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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千狸     桃李灿春风txt下载     桃李灿春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六章 逼迫

    这时罗夫子出来了,叫柳叶去奉茶,柳叶一举一动有板有眼的,柳桃见了不禁替妹妹感到高兴,妹妹的样子很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做派。

    “谢谢夫子对妹妹的教导”柳桃向罗夫子道谢。罗夫子摇摇头:“不用谢,我又不是为了你们家,只不过受人之托。”

    柳桃不做声了,罗夫子说话总是这样叫人不痛快,那就不接她的话好了,自己也没兴趣打听是谁拜托她照顾小叶儿,左不过是胡家。

    柳桃低头喝茶,罗夫子又看她一眼。卢溪月五月离开时她在前路等着他,他拒绝了自己替他准备的仆人和银钱,相反交给自己一本装潢得极为精美的妙法莲华经,请自己转交给柳家大姑娘。

    “我受柳大姑娘大恩、这几年又得她照顾,来日如有富贵再以重谢。大姑娘出嫁时我没办法给她添妆,还请小姨帮我把这份经文送给大姑娘,说是我一点心意,祝她福寿绵绵,安宁喜乐。”

    这本经文罗碧城没有交给柳桃。不知道为什么罗碧城看柳大姑娘不太顺眼,外甥对柳叶的偏心她反而可以接受。

    大姑娘是个麻烦人物。罗碧城有女人的直觉,她已经把柳桃的八卦打听了个一清二楚,小时候如何淘气、如何敢跟堂兄打架,如何有一个孤儿出身的青梅竹马如何又和杨家定了亲。

    罗碧城叫仆人日夜关注今科秋闱,已经知道卢溪月中了,西安府六十个举人名额他是第五十四名。罗碧城有理由相信他是故意的,不想过早引人注目而牵扯出他身世来。卢溪月已经启程前往京城准备一鼓作气参加春闱。

    闲坐片刻再叮嘱小叶儿几句惯常话柳桃告辞回家。第二天马媒婆来了,她显然得到过指点从前门直接进屋去找李氏,也没招呼柳桃,而柳桃正在角门这边忙,就没留意她是什么时候进家门的。

    柳家在本地平时口碑还好,家里又是因为时运不济倒的霉,自己这会来落井下石——马婆子咽口口水,她是吃这碗饭的,也不得不遵从主顾的意思:“柳娘子,我是受杨秀才娘子的嘱托来告知你一声的,杨家嫌你大姑娘名声不好,要退亲咧。”

    李氏一激动眼前金星乱晃,马婆子吓了一大跳,要是李氏受了激死了自己岂不晦气。

    “我家桃儿再清白不过的,恁多长舌的嚼嘴,阎王爷绞烂了她们的舌头!”李氏这样骂人很难得,显然气狠了。

    马婆子能说会道:“哎呀我的好太太,人生在世谁不被人说呢。你听我一句劝,但凡对方心里已经有了猜忌就如同鸡蛋裂了缝,是再不能修好了的,结亲自然要欢欢喜喜,俩家成一家,这心里有了坎又何必勉强呢。老话儿道理都说尽了,强扭的瓜不甜,你硬是要把俩个做堆那就是结仇,跟自己孩子过不去呢。”

    李氏只伤心呜咽:“他家实在没良心,当初穷成那样子我家都没嫌他哥儿,如今不过是一个秀才就这样翻脸不认人,真是太欺负人了。”

    马婆子撇撇嘴,却继续劝道:“我的太太,难怪说妇道人家没见识,什么叫不过一个秀才!你自己也是个秀才娘子。你也知道人家如今不同往日,怪就怪自己家命不好呗,你家大姑娘字都不识得百十个,他家哥儿来年穿红袍、插宫花,跨马游街娶公主呢。”

    李氏不接话只哭,马婆子倒是花了不少时间来劝解她:“你倒是想清楚了,不如着好聚好散,都是一个地方住着的留些香火情,再说他家可是什么都说得出口的,你自己家姑娘偏偏又不规矩、留下把柄给别人,别到时弄得难看,真心说一句吵起来吃亏的都是女方。你若想通了叫人跑个腿传个话,我上门来收庚帖。”

    李氏哭得不得了,转述给柳仲生听了也默默无语。

    柳桃做不完的家务事,她在厨房里听说马婆子上门是为了自己退亲心里不由砰砰直跳,不知道杨家有什么奇缘以至于杨鲁氏愿意放过自己,现在也不要什么遮羞费了,只要求把之前给的一千个钱并一封茶叶收回去就好,但无论如何自己求之不得。

    她一边想着一边差点切了手,看到李妈漉好了药她连忙过去:“让我送去吧。”

    俩口子正相对愁眉不展,看见大女儿进来心里油然而起一种很复杂的心情,又愧又悔又是有种很奇怪的迁怒——都是你、为什么你就是这么不省心。

    柳仲生好歹是一家之主,勉强开口:“桃儿你莫急,杨家不敢悔婚的,我们有婚贴。要是他们家执意要退亲我们就去衙门告他家。”

    “爹,现在这样子俩家绑在一起也没意思,我们就跟他家退了吧。”柳桃抬起头,带着几分渴望的道。

    “跟杨家退了你还能找谁?这不是瞎闹脾气的时候。”

    “爹——”柳桃终于说出来“我只愿意嫁给小春哥,我愿意等他一辈子。”

    “砰”的药碗砸到她身上,柳仲生眼睛都红了:“原来你心里一直还存着这念头。你、你气死我了,我怎么养出了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

    褐色的药液洒满了柳桃的裙子,柳仲生气得摇摇欲坠:“那李春无父无母、现在人在哪里也不知道,你打算怎么样、做淫奔之女?告诉你柳家虽然是小户人家但世代清白,我宁愿一索子吊死你也不愿你丢人现眼!”

    李氏不安的挪了挪身子:“这话不能这样说啊,多伤孩子心。”

    柳仲生赌气道:“她都要我的命了、我还怕伤她的心!说实话她现在这泼妇样子我也并不愿意把她嫁给杨家,不知道她会惹出什么祸来,我纯是为了小叶儿,别让她在亲家太太面前失了体面,有这种姐姐!”

    这话终于说出来了。其实大女儿怎么样都不要紧,杨家嫁不嫁都不要紧,关键是别影响小女儿。

    柳仲生重重喘一口、道:“唉,其实这孽障还不如死了,大家都省心了,她不用嫁、我也不担心她丢人现眼。”

    这话像根针,扎得柳桃心疼得慌,“爹”柳桃使劲忍着不让泪掉出来,看着柳仲生身体乱晃她去扶父亲,却被一把推开。

    柳仲生:“不需要你假惺惺的,你前面的孝顺都是假的。你就是要气死我、气死你娘和你妹妹!你是不是眼气我们对你妹妹好、送她念书结了门好亲你看不过、就想毁了她?”

    “桃儿,娘连累你了”李氏气喘吁吁“娘知道你委屈,要怪你就怪爹、要恨你就恨娘,千万不要怪小叶儿。”

    柳桃的心被攥住。这都是什么和什么,自己为什么要怪妹妹呢?

第一百零七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我们家现在败了,越发配不上胡家,要是你和杨哥儿的亲事吹了还不知道胡家怎么看小叶儿呢。桃儿你就安安稳稳嫁去杨家,你收了脾气杨家也不是不能容你,等你们姐妹都嫁了我们就没有心事了,到时要你舅舅在乡下给找间房住着,实在不行娘就找个姑子庵住也就是,不会拖累你们——”

    “娘你别说了。”柳桃脑袋里嗡嗡直响,她失魂落魄,爹娘的话像碎瓦片割得她的心血肉模糊的。

    柳叶是自己一勺一勺从个五官模糊的肉团子喂到个小人儿模样,又带到现在一个水灵漂亮的小姑娘。自己巴不得妹妹过得比自己好,妹妹养成个小小淑女模样自己只有高兴,妹妹能有胡家这么厚道温和的婆家自己也觉得欣慰。

    归根结底除了和李春分开这一件事上自己心意难平其他都无怨无悔,喜欢这个家,这个有着皂角树、枇杷树的小院子,喜欢爹娘和李妈一家人欢欢喜喜的在一起;什么做家务都更不值得一提,也从不觉得自己被爹娘亏待,自己怎么会因此就嫉妒妹妹?

    “大姑娘、大姑娘”追出来的是李妈。柳桃茫茫然停住脚步,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出屋子的,李妈揽住柳桃却也说不出什么太有力的安慰来,只能反复说:“大姑娘,人老了就会说糊涂话,你别放在心里。这是你亲爹亲娘,你可不能跟他们计较。”

    “我知道”柳桃声说,她再大声一点力气就不够用了。

    也许是太过于难受柳桃心里反而空落落的、一点也不痛,只是全身没力气,洗漱这些简单的小动作都爬山涉水一样。终于能够躺下她只希望什么梦都不要做,免得醒来空欢喜。

    “小桃我回来了”这张脸削瘦又英俊,一双完美杏核眼,瞳孔漆黑晶莹,深处闪烁着一抹钢铁的蓝色。

    柳桃“嗯”一声,合了眼睛继续睡,任他的手掌抚摸着自己头发,脸颊,他的手掌粗粝又温热。突然她猛地坐起、直愣愣地看着坐在床边的李春,美好的梦境并没有消失。柳桃尖叫一声、扑他身上狠狠咬着,这一口咬出血腥味来,却没被浇熄她的心头火,反而越烧越旺。

    她开了闸一样又哭又叫,逮着嘴边碰到的肉就咬,两只爪子也拼命挠着。恨死他了,他让自己流了多少眼泪。

    李春疼得狠了,这份疼却是小桃给的,舍不得不要,他只死死圈住她的腰不让她如多少个在海上的梦醒时分消失就好。

    不知何时他已经低头吻住了她,眼泪的味道是她的,血的味道是自己的,吮吸干净了满口就只有她的芳香甜美。柳桃的厮打也已停止,双手搂上他的脖子,俩人很笨拙的相互亲吻着,久别初见,又都是第一次亲吻,可很快俩人就找到了最佳方式。这是本能,如同种子终于破土,追逐阳光和空气。

    打破这场狂风暴雨般的亲吻是李妈的声音“大姑娘你怎么了?”

    柳桃吓了一跳、她飞快的扯过被子罩住他:“没、没什么,只是突然醒了有些口干,想喝水撞了桌子。”

    门外李妈还在埋怨她不小心,李春已经掀开被子,不依不饶的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咬着她脖子,柳桃整个人都软了,幸亏李妈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说了两句后脚步渐去。她使劲全身力气用胳膊肘顶开他,他害得自己难过了这么久,才不会就这么原谅他呢。

    李春看着她像一只小猫仔一样飞快的重新钻进被子、并且把被子拉到下巴颌儿下死死压着,只一双大眼睛骨碌骨碌的看着自己,样子可爱极了。

    “小桃——”“你别过来!”柳桃喝止“你是真的么?”

    李春笑着,不听她的喝止俯下身在她脸颊上轻轻咬一下:“是真的,小桃,是我。”

    “不会明天早上我睁开眼睛,你又不在了吧?”“不会,你抓住我的手,可不是热的?”

    柳桃试探的伸出细细的手指,一点点的摩挲着他的掌心,热热的,粗糙的手掌,感觉一点一点真实起来。“你···你···”柳桃眼泪又流出来。

    眼泪都被他仔细的吻干:“小桃,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现在都没关系了,我回来了,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柳桃只掉着泪,太多的话一时无法诉说,唯有眼泪。

    早上柳桃先醒,毕竟床上多了个人,淡淡的天光中她几不能置信他就这样突然出现了。两个人一个在被子里面、一个在被子外面,额头抵着额头,手握着手。俩人昨天说话一直说到了三更天才睡去,柳桃眼睛都睁不开却不敢睡,生怕自己一闭上眼睛这就是一场梦而已。

    李春说小桃不怕,就连着被子一起搂住她,拍着她的背哄着她入睡。

    李春睡在被子外面,他虽然身体强健但久留热带,初回江南九月秋夜凉如水他身子也不禁有些弓起,如此就与柳桃偎得更紧。柳桃去推他的胳膊,他一只胳膊横在被面上,压得自己沉沉的。但这重量才真实感受到身边人不是幻影。

    柳桃推不动他,就脱出一只手,纤细的手指按上他的面孔,描绘着他眼睛、鼻子、嘴的形状。他五官并没有多大改变,只是整个人完全长开了,体格健壮,大约是风吹日晒的海上日子过久了皮肤粗粗的,肤色更是蜜也似的深。

    头发还是绞得短短的,一边耳朵上穿着一枚金环,一边坠着一只很小的银铃铛一边却是坠着一枚铜钱。

    柳桃拨弄着铃铛,只有指甲盖大,已经很旧了,花纹都已经模糊不清,芯子也没有了,不会发出声音。

    小春哥我本来想把这铃铛给白糖糕带的,现在给你,这是我最喜欢的头绳上的,你可别弄丢了。

    那年自己十二岁,如今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日子怎么就这么快,这枚小铃铛他带在身边都六年了。柳桃回忆起自己那脆生生的声音,回忆起又白又胖最后丢失了的白糖糕,回忆起他是怎么答应自己的。

    不会,死也不会弄丢。

    柳桃扯来扯去的把李春弄醒了,他眼睛长得十分漂亮,睁眼的一瞬间如朝阳初升,满堂生光辉。

    “小桃,你还在,真是太好了”李春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散,听着叫人无端端身上发热“我总是梦见你,梦里也这样对我亲热,可醒来什么都没有了。后来我都不太睡觉,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谁对你亲热了”柳桃撅着嘴。她是趴在他身上的,听到他笑了,纵然隔着被子也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想来十分愉悦。

    他声音也更柔软了:“当然是小桃了,除了小桃我不要跟任何人亲热。”这声音中的魅惑之意完全不应该是个男人该有的,而且还是个如此硬朗的男人。

    柳桃默念着要自己不受其惑,伸手又玩着那枚铜钱,好奇的问:“小春哥这是跑船的人的习惯吗?是求海神保佑吗?”

    “不是啊,这是你送我的压岁钱啊。”他又笑起来,语气充满了怀念“那时你还好小好小,给我一个红包要我压在枕头下睡觉。”

第一百零八章 十八簪

    柳桃模糊记起来似乎是自己认识他的第一年、过年时送他的一个崭新制钱做红包,听他接着在说“海上风浪大起来船都可以掀翻,我怕弄丢了干脆带在耳朵上。这是你送我的宝贝,一直都保佑着我平平安安。”

    回想往事柳桃有点害臊又有点眼眶发热,低头掩饰时就听他问自己:“小桃你想我的吗?”“才不想”柳桃羞恼。

    “可我想你呢,想得要死了。”他隔着被子抱着她,把脸埋在她一头秀发里闻着她的味道。

    这人怎么变得脸皮这么厚了,他以前不是这种风格啊。柳桃扭着脖子想避开他:“你还不是好好儿的没死”“舍不得死,死了就见不到我最漂亮最可爱的小桃了”他轻笑着。

    这人真的变得油嘴滑舌了,大约也是在外面见多了世面吧,柳桃就突然想起白小爷说南洋有着各式美人——她正要生气就听李春长长叹息一声:“真好,我还能回到小桃你身边,让我再抱一会,我也害怕你是假的。”

    他伏在她颈间喃喃的叫着“小桃”,叫了一遍又一遍,柳桃默不作声只沉浸在他的声音和他的体温里,唯恐自己一出声这场景就如梦消失。

    “我可能要去烧火了,还得给爹煎药呢。”柳桃看看窗户纸上的天色低声道。李春松开她:“一起去,我帮你烧火。”

    柳桃下了地有点不自在,她已经没有镜子了,往日就是在厨房对着水盆里的清水梳头,可是现在她不想表现得这么邋遢。她强装镇定的胡乱刮了两把头发就觉得手被捉住了,李春接过梳子替她梳头发。

    一下,又一下,一遍,又一遍。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窗棂里照进来,照在柳桃身上,照在李春身上,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柳桃头发生得好,乌黑柔顺,发量又多,梳理好了就沉甸甸的如同一匹绸缎披在肩膀,可李春不会挽发髻,柳桃就抿着嘴笑着重新拿过梳子自己扎了个简单的发髻。

    这时就见李春哗一声倒出一把簪子,金玉各半,镂花累丝,镶珠嵌宝,桌子上顿时闪烁成一片,一数正好十八支。“我错过了你及笄,错过了你好多次生日,现在给你补上。小桃,你想插哪一支?”

    柳桃纤细的指头拨弄着,金玉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她拿起最不起眼的一支递给他,黑黝黝的好像是木头。李春看了就乐了,抱着她亲她一下:“这一支是我亲手做的呢。”

    柳桃嗅着自己的手,把玩过这只簪子后满手异香,原来这是蜜迦南做的。蜜迦南是迦南香木中最奇异的一种,经过特殊的演变香气比较普通迦南香更持久和甜美。

    李春给她别进发间,笨手笨脚的连她原来的发髻都弄歪了,然后后退两步欣赏了一下还甚为得意,看着晨光里漂亮的小桃他乐陶陶的,满心柔情蜜意:“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吗?”

    柳桃也欢喜无限:“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今天我又不过生日。”

    柳桃就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说着:“那就祝我的小桃越来越漂亮,长命百岁。”她忍不住“噗嗤”笑了,听上去自己好像已经有七老八十是个老寿星了一样,又听见一句“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柔情里一缕辛酸,四年的大海、星空、等待、流言,这些在他们再次相拥抱的这个清晨消失了。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分别过,似乎每天早上他都替她提着竹篮子,俩个人走过青石板街、一路说话一路笑着一路回家。

    “我给你做千层饼去”柳桃拉着他的手“等我爹和娘起来后你就去求他们把我嫁给你,之前他们以为你人没了,现在看到你好好的一定会答应的。”

    或许是看出他一丝不以为然柳桃使劲捶他一下,如今他愈发高大,自己只到他下巴。李春就低头吻她:“我一定好好求他们,我会跪下来求他们。”

    李妈揉着眼睛走到厨房,现在早饭也没那么讲究了,把剩饭水煮一下、切一点咸菜拌了就是,她没进门就闻见一股久违的香味,还听到说话声和自家姑娘清脆的笑声,然后听见一声“李妈”。天啊,这个跟自己打招呼的人是谁呀。李妈手指着对方,嘴里“李李李——”半天。

    “李妈,小春哥回来了。”昨天还一副走投无路样子的大姑娘活了过来般,双眼闪亮,双颊泛红,喜气洋洋的端着一叠酱香肉千层饼放在小桌子上。

    李妈上下看了这俩人一眼,突然用力把柳桃拖出厨房,拖到僻静处问:“大姑娘,他昨晚就在了吗?”

    “嗯”柳桃点点头“小春哥突然出现在我房里的,吓了我一大跳,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李妈看着柳桃很久没出现过的笑容,觉得自己接下来的问题有点难以启齿,可又很担心自家姑娘吃亏:“他在你闺房里过了一晚,那你们有没有---有没有----”

    柳桃有冯娇娇满满一大柜子的话本子熏陶知道李妈指的是什么,顿时脸儿变成深红,飞快地摇摇头。李妈这才松口气,和柳桃一起返回厨房,李春也没表现出对她们离开的好奇,只对柳桃说:“小桃快来吃饭,粥要冷了。”

    李妈看着俩人坐在厨房的小桌子边吃早饭,恍如他们小时候一样,唉,那时候的日子多好、这个家多和气。大姑娘笑眉笑眼的,这几年都没见她这么舒心爽气的笑过了,李春也长成了个英俊挺拔的青年,他腿长,那小桌子容不下,只能曲起。

    往日里李妈见到的尽是卢溪月杨子云这一款白面书生,如今见到一个肤色黝黑、腿长肩宽的小伙子觉得眼睛一亮,她满意的打量着李春,觉得这才像是过日子的,瞧瞧,小伙子这体格劈柴担水不在话下,如果是自己的闺女能找这么个女婿该欢喜不尽了。

    只可惜大姑娘不是自己的女儿。李妈端着饼和粥去厅堂,心里发直愁,为了二姑娘柳仲生俩口子是绝对不肯让她姐姐退亲再嫁个无父无母、出生地都不明的孤儿的。

    李妈回到厨房看见俩人搬了椅子坐在灶前,手握着手还在说话,也是,俩人分开这么长时间是有说不完的话,就是自己也好奇着李春这几年的生活经历。

    李妈就很好心的没打搅小两口,自己洗了碗收缀着,柳桃自然今天不出摊,叫小甲出去了。小甲见到李春也很惊奇,他来柳家时李春已经离开,看见自家大姑娘和一个年轻男人这么亲密他吓了一大跳,据说大姑娘以前有个相好的,难道就是这个人?

第一百零九章 中风

    李妈觑着柳桃说着说着就俯身躺在李春膝盖上了,李春轻轻的摸着她的头发,仿佛在抚摸着一只猫儿。别说柳桃还和别人有婚约在身、就算她订婚的是李春俩人这样子也太过于旁若无人,但是李妈从小就看见他们亲亲热热的倒也不以为意,她考虑的是更实际的问题。

    “那个,李春啊”李妈擦了手、拉来一张椅子也坐下来,准备和这两人认真谈一谈“你回来了,嗯,这很好,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李春仍然握着柳桃的手,他皮肤颜色比少年时还深一些因此牙齿更显得白,一笑李妈都觉得晃眼,就听他仿佛天经地义一般的回答:“当然是娶小桃了。”

    嗯,你怎么娶、带着大姑娘私奔吗?

    柳桃抬起身子,喜气盈腮的插嘴:“小春哥这就去向爹提亲,我们一起去求爹答应。”

    “是呀。我等下就去见柳叔柳婶了,我现在有钱了,能给小桃买房子买金镯子,我也愿意入赘,以后小孩子都跟小桃姓,我跪着求柳叔他会同意的。”

    李春说着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衣服,一副准备要去干大事的模样。柳桃赞赏的目光追随着他,一点也不担心被拒绝,像小春哥这么好的男人爹娘怎么会不答应呢。

    瞧着俩个人这样喜气洋洋、信心十足李妈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她也不愿意看见这俩个被打击。“唉,你爹不会同意的。”李妈很悲观。

    李妈叮嘱柳桃别淘气偷看,就乖乖儿呆厨房。柳桃怎么也不肯,如今她半点时间也不愿和小春哥分开,她紧紧攥着李春的手说:“一起去,我们一起求爹爹。”

    李妈叹口气,傻姑娘你越这样子你爹越不高兴啊,她估摸着这时柳仲生俩口子正闲坐呢就带着柳桃李春往后头去了。李氏和柳仲生见到李春也是先半天没回过神来,李春倒是很利索的一见面就直接跪下了、很是实在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开口说:“柳叔柳嫂我回来了,来向小桃提亲,柳叔把小桃嫁给我吧,我会对小桃好的。”

    柳仲生想到大女儿昨天那信誓旦旦的,怎么这么巧一清早人就出现了?想必是李春早就回来了——想到这里柳仲生脸阴沉得可怕,看着俩人牵在一起的手,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只觉得十分刺眼,他们勾搭了多久了?是否已经做出了不堪之事?

    “爹、爹——”柳桃大惊。

    爹站起一手指着自己和小春哥、就像早上李妈一样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紧接着呯的倒地上了。

    李氏尖叫一声扑上去,一边叫李妈快去请柳大夫一边把柳桃一推“你滚开!你现在可称心如意了。”

    柳仲生这一下急怒得竟然中风了,幸亏不算严重,柳大夫又是施针又是用药半天后人悠悠醒来,只是口舌麻木不能言。柳大夫知道满屋子只大姑娘一个明白人,事项都交待于她,看柳桃含着眼泪心里也十分不忍,安慰她只不要再让病人动气,按时施针,一个月左右总能复原。

    不让病人动气。柳桃苦笑了一下,自己就是罪魁祸首。爹喝药着都闭紧嘴圆瞪着眼、李妈猜到他心思,再三表示这药不是大姑娘熬的,他才张嘴喝——她叫来小甲,嘱咐他和李妈一起照顾病人。

    “大姑娘,有我呢。唉——”李妈看她神情憔悴眼睛红肿,不忍多说,只暗示她回房间去,还有另外一个麻烦在那里呢。

    “小桃”她一进门就被李春抱住,柳桃靠在他怀里抽噎着,李春安慰着她:“别哭了,跟我走吧,我们现在就走,你愿意跟我去南泉也好,不愿意我们就住州府也可以的。”

    说实话李春一开始就没认为柳仲生会同意,这四年在外他也增长了人情世故,知道自己最被嫌弃的并不是穷富而是身世不明,如果他单纯是父母双亡也就罢了,可父母姓名皆无,小时候被骂是野种倒也没骂错。

    只是看见小桃笑盈盈的,满是希望和欢乐,深信父母一定会成全他们。面对这样的小桃他实在不忍心说任何怀疑的话,哪怕是一个字都对不起她那笑容。

    “我爹现在病成这样子,妹妹还小,我哪里都去不了。”听着她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李春心里无名之火到处乱拱。他这些年在外面肆意惯了,如今心爱的姑娘就在眼前却束手束脚,对于柳仲生他本来就没什么好感,当年庙会上他给自己那一脚记忆犹新,如果不是看在是小桃父母的份上早就要教教他们如何做人了。

    李春看着她左边脸颊隐约一线粉红,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这么长的伤痕,一瞬间内心涌起的强烈愿望就是柳仲生俩口子为什么不去死呢、居然任人这样欺负自己的女儿。

    他整理着她被泪水和汗水粘湿的头发:“小桃你好傻,为什么要对那些对你不好的人好呢。你爹生病是因为自己心眼窄,不关你的事。”

    柳桃眼睛已经被泪水泡得肿起,侧着头朦胧看着桌子上一层珠光宝气,想着昨晚他洋洋得意的说着小桃我有钱了,以后不会再叫你吃一点苦,那么大一个个子的人了说话却带着几分天真,听着叫人想笑,笑过之后却又涌上一阵心酸。

    他高大,强壮,很英俊,对自己全身心的好,现在还有钱了,可是这些都没用。柳桃看着早上没收拾的一桌子簪子,听着他说跟我走吧,别管这些破事了,就我们俩个远走高飞。

    私奔,当初看话本子时旖旎又浪漫的词,可她知道现实中这个词意味着何等的决绝和羞耻。

    “小桃,我和你爹娘之间,你不会不选我吧”李春摸着她顺滑的头发,试探着问。

    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呢?柳桃头痛欲裂,眼睛都花起来,她吸口气:“小春哥,爹娘不同意我也一直等了你四年。”

    他沉默了,尔后轻轻道:“对不起。我实在是很怕,小桃,你是我活下来的理由。”

    柳桃在他怀里闭上眼睛,难道她就不是吗?爹说恨不得她去死,死了大家都好,她自己也不会为难了。听到这话她何等难受,十八岁的少女而已,难道她的一颗心就是石头做的吗?这种话就不会伤害到她吗?

    柳桃只觉得自己全部的勇气都用完了,再坚强一颗心也被碾成渣。

    “你先睡一觉好么?你别哭,也别担心,一切都会有办法的。既然我已经回来了就不应该让你发愁。”李春抱起她把她放床上,替她盖好被子,摸摸她额头确认她没有发烧,然后握着她一只手就坐在床头守着她。

    柳桃开始还挣扎着想张开眼皮看他,可半天下来她确实有些支撑不住了,而且他近在咫尺,他的气息可闻,这让她安心。是啊,他回来了,自己就不应该担心什么了。

第一百一十章 暂别

    柳桃没想到自己这一觉睡了两个多时辰,醒来已经到了黄昏,满室映着温柔的霞光。柳桃揉揉眼睛叫他“小春哥”,李春就坐在床头,看着她惺忪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样子实在可爱,李春微笑着捏捏她腮帮子:“吃东西,你都饿了一天了。”

    “我爹——”

    “你爹还好,下午柳大夫又来过一次,你爹服了药,你娘也镇定下来了,外面有李妈呢,她请了人帮忙,忙得过来的。对了,我没露面的,没人看到我,不会有闲话出来的”李春一边说一边把食盒里的饭菜摆出来,问她:“你要坐在桌子边吃还是就在床上吃?”

    柳桃坐起来,现在感觉自己真的可以完完全全把一切都交给他了。“我又没病,哪里能在床铺上吃东西呢。”她脸微微红了,小声说“小春哥你别回头,我穿衣服。”

    却看见他似乎愣在桌子边,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柳桃穿戴好下了地走到桌子边,看见他黑黑的皮肤下泛起的红潮,抿着嘴笑了一笑,说:“小春哥你可以看我了。”

    他不自在的避开这个话题:“小桃,你要先喝汤么?南泉那边的习惯是吃饭前先喝汤呢。”

    食盒是满香楼的,一碗山药炖羊肉,一碗葱油鸡,一条清蒸鲈鱼并一碟菜心。他已经替她装了一碗羊肉汤,眼睛都不错的盯着她慢慢喝完了又接过碗去给她添饭。

    谁为谁做事都不重要,俩个人都觉得十分幸运,这世界非常大,然而他们却很幸运找到了彼此,他/她能对自己如此。

    柳桃这段时间忧思过虑胃口并不好,她只喝了半碗汤,挟了一筷子鱼,几片青菜胃里就塞得满满的。看她放下筷子李春也不勉强她,只说“晚上要是饿了叫李妈给你煮粥。”

    柳桃听这话紧张起来:“你是要走吗?”她有点惊弓之鸟。

    “你爹知道我在你家病是不会好的,让他先养病,我也回州府去办些事情。”李春看她面露惊惶之意十分不忍,轻轻揽过她“你别担心,你没嫁给我之前我都不会离开青湖府的。我们的事我来弄,这些天你就好好地养身体,你也太瘦了,脸上一点儿肉都没有。”

    他们相隔四年才重新见面,又要分离柳桃心里不舍却无可奈何。李春看她还像小女孩时依着自己心里也是软得没章法,俩人又说了会儿话,李春干脆打了热水来,挽了衣袖亲自替她梳洗。他粗糙的大手托着她娇小白嫩的脚,这脚正正就他一手掌,真是恨不得咬上一口。

    他帮她洗好脚,擦干了穿上袜子,再把她塞进被窝,叮嘱她早些休息什么事情都不要想。柳桃抓着被沿早红晕满颊,说不出话来。

    “小桃,等我们成了家,我每天都这样伺候你。”他声音有些哑,盯着她目光灼灼好像要一口吞了她。柳桃羞得无可奈何、只好把被子举到头顶,听见他的笑声。

    李春走出柳桃的房间心情马上就不好了。被一堵突兀围墙割据得窄小院子堆满落叶,长出衰草,显然主人没有精力打扫,屋瓦围墙也都很久没有粉刷,暮色里更显得衰败,不再是他记忆里那明亮整齐、深为羡慕的家。

    李妈刚刚忙完,在厨房里吃饭,看见李春进来连忙站起来,李春示意她坐下,自己捡了个碗倒了碗茶喝了,说:“李妈,我等下就走了,你好好照顾小桃,想来想去好像她身边没什么靠得住的人,她那爹娘都老糊涂了。要是有什么急事你托人去州府金线街的珍宝斋传个话,我会立即回来的。”

    李妈自动忽略他对柳仲生俩口子的批评,只紧张:啊,他要去哪里啊?不会看了柳家如今这样就嫌弃了吧,这可不成,他刚刚钻完大姑娘的闺房就想拍拍屁股走人么?

    李妈有些忐忑:“李春,你不会做没良心的事吧?大姑娘这么些年心里只有你,你可不能骗她啊。”

    李春不再是从前那个破船上的孤儿了,虽然他穿着还是很普通但他说话做事之间李妈已然感觉到他的不同,他给自己做家用的是一袋金锞子!这样有钱、长得又不差的年轻男子有了别的女人也不稀奇,何况柳仲生和他这般水火不容,只盼他看在大姑娘小时候待他的情意上有点儿良心。

    李春被李妈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弄得满心愤懑都消散了几分:“哎,李妈你想太多了,我哪里敢嫌弃小桃呢,只要小桃不嫌弃我就好。我是真有事,而且我留在这里小桃也为难。”

    他叹口气:“她爹娘逼她、如果我也逼她小桃不是太可怜了吗?”

    李春和李妈交待了几句,临走时突然想起什么,就问一句:“冯娇娇还好吗?”“冯大姑娘啊,她去年五月里就搬到州府去了,所以大姑娘连个说得来的也没了。”

    李春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信步走到了江边,清水江也比他记忆中的要狭小,看惯了大海只觉花石镇的一切都太温柔太平静了,内河上的船只相比跑远洋的福船精巧得如同玩具。李春看着码头秋江瑟瑟,想着的却是春日景明,少年的自己驾舟而来,而河堤上双鬟垂髫的小姑娘身后是杨柳桃花。小姑娘白白嫩嫩,挎着一只小竹篮,笑眯眯的向自己招手。

    一个嘶哑混浊的声音试探的问:“李、李春?”李春转身看见一个潦倒肮脏的男人,挑眉叫了一声“叔叔。”

    李大见真是他,不由挑着一盏破灯走近几步,见他已经是高高大大,穿的倒是很普通的青布短衣,就如同在哪里做事的普通伙计,看外表倒是看不出有没有钱。“那白小爷说你发财了----”李大试探问。

    白琳?他跑这里来干什么,是为了冯娇娇吗。李春心不在焉,敷衍了两句挪开脚想离开时李大急急忙忙拦在他面前:“我、我养大了你,你不能不管我。”

    ——

    已经被暮色笼罩的花石镇蓦然一阵激烈的叫骂从码头传出来,“X你的小兔崽子、没人伦的野种,你需得还我养你的债,要不我告官去,叫官爷枷了你这奴才去——”

    ——

    柳叶第三天回家来了,也不知道李氏跟她说了什么她跑到柳桃房里眼泪汪汪的请求着:“姐姐,听说小春哥哥回来了,你千万不要离开这个家好不好?”

    虽然姐姐一心喜欢着小春哥哥,但是如果她真的要跟小春哥哥走了就糟糕了,家里没了姐姐是很可怕的一件事,谁能像姐姐这样能干、谁能照顾好自己又照顾好爹娘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处理

    柳叶抱着姐姐哭泣:“你千万别嫌家里没钱,我不要什么嫁妆也不要做新衣服,你别不管家里了。”

    柳桃看着妹妹,的确,要是自己不管这个家、任老的小的在这花石镇自生自灭纵然丢下一堆金子,心里也是不安的吧。柳桃弯下腰,抹去妹妹的眼泪:“你放心,姐姐不走。”

    平九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形象散发着负能量,轻易不露面,但他已经连续几天蹲守在垂珠巷当初的徐家花园、现在的柳府等候李春大驾光临。

    这位任性的李春小爷一个月的时间不仅从占城跑回了南泉、还从南泉跑回了青湖府,一阵风一样刮过东南沿海,丢下船队在后面慢慢悠悠。结果有一艘船走丢了,船上货物一半是珍珠一半是龙涎等香料。

    平九一眼认出李春,其实他并没见过他,但是头发这么短的人不多,脸色这么难看的也不多。他迎上去先自我介绍:“李小爷你可回来了,我是平九。”

    李春到垂珠巷时已经是深夜,他在柳家被拒被迫离开柳桃心情本就不好、又差点在门口摔了一跤因而怒气冲冲:“不是说要买个好一点的宅子吗?怎么阴森森的、地也不平,到处半新不旧的。”

    平九很是自觉的不解释这座当年名叫留园的宅子风格就是文人的清雅简素,曲折幽深。进得门内李春一路抱怨着,说要多挂些灯笼,到处照得雪亮才好,他望着浓密树影惊叹道:“我只是要有柿子树和杨梅、枇杷树,又不是要住在林子里。”

    平九隐隐有了不妙的预感:“李小爷,这里没柿子树,有的是桂花、银杏、玉兰——”“柿子树都没有?你也不去买一棵。”李春打断他,万分鄙夷。

    平九还能说什么呢。而当平九爷忍气吞声地带着李春走进主屋内,纵然之前他已经进来过多次还是忍不住再次用袖子遮住自己的眼睛以免被闪瞎。

    这一排曲折又精巧的房间本来是徐学士晚年清修所住,水磨地砖如金似墨,平滑如镜,清一色和着地步打的黄花梨家具和满园树木一起尽显读书人含蓄优雅的情怀。此刻却配着玫瑰金织锦幔帐,铺上大红猩猩地毯,屋角竖着两个巨大的粉彩珐琅瓶,两个瓶中间却是一座一人高西洋自鸣钟,黑檀木的外壳雕刻着两个长着翅膀、光着屁股的童子,遍镶着精美的螺钿。

    一切都华丽得辣眼睛,空气里浮动着肉眼看得见的“很多钱”三个大号闪光字。平九每次来都恍惚错觉进到的是自家仓库,然而他绝对不敢挑剔对方的审美。

    李春喜洋洋的看着屋内一切,满意的点头:“房子里面还是布置得可以的,我就说张三儿做事不错,比你有眼光多了,早知道就把一切都交给张三儿了,还不是平静说你人虽然混账眼光却是好的。我看你眼光也不怎样,你看你挑的什么破宅子,都说了老子现在有钱,不要省钱,你就是听不进去。”

    那张三儿,一条粗汉,只嚷嚷着要把黄花梨家具全都雕上龙凤吉祥和大朵牡丹花图案再贴上一层金箔,自己死活阻止住了。现在看自己做错了——平九在内心忏悔。平九只奇怪自己为什么以前莫名就会认为李春是个见识不凡的人,他懂个屁、他就是个粗人!

    自己尽心竭力为他买下留园还真不如买个规规矩矩五进的财主的宅子就好,真是做眉眼给瞎子看。平九深吸一口气把这些小情绪都压下去,还是说正事的好:“李小爷,珍宝斋快要给客人逼疯了,您就叫船进港罢。”

    李春莫名其妙:“什么船?”“那艘福隆号不是你叫躲起来的?”

    俩人大眼瞪小眼了一回,平九确定了真不是李春给藏起来不由吸口冷气,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问:“你不去找吗?”

    “先漂着吧,我没心情管这事。”李春没坐过太师椅,坐来坐去也不习惯“我忙着呢,要去买田、买铺子、还想要去哪里找个爹。”

    “这是什么话,爹哪里有乱找的,而且若因为名利认人做爹也终将遭人耻笑。”平九猜他定是亲事不顺畅,只得劝解“英雄莫问出身,我相信柳姑娘不是那种俗人。”

    李春手里玩着一把镶着贝母的精巧火枪,枪口对着自己,瞧得平九心惊胆战。

    “小桃当然不是,可是她爹娘在意。我在想要是我找个爹出来,就说小时候意外把我弄丢了现在认祖归宗什么的应该可以吧。”他突发奇想,扭头看着平九:“要不你做我爹?你在青湖府也算一号人物,这家世很是凑合。”

    平九觉得一口老血要喷出来:“你你你——别开玩笑了好吗?”

    李春也烦恼地弹一下舌头:“也是,你太丑了,一看就养不出我这样英俊的儿子。”

    平九忍气吞声道:“这些事情不急,要紧的是把福隆号找回来。”李春反对:“福隆号不急,跑不了。要紧是赶快把小桃娶了,我看着她家就气闷,想着小桃在家里多呆一天我都不舒服。”

    李春继续责备着平九:“还有你做的蠢事。你实在是个生意人又不是那种酸书生,做事情怎么畏手畏脚,杨子云那事儿值得绕那么大一个圈子?三天之内我见不到小桃的庚帖退回来我自己去烧了他一家子。”

    平九觉得自己要晕倒,这果然是个粗人!只知道打打杀杀、只知道儿女情长!什么福隆号不急他讨老婆要紧,他老婆听说只是一个小秀才家的闺女能金贵到哪里去,福隆号那可是半船珍珠半船香料啊!

    晕眩之中他说话都有些不利索:“我、我去给你弄这些事,买田什么的我叫管事去弄,你别担心这头,柳姑娘这里我包弄好一切,你快些去找福隆号。”

    李春瞥他一眼:“你不会办事,瞧你买的这破宅子我就不放心。福隆号不是个事,一定是张三儿这个蠢货想跟着我就没在南泉进港,十有八九困在东海那一线岛子里了,那里有一帮子走扶桑私线的,应该是他们把船截住了。张三儿自己会想办法冲出来,大不了那一船货不要了。”

    “你你你、你可以侮辱我的人品但不能侮辱我的眼光。”平九胸口疼,他捂住胸口使劲揉着。

    “你的人品关我什么事。”李春下巴颌支在枪口上,手扣在扳机上,觉得他实在莫名其妙。

    平九瞧着一颗心要跳出来。爷,这真是个爷,自己的命都不在乎哪里还在意别人的命,难怪被传做凶神一般。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成功退亲

    “这个、这个,李小爷,我其实有经验的。话说当年我岳丈也是不喜我,我和贱内经历艰难才在一起,如今和和美美已经二十多年,孙子也有了。”平九一边内心对早死的岳父道歉一边看到李春总算流露出一点感兴趣的样子。

    “这个,这个嘛,你是不是从花石镇回来还没吃过东西?我们一边用点酒菜一边说,这感情的事其实玄妙非常——”

    这天一大早甜水井街里就来了个特别的客人。一个肌肤丰腴、杏眼桃腮的小娘子大大方方给李氏见礼,她穿着一身藕荷色裙子,颜色鲜亮,但花纹是暗织的,因而又多了一番清雅,头上只带了一朵金花掩鬓,一长一短两只金簪,一对宝瓶形状的金耳坠,又体面又精致。

    李氏看着这么个光鲜小娘子,从州府跑过来口齿伶俐的说着要抢自己女婿,还有理有据,头头是道。自家女儿的泼辣原来还真不算什么,真的小娘子敢于闯进别人家里抢男人——还是说时下流行如此、自己在乡下县城已经不了解世风了?

    李氏纳罕,心里又有些不舍和委屈,杨子云这秀才可是自己家里养出来的啊,没少下力气浇水施肥,怎么自己就不配摘果子了?可她这人也是遇强则弱,对方滔滔不绝她就只剩点头的份儿了,恍惚之间竟然觉得真是自己自不量力,鸠占鹊巢,应该双手奉还原主才对

    牛珍珍用帕子抹了抹唇,丢下一句“您好好儿想想,什么是您女儿的真幸福”就袅袅婷婷带着捧墨离去。

    李氏还在发愣,总算轮到一边站着一直不吭气的马婆子上场了:“我的太太,事情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扭着干嘛呢?”

    马婆子侧过身子、压低声音:“我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今有小娘子肯给你家大姑娘垫窝你还不赶快抽身退、真要和杨家做亲戚啊?!你这也是亲娘哟喂。你看看、看看,这小娘子州府来的,你看看这气派、这口齿哪样是你家姑娘比得上的?”

    她收了别人银子,话说得又真诚又贴心:“我瞎说一句、就是你坚持让你大姑娘过门做了妻杨哥儿也是必定要纳这小娘子的,这样一个贵妾又得哥儿并一家人喜爱,你家大姑娘还有活路吗?你可不能把自己女儿这样往火坑里推啊。”

    可李氏仍然泪如雨下,马婆子又细细的说了好一会。李氏看着马婆子把柳桃的庚帖递过来,听着她还在劝慰自己:“不过是退回亲而已,没人说三道四的,你家大姑娘什么人品街坊邻居又不是没看在眼里,有说闲话的你做娘的不唾回去我马婆子也帮你唾。”

    “尽管放心好了,杨家也答应我了这事儿不声张,就俩家不过是串错了门子、自己解决了就是。咱们都是小户人家,哪里有那狠心的家长要拿女儿挣牌坊的,尽管放心,寡妇还要再找汉子,姑娘家退回亲不算个事。”

    李氏抹着眼泪走到内室,抽抽搭搭跟柳仲生说了,最后叹气道:“这婚不退不行了,现在我们不退杨家也不依,要是他们成日价的来闹一样丢人。你要是同意就眨眨眼,我就把杨哥儿的庚帖还回去了。”

    柳仲生眨眨眼,流下一行泪,随即紧紧闭上眼睛。李氏回到前面两下换回庚帖,马婆子完成托付舒了一长口气,又安慰了李氏几句颠颠的去杨家复命了。

    马婆子跑到螺蛳巷却跑了个空,原来珍珍小娘子嫌弃螺蛳巷腌臜不肯停留,就在满香楼捡了个雅座点了几个小菜边吃边等消息。这也是未来的儿媳杨秀才虽然想跟着吃喝一通到底不好意思,只杨鲁氏跟着。

    开始杨鲁氏自豪的说这满香楼是自家的产业,俨然牛珍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可伙计对她们也并不特别热情,牛珍珍心里疑惑,按理说她和杨秀秀日后就是嫡亲的姑嫂了,这妹夫不露面、也没有要招待的意思足见这桩婚事背后有蹊跷。

    杨鲁氏蝎蝎蛰蛰坐不住,大惊小怪“就一碟豆干要十个钱、划不来呢”“其实坐下面也一样的,菜钱只得一半呢,唉,珍珍啊你们小娘子就是不会过日子”。

    牛珍珍已经得过杨子云保证日后自己当家、家当都仍然自己管杨鲁氏摸不到半点因而并不在意,只捧墨在边上猛翻白眼。第二壶茶喝完马婆子喘着气来了,掏出庚帖邀功:“成了!杨娘子我可是顶着戳脊梁骨的骂名帮你家圆了这事儿。”

    牛珍珍对捧墨示意,捧墨取了一角银子:“辛苦这位嫂子了。”

    杨鲁氏看着就急了,马婆子哪里不懂她的尿性,立马攥紧了银子弹出丈八远,茶也不喝了人也不坐了,笑眯眯的对牛珍珍一边致谢一边袖了银子飞也似跑了。

    杨鲁氏懊恼的一拍大腿:“我的儿,以后可不能这样大手大脚,白白把银子丢水里了。”到底心疼咂咂嘴又埋怨“你大度也过了,这柳家是个女儿总是脸皮薄的,只需三天两头去骂一通定能弄些银钱来,偏偏你这样好心什么都不要,就连那一千个钱的聘礼怎么都不许我要回来?明明那是我家出的钱,这般轻轻放过那刁丫头我心里总是不甘。”

    牛珍珍心里想谁是你的儿,却不屑和这种婆子斗嘴,只对捧墨做个眼色,捧墨不慌不忙对着杨鲁氏道:“老太太你这就不对了,且不说咱们姑娘给了你十两银子做补偿,再说几个小钱算什么,咱们姑娘磨的墨、裁的纸哪样不超过一千个钱,给那柳家也就罢了,咱们做事要漂漂亮亮的,占理又大度才是咱们姑娘的做派。您也别想不通,难道姑爷就只值一千个钱?您要再心疼我把我这个月的月钱全给您如何?就当替姑爷赎身。”

    杨鲁氏听不出好歹,牛珍珍已经喝道:“好了,我不管教你你就越发疯疯癫癫的,尽胡沁。”

    牛珍珍亲眼看见杨子云的庚帖拿回来、最大的目的也已经达到其他倒不重要了,随便吃了点东西垫了肚子就告辞回州府去了。回去跟杨子云一说,他也是又欢喜又莫名一股惆怅之意,青石板小路上那个白白净净、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娘就跟自己彻底无缘了是么,曾经有这么一刻自己离她是这么近的。

    晚上平六过来听说一轮后特意强调:“要你老子娘快些来提亲罢,咱们也不讲究什么好日子,珍珍心情好就是好日子。”

    柳桃站在房屋中间听着娘的指责,她低头不语。“你这孽障,让爹娘到地下都闭不上眼的不孝女,这下你可满意了。”李氏憋屈的一肚子气都发在大女儿身上。而面对爹娘的指责柳桃她已经越来越不会难过了,甚至还会在一边听着指责一边在脑子里开小差。

第一百一十三章 忧思

    “李妈、李妈”柳桃跑进厨房,抱着李妈就要转圈“真是太好了,我和杨家的亲退了!”

    “阿弥陀佛!”李妈诚心诚意念了句佛,李春还是会做事啊,他是个靠得住的,看来对大姑娘是真心一片。

    “我真是太高兴了”柳桃靠在李妈肩头“小春哥回来果然什么都好了。”

    是啊。李妈也深有同感,那什么卢小公子杨小相公自己可从没得过他们半分好处,柴没帮自己劈过一次,水没帮自己挑过一桶,屁事儿倒不少。李春都在满香楼订了一个月的饭菜,洒扫等粗笨活请了帮佣,叫自己只管照顾好小桃,这些天吃好喝好休息好自己竟然还胖了呢。

    哎,想要娶人家姑娘就应该像李春这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别尽是一口大道理,然后柴米油盐还是要女人团团转着操持出来。

    李春这一走不知不觉就是大半个月,可柳桃并不觉得难受,和杨家婚约已解她浑身轻松,情人已归只觉得日子充满了希望。而柳仲生照顾得宜,大半个来月他已经可以含糊不清说话,手脚也都能做些简单动作,家里也重新变得整齐干净。

    柳桃还是每天在角门外摆小摊子,虽然李春给了李妈家用但还是要做点事情才是,只不过她没有那种焦虑了,也乐意给人饶几个子,大家瞅准了大姑娘这几天心情好都大张嘴要便宜,东西到手竟是白得一般。

    柳桃还兴起叫人来把庭院树木修剪了,花了整整一日清扫了枯枝败叶,那种愁云惨雾笼罩的气氛不翼而飞。

    柳叶自从父亲中风后每天都回家里来陪一陪父母,吃过晚饭后再回罗夫子处。她捧着一本青色方胜纹缎子面子的册子在爹爹病床边念着经文,清脆甜蜜的声音听着叫人就觉得有精神,柳仲生垫着枕头坐着,李氏也坐在一边,俩口子都微微闭着眼睛,脸色平和安详。

    那经册纸张莹洁如玉,隐隐有天雨曼陀罗的暗色花纹,一个个小楷庄严秀丽,如同刀削斧砍般鲜明动人。柳叶:“这是月哥手抄的,他考中了举人,托夫子送了这册妙法莲华经送给我。我日日为爹诵一诵,沾沾佛祖和月哥这文曲星的光爹一定马上就好的。”

    卢溪月的中举和小女的孝顺叫俩口子觉得这人间尚有可恋。诵经完毕李氏慈爱的搂住小女,一口一个心肝肉儿,“怨不得爹娘偏心,有人就是这般招人疼爱。”

    站在门口的柳桃咬了一下嘴唇,若无其事的进屋把茶果放下又离开,爹娘也好妹妹也好都没和自己打招呼,自从李春露面求亲不成后爹娘待自己采取个视而不见的态度,就连小叶儿也不敢违逆爹娘和自己打招呼,大眼睛眨巴眨巴看自己就算问候了。

    没关系,小春哥回来了,自己还有他,柳桃安慰自己。

    傍晚李妈从厚德堂拿药回来,脸上一种奇怪的表情,又是充满八卦又是带着害怕的欲言又止。柳桃坐在炉子边小心的看火,等李妈围着自己转了第三圈时她开口了:“李妈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啊?”

    见她主动开口,李妈迫不及待凑近她耳朵边,小声道:“大姑娘,出事啦。刚刚在码头发现了李大的尸体,卡在船底十来日,都泡烂了,船启动才带出来的。”

    “咣”的一声柳桃把炉子上的药罐碰倒了,滚烫的药汁飞溅。李妈唬了一大跳,连忙拿布巾给她擦,觑见她那难看的脸色也不敢问是不是李春,反而安慰她:“都说是喝多了失足掉江里的,李大成日里醉醺醺的,现在才死倒也算命长。”

    白小爷当初说得那么可怕,说他现在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柳桃又不相信又相信,分别时的那一面她就已经感觉到他身上有股压抑不住的凶气。数年未见她知道自己也不完全再是当初无忧无虑、胆大淘气的小姑娘,他一样也有了陌生之处。

    但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在自己心里他都是清水江上那个驾舟而来的少年,短短的头发,漂亮的黑眼睛,笑着叫自己小桃。

    柳桃晚饭都没吃,昏昏沉沉睡下了,辗转做了一晚的噩梦,梦见自己沿着清水江一路漂泊,所到之处都如同战争过后的荒凉破败,终于她来到了南泉,这儿却是一片尸山血海。柳桃魂飞魄散,遍地竟然寻不到一个活人,她找着李春早年给她写信时说的“南泉有个很高的宝塔”,嗯,宝塔在庙里,庙的山门矗立着一个背影。

    是他,手里还提着一把刀,黏稠的血一直往下淌,淌得石台阶都泡在血河里。他转过身看着自己笑着,说小桃我可都是为了你呢。

    她跌坐在粘稠血海里,吓得魂飞魄散,不,自己不是要他去搏命的,他自己的命和别人的命都是很珍贵的。自己和他青梅竹马,长大后想继续相守真是顺理成章,若成全了自己真心不需其他,什么金山银山就连甜水井街这座小院子都不需要,清水江上一艘破船就可以安家,他打渔自己卖鱼。

    柳桃哽咽着叫不出、哭不出,活命的气都喘不出了。他走过来,捞起她,铁也似的胳膊不容她逃,炙热的嘴唇贴上来,有血的味道,却也带来让她活下去的空气。

    不觉抬起沾满血的双手死命搂住他,柳叶诵的佛经里说人生万般皆是苦,可如果和他在一起就是那一点甜,苦海里的唯一得救的舟。

    柳桃醒来看见他真的出现在自己房间也不惊讶,反而笑了笑,低低叫了他一声:“小春哥,你学坏了,总钻女孩子的房间。”

    李春只吻吻她湿透的鬓发:“小时候吵架我不敢来找你,结果你更气了,现在我不会那样了。”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李春给她端了水,拿了干的布巾来给她擦汗湿的发,俩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李春说自己得走了,他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好以后“我就来接你,咱们俩就再也不分开了”。

    “你要是这么忙就不用来看我了。”柳桃道。

    “我知道你想见我的,我也是一样,看一看你就觉得很安心。”只要看她一眼,千里的云万里的月都不觉得辛苦。

    柳桃主动抱住他,寻到他的嘴唇。他先是不能置信,然后疯了似咬着她、寻着她的甜美,搂着她的腰要把她腰要掐断了一般。柳桃睡觉时穿衣衫单薄,少女柔软又甜美的身体曲线起伏,贴在他身上简直要他的命。

    李春内心狂骂张三儿那蠢货害他如今要浪费时间去把福隆号弄回来,要不然自己就可以多在小桃身边。他拼着全部的意志力拉开她、然后把她按进被子里盖严实了,一边喘着气一边竭力做个义正言辞的样子:“现在先不能、等我们成亲了我再···再····”

第一百一十四章 希望

    再不出什么名堂来,他满脸通红,不等她做声仓皇逃了,碰倒了桌椅也顾不得了。动静大得惊动了李妈。柳桃一边回答着李妈“是我起夜不小心”一边捂住嘴笑,又“嘶”的一声,痛,他把自己舌头和嘴唇都咬破了。

    重新再睡下心里很安静了,柳桃睡得很香。窗棂透出淡淡的青色,天微微亮时她醒来,出了汗之前那种浑身酸痛的感觉没有了。

    柳桃起来到厨房,摸到灶上还有热水,打满了浴桶坐了进去,她在热水里跟着只猫仔一样眯起眼睛,水波箍着身子,一圈圈的,有着异样的感觉,想起他那有力的拥抱和炙热的唇舌····呀,她双手捂住脸,整桶水感觉都发烫了几分,不能想了,真是好羞人。他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小时候哪里敢对自己这样。

    中饭后不久柳叶从女学回来陪伴父母,念经给他们听。听着妹妹念经的声音,父母轻声的感叹,柳桃默默把蜜水放在桌上,没声响的出去,出门她就脚步轻快嘴角也翘起,真是好开心,自己有小春哥就够了,他对自己一百个好,那就够了。

    这时她听见李妈惊喜的大嗓门:“哟,舅老爷来了,大姑娘,舅老爷来了。”

    “舅舅、你怎么来了?”柳桃跑过去。只见李荣穿件新的青绉绸夹衣,容光焕发的:“大囡别慌,没事没事,哦,是好事好事。”

    李妈叫小甲去满香楼加几个菜,再打壶酒,晚上好招待李荣。李荣进了屋子喜气洋洋,瞧得李氏一怔,这个家里还能有什么好事叫兄弟专门跑一次?

    “小囡,舅舅和你爹娘说些事儿,你先跟姐姐去玩去好不好?”李荣看见柳叶,哄道。

    柳叶咬着嘴唇,绞着裙子,一步一踌躇的挪到姐姐房间前。自从姐姐和杨家大吵一架、脸上被抓伤后她面对姐姐就不怎么自在,看着姐姐心里就有些慌有些惭愧、还有些委屈,自己又不是故意的,姐姐嘴里说着不在意可自己知道她其实是在意的,要不然怎么脸上总是不高兴的样子呢。

    “小叶儿,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柳桃刚好端着果子茶水过来,看见柳叶耷拉着小脑袋。

    柳叶委屈的说:“姐姐,舅舅和爹娘说话不让我听。”柳桃笑一笑,“他们说他们的呗,大人的话你不用听。来吃果子吧。”

    柳叶被姐姐的手拉住,觉得暖乎乎的,这暖意从手上一直传到心里,好舒服,她悄悄儿松口气,姐姐还是姐姐啊。柳桃打开零食盒子,五花八门的果子和糖,先捡了一块银丝糖塞进妹妹嘴里,柳叶好奇:“姐姐你怎么有这么多好吃的。”

    “叫李妈买的,等下你回夫子那里把这盒子都带走。”柳桃不在意道。李妈拿着这糖盒送来时脸上的表情也是一半儿欣慰、一半儿好笑,小春哥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吗,还叫人送糖来。

    “喔”柳叶低低应一声,又闷闷不乐起来。爹病在床上了,姐姐却这么快活,姐姐真的不在意这个家了。

    等李荣说完李氏和柳仲生俩个不约而同瞧瞧窗户外,天大亮着,这不是做梦,李荣也没喝酒。两百亩上好水田、一个约三十亩的桑园和一座在州府的宅子,这是什么意思??这、这要值得多少银子?喔,李荣还说了还有一箱子银子留在乡下了,不好抬过来,五十俩一锭的大锭子整整十锭、全都是崭新崭新的雪花锭子!

    这是什么意思,而这都是给柳叶的、却不是给柳桃的?

    “哎,李小哥真是出息了,你没瞧见花钱都不带眨眼的。所以当初我就看好他——”李荣眉飞色舞。

    他没想到活到这一把年纪竟然还有大大的馅饼从天上掉下来,那李小哥找上门来,说话谦卑:“舅舅你替我说说好话,我一定会对小桃好的,不管成不成这一百亩田都送给舅舅做辛苦费。”听听、看看,小伙子多么会说话!多么会做事!

    李春还说他也乐意入赘,如果柳仲生俩口子看他不顺眼他就带着柳桃另住。李荣觉得他的要求不过分,相当合情合理。大囡打小和他情投意合,李荣不觉得妹妹妹夫有什么可反对的。

    “李春知道你们俩心里担心的是小囡,怕她年纪小大囡出门子后没人照顾、怕她嫁妆薄了被胡家嫌弃。如今姐夫这一份添妆胡家还能说什么?你们把大囡嫁出去也没有后顾之忧了。”李荣越说越兴奋,满头都冒汗“对了,车已经叫好了,明天我带你们去州府看房子。以后你们一家住州府享清福就是,田产有我替你们打理着,过几年小囡从州府出嫁更体面了。”

    柳桃端上饭菜,总觉得家里洋溢着一种异常的气氛,激动不安中又有着猜疑、忌讳和一丝阴暗。舅舅倒是兴致勃勃,看着自己笑眯眯的,打趣自己“大囡,你好事将近了”,柳桃心知肚明却只能装出不懂的样子,可耳朵根却止不住的变红。

    可和舅舅那种发自内心的高兴继然不同的是娘几乎凝结成实质的忐忑、每每看向自己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爹的脸色也是阴沉沉,绝不像在为自己高兴。

    “李妈,我有点怕”柳桃连喝了好几碗水还是口干。

    李妈也是一脸的喜气,红光满面的:“不怕,大姑娘要出嫁了嘛”她又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居然做了个吐舌的动作,然后捂着嘴小声对柳桃说:“李春是请舅老爷来提亲的,大姑娘你就放心吧这次肯定能成。你爹娘要大家先别声张,可这有什么可瞒的。”

    柳桃的心砰砰跳得更厉害了,她使劲儿压压胸口,他居然去找了舅舅,爹娘总应该给舅舅面子,小春哥他、他真的好用心,虽然人不在可一直在操持他们俩的事情——

    第二天两架大车早早来到甜水井街柳家门口,车厢帷幕都是青绸,引起邻居围观。小甲背着柳仲生把他放车上,李荣向街坊们解释:“送我妹夫去州府看病,托人找了个退休老太医,这也是女儿们一片赤诚想爹好得快些,不论钱财。”

    大家昨晚商量好了这事儿先不能说,弄个究竟再下结论,李氏也前面吃了为人坦荡的教训,有些事儿还是自己家关起门来发财比较好。

    大姑娘在照顾爹娘方面的确没得说,前面不就是为了给爹看病花光了自己嫁妆才引来杨家不满的?唉,前些日子还是被退了亲,退了也好,那样的人家不嫁才是好事。众人纷纷议论着,感慨着。

第一百一十五章 没有珍珠

    李氏生怕这是李春的声东击西之计、趁家里无人把女儿拐走特意留下李妈陪着柳桃看家,至于柳叶则捎了口信请罗夫子带着她直接去州府碰头,于是一行辚辚自去了。

    家里蓦然静谧,柳桃却只觉得松口气,今天自己不需要熬药做饭,也不需打扫,就当偷懒一日了。她吃过早饭一时间无事可做,只懒洋洋地伏在桌面上,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一只漆盒,这盒子有两层,上面是那十八支簪子,下面一层全是银票,数额都不很大,都是五十一百,李春说给她零用。银票上面还压了一层小巧玲珑的金锞子,打成各种样子,什么花生、莲蓬、桂圆、还有一只小小的青蛙。

    你爹爹看不起我,大家都觉得大姑娘嫁给我是错。我要把金子堆起来给他看。

    金子,他如今还真是赚了很多很多金子呢。给李妈的也是金子,李妈给自己看他留下的那袋金子时手抖得捧都捧不住,哆哆嗦嗦问:“大姑娘,李春别是做了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吧?”

    柳桃安慰她:“小春哥是去了南洋,不都是说南洋有金山银山吗。既然是他给的,李妈你放心拿着家用。”

    “大姑娘,中午想吃什么?”李妈也觉得好事将近,语气轻松愉快。

    “就我们俩个,下碗面吃吧。”

    “行,我去买两只螃蟹,做螃蟹面。”

    “买点韭花,有虾也买点,晚上吃。”

    “哎,有新鲜的豆角我也买回来给你焖了吃。”

    ······

    李妈欢快的走了,柳桃伸个懒腰,长长的叹口气,这都已经快一个月了,小春哥去办什么事情了,还要多久才能娶自己呢——想到这里又隐隐脸红,自己这真是迫不及待了呀,可是真的是很想很想嫁给他啊,整整分别了四年····怎么不想他呢。之间都不敢去想他,他离得十万八千里想了也是白白伤心,自己就尽量找事情做让自己忙碌起来,可如今他回来了真是一刻也不能忍了。

    柳桃把那只金青蛙拿在桌面玩着,爹娘是去州府和小春哥见面吗?他们会谈什么呢?唉,不管了——她用指头点着金青蛙,让它在桌面上一滑一滑往前跳,反正如今自己只一心一意等他就是。

    青湖州府。“大小姐,柳宅的主人出现了。”巧枝兴奋的向主子报告。

    张思云正心不在焉绣花,被她这一叫差点扎了手,大丫鬟翠叶恼怒道:“你蝎蝎螫螫的做什么?姑娘平时宽容待人你就这样不成体统。”

    巧枝连忙跪下请罪,张思云看她那鼓鼓的腮帮子、圆溜溜的大眼睛,满腔的话都压抑不住的样子,不禁笑了:“好了,翠叶别怪她了。”又对巧枝道“你倒是说说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把你兴奋成这样。”

    巧枝得了令爬起来,眉飞色舞:“是二太太的学生!真的,年龄最小的那个,那一年中秋陪着二太太过节、到过咱们府上的那个!叫柳什么的!对了、柳明玉!她爹还是个废人、门上的张妈看得真真的、她爹被抱下车的。一家人都畏畏缩缩很穷酸的样子,怎么这留园就给他们买下来了呢?”

    这倒真是个奇闻,张思云皱了会眉头,拿着针线说:“我找娘说话去。”

    留园新挂出来的铭牌确实是柳宅。她们闲得无聊还磨牙讨论过这柳,是否是位极人臣的当朝宰辅柳相家,可柳相祖籍西北,从没听说过和青湖府有什么渊源。原来却是本地一个穷秀才。

    虽然留园的买卖并不关通判张家半点事、也没有用到张家一分银子,然而莫名的张家从上到下一股愤懑,好像尊严被冒犯了。

    “娘,您说二婶知道这个事吗?”说没罗夫子牵线怎么也不能让人信服一个镇上秀才买下故大学士旧宅。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羞辱张大太太?以报张思云退亲她外甥卢溪月之仇?

    “我怎么知道。她还想怎么样?这个家里她还想怎么样?对她已经够宽容了,她怎么还有那么大的怨气?这个家到底有哪里对不起她····”张大太太这几个月无论是给爱女备嫁还是打理家务都颇不顺,心火乱窜,腮帮子肿得老大,喝黄连水都不顶用。

    罗碧城一直是张大太太心头一根刺。虽然她不跟她抢中馈大权、后宅之事和她一律无关,开个女学名声也赚在张家头上,可张大太太心里就是不爽,罗碧城太逍遥、太快活了!像她这样的女人家应该穿麻布、喝冷水,白天敲木鱼、晚上捡佛豆度日才是。

    罗碧城的确是个异类,像她这么悠哉的寡妇可不多,又不改嫁,偏偏道不道、俗不俗的,享受着张家门户的荫庇却不必受管束,独门独户外住着,上哪里找这么好的事。

    “太太,老夫人那里发脾气了,香丸子香饼已经断了三天了。您说掰着用省着用,现在渣渣都用完了,老夫人的衣服没法熏。”张老夫人的大丫鬟红玉过来丢下一通夹枪带刺的话。

    红玉从留头就伺候老夫人,老夫人本来有意把她赏给大老爷,老夫人屋里出来的地位尊贵,不用怀胎就抬姨娘,多好的事!可大太太就是个醋坛子,立马躺床上病得起不来,这桩事于是罢了。

    从此红玉看张大太太总是不顺眼。哼、这心眼针尖般大,就是不如二太太那京城贵女出身,瞧瞧人家那爽气,要加什么自己拿嫁妆贴了,不像她两手攥得死紧,漏不下一个铜板。

    张大太太气还没喘匀净,她的丫鬟如秋也满脸为难、期期艾艾的进来禀报:“太太,凤春祥的来赔罪,说二小姐的珠冠得改一改样式——”她悄悄看一眼张大太太铁青的脸色“他们愿意只收一半儿的钱。”

    那出嫁所用的大冠,还少三颗大珠做花芯,怎么也凑不齐了。凤春祥本是等着通发商行八月的珍珠,结果拖到大半个月前通发商行终于肯定今年没有珍珠。

    凤春祥先来不及跟通发商行算账只赶快处理自己手上预定的珍珠首饰。就见凤春祥的二掌柜垂手低头、低声下气说:“这全都是我们的不是,耽误府上大小姐的喜事,说我们什么也不为过。只是谁知道会遇上这年景呢、南洋过来的珍珠没进港口就丢了!一船的珍珠!这真是奇了怪了。今天不仅仅是咱们青湖府,到处都缺珍珠。”

    张大太太头疼。珍珠不比别的东西,陈年旧珠颜色会暗淡发黄,它又不能像金银还能清洗,别的首饰也就罢了,这新娘子所用珠冠不能用旧珠的,光泽一下就对比出来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心病

    事关自己嫁妆张思云就顾不上贤淑贞静偷偷立在屏风后听着,听到凤春祥掌柜在继续说“如今就珍宝斋手里还有一箱子珠子,虽然说不很大,但难得是去年新收的南洋珠。咱们东家亲自去给平九爷说了好话加了价、东家说都是我们的错、珍宝斋要再多的价都不关府上的事、都由我们来承担。”

    “我们大掌柜亲自去挑拣,捡出最好的一百多粒来,虽然说小一点儿但形状正得不得了,颜色也好。咱们手艺最好的师傅全停下来,专门给二小姐攒珠花,其实用小珠攒成一朵大花也是很好看的。”

    张思云薄薄一张帕子在手里不觉绞得稀烂。“小姐”翠叶低声惊呼,小心把她手掰开,原来那尖尖的指甲不觉刺破了掌心,帕子上落下几个血点。

    退到自己房里张思云忍不住掉几滴眼泪:“翠叶,你说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也像二婶——”“呸呸、快别说不吉利的话儿,小姐和二太太怎么是一回事呢。小姐的命格是极好的,日后是要做一品夫人的,到时我也跟着小姐威风威风。”

    张思云被翠叶说得一半儿笑一半儿又忍不住垂泪叹息:“我要做了一品夫人、少不了你的好。”

    张府喜怒暂且不提,日后的邻居柳仲生一家在留园则是住了极不舒服的一夜,主要是太没有实际感觉了,人如腾云驾雾,从头到尾在似梦非梦中。

    若是卢溪月这样官宦世家子弟自然看得出千般好万般妙,而对于祖宗八代都是插秧种田闹个饥荒还曾有卖儿卖女血泪史的小屁民来说,大学士的花园委实压力巨大。

    除了柳叶跟随罗夫子长了见识、觉得这园子好看以外柳仲生两口子并李荣都和李春的看法出奇一致,嫌弃园子太大、房间隔得太远,见面需要伸着脖子叫唤;树太多,又大多不能结果子,光扫叶子就够麻烦的。

    不过一屋子五色斑斓、金闪闪的布置还是全面而深刻的折服了这群土人——有钱、这必须是有钱人啊!

    一家子早上醒来,懵懵懂懂任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仆佣伺候着穿衣洗漱,桌上变戏法一样摆开早餐。那包子小巧玲珑,才柳叶的拳头大,有香菇肉馅,有红糖儿馅,不爱吃带馅儿的则有馒头花卷,精米熬的好白粥浓浓的铺了一层米油,小菜就四五六好几盘碟子呢。

    早饭后院子里乌压压站了一地人,李氏吓得缩在柳仲生的圈椅后,柳仲生也打起精神好奇的看着这些男的女的,听着介绍谁是看门的谁是赶车的,谁是扫院子的谁又是贴身服侍的,一个家竟然需要这么多佣人!而这么多佣人竟然全是他的!

    “这是他们的卖身契。不知道柳老爷和太太心意,只先瞅着身体健壮、手脚伶俐的多买来些,柳老爷自己再可着眼缘看留下谁就是,不合用的直接再发卖了。”平六恭敬递上一个盒子,李氏搓着手气都不敢出,还是李荣给接过来。

    这、这不是开玩笑吧,这么好些人生死大事就都在自己掌握中了!就都在这么一只轻飘飘的小匣子中了!

    小甲则半张着嘴,近乎痴呆的看着这一幕,这院子里站着的哪个都比自己强!人家都有一门手艺、自己呢?除了个子长得大点什么都不会,只会吃饭、吃得还多!如今老爷有了这么多能干人还要自己干嘛?对、自己回去好好求求大姑娘去,大姑娘最仁慈了,一定会留下自己的。

    这般如云驾雾的回到花石镇,俩口子不约而同要求小甲和李荣严守口风,担心他们被州府的排场闪花了眼,那样的宅子!那样的陈设!作孽哟铺在地上的比乡下人盖被的料子还厚实还绵软,谁个不动心哪。

    不知道为什么柳仲生对这份财产来自于当年码头那个被叫野种的少年感到别扭。

    “爹,娘,舅舅,你们回来了。我烧了热水,先洗把脸,然后吃碗面。”柳桃欢天喜地把人迎进门,觉得定会给自己带来好消息。

    李氏欣慰的大女儿还是那么能干,一阵风似的把人人安置得妥妥帖帖,雪白的帕子,烫口的热茶,把旅途的疲倦杀得片甲不留。不多时一阵浓郁的香气扑进来,只见清澈的汤水,细细的面条一窝丝般,面上厚厚的两大块卤肉裹着鲜亮的卤汁。

    柳桃一边往桌上放一边笑着:“爹是紧汤,娘是宽汤烂面,舅舅一直是宽汤硬面重青。”她满面春风,眼神明亮,说话轻快活泼,也是有意和爹娘亲近想讨个好。

    李氏恍惚了一下,大女儿这样子这几年都没见过了,这几年她连门都出得少,忙不完的家务,挑不完的担子。而这一刻,四年前甜水井街上活泼的柳家大姑娘的样子又一次展现在众人面前,这是李春还在的时候的样子。

    柳桃往爹膝上、脖子间先垫了布巾,端起碗想喂爹,却看见爹爹嘴唇紧闭,意识到这是还在生自己的气。柳桃故作不知道的劝食:“爹,你吃一筷子吧,这肉是我昨晚就焖在灶上的,已经全酥了。你试试吧。”她还特意用筷尖夹下一角,果然轻轻松松肉块散开。

    可看到爹爹依然闭着嘴唇,柳桃不禁讪讪着放下碗,说:“李妈,你来照顾爹爹吃东西吧。”

    刚刚的欢乐气氛全消,她站起来突然觉得这厅堂很小,自己站在里面有着难堪的多余感,她忍住眼角热辣辣的感觉说着“舅舅,我给你夹一碟子萝卜丝去”匆匆离开,瘦瘦的身影有狼狈之感。

    “李妈,你说爹会答应吗?”柳桃拉着李妈的手忧心忡忡。

    “会,肯定会。你爹不过是吓唬吓唬你。你啊,胆子也太大了点,谁个爹娘见到自家姑娘从房里牵个男人出来说要嫁、都要生气。”李妈觉得如今的李春有钱有貌,实在无可挑剔,没爹没娘这一点私下来说还是好事,这女婿可不就白得、没亲家来分么。

    柳桃红了脸,难得害臊一回,脑海里不受控制的掠过好多不合时宜的画面,那些拥抱和亲吻,呀,自己怎么这时候想这些,天还亮着呢。讨厌死了,都是他凑表脸,对自己做那些凑表脸的事。

    柳桃吸口气,强力把那凑表脸的他从自己脑海里驱赶出去,含羞点头:“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那样的。”转而又歪在李妈肩膀撒娇“李妈,你是家里的老人儿了,你帮小春哥多说说好话嘛。”

    “一定的。我还不是巴望你嫁得称心如意,你出门子我跟去、以后还跟你带娃娃呢。”

    “李妈别说了,刚还说要人家注意点。”

    ······

    李荣不能老呆在花石镇,他今天要得到个准信。可柳仲生和李氏却沉默了。

    “这,妹夫是一家之主,得拿个主意啊。反正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女婿孝敬岳父岳母不是天经地义吗?”李荣毕竟只是亲戚,天降横财只有惊叹和高兴,没法理解妹妹妹夫那种欲言又止、粘稠得简直要变成实质的尴尬。

第一百一十七章 柳桃的决定(一)

    现在的情况是柳仲生在外面的欠账包括欠李荣的都已经全部还清,购入留园一座,乡下卖出去的那座小田庄也赎买了回来并且添加点和李荣的正好连成一片,方便李荣管理。另外还有两百亩田和桑园并五百两银子是指定给柳叶添妆的。李荣心里粗粗一算李春手里出来最少已经过了万数,而这些都还不是聘礼,只是李春说的“舅舅,这些不过是我让小桃爹娘看到的诚意,也是我应该要做的,不为别人为小桃”。李春并没有说给柳桃准备什么聘礼,只暗示过李荣无论柳仲生提什么数目都可以。

    他只要柳桃这个人。

    想象中妹妹妹夫俩口子欢天喜地一口答应的局面并没有出现、李氏甚至还揩起了眼泪,李荣满肚子的纳罕:“妹妹,你说妹夫以前反对过李春和大囡,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大囡现在已经退了亲,李春又这般诚心,你们干嘛不成全他们呢。”

    柳仲生觉得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尴尬,他艰难的、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这李春,这些年在外面做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哪里有年纪轻轻突然这样大富大贵的,这些东西想必来得凶险。”

    “他叫我们来看宅子,自己都不出面。他也没说过怎么安排桃儿,俩人成亲是住花石镇还是住州府、还是一走了之都没说。这和买一个人有什么区别呢。”

    李荣不知道为什么浮起一层尴尬的脸色,他咳嗽一声,慢吞吞掏出一个小匣子放在桌面上,里面是几张票记,本府最大的钱号出来的银票,合计是一万两银子,随时兑现。

    李荣有点为难的说这也是李春的意思,如果柳仲生俩口子硬是不同意、他也会带柳桃离开,前面替他们还的债、买的房屋和田产也不会收回,另外还给这一万两银子就当替柳桃给俩人的养老银子。

    柳仲生浑身僵硬冰凉,原来自己的心思李春早看得清楚,这些宅子田产什么的就是柳桃的赎身银子。很多东西的确是银子买不到的,但是可以买到最好的代替品——一个能干的姐姐和女儿一群同样能干的仆人也能代替。

    李荣、甚至是李氏都还没懂柳仲生那受伤的自尊心。李荣认为这俩个孩子是有情的,那年冬天李春住在他家里和大囡相处得怎样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他为李春说话:“我认为你们想多了,不过就是俩个孩子相互中意。你要是嫌李春无父无母你可以招赘啊,为了大囡你说什么李春都会答应。”

    柳仲生要的不仅仅是钱,他要的更是李春跪在地上三天三夜,低到尘埃里去的苦苦哀求自己才把大女儿恩赐于他。为此他必须感激涕零。

    可事实上李春一点也不尊敬自己,而且他看不起自己,他愿意用银钱解决,在他心里自己就是那种只配谈银钱、不要谈亲情的爹吧。

    “桃儿已经这样了,我们得为小叶儿想想。”李氏小心翼翼开口了“我觉得李春带着桃儿离开其实也好,留在这里闲言碎语也多,胡家听了也不体面。”

    柳叶即便是罗夫子的学生、却又不是罗夫子的女儿,自己家遭遇意外更是雪上加霜,虽然胡家说不介意只看中柳叶人品温柔可爱,但姑娘家没有丰厚的陪嫁日后难免说话没底气。如果得了李春给的这一大笔财产至少小女儿的幸福是可以保证的。

    李氏已经被李春展示出来的财力弄花了眼,她本来就是个没主意的人,现在也觉得柳桃运气爆棚,丢了杨子云回来了李春,李氏觉得自己不用担心大女儿。

    李氏看向柳仲生,柳仲生咬咬牙:“我想看看在哪个孽障心里,到底哪个更重要,是李春还是她爹娘。”

    节约的小户人家,罕见的灯火熬了一夜。

    早上柳桃起来,做早饭,做家务,她知道爹娘和舅舅在商量自己和李春的事,忐忑和希望交织着,她徘徊在院子里,不时看看屋内。

    当柳桃听到叫自己进去知道大概有着落了,不由心呯呯直跳。她拉拉自己的衣角,又不自主的摸摸鬓角,还有些懊恼自己怎么没扑点冯娇娇从州府给她捎来的鸭蛋粉,让自己看上去更讨人喜欢一点。

    爹娘从小就疼爱自己,打归打,骂归骂,自己到底还是他们的女儿呀。柳桃迈进厅堂,问了好,满怀希翼的看着三位至亲。

    当听完爹爹的话,“舅舅”柳桃哀求着看向李荣求证,自己不是耳朵出了毛病吧。

    柳仲生坚决不同意,柳桃执意要嫁就必须跟家里断亲,家里会对外说她死了。柳仲生的理由居然是“我不稀罕几个臭钱,他越是拿钱来砸我越是不能让他如愿,我就要让他看看他的钱对我没用”。

    李荣也觉得妹夫不可理喻,这人病久了就连心眼都变窄小了吗?他这不是要活活的逼死自己女儿吗?自己也是看着大囡从小长大的,她是个什么性子自己都知道,为什么妹夫就不知道呢。

    柳仲生靠在椅子里,闭着眼睛不再说一个字,李氏硬着头皮代他继续说:“桃儿,不是爹娘狠心,实在是你不为家里着想。李春身世不明,咱们不能有这样一门亲,小叶儿日后嫁人对胡家说起自己的姐夫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该怎样说。你如果一定要嫁爹娘也不拦你,只是以后就没你这个女儿了,对外说你死了,你们俩离了这里随去哪里过日子,也别再回来,这也就是你对爹娘最后的孝顺了。”

    末了又画蛇添足说“我们并不贪他的东西。他要是以为可以像买人一样把你买走那是大大的错了,你要跟他走带着那些东西走也一样,我们绝不说一句话。”

    “爹娘身体都不好,妹妹也小,我不放心,就容我在身边照顾吧。”柳桃跪下求着。

    柳仲生听了这话脸上稍微松动,李氏也欣慰,还没有等她搂着女儿心肝肉儿的叫起来就听见这个命里的孽障又求着“爹娘就成全我和小春哥吧。我们家没有男孩子,他能照顾好我、也能帮助我照顾家里,有什么不好呢。”

    柳仲生呼哧呼哧的,他舌头到底不灵,表达不清,瞧着就青筋爆出、面红耳赤的模样。李氏一边跟他顺着背一边对柳桃哭骂着:“你这不孝女,为个男人把你爹逼成这样子!天下男人这么多、你怎么就一定要吊死在他这棵树上呢。”

    柳桃一瞬间以为喝骂自己的是杨鲁氏。她咬了咬牙,膝行到爹面前,不容爹躲避、死死抓住爹的双手,一双满是乞求和哀伤的大眼睛注视着爹:“求你了,爹,求求你,爹,别让我和小春哥分开。”

第一百一十八章 柳桃的决定(二)

    她感觉到爹的手在颤抖,她把脸贴在这双已经有了皱纹的手上泣不成声,李荣看着妹婿似已松动,舒了口气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一家子和和美美过日子最重要,世上哪里有不成全儿女的爹娘呢,大囡你日后可得收收性子,加倍孝顺——”结果李荣话还没落、就见柳仲生用了全身的力气把手从女儿抽出来,闭上眼睛。

    这态度显而易见。柳桃撑不住,缓缓儿的趴跪在了地上,她额头触着冰冷的地砖,心里火焰一样沸腾,烧掉她神魂俱伤。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

    室内除了李氏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其他人俱不发一言。柳仲生双眼紧闭,只是脸皮微微抽搐,李氏抬袖拭泪,李荣别过脸去不忍看。

    感觉过了很久很久,其实茶杯热气还在袅娜,柳桃的声音响起来了:“爹娘就受了女儿最后几个头吧。”

    随着咚咚咚三声实实在在的响声仿佛尘埃落定般。

    李氏实在受不住,嚎哭起来,如今她真真切切感觉到是要失去这个女儿了。柳桃眼睛亮亮的,眼泪却已经灼干了,李氏看着又忍不住怨恨她,抓着她摇晃:“你这孩子怎么会这么狠心、这么狠心?你不是我生的,啊,我生的哪里有心肠这么硬的,你就这样往你爹娘心上捅刀子!就为了一个男人不要自己的爹娘、你太狠心了。”

    柳桃依靠在床头发呆,满室寂寂,吱呀一声门开了,李妈进来看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柳桃,又看着她收拾好的一个很小的包裹,不过两件衣服叠起来而已。

    “李妈”柳桃含泪。

    李妈想起她日日门口吆喝赚家用、想起她脸上被杨鲁氏抓得鲜血直流、想起她小时候那么调皮可爱、无忧无虑的样子情不自禁也哭了:“大姑娘,你要走就走吧,是家里对不起你。”

    “李妈”柳桃在李妈怀抱里哽咽着。

    李妈理理柳桃的头发:“女人真是苦,一生好不好都栓在男人身上,自己竟是做不得主,大姑娘你为自己争一回不是罪过,你爹娘一心盼望二姑娘过得好凭什么你就不能好。李春这么多年还记挂着你,应该也是一片真心,你别怕,安心跟他走吧,家里有我帮你撑着。”

    俩人正抱着泣不成声,就听见有人咳一声,却是舅舅在门口问:“大囡,你真的决定了吗?”

    柳桃两太阳穴突突跳,她强忍晕眩和头痛从李妈怀里支起来:“舅舅,我决定了。”然后又添一句“小春哥是不是早就猜到爹娘不会同意?”要不然怎么会拜托了舅舅只要家里不同意、就带自己走。

    舅舅没回答,只是叹气,这事儿没法说对错,唯有立场不同。妹婿心眼太小,外甥女性子也太倔强,以李荣的见识来说他当然不赞成大囡私奔,可难道还真看着她去死吗。这中间还有一百亩水田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唉——这都叫什么事啊。

    柳桃正要去拿包袱就听见一声“姐姐!”只见柳叶擦过舅舅跑进屋、一头扑进她怀里痛哭:“姐姐你不要走,你答应过我不走的。小春哥哥难道比我还重要?比爹娘还重要吗?我们才是你的亲人啊!”

    柳桃含泪安慰妹妹:“小叶儿,家里有李妈,有夫子,有舅舅,他们都不会不管你的——”

    柳桃的话语被小姑娘激烈的哭闹打断:“不要!姐姐你不要走,我只要姐姐。”柳叶简直不愿意去想以后,太可怕了,自己以后就没有姐姐了,那自己要靠谁呢?谁来照顾爹娘?以后家里再出事找谁?这些人怎么比得上姐姐?为什么姐姐就不能嫁给杨哥哥呢?嫁给谁不都是最后生儿育女一辈子吗。

    “姐姐你太自私了,你不管我和爹娘了”柳叶嚎哭着捶打着姐姐“为了我们你也不愿意嫁给杨家哥哥吗?你就一定要跟小春哥哥走吗?他好坏,我恨他——”

    柳桃抓住她的小拳头,看着她的眼睛:“小叶儿,爹和娘有你,而你也有那么多疼你的人,可小春哥什么人都没有。所以你原谅姐姐吧。”

    小姑娘抱着姐姐嚎啕大哭,心里无比后悔,如果自己对姐姐再好一点也许姐姐也就会舍不得自己而留下吧。她口齿不清的呜咽着,柳桃听着她说着“我讨厌小春哥哥”“我讨厌姐姐”心里难过却也只是竭尽全力哄着她。

    柳叶哭声逐渐变小,柳桃要李妈拧个帕子来,帮妹妹擦干净圆圆的脸儿。她又打开妆奁,给妹妹重新梳理头发,一边轻声继续安慰她:“以后你要多听舅舅的话,拿不准主意就要李妈去请舅舅来。”

    柳叶抽噎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柳桃看着桌面上那只朱漆螺钿、四角包铜的匣子,想了想,把两层都打开推到妹妹面前拿出一支金簪子给她插上,柳叶毕竟还小,一下子被满盒子的珠光宝气吸引住了,哭泣也暂时忘记了。

    柳桃打量了一下梳妆盒,只拿出那支蜜迦南的簪子反手簪在自己头上,然后把匣子关上:“小叶儿,这盒东西是姐姐给你出嫁时的私房,别让娘知道,她有时候很糊涂的。叫李妈先替你收着。”又把李妈叫到跟前、把匣子递给她:“李妈,你多看顾点小叶儿,别叫人轻易哄了去。”

    李妈不肯接,大姑娘家里东西不沾一点也就罢了,这盒子可是李春给她的,凭什么都给二姑娘呢。二姑娘事事家里都已经安排妥当,大姑娘这孤身一去什么傍身的都没有,就一个李春,要李春变了心呢。

    柳桃却执意把一匣子首饰并银钱留下,李妈含泪道:“大姑娘,你让我跟着你吧,你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行呢?”

    柳桃摇摇头:“李妈,你还是留在爹娘身边,这样我也放心。我不怕,我真的不怕,我一个人也能活。”

    离家时候到了。自己出生于此,成长于此,虽然有眼泪却又有多少欢笑在这小小院子里,虽然无数次梦想过有朝一日从这里离开、去向一个单属于自己的新家,可绝不是现在这种情景。

    淡淡紫色的薄暮已经笼罩住皂角树,柳桃摸一摸粗糙的树身,童年的欢乐似远似近,绞得她头一阵阵发痛,眼睛一下下雾蒙蒙的。她抱着大树靠着似要借助其中力量,半响李荣轻声道:“大囡我们走吧。”

    “舅舅,是不是你也觉得我是个寡廉鲜耻的?如果我是你的女儿你会想要掐死我吗?”柳桃却是自言自语。

    李荣心情复杂,他和当初卢溪月一样觉得她不对、想一想却又觉得她对。

    忽而枝叶间一声细细的“喵呜”,柳桃仰起头、踮起脚仔细看,窸窸窣窣声中就看见一只小小的白猫不知道怎么出现在这树上。小白猫小小的爪子很可怜的抓着树杈,浑身毛炸成一团,尾巴都直直翘起,见有人望过来就“喵呜喵呜”的叫个不停。

第一百一十九章 离家

    “白糖糕,是你吗?”柳桃忍泪,她把裙子撑开,对着小猫叫“如果是你就跳下来,不要怕,我一定会接住你。”

    话音未落那小白猫就如一团软软的棉花咻的掉进她的裙子。柳桃抱住小白猫轻巧又温暖的身体,喃喃道:“白糖糕,你来和我作伴了是不是,其实我不怕的。”

    柳桃抱着猫、提着小包裹低头出门,李荣叹着气摇着头跟在后面。李妈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就这么两件旧衣服的出门心都碎了,想骂,骂谁?骂老天爷?骂缺心眼的老爷太太?骂为什么不干脆死在外面的李春?骂性子犟得吓人的大姑娘?

    最后她坐在地上拍着大腿骂自己:“我为什么不死啊,我的大姑娘受这种苦我活着干嘛啊。”

    后院李氏眼巴巴扒在窗户上,捂着嘴哭道:“这样狠心的,她真的一次都不回头啊。我哪里对不住她,我十月怀胎生她养她,给她找个夫婿也是为了她好,为什么她就这样恨我,我做错了什么。”

    这时正是归家之时,路上行人稀少正好掩饰行踪。快到码头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就听见粗声粗气的一声“大姑娘”,柳桃回头一看,却是小甲。小甲背着个旧布包:“大姑娘你带着我吧,求求你了。我很有用的、也不要工钱给饭吃就成,大姑娘你心肠好,别抛下我。”

    柳桃还没做声,李荣已经说:“大囡就带上他吧,你一个孤身,有个帮衬的也好,小甲好歹也是自己家里长大的,靠得住。”

    清水江暮色下温柔而平静,柳桃抱着白糖糕坐在船舱里听着摇桨声,李荣抽完一锅烟进来,看着糕点一点没动,劝道:“大囡,你吃点吧,还有一个多时辰才能到州府呢。”

    柳桃摇摇头,只掰了点点心喂白糖糕。小白猫那粉红的小舌头舔舐着她的掌心,热乎乎的,柳桃觉得心里的悲伤也似乎被一点一点的舔没了。

    一路无话,柳桃到了州府有人接,她默默无语的跟着上了车,马车辚辚,爱热闹的她此刻没心情往外看,州府的风光吸引不了她。她倒是不害怕,全然相信他的安排,她只是觉得疲倦而不真实,自己从此以后就没有爹娘妹妹了么。

    柳桃暂居在平家一所小宅子。平家做事十分周全,怕她不自在这院子就是一座两进的普通宅子,和她甜水井街的家差不多,陈设也是中等人家常见的,几个嘴紧有眼色的仆佣事先得了嘱咐,让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刻意奉承。

    家里事多,李荣住了一晚就要回去了,他也说不出多的来,只呐呐叮嘱柳桃几句莫怕之类。看着舅舅离去,身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柳桃抱紧小白猫给自己打气,无路可走,只能前行。

    柳家大姑娘没了的消息在一条甜水井街激起不小反响。柳大姑娘是一天傍晚借口出门、不见人回来,尔后只在清水江边找到一双绣花鞋。她少年夭折,又没有尸骨,柳家都没有操办后事,只是挂了白。

    众人难免想到这柳家刚刚被杨小秀才退了亲、大姑娘就投了江,一时之间唏嘘愤怒的皆而有之。街坊都是看着大姑娘在这条街上跑来跑去长大的,那个神气活现、笑声响亮的小姑娘的样子如在昨日,厚德堂的柳大夫自己都难过得差点病倒。

    邻居们想到柳家吊唁,却见柳家大门紧闭,只李妈一个人愁眉苦脸偶尔出门采买也不和人说话,无处发泄的同情酝酿成愤怒,指向螺蛳巷。

    杨老秀才和杨鲁氏俩人出门就被人白眼和唾骂,还有人往螺蛳巷杨家丢臭鸡蛋。杨鲁氏虽然叉着腰在大门口骂两声“他家闺女自己短命关我儿什么事”私下也有几分心虚,只叫杨老秀才赶快跟儿子去信、叫接俩老口去州府住。

    柳桃就默默的等着李春,他在外面忙些什么一概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此时她不便外出散心,不过她心情低落倒也没想抛头露面,好在还有那只小白猫作伴。

    这天柳桃正在院子里给小白猫洗澡,一个大木盆里灌了热水,毛全部打湿了小家伙更小的可怜,只一个拳头大,一身全是骨头支棱着,瞧着吓人。边上凳子上搭着厚布巾,柳桃换了几条才吸干猫身上的水,然后用自己裙子兜着给它晒太阳。不是别人不帮手,这只猫虽小但很凶,除了柳桃外人略略近点就扑,当初那只大白糖糕却是很温顺的。

    一会儿小白猫毛干了,白蓬蓬一团,当初大白糖糕通体雪白,一根杂毛都没有,双眼碧绿,是个美人儿;这只小的却是一双黄眼睛,尖嘴猴腮坏脾气,动不动就一爪子。虽然明白俩个不是一只,但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这小家伙从天而降,柳桃也就额外喜欢它,还叫它白糖糕,并且有信心把它养成大白糖糕那样的美猫。

    柳桃就抱着这只小的去厨房给它找鱼吃,灶上早准备了鱼汤拌饭,一会儿小东西就肚皮滚圆,吃饱喝足就在柳桃膝盖上打起瞌睡来。柳桃兜着它,有一句没一句和灶上的婆子商量晚上的菜,她不愿意呆在房间里,一个人太冷清了。

    一会儿外面通报说有人递口信来了。柳桃抱着猫儿出去,回到厅堂见到一个脸儿黄黄的瘦子,身上穿得十分富贵形容却十分猥琐,两粒绿豆眼,很难叫人相信这就是珍宝斋大东家平九。

    柳桃年幼,按长辈礼节向平九行礼问好,平九内心暗暗升起一股占了李春便宜的爽劲,又替柳桃可惜,这么漂亮又懂事的小姑娘配那粗人真是糟蹋了啊!

    等九爷发散的思维拉回来说正事。柳桃就听懂两件事,一是李春最迟后天能回来,二是柳家已经对外宣布了家里大姑娘的死讯。

    柳桃低着头,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谢谢平九爷跑一趟,只白糖糕被她手抓紧了不舒服叫两声。见一个自己女儿般年纪的娇嫩小姑娘眼睛里泪光盈盈却忍住不掉出来,平九心里也怪别扭着,暗骂了两声李春好死不死祸害好好一个小姑娘儿,口里安慰了几句告辞。

    自从购买留园一事让平九对自己的眼光品味产生深刻怀疑后,他没事就要在肚子里骂李春一千遍好找回自信。而且平九膝下有一对双胞胎女儿,是他最宠爱的玉姨娘所生,一对姐妹花万幸随母,长得如花似玉的,俩个只窥见了李春一面就春心荡漾,大着胆子撺掇着姨娘来说想嫁给此人,而且是姐妹共嫁!

    虽然自家只是个商户但那不是一般的小商户好吧,自家是壕是壕啊!也要脸面的啊,唉,家门不幸,真是气死爹了。平九火速把玉姨娘赶到乡下庄子里去,既然两姐妹如此友爱愿意伺候一个男人平九就把这一对姐妹花定给了姜侍郎做八姨娘和九姨娘。

    平九愤懑地想李春这粗人到底哪里好,不过是身高体壮、笑起来一口雪白牙齿,放纵不羁的盗匪气让这些弱质女流迷了心眼罢了。

第一百二十章 小桃对不起

    柳桃自然听不到平九爷在肚子里帮她骂李春解气,只抱着白糖糕默默坐着滴眼泪。她知道自己踏出家门的瞬间就和这世间的礼法算背道而驰了,有些事情比如小俩口并肩而走、未婚男女赠花而戏甚至是暗夜里爬墙都算风流韵事甚至雅事,但有些事摆到明面上世情就没有那么宽容了。

    “大姑娘,这以后就是没你这个人了?”小甲搓着双手,心里十分为柳桃抱不平。家里什么事情都是大姑娘做,老爷太太怎么这么狠心呢,大姑娘百般的好就这样一下抹掉了。

    唉,说来说去还是要怪李春,他招惹谁不好偏偏要招惹大姑娘呢。小甲心里想着嘴里就说出来了:“大姑娘就不该看上李春,他有什么好叫大姑娘受这种罪。”

    柳桃难过着也没在意他说的话,她不是个自怜自叹的性子,自己认定的路咬着牙也要走完,擦了眼泪叮嘱小甲以后言行更加要谨慎。

    李春第二日午时就回来了。他回来时柳桃正抱着白糖糕仰着头看柿子树上挂着的果,红彤彤的好像一个个小灯笼,喜气得很。

    柳桃琢磨着是不是要找架梯子来摘柿子,这柿子看着不怎么甜,应该是用来晒柿饼更相宜的那种。胡思乱想着听见臂弯里白糖糕“喵呜”一声才察觉来了人,转头一看他站在门边要进不进,眼都不错的看着自己,也不知道看了自己多久了。

    俩个人就这样一个攀着门,一个抱着猫儿对望。童年,少年时的景象如同潮水纷至沓来,似乎和眼前人分毫不差,又似乎总有了不同。

    柳桃记忆里他从小就高出自己一截,虽然瘦但是遇事总把自己揽在身下严严实实保护着,如今他身躯更加高大,一身青布短衣下可以看见健壮的肌肉把衣衫撑得满满的,又有一股年轻男子昂扬矫健的体态,让人觉得他是个完全可以依赖的成熟男人了。

    但是他看着自己,眼睛里依然满满是倾慕和眷念,还有那种生怕自己断两根头发的小心翼翼。在他的世界里明明白白只有自己独居高位,万物俯首。

    如果自己不说话,他大概会一直站着不敢进来吧,柳桃吸口气,说:“小春哥,你回来了。”

    听了这话他果然如同一条听到主人召唤的大狗急步过来,一下就把自己抱紧了。白糖糕被挤得喵喵大叫着抗议,从柳桃怀里跳下跑了,柳桃听他喃喃了半天,最后说的是“小桃,对不起。”

    他是挺对不起自己的,叫自己这么伤心,叫自己这么为难,可是自己就是喜欢他。柳桃伸出胳膊搂紧他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最后在他胸口一边蹭着眼泪,一边抽噎着说:“你别以为我就只能靠你了,呜呜,我才不是一个人,我有白糖糕;呜呜,你要是欺负我我就不喜欢你了,我就带着白糖糕走。”

    李春被她这小小的倔强弄得心尖子都疼,疼得一身都发软了,只加倍的低声下气:“你千万别不喜欢我。小桃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就去死。”

    白糖糕跳下来并没走远,它跳到边上石桌子上蹲着,尾巴盘在脚前,看着俩人后打了个哈欠,似在鄙夷这一对说傻话的傻瓜。

    “小春哥你事情办完了吗?”柳桃在他身上闻到一种类似放过鞭炮后的硝石火药的味道。他急忙点头,并且为自己久不在她身边再次道歉,反复保证:“小桃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柳桃叹口气,只依偎在他怀里,满心一种柔软的酸楚。俩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说到太阳下山凉起来了就进屋子说,始终手握着手,白糖糕在边上转来转去,感觉到了严重的危机,怎么,这个人一来自己就没有位置了吗?

    在白糖糕好几次的努力之下柳桃总算低头看它一眼,然后捞起它给李春看:“小春哥它来的好巧的,我觉得它一定就是大白糖糕投胎转世来找我了。”

    白糖糕朝李春舞着爪子,李春毫不客气在它脑门上崩了一下,声音之响亮叫柳桃目瞪口呆,趁着她还没反应过来李春一把拎过白糖糕:“这猫一点眼色都没有,一边去。”自己和小桃还没说够话呢,小桃哪里有多的注意分给它。

    柳桃不知道他连一只猫的醋也要吃,看着白糖糕嗷嗷叫着却飞快的缩到角落也不敢过来大是心疼,想过去抱猫却被李春拦住:“小桃别管它,咱们继续说话,我跟你说啊——”

    柳桃挣扎了两下,无奈眼前这个更会撒娇一些,三把两把就把她的注意力从白糖糕身上拉过来,白糖糕蹲角落里求关注无果后卷起尾巴落寞的自己去厨房找小鱼干去了。

    晚饭是柳桃做的,问李春想吃什么他只看着她痴笑,什么都不想吃,柳桃就很简单的下了两碗面,灯下两人头碰头坐着吃饭再家常不过的情景于他们俩人却是好不容易。

    柳桃还只吃了第一口边上那人就稀里哗啦已经全部吃完了,想来在外面哪里有那么容易的,逮着有吃的就赶紧下肚。她叹口气从自己碗里拨面条:“我还分你一些。”李春赶紧阻止她:“不用不用我饱了的。”

    柳桃又吃了两口,被他目光炯炯的盯着实在吃不下了,她放下筷子:“你别这样看着我,你这样我怎么吃得下。”

    他大受打击一般低下头,身体还缩了缩,一副自己给她惹了麻烦很抱歉很可怜的样子。柳桃又吃了两口、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烦气躁,大约是被他那种可怜样子弄的,“啪”的一声她用力放下筷子怒目他:“你做出这个鬼样子干嘛?”

    ?!李春虽然不是很明白自己哪里又不对了,但小桃不高兴了就肯定是自己错了,他小心翼翼的开口:“你先把面吃了再骂我好吗?要不面条就凉了。要不我先去隔壁房间?”

    “不用了,我吃不下”始终有什么堵在心口。

    柳桃坐在房间里发呆,自己不是这种不讲道理的人啊。眼前灯火一暗,李春低眉顺眼的进来,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叫她一股无名火起:“怎么了?”有什么话就说啊。

    “小桃你要吃点心么?”

    柳桃摇头,她双手捧着头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白天看见他时还高兴得不得了,俩人亲亲热热的,怎么突然就不开心了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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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马,一心一意,谁料风波平地起,拆散鸳鸯各一方。历经离别终相聚,不负一生一世一双人。桃李灿春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桃李灿春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桃李灿春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