟声势浩大,何必与一个娃娃过不去?你们今日若动他一根手指,且看你们五人如何走脱?”

    柳无逢观人观心,当即便已猜知墨止与孙青岩交情匪浅,如今墨止被擒住,更是有恃无恐,笑道:“看样子青辰星使对这个孩子好像特别看重,那我们也愿成人之美,只不过,御玄宗可容得门下弟子与魔道之人交往如此之密吗?”

    他话语尖锐阴森,眼神有意无意地朝着方才墨止窜出的地方瞥了一眼。

    “你想要救他回去,倒有一法可行。”柳无逢眼眸中一股歹毒神色吞吐不休,话语间更是凉薄已极。

    孙青岩说道:“有什么法子?”

    柳无逢冷笑着说道:“你不用暗器,凭着空手破去我们兄弟五人的阵法,若你胜了,眼前这少侠拱手送还,我们兄弟五人也从此再不履中原土地!”

第八十七章 点阵

    地处荒僻的戈壁村落,夜晚吹着饱含黄沙的风,此刻,也只有风中沙砾那粗浊的摩擦声,在耳边徐徐响动。

    村民早已避之不及,此刻村落正中的五人,一串红衣如火,皆是侠义盟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往日里莫说是这红衣侠客,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麻衣门客,也是这穷乡僻壤里根本惹不起的存在。

    黄乙同一众村民静悄悄地站在窗前,一双凌厉眼眸死死盯住屋外众人,小黄连紧紧拉住父亲的手臂,此刻也微微颤抖,对于自幼便被告知侠义盟不可得罪的他而言,此刻眼前事物,属实是大大超乎他平生认知。

    “爹爹……大哥哥他们……”

    黄乙眼眸与常人大异,瞳仁好似一粒芝麻一般钉在眼白之中,显得极是古怪锐利,但此刻他话语之间却隐隐透出几丝欣慰,说道:“我为村里练就铁网阵已有数年,为的便是摆脱侠义盟束缚,今日阴差阳错,有这几人替我们挡了灾劫,真是再好不过。”

    小黄连挠了挠头,并不理解父亲所语:“爹爹,大哥哥他们不会有事吧?”

    黄乙笑了笑,他脸庞本就枯黄丑陋,被他突然咧嘴一笑,皮肤尽皆褶皱似要破开一般:“那个少年嘛……他就算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为父也能将他救回来……至少不会让他死在今天晚上……”

    此刻墨止脸色已呈现青紫颜色,浑身气劲皆被冰封,额头发梢上都缓缓结出冰碴,柳无逢哈哈笑道:“如何呀,青辰大人,莫非你不想救这个孩子了么?”

    孙青岩昂然上前一步,说道:“我何惧尔等,你将少年放下,我自然入阵同你们一战!”

    柳无逢等五人所在门派虽已覆灭,但魔道十四凶星之名却是如雷贯耳,其中青辰的名号更是天下闻名,从来皆知他出言必践,当下朝着汪无涯使了个眼色,汪无涯娇笑一声道:“好孩子,等我们收拾了这个家伙,我再同你温存亲热。”

    他话语说得暧昧缠绵,但手中却毫不留情,白练一抖,将墨止翻上半空,随即伸出一只惨白手掌,在墨止背门的天宗、阙阴、魂门三大穴处拍打戳点,所使的皆是大力手法,墨止闷哼一声,倒飞而归。

    孙青岩未曾料到汪无涯既说了放墨止归还,却仍在背门三处大穴上下了重手,心惊远过于大怒,当即飞身抢上,一把扶在墨止肩头,欲要已自身劲力,将汪无涯抛掷力道消弭。

    然而手掌方才碰触墨止身躯,却顿感不妙,原来此刻墨止浑身笼罩着一股寒气,如同玄冰一般,这森然气息只是稍稍接手,便汹涌地直欲透体侵入自身经络,即便是孙青岩这等功力,亦不免身子微微一晃。

    汪无涯哈哈怪笑,他们兄弟五人功法按五行所练,他自幼虽男子体态,却气息阴柔,乃是绝佳的玄阴体质,正合水属功法,从来居身西北寒潭修炼,寒冰真气可谓天下只此一家。

    孙青岩将墨止扶正坐稳,只见此刻墨止双目紧闭,眉宇结霜,气息皆微弱至不可闻,孙青岩浑身气恼颤抖,怒道:“好一个正道武林侠义盟!”

    他此刻心火如炽,直欲将那五人尽数活活打死,但眼见墨止命悬一线,不敢有须臾耽搁,正要将自身内劲传至墨止体内,却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淡淡话语:“他是我同门,理应由我照料。”

    徐浣尘一身白袍,血迹未去,此刻怒目凝视远处五人,他虽知孙青岩是魔道大敌,平素遇上,非得拔剑相斫不可,但此刻却不知为何,心中一股按捺不住的怒火驱动着他走上前来,破天荒地与这魔道敌手站在一边,共同对抗着名列正道的侠义盟。

    孙青岩并未多说,只是微微点头,便站起身子,朝五行门遗少走去,此刻五人早已站定成阵,这五人当年皆拜在五行门门下,但修习多年,却未得授秘传阵法,由是生出枭猄之心,竟仗着武功高强,弑师灭门,夺了门中阵法机变秘诀而逃,到了今日阵法修习大成,更是无所顾忌。

    孙青岩来到五人身前站定,笑道:“五行门门主玄机子当年我也相识,彼时曾说,收了五个极对脾气的弟子,不想十几年后,却身死其手,你可知,他为何多年不传尔等阵法口诀么?”

    柳无逢彼时既知往日恩仇皆被翻出,也便再无遮掩必要,当即说道:“玄机子为老不尊,守着心法口诀生怕我们五人学了那阵法,威望高过他,便始终藏着,不给我等。”

    孙青岩摇了摇头,眼中尽是鄙夷,说道:“你们五人既然这么想,便也再无多说的必要,请动手吧,你们阵法当中第一变,应当是‘乙木横侧离火翻’吧?”

    话语一出,五人皆惊,红脸的汉子喝道:“你怎知我阵法口诀!”

    柳无逢连忙说道:“火兄,万勿中了他欺敌伎俩,阵法乃是门中绝密,他即便与师父相识,也必不可能传他心诀!”

    红脸汉子急道:“可这第一句……”

    孙青岩哈哈大笑,朗声说道:“乙木横侧离火翻,相变相济葵水寒,庚金若顺坤土垒,土若生变四相传。”

    他所念诵,皆是这五行大阵从不外传的密辛口诀,五人当年弑师之后,方才得了这阵法书卷,但毕竟不得名师指点,多年才有所成,但如今孙青岩轻易朗诵,却好似早有所知一般,这等惊诧,只有他五人各自感怀。

    孙青岩回过头望了望,却见此刻徐浣尘掌抵墨止背身,浑身蒸汽腾腾,脸上显出一阵赤红,显然极是卖力,然而墨止脸色却仍青紫,不见丝毫好转。

    “这是我门中阵法精要,你如何得知的?”红脸汉子性子最急,

    孙青岩冷眼斜睨,说道:“既然你们学艺不精,我便替故友教教你们这阵法,该当如何使练!”

    他身比话快,一语未毕,身子一晃,便已跃至众人身前,抬掌便朝中心那黑脸矮子头顶拂去,五人只觉眼前青影闪动,竟被他瞬间破了外势,径直压往土属阵心。

    柳无逢原本还道孙青岩只知口诀并不知其关窍变幻,但这五行大阵首重在居中之土,孙青岩单掌急出,势头强劲,显然便是蛇打七寸之法,登时四人大急,各自回身相救。

    而那居中的黑脸矮子,心知自己乃是大阵之根,更不敢丝毫怠慢,扬首一抬,手中亮出一块灰白石牌,这武器四面圆钝,无刃无锋,长亦不过两尺,当做兵器都甚是奇怪,但他膂力沉重,石牌挥舞起来呼呼作响,朝着孙青岩衣袖重重砸去。

    “土可生金,金多土变,强土得金,方制其壅!”孙青岩口诵诀窍,沉拂力道一偏,衣袖倒卷,只在黑脸矮子小臂上稍稍一触,看似无比轻柔,但那矮子手臂上却恍然大震,几乎不受控制地顺着衣袖摇摆,反朝着金无铸面门扫了去。

    金无铸一见孙青岩衣袖卷着那沉重石牌迎面而来,不禁大惊失色,手中如意高抬,迎头挥击,然而孙青岩身子却又一变,如意上灌注十成力道,倒打了个空,和石牌凌空交接,发出一声沉响,二人脸色各自大变,倒退一旁,五内之间如遭雷击。

    孙青岩空中连折几道,袍袖翻卷,一会力劈东首,引得金无铸相救,一会脚踏北面,引得红脸汉子高呼,身法轻盈若虚,前后纵跃,袍袖纷纷扬扬却又始终不着痕迹。

    那五人被他前后调动得头昏眼花,相救相避,脚步踏乱,神思耗繁,不但全无丝毫相济,反而处处互为掣肘,举止之间只觉前所未有的滞涩。

    但孙青岩却始终轻声吟诵口诀,每每皆料敌于先,五行门遗少连动数般机变,却均被孙青岩霎时破解,而孙青岩一人独身,却牵动五人心神。

    “位立三才属五行,阴阳合处便相生。机关算尽原未果,心合天地自然成。”

    孙青岩忽然高声朗诵,正是阵法口诀最终一句。

    至此,五行门阵法口诀由始及终,共二十五句,已全数诵毕,阵中五人此刻说是自摆一阵倒不如说早已陷在自己阵中,心沉宛若死灰,只感那多年视若珍宝的精妙阵法在他人手中几同玩物。

    而孙青岩方才全未发一枚暗器,单单凭着袍袖之力,便应和了五行生克之中妙诣所在,这般领悟之高,柳无逢等人自忖十数年苦心孤诣精研至今,亦未能望其项背,不由得心生大愧。

    孙青岩猛地清啸一声,纵身高跃,喝道:“五个叛逆,可识得我么!”

    柳无逢等人见他轻易便将自己苦心多年的阵法破去,正自心惊,猛地听他高喝不由得下意识地各自挥动兵刃击去,孙青岩双臂齐出,拨转拂撩,将五人兵刃各自搅动,互相击打,劲力妙极,刚巧便与五行相克之道吻合,乃是以金击木,以木扶土,以土制水,以水攻火,以火焚金,五人兵刃既合五行,便绝难逃此理,当即各自乒乓乱响,各自折断。

    五行门遗少委顿于地,脸色早已煞白,本就丑陋古怪的五人如今更像五具早已行将就木的待死之人一般,此刻各自经络之中气息冲撞,苦不堪言。

    柳无逢倒在地上,口中兀自冷言冷语:“尊驾江湖之中名头也叫的响亮,却偷学我门中阵法,今日以我门中阵法胜我五人岂不惭愧么?”

    孙青岩摇头说道:“尊师当年是我故交,曾与我言说门中阵法口诀,但个钟道理我却不曾问,尊师亦不曾透露,其后我偶得妙思才知五行大阵精妙,尊师当年一直不肯传你五人阵法,你们可知为何?”

    五人闻言,均各大惊,当年五人只道是师父气量狭小,怕五人学得神功反胜自己,故而隐没不予,但今日听孙青岩所说,其中似是还有隐情,当即纷纷大瞪瞳孔,不敢多说半句。

    “尊师当年极看重几位,但五行阵所需五人心意合一犹似一人,方能运转如意,生出无量变化,可你们几人始终互相猜忌,各自为患,虽功法皆成,却始终心性凉薄,若是传了阵法,反制约了你们武学进境,尊师一番苦心,最终却死在你们手上,这些年尔等血债累累,如今妄称什么正道,莫非笑话!”

第八十八章 愈寒

    “尔等先前作恶,已犯了天怒人怨,这些年间不思悔改,仍在西北之地作威作福,今日更伤及性命,当年圣教声名惨淡,又何尝不是拜了你等小人所赐,今日你们叛逆教宗,反随了侠义盟,我也不怪你等,但伤及天理性命,却绝难饶!”

    孙青岩脸色沉峻,话语似铁,脸上虽仍是一面漠然,但已是不怒自威,双眼之中绽放豪光,此刻气势强盛,早已非数月之前那个垂老镖师可比,他略略转头,只见此刻徐浣尘体内内劲几已耗尽,脸色渐发惨淡,周身热气也被墨止体内冰寒气息消解几近虚无,他心知汪无涯所用的功夫定非寻常,心中亦是长叹,随即说道:“可如今,我却愿饶你们一条性命。”

    柳无逢冷冷一哼,道:“星使大人给的机会,想必是要我们兄弟五人,救那少年吧?”

    孙青岩点了点头,说道:“作恶既深,便不要再生业障,能救一人何必吝惜?若你们将那少年救下,我今日便放尔等一条生路。”

    柳无逢合上双眼,隔着眼皮,仍可见一对眼珠滴溜溜地打转,随即睁开双眼,森然说道:“这可不够,汪无涯师弟那一手‘玄寒阴功’的力道,非得是火无烬兄弟的‘炼狱冥火功’方才可相冲抵消,这二者皆极耗真力,你若要救那孩子,还需将五行阵法诸般变化,一一讲与我等知晓。”

    孙青岩听了,连声大笑,说道:“你五人如今性命皆在我手,还敢和我谈条件么?”

    “我们兄弟五人自当年杀了玄机子时,便早已知晓此生活在刀尖火里,如今死在你手,也非枉死伧夫之手,又有何可惧?”柳无逢眼神之中歹毒之意始终吞吐不休,他察言观色极是狠准,此刻心中反倒有恃无恐,话锋一转,随即阴笑道,“但那少年,与你可是旧相识了吧?你就忍心看他冰寒封脉而亡?”

    话到最后,柳无逢一张白脸上,已是横溢笑容,月色映照之下,阴影幽深,直似幽冥厉鬼牵扯着人间一笔阴诡糊涂账。

    孙青岩的目光与他针锋相对了许久,终于还是移向了一旁,点了点头,叹道:“五行阵法本就是你们门中之秘,你们救他性命,我便将我所知的阵法变化,统统告诉与你,可你等日后若仗着这阵法逞凶,休怪我要叫故友的门派就此绝后了。”

    柳无逢此刻见孙青岩竟妥协在自己手中,已是满心欢喜,但他性子狡沉,脸上竟不露丝毫喜色,只是回首对那红脸汉子说道:“无烬兄弟,还得烦请你出马。”

    火无烬在这五人中,最是粗犷,此刻忽然高声说道:“为啥是我去?这......”他话刚出口,迎面便是柳无逢眼光横扫过来,眸带寒光,似是别有心机,火无烬虽是莽直之人,却也硬生生地止住了话头,当即点了点头,挣扎着站起身子,一瘸一拐地朝墨止走了过去。

    徐浣尘此刻内力几近空耗,口中连喘粗气,夕霞神功所生热力好似全然融不进墨止体内经络,非但如此,内功运行之处,墨止体内那玄阴力道好似一条条带着饥渴与贪婪的毒蛇一般,伺机朝着自己体内攀附而来,几次险些入侵自己心脉。

    他功力虽根基稳固,但毕竟也并非通彻高深的玄宗妙手,此刻虽满脸无奈,却也只得挪开手掌,先自平复体内股股冲杀寒气。

    但他听得脚步声近,猛然抬头,只见火无烬那丑陋重枣的脸庞蓦地出现在自己眼前,正嘿嘿而笑,不由得大吃一惊,猛地一掌便朝着他脸庞打了过去,但此刻内劲几乎已不剩分毫,掌力自然也是虚浮若无,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手掌不偏不倚地打在火无烬那粗粝至极的面庞上,却全无杀伤力道,火无烬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哈哈笑道:“小娃娃,你就是把自家内劲练到辜御清那般地步,也解不得我们五行门的玄寒阴功。”

    徐浣尘怒道:“你怎敢直呼掌教真人名讳!”说着又是一掌欲要打了过去,但火无烬却抢先一步,硕大拳头朝着墨止脊梁处重砸而下,他内功雄劲极强,掌间通红如同火炙一般,在墨止脊椎之上重重锤了下去,拳所到处,竟是一声冰凌碎裂的脆响,孙青岩大惊之下,却也不敢挪动分毫,生怕自己稍有一动,柳无逢等人便要猝起再生变故,只得高声喊道:“御玄宗的小子,你的同宗同门可还好么?”

    徐浣尘知他所问,却不愿与魔道相谈,此刻也不答话,只全副心神定定地瞧着墨止周身变化。

    火无烬虽重拳相击,但随着他掌间灼灼火热透体融入,墨止浑身森然气息也由此大衰,竟致消散,徐浣尘看着着实大感叹怀:“想来是他五人功法虽出自同门但仍各怀克制,故而这火热功夫可破汪无涯那寒意功夫。”

    热力入体并不多时,墨止浑身冷气已去了七七八八,脸色也复转红润,浑身轻轻晃动,随即睁开双眼,大叫道:“好冷好冷!好烫好烫!”

    孙青岩听得墨止大喊之声,心中这才稍显心安,柳无逢便道:“如何?星使大人,我们已依约解了那少年的寒气枷锁,如今可否告知我们阵法之中变化之术?”

    孙青岩听了,全不答话,径直转身回到墨止身边,此刻眼中只剩关爱慈色,伸掌扶在墨止肩上,以自身内力传入墨止体内,若是墨止果真再无寒气萦绕,即便徐浣尘查探不出,以孙青岩之老道,也必能有所知晓。

    随着孙青岩内力入体,墨止只感一股融融温暖气力自肩头缓缓透入体内,四肢百骸无不胜意,睁开双眼,见到孙青岩心中只有无尽欢喜,刚要开口,孙青岩却轻笑道:“少东家,且不要说话,先平稳气息为上,几个月不见,你内力已如此深厚了。”

    墨止依言不语,只是面带微笑,心怀安稳,将体内暖意尽数吸纳,直至再无丝毫冰冷之意,浑身上下只有一阵顺畅温和,这才开口说道:“青岩叔,这些时日,你还好么?”

    孙青岩只是一笑,并不言语,墨止见他如此,细细观来,才惊觉原来数月不见,孙青岩整个人好似更显沧桑,鬓间白发更添了许多,此刻几乎鬓角全数化作银丝一般,心中知晓,当初孙青岩大张旗鼓地自江延城一路西向,便是为了自己能安稳前行,这一路遇到了多少险阻艰难,又有多少赏金游侠为了这偌大功劳如影随形,欲要暗施杀手,面对这林林总总,自然谈不上个“好”字。

    “青岩叔......”想到如斯,墨止眼眶红润,几乎落下泪来。

    孙青岩却是摇了摇头,说道:“少东家,若无墨家助我,我得不到这十几年安稳光阴,我当初是个外乡异人,又是带伤而来,镇中百姓无不待我严加防范,只有你从不嫌弃,对我以赤诚,乃是我平生未曾有过的恩德,我终生铭记,当初以身为饵,不光是为了墨公相救之恩,还有你相伴之德。”

    此刻却听柳无逢的话语又从背后传来:“说得还真是感人,可你们二人一正一魔,日后免不得还要厮杀,到时可就热闹得紧,小子,若是你师门教你杀了眼前此人,你莫非还要违逆不成?你们御玄宗不是最重师门之命吗?”

    徐浣尘闻言,再望了望眼前的孙青岩,他虽只听大略片段,但也已知晓,眼前这中年落寞的男子,便是当年名噪一时的魔道凶星青辰,若按往日门规训诫,见了这般凶徒,定当思法除之,才可不致留有后患,但此刻徐浣尘却顾不得这许多门规戒律,只是低声说道:“墨师弟,柳无逢虽为人卑劣,但方才话语却并不错,与魔道相交,确有大患。”

    墨止正要说话,只觉丹田处隐隐传来一阵痛意,虽并不剧烈,却也来得突然,登时五官皆抽搐了一下,他连忙强自忍下,缓缓说道:“我自幼便是青岩叔陪着我走镖,若说他是为非作歹的魔道,我是万万不信,正魔之别,不过一个虚名罢了,有什么可深究的......”

    徐浣尘闻言,连连摇头,说道:“师弟,此念大谬啊!”

    孙青岩在一旁听了许久,冷言说道:“我们先扶少东家起来,你们御玄宗莫非是给人晾在外面讲道理的么?”

    他生性端严,话语间又自带几分威势,突如其来倒给徐浣尘说得一愣,只觉此刻晾在外面确有不妥,便将墨止扶了起来,孙青岩伸手过去,徐浣尘却将肩膀一转,教孙青岩一只手扶了个空,不给他触碰墨止的机会,说道:“这是我同门师弟,你不要碰他。”

    模样倒像是在保护着墨止一般。

    孙青岩见徐浣尘虽也生得俊俏稚嫩,但言谈话语间却比墨止更显成熟,然而每每谈及墨止,他却又好像十分幼稚,徐浣尘面色略带薄怒,剑眉紧锁,连嘴唇都用力地紧皱起来,样子倒颇有些可爱,于是孙青岩便点了点头,说道:“好,我不碰少东家,你来把他扶进屋子可好?”

    徐浣尘也不回话,径直往二人养伤之所走去。

    孙青岩望了望二人背影,心中猛然间闪过一丝莫名的失落感,便好似是家中的孩子突然有了朋友照料,自己反倒成了局外人,这种感受既是失落,又是欣慰,来得甚是迅捷,却又如此明显,饶是他多年游历,见惯生死离别,却也从未曾有过如今这般感受。

    “我的星使大人,可否将阵法交给我们了吧?”

    孙青岩一听到柳无逢那阴森森的语调,便腾起一阵厌烦恶意,随即点头说道:“我今日便将我所知的二十七道变化,分别说与你听,不过这五行变化,全在一个悟字,若得其妙,自然千变万化,若不得其法,只怕这二十七变说给你们,你们也得不全。”

    当即开口漫谈,将五行阵法其中变化术数,一一言明,柳无逢等人当年弑师得了阵法之后,潜心多年,亦未及孙青岩当年顷刻间所听所得更为深远,此刻越听越觉如同眼开天门,心见万物,所见所闻,皆是从来不曾想象过的奇思异动,直至孙青岩将二十七般变化言尽,这五人仍自如沐甘泉,似怀春风,心想原来门中阵法竟然如斯深奥,不由得更是雄心大振,当即各自对望一眼,搀起火无烬,各运脚力,飞也似地跃出村去,大漠荒莽,只不多时,便失了身影踪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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