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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千狸     桃李灿春风txt下载     桃李灿春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卢溪月

    早上起来,柳叶已经恢复正常了,乖乖儿梳洗了坐着吃粥。李妈说柳桃精神倦怠,还要睡,柳仲生倒额外宽容,叫李妈随便她。

    那个美少年小公子经过一夜的休息就像一株缺水的花被浇灌回来,闪瞎人眼的俊美程度比昨晚又上了一个台阶,他对着柳仲生李氏两位鞠躬道:“晚辈姓卢,名溪月。家本京都人士。”

    这美少年卢溪月原是京城官宦子弟,倒霉催的父亲早年犯了事被罢官流放,死在路上。万幸舅家赎买了他母亲并姐弟两个,转年母亲改嫁,他和一个胞姐继续留在舅舅家,熬了十年人情熬成一张薄纸,他今年满十七岁,可支门户了,不得不另外做打算。

    卢溪月安置了胞姐自己来青湖府投靠另一门亲戚,结果被看成瘟神上门一般,和那些打秋风的佃户一起在门房混住了几天一盏茶水都没得到,只得悻悻离了亲戚家,天地悠悠,一时竟然无处可去。

    昨日在庙会他本是写了几副字画想换几个钱做回舅舅家的盘缠,怎奈位置不好,而且他买的寻常白纸,又没颜料,画两笔墨兰,写半首乐府,看上去非黑即白,于这新年气氛实在不相称。

    其实卢溪月字画功底着实不差,这要是送去书斋或许还遇见个把赏识的,在这庙会上就曲高和寡了。见书画无人问津他身上还有块玉佩,就放摊子上想一起卖了,结果叫那泼皮想讹了去。

    边上柳桃和李春正好看见了,李春本来不爱管闲事,想扯着柳桃远离是非,柳桃却是个好打抱不平的性格,亏得她还有脑瓜子,没贸然冲出去,就商量了俩人一个混搅着泼皮拖时间一个则去搬救兵。柳桃本来就在庙会上露了一小脸,不少小贩游客都看见过她,这么一个白净俏丽的小姑娘慌慌张张跑过来说遇见了拐子,自有那急公好义的跟着来。

    这曲折如戏台上唱的传奇一般活生生在眼前,李氏听得眼睛都直了,一时唏嘘不已,听到这美少年家破人亡、受尽白眼时还陪着掉了不少眼泪。边上的李妈更是听得两个眼睛瞪得铜铃铛大,米都不肯去淘。

    但李氏还有一点不明白,自己女儿做了这般好事,怎么回来反而失魂落魄呢。

    柳仲生倒是已经懊恼了一夜,他急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臊了大女儿一番,但他在内心辩解自己也是一片爱女之心,现在坐在高墙大瓦屋里把昨日之事说评书一样娓娓道来,听得人惊叹连连,可昨天身临其境就不会有这种悠闲的心情了,自己家的是个女儿啊,一个娇滴滴的漂亮女儿!

    看大女儿灰头土脸却还洋洋得意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以为自己有多能干、人在外地还敢多管闲事,而且那泼皮都是青壮男子,等醒转回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报复呢。

    柳仲生实在是气狠了,一顿王八拳使出。他恨这不服管教的小孽畜不知道天高地厚、以身犯险,更恨和她搂做一团的小野种,若不是他事事推波助澜,这孽畜怎得胆子一年大似一年。

    是小女儿的哭叫和卢溪月的阻拦让他清醒过来,万幸一番拳脚都落在了李春身上,大女儿那皮肉是禁不住的。可李春那维护柳桃的姿态却让他更烦闷:自己是她亲爹!管教她是天经地义!

    柳仲生踢打那俩个不争气的东西时就围了一圈热心人拉扯,“啊呀这还都是娃娃咧,莫打了”“娃娃有什么错也算了吧,快过年了图个喜庆”“莫不是后爹”····

    卢溪月见事情本因自己而起不好躲开,也挤在里面想解释,可混乱中伦不到他开口、拉拉扯扯中他也挨了几脚,他本就风餐露宿、又连番受了打击已经摇摇欲坠,挨了拳脚不由一头栽倒。

    这卢溪月一晕过去,更是有能干人掐人中、摸脉搏,他气息虽弱但并不是疾病,纯粹是因为饥饿。

    “可怜可怜!”这般整齐的美少年生生饿晕街头,激得众人又是一阵嗟叹。有热心人已经飞跑到馄饨摊打了个蛋花汤,滴了几滴麻油,喂了他下去,就看见一缕淡淡红色浮出少年脸颊。

    一众人就簇拥着柳仲生并俩个女儿并卢溪月送到歪脖子树下,至于那被丢下来坐在地上的少年,似已经被大家遗忘。此番逛州府就告一段落。

    “我见这小哥气度不凡,卖的字也写得极好,身世可怜,就邀请他暂且来家里落脚。”堂屋里只坐着柳仲生并李氏俩个时,柳仲生低声道。

    李氏嗳一声,她对卢溪月没意见,这太平年月路上见了猫儿狗儿也顺手施碗饭,何况这么一个身世坎坷、俊美如玉的少年公子。

    “你这次可把桃儿吓到了,李妈说她一整夜没回过魂来。半夜里李妈起来上夜见她还没睡、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李氏说着带上几分埋怨“你怎能在外面打骂女儿、她还要不要脸面了?幸亏桃儿心大,换了人早上吊了。”

    “我也是一时急了眼,你是不知道当时那样子,杨家见了准不会结亲——”柳仲生长叹“这两年她越发无法无天,有些事情是她一个女孩儿能做的吗?”

    卢溪月想向柳桃郑重道谢却一直没机会。柳桃回来就在床上倒了两天,能下地后也只白天黑夜的呆在自己房里,连吃饭都不肯出来。柳仲生开始认为她是拿乔、故意和父母赌气,冷笑着说不许给她送吃的,看她能饿到几时。

    可如果不给她送柳桃也不闹,就一直饿着也不做声,只抱着膝盖缩在屋角。还是李妈心疼不过直着脖子和柳仲生吵了一架,“你们生的姑娘不心疼我不管,我带大的我心疼”。

    柳桃的反常弄得舅舅家私下都在说她去州府那一遭撞了邪,更有一起去的小表哥活灵活现说是在水道上撞了溺死鬼,要不然跟小表妹亲亲热热的李小哥为什么没回来,小表妹就是眼看着他被水鬼拖下去才吓傻的。外婆听得念了一千声佛,坚持全家人吃了三天素,懊悔得信口开河的小表哥自打耳光不提。

    卢溪月却觉得大姑娘这症状是自己引起的,十来岁的少女被父亲在大庭广众之下责骂是何其羞辱,因而卢溪月心怀歉疚,总想寻个机会开导开导她。

    乡下人对做官人、城里人、读书人都是天生有种敬畏,听说这卢小相公竟然已经是个秀才了更是惊叹连连,小相公才十八岁呢!就连柳仲生的愁绪都消散了些,觉得自己出手救助了一颗文曲星,与有荣焉。

    卢溪月看着这虽是土墙瓦房,但粉刷得雪白,瓦片没一片烂的,家具虽然简朴但是处处窗明几净,是个标准的小康之家。先前李春就是跟几个表哥睡一起,卢小相公可不能这么安排,李氏叫收拾了单独一间屋子给卢溪月,下了狠力气洒扫了一番,铺盖都送了新的来,虽然是粗布但絮的都是新棉花。一个瓦罐子充做了花瓶,插了几枝柿树枝,枝条上还缀着红彤彤的柿子果,倒也有几分野趣。

第四十七章 改变

    卢溪月十分感动,回顾自身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没啥可以报答人家的,而柳叶也被养成喜静不喜动,倾慕新来的大哥哥是文曲星因而十分黏他,卢溪月干脆就给人家带孩子。

    柳叶温柔乖巧,卢溪月用沙盘教她识字她也十分认真,这一大一小十分投缘。而柳仲生虽然不叫大女儿识字,但因为卢溪月的缘故却不反对小女儿读书,甚至有兴致自己还教她两句。柳桃却没觉得爹偏心,她压根就不在这个世界,她的思绪似乎在停留在州府庙会的那一天。

    “大姑娘”李妈走进房间,推开窗户,让清冷的新鲜空气吹进来。柳桃没梳头,眼皮有些肿,默默不语的蜷缩在床铺一角,李妈搂过她摸着她的背脊,又心疼又有点埋怨,这孩子怎么这样犟呢。

    李妈又一次重复着劝她:“那是你亲爹,你不能为了一个外面的人跟自己老子生气,好了,你再这样子就是跟自己身子过不去了。”

    “我只是想不明白。”柳桃声音小小的,好像漂浮在黑水里一点点火星,转瞬就会熄灭。

    她想不通,同样是孤儿为什么卢溪月就是小公子,李春就是野种;为什么卢溪月就是千好万好,李春就一定会为非作歹。

    李妈一下一下给她顺着背脊,她肯开口就好,至于她问的为什么,天还缺角呢,这世上哪里有事事公平的。

    李妈只把她像做小孩子时一样抱在怀里拍着,用十个手指不一样长、人的心天生就是偏着长的来安慰她,“谁家爹娘都不会乐意看到自己闺女为个男人要死要活的。你看看你自己这样子,你爹不怪李春怪哪个?所以你得好好的,过两年你们俩个都大些,跟爹娘好好说说,说不准还是能成的。”

    李妈感叹:“你爹看不清你和杨哥儿分明不是一条道上的人,硬把鸟捆了翅膀配场院里的鸡,以后日子不好过的。这年头有几个真汉子,屁大点事就过不去了,自己是软脚虾还怪到婆娘不贤惠、娃娃不听话,总之都是别人耽误了他,要是嫁了这等人日子就是眼泪泡饭。要是汉子品性不端,喜欢吃酒耍钱更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好。”

    李妈说着说着说起了自己的伤心事:“我那死鬼就是个倒尸的囚徒,打脊的杀才,三两黄汤下肚就害了我的孩儿,黑心下流的混账种子,真是做鬼也是个阎王爷不收的腌臜鬼,在哪里当驴拉磨。想起我那苦命的孩儿就恨为什么不生嚼了他···”

    李妈比李氏还小好几岁,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本来家里有几亩薄田,也还能过得日子,偏她男人不争气,农活不精、田里草比苗高也就罢了还嗜酒好赌,李妈的嫁妆、家里的田渐渐都化了水去,最后丧心病狂把五岁的姐儿抱了卖给一个过路的客商。等李妈哭着赶过来早不见了影子,跟男人撕扯一番也无济于事。

    没两年她男人因为赌钱跟人吵架,被几个泼皮活活打死,李妈卷巴卷巴只身到镇上来帮佣,这样到了柳家。

    花石镇李、杨是两个大姓,说来李妈和李氏还是一个祠堂里的,李氏性子软弱,镇不住人,帮佣换了好几茬,李妈能干心正但受不得磋磨,她说自己忍气吞声忍得姐儿都丢了,不愿再做个受气的,两下正好。李妈一片无处安放的慈母心加倍都给了柳桃。

    柳桃被李妈抱着,劝着,终于是小声哭了出来。

    快小年这一年天气晴朗,柳仲生和李荣在院子里用两条长凳架起一块门板,磨得大缸墨,裁得红纸小山一样。卢溪月两腿微分,气沉丹田,运腕走笔如有神助,什么“喜居宝地千年旺,福照家门万事兴”“春满人间百花艳,福临小院四季安”“财源滚滚随春到,喜气洋洋伴福来”,又一口气写了二十多张福福福,才停下来揉揉手腕子。

    边上柳叶早端了蜜水,小包子脸上满满是钦佩:“月哥,你歇息一下。”

    冬闲大家都没事情做,什么掏耗子洞都能引起围观,更何况写春联这种大事。往年都是请村里为数不多几个识字的长辈写,讲究点的赶集时买来,听说嫁给柳秀才的李家姑娘家里免费送,早就里三圈外三圈的围满汉子媳妇、姑娘大娘,围墙上还趴了不少小孩探头探脑。几个颤巍巍的白发老头老太太怕站不住,舅妈表姐们还拎了凳子让他们坐下看热闹。

    写好一副李荣吼一声“三狗子、拿去”“花囡你家的好了”,随着点名哧溜钻出一个、哧溜钻出一个,都是郑重的双手托起春联,宝贝似的捧回家。

    “这字写得可真好,跟人一样俊”“听说这小官人是天上星宿下凡咧,我们也沾沾仙人的光,来年风调雨顺。”

    乡下人质朴的赞美让卢溪月耳朵都红了,他这庄户中就像一只仙鹤掉进了鸡窝,不管他怎么谦虚那一层自带光环都挥之不去。大家自然而然拿他做个贵客而不是亲朋对待,开口称呼都是小公子、小官人,吃饭都让他夹第一筷。

    写春联是他力所能及的,他也很乐意能对这些善待自己的人做些回报。

    卢溪月写了三天才写完所有的春联,他看到笔墨手就有点抽筋的感觉,为了感谢文曲星的春联有人送一篮子鸡蛋,有人提来一条腊肉,境况差的也有塞一把花生、一把小菜的。柳仲生拈须哈哈笑道:“这是小官人自己赚来的。”

    柳叶喜滋滋的帮他数鸡蛋:“月哥,真了不起,有三十一个鸡蛋呢。”

    是么,自己竟然会了不起么?不久前还在寒风中瑟缩着、被人白眼、被人说“不认识、哪里来讹诈的吧,送官好了”。能够遇见这一家人真是自己的幸运。

    院子里喜气洋洋,李氏走到厨房,还在门口就听见笃笃笃的切菜声,心里叹口气,儿女都是债啊,这小时候怎么暖心大了就怎么痛心。

    “桃儿怎么不在外面和妹妹玩一下,这些活计都不急呢。”李氏柔声细语。案前柳桃用蓝布头巾包了头发,全神贯注切着萝卜,案板上已经堆了一大堆雪白晶莹的萝卜丝。

    柳桃已经好了,言行如常,柳仲生和她说话也不再一脸惨白着不由自主的想往后躲,只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了,甚至她都不怎么爱说话了,和自家爹娘相处时大多时候都是沉默不语,问到她了也多是轻轻摇头或者点头,不过倒很有李氏梦寐以求的“温柔娴淑”的风范。

    柳桃迷上了厨事,外婆做得一手好饭菜出名,以前十里八乡红白喜事都会请她去料理筵席,柳桃缠着外婆、还煞有其事的拿个小本子要记录秘诀,外婆呵呵笑:“哪里有秘诀,多尝尝自然出味道。”

    “等等,外婆你慢点说。”柳桃忙不迭吮笔记下,有些字不知道写,先画个圈圈,到时再问了人补上。

第四十八章 也许是狐狸

    看见李氏进来柳桃放下菜刀,摩挲着虎口,胀胀的痠痛。她现在天天练习刀工,冬天萝卜菘菜几百斤的堆着尽着自己弄,厨房里整天笃笃笃的响着,开始三五分钟后声音就会乱,慢慢的能坚持到一炷香了。

    刚开始两天她胳膊抬都抬不起来,李妈用药油给她揉肩窝,又酸又痛,她伏在床上使劲咬着枕头,却不肯像往日一样撒娇叫出来。李妈大约能猜到她一点心思,却也没问她这是何苦。

    李氏抓过大女儿的手:“桃儿手长得好呢,手指尖尖说是夫人相,有十个箩呢,要享大福的。这些活计会弄就行了,不必这样着了魔,日后你还做个厨娘不成?”

    柳桃笑笑:“娘,谁都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我学点手艺日后好傍身。”

    李氏眼泪就掉了下来:“你说这话亏不亏心?爹娘何等疼你,给你的嫁妆都备得足足的,怎么也不会沦落到叫你去做厨娘补贴家用的地步。”

    “嫁妆再多也不如自己立起来。”柳桃这安慰却像针刺进李氏心里。

    李氏眼泪掉得断线珠子一样:“你这是不信爹娘了。如果你嫁人还需要去外面帮佣还不如拿刀杀了我们,免得亲眼见你受罪。”

    她咬牙使劲点点柳桃额头:“你真是越来越混了,从没见过你这样不害羞的女儿家,哪里有这样还没出门就满心打算的。”不等柳桃做声又说“你别瞎想,爹娘一定会给你找个好夫婿的。”

    好女婿,杨子云么。柳桃虽然没有冷笑,心里却已经有了铁一样的主意,自己是一定要嫁给李春的,爹娘不同意她就私奔。冯娇娇有一整套的宰相千金私奔、尚书千金私奔、御史大夫千金私奔、知府千金私奔到县令千金私奔的话本子,虽然暂时还没有看到过秀才的闺女私奔的话本子,大概市井小民身份太低,不配成为传奇吧。

    既然决定了要私奔,当然不会要家里的一分嫁妆。柳桃有自信李春也不会在意自己光一个人。

    李氏晚上和柳仲生说起女儿的亲事忧心忡忡,柳仲生已经决定和杨秀才结亲,春天下定,“我觉得桃儿不会同意杨家哥儿的,她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

    柳仲生呵斥道:“这事哪里有她同不同意的?小孩子只知道玩,谁陪着她玩就喜欢谁,可她已经是大人了,出了什么差错不比做小孩儿能混过去,到时就都是我们做父母不管教的罪过。”

    “杨家虽穷却是书香门第,有道是莫欺少年穷,杨小哥日后怎样大家都说不清,我们给桃儿多陪嫁一点也就是了。李春——”这个名字从舌尖吐出来柳仲生都有些不情愿“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太野了。”

    “那你觉得卢小官人——”李氏有着女人浪漫的通病,卢溪月这落难公子为报恩愿意招了女婿,不正是传统的折子戏么。

    柳仲生皱着眉:“不行,这样就显得我收留他别有用心了。何况我看他非池中物,搞这些非分之想还不如结个善缘。”

    卢溪月要把自己那块惹祸的玉佩送给了柳仲生、以感谢他收留之恩,柳仲生再三推辞,他就干脆送给了柳叶。这是一块鸡蛋大的椭圆羊脂玉牌,周边一圈镂空云纹,中间是一朵空心雕刻的牡丹花,花瓣儿皱褶层层叠叠,细腻动人,而反过来看却是一朵芙蓉,竟然是个双面雕。

    这玉牌放在手里真个滑腻如脂,阳光照上来感觉开始缓缓融解一样。这样好的东西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柳仲生心里惊异,只得叫李氏先帮柳叶收起。

    柳桃在认真誊写她的菜谱,柳叶指点着姐姐。柳叶跟着卢溪月识字描红,而柳桃是跟着冯娇娇认字的,冯娇娇这老师也好、话本子这教材也好都十分上不得台面,短短十来日柳叶就超出姐姐许多。

    俩姐妹都聪明,但柳叶从小就管教起来了,不像柳桃如同水银匝地、无拘无束,柳叶态度端正刻苦,所以学什么都会有个样子,柳桃就只擅长她喜欢的东西。

    “这个‘熬’字应该是这样写的,嗯,熬糖色三分;这个是斩小块么?那么‘斩’字是这样的。”柳叶帮忙着把那些圈圈先补上正确的字,有些她也不会,抬头看见卢溪月如见救星“月哥,‘镬’字怎么写啊?还有‘蓖麻’,‘酪’。”

    卢溪月走过来,谨慎的保持着距离,接过柳叶递给他的毛笔一一写下。他看着大姑娘的字简直就是一个个的墨团团,觉得脑门上的筋一跳一跳的。有点强迫症的卢溪月就忍不住要为人师:“大姑娘,写字要这样,笔这样拿、用力在这里——”

    柳桃却默默的把自己的本子收起来、起身去厨房了。卢溪月脸颊红了又白,柳叶仰着头,很同情的说:“月哥,姐姐不是故意的。”

    柳大姑娘讨厌自己。辗转了人情冷暖卢溪月很敏感。当大姑娘终于走出房间,自己郑重的在她面前弯腰道谢时她也是一言不发、直接走开了。

    卢溪月自从在庙会上听过大姑娘那清脆一声“这就是拐子”后就很少听她说话了,她不是在厨房做饭就是坐在角落里不出声。庙会上的她神采飞扬,还带一点狡猾和任性,一双黑眼睛灵活又调皮,自从庙会上把她从那个少年身边拉开她就像一缕光熄灭了,一朵花枯萎了。

    所以她讨厌我。卢溪月暗暗想着,她认为是因为我,才和那个少年分开的。

    柳叶用力拉拉卢溪月的衣袖,示意他弯腰,然后附在他耳边小声的说:“月哥,我看到姐姐经常偷偷的把吃的装在篮子里,放在柴房里啊、窗台上啊,不过我看见她拿回来的篮子里东西都没动过,姐姐就在厨房里哭。你说她是不是被狐狸缠住了啊?外婆给我讲过故事,说野外的狐狸就是这样的,你要是经常放吃的给它,它就会来见你,然后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卢溪月怔了怔,问柳叶:“你姐姐这样子你跟你娘说了吗?”

    柳叶摇摇头:“小春哥哥不在姐姐已经很难过了,要是有一只狐狸和她做朋友也好呀。你也别跟我爹爹说好不好?万一他们把狐狸也赶走了姐姐更难过了。你不知道姐姐以前从不哭的,她只喜欢笑,现在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灶边,一边烧火一边掉眼泪我也好难过呢。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只听小春哥哥的话。”

    卢溪月已经知道那个叫李春的少年是柳大姑娘的青梅竹马,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因为一个男人跟一家人赌气,这不是个值得称道的行为。可鄙夷里面自己却有一丝丝淡淡的惘然。

第四十九章 私下

    这乡下除了本历书就没有第二个带字的东西,又天冷出不得门,卢溪月和李家表哥们也说不到一起,幸亏他是个安静性子,要不然也磨不过寄人篱下十几年。除了给柳叶画花样子、教她识字描红外,他端坐着默默把四书五经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背着,这样度过一天又一天。

    柳桃一家在乡下过完十五才回镇上的。柳仲生叫卢溪月安心留在庄子读书,日常生活就托付给了舅兄一家,卢溪月感激不尽,而一个冬天里柳叶和他相处得甚好,此刻小姑娘恋恋不舍:“月哥,等桃花都开了你到镇上我家来看我,帮我画桃花。”

    柳家第一个上门的客人是杨鲁氏和杨秀秀。这个冬天杨鲁氏又喜又忧,儿子的房间都是自己收拾的,她在床缝里搜出几条皱皱巴巴团着的帕子来,积年的妇人马上就明白了,先是喜儿子通人事了,然后又大惊失色,难怪儿子这段时间唇青面白,整日里恹恹欲睡,原来是损了精血。杨子云要到下半年才满十七,这过早损耗对身体是极为不利的。

    这事儿无师自通,杨子云自从得趣后情难自禁,总想着柳桃的身形面容在被窝里取乐,他本来身体又不强健,又没节制,竟然就病了。

    杨子云醒来闻到满室药香,又见老娘在床边垂泪,游丝一般叫一声,杨鲁氏安慰他:“我儿,你叫为娘怎么活。放心,你有这个心娘一定会让你如愿,只是你从此得好好保养。那小浪蹄子逃不出你娘的手掌心,还得要他家狠狠出笔遮羞费,要不然我就满世界嚷去他家姑娘勾搭野男人,已经破了清白。”

    大凡养了儿子的都不会认为自己儿子是色中饿鬼,只会埋怨人家姑娘生得妖娆。杨鲁氏也是如此,恨柳桃勾了自己儿子的魂,柳桃要在面前就能生嚼了她。杨鲁氏就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柳仲生一家回来好提亲事。

    进门杨鲁氏先给了两个荷包给女孩子们做新年礼物:“咱家没什么好东西,俩个姑娘拿去玩吧。”

    杨鲁氏针线活不错,家里大半收入都仰仗她十指,又是下了力的,这荷包虽然是空的着实做得精美,一个宝瓶形状一个菱角形状,一个绣的五谷丰登一个绣的喜鹊登梅,李氏看了也赞美不已。

    杨秀秀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心思,一双眼睛咕噜噜的左看右看,心痒痒的很想看看柳桃知道要嫁给哥哥会不会大吵大闹。谁知道柳桃只接了荷包谢过后直接离开,也不顾李氏在一叠声叫自己留下陪客,柳叶拉着杨秀秀到一边研究荷包,顺便把她准备的礼物送给秀秀姐,是满满一本子花样子呢,杨秀秀只应付着,眼睛紧紧觑着娘和柳婶婶。

    杨鲁氏看着低着头说着针线的俩人,心里遗憾了许多次柳叶太小,要不然柳二姑娘比柳大姑娘好太多了,二姑娘性子绵软,再好拿捏不过。眼下这刁钻的大姑娘竟然面都不出。

    杨鲁氏就抹抹嘴唇,端着脸说:“柳娘子,我在外面听到些你家大姑娘的话,很是不像样子。我是个讨人嫌的,知道这些话你听了不爱,但是我是为你好,你家姑娘再能干,名声总是要的。你家大姑娘日常抛头露面的也就罢了,还和打渔的李春混在一起,听说李春在你家后院进进出出咧——”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看了李氏一眼。

    李氏早臊得面红耳赤,喃喃分辨:“以前俩人还小,小孩家家的,她爹早就不许李春上门了。”

    “哼,早该如此,难道花石镇上就只他家有鱼?就算只有他家卖鱼难道你家非吃鱼不可?我听说你家大姑娘见了李春就眉开眼笑,牵手拉胳膊的,这样的姑娘家说给别人家那不是结亲是结仇呢。”

    “我姑娘是好的,她都改了”李氏几乎要哭起来了“杨娘子,我姑娘人再好不过,又能干又刚强,她爹给她准备的嫁妆足足的,嫁到哪一家都能支门户。”

    杨鲁氏能把穿金戴银的李氏训得抬不起头,心里痛快,听到嫁妆足更高兴了。中午吃过了喝过了,李氏叫李妈从铺子里买来几封精致点心叫杨鲁氏带回去,又帮她叫个车,伺候着洋洋得意家去了。

    家里这些事情和自己都没关系,柳桃听着娘哭着说从今以后你都改了吧,也只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自己都已经回来好些天了,可为什么他不在呢。

    柳桃打着伞站在河边,立春后雨一直不绝,一层薄薄的寒气笼罩在江面,蕴饱了水分的空气沉甸甸的。她问过冯娇娇、忍住害怕和羞意问过很多人、甚至拦住过醉醺醺的李大,可所有人都说这个冬天没在镇上看见过李春。

    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他长大了自然就跑了,去哪里都比跟着李大出息呀;也有的说他掉河里死了,煞有其事说清水江哪里哪里漂起一具浮尸。听得柳桃簌簌发抖,当晚回家就做了噩梦,可她不死心,一逮着空就跑到河边找他。

    隔了几天马婆子过来,俩家交换了庚帖,约了端午下定,待到明年及笄后过门。柳仲生慷慨允诺了杨子云今后的束脩并开销一概都从自己这里出,儿子的学费有了着落杨鲁氏也不在乎儿媳什么时候过门,于她来说那小蹄子最好是不嫁,欢天喜地答应了。

    或许也是考虑到自己大女儿那性格柳仲生俩口子都选择等“生米做成熟饭”的想法,既不告诉柳桃,家里也没摆酒什么。柳桃对这些都漠然无知,只继续寻找着李春。

    这天她一身寒气的从厨房进门,把雨伞笼了靠墙放着。“桃儿,天天下雨,你一个小女儿家的出去做什么?要买菜叫李妈。”李氏觉得是时候该敲打大女儿了,毕竟她已经顶着定了亲的名头。

    “你知道朱娘子吗?”看女儿擦完头发、喝完一碗姜汤,李氏闲扯般拉起话头。

    柳桃想了想:“是在织造府做过绣娘的朱娘子吗?当然知道啊,她扎的花儿可好看了,活灵活现的,也不知道她怎么配色的,总比别人要好看些。”

    “娘请了她过几日就上门教你们姐妹针线。”

    边上的柳叶听了一声欢呼。朱娘子身价不菲,花石镇上几个大户才买得起她的绣活,请来做教习真是不知道要供奉多少,可见爹和娘对姐姐真是慈爱啊。

    “桃儿,你今年也有十四岁了,只知道围着灶台转,整日里弄得烟熏火燎的,日后夫君如何敬重你?跟着朱娘子学两手鲜亮活计,让她帮你一起做了嫁衣,到成亲那天你婆婆也好夸奖你。”李氏晓之以情、动之以情,字字句句都是为女儿打算,也足以显示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第五十章 金子,梦想

    听到娘说成亲什么的柳叶都觉得好害羞,情不自禁用小胖手捂了脸,偷偷从指缝里看姐姐。柳桃却一脸苍白:“娘,你不是背着我定下什么吧?”

    “娘是为你好——”

    “不要!”柳桃反应大得惊人“千万不要,我、我----”她嘴唇抖了几下,却说不出来,只转身就跑了。

    只有柳叶这天真的小孩子说出大家都不愿意直视的事实:“娘,我想姐姐心里只有小春哥哥,为什么姐姐不可以嫁给小春哥哥呢?”

    李氏长长叹口气,揩了揩眼泪:“小叶儿,你记着爹娘不管做什么、总是为你好的。”

    凄惨的嚎叫声撕破街巷的宁静。柳桃站在自己家门口看着隔壁芳儿家大门洞开,芳儿躺在一张门板上,盖着一块床单,一把头发和一只惨白的手搭在地上,不停的渗着水。芳儿的娘平时那么一个爱干净收拾的人此刻满地的打滚嚎哭,不停撕扯着自己头发。

    柳叶被抱进去了,她人小看着这一幕受惊吓,李氏抖着嘴唇叫李妈赶快把柳桃叫进门。李妈拉扯了几把拉不动,屋子里柳叶在哭喊要人照顾,于是李妈只好叮嘱了她几句就急着去给柳叶煎安神药。

    柳桃不知道自己怎么挪动的步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了江边,她茫然的看着眼前一片雨丝。芳儿掉江里没了,芳儿昨天还买了一包甜饼,还跟自己一边分吃一边说了话,要自己跟朱娘子学了针线后也教教她----自己多么幸运啊,那次有小春哥——

    柳桃尖叫起来,他都不管自己了,他跑哪里去了。清水江看着看着往上涨,要是自己也像芳儿——

    “小桃”是他的声音,柳桃看着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几不能置信,抬头透过眼泪看见的是他的眉眼。

    “小桃你怎么了?站在这里伞也不打——”李春话没说完就被她痛哭着抱住。

    李春睁大眼睛,看着穿蓝底白色蒲公英图案褂子、细细的腰间系着一条葱绿绣花围兜的小姑娘,她的辫子有些松散了,头发被细雨打湿紧贴着头皮。她哭得那么伤心:“你到底去哪里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俩个人躲在江神庙后厢房角落里,柳桃的脚完全打湿了,李春把她的湿鞋袜脱了,扯了一幅干净幔帐给她擦那白嫩嫩娇俏俏的小脚丫。

    柳桃打开他给的小盒子,里面是一把朱漆描金的插梳,牡丹花图案髹得十分精美。她眼泪掉下来,掉在绸子的衬底上,绸子不吸水,滚成一粒一粒的透明圆珠。

    “你哭什么呀,是不是不喜欢?我以后再给你买更好的。”李春有点不安道。

    小时候他只能送些小石子、小贝壳什么的,小桃现在是大姑娘了他想送她一件像样子的东西。可是他买不起银镯子金镯子,也买不起金簪子银簪子,实际上就连这梳子原来也是一套大小三把,他身上所有凑起的钱只买得起最小的一把。

    柳桃喜欢这插梳,却不喜欢他弄得一身伤,她恼得把他一推:“你就为了这个这么久不见人?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急,我做梦梦见你死了呜呜~~~”

    “好了别哭了,我这不好好的吗”他安慰着。

    柳桃却更气了,他的样子哪里是好好的,他全身上下都乌糟糟的。人瘦得厉害,完全脱形了,两个眼睛深深凹进去,比以前她见过的任何一次样子都糟糕,简直像刚刚和一群野狗打过一场架。

    李春头发一个冬天没管倒是比以前长多了,只是乱得可以,仿佛顶着一堆蓬草一般。他本就衣衫褴褛,现在和乞丐几乎没区别,一双手红红肿肿,上面都是细小的裂口,脚上连草鞋都没有了,赤着脚,全是泥。

    “你干嘛这样子,我才不要什么破梳子,你买这梳子把自己弄成这样子干嘛呜呜呜~~~”她只觉得他太可恨了,扑他身上捶他、又咬了好几口才觉得出气。

    柳桃却没注意到他身体微微发着抖,李春暗地里把手指反抠着地面,只语气柔软的哄着她:“别气了,是我不好,你别哭了。”

    庙外面是否还下着雨,是否已经点起了灯,是否有人在细雨里召唤未归家的亲人,他们俩一概不管,只依偎在一起,只觉得想要贴近再贴近。

    “冬天你就一直在州府么?”

    “嗯,我找了事情做。我不想再打渔了,卖鱼的钱也是给叔叔喝酒。”李春犹豫了一下,说“小桃,我要去南泉。”

    柳桃又伤心又慌张:“你答应过等几年带我一起走的。”

    “可是这几年等我赚了钱回来做聘礼娶你更好、两三年就行。”他只想一个人把苦吃了,她娇娇儿的坐在遮风避雨的屋子里等着他回来就是。

    他这次态度强硬,抱紧了她好像要揉碎在怀里:“你爹爹看不起我,大家都觉得大姑娘嫁给我是错,我要把金子堆起来给他们看。”

    柳桃只觉得心都碎了,呜咽着不成声:“可是---可是你回来了他们把我嫁给别人了怎么办?你把金子堆成山又有什么用!”

    李春眼角赤红,目光微微发滞,突然一低头咬在她雪白的颈子上,这一口咬得重,尖利的虎牙刺进少女柔嫩的肌肤。

    柳桃听见他碎不成句:“你能等我就等,要是不能等——你别跟你家里人闹,别让他们怪你,更别做傻事。我只要你活着,别的什么我都不在乎。”

    这话听的人心碎,说的人也心碎。

    李春整个身子窝起、把柳桃罩得严严实实的,脑袋埋在她颈子轻轻撕咬着。柳桃感觉到他尖尖的小虎牙戳进自己血肉,他第一次这么对自己,往日里就连头发丝都不敢弄断自己一根现在却好像要把自己吃掉一下又凶又疯。

    柳桃又害怕又担心,又有些疼,她呜呜哭着推他,他铁硬的身子一动不动,好在他不咬了,改成舌头一下一下舔着。

    如果柳桃这会像一只翻着肚皮的小奶猫,弱弱的一点抵抗的力气都没有,李春就是一只受了伤的大猫,叼着小猫想把它藏起来,却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凄惶惶的怕心肝宝贝丢了,只不停的给小猫舔毛。

    少年的呓语混乱又迷人。

    小桃,海那边的岛上胡椒和丁香多得像下雨,运回来就是金子。番人没有茶叶,没有瓷碗和瓷杯子,他们只有宝石,一块最粗的茶砖可以换一颗鸽子蛋那么大的红宝石,而一个青花瓷碗可以换一颗蓝宝石。小桃,你等我赚满满一盒子宝石给你做聘礼。

    他声音越来越低,柳桃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她感觉到自己后颈被他的眼泪打湿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伸手紧紧抱住他。李春身上热得发烫,呼出的气都把她皮肤灼得通红,他身上的伤口没有处理早就开始发烧,他不在意,只想藏好他的心肝宝贝,免得被人夺了去。

    过高的体温灼烧得俩个人额头都滚出汗,只相互搂得更紧,贴紧了俩个人就都不难过了。

第五十一章 断肠

    俩个半大孩子不知不觉搂抱着睡着了。当柳桃猛然惊醒,发现身边不知道何时围满了人,声音叽叽喳喳,影子重重叠叠,“大姑娘我的大姑娘哎你这是做得什么事啊”“我真是要被你这不孝女气死了”“桃儿你说话啊,你是不是着了魔才做出这样的事来”。

    柳桃喉头干渴,四肢沉甸甸的,谁扑在她身上哭得仿佛她已经死了般,谁又捶得整个床架子在晃,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小春哥在哪——”

    “混账!!”震天的怒吼打断她的话,自家老爹涨得通红的面皮蓦然出现“你跟个男人破庙里搂搂抱抱、衣衫不整的,万幸找到你的是自己家里人,要不沉了你的江爹都无话可说!”

    柳仲生悲怆吼叫,唾沫星子溅得柳桃满脸,她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不由也扯起嗓子吼回去:“我就是喜欢小春哥又怎么了?”

    “啪”的一声脆响,柳桃头都甩了半边,柳仲生这重重一掌掴得她脑袋嗡嗡直响,鼻子下面湿濡濡的,柳桃摸了一把,满手鲜红。李妈尖叫着“大姑娘啊,可不能这么打大姑娘”,李氏白眼一翻,干脆晕了过去。

    柳仲生就是尚存一丝爱女之心这时也被怒火烧没了,李妈的身板抵挡不住盛怒中的中年男人,他像拖鸡仔一样把柳桃拖下床铺、拖到平时一间储物的耳房把人甩进去,转手“咔嚓”一声落了锁,笼了钥匙,对着跟过来的李妈吼道:“这一次谁也不许给吃的、饿死这不知羞耻的孽障!”

    房间里柳桃还扑在门上捶门尖叫:“爹、爹,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做错什么了?”

    “你这样丢爹娘的脸面、爹娘又何必体恤你!打杀了也无话可说。”

    搅得柳家鸡犬不宁的李春就躺在满香楼。当天黑还不见柳桃、家里怕她掉江水里急忙寻人,冯家也来帮忙,在破庙里看见抱成一团的俩个人时柳仲生怒火掀开天灵盖,恨不得当场打杀了俩人才好。

    还是李妈看出俩孩子情况不对,两个人都是晕乎着的。柳桃淋了雨,这时已经发热,李春情况更糟,人完全昏迷了,烧得一块火炭一样。

    柳仲生带回女儿,冯金山则把李春带了回来安置在伙计住的铺房里,还请了大夫来。只见他满身是伤,后背一条条肿痕发糕一样高高隆起,都变成了紫黑色,不少伤处已经渗出脓液来,两个脚趾甲都没有了,结了厚厚一层血痂。最严重的是他后脑勺被砸了条口子,他自己拿了把香灰堵着,两个相见心情都激动、而他一身乌七八糟的所以柳桃竟也没发现他的伤。

    “爹,姐姐犯了什么错你要把她关起来?”柳叶怯生生的问。她被特意安排早睡,但家里那么大的动静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早上起来后就为姐姐求情。

    李妈也在一边求着:“那房子里没铺盖,这一晚上大姑娘只怕冻出病来。”

    柳仲生强撑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大家求情得差不多他才哼一声,把钥匙丢在桌子上。李妈忙不迭捡起就奔去耳房,开了门看见柳桃果然因为高烧已经在地上缩成一团,李妈叫着大姑娘去扶她,眼泪就下来了。

    柳仲生昨晚那一掌掴得极重,柳桃细白的皮肉禁不住,半边脸肿起,鼻血干涸成棕褐色,剥落成细小的纹路,乍一看好像她脸上长了可怕的斑纹一样。李妈当场尖叫了一声,抹着泪愤愤说:“这哪里是父女啊,这是前世的仇人对头啊。”

    柳叶吓得哇哇的哭,以为姐姐活不了了。柳桃一躺倒一时之间这个家里竟然毫无头绪,连个主事的都没有。

    过了两天柳仲生一脸晦气的来到满香楼,看见李春已经坐起来了,因为身上涂了药没穿上衣,只系了条黑布裤子,一身青紫、脑袋上一圈白布洇着红但腰背笔挺,全靠一股精气神支撑着。

    柳仲生打量着迷住自己不孝女的这个少年,两下比较不得不承认如果自己是个女子只怕也是要选他。李春也瘦,但瘦得结实,精赤的前胸后背覆着薄薄一层皮肤,没什么肉但是更清楚的看到他有个好骨架子,从宽阔的肩膀胸脯线条向下猛然收窄束成个细腰。

    再等过两年他长成男人填实了肌肉,光是这副皮囊就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小娘子。更重要的是李春有一股活力,就像荒原上的野火,杨子云的斯文规矩在李春面前就成了暮气,散发着仓库里陈年旧货浑浊的味道。

    李春也不说话,一双黑湿湿的杏眼看着柳旺,眼角带红,这是一头漂亮的、却随时会发狂的野兽——柳仲生再一次感觉。他决定这次把话说明白,女儿今年十四,李春少说也有十六七,少男少女情窦初开血气又旺,再含糊不清这上头出了差错后悔药都没地方买去。

    “李春,我知道你人不坏,对桃儿也是真心。但是你也明白,谁家父母有一点法子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你。我已经把桃儿许了杨秀才的哥儿,俩家已经过了帖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以现今你俩的岁数还这般亲密,换了别人都当你蓄意勾引良家女儿,送你见官打死也是应该的,但我看你长大,也不想把事情做绝。你若真心为桃儿好从此以后就不要再搭理她,你们在庙里那个样子被人看到,你是男子、又是光身,别人奈你不何,但桃儿就十足十的毁了。哪怕祠堂里要吊死她我也无话可说的。”

    他看到李春抿着嘴角一言不发,只眼角更红了一点。

    “我也知道这个冬天你怎么过的,你这身伤怎么来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落户籍,喏,其实你愿意也可以冯老板这里做事,他赏识你,这里的机会其实更好是不是?如果你一意孤行要毁我女儿,我也只能告官了。”

    李春心口如被塞进一团腥臭烂泥,他只想呕。他本想乞求柳仲生给自己一点时间,哪怕一年也好,但他现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脑袋一阵阵发晕,一只尖爪子伸进他头颅里翻搅着他的脑汁子,肚子里也有一只尖爪在活生生的把他心肝脾肺绞烂。

    不过他最擅长忍痛,只要忍过这一口气就好了,他不会在除了小桃之外的任何人面前示弱。

第五十二章 苦工

    柳仲生枯坐在书房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那天精心准备的一通话自以为有理有据,软硬兼施,谁知道李春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尤其说到冯家“机会更好”时李春还抬起头直视着自己,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龌龊小心思好像一下哗啦啦的全跌落于光天化日之下。

    李春那明明白白轻视、甚至是嘲笑的眼光差点没让柳仲生当场喊出来——你以为冯娇娇配不上你吗?冯有财说会把冯家一半给冯娇娇!

    这少年真是太讨厌了,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眼光呢,一句话都不说竟然能把他挑衅成这样。

    柳仲生大声擤了擤鼻子,唉,做爹娘的一颗心有谁知道呢。有人牵了牵自己衣袖,低头一看是小女儿,“爹爹别难过了,姐姐不会怪你的,爹爹总是爹爹呀。”

    柳仲生心中一暖,大的白养了,还好有个贴心的小的。他牵起柳叶:“爹带你去陈瞎子馄饨摊上吃馄饨去。”

    柳仲生看着小女儿吹着勺子里的馄饨,样子天真可爱,不禁高兴又心酸,这般天真能保留多久呢?转眼她也会长大、会有自己的主意,说不定也会忤逆。

    自从庙会分别后,李春人已经在州府,就去了珍宝阁打听白七爷的消息。打击到他的并不是柳仲生的拳打脚踢,叫他心里冰凉的是那一声野种,小桃的爹这样叫自己这意味着什么。

    他已经无法再忍受自己的命运让别人来决定,心情高兴时给他一点希望,翻脸时把他踩在泥里。

    白七爷倒是个信人,的确留了口信,珍宝阁的人听说他叫李春就没因为他那古怪的短发、乡土的穿着把他拦在门外,还客客气气给了他一杯茶,答应帮他捎个信去南泉,但也就如此了。

    李春就想留在州府随便找点零工做,一边等回信,如果等不到回信等春天水道一开他再想办法自己去南泉就是,就算白七爷不认自己了南泉一定还有其他机会。

    这一走,就会离花石镇很远很远了,走之前他想送小桃一点好的东西。

    可他根本就找不到正经活计。李春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没有户籍的,李大只把他养猫养狗一样养在渔船上,并没给他落上户籍,实际上他现在是个流民。

    他跑到了货码头想重操旧业,这里不需要户籍,甚至不需要知道你姓甚名谁,只要你能做活。可是冬天个个货栈都是人多活少。最后他就做了件糊涂事,去给人顶徭役。

    冬天正是修河工的时节,趁着枯水挖河泥,浚通河道,维修堤坝,多得是事情做。青湖府下个个乡村都安逸,哪里有人愿意吃这个苦,许多人宁愿出钱雇人干这苦差事。而李春有那么高,说自己已经十八岁竟然也没人怀疑。

    纵然李春比之同龄人算很能吃苦的,挖河泥这种苦工的强度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纵然之前他在码头抗过货但冬天的河水刺骨,一担沉甸甸的淤泥重量不下百余斤,脚底又滑,第一下他就摔到了,半个人都糊了一层腥臭的淤泥。

    第一天挨下来后他一点也不夸张的觉得筋骨散了架,累得直接瘫倒在工棚里,吃东西的力气都没有,更没力气清洗。而常年淤泥的河底烂泥是有毒的,如果不及时洗干净腿脚容易得无名肿毒,流脓烂疮,然而他疲倦已极,只想睡觉,朦胧里有人给他擦洗,还有人在说着什么。

    凌晨就被赶到工地,淤泥里满是冰渣子,冷,饿,累,但就是当着人的面倒下去也引不起惊奇,更没人怜悯。

    “唉,老汉我是没办法了,儿子死了,只有个小孙孙,帮张大户顶了徭役。小哥你怎么来干这个,是没爹没娘的吧,要不然怎么会任你这样糟践身子骨,看你骨架子没长全咧。”一个老头一边唠叨着一边用油抹了他两边肿胀的肩膀、还借了个煮熟的鸡蛋来回滚他的伤口,伤口嫩肉被烫得红艳艳,一大片地方颜色发乌。

    李春那哪里是呻吟,分明是惨嚎,汗水如洗一般流淌过少年精瘦结实的背脊。他怎么知道这种活不是正常人做的,倒是看到队伍里有好些和他一样短发的人,个个面目凶恶,然而那是囚犯。

    难怪那个小白脸骂自己囚奴什么的,这读了书的人就是不一样,至少不会来做这种事。如果被小桃的爹看到自己和一群粗汉、囚徒一起徭役一定吓死了,会让我和小桃离得十万八千里。李春趴在床板上昏昏沉沉想着。

    他没累死,只是脱了一层皮而已,这样混账的事他得到钱少得不是可怜,是可笑。他知道自己给骗了,不声不响找过去,带着一块砖头。他没占到便宜,对方也够呛,杀敌三千,自损八百。

    泥里还有残冰,春雷沉闷的响起,不管怎样春天又来到了人间,李春抬起头看着柳枝上吐出米粒大的嫩绿色,春天来了。

    带着一身的伤回去找他的小姑娘,看到她乌黑的辫子、雪白的脸儿就觉得所有的苦都值得。他摸着怀里的梳子,大红色和牡丹花和她真相称,他的小姑娘越来越漂亮了。

    “小桃你可算醒了,我都以为你要变成傻子了,赵家的傻儿子就是烧了几天脑子烧坏了。”谁说个不停。柳桃眨眨酸涩的眼睛,看清叽叽喳喳的是冯娇娇。

    冯娇娇双手一拍,双手三四个细细的金圈子丁零当啷响:“看看我、看看我,你不是真傻了吧,我是谁你认得吗?”

    “冯娇娇、你又长胖了”柳桃撑着想起来,忍不住哎哟一声,高烧过后一身骨头肌肉都酸痛无比。

    “你没傻啊”冯娇娇高兴的道“要喝水吗?”

    柳桃一口气喝了两碗水才够了,听着冯娇娇不停的在问:“你怎么突然病了?你娘说是芳儿家办白事你被冲撞了,唉,你也真是倒霉,喂,被冲撞是怎么样一回事?你怕不怕?”

    冯娇娇得不到好友的回应只得悻悻住了嘴。想起什么冯娇娇又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点神秘、一点羡慕的说:“对了,你的新梳子呢,拿来我给看看。他之前问过我什么地方的梳子好,是桂子坊的呢。哇、小春哥为了讨你喜欢可真舍得,我大哥说他差点没死在河工上。”

    冯娇娇知道李春的情况是因为她大哥冯金山奉老爹命令准备在州府开个铺子,从冬天开始就一直住在州府,他看见了做河工的李春大吃一惊。说实话那个被李春打了一顿的家伙气不过、准备去告官,举报此地有一个流民,还是冯金山给连劝带吓顺带给了点钱摆平的。

    柳仲生从乡下回来后有一天冯有财找他喝酒,问他和李春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不肯让他做女婿可也没必要把人逼到这种样子,他才多大呀。

    冯娇娇巴拉巴拉说着,突然她被柳桃抱住,大惊失色之下听见柳桃哽咽:“娇娇,我好难受,好难受啊。”

第五十三章 寂寞红烧肉

    柳桃伏在冯娇娇怀里痛哭流涕,这种事情就是听着她都想象不出。她知道他生活得不好,只知道他不是经常能吃饱饭,这在自己看来就很可怜了。谁想到就连自己爹这样众人口里的老好人也可以踢上他一脚呢。

    他到底做错什么了,是因为自己不该缠着他、害他被责怪吗?他什么都没有,可他愿意把河里打到的最好的鱼送给自己吃,愿意做苦工来给自己买礼物,难道这样爹娘还认为他对自己不够好?

    自己不过是喜欢了一个人,周围都容不下,把他一次又一次的踩到在地,看他一次又一次爬起来就活生生的逼他到千万里外。

    现在他在哪里呢?南泉又在哪个方向、离花石镇有多远?他要怎么去?有路费吗?一个人吗?那个白七爷还记得他吗?

    自己就连送他都没有,这样活生生的被分开,真是太让人难受了。

    开春后白七爷的信过来了,要珍宝阁安排李春速来南泉。珍宝阁很惊诧,又暗暗后悔,应该要把那个少年留在铺子里过冬的,随便找个角落都可以安置他。可谁又知道白七爷这样看重一个乡下男孩子呢。

    珍宝阁派出的伙计到处去找李春,他并不难找,很快几个有头脸的伙计就在花石镇到州府的路上找到了状态几近疯魔的李春。

    桃花无人理睬的开了又谢,五月里大姑娘小媳妇都开始穿色彩鲜艳的单衣。

    “大姑娘,今天来得晚,可巧还有一条好肉,看要些吗?”胡屠夫娘子笑眯眯招呼着。

    “嗯,我要一条三层肉。”柳桃用细白的手指去按肉的紧实,最后割了块三肥二瘦的。

    胡娘子一边赞着“大姑娘真会选,这利眼比得过多少积年妇人,杨家娶了大姑娘真是福气”一边利索按柳桃要求的部位割了下来。

    柳桃不接她的话头只数了铜板,接过用荷叶包好的肉走了。如今李春已离开花石镇,爹娘自然放心让自己出门,柳桃提着菜篮数着石板走着,那个无数次陪着自己一起走的身影没有了。

    前面一阵叫骂,只见卖馒头的张叔满脸晦气的挥着手:“算我倒霉,你快点走吧。”一个脏得看不出形状的男人跌跌撞撞横着而过,随到之处一股浓烈的酒臭,众人皆纷纷掩鼻避开在路两边

    是李大,他一边含糊不清骂着什么一边乌黑的手抓着个雪白馒头嚼着。众人议论纷纷没了李春打渔有进账、李大过得如何困苦,一时有说李春忘恩负义的,李大好歹养了他几年怎能说走就走;有好奇李春究竟去了哪里的,还有人信誓旦旦他落草当土匪去了。

    看见柳桃不免有人挤弄眉眼。李春和柳秀才的大姑娘亲厚众所周知,如今李春不见了,柳大姑娘和螺蛳巷杨家定亲了,这里面着实叫那闲得无事的人寻味。

    回到家,听见冯娇娇那永远是活泼响亮的声音,她家在州府的铺子端午节过后就开张,她揽下给柳家送帖子的任务,主要看看好友。见了柳桃冯娇娇惊讶得嘴里一口茶喷出来:“小桃你怎么瘦成这样子了,你病了?”

    柳桃穿着一件绿色的细布衣衫,衣服都在身上晃荡。

    “我很好啊”柳桃却不自知“我正好买了肉,中午红烧了,你要留下吃饭吗?”

    冯娇娇这缺心少肺的立马欢呼:“要的要的。”

    她打发银珠回去报信说在甜水井街吃饭,一边跟着柳桃去厨房了。李氏看着桌上茶水百般滋味在心里,她和女儿朝夕相处一时并没察觉,冯娇娇这一声让她如梦惊醒,才发现大女儿已经瘦得一张脸上就剩两个眼睛珠子。自己明明是满心希望女儿幸福,为什么她看上去越来越不快乐呢。

    李氏千斟万酌的找了个风和日丽的时候缓缓的跟大女儿说了跟杨家定亲的事,李妈还在边上做好了一切准备。结果爆炭的大姑娘淋湿了一般,火星子都没有一个,只眼睛里闪了闪,李氏也没把握那是不是眼泪。

    “桃儿,你是不是不满意?你跟娘说——”李氏话语未落,就看见大女儿已经出了房间,然后厨房里传来洗菜切菜声响。

    冬天过后,听不到大姑娘的真心话,也看不见大姑娘的心事了。柳叶还能见到姐姐偶尔笑一下,但那笑容浅浅的在脸上挂都挂不住似的,就有一次杨秀秀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柳桃也不像往常一样发火,只是转身就走。

    柳桃换了衣服包了头发,先处理肉,这真是块上好的五花肉,瘦肉鲜红亮泽,没有纠缠不清的筋膜,肥肉白腻丰美,看着就觉得富足。柳桃先用刀口把肉皮反复刮洗,刮净残存的猪毛,用火钳夹着把带皮这一面放火上炙烤,直到烤得猪皮焦黄才放回案上,然后再用刀刮,烤得崩脆的皮这一下纷纷剥落,这样里面就连毛根都不会剩下了。

    冯娇娇在一边看着不停的啧啧啧,“小桃活像满香楼的大铛头”。

    整块肉炙好、处理好后柳桃改刀成两寸左右的方块,这边李妈已经烧好了锅,沸腾的水里加了姜片和打成结的葱,飘出辛辣的香气来,柳桃又加了点黄酒进去后再放方肉进去焯水,只一个眨眼就要取出,煮过头肉就老了。

    把方肉倒在箅子里晾干,另外起锅,油热起烟后往锅里放入切得厚厚的姜块和打成结的白蒜段,还有几粒花椒。香味出来后柳桃把姜蒜等物一一捡干净,葱蒜都打结就是为了方便捡取,花椒也一粒粒夹出来,然后把晾干的方肉下锅,都皮朝下的排放着,让热油裹着肉皮慢慢炸出胶来。

    柳桃娇小,颠不了锅。她有办法也有耐心,用个大号的漏勺慢条斯理的转着锅里的方肉,确保每一块肉都能均匀受热。肥肉开始出油,锅里的油明显增多,看肉皮已经煎得金黄她不再慢转而是把方肉翻炒。

    略炒后捞出方肉放盘子里,把锅里的油舀出一半,待到剩下的油变得温温的柳桃开始炒糖色。此刻她叫李妈封了灶,用小火慢慢的把事先碾碎的冰糖炒化,再把熟肉下锅,均匀慢炒,直到每一块都裹上棕红色的晶莹透亮的漂亮糖色。

    切了根大毛笋,滚刀切成雪白的笋段放进去码成底子,把肉一块块的都放好,柳桃再倒入一大勺醪糟,加水一起慢慢儿的煨着。等到锅里咕嘟咕嘟小声着,香味一阵阵飘出冯娇娇在边上已经急得什么似的,团团只转。

第五十四章 下定

    等收完汁,柳桃慢慢翻着锅里的方肉,粘稠的汤汁完全浓缩成酱,全部裹满一块块方肉和笋块,她装入盆里。冯娇娇厚着脸皮双手作揖:“先给我一块尝尝。”

    “小桃你这道菜越做越好了,再给一块呗。”冯娇娇涎着脸,有得吃还要什么脸啊。

    柳桃解了头巾坐在小凳子上喝水,她在火边呆久了有点喘不过气。她看着冯娇娇吃得眉飞色舞,越做越好,是因为小春哥最喜欢这道笋烧肉呀,他整日闻鱼虾味闻得够了,只馋肉,每次自己送这道菜给他,收回的碗根本不要洗,舔得底子都精光蹭亮的。

    “小桃你别哭,你这样要生病的”冯娇娇胖乎乎的手指笨拙的给她擦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柳桃眼泪已经滚了一脸。

    “娇娇,我好想他啊”柳桃索性把脸埋在冯娇娇怀里,也不敢大声,那细碎的呜咽听起来更叫人伤心。

    柳叶走到厨房门口看见这一幕,不进去吧看见姐姐伤心难过、自己不安慰一下又似乎说不过去,进去自己又好像多余。小姑娘在门口纠结得自己都要哭了,还是李妈把她拖走了。

    李妈叹口气:“大姑娘心里不舒服,就让她一个人呆着吧。”

    “姐姐有什么难过的事都不说、她说出来爹和娘都会帮她的呀,可她宁愿跟娇娇姐姐说。”柳叶好委屈。

    因为觉得家里人靠不住呗。当然这话李妈不能说,只含糊应付了柳叶。

    下午时卢溪月到了,柳仲生请他到县里来过端午。柳仲生特意早早散了学,叫李妈重新炒几个菜,他陪着卢溪月一道用。

    柳桃端菜进来,卢溪月一抬头也是一惊,但他不像冯娇娇那么大惊小怪,只在柳桃退出去后问柳仲生:“大姑娘是生病了吗,怎么瘦得厉害?”气色也不好,整个人都没了生气。

    柳仲生长叹一声:“儿女都是债。只是这孽障对不起父母、父母却不能对不起她,还不是想尽办法给她寻门稳妥亲事。”

    叹完把关于大女儿一门官司都详详细细说了个遍,他是真心不把卢溪月当外人,另外卢溪月虽然年少却已经是个秀才,柳仲生跟他倒苦水一是抒怀、二也有讨教之意。

    卢溪月听了柳仲生说的杨家也觉得算有心了,一家子俩个读书的,纵然贫寒点也是很体面的人家,可是大姑娘没有一点喜色,难道她还惦记着那个叫李春的少年?

    没几天就是杨、柳两家下定,柳伯生已经和弟弟断交,女方家几无亲戚,柳仲生请卢溪月来家里颇有请这美玉般的“下凡的星宿”来给女方镇场子的味道。

    卢溪月虽然穿件布衫但如明月皎皎、云彩不掩其辉,就像副昂贵的古人字画,挂在哪里哪里蓬荜生辉。杨秀才见了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柳家什么时候有个一口纯熟的官话的宝贝亲戚!

    几句言谈后杨秀才已经不禁手舞足蹈,又听说卢溪月十五岁就得了秀才功名、忙不迭的要杨子云受教。

    卢溪月见了这一家人却有些明白为什么大姑娘面无喜色,他一直对柳仲生深怀感激之情,却也情不自禁认为柳仲生挑人的眼光有些差了。杨秀才浅薄轻狂,简直不配称斯文二字,杨子云虽然凑合进眉清目秀这一档但是个别扭人,试了试才学也真心一般,要是祖坟埋得好大概还有希望做个举人。

    当杨鲁氏开始就聘礼讨价还价时卢溪月脸都开始白了。

    “亲家太太,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大妹妹虽然只有一个嫡亲幼妹,但姓柳的堂兄有三个、姓李的表兄有八个,日后家里有什么事还怕没人来帮衬?就说眼前我也是柳家远房亲戚,大妹妹也要叫我一声表哥,我好歹也是个秀才,家里有个什么争执大妹妹也可以依仗一二。”

    卢溪月说话声音并不高,语气和蔼,杨鲁氏这种泼妇虽然翻着白眼,却也一时反驳不出。

    “若说人口单薄,妹夫家才是。亲家太太在这上面挑理,有点过了。”因为刻薄杨秀才鲁氏俩口子都和自家亲戚没什么走动。

    “可大姑娘坏了清白——”

    “我叔叔婶婶家里教养是极好的,怜老惜贫,有多少人得了他们的恩惠,养的女儿也随他们一样心肠好,为人大气爽朗,若是这样就污蔑别人女子那就真是该死了。亲家太太你听了这样的混账话应该当场就唾过去,怎么还学了到婶婶面前来?什么叫做补十亩田也就将就我妹妹名声不好,名声不好的儿媳你要了做什么?害自己儿子吗?”

    卢溪月自幼看惯了官宦人家主妇的掌家手段,敲打的言辞驾轻就熟。他端坐在那里徐徐道来,通身的气派竟然让人想不到实际也不过是一只丧家之犬——卢溪月心底自己好笑,复又叹息。

    不过这到底是柳大姑娘未来的婆婆,不能得罪死了,他又和颜悦色:“大妹妹还有两年才过门,嫁妆也是慢慢准备着的;谁都知道叔叔疼爱女儿,遇到年景好叔叔自然会给大妹妹加嫁妆的。亲家太太不要太心急,你好好待大妹妹,大妹妹也会孝顺你的。”

    杨鲁氏并非蠢人,只不过欺软怕硬,她晕晕乎乎被卢溪月的口舌和气派压住。而杨子云钦佩卢溪月的风采学问正想多方亲近指教,唯恐自己母亲举止粗俗让卢溪月看轻了,背地里埋怨鲁氏不给自己长脸。

    文定之礼就在卢溪月一力帮衬下顺利完成,结果男方原定的聘礼还多加了一成,肉疼得杨鲁氏什么似的。卢溪月能力胜杨鲁氏,简直成了柳仲生和李氏眼里的活菩萨,这个愁云惨雾的家几个月来总算松了一条缝、吹进一缕清风。

    唯一不协调的就是被定亲的柳大姑娘浑然不觉这是自己的人生大事,这一天她早上还挽着篮子出去买菜,回来洗菜切菜,一切依旧。

    李氏团团转着,望着自己一清早就给大女儿放在衣架上的一套新衣,这是特别从织金坊给大女儿置的,顶顶时尚的藕荷色,裙子密密打着褶子,绣的花朵儿不显,裙摆撒开就是一副群芳争艳图,又鲜亮,又别致。做爹娘的再舍得没有的,可做女儿的丝毫不领情。

    李氏柔婉的想劝说两句,却张不了口,自己和这个倔强的女儿之间什么时候筑起了一道墙,并且越筑越高、越筑越厚。

第五十五章 心

    柳桃依然穿着旧衣包着头在灶下烧火,还是李妈能说上几句,“唉,我的大姑娘,你就别犟了吧,你这样叫你爹娘多为难。”

    柳桃只盯着炉火。

    “怎么说也是喜事啊。大姑娘去换衣服吧,洗个脸打些粉,收拾收拾你婆婆好给你插簪——”“当啷”一声,烧火棍带着一串火星掉在厨房中间,李妈张着嘴、声音却都消失了。

    柳桃走到屋中间,弯腰捡起烧火棍,她却是去拿有火星的一头,李妈唬得魂飞魄散,一把搂住她扯开:“大姑娘大姑娘,你可不能作践自己。好好,你不去就是了,你好好儿呆厨房里,天塌下来你也别管,李妈给你顶着。”

    柳桃见李妈一步三回头出去了,她苦笑一声,慢慢把头垂在双膝上。

    你能等我就等,要是不能等——你别跟你家里人闹,别让他们怪你,更别做傻事。我只要你活着,别的什么我都不在乎。

    可是我怎么能一边想着你一边去嫁给别人?我的心和身体是一个的,不能分开,既然我把心给了你也就不能再嫁别的人了。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的心。

    李氏听了李妈小声说的惊得差点眼珠子没掉出来,这事儿却是大女儿做得出的,如果自己逼她今天坐在房间里等杨鲁氏来插簪,还不知道她会更加做出什么来呢。

    李氏攥着一条帕子唉声叹气,轻轻捶打着自己胸脯:“我养了个什么孽障啊,我前世欠了她的,这样来折磨我。”

    还是李妈献计献策:“太太,那杨家本来就不是什么讲究的人家,他家失礼的地方多了去了,既然这样就大家一起混着罢。”

    确实,杨家人缘不佳,按理说插簪一事也应该找一位全福太太来完成,杨鲁氏找不到合适人选就自己上,她洋洋得意说“我虽然爹死娘改嫁,可也儿女双全,又是她未来婆婆,有什么不能给她插簪的。”

    李氏瞅个空子把柳仲生扯出来,匆匆说了情况。柳仲生一张脸沉下,恼恨道:“这样乖戾的货色当初就应该打死!难怪大哥总怨我少打了她,如今看真是我养坏了她。”

    “这些话就别说了,桃儿心里也是苦。”

    这话让柳仲生却更不乐意了:“她苦什么,这些年是少她吃还是少她穿了?谁家的小娘子有她自在?依我看她不乐意露面这门亲事不结也罢,我就送她做姑子去。”

    李氏吓一跳,又劝说几句,柳仲生稍稍气平了点,转回前头加酒加菜,吃得杨秀才一家不亦乐乎。卢溪月作陪,他又是个极为通透的,几句话把杨秀才乐得找不到北,引为平生第一知己。

    李氏也笑着对杨鲁氏说:“桃儿害羞,又连着几宿几宿熬着学针线,今天身上不爽快,死活不愿让她婆婆见她蓬头鬼一样。亲家这插簪、把簪就给了我就是,喏,这是桃儿孝敬她婆婆的。”

    杨鲁氏本来就不乐意和柳桃装亲近,一听可以不见这小娘子是巴不得,再看李氏送上的是一条枣红色的寿字团花的褙子,料子上佳,针线亦可,不由得心花怒放,觉得柳桃这小蹄子不出面才是十全十美。

    这古怪不周的定亲走完了,柳秀才家的大姑娘算正式有了着落。当事人或喜或忧,不一而足。

    回到家杨鲁氏含笑对着自己宝贝儿子说:“我儿,如今你可安下心来,这柳桃是你掌心里的一块的肥肉了。”

    她这话说得粗鄙,杨子云却不以为意,只烧红了脸,蚊子般哼哼:“可是还有二年她才过门。”

    儿子这是等不及了!杨鲁氏却觉得十分欣慰,儿子都十七岁了,本来也该捣鼓捣鼓,知道女人的味道了。自己家儿子千好万好,不好的只是柳桃那个狐狸精,一贯会勾男人,偏偏年龄又小,这时还不能生养,白白耽误自己儿子几年咧。

    柳桃被爹叫去怒斥一通,她只低头乖乖受着,转头若无其事一样。柳仲生都给她气笑了,对着李氏叹道:“她这到底是心宽呢还是脸皮厚呢。”

    李氏也发愁到时这大女儿会乖乖上花轿吗?不过好歹还有两年,两年里发生什么谁都不能说死,说不定杨哥儿就一鸣惊人得了功名呢。

    柳桃在自己房间里看着菜谱,那黑团团一样的字别人也看不懂,她倒是津津有味。柳叶在屋门口探头探脑,又被苦恼住了,要不要对姐姐说声恭喜呢,自己还给姐姐绣了条鸳鸯帕子做礼物呢。杨姐姐说了一声恭喜被姐姐骂得狗血淋头,自己可真有些不敢。

    “桃儿”李氏叫一声,柳桃站住,手里还搂着一篮子枇杷。

    “娘有什么要紧事情没有?没有我要熬枇杷露去了,娇娇说冯伯伯嗓子痒,吃这个再好不过的,我熬些送去。”

    李氏想跟女儿说些贴心话,也想传授一些日后驭夫秘诀和婆媳相处之道,偏偏大女儿就这样直直的站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没有害羞,没有期待,也没有欢乐。

    “没事我就先去厨房了,熬果酱人离不开火,我暂时腾不出身来,娘有什么事叫李妈。”柳桃说完转身,削瘦的背影挺得笔直,不像在自己家里,好像在奔赴战场一样。

    不管柳桃快不快活,这个家里至少是快活的。春天美好,夏天鲜活,随手采一支花插在瓶子里屋子就亮了,卢溪月和这个家已经融成一体般,柳仲生有他陪着说不出的轻快,好些见识也增长了,好些疙瘩也解开了。

    柳叶无忧无虑成长,李氏虽然还不时忧虑大女儿的亲事,但不管怎样这事儿已经定下来,所要做的就是准备和等待。

    屋檐下搁着的木盆里浸泡着艾草,摘艾叶,染青团,圆的是甜馅,月亮状的是咸馅。柳桃舔舔指尖,沥出的青汁没煮沸前又苦又涩,以前都是他帮自己采嫩艾草心,帮自己搅拌漉汁,甜馅他也爱吃,咸馅他也爱吃----

    柳叶捧着新出笼的青团跑过来,呼哧呼哧着,不停在手心倒来倒去,“月哥,帮忙吹吹。”“仔细烫了手”卢溪月慌忙用手帕托过热腾腾的青团。

    柳叶就着他的手咬一口,满足的呼出热气,看着蓝蓝的天,不由央求:“月哥你带我出去去河边放风筝好吗?”

    往年这时节姐姐和小春哥都带着自己在河边玩,小春哥和姐姐的风筝都放得老高老高的;娇娇姐和冯五哥也来,大家滚在别人的菜花田里滚得一身金黄,姐姐都会做很多好吃的,娇娇姐也会带一大堆好玩的好吃的来。

    和秀秀姐在一起久了又觉得以前姐姐带着自己到处疯跑疯玩其实也很不错呀,现在姐姐除了做事就是做事,脸上也没有笑容,更没心思带自己外出。

    卢溪月不会放风筝,只能陪着柳叶在河边柳林散步。“月哥,姐姐定了人家却一点也不开心呢。”柳叶说着自己的担心。

    姐姐以后要叫那个杨婶子做娘,唉,她就不是自己家的人了。想着柳叶嘴里的豆沙馅都不甜了,小脸儿皱起:“月哥,姐姐太可怜了,连笑都不笑了,这样就是文静的女孩儿了吗?这样杨哥哥才喜欢吗?”

    “不单单是文静,女孩子最重要的是洁身自好,贞静贤淑,贞是排在第一位的。”卢溪月只差没明说别学你姐姐。

第五十六章 自立

    柳仲生什么都不瞒他,卢溪月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过一个十八岁的孤儿也借着来虚张声势、为什么明明男方提出很多无理要求柳家都尽力满足——柳仲生只觉得自己女儿品德有亏。

    那一日在破庙俩人衣衫不整搂抱在一起,李春一贯衣衫褴褛也就罢了可柳桃两只脚都光着,如果按迂腐守旧的观点来看和失身没什么区别了,并且柳桃脖子上还有一处很明显的咬痕。俩口子自觉心虚。

    卢溪月不知道大姑娘这是至情至性,还是放荡不羁。但只有一点很明显,就是二姑娘不能学成姐姐那样子。

    柳叶满心疑问,她喜欢姐姐,也喜欢小春哥哥,觉得他们俩人都是好人,可是几乎所有人都不赞同他们在一起。借着散步的机会她要向心中最有学问的月哥问个清楚:“可是如果是小春哥哥、姐姐不管是什么样子都会喜欢的。月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姐姐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小春哥哥呢?他哪里不好、是因为没钱吗?”

    “是因为规矩。你姐姐也好小春也好,他们是因为不讲规矩才不能在一起的。”

    规矩到底是什么呢?是谁定下的?规矩就一定正确吗?所有的规矩都是一样的吗?柳叶小小的心灵充满了苦恼。

    柳桃带了一篮子自己做的青团送去满香楼,冯娇娇第一次对吃的兴趣不大,她已经被柳桃定亲的消息折磨好几天了,见了好友就迫不及待的问:“小桃你你···你真的要嫁给杨子云吗?”

    柳桃瞪她:“我不会、永远不会!”纤细的声音到最后几个字已经是带成哽咽。

    “额额额”冯娇娇不敢再开玩笑,连忙搂住她“你别急,我一定帮你。那杨子云看着跟满香楼的白斩鸡一样,一根草都提不起来的,你怎么能嫁给他呢。我叫我爹帮你说好话去,要你爹别这样吓你了。”

    一边的冯金宝插不上这种话,只能搓着双手用无声的眼神表达对柳大妹妹的同情和支持。冯娇娇瞪他一眼:“五哥你一点眼力都没有,还不去端碗紫苏饮来,看小桃一头的汗。”

    冯金宝应着如球般滚走了。柳桃闷闷道:“我爹不是吓我,他是真的想让我嫁给杨家。”

    冯娇娇纳闷不解,在她看来李春固然一穷二白可杨子云还不如李春呢,至少李春能让小桃开心。大人就是这样不可理喻吗?不过自家老爹好像不是这样,任何事老爹总是说“随我家娇娇”,哎,看来自己要惜福,今晚回家给老爹捶捶腿去。

    细瓷碗里装着紫苏煎水,调了蜂蜜又香又甜又解胸闷胀气,青团放到白瓷碟子里。三个人一起吃着,柳桃喝一碗紫苏水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冯娇娇照例对好友的手艺赞不绝口:“小桃做出来的东西怎么就那么好吃呢。”

    “是啊,满香楼的大师傅有时候做的点心都比不过小桃。”冯金宝也称赞。这青团比一般的要小巧些,样子看着就喜人,糯米细腻,馅料新鲜。

    闲聊中冯娇娇兴奋的说起自家在州府的店铺开张。“真好,娇娇,你家生意越做越好了,替我跟冯伯伯说声恭喜。”柳桃想了想,突然又说“娇娇,五哥,你看大家都在努力,我也想做点什么。”

    冯娇娇只顾吃,冯金宝却飞速领悟了柳桃的意思,他抬头看着柳桃,眼睛里有一丝火光,但他不说话,只等着怕半拍的冯娇娇恍然大悟:“你的意思就是你做点什么存点私房钱——”突然她想起什么吓得一个机灵、看向柳桃:“小桃你不会是---”

    柳桃点点头:“等我及笄要是小春哥还没回来、我就去南泉找他。”

    冯娇娇下巴好悬没掉下来,看话本子里的私奔是一回事,实际又是一回事。但是觉得小桃好了不起额,不肯听从家里的安排,有自己的主意,真的好勇敢。

    “我要自己能赚钱,以后就不用听人摆布。”柳桃倔强道“杨秀秀还能绣荷包卖呢,我不相信我不如她。”

    “哎,不错。话说我也没事情做,五哥也没事情做,要不我们三个一起合计合计有什么能做的,三个人总比一个人强。五哥又是男的,在外面跑比我们方便。”冯娇娇越想越觉得好。自家老爹那么能干,自己也不能差,而且就像小枝说的,自己要能赚到钱到哪里说话都底气足。

    眼下柳桃、冯娇娇、冯金宝三个坐在满香楼商量能有什么生财之道。

    “我回头找爹说说,要他许我们在满香楼弄。这地方我们熟,小桃你东西又做的好吃,五哥是不是?”最后是问冯金宝的。

    要说冯大老板的真是十分强大,五个儿子都是圆溜溜的胖子,冯金宝就像一个柔软又有弹性的糯米球一样不停点着头。

    柳桃拿手的只有厨艺,她也乐意能来满香楼做个零工,可她年纪太小,力气不够,灶头历来是体力活;二是家里绝对不会同意的。

    “大妹妹,我梳理了一下满香楼的情况,菜肴方面没什么特别需要改进的,只有点心种类比较少。如果大妹妹能在这方面有个好主意,十有八九能够成事。”冯金宝是个能干人,已经把情况初步在脑海里弄清楚了。

    “我回家好好想想。”柳桃也知道钱不是天上能掉下来的,有冯娇娇这样肯拿家里产业来给自己方便的好友已经十分难得,她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

    等送别柳桃,冯娇娇一转身狠命掐住冯金宝:“五哥,今天小桃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知道吗?”

    冯金宝一张胖脸上的肉疼得直哆嗦,他拼命点头:“娇娇,五哥是那浑人吗?大妹妹已经够可怜了,我怎么还会去害她。”

    定了亲的女孩直言不讳想着另外一个男子,私奔什么的,这些话说出去别说柳桃、整个柳家都不要做人了。

    可是大妹妹能当着我的面说这些她心底里的事,可见她没把我当外人呢,大妹妹真是太好、太可怜了,我一定竭尽我所能来帮她。嗯,我只要她开心就好了,不管她跟着谁。

    有了想法,又有了好友的支持柳桃心里稍微安定下来,做事也更麻利了。李氏暗地里觑自己女儿,见她似乎逐渐松快也不禁放下心来,是嘛,哪里有能犟那么久的女孩儿,脾气总有发完的时候。

    过俩天柳仲生一家要去州府给冯大老板的新店铺捧个人场,而且柳条五月十五生日,卢溪月等着陪柳仲生一家去州府拜访冯家新铺、陪柳叶过完生日再回乡下。他平时帮柳仲生教蒙童也有些趣味,柳仲生把偏房收拾得干净雅致给他住,还找了张不知道谁画的溪山行旅图挂着,捡个白瓷瓶儿摆着,也是一片诚心了。

第五十七章 信

    中午的饭菜是柳桃送去前面学堂,晚上卢溪月则和柳家一家人用饭。

    今天柳桃来送饭,杨子云正在向卢溪月讨教破题,柳桃看了他就觉得厌烦,连带卢溪月也看不顺眼,把饭篮“呯”的一声重重放下,甩了辫子就走。

    杨子云自觉未婚妻在卢溪月面前让自己丢了人,面孔涨得通红,喏喏了半天憋出一句:“卢兄不要见怪,此女生来就是这粗鄙性子。”

    卢溪月有点诧异,原来杨子云这样贬低自己的未婚妻吗,如此一对怨偶却又强行捆绑在一起,这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呢。

    今天中午送来的是一碗红烧肉,一碗炒菘菜,一碗芹菜炒豆腐干,一大碗青菜汤。卢溪月见杨子云在一边也不好意思独用,叫了他一起,把饭菜俱分一半给他,虽然心事重重但红烧肉入口酥烂香浓,叫人不由眉头展开,柳大姑娘的手艺着实不坏,要是人柔顺点也算是宜家宜室。

    晚上卢溪月陪柳仲生说过一些闲话后起身回房间去歇息。夏夜晴朗,繁星满天,他走过厨房,偶一抬头却看见灶前坐着柳大姑娘。火光把她笼罩在一团温暖的光晕里,她皎白如玉的脸颊上闪闪的一行泪痕,不再是白天木头的一个人,温柔、忧伤、梦也似的。

    “我知道姐姐为什么老呆在厨房,因为娘问她为什么哭她就可以说是烟熏了。”柳叶永远是说出真相的人。

    柳桃听到动静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卢溪月,卢溪月解释:“柳叔要我带一瓶枇杷露回前院去,我没想到你一个人在厨房。”

    “没关系,你进来吧,枇杷露在柜子里。”她脸上还挂着泪,手里拿着一张纸。

    冯娇娇给她带来了李春的信,信是寄到满香楼的。他到了南泉,给她报平安,没有请人代笔,虽然竭力想把字排整齐却还是一个个东倒西歪,笔墨浓淡不一,不知道写的字就画圈圈,和自己一样的习惯,因为他的字本来就是自己教的嘛。

    所以这样一篇信:

    小桃,南泉很00,有一个好高的00,00的00十分00,我很想什么都00你。我00你,你不要00我。

    她能完全看明白。

    小桃,南泉很漂亮,有一个好高的宝塔,海港的船只十分拥挤,我很想什么都告诉你。我挂记你,你不要担心我。

    卢溪月拿了枇杷露却不想走,柳桃这眼泪叫他心里不好受,他低声问:“大姑娘,你是不满意这门亲事吗?”

    “那位杨小相公我和他几次交谈过,他虽然不是那种会讨女人欢心的人物,但人都是往后长的,他未必不会有为官做宰的一天。”卢溪月想起李春从泼皮手里抢过玉佩的样子,他和大姑娘一样的机敏、活泼,想必是这样大姑娘才对这门亲事不满吧。

    卢溪月为柳桃难受,为柳仲生俩口子难受,明明一片慈爱心肠,商量女儿亲事都压低了声音如同商量做贼。他也为柳叶难受,那么一个天真善良的小女孩说话都小小声,“月哥,姐姐心情不好呢”,这个家不应该是这样子。

    “你爹娘已经做了他们最大能做的了,他们商量再买二十亩水田给你陪嫁,好让你能在夫家说得起话。你为什么不能感念他们一片爱女之心呢?你是铁石心肠吗?”

    柳桃没想过卢溪月会长篇大论的来跟自己说这些,她低头看看信纸,被眼泪晕开那些墨团团更加不知道是什么了——除了自己,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懂他了。

    “卢表哥,我可以不要任何嫁妆,我想嫁的那个人也可以不要一分嫁妆而待我好。”柳仲生对外只说卢溪月是远房子侄,所以柳桃这么叫着。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卢溪月搬出这万年招牌来“其实你和那位李小哥也算我的恩人,按理我应该站在你们这一边。可是我比你多经受了些人情世故,就知道这世上没人能够随心所欲。大姑娘,我来青湖府不是找亲戚,是找我的未婚妻。”

    卢溪月站在灶台另一边,看着火光慢慢说着:“我们的亲事是自小定下的,两家当时也算门当户对。你还记得那块惹事的玉佩吗?其实是两家交换的信物。我家出了事,她家倒是一直在往上走,大姑娘你说怎么办呢?信守承诺当然很重要,但是现实也很重要,我已经配不上她,谁家父母愿意自己女儿吃苦呢?”

    “我也很难过。我想我才十八岁,难道未婚妻一家就笃定我不会再有出息了吗?为什么不肯给我一点时间?我发誓以后一定要金榜题名,要扬眉吐气,要让那些欺负过我的、看不起我的人都看到我有出息了,尤其要让她一家看到。”

    这话多么熟悉。

    “可我现在想明白了。我要她的后悔做什么呢?从我家出事开始我和她已经是两条路上的人了,今后的日子我应该为自己而活。我不怪她,也不怪她爹娘,她爹娘对我不好,对她却是好的。”

    “大姑娘,你和他已经分开了。我不能说要你忘了他,但我请你多看一看现在在你身边的爹娘,尤其是你妹妹。我知道你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你做什么事情之前想一下这事是否只关系你一人。”卢溪月缓缓说着,走近柳桃,从她手里抽过那张信纸丢入灶里。

    柳桃一瞬间想一巴掌把卢溪月打倒在地。但她只直直的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你这种人,只懂得大道理,完全不懂得这世上的人活着是需要一颗真心。”

    柳桃现在顶着家里大部分家务,而且现在柳仲生俩口子也不乐意叫她往出,于是商量了去州府就柳仲生带小女儿并卢溪月去。结果杨秀才热情的要他带上杨子云兄妹二人,现在两家是正经亲戚了,可以理直气壮走动。

    柳桃晚上给妹妹收拾包裹,他们要在州府住一天,她给柳叶配好一套套的衣服、首饰,分别包起来,出门做客总要讲究些。收拾好东西柳桃特别叮嘱了妹妹一句:“这金花两支是一套的,你别给杨秀秀了,给了就不成套了。”

    柳叶看着她,突然双手抱住姐姐:“姐姐,你好了呢。”

    小春哥走后姐姐那种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真的好让她难过呢,她好怕姐姐再也不关心自己了,现在总算好了。

    柳桃抱住妹妹柔软的小身体:“我一直就好的。你听爹爹的话,我知道你乖的,有什么事情找卢表哥知道吗?别尽听杨秀秀的。”

    杨子云并杨秀秀都是第一次来州府,自然是眼花缭乱。冯有财早派了伙计租了车在城门接他们,先到了客栈休息一下,晚上冯有财请吃酒。

    李妈给柳叶梳洗换衣,杨秀秀看着包裹里准备了四五套衣服,就出来这么两天而已。柳叶年纪小,梳两个螺髻,别上一对红山茶的堆纱儿花,耳朵戴一对小小金铃铛耳坠子就好,她和柳桃小时候长得很像,但是她有两个小酒窝,比柳桃更甜,性格也更柔顺乖巧。

第五十八章 新铺子新气象

    一行人汇合,杨秀秀就发现卢溪月并柳家人都重新梳洗、换过衣服,就连李妈都新梳了一遍头,别了支沉甸甸的银簪子。而他们兄妹都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现在换了明天就只能穿旧衣服了。

    杨子云只满腔仰慕着年纪并不大自己几岁的卢溪月过人风姿并没察觉这些俗事,杨秀秀却纠结内心痛苦,为什么别人都能吃好的穿好的,自己又比柳桃那不知羞的、柳叶这萝卜头差哪里呢。不过想着柳桃那不要脸的货还不是被野男人抛弃了她心里又舒服了一些。

    冯有财和冯金山俩父子一个大号胖子一个中号胖子把酒楼门厅堵去一半。“柳叔,一路辛苦”冯金山眯缝着和冯大老板一模一样的小眼睛,笑得油光满面的。

    招呼女眷的自然是冯娇娇,她大失所望:“小桃没来呀。”

    柳叶一板一眼解释着:“姐姐定亲了,就不方便在外面走动了。”

    “啊、所以说划不来嘛!”冯娇娇白一眼杨秀秀“你们家也是奇了,你老娘挑剔媳妇就是没边没际,自己的闺女就任着跑,美其名曰见见世面。小桃一定是前世没有积德、所以才折到你们家。”

    娇娇姐的话叫柳叶听得目瞪口呆,杨秀秀满心委屈可她没有胆子敢反驳冯娇娇,再说她私下其实还挺赞同冯娇娇的话,柳桃落到自己老娘手里那可不是前世不修、今生倒霉。

    州府菜肴细致、果子新奇自不必细说。男宾一桌谈天说地,冯有财早听柳仲生说过卢溪月,今日一见果然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美少年,懊恼怎么出色的少年尽被柳花嘴捡到,这要是给他的娇娇该多好。

    冯有财解下一个足有拳头大的玉蟾送给卢溪月做见面礼。只见这玉蟾通体碧绿,两个眼睛是金子做的,是个好物件,只是太大太炫目了,卢溪月捧着这么一个绿疙瘩哭笑不得。

    冯金山看看一边的杨子云,看柳叔和大妹妹面子上不好冷落他,于是也解了自己一个玉佩送给他。杨子云上一次吃酒席还是春游时和学政大人一起,他本来就不善言辞,更是僵直站起接过玉佩,嘴皮子微微蠕动,话语几乎叫人听不清,冯金山也不在意,不外乎是些道谢。

    冯有财根本就视杨子云如无物,冯金山则是遏制不住的好奇:这样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柳叔到底从哪里看出来好要把柳大妹妹嫁给他?这样的眼神难怪柳叔发不了财。

    吃完饭冯有财请柳仲生几个去看店铺,明日客多,就不方便招呼他们了。之所以这般额外对待柳仲生等人,一是冯柳两家多年好友,二是冯金山暗地里的私心,他无意中从妹妹那里知道李春去了南泉白家。

    “过东海,银满舱;下南洋,得金山。龙王借我聚宝盆,佑我百世富贵长。”这支歌谣唱的就是这独享海上富贵的南泉白家。

    他们结交着采买太监,把持着南泉的市舶司,他们的船队在占城、苏禄、马六甲之间获得了惊人的财富。

    冯金山现在本钱小,哪里有允许他挑拣的,眼下店铺里都是大商家剩下的或者一些机缘的无主之货,这还一大半是看了县令小舅子面子。如果有朝一日李春发达了、从他这里能直接和白家牵上线,那真是说不尽的富贵在等着赚呢。

    李春对柳大妹妹一片痴心花石镇是个人都知道,虽然说柳大妹妹已经另外许人,但看着往日情谊上一定能给予便利。虽然说李春日后怎样不可知,但是作为一个商人来说总是给自己留条线的,何况这些并不需要他额外破费些什么。

    冯有财新铺子名字取得朴实无华,唤做通发商行。开在金线街,边上就是钞关,繁华程度可想而知,虽然铺面不大、位置也不在正中但已经很不错了。狭窄的门面进来有豁然开朗之感,一楼放置着一座一人多高的大自鸣钟做镇店之宝。

    满目稀奇,看得众人目不暇接,冯金山见了杨子云那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嘴巴张开的蠢样子不禁鄙夷又惋惜,柳大妹妹嫁给这样一个呆子,真是生生被糟蹋了呢,日后柳大妹妹要是日子难过看娇娇面上自己也少不得照拂一二。

    第二日吉日开张,自有数不尽的热闹,乱哄哄的挤了一屋子的宾客,全是穿绸着缎,衣金腰玉。柳仲生带着小孩不好哄挤在其中,早上略略打了招呼,送了礼后就在对面一处茶楼叫了壶春茶,要了几样糕点坐下来慢慢儿看街景,成全几个小的想看热闹的心。

    柳仲生携着柳叶站在走廊看街景,看着穿着一身孔雀蓝缎子长衫的冯有财大胖子在迎来送往,手指上那大戒指足有五六个,还学人也拿了把描金大扇子,真是骚包,柳仲生心里不屑,却也一丝酸溜溜的。这冯有财真个是冯老爷了,唉,都怪自己命不好、当初要不是家里败了,自己也不见得就不如他吧。

    他身边的卢溪月却突然转身进茶楼,片刻等柳仲生回来开口就说:“柳叔,冯老板这里这样忙碌我们还是不要打搅了,不如现在就回转,正好到家晚饭。”

    他行事说话素来老成,柳仲生不知不觉很是倚仗于他,冯有财本是安排他们吃过中饭再包个车送回镇上,眼见金线街嘉宾如云,自己带着这几个小的一身穷酸混在其中也不自在,于是柳仲生就答应了,结过茶钱带着几个小的离开金线街,随意在他处转了转,买些糕饼路上吃就坐车离开了。

    他们离开没多久,一个穿着蓝色绸子褙子、溜光水滑梳个圆髻的中年婆子进了茶楼,显见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婆子。婆子手舞足舞描述了一番,伙计“额”了一声,“你是问那群乡下来的客人吧?一个十七八岁的哥儿长得俊俏、一个六七岁的小姐儿也不错,走了,谁知道他们姓什么,又不曾少了茶钱,就普普通通几个乡下人谁还特意去问不成。”

    到了花石镇正是黄昏薄暮时,先送了杨家俩姐弟回螺蛳巷,自己一家人团聚不提。杨鲁氏里里外外搜了一番,只差没叫杨秀秀把鞋子脱下了才确定柳仲生只给杨子云买了一套笔墨、其他再没有半点表示,不禁啐道:“这般吝啬,也没留你们俩个吃晚饭。”又恨铁不成钢的大力点着杨秀秀额头“出去混了两天,竟然屁也没捞着一个,真是白养了你。”

    杨秀秀捂了脸哭。杨鲁氏戳中她痛脚,冯家是准备了回礼,但是按柳家人口准备的,负责人情往来的冯金山则实在看不来杨秀才一家,何况自家又不需从他们身上得半分利,所以压根就没打算补上。

    偏偏柳仲生见了冯家如此发达心思绪杂,也没在意冯家的回礼没有这两兄妹的份,他只在笔墨铺子给杨子云这未来女婿挑了套笔墨其他一概没留意。

第五十九章 去收丝

    柳家一家人正在看礼物。柳仲生的是一副水晶玻璃眼镜,他眼睛很有些昏花,这礼物于他正相宜,李氏身体不好,则是一盒南洋金丝燕窝,卢溪月得了一双水晶镇纸。柳桃柳叶姐妹这是一模一样的珊瑚手串,鲜红欲滴,冯娇娇还特别送给柳桃一对珊瑚耳环,就连李妈都得了一封小银锭子和一根银簪子,笑得一路合不拢嘴。

    杨秀秀路上早把肠子恨断,杨子云还好,他只顾跟卢溪月探讨制艺对这些没什么感觉,卢溪月也分了一只镇纸给他,杨子云一直跟着卢溪月每天中午都把他的饭分吃一半,也浑噩无知自己是不是有些不妥,伸手接了镇纸,理所当然。

    杨秀秀在车里借着柳叶的手串带着,只觉得这珊瑚衬得自己皮肤雪白,心里羡慕不已。她要试戴耳环柳叶却拒绝了:“秀秀姐姐,这是娇娇姐给姐姐的礼物呢,等到了家姐姐戴过后再借给你”然后很抱歉的说“对不起秀秀姐姐,如果你喜欢你就拿我的手串吧,姐姐的不行呢。”

    这话说得杨秀秀脸皮再厚都不好意思了,何况李妈还一边虎视眈眈。往日里柳叶多好哄,只说“妹妹这花朵真好看,借我戴一戴”就成,再找个借口说找不到了柳叶也不好叫她还,而这次小丫头竟然这般清醒,她想怂恿了这丫头逛些什么、买些什么都只一句话“我问问月哥许不许”。

    都怪那个姓卢的,从没见过柳家这一门亲,孤身一个男子,什么表哥表妹,还不是关起门来脏的臭的,不过又是一个李春。

    杨秀秀畏惧自家兄长迷他迷得什么似的明面上不敢吱一个字,只能在心里把卢溪月骂了个臭解气。说来男女老幼见了卢溪月无不赞其玉一般的人品相貌,唯独杨秀秀不被他那皮相迷住,也算一股清流了。

    州府回来没几天就是柳叶生日,她也是个满七岁的大姑娘了,穿着一身新做的红衣,笑出两个小酒窝,别提多招人疼。柳仲生只欲家里几个人吃个饭,除了卢溪月没第二个外人,杨秀秀想蹭个饭没蹭成,倒也送了个荷包做礼物。

    李妈每年都是给两个姑娘做双鞋做生辰礼物,柳桃针线不行,就做了一桌子菜算她的心意,另外熬了甜甜的果酱,用一套四个松竹梅兰的漂亮青花坛子装起来送妹妹。柳仲生两口子则是按惯例每年送小女儿一个小银锭子,也是给小女儿存嫁妆。

    卢溪月的礼物惊到众人,乃是一副工笔重彩的美人图,他一出手果真高大上,只见那绢底泛着莹润光泽,密密的题跋占了半幅去了,盖着七八方圆的方的朱印,显然是个古物。小户人家看不懂图画的精妙之处,但从那裱糊的是上好石青绫子就知道这是个值钱东西,不由惊叹不已。

    卢溪月只说原来家里的旧东西,这倒没说谎,他在庄子里住下后跟舅舅写了信,只说在青湖府遇见父亲旧友收留,准备就在青湖府长住。舅舅就把他家里仅留给他的一点东西全寄了过来,不大的一个箱子里全是父亲和祖父收集的书籍、手卷和字画。

    柳叶过完生日卢溪月就要回乡下,柳仲生想挽留他在镇上长住,他说乡下好安心读书柳仲生也不好坚持,就包了一方瓷砚并一大叠细纸送他回去了。

    日子就在各人心思中缓慢流转。柳仲生得了冯有财那一刺激也起了好胜心思,这天他看着柳桃带着妹妹坐在皂角树下石凳上剥豆子,俩姐妹都穿着兰花布衫,梳个双髻,柳桃别着一朵桃花的通草花儿,柳叶别两朵堆纱花儿。

    两个带着一模一样的红石头子的耳环,好配冯家送的珊瑚手串。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小姑娘打扮,柳仲生却觉得刺眼起来。

    那天在州府只见冯娇娇穿件大红绣栀子花的绸衫,系条银条缕金百褶裙,带着黄灿灿的八宝璎珞项圈,一副垂珠金耳环,头发挽了个高髻,插了一把大玉梳、两把小玉梳并两朵珍珠五福梅花。

    自己家的女儿比冯娇娇漂亮、比冯娇娇听话、比冯娇娇聪明,穿着打扮却比冯娇娇差远了。

    柳仲生与李氏商量着把私塾先停一年,自己则去乡下收生丝,若进项好明年再买两台织机索性自家开个小作坊。李氏过惯了夫妻朝夕相处的安逸日子,现在好容易发疯的大女儿渐渐正常,一家子和和美美丈夫却又要外出不由叹息。自来行商最苦,君不见金银后面是山高水长、风餐露宿,是空闺独守、年华虚度,虽然这收生丝就在邻近几个村镇,然而柳仲生到底不能时时在家了。

    柳仲生见妻子默默流泪,心里也自伤感,低声安慰她:“本来你我夫妻和睦、一双女儿懂事,粗茶淡饭也是过得,可我想趁尚壮年多积些家业,两个女儿嫁出去都体面。杨婆子为人刻薄,两年后桃儿过门嫁妆丰足婆家也高看她一眼,小叶儿更是没她姐姐刚强,还得银子撑腰。”

    一番话只说得李氏饮泣不已。

    正好此时生丝开始上市,柳仲生之前肚子里早有盘算,怕家里只剩妇孺又买了个十二岁的小仆唤小甲分担家务,交待一下事务后找了几个有交情的人带着去乡下了。

    柳桃面对父亲出门只默默无语听凭李氏调遣收拾包裹,不说一句多话。爹爹离家那天她也只是带着妹妹站在母亲身后,低着头听着爹爹说些懂事、勤劳、谨慎之类,偶尔点一点头。

    李氏转头对李妈流泪道:“我真不知道给她定这门亲是对是错,看她又没有反对的意思,可整个人都变了。我自己的女儿我竟然不认识了。”

    李妈也觉得自己带大的大姑娘很是不同,更有主意了,而且主意都打在肚子里。

    几乎是爹出门的第二天,柳桃就去满香楼找冯娇娇,如今李氏一人可管束不了她。

    “小桃你来了,想出什么好主意了吗。”冯娇娇看见闺中密友总是高高兴兴的。

    这些时日柳桃疯魔了一样不是在厨房围着油米缸转、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是围着皂角树转、嘴里念念有词。柳叶绣着花都拆错几回线了,她忧心忡忡问李氏:“娘,姐姐没事吧?”

    李氏也没把握,要说大女儿魔怔了可她精神却比之前好太多,眼睛里也有了光彩。李妈送了洗干净的杨梅进来,安慰这娘俩:“没事呢,大姑娘是在琢磨怎么做一样新奇点心。”

    家里都知道柳桃喜爱厨事,这么解释倒是十分可信。管她做什么、只要能够转移一下大女儿的注意力也好,转圈圈也总比之前板着个脸的样子好。

第六十章 做饼

    柳桃琢磨着过三个月就是中秋,她就照着月饼的样子做了一篮子饼出来,只是样子小些扁些。她做了四种馅子:玫瑰糖酱馅、红豆沙馅、杂果糖馅、酱肉芝麻馅。

    柳桃没什么把握的把饼取出来:“娇娇,你和五哥尝尝味道怎么样。”

    没两天冯娇娇叫人来接她来家里,见了面就亲热的抱住她:“小桃,那肉馅的怎么做的?太好吃了。”

    柳桃还没回答突然一张胖脸出现“大妹妹好”,是冯金宝,吓了她一跳,自己还和冯娇娇抱在一起,不太像样子。

    冯娇娇不以为意:“额,五哥。对了,小桃,五哥有主意了,我们就卖你做的月饼,这个好好吃,和寻常月饼不一样。对了,已经有第一笔单子了,我们家本来中秋时就要送百来斤月饼出去,以往都是订留芳斋的,我们跟爹爹都说了,今年就用我们自己的。”

    柳桃没把握的问:“真有那么好吗、不会坏你家的事吧?”

    “真的那么好!”却是冯娇娇和冯金宝一起说道。

    “那个玫瑰的特别香甜,而那个肉的很特别,咸香咸香的。”冯娇娇说起吃的永远是兴致勃勃。

    “玫瑰酱我没做多少额,现在已经剩下不多了。”柳桃很诚实的说。

    “我们先听五哥怎么说。”冯娇娇胖手一挥,叫银珠送茶上来,三个人坐在花园亭子里共商大计。

    最后决定只做酱肉芝麻馅的,因为这个馅确实味道是独一无二,除了包子元宵以外整个青湖府极少有咸口的肉点心,而月饼不比包子,肉馅不能放姜蒜来去腥膻。

    冯金宝的小短手努力摸摸头,不好意思的说:“大妹妹,其实我叫师傅比着口味做了一炉,可和你的就是不一样。”

    “我觉得和千层饼的肉酱味道是一样的,都是小桃那个酱和别人不一样。”冯娇娇咂摸着。冯娇娇不愧是吃货,柳桃做酱香千层饼做得最好,李春走后她就没再做过,在厨房里想着他一边就不知不觉调了一盆肉馅出来,鬼使神差的做了一炉酱肉馅子的月饼。

    “那事不宜迟,大妹妹就开单子,我去采买。明天布置一个灶头给大妹妹,马上开始好不好?”冯家五个儿子虽然都秉承冯老板的长相圆胖圆胖的,站一起就像五颗大小不一的球,但都脑子灵活,手脚麻利。

    “好啊,我们先试试,真卖得出去我们可得好好想想。”柳桃不知不觉嘴角也扬起一丝微笑。

    冯娇娇找了她爹冯大老板磨了两句,冯大老板手一挥,就把满香楼划给最小的儿子冯金宝管了。“五哥,我给你争来了满香楼,你可得好好帮我们。”冯娇娇对冯金宝说。

    现在冯家是老大冯金山、老二冯金水在州府管着通发商行,老三金树管着乡下的田庄,这三个哥哥和娇娇都是一母同胞,老四和老五则是不同的姨娘生的。老四冯金火跟着三哥在乡下转悠,打打下手,最小的冯金宝今年已经十七却还没有成家,也没安排事情做。

    冯金宝看着通发商行银子淌水一样进出,俩个哥哥忙得家都回不来一次,但是爹爹宁可要他们请外人都不愿让自己和老四去帮忙。本以为就在花石镇虚度着光阴,还好自己平时和娇娇相处得好,终于迎来了一线光明。

    他们三个已经商量好:满香楼两个能做点心的师傅抽一个出来负责和面、做油皮,包馅子,再挑一个伶俐的小伙计打下手;柳桃只做一件事情,就是调馅。

    第二天柳桃来到满香楼做示范,她问冯娇娇借了阔的布带把衣服袖口扎起,头发也用头巾拢紧,不掉出一根来,这样收拾好才进到厨房。看见冯金宝早已经把准备工作都做好,柳桃就对冯金宝说:“冯五哥,你要师傅先别急着做事”她举起自己的手“先像我一样把袖口扎起来,头发也包好。我再看看指甲。”

    师傅就忍不住半开玩笑:“嗬,柳大姑娘你这是来满香楼做事了?这么神气啊。”

    柳桃已经在看先剁好的肉馅,她用筷子挑起一颗肉丁:“何师傅你看,这太大颗了,最好还重新斩一遍。”又挑出一块筋膜“这些都不要。”

    “柳大姑娘你不要只两片嘴皮子说说、我们做事的要多费多少工夫啊。”

    冯娇娇吆喝:“反正小桃说什么就你们听什么,这可是我们中秋送贵客的。爹把这事交给我,你们要是弄砸了我没面子,满香楼也不留你们了。”

    眼看师傅脸上露出忿然的神色柳桃示意冯娇娇到边上去、她笑盈盈地说:“何师傅,我也剁一碗肉馅,如果没有你们斩得匀净我就不啰嗦你们了。”

    大家也都有耳闻柳家大姑娘擅于家事,可一个小姑娘又能怎样,就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围观着。片刻均匀到近乎刻板的笃笃声响起并且持续不断,何师傅就知道柳大姑娘确实入了门。冯娇娇暗中给好友竖大拇指,小桃好神气!

    当一碗细腻成泥的肉馅端出来,何师傅讪讪道:“大姑娘是习惯做给家人吃,自然精益求精,其实若是贩卖之物倒不必这样细致。”

    柳桃声音清脆:“不讲究的东西当然只能卖给不讲究的人,满香楼在花石镇名气响亮,东西当然应该要做到最好。其实我一个人也能把活都包了,何师傅不会向我这小姑娘认输吧?”

    师傅脸红了红:“东家舍得出料,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东家代表之一的冯金宝总算捞到了出场机会:“只要做好,何师傅你就是满香楼白案独一份的,不会亏待你的。”

    因为冯娇娇从小就往家里带柳桃做的吃食,冯金宝也跟着尝过,只觉得她一个小姑娘能做得好吃的很不简单。可现在冯金宝看出来了柳桃其实没什么秘诀,细心舍得而已。

    李妈说她这般放油炒泥巴也好吃。柳桃收拾各种材料总比别人仔细,不怕费时费料,像她自己在斩的肉馅,都先要仔仔细细的把皮、膜等一些东西都收拾干净,横斩、竖斩用刀都很规律。

    做菜首关就是洗菜,怎么洗、不伤形状不失味道都是有诀窍的,并不仅仅是干净。

    像柳桃炒糖色从不失手,额外透亮,是因为她总事先把冰糖碾一道,就比别人多一道工;最贱的小河虾她都硬是能一个个剪须去壳,最常见的水螺泥鳅比别人多放两日、点两滴油,让泥沙吐得更干净。

    她的菜叶也总比旁人摘洗得干净整齐。这样的水磨功夫做出来的饭菜就是青菜豆腐也是比别人多出三分滋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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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灿春风介绍:
青梅竹马,一心一意,谁料风波平地起,拆散鸳鸯各一方。历经离别终相聚,不负一生一世一双人。桃李灿春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桃李灿春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桃李灿春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