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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杉行全文阅读

作者:冬月初弎     青杉行txt下载     青杉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10 我愿对你负责

    沈青杉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迷迷糊糊的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门开时,她已经昏厥过去多时了。

    魔医神色复杂地盯着她,许久,才抓着衣襟,拖死狗似的把她拖进屋里。

    沈青杉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西屋的地上。

    屋里空荡荡的,堂屋的桌子上放着一碗水,一碗煮山药。

    她趔趄地扑过去,端起水一饮而尽,又把山药连皮吃了个精光。

    缓过劲来,头重脚轻地出了门,四处寻找。

    云冽被丢在门外的空地上,还没苏醒。

    沈青杉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抬手往他鼻端探去。

    呼吸均匀,脉搏跳动的节奏很平和。

    沈青杉腿一软,跪坐在地,两手撑着地面,栽着脑袋,重重地粗喘。

    他的命,保住了。

    魔医躺在桂花树粗壮的枝桠间,定定地瞧着沈青杉,邪性的眸子眯成窄窄一线,若有所思。

    “他死不了。”

    沈青杉循声望去,焦急问道:“他什么时候能醒?多久能痊愈?”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大哥和四哥一定急疯了,容州的情势也不知如何了。

    还有岳渊停,也不知他去了哪里,生死如何。

    魔医沉默了许久,忽然屈指一弹,一颗鹌鹑蛋大小的药丸,准确无误地落入沈青杉怀里。

    “这是子母连心蛊,只要你肯吃下,我保证,你的心上人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

    沈青杉不假思索,拈起药丸就往嘴里送。

    “慢着!”魔医冷声喝止,邪笑道,“你不问问这是什么东西么?”

    沈青杉垂眸看着云冽,弯了弯唇,平静地道:“只要能救他,我死都行。”

    魔医瞳孔一缩,冷厉地道:“所谓子母连心蛊,乃是以子蛊寄生于人体,中蛊者若要活命,需以鲜血喂食母蛊。”

    “若母蛊三日未得鲜血饲喂,子蛊便会啃食中蛊者的五脏六腑。”

    顿了顿,魔医阴恻恻笑道:“你若服下子蛊,便再不可离开此处,否则五脏六腑便会被子蛊啃咬殆尽,痛苦而死。”

    “小姑娘,你可想好了,子母连心蛊,唯死可解。”

    沈青杉怔了一瞬,忽而笑了。

    “我原就是侥幸捡回一条命,多活这两年,已是占了便宜。死便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魔医的注视下,沈青杉将药丸塞进嘴里,一口吞下。

    魔医紧缩的瞳孔瞬间放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片刻,蛊虫发作,沈青杉心口剧痛,仿佛被千万只虫蚁啃咬。

    她疼得蜷缩成一团,死死地按着胸口,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半张着,嗬嗬地喘着粗气,短促剧烈。

    剧痛令她控制不住地扭动翻滚,死命地捶胸口,痛呻被堵在喉咙里,如濒死的困兽。

    魔医神情复杂地看了许久,才跳下树,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铁盒子,打开盖子。

    盒子里是一条胖墩墩的虫子,长着长长的触须和几十对足,黑乎乎的,很恶心。

    魔医抓起沈青杉的手,用匕首在她掌心里划了一道口子。

    鲜血滴到虫子头部,它立即蠕动起来,翕动着嘴巴吸食鲜血。

    随着母蛊吸到血液,子蛊被安抚下来,不再撕咬。

    沈青杉的眼睛无力地半眯着,冷汗淋漓,呼哧呼哧地急喘。

    半晌,狼狈不堪的少女,用尽全力撑起虚弱的身子,端端正正地跪着,平静地磕了个头。

    “请前辈救我夫君性命,送他出山。不要告诉他,我曾来过。”

    她注定要埋骨于此,与其让云冽沉溺于痛苦中不可自拔,倒不如让他以为,他是撞了大运为人所救,与她毫不相干。

    魔医眼睁睁地瞧着那清瘦的身影,吃力地站起来,蹒跚走进屋里,脚步虽慢,但从未停顿,也不曾回头。

    半晌,他才醒过神来,跳下桂花树,把云冽带走了。

    沈青杉席地而坐,心里空荡荡的,茫无头绪。

    中了蛊,只能被困死在这片山谷。

    云冽的生死、沈家的安危、朝中的局势、天下的兴亡,她都无能为力了。

    ——

    每天早晨,魔医会取一滴沈青杉的鲜血,滴入饲养母蛊的铁盒子里,给她留下一颗药,之后就离开竹屋,直到傍晚才回来。

    第七天,魔医回来时,带来一封血书。

    沈青杉一眼便认出,那是从云冽的衣衫内衬上撕下来的布料。

    “救命之恩,来日必报。”

    简简单单八个字,是云冽的手迹。

    沈青杉心口一梗,眼皮子一沉,潸然泪下。

    魔医跳上桂花树,吹起了竹笛。

    沈青杉没听过那首曲子,但能听出其中深藏的缱绻情意,倏忽间,又变成滔天的恨意。

    随着恨意愈燃愈裂,魔医忽然一把捏碎竹笛,从树上跌落下来,吐了一口血,仓皇闯进屋里,重重地甩上门。

    沈青杉撑着虚弱的身子,想过去看一看,但手还没搭上门,就被一道厉斥喝退。

    “滚!”

    沈青杉也不恼,平静地离开。

    她折了许多柳枝,撸掉叶片,编成一个口小肚大的篮子,又斜插一圈顶端削尖的粗树枝。

    往篮子里扔了些山药,把篮子投入水中。

    能不能捕到鱼,沈青杉并不在乎,她只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打发漫长的时日罢了。

    天黑后,沈青杉开了门,走到西间的墙根下,在柳条编成的垫子上躺下。

    三间竹屋,中间没有隔断,也没有帘布遮挡。

    魔医侧卧在东屋的竹榻上,听见动静,没动弹,也没出声。

    长夜漫漫,如死一般沉寂。

    早晨,沈青杉醒来时,魔医已经不在屋里了。

    她将桌子上的半碗煮山药吃了,不紧不慢地去看鱼笼。

    一无所获。

    沈青杉并不失望,蹲在水边洗了把脸,神态平静地去屋后。

    屋后是大片药圃,一眼望不到尽头。

    她安安静静地薅草,时而停下来,出一会子神。

    要说不后悔,那绝对是假的。

    她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初能够专心致志地跟着师父学医术,兴许今天就不会落到这个局面。

    魔医正坐在房顶上喝酒,视线中忽然闯入一道清瘦的身影,他眉心一蹙,眼底弥漫起浓重的痛苦。

    半晌,他忽然清冷出声:“你叫什么?”

    沈青杉闻声抬头,只见魔医背光坐着,眉目笼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她还没回答,就听魔医自顾自道:“阿丑,以后你就叫阿丑。”

    沈青杉抿了抿唇,抬起手背抹了下脸。脸上的伤口结了痂,纵横交错,不用看都知道一定很丑。

    她低眉敛目,平静地道:“多谢前辈。”

    魔医瞳孔一缩,惊讶地问:“你不恨我?”

    沈青杉摇了摇头,复又低头薅草,声线平稳,风轻云淡。

    “若非前辈出手相救,我夫妻二人早已丧命。”

    魔医定定地瞧着沈青杉,满眼不可思议。

    顿了顿,固执地追问,“我逼你毁容,给你下蛊,害你二人天各一方,你也不恨我?”

    沈青杉抬眸望过去,淡淡笑了:“只要他活着,我怎么样都好。”

    魔医忽然从屋顶上一跃而下,死死地盯着沈青杉的眼睛,仿佛要从中看出些许虚伪来。

    沈青杉不躲不避,任由他打量。

    魔医趔趄着倒退几步,嘴唇翕动,念念有词。

    “不!不可能!”

    “我不信!假的!都是假的!”

    他仓皇而逃,仿佛身后有恶鬼索命似的。

211 她答应了

    沈青杉一头雾水,但没理会,继续慢悠悠地拔草。午膳后,沈青杉回屋小憩。

    西屋的南墙下竖着一个竹制书架,上面放着上百本医书。

    沈青杉走过去,随手抽出一本。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看医书,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翻了几页,一副图像忽然跃入眼帘。

    “回春兰,性温,味辛,入肺、胃经。有活血散瘀、去腐生肌之奇效,可令伤口快速愈合,不留疤痕。”

    图像描绘着回春兰的样子,有小字注解,以及配伍方法。

    沈青杉想起,屋后就种着大片回春兰。

    但她浑没在意,读过之后,便漫不经心地翻页。

    魔医命她划破脸,她若是偷偷治好,触怒于他,指不定他会怎么报复自己呢。

    看了会儿书,倦意上涌,她便将书随手放在枕边,沉沉入睡。

    傍晚,魔医回来了。

    看到书架有动过的痕迹,再瞟了眼柳条垫子上的书册,眼底划过一抹轻蔑又讽刺的冷意。

    次日清晨,取血喂养母蛊过后,魔医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

    荷包落地,他没察觉,疾步走了。

    沈青杉挑了挑眉,捡起荷包,随手往桌子上一放,自顾自去侍弄药圃。

    当晚,魔医没回山谷。

    次日傍晚回来时,看到安然放在桌子上的荷包,他不禁蹙了蹙眉,疑惑地朝西窗望去。

    窗外的灶台上,丑姑娘正在煮山药。

    她侧对窗口坐着,单手托着下巴,神情怔忡,不知在想什么。

    魔医咧了咧嘴,阴冷地哼笑了声。

    算她识相!

    她若是敢趁机带着母蛊偷跑,出不了山谷,就会五脏六腑碎裂而死!

    ——

    沈青杉原本以为,魔医行事偏激,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折磨她。

    但没想到,与他相处竟然不难。

    魔医一向早出晚归,很少搭理她。

    一晃眼,一个月过去了。

    这天清晨,沈青杉忽然觉得有些恶心,才吃了两口山药,便忍不住呕吐起来。

    她愣了一下,猛然想起,月信已延迟半个月了。

    难道……

    她颤抖着手,给自己把脉。

    往来流利,如盘走珠,正是喜脉!

    沈青杉呼吸一滞,心跳为之一顿,继而扑通狂跳起来。

    她颤抖着手抚上小腹,轻柔地摩挲,嫣唇哆嗦地厉害。

    水润的眸中,被狂喜占据,但只短短一瞬,又浮起了莫大的担忧。

    没想到只是几度春风,她竟然怀了云冽的骨肉。

    历经受伤、落水、中蛊,这娃儿命可真大,竟还好好地长在她腹中。

    只是魔医偏激暴戾,喜怒无常,他能让她平安生下孩子么?

    而她身中子母连心蛊,能活到哪一天尚未可知,这孩子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虚掩着的房门忽然开了,魔医裹着一身冷意,面无表情地走进来。

    沈青杉的心,猛的悬了起来。

    就在这一刹那,她什么都豁出去了。

    孩子既然来了,那她就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

    魔医打开铁盒子,取出银针,抓过沈青杉的手,在她指尖扎了一下,挤出一滴血。

    鲜血滴到母蛊头部,它立即蠕动起来,很快血便被吸食干净。

    沈青杉一阵反胃,险些呕吐出来。

    她死命地压制着,攥着拳,指甲用力掐着掌心。

    魔医喂过母蛊之后,收起铁盒子,一言不发地走了。

    沈青杉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呕得浑身冒汗,头晕眼花。

    缓了半天,她拖着虚软的身子,慢吞吞朝河边走去。

    如今怀了身子,单靠着水煮山药,胎儿长不好,必须得好吃好喝,才能生下健壮的娃娃。

    沈青杉砍了一根竹竿,将一头削尖,提着竹竿上了小舟。

    顺水缓缓飘荡,双眼死死地盯着水面,伺机而动。

    水面下,一道暗影缓缓游动。

    沈青杉双手握着竹竿,猝然发力,朝着暗影快速刺去。

    提起竹竿一看,一条尺来长的草鱼,被牢牢地钉在竹竿上,正甩动着尾巴死命挣扎。

    沈青杉大喜,取下鱼扔进小舟,继续捕捉。

    一上午捕到四条鱼,她捡了一条最大的,给自己熬了一锅鲜美的鱼汤,和着山药,美滋滋地吃了一顿。

    另外三条鱼,清理干净,穿上草绳,吊在竹架子上晾晒。

    下午,沈青杉砍了一大捆竹子,给自己做了张竹榻。

    天越来越冷了,虽然有柳条编的垫子,但地面湿凉,对安胎不利。

    她又做了一张弓,一大把竹箭,用来打猎。

    傍晚,魔医划舟渡河。

    才下小舟,就察觉到了小屋的变化。

    门前大片的空地上,竖着一副崭新的竹架子,晾着三条鱼。

    那丑姑娘正在削竹子,笨重的砍柴刀,在她手里竟显得轻巧又灵便。

    边上,一张崭新的竹榻,做工略显粗糙,但还算有模有样。

    “你在做什么?”

    沈青杉削着竹箭,淡淡答道:“弓箭,打猎用。”

    “你会打猎?”魔医眼里流露出浓浓的讥嘲。

    沈青杉弯唇笑了笑,手腕一翻,靠在竹榻边上的弓便到了手里。

    她信手拈起一支箭,眯着眸子看向天空。

    这里花开成海,树木繁茂,飞鸟繁多。

    沈青杉弯弓搭箭,瞄准一道掠过半空的黑影,手一松,竹箭“嗖”的一声,快如闪电地飞驰,准确无误地射中黑影。

    鸟连着竹箭跌落在地,扑棱了几下翅膀,不动弹了。

    魔医眯了眯眸子,若有所思地瞧着她。

    沈青杉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捡起鸟,回到原处,继续做竹箭。

    魔医静静地看了会儿,抬步进了屋。

    沈青杉做完最后两支竹箭,将竹榻搬回屋里,把柳条垫子放在榻上,又出去了。

    魔医看了一眼,没作声。

    沈青杉将那只鸟处理干净,加上三条鱼,切半根山药,一锅炖了。

    她盛了一大碗,端进屋里,放在桌子上,淡淡地道一声“前辈,请用膳”,就转身走了。

    这里没有厨房,只有一个石块垒的灶台,在西屋外的空地上,阴天下雨便无法开火。

    沈青杉在灶台边坐下,就着灶台的余温,静静享用晚膳。

    说实话,没有油盐酱醋,这锅汤的滋味并不好,甚至还有些腥气,熏得她连连干呕。

    但为了活下去,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不得不死命地忍着,尽可能多吃些。

    屋里,魔医闻着幽幽袅袅的香气,恍然出神。

    良久,他忽然拂袖而起,看都没看那碗汤一眼,掉头冲进了暮色中。

212 当场抓包

    次日,沈青杉继续捕鱼、打猎,用罢膳,在房前屋后走走,挖些野菜调剂口味,去药圃找安胎的药物。

    为了防止魔医发现,她没敢熬药,只得强忍着苦涩,将安胎药物生嚼吞咽。

    每一天傍晚,魔医回来时,都会发现竹架子上晾晒的鱼和鸟越来越多,偶尔还会有野兔子、野鸡、蛇,甚至麂子、野羊、鹿等大兽。

    他常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底满是困惑。

    这个丑姑娘,他看不懂。

    天一日凉过一日,转眼便入了冬。

    这天傍晚,魔医带回来一个大大的包袱,往沈青杉的竹榻上一扔,一言不发地回了东屋。

    沈青杉打开一看,竟是一床松软厚实的被褥,几件厚衣裳。

    她欣喜地笑了,朝着东屋喊了一声:“多谢前辈!”

    这段日子,她盖的是破褥子,穿的是魔医扔掉的破衣烂衫,东剪一块西撕一块,勉强拼凑而成。

    魔医没应声,闭着眼睛,盘腿打坐。

    今天收获颇丰,竟猎到一头半大的野猪。

    沈青杉烤了一条野猪腿,照例放在桌子上,打了声招呼。

    魔医从不吃她做的食物,她也不在意,反正做得多,给他留一份,他不吃,那她明早热一热,早膳就有了。

    然而,今天沈青杉招呼过,魔医竟从东屋走了过来,在桌边坐下,拿起匕首,割了块烤肉,慢条斯理地咀嚼。

    不说好,也不说赖,默默地吃了一大半。

    沈青杉浑不在意,收拾干净桌子,铺好床,和衣而卧。

    次日清早,取血喂过母蛊,沈青杉拿起弓箭,照例往后山去。

    魔医看着她,欲言又止。

    沈青杉挑了挑眉,等了片刻,没等来吩咐,便径自走了。

    魔医幽幽地盯着她的背影,目光落在她后腰的部位。

    片刻,凄苦地摇了摇头,跳上小舟,离开了。

    傍晚,沈青杉正在院子里宰杀野羊,魔医回来了。

    他背回一个更大的包裹,一言不发地进屋。

    不大会儿,屋里便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

    沈青杉平静地切割羊肉,用草绳穿好,晾在竹竿上。

    忙活完,把院子打扫干净,进屋一看,只见西屋的墙壁,订上了一层牛皮。

    魔医正坐在桌边喝水,额上沁着一层细密的薄汗。

    沈青杉既诧异,又有些感激。

    “多谢前辈。”

    魔医眼皮子都没抬,没搭理她。

    沈青杉讨了个没趣,撇撇嘴,转身去外头做饭。

    才刚生了火,窗口忽然飞出来一个小包裹。

    沈青杉捡起包裹,打开一看,里头是用油纸包好的盐和糖。

    她摩挲着小腹,眯着眸子笑了。

    紧绷了许久的心,安然落地。

    魔医虽然还是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但他给她衣物被褥,甚至还带回盐和糖,也肯吃她做的食物,那代表他暂时不会伤害她。

    与世隔绝的日子,漫长、清冷。

    沈青杉每天忙于打猎捕鱼,储备食物。

    魔医依然早出晚归,但每一次他回来,小屋就会发生一点点变化。

    第一场雪来临之前,小屋的四面墙都订上了牛皮,窗户糊上了明纸,不再漏风。

    西屋的西南角,搭起了两间竹屋,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储物间。

    油盐酱醋渐渐齐备,还存着一缸精米一缸白面。

    木质的案板、竹制的瓶瓶罐罐、小板凳,甚至还多了一张竹制的摇椅。

    竹屋里的家什越来越多,越来越有烟火气。

    转眼,冬去春来。

    沈青杉与云冽九月中旬圆房,算算时日,五月底便该临盆了。

    怀上身孕两个多月后,沈青杉就知道,自己怀的是双胎。

    任凭她再如何小心,换上春衫后,肚子就彻底藏不住了。

    魔医常常盯着她那圆滚滚的肚子,眼神飘忽,仿佛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中。

    沈青杉隐隐约约地猜出些什么,这个偏激古怪的男人,很可能曾经历过一段痛苦的感情。

    不过两人心照不宣,都没过问对方的私事。

    随着身子日渐沉重,沈青杉行动不便,无法打猎,甚至连煮饭都很吃力。

    魔医不再早出晚归,每天打猎、煮饭,默默地照顾她。

    四月底的一天,他忽然端来一碗药,往桌子上一放,没作声。

    沈青杉疑惑地端起碗一闻,认出其中几味是安胎药。

    她心下一松,便将药一口喝干。

    魔医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问:“你不问问这是什么?”

    沈青杉双手搭在肚子上,温然含笑:“前辈若要害我,我这会子尸骨都该化了。”

    “你一向如此轻信于人?”

    沈青杉苦笑,她再有个把月就该临盆了,不信他,又能如何?

    魔医似乎有些尴尬,讪讪地道:“你身怀双胎,极易早产。这药能助你安胎,将腹中孩儿保到足月。”

    沈青杉闻言,心头不禁一凛,寒意涔涔。

    她一直在尽可能瞒着,不让自己表现出半点异样。

    没想到,他竟然连她怀了双胎都知道。

    魔医将沈青杉那一闪而逝的慌乱瞧了个正着,讥笑道:“班门弄斧!”

    沈青杉哑然,又觉得自己委实可笑,尴尬地咧了咧嘴。

    魔医没再挤兑她,端起药碗走了。

    次日,他一早便离开了。

    傍晚回来时,带来一包小娃儿穿的衣裳和两匹布料,没等沈青杉道谢,他就面无表情地进了厨屋。

    沈青杉将大红色绣满福字的小兜兜贴在腹部,眉眼间流溢着如水的温柔。

    一阵强有力的胎动,将薄薄的衣裳顶出明显的动静。

    沈青杉“哎呀”叫了一声,伸食指轻轻戳了戳鼓起的一块,笑吟吟道:“别急呀!乖乖在阿娘肚子里待着,等到了日子再出来。”

    小娃儿仿佛感应到母亲的声音,小脚蹬得更起劲了。

    晚膳罢,沈青杉扶着腰,吃力地在前院散步。

    魔医站在桂花树下,眯着眸子远远望着她。

    等她走进了,他忽然叫了她一声。

    “阿丑。”

    沈青杉有些愣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阿丑。”魔医又叫了一声。

    “哎!前辈有何吩咐?”

    魔医拧了拧眉,忽然觉得“前辈”这个称呼,有些刺耳,让他很不舒服。

    “孩子叫什么名字?”

    “嗯?”沈青杉又是一愣,很快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还没想好呢。”

    “林林,楚楚。”

    沈青杉蹙了蹙眉,小声念了两遍。

    是他心里那位姑娘的名字吧?

213 求皇上取消赐婚

    她心下不禁有些反感,继而松了一口气。

    也好,若他能因此而对两个孩子多一分怜爱,孩子们的日子也好过些。

    “多谢前辈赐名。”

    魔医眉心拧了拧,一言不发,掉头进屋。

    沈青杉奇怪地嘀咕了声,没去管他,自顾自散步,直到有些累了,才进屋休息。

    日复一日,平静如一潭死水,不起半点波澜。

    五月底,沈青杉发动了。

    魔医给她喝了一碗药,剧烈的疼痛大大减轻,两个时辰后,她平安诞下一对龙凤胎。

    听到婴儿啼哭的一刹那,一向冷漠的魔医,竟激动得双手颤抖,泪如雨下。

    他抱着血糊糊的孩子,屏气凝神,宛如托着易碎的琉璃,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孩子脏兮兮的小脸。

    沈青杉默默地瞧着,鼻子一酸,泪水潸然而落。

    她和云冽的孩子,终于平安来到了世上。

    魔医笨拙又细心地照顾两个小婴儿,除了哺乳之外,几乎都是他在照顾,就连夜里,都是他搂着两个小娃娃睡觉。

    孩子长得很快,一天一个样,渐渐的会笑出声来,会吃手吃脚,牙牙学语。

    这天,沈青杉打猎回来,只见魔医坐在摇椅上,两条腿上各坐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他正耐心地教孩子说话:“林林,楚楚,叫爹,叫爹爹。”

    沈青杉眉头一皱,无比反感。

    孩子们的父亲,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是守卫河山百姓的大英雄。

    孩子们看见沈青杉回来,挣扎着从魔医腿上爬下来,手脚并用地朝她爬去。

    “娘!娘!抱!”

    沈青杉放下猎物,将两个孩子抱起来,亲了又亲。

    “今天有没有乖乖?有没有打架?妹妹有没有欺负哥哥?”

    魔医站起身,捡起猎物,跟着沈青杉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往家走。

    “楚楚这小坏蛋,什么都要抢哥哥的,还打哥哥呢。”

    “林林啊,你可是小男子汉,天天被妹妹欺负哭好几回,丢脸不?”

    魔医眉眼间满是慈爱的笑意,若是外人见了,谁不当他是两个孩子的亲生父亲?

    沈青杉随口说道:“那有什么丢脸的,我小时候也天天打我哥。”

    魔医笑道:“你小时候也这么凶?”

    顿了顿,摇着头,一本正经地叹气,“哎呀,楚楚随你,长大了也是个凶婆娘,那可如何是好?”

    沈青杉瞪他一眼,没搭理他,抱着两个孩子进屋,教他俩学说话。

    魔医站在门口,慈眉善目地瞧着母子三人,胸腔里涌动着浅浅的细流。

    他的眼神渐渐飘忽起来,暗流涌动,埋藏着深不见底的痛苦。

    若他的孩儿能有幸来到世上,今年该八岁了。

    魔医沉沉地喘了几声,目光渐渐平静下来。

    他深情地凝视两个粉白可爱的小团子,怜爱之情,溢于言表。

    万幸,他有林林、楚楚。

    还有阿丑。

    原就是过了今日没明日的人,能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女人作伴,一双聪明伶俐的儿女承欢膝下,该知足了。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

    转眼间,两个孩子已经会满山跑了。

    魔医对兄妹俩极其溺爱,百依百顺。

    倒是沈青杉,对孩子们管教得极其严格。

    孩子们才刚会说话,魔医就教他们认药材、背歌诀、养毒虫,一身本事倾囊相授。

    在魔医的要求下,沈青杉也跟着潜心学了几年。

    满屋子医书,她在无聊之下,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加上有冯晋才的教导,基本功颇为扎实,学起来事半功倍。

    转眼,来到山谷已有五个年头,孩子们都过了四个生辰。

    除却刚服下子母连心蛊时受过一回罪,五年来沈青杉每日以血喂养母蛊,子蛊再没发作过。

    她以为,这辈子会平淡如水地度过,最终埋骨于此。

    然而,近来魔医的脸色越来越差,性情也越来越暴躁。

    孩子们学得不好,他会大发雷霆,严厉呵斥,甚至罚他们不许吃饭。

    沈青杉虽然觉得管教孩子严格些才好,但心里到底存着一丝疑惑。

    这天,魔医又发了一通火,训得两个孩子哭天抹泪。

    他拂袖而去,半个时辰后,又脸色灰败地回来了,抱着两个孩子,轻声细语地安抚。

    “爹爹好吓人!楚楚害怕!”

    小女娃扁着嘴儿,小脑袋抵着魔医的额头,泫然欲泣。

    “都是爹爹不好,爹爹不该乱发脾气。”

    魔医心疼得厉害,小心翼翼地拍着楚楚的后背,亲了亲她肉呼呼的脸颊。

    沈青杉翻了个白眼,近来这种情况越来越多,她已经见惯不惯了。

    小孩子伤心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被哄好了,兄妹俩牵着小手,摘花扑蝶去了。

    魔医幽幽地看着俩孩子的背影,神情复杂,怜爱、不舍交织翻滚。

    “孩子还小,才四岁,逼得这么紧做什么?”

    沈青杉既不满又不解,明明魔医以前最是溺爱孩子,这半年来,一反常态,当起了严父。

    魔医长长地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定定地瞧着沈青杉。

    半晌,他才嘶哑地道:“若是不学好本事,我怎能放心让他们出谷?外面的人坏得很,我怕我不在,他们会被人欺负了去。”

    沈青杉挑了挑眉,疑惑地道:“出谷?你要让他们俩上哪儿去?”

    魔医愀然而叹,摇了摇头,低落地道:“我去闭关。”

    这半年来,他闭关的时间越来越久,每每出来,精气神都会有所好转,但过不了几日,又会渐渐变差。

    瞧着魔医鬓边不知何时染上的浅霜,沈青杉恍然惊觉,短短五年,他仿佛老了十几岁。

    他分明才三十出头的年纪,背竟然有些微驼了。

    沈青杉心头掠过一丝不安,瞬即又释然,暗笑自己胡思乱想。

    他可是魔医,活死人肉白骨。云冽那么重的伤,短短七日,便能写字,他真要是有什么不适,自己早就治好了。

    想到云冽,沈青杉心口狠狠一拧。

    快五年了,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还没见过他们的孩子呢!

    也不知今生今世,还有没有夫妻重逢、父子相见的一日。

214 三堂会审

    入夜。

    两个孩子依偎在沈青杉怀里,困得直揉眼,却迟迟不肯入睡。

    “阿娘,爹爹为什么又去闭关了?”

    “我想要爹爹搂着睡。”

    龙凤胎是魔医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格外依赖魔医。

    每每魔医闭关,孩子们便无精打采,寝食难安。

    沈青杉叹了口长气,苦笑连连,只得两只手不停地轻拍孩子们的后背,尽可能安抚他俩。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们才闷闷不乐地入睡。

    临睡前,嘴里还念叨着爹爹。

    想到魔医鬓边那遮掩不住的白发,沈青杉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股浓重的不安。

    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提着灯笼,去后山查看。

    后山有个石洞,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挡住,很是隐蔽,孩子们并不知道。

    石洞又浅又窄,只有一间屋子那么大。

    才靠近洞口,沈青杉便听见粗重的喘声,和竭力压抑的低嘶,像魔医的声音,但有些奇怪。

    沈青杉心口打了个突,提气戒备,撩开藤蔓,小心翼翼地走进石洞。

    灯笼幽黄的光芒,照出一条暗色人影,匍匐在地,死狗似的残喘。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有股子怪味,似甜非甜,似辛非辛。

    沈青杉蹙了蹙眉,心底划过一抹悚然——有毒!

    她轻唤了两声:“魔医!魔医!”

    暗色人影抬起头来,眯着眸子看向沈青杉,良久,迷茫的眼神才聚焦。

    “阿丑,你怎么来了?”魔医吃力地道,一开口,唇角已经干涸的血迹又被鲜血濡湿了。

    沈青杉放下灯笼,快步走过去扶他。

    “别碰我!”魔医严厉呵斥,声音陡然拔高。

    这一嗓子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急喘,嘴唇翕动,声音却低弱无力。

    “有毒。”

    沈青杉眉头拧得死紧,这几年跟着魔医学医习毒,她闻得出来,这是极其复杂的毒。

    凭她如今的功力,解不了。

    沈青杉只得蹲在一旁,皱眉问道:“你中毒了?怎么解?需要什么药,我去找。”

    魔医幽幽地瞧着她,开合不停的唇,活像离水的鱼,每喘一口气,都要耗费极大的气力。

    良久,他脸上浮起一抹带血的笑容:“阿丑,我可能……要走了。”

    沈青杉怔了怔,眼眶忽然有些泛酸,不知不觉中,鼻音沉得厉害。

    “你上哪儿去?孩子们刚才还嚷嚷着要爹爹抱着睡呢,你快起来,回家带孩子去,别偷懒。”

    沈青杉如何听不出来,魔医说的走,是一去不回。

    将近五年的相濡以沫,他从最初的阴狠冷厉,慢慢变得温柔软和,对孩子们全心全意爱护,对她也称得上关照有加。

    他们已经活成了一家人。

    魔医的眸子半眯着,闻言咧了咧嘴,森白的牙齿染着血,那血竟是暗紫色的。

    “我……怕是不能再照顾……”

    “别说话!”

    沈青杉容色沉沉,眉头皱得死紧,用灯笼的把手将魔医的身子撑起来,而后盘腿坐在他对面。

    “孩子们离不开你,你若是走了,他们天天哭着闹着问我要爹爹,我上哪儿给他们找爹爹去?”

    沈青杉伸出双掌,虚空抵着魔医的前胸,运起内力为他疗伤。

    魔医摇了摇头:“阿丑,你别白费功夫了,我的伤你治不了。”

    沈青杉就像被蝎子蛰了一下,猛然拔高嗓音:“那你来治啊!你可是魔医,什么伤治不好?”

    魔医定定地瞧着她,忽而笑了。

    不似以往带着讥讽和冷意的嘲笑,而是发自内心的温软笑意。

    “好,我治。”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取出好几个瓶子,这一颗那一丸的,倒出来一大把药,通通塞进嘴里,嚼了几下,生吞了。

    沈青杉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些药瓶,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根据空气中的气息,她能分辨出,魔医中的是多种剧毒混合而成的,而他刚才吃的,也大部分都是毒药。

    是药三分毒,用以毒攻毒的法子解毒,对身体的损伤更大,以他现在的状态来说,无异于饮鸩止渴。

    少顷,魔医捡起灯笼的把手,拄着地站了起来,趔趄着走到石洞边缘,扶着石壁。

    “阿丑,出去吧。”

    沈青杉一言不发,凝重地往外走。

    魔医等她出去后,才慢吞吞地扶着石壁走出来。

    夜风吹过,那股子非甜非辛的怪味很快便淡了。

    “你到底怎么了?”沈青杉席地而坐,大有不问个一清二楚就不回去的架势。

    魔医叹了口气,苦涩地咧了咧嘴,在下风向坐下,幽幽地望着她。

    “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但没想到,竟会这么快。”

    魔医气力不济,说几个字便要停下来喘口气。

    沈青杉心口狠狠一揪,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

    “阿丑,我的大限快到了。我死以后,你就带着孩子们,去找他们的亲生爹爹吧。”

    沈青杉的心狠狠一震,头脑一片空白。

    五年来,她始终将云冽埋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不去想,不去念,不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来,平静得仿佛生命中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

    然而唯有她自己知道,每每夜深人静,她总是会想到那些并肩作战的峥嵘岁月,那些短暂而美好的温柔时光,那些永生难忘的旖旎热情。

    沈青杉的恍惚,令魔医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滋味。

    怜惜、心疼、嫉妒、懊恼……交织成一片烈火,灼灼地在血脉里奔腾。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

    良久,魔医才自嘲地咧了咧嘴,叹道:“罢了,回去吧。”

    他强撑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迈步而行。

    沈青杉定定地瞧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即将在视线中消失,她才恍然回神,起身飞快地追了上去。

    魔医走到河边,将衣裳脱了,整个人沉入水中。

    活水顺流而下,很快便将毒素涤净、带走。

    沈青杉默默地瞧着他,转身回屋给他拿了一套干净衣裳,一条手巾,放在岸边的草地上。

    她背过身去,直到魔医穿好衣服,出声提醒,她才扶着他回屋。

    山间七月的夜晚,清凉宜人,但沈青杉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透出满满的躁意,胸腔里仿佛憋着一团火。

    她将两个孩子都抱到魔医床上,自个儿出了门,一头扎进水里。

215 白绫毒酒匕首随你选

    沈青杉从没想过魔医会死。

    她以为,她的一辈子将会耗尽在这座山谷里。

    等她大限将至时,告诉孩子们身世,让他们去找云冽认祖归宗,去南疆,替她在父母跟前磕头,替她谢罪。

    她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却做梦都没想到,她和魔医,会死在一起。

    孩子们才刚四岁,没了爹娘,他们该怎么活?

    在水中沉了半天,直到满身躁意被水冲得寒彻肌骨,沈青杉才猛的跃出水面。

    她浑身湿淋淋的,眼底通红,活像只落水狗,一步一步走向竹屋。

    竹屋内,两个孩子依偎在魔医怀里,小小的两团,睡得格外香甜。

    沈青杉站在魔医床前,借着窗外洒下的薄薄月光,清楚地看见,小林林抱着魔医的手臂,半张脸埋在他腋下,小楚楚枕着他的肩膀,搂着他的脖子,短短的小胖腿还压在他肚子上。

    一大两小,宛如亲生父子般,亲密无间。

    沈青杉抬手按了按心口,子母连心蛊将近五年没发作,久到她常常忘记,自己身上还有如此致命的东西。

    清晨,两个孩子在欢呼中醒来,奶声奶气地嚷着“爹爹”“爹爹回来了”,搂着魔医的脖子,吧唧吧唧亲他的脸。

    魔医精神不济,被孩子们吵醒,非但没些许怒意,反倒笑弯了眸子,搂着两个孩子好一通亲昵。

    沈青杉正在屋外晾衣服,听见笑声,鼻子一酸,险些掉泪。

    她狠狠地咬着后槽牙,仰着脸,深呼深吸。

    早膳罢,魔医正要教两个孩子读书,沈青杉先一步,若无其事地开口。

    “这些日子接连下雨,后山该有蘑菇了。林林,你和妹妹多采些蘑菇回来,晌午咱们炖野鸡吃。”

    两个孩子一听能去玩,一蹦老高,拍着小手就跑了。

    魔医皱了皱眉头,沈青杉淡淡地道:“我有话要对你说。”

    魔医望着她平静的眼睛,心口没来由打了个突。

    “你想说什么?”

    “我中了子母连心蛊,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沈青杉正在缝衣裳,将缝衣针在发间箅了箅,利落地下针。

    她头也没抬,语气平静得宛如门前那开阔的水面。

    “你的毒在血里,是吧?既然解不了,那就把毒过给我。”

    “反正我横竖都是死,死我一个,总比两个人都死强得多。”

    “阿丑,你!”魔医的瞳孔瞬间放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孩子们才四岁,你我要是都死了,孩子们怎么办?你活着,好好养大孩子们,我就是死了,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沈青杉缝衣裳的动作始终没停,眼皮子都没抬,淡淡问道:“你还能撑多久?”

    “阿丑!”魔医仓皇打断她的话,嘴唇颤抖得厉害,脸上的血色,刹那间退得一干二净,“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沈青杉淡淡地笑了笑,将线头打了个结,用牙齿咬断,随手将衣裳递给魔医,“试试看,合不合身。”

    魔医定定地看着那件青色的衣裳,良久没伸手去接。

    “阿丑,你不会死的。”

    “呵,母蛊自小以你的血液饲喂,一日不可间断。若是没了我的血,母蛊三日后才会发作。可若是没了你的血,母蛊一日后便会发作。”

    “你若是死了,我活不过十二个时辰。”

    沈青杉站起身,将衣裳展开抖了抖,淡声道:“左右我是活不成了,倒不如保住你,好歹我的孩子们有人照顾。”

    她将衣裳披在魔医身上,继而笑了笑,眯着眸子望向远方层层叠叠的山峦,幽幽地叹了口长气。

    “看样子,是撑不到年了。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好想我祖母爹娘,还有哥哥们啊!”

    沈青杉收回目光,看向魔医,平静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我死以后,将我烧了,待孩子们长大后,将我的骨灰送去南疆。”

    “我生前不能在尊长膝下尽孝,只愿死后能埋在南疆,我想守着我的家人们。”

    魔医眼底猩红,后槽牙咬得死紧。

    许久,他沉沉地喘了一记,硬声硬气地道:“别胡思乱想,你死不了!”

    话音未落,掉头大步流星而去。

    沈青杉瞧着他的背影,苦涩地咧了咧嘴。

    昨夜心慌意乱,经过一宿的冷静,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魔医早已毒入骨髓、无药可救,否则以他的医术,绝不会拖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既然她难逃一死,为了孩子们,她说什么也要保住魔医的命。

    半晌午,孩子们就背着柳条编的小背篓,蹦蹦跳跳回来了,叽叽喳喳地展示收获。

    满满两背篓各种各样的蘑菇,灰的白的褐色的,肥美鲜嫩。

    午膳是魔医掌勺,沈青杉烧火,两个孩子围着锅台,小麻雀似的说个不停。

    这样烟火气十足的画面,日复一日地上演。

    往常,魔医心里涌动着满足与喜悦,可今日,他掌勺的手却不住地发抖。

    他不敢想象,若是阿丑不在了,会是什么情形。

    孩子们再也不会欢笑了,一旦他们知道,是他这个假爹爹害死了他们的阿娘,他们会恨死他。

    想到孩子们用充满恨意的眸子瞪着他,魔医的心口便狠狠抽搐,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午膳,两个孩子吃得格外香甜,沈青杉胃口也很不错,唯独魔医食不下咽,总是愣愣怔怔地盯着母子三人。

    哄两个孩子午憩后,魔医握着竹笛,上了小舟。

    沈青杉坐在床边缝衣裳,时不时停下来,怜爱又不舍地瞧着两个孩子。

    虽说已看淡生死,但身为母亲,又如何舍得下一双年幼的儿女?

    一连数日,魔医清早出谷,傍晚才回来,带回来许多米面油盐、布料棉花等物。

    转眼,到了八月中旬。

    这天清早,魔医打发孩子们去玩,然后对沈青杉说:“阿丑,你跟我来。”

    上了小舟,渡过河,沿着溪水往上游而去。

    从一个隐秘的山洞进入,地势渐渐向上蜿蜒,不多会儿出了山洞,便是一条窄窄的峡谷。

    怪石嶙峋,但落脚点很多,很容易攀爬。

    沿乱石攀爬上去,翻过一座不高的山头,便是容州城。

    一路走来,不过半个时辰的路途。

    沈青杉心口狠狠一震,垂在身侧的双手握得死紧。

    快五年了,容州如何,西疆如何,乃至京城如何,南疆如何,她一无所知。

    魔医站在山巅,幽幽地朝西望去,目光清冷沉冽。

    他站了许久,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沿原路返回,到家时还没到晌午。

    沈青杉有些疑惑,他告诉自己出山的路,难道真是要放她走?

    可她身中子母连心蛊,若他死了,她压根活不成啊!

216 出嗣康王

    “魔医,你带我出山,是要让我把孩子送去给他们的亲生父亲么?”

    送走孩子们,她陪他一起死。

    除此之外,沈青杉实在猜不到他还能有什么用意。

    魔医淡淡笑了笑:“你死不了。”

    沈青杉挑了挑眉,没再多说,转身进屋,继续缝衣裳。

    子母连心蛊无药可解,就像他所中的复杂奇毒一般,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巳时末,孩子们忽然一路叫嚷着回来了。

    “爹爹!阿娘!有人闯进来啦!”

    “那个人是个疯子,好吓人呀!”

    “爹爹!爹爹!你快来呀!”

    魔医正在劈柴,闻言连忙扔了斧子,快步迎上去。

    屋里的沈青杉,也放下衣裳走出来,顺手抄起一根晾晒鱼肉的竹竿。

    “在哪儿呢?”

    孩子们小脸红扑扑的,吱哇乱叫,一个扯着魔医,一个扯着沈青杉,就往后山跑。

    层层叠叠的山峦,古树参天,蓊蓊郁郁,遮天蔽日。

    林中一向幽静,唯有鸟鸣啁啾。

    然而,顺着小径上了山,没走多远,就听见有道低回婉转的女声,在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那声音悲怆凄厉,令沈青杉刹那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将两个孩子揽到身后,提着竹竿,全神戒备。

    魔医却浑身剧烈一颤,整个人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缩紧瞳孔。

    “爹爹,抱抱,楚楚好怕呀!那个女人是疯子!”

    “那个疯女人要抓我们呢!她好坏!爹爹,你快打她!”

    两个孩子扯着魔医的手摇晃撒娇,魔医却恍若未闻。

    沈青杉瞥了一眼,瞬即被他那奇特的神情震得一惊。

    “魔医?”她抬手推了他一下,继而提着竹竿,缓步上前。

    魔医恍然回神,一把将沈青杉拉到身后,快步冲了上去。

    只见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一道纤长窈窕的红影迎风而立,正在咿咿呀呀地哼唱。

    她时而捏着兰花指,时而摸摸垂在肩侧的小辫子,时而又屈膝福礼,仿佛是在唱戏。

    魔医身子颤得厉害,眉头拧得死紧,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地攥着。

    他眯着眸子,由于心神震颤得过于激烈,眼皮失控地微微抽搐。

    “爹爹!就是她!就是这个疯女人!”小林林扯着魔医的手,气鼓鼓地告状。

    沈青杉戒备地盯着红衣女子,出声问道:“你是谁?”

    那女人回过头来,歪着脑袋看向魔医,怔了片刻,嫣然一笑:“师兄!我回来了!”

    她容貌秀美,一袭大红绣龙凤纹嫁衣,更衬得雪肤花貌、眉眼如画。

    那双杏眸氤氲着薄薄的泪光,越发显得眉目含情、袅袅动人。

    沈青杉皱了皱眉,心头闪过一丝疑惑,护着两个孩子往后退。

    哪知那女人看到沈青杉和两个孩子后,眼里瞬即涌起浓浓的狠戾,咬着后槽牙,语气不善地质问。

    “师兄,你成亲了?这丑八怪是你的妻子?”

    沈青杉的两侧脸颊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疤,棋盘似的,实在丑陋可怕。

    两个孩子一听这话,顿时恼了,朝着魔医就撇嘴委屈上了。

    “爹爹,这个疯女人骂阿娘!”

    “爹爹,你把她赶走!不许她在咱们家!”

    那女人死死地盯着沈青杉,半晌,扬唇笑了。

    “师兄,你娶了一个丑八怪,是在惩罚我吗?”

    一开口,泪水便潸然而下。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拉住魔医的手,仰着脸又哭又笑。

    “师兄,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师兄,你不会生我气的,对不对?”

    “你说过的,不管我做错什么,你都会原谅我。”

    “师兄,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嫁给你!你看,我穿着嫁衣呢!”

    “师兄,你把丑八怪和两个小崽子杀了!”

    “只要你杀了他们,我就嫁给你!你喜欢孩子,我给你生!我们生好多好多个孩子!”

    沈青杉隐隐约约猜到,魔医和这红衣女子之间定然有一番爱恨纠葛。

    她原本是想带着孩子们回避的,但这女人一开口就要魔医杀了他们母子,她不禁有些恼火。

    魔医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沈青杉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心里不平静,便没在这个当口添乱。

    她右手握着竹竿戒备,左臂护着孩子们后退。

    那女人跺了跺脚,撅着嘴撒娇:“师兄,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不等魔医开口,便眉眼一横,挥掌向沈青杉打去。

    沈青杉竹竿一横,正要反击,哪知魔医猝然出手,袍袖一挥,便将红衣女子的攻势化解。

    红衣女子打了个趔趄,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惊愕地道:“师兄,你!你打我?”

    魔医不看她,从牙缝挤出一个冰冷无温的字眼:“滚。”

    声音不大,不带半点怒意,只有透骨的冷冽。

    红衣女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怔怔地问:“师兄,你让我滚?”

    “滚出百花谷,你若再敢踏足半步,我要你的命。”

    红衣女子又惊又怒,不禁笑了。

    她眼睛一闭,脖子一昂,讥笑道:“你要我的命?好,我给你!”

    魔医没看她,转身朝沈青杉和孩子们走去。

    红衣女子见他竟真的护着那丑八怪,不禁暴怒,挥手就是一掌,重重地朝沈青杉的后背拍去。

    魔医没回头,反手一掌。

    两掌相接,红衣女子惨叫一声,宛如断线的风筝,倒飞出去。

    她撞在大树横伸的枝桠上,重重地摔落,趴在地上,吐了两大口血。

    她呆呆地盯着那鲜红的血迹,犹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师兄,你真的要我死?”

    魔医冷声道:“你早该死了!”

    女子扶着树干,吃力地站起身,趔趔趄趄地走到魔医面前,定定地瞧着他。

    片刻,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我该死!哈哈哈哈!我该死!”

    她忽然不顾一切地朝沈青杉冲了过去,厉声叫道:“那就一起死吧!黄泉路上,人多热闹!”

    沈青杉哪里能容得她几次三番想要害死自己和两个孩子,手腕一翻,竹竿如枪般刺出。

    那女人不躲不避,直挺挺地撞了上去。

    竹竿的尖端从她胸膛刺入,透胸而出。

    她哈哈狞笑,双手攥着竹竿猛一发力,竹竿折断,她的身体猛然往前栽倒,朝沈青杉扑去。

    那顺着竹竿淌出的的血,竟是紫黑色的。

217 不欺不疑不离不弃

    沈青杉学了多年毒术,并不畏惧这点小伎俩。

    但没想到,魔医竟飞起一脚,将那女子踹得跌出去老远,顺着山坡骨碌碌滚了下去。

    “师兄,你……你好狠……”

    “你……骗我……”

    “你说过……不会……不会怪我的……”

    魔医看都没看那女子一眼,拉过沈青杉前前后后检查一番:“阿丑,你怎么样?”

    沈青杉摇了摇头:“没事。”

    魔医松了一口气,继而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呵的笑了声:“她不是你的对手,没事,没事。”

    沈青杉皱着眉头,看了眼被乱石挡住、没了动静的红衣尸身,迟疑片刻,到底什么都没问。

    魔医没回头,疲惫地道:“回去吧,该用午膳了。”

    他平静地掌勺、用膳、哄两个孩子午憩,跟没事人似的。

    他没说,沈青杉也识趣地不问。

    转眼到了中秋,魔医做了一大桌子菜,还打了酒,兴致高昂。

    喝到微醺,魔医忽然摩挲着两个孩子的小脑瓜,微笑道:“阿丑,给孩子们改个名字吧!”

    “为什么?”沈青杉浅浅地呷了一口酒,奇怪地问。

    “这名字不吉利,怕会影响了兄妹俩今后的运势。”

    沈青杉越发奇怪了:“此话怎讲?”

    魔医定定地瞧着两个孩子,眼里的宠溺浓得化不开。

    两个孩子困倦了,爬到魔医怀里,一边一个坐在他腿上,小脑袋扎在他胸口,揉着眼睛嚷嚷着想睡觉。

    他轻柔地拍抚,嘴里哼着柔和的调子,不一会儿,两个孩子先后入睡。

    魔医递了个眼神,沈青杉抱起一个孩子,两人一起将孩子们送回屋,放到魔医床上。

    “阿丑,你跟我来。”

    回到院子里,坐在桂花树下,魔医给沈青杉倒了杯酒,弯唇笑了笑:“干一杯。”

    喝了一碗酒,魔医幽幽地叹了口气,盯着她瞧了好半晌,才摇了摇头,黯然开口。

    “那个女人是我师妹,叫柳絮。我与她青梅竹马,由师父做主定了终身。”

    “我生性淡泊名利,醉心医术毒术。可柳絮却一心向往俗世繁华,师父一死,她便离开百花谷,去西魏京城闯荡,我只得相随。”

    “起初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有一次,西魏太子重病,张贴皇榜遍寻天下名医。”

    “没想到,她竟因此入了西魏皇帝的眼。为了成为宠妃,她不惜服下堕胎药,我们的孩子……”

    沈青杉心口一紧,眸子下意识一缩。

    “她在西魏的头两年很受宠,听说还生了个皇子,不过那孩子命薄,两岁便没了。”

    “花无百日红,九五之尊,有几个长情的?她失了宠,没了孩子,又想起我来了。”

    “呵,当初她说她从未爱过我,让我忘了她,就当她死了。”

    魔医一碗接一碗地喝酒,一连喝了三碗,才冷笑道:“既然死了,还回来做什么?”

    沈青杉心口梗梗的,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魔医忽然伸出手,隔空虚抚沈青杉的脸颊,迷离的醉眼写满悔意。

    “我原以为,天下女子皆祸水,所以我要你毁容,我见不得如花似玉的脸蛋!”

    沈青杉摸了摸脸,苦涩地咧了咧嘴。

    她猜到他定是将对某人的恨意,迁怒到她身上,但没想到,他的过去竟如此悲惨。

    “只是我没想到,阿丑,你和她不一样。你是好姑娘,为了心爱的男人,你什么都能豁出去。”

    “你甘愿毁容,甘愿中蛊,甘愿留在百花谷陪着我这个乖张暴戾的疯子。”

    “你救他性命,为他生儿育女,你把整颗心整个人都给他了。”

    “我多羡慕他啊!”魔医幽幽地长叹,眯着眼睛瞧着沈青杉,凄楚地笑了笑,“若我当初遇上的,是如你一般坚贞美好的姑娘,那该多好啊!”

    沈青杉想安慰他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提起酒坛子,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魔医忽然一把抓住沈青杉的手,眼眶湿漉漉的,恳切又深情地问:“阿丑,下辈子你嫁给我,可好?”

    没等沈青杉回答,他又自嘲地大笑起来。

    “你的心上人,一定是铁骨铮铮又温柔如水的好儿郎,才能得你如此倾心相待。”

    “我算个什么东西呀?你就是瞎了眼,也瞧不上我这种过街老鼠。”

    “哈哈哈哈!我这辈子造了太多孽,死后定是要入畜生道的。”

    沈青杉喉头有些发梗,叹道:“魔医,你别这样,你……其实也算是个好人。”

    “好人?哈哈哈哈!我把你害得这么惨,你竟说我是好人?”

    魔医不可置信地盯着沈青杉,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毁容、中蛊,换得你救我夫君性命,我心甘情愿,从未后悔过。你能容得下我的孩子,甚至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我感激不尽。”

    沈青杉倒了两碗酒,一碗递给魔医,站起身道:“我敬你!”

    她一股脑闷了整碗酒,咧着嘴“嘶——”地吸了口长气。

    魔医怔了怔,将酒喝了,怔怔地瞧着她,半晌,笑容恢复温暖。

    “阿丑,你真是我生平所见最好的姑娘。”

    顿了顿,又道,“你这么好的人,不该跟我死在一起的。”

    沈青杉笑着摇了摇头,她已经下定决心,以身过毒,保住魔医一命。

    魔医由衷地感慨:“若当年我遇到的是你,那该多好啊!那我们的孩子,该十一岁了。”

    沈青杉闻言,心里堵得难受。

    魔医倒了两碗酒,说道:“来,再干一杯。”

    沈青杉不疑有诈,端起碗仰脖子就喝。

    哪知,魔医忽然快如闪电地出手,一连点了沈青杉好几处大穴。

    “你干什么?”沈青杉眉头一皱,莫名的不安,“快解开!”

    魔医粲然一笑,他的眸子亮晶晶的,仿佛揉碎一池月光。

    “阿丑,若我能早些遇上你,我这一生,定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他愀然长叹,猝然出掌,狠狠击中自己胸口。

    “噗——”的一声,鲜血狂喷。

    沈青杉震惊地瞪大眼睛,仓皇问道:“魔医,你这是……”

    后面的话,被带着血腥气的唇堵了个严严实实。

218 反常

    沈青杉下意识想要闭上嘴巴,却被魔医掐着下颌,只能张着嘴,任由他肆意侵略。

    她做梦都没想到,一直以礼相待的魔医,竟会对她动了这般心思。

    沈青杉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气急败坏之下,死命的以唇舌抵抗。

    魔医沉醉其中,带着血腥味的吻,激得他气息不稳,几欲发狂。

    不多会儿,沈青杉的心口,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剧痛。

    那是子蛊啃噬脏腑的痛,顷刻间便令她出了一身冷汗,喉咙里溢出困兽濒死的痛吟。

    魔医紧紧地抱着她,闭着眼睛,享受生命最后的温柔。

    子母蛊是由魔医的血液喂养长大,对于子蛊来说,魔医的血液才是世间最极致的美味。

    它被魔医的血吸引,顺着血腥气,没头没脑地钻拱爬行。

    不知经历多久的剧痛,子蛊终于爬到了魔医嘴里,才一接触到他的血液,便迫不及待钻进肉里,死命吸食。

    魔医拼尽全力,解开沈青杉的穴道,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他强忍着剧痛,凄然而笑:“子母连心蛊无药可解,唯有养蛊人的血肉,方能以命换命。”

    “我早已走火入魔,药石罔救。阿丑,你别为我难受,我不值得。”

    “阿丑,等我死后,你带着孩子们离开百花谷,去找他们的亲爹。”

    魔医艰难地伸手进怀里,摸出一块白色丝绸,颤抖着手塞给沈青杉。

    “这个……给你……你一定要……收好……”

    沈青杉打开一看,是当年云冽写下的血书,“救命之恩,必定厚报”八个字,早已成了紫黑色。

    “我叫楚林,三十而亡,不吉利。你记得……给孩子们改名,别……别让我这早死之人……坏了……坏了他们的终身……终身气运……”

    沈青杉刚经历过子母连心蛊发作之痛,这会子虚弱得只剩半口气。

    她趴在地上粗喘,好一会儿才勉强提起余力,把楚林扶起来,让他靠在她怀里。

    “魔医,你别死!我不许你死!孩子们需要你!”

    沈青杉看着他那痛不欲生的样子,泪水扑簌簌往下掉。

    他的遗言,桩桩件件是为了孩子们,这叫她情何以堪?

    “阿丑,你……你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我怕我下辈子认不出你。”

    “我叫沈……”

    沈青杉才一开口,楚林便伸着染了血的手,颤抖着竖在自己唇边。

    “嘘……别说……不要说……”

    他呼哧呼哧地急喘,笑容染着血,凄艳悲怆。

    “你是我的阿丑啊!你谁都不是,就是我一个人的阿丑……”

    沈青杉只觉得心脏都麻木了,整个人都是僵的,没了任何知觉。

    子蛊受了他的血液吸引,不停啃噬,而他的血液含有剧毒,子蛊中毒,陷入狂乱中,啃噬得越发起劲。

    楚林渐渐感觉不到疼痛了,瞳孔放大,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阿丑……别恨我……下辈子……下辈子……我……我定……”

    话音未落,他脑袋一歪,没了声息。

    沈青杉仿佛被抽空了筋骨,最后那点子勉强提起的力气也瞬间消散。

    她身子一软,重重地栽倒在地,眼睛瞪得老大,却流不出泪来。

    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沈青杉是被两个孩子的哭喊和摇晃弄醒的。

    “阿娘,爹爹,你们怎么了?”

    “阿娘,你醒醒,楚楚好怕!”

    林林噙着泪,给沈青杉喂药。

    楚楚摇摇魔医,摇摇沈青杉,哭得直打嗝。

    两个孩子心里都很清楚,爹爹死了,再也不会醒来了。

    沈青杉睁开眼,看着头顶繁茂的桂花树,茫然眨了眨眼睛。

    “阿娘醒了!哥哥,阿娘醒了!”

    小楚楚抹着泪,胖乎乎的小身子蜷缩在沈青杉怀里,又哭又笑。

    沈青杉呆滞地搂过小楚楚,失神好一会儿,才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事。

    她撑着虚弱的身子坐起来,只见魔医仰面躺着,手脸已经被擦干净了。

    她心口揪得厉害,抱着两个孩子放声大哭。

    孩子们才刚会说话,就跟着魔医认药材、背方剂、种草药、养蛊虫,三年下来,对于基本的医理药理烂熟于心。

    知道爹爹再也不会醒来了,两个孩子哭得几乎昏死过去。

    八月间,尸首不能久放,隔天便要入土。

    沈青杉用竹子做了一副棺材,给楚林换上新衣裳,将他埋在花丛中。

    母子三人白衣素服,为他送行。

    几场秋雨落下,转眼便到了十月初。

    五七过后,沈青杉带着两个孩子离开百花谷。

    依楚林的遗愿,她给儿子改名叫祈儿,女儿叫祐儿。

    两个孩子怎么也不肯接受,魔医不是他们的亲生父亲,并且对于新名字也很抵触。

    “我不叫祈儿!我叫林林!”

    小祈儿鼓着肉呼呼的嫩颊,一双眼睛瞪得滴溜溜圆,恼火地瞧着沈青杉。

    小祐儿扁着嘴儿,泫然欲泣。

    沈青杉心疼地搂着两个孩子,叹了口气,耐心解释。

    “阿娘知道你们很喜欢魔医,但是祈儿,祐儿,魔医不是你们的爹爹。”

    小祈儿梗着脖子还要犟嘴,小祐儿递了个眼神,小手拉着沈青杉的衣角,奶声奶气地问。

    “那为什么不是爹爹的人天天照顾我们,可是爹爹却不知在哪里?阿娘,你说的那个人,他配当我们的爹爹吗?”

    沈青杉心口狠狠一梗,生疼生疼的。

    她微带更咽地道:“你们的爹爹,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保护成千上万的百姓,也很疼爱阿娘。”

    “五年前,为了赶走侵略边境的西魏强敌,你们的爹爹受了很重很重的伤。魔医为他疗伤,所以阿娘才会留在百花谷报恩。”

    沈青杉不想说得太详细,毁了魔医在孩子们心目中的伟岸形象。

    “那他为什么不来找阿娘,不来找我和哥哥?”

    小祐儿的每一个问题都无比犀利,刀子似的剐着沈青杉的心脏。

    她坚信云冽对她的真心,他不来找她,唯有一个原因。

    魔医肯定交给他一具假尸首,令他认定她已经埋骨山间。

    想象着和云冽相认的画面,夫妻重逢,父子相认,沈青杉的心跳动得格外剧烈,仿佛要破体而出。

    她噙着温柔而坚定的微笑,娓娓而言:“兴许他以为我已经死了吧。当时那种情况,的确是走投无路。”

    怕两个孩子还有质疑,沈青杉又道:“你们的外祖与舅舅,从前也最是疼我,他们都没来找我,想必是认定我已经死了。”

    两个孩子撇嘴的撇嘴,吐舌头的吐舌头,不以为然。

    打从心底里,对素未谋面的亲生爹爹,反感到了极致。

    沈青杉归心似箭,但两个孩子才四岁,长途赶路吃不消,只得坐着马车,慢悠悠地进京。

    十月初出发,抵京时已是腊月二十八。

    马车在宽阔的玄武大街缓缓而行,沈青杉撩开帘子,目光掠过一座座达官贵人的府邸。

    经过战王府门口时,她不由浑身一颤,眸子瞬间紧缩。

    王府大门挑着一溜红灯笼,灯笼上硕大的洒金喜字,灼灼耀目。

    云冽……成亲了?

219 三年之内,你能娶我吗?

    沈青杉脑中一阵轰鸣,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退得一干二净。

    “阿娘,你怎么了?”小祈儿摇着沈青杉的手,关切地问。

    “阿娘?阿娘?”小祐儿也连声呼唤。

    沈青杉回过神来,虚弱地笑了笑:“阿娘没事,只是想起我的爹爹和阿娘,不知他们可在家中。”

    这一路上,她向两个孩子讲了许多从前的事,孩子们对威名赫赫的外祖父和舅舅们很有好感。

    “那咱们快回家呀!外祖与舅舅见到我们,一定很开心。”

    沈青杉把两个孩子抱到腿上,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前世云冽终身未娶,如今战王府却挂起了大红灯笼,也不知这五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青杉迅速冷静下来,眯着眸子想了想,吩咐车夫去青羊街的东来客栈。

    领着两个孩子住进上房,等小二送饭菜上来,她便若无其事地打听消息。

    因脸上满是伤疤,丑陋可怖,沈青杉自从出了百花谷,便戴着一顶青色帷帽,将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

    “小二哥,冯氏医馆的冯神医,可还在这儿行医?”

    小二笑呵呵道:“夫人是来求医的呀?那可不巧,冯大夫近来忙得很,不在医馆中。”

    “唔……听说是宫里的皇太后凤体违和,冯大夫奉了圣旨,进宫伺候去啦!”

    太后病重,师父常驻宫中,战王府挂起红灯笼……

    沈青杉心口打了个突,不祥的预感猝然袭上心头。

    京中形势未明,她不能贸然去见任何人,尤其是新婚燕尔的云冽。

    默了默,沈青杉谨慎地打听:“我娘家表姑在崇王殿下跟前当差,不知崇王府在何处,我想去投奔表姑。”

    小二连说带比划,热情指路。

    用罢膳,沈青杉便带着两个孩子去崇王府。

    崇王府是在康王府的基础上修葺扩建的,富丽堂皇,恢弘气派。

    门口的红灯笼上,写着黑底的福字,很有年节气氛。

    沈青杉瞬即想到战王府的喜字灯笼,心里一阵阵发苦。

    纵然她与云冽两情相悦,可毕竟没有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云冽娶了王妃,那她若是入府为妾,一双儿女便是庶出。

    她若不入战王府,一双儿女便是见不得光的外室之子。

    恍恍惚惚的,在侧门等了半日,才见一年近四旬的妇人,边往外走,边骂骂咧咧地数落身后跟着的两个年轻丫鬟。

    沈青杉认出她是云崇的乳母韩嬷嬷,连忙塞给小祈儿一枚金镯子,附耳叮嘱两句。

    小祈儿迈开小短腿,蹭蹭蹭跑到韩嬷嬷跟前,将金镯子往她手里一塞,扭头就跑,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招了招手。

    韩嬷嬷愣了愣,下意识抬手一看,顿时瞪圆了眼睛。

    她呼哧呼哧喘了两口大气,目光追逐着小祈儿跑开的方向,冷着脸吩咐丫鬟在此等候,便快步追了过去。

    绕到后墙,只见一青衣帷帽的女子,正在等候。

    韩嬷嬷迟疑少顷,走上前问道:“姑娘是谁?引老身来此有何贵干?”

    沈青杉淡淡开口:“韩嬷嬷,别来无恙。”

    “你是?”韩嬷嬷一愣,只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这封信劳烦韩嬷嬷交给崇王。”

    沈青杉从袖里掏出一封折好密封的信,递了过去。

    韩嬷嬷没接,狐疑地道:“请教姑娘尊姓芳名。”

    “请嬷嬷替我问一声,果子酒清甜微酸,不知崇王殿下可愿共饮一杯?”

    沈青杉笑了笑,将信塞进韩嬷嬷手里,掉头走了。

    韩嬷嬷怔怔地瞧着她的背影,越看越熟悉,可搜遍脑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不敢怠慢,将信小心地收在怀中,复去办差。

    沈青杉带着两个孩子,满大街转了一圈。

    镇南王府、战王府、岳王府,一一瞧过来。

    镇南王府门口时常有小厮仆妇出入,沈青杉暗自想着,阿娘定是听说太后不好,进京侍疾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去见华容郡主,却不敢轻举妄动。

    回到客栈,在屋里用了晚膳,哄两个孩子睡觉。

    孩子们不明白,为什么都到了京城,却不能回家,揪着沈青杉问东问西。

    沈青杉没法解释,只得装睡。

    好不容易两个孩子睡着了,她才幽幽地叹口气,直起身子。

    脑仁子疼得厉害,仔细想来,倒是在百花谷的那五年,虽清贫忙碌,但不用勾心斗角,竟是两世之中为数不多的自在时光。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透过窗纸,能看到薄薄的灯光。

    沈青杉心头一动,就听门板被轻轻扣响,少年清溪般的嗓音潺潺响起。

    “一别五年,不知果子酒可还是当年滋味?”

    “十一,你来了!”

    沈青杉惊喜地打开门,门才开一条缝,便被一股大力强势挤开。

    少年火热的拥抱扑面而来,将清瘦纤细的身姿紧揽入怀。

    “姐姐!我就知道你没死!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云崇一开口,便是浓重的更咽。

    十七岁的少年身量已经长成,比沈青杉高了将近一个头,虽稍显单薄,但怀抱已足够温暖有力。

    沈青杉料定云崇会来见她,她对任何人都没十足的信心,唯独云崇例外。

    她挣扎着伸手关上门,拍拍云崇的后背,压低声音道:“你小声点,快松手,坐下说话。”

    云崇不肯,脑袋埋在沈青杉肩窝,蹭了蹭,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硬硬的硌着头,这才皱着眉头抬起脸。

    “姐姐,你戴这劳什子做什么?”他没好气地伸手,想把帷帽摘掉。

    沈青杉身子后仰避开,咧了咧嘴,一把拍开他的手:“坐下,我有好多话要问你。”

    云崇不依,鼓着腮帮子,硬是将帷帽掀开。

    “啊——”他倒抽一口冷气,失声尖叫。

    沈青杉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没好气地瞪他:“叫你别摘,你偏不听。”

    云崇脸色煞白,继而暴怒,一把攥住沈青杉的手腕,扯着她就要夺门而出。

    “谁伤了你?我扒了他的皮!”

    沈青杉“啧”了一声,好气又好笑,内心涌动着满满的暖流。

    “十一,咱能不能坐下说话?”

    云崇对上她无奈的眼神,余怒未消,但还是强压着情绪,乖乖坐下。

    “姐姐,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怎么会弄成这副模样?”

    “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姐姐,我不信你会死!”

    “我就知道,你还活着!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云崇说着说着,情绪就崩溃了,抱着沈青杉嚎啕大哭。

    “阿娘!谁在哭呀?”

    “阿娘,阿娘,你在哪儿?”

    两个孩子被吵醒,揉着眼睛,嘴一撇就哭。

    沈青杉连忙跑过去,一手一个抱住,柔声安抚。

    “阿娘在,别怕,别怕,阿娘在呢,乖乖睡吧。”

    云崇懵了,呆呆地看着床上那小小的两团,柔弱可怜地趴在沈青杉怀里,扁着嘴直哼唧。

    将两个孩子哄睡,沈青杉才小心翼翼地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叹着气将这些年来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

    云崇泪流满面,心疼地抱紧她,轻拍她的后背,像哄小孩子似的安抚。

    “姐姐,你受苦了!”

    沈青杉抹了把脸,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揩去,拍拍云崇的后背,示意他松开。

    “十一,我问你,战王成亲了?”

    云崇耷拉着脑袋,咬着嘴唇,内心天人交战。

    战王大婚,定在除夕夜,也就是后日。

220 后路

    “十一!十一!”

    沈青杉加重语气叫了两声,云崇才深吸一口气,黯然道:“太后病危,父皇下旨,令九叔成亲,为太后冲喜。”

    沈青杉心头一喜,云冽还没成亲!

    继而又是一阵苦涩,那又如何?

    皇上下旨赐婚,新娘子定是大有来头的高门贵女,大婚在即,云冽还能悔婚不成?

    然而看看两个孩子,沈青杉不得不尽力一争。

    哪怕是为了两个孩子能有个正经名分,她也不能坐以待毙。

    “十一,我想见见战王,你能不能替我安排?”

    沈青杉抓住云崇的手,殷切地看着他。

    云崇低着头,躲避着她的目光,讪讪地道:“姐姐,你……还是别见了。”

    “十一!”沈青杉皱着眉头,无奈地道,“我知道你的顾虑,可我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娶别的女人?”

    “一旦战王妃过门,我的孩子可就成了见不得光的外室子,一辈子不能抬头挺胸做人!”

    云崇看着沈青杉那纵横交错满是伤疤的脸,心里撕扯着疼,鲜血淋漓。

    落日湖初见,他还不满十岁,却生平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惊艳。

    城外遇刺,她舍命相救,甚至为此毁了容貌。

    那时他就在心底暗暗发誓,这一生,他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她,决不负她。

    “姐姐,你……你还是别去见他的好。”云崇内心激流涌动,又悲又苦,又怜又痛。

    “不行!”沈青杉断然道,“我一定要见他!他若知道我没死,还为他生下一双儿女,他一定会给我一个交代。”

    “他说过,大不了他不当王爷了,凭着多年军功,总能求一个法外开恩,与我青山绿水,隐居避世。”

    云崇摇着头,眼里泪光莹然。

    不会的。

    “十一,你若不肯为我安排,那我就自个儿光明正大走进战王府!”

    沈青杉之所以没一进城就去见云冽,是怕他已经成了亲,她贸然出现,会惹出风波。

    毕竟她是违抗圣旨,与云冽私定终身。

    若是有云冽共同进退,皇帝有所忌惮,不得不从轻发落。

    “不行!”云崇一把抱住沈青杉,抱得死紧,“姐姐,你不能见他!你决不能见他!”

    “为什么?”沈青杉疑惑地盯着云崇的眼睛,沉下语气,“十一,为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云崇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半晌,他才幽幽地叹了口气,闭着眼睛说道:“好,我答应你,明日一早,我安排你们见面。但是姐姐,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轻举妄动。”

    沈青杉心口没来由的一紧,呼吸一滞,点了点头。

    云崇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表情奇特。

    他举着油灯走到床边,目不转睛地瞧着两个孩子。

    雪团子似的小人儿,白白胖胖,眉目如画,抱成团睡得格外香甜。

    “姐姐,我十七了。”云崇呓语似的,喃喃出声。

    沈青杉拍了拍他的肩膀,扬了扬唇,笑意温柔而苦涩。

    “我记得你是腊月十二生辰,可惜今年又没赶上为你庆生。”

    云崇梗了梗,想说他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她、照顾她了。

    然而看着那两个孩子,他的堂弟堂妹,他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半晌,他艰涩开口:“九叔近来都在宫中侍疾,后日大婚,明日他定会回府。待他回府,我带你去见他。”

    “十一,多谢你!”

    云崇幽幽地凝望沈青杉,讥诮又苦涩地勾了勾唇,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化为一声默叹。

    那双明灿如星的杏眸,仿佛蒙着一层薄尘,黯淡无光,渐渐隐没在遮天蔽日的乌云后。

    沈青杉呆呆地瞧着两个孩子,一宿无眠。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莫名的不安。

    一直煎熬到午后,就在她即将按捺不住,要不顾一切去战王府时,云崇身边的小平子来了。

    跟着小平子,从客栈后门出去,转入一条小巷子,上了一顶华丽的轿子。

    云崇神色复杂地看着跟在沈青杉身边的一双幼童,心口刀绞似的,生疼入骨。

    两个娃儿都穿着竹青色衣裳,扎着两个小揪揪,胖乎乎的活像年画娃娃。

    女娃儿长得像极了沈青杉,男娃儿的眉眼五官,宛然与云冽如出一辙。

    “十一,快走吧。”

    上了轿子,两个孩子乖巧地依偎在沈青杉怀里,骨碌着水润乌亮的鹿眼,好奇地打量云崇。

    “阿娘,他是舅舅吗?”小祈儿扯扯沈青杉的衣袖,眨巴着眼睛问道,“是几舅舅呀?”

    云崇呼吸一滞,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死紧。

    沈青杉摸摸小祈儿的头,温柔回答:“他是哥哥,十一哥哥。”

    小祐儿奶声奶气地问:“可是哥哥为什么阿娘姐姐呢?”

    “这……”沈青杉梗了梗,失笑,“等见了你们的爹爹,你们问他去。”

    云崇失魂落魄地盯着两个孩子,喃喃道:“把孩子们送去镇南王府吧。”

    “为什么?”沈青杉不解。

    云崇皱了皱眉,欲言又止:“罢了,你要带着,那便带着吧。”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令沈青杉的心,跳得更剧烈了。

    潜意识告诉她,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否则依云崇的性子,断不会如此吞吞吐吐。

    短短一程路,沈青杉只觉得走了好久好久,仿佛耗尽了半生的气力。

    轿子径直抬进战王府,直入四方庭。

    沈青杉听见徐茂春的声音,一半不解,一半不悦。

    “崇王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云崇冷着脸问道:“九叔在哪儿?”

    “回崇王爷,我家王爷正在书房……”

    “去书房。”

    云崇深吸一口气,忧心忡忡地看向沈青杉。

    沈青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轿子落下时,沈青杉心里毫无来由地升起一股子恐惧,下意识想逃避。

    却听一道清冽如沉潭的声音幽幽响起,蕴着些许薄怒。

    “崇儿,你这是做什么?”

    沈青杉心口狠狠一震,下意识撩开轿帘。

    四方庭张灯结彩,喜气盈盈。

    廊檐下,男子眉眼冷凝,青衫素净,颀长的身姿,挺拔如山巅雪松。

    沈青杉的眼眶倏地热了,更咽堵在嗓子眼,低哑涩然。

    “云冽,我回来了!”

221 战争正式拉开帷幕

    云冽循声望去,只见一头戴帷帽的青衣女子,从轿子中钻出来,怔怔地站在庭中。

    那浓浓的哽咽,令他心头猝然掠过一丝针扎似的痛意。

    他愣了愣,蹙眉问道:“你是谁?”

    与此同时,徐茂春却听出了沈青杉的声音,惊骇不已,脱口叫道:“公主!是您回来了么?”

    沈青杉泪如雨下,迈着沉重的脚步,每一步仿佛都踩在自己的心尖子上,缓缓走向云冽。

    “擎之,卿卿回来了。”

    走到台阶前站定,她摘掉帷帽,仰脸看着云冽。

    帷帽下,还蒙着一条青色面巾,遮住满脸疤痕。

    徐茂春一看到那双眼睛,就认出来者果然是长安公主沈青杉。

    他双膝一软,扑通跪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公主,真的是您!您没死!真是太好了!”

    然而,云冽却没有半点反应。

    他看着沈青杉,眼里无波无澜,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漠然无温地问:“你是谁?胆敢直呼本王名讳。”

    沈青杉的瞳孔瞬间瞠大,不可置信地看着云冽,菱唇颤得厉害。

    “你、你说什么?你、你问我是谁?徐公公都认出我来了,你竟然认不出?”

    沈青杉震惊大过失望,抬手扯下面巾,紧绷着心弦,一字一顿地道:“现在,你看清了么?”

    云冽眸子一缩,被那张纵横交错布满伤疤的脸惊到了,徐茂春失声惊呼:“公主,您的脸……您怎么……”

    沈青杉目不转睛地盯着云冽,从他眼里,她看到了震惊,看到了厌恶,看到了嫌弃,唯独没看到半丝往日的深情。

    他好像……彻底忘记她这个人了。

    沈青杉脑中一片嗡鸣,用力甩了甩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扬声喝道:“十一!”

    云崇这才走下轿子,满脸悲怆地道:“姐姐,九叔他……他不记得你了。”

    沈青杉如遭雷击,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云崇连忙伸手去扶,却被她挡开了。

    她上前一步,灼灼逼视云冽的眼睛,问道:“云冽,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对上那双交织着震惊与愤怒的眸子,云冽只觉得心口疼得厉害,仿佛有无数根针在不停地扎。

    他搜遍脑海,却半点都找不到眼前女子存在过的痕迹。

    良久,云冽摇了摇头,如实道:“不记得。”

    沈青杉仿佛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抬手扶住云崇的手臂,慢吞吞在台阶上坐下,手肘撑在膝盖上,两手抱着脑袋,用力按着太阳穴。

    冷静!

    她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

    瞬即想到,难道是他当时坠崖后被激流卷着,撞伤脑袋,失忆了?

    两个孩子见沈青杉失魂落魄,连忙从轿子里跳下来,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一边一个抱住沈青杉的膝盖。

    “阿娘!阿娘!你别哭呀!”

    “阿娘,你怎么了?”

    “是不是爹爹不肯认我们?”

    “不认拉倒,反正我们也不稀罕!”

    奶声奶气的哭腔,令徐茂春惊得险些跪不住。

    他膝行上前,趴下身子,脸几乎贴到地面上,目光上瞟,去看两个孩子。

    那酷似的眉眼,令徐茂春第一眼便认定,眼前哭哭啼啼的小奶娃,就是他家王爷的亲生儿女。

    “小王爷!小郡主!”

    徐茂春磕了个头,朝云冽哀声道:“王爷,长安公主,曾是您的心头至宝啊!”

    云冽遍寻记忆,都找不到半点沈青杉曾存在过的痕迹。

    然而对上那双眼睛,他便会控制不住的心痛。

    那两个和他容貌酷似的孩子,以及徐茂春的话,令他心神俱震,脸色瞬间苍白。

    “你说什么?”

    徐茂春泣不成声:“公主及笄那年,王爷曾以双鱼玉佩相赠。公主嫌不好看,要了您那块先帝御赐的云纹玉坠。”

    “您亲自传授公主剑法,还将圣祖爷御赐的定坤宝剑送给公主。”

    “公主奉太后懿旨,前往天云寺为国祈福,您命老奴随行护送。”

    “王爷,您当初将长安公主视若性命,您怎么就忘了呢?”

    所有人都以为沈青杉死在对西魏一战中,徐茂春巴不得他忘了沈青杉,走出痛苦。

    然而,如今沈青杉活着回来,还为他生下一双儿女,徐茂春自然希望两人能破镜重圆。

    徐茂春字字泣血的诉说,并没有令云冽想起任何往事。

    但他知道,徐茂春是不会骗他的。

    他怔怔地瞧着沈青杉,眼眶莫名地泛潮。

    片刻,深吸一口气,沉沉地道:“都进来。”

    云崇扶起沈青杉,徐茂春弓着腰来扶两个孩子,却被他们不约而同地瞪眼噘嘴,无声拒绝。

    徐茂春抹抹眼泪,又哭又笑:“老奴记得,公主最爱喝云顶含翠,还有豌豆黄和桂花糕,老奴这就去拿。”

    进了书房,云冽在罗汉床坐下,脑子里空荡荡的,心里却生疼生疼的。

    凝神望去,只见男娃儿长得与他神似,女娃儿像极了这神情幽怨的女子。

    他瞬间便认定,这两个孩子,的的确确是他的亲生骨肉。

    可,他真的完全想不起她是谁。

    “姑娘,我与你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声“姑娘”,令沈青杉的心,宛如被刀子活剐,疼得她下意识伸手按住心口。

    深呼深吸,许久才沉下气来,从怀里取出珍藏的白布,递给云冽。

    云冽接过一看,只见“救命之恩,来日必报”八个大字,经年累月,血色已黑。

    沈青杉强压下心里滔天的苦涩,问道:“这幅血书,你还记得么?”

    云冽点了点头:“五年前,西魏来犯,本王奉命西征,曾身受重伤,跌落悬崖,为人所救。这幅血书,乃是本王亲手所写。”

    沈青杉的心,狠狠沉到谷底。

    她原以为,云冽重伤失忆,所以才忘了她。

    如今看来,他不是重伤,而是魔医用了什么手段,剔除了那部分有关她的记忆。

    难怪魔医临终前,要将这幅藏了五年的血书还给她,还叮嘱她一定要收好。

    这幅血书,是能证明她的身份与经历的唯一信物。

222 云岳的阴谋

    半晌,云岿来了。

    “青杉,待祭祖后,本王便要去东洲了。这本治水经你尽快看,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只管提出来。”

    “多谢岿王!”沈青杉接过厚厚一本册子,奉若瑰宝,“我替南疆百姓谢岿王大恩大德!”

    云岿摆了摆手:“言重了,本王就藩后,还请你得闲时对母妃关照一二。”

    “岿王放心,我会的。”

    云岿拱手作了个长揖,再三道谢后才告辞。

    沈青杉回到春平苑,先将治水经大致浏览一遍,然后一字一句地精读深研。

    傍晚云崇来过一趟,见她用心研习,识趣地走了。

    三更天,归雁剪了灯芯,拿了块薄毯过来。

    “小姐,夜深了,明儿再看吧。”

    “我不困,你去睡吧,不必守着我。”

    归雁叹口气,端来一碗银耳羹,去耳房矮榻蜷着打盹。

    沈青杉打个哈欠,揉揉眼睛,漫不经心地一瞥眼,只见窗外立着一道长影,黑乎乎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很难察觉。

    她心中一热,展颜笑了开来,起身推开门,走到屋外。

    腰间一紧,耳畔风声呼啸。

    少顷,风声消失,清浅的花香沁人心脾。

    “怎么还没睡?”男人的嗓音柔和如月光,清而不冷。

    “看治水经呢,岿王即将就藩,我得赶在他走之前,把那本册子吃透。”

    云冽恍然有种错觉,夜风吹进了胸膛,在平静的心湖荡开层层涟漪。

    他的小姑娘,一直在竭尽全力为黎民百姓谋福祉。

    沈青杉侧坐在凉亭栏杆上,慵懒地靠着柱子,仰脸瞧着他。

    “皇陵祭祖,我去不了,你替我多照看着十一。”

    云冽眉心一蹙,警觉地问:“你又做梦了?这回又是什么事?”

    沈青杉摇了摇头,蹙着细眉,语气凝重:“那倒不是,只是心里不踏实,慌得厉害,唯恐出岔子。”

    云冽拍拍她的肩头,温言宽慰:“别怕,我在。”

    “嗯,我该回去了,还得再看两页书呢。”

    云冽抬起手,将她被夜风吹乱的鬓发仔细理好,拢到耳后。

    “早点睡,身子要紧。”

    累坏了,他心疼。

    “你也是,不必陪我。”

    云冽弯唇笑了笑,能隔窗守着她,对他已是莫大的安慰。

    将人送回春平苑,瞧着烛火熄灭,云冽才依依不舍地回到战王府。

    徐茂春如鬼魅似的,静幽幽地站在围墙暗影中,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在墙壁上开道门,方便主子进出。

    云冽仿佛察觉到他的心思,投过去淡漠一瞥,缓声吩咐:“留心崇王府动静,若有异样,及时来报。”

    “是!”

    转眼到了九月底,皇陵祭祖事宜准备就绪。

    上午,沈青杉正练习针灸,岳渊停来了。

    他眉头微蹙,薄唇抿着,表情严肃,撸起袖子将胳膊递了过去。

    沈青杉心头一紧,随即弯了弯唇,若无其事地问:“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今日不当值,许久没见你,过来瞧瞧。”

    岳渊停警惕地扫视四周,将归雁征鸿支开,压低声音道:“你所料果然不错,云岳的确不安分。”

    “他做了什么?”

    “正殿的门窗、横梁、墙壁都刷了桐油。”

    沈青杉瞬即会意:“纵火?”

    “不仅如此,我亲自查看,发现横梁有好几处断裂,断口平整,只有些微相连。”

    岳渊停脸色阴沉,眸光隐怒:“一旦走水,横梁烧断,后果不堪设想。”

    沈青杉手一抖,针顿时扎偏了。

    “嘶——”岳渊停故意抽了口冷气,夸张地扬声埋怨,“怎么又扎错了?我不在的时候,你究竟挨了多少针?”

    “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沈青杉讪讪地咧了咧嘴。

    岳渊停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低沉迸出:“他这是想拉着大伙儿一起死!”

    沈青杉摇了摇头,讥笑道:“他可舍不得死!”

    云岳的计划,要么是英勇救驾,借此重获圣宠,要么索性将皇上皇子们全部烧死,一步登天。

    岳渊停眉心紧拧,一筹莫展:“明日天不亮,御驾便要出宫,这可如何是好?”

    沈青杉鼻尖沁出一层细密冷汗,拈着银针的手细微颤抖。

    “皇陵安全是你负责的么?”

    “是峪王。”

    岳渊停讥诮地勾了勾唇,“祭祖事关国运,不可有任何疏漏。我才入禁军不久,资历浅薄,只负责一路上的安全。”

    沈青杉浅浅松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继续施针。

    “既然不是你的分内之事,那你若是去多嘴,定会惹人猜忌,还当你一门心思争权夺利。”

    “可我若是知情不报,后果不堪设想!”

    “你若上报,皇上要是信了,耽误祭典,你必获重罪。”

    “皇上要是不信,一旦明日走水,你照样要获罪;要是没走水,你可就犯了忌讳。”

    岳渊停心中梗的厉害:“那怎么办?”

    沈青杉想了想,说道:“明日待众人进入正殿后,你立即加派人手防卫正殿。”

    “若有异动,当场抓住。若无异动,事后设法揭发。查与不查,怎么个查法,查到谁头上,都与你无关。”

    岳渊停拧着眉头深思许久,才重重一点头:“我听你的!”

    沈青杉收了针,信手拿过纸笔,刷刷刷地开了张方子。

    “秋燥,容易上火。这方子你拿去,煮些清火汤水喝。”

    岳渊停心里暖融融的,接过方子一看,眉头不禁蹙起,疑惑问道:“怎么写起簪花小楷来了?”

    “只是觉得秀气雅致,便临了几幅帖子。”

    “这笔法功力,可不像几幅帖子便能练出来的。青杉,你可真是个奇才!”

    岳渊停满口夸赞,将方子工整折好,揣进怀里,摆摆手告辞了。

    转过身,温和的眉眼刹那间冷凝如冰。

    好你个云岳,既然你执意自寻死路,我成全你!

223 将计就计

    午后,沈青杉大摇大摆地走进四方庭。

    徐茂春还当自己眼花,使劲儿揉了揉眼,连忙躬着身子迎上来,满脸堆笑地请安。

    “呦,公主来啦!王爷在书房呢,您请!老奴泡茶去!”

    “要菊花茶,多放些蜂蜜桂花。”

    “哎!好嘞!”

    书房中,云冽听见沈青杉的声音,连忙放下笔,将写了半幅的簪花小楷卷起来,若无其事地丢进画缸中,然后拿起一本兵书,状似闲适地翻阅。

    听见脚步声,他才漫不经心地撩起眼帘,淡淡地道:“稀客!”

    沈青杉撇撇嘴,横给他一个白眼。

    心里都花开成海了,脸上还冷冰冰的呢,装给谁看!

    那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明日祭祖大典,还请战王照顾好小十一,务必寸步不离。”

    沈青杉的语气既郑重又客气,俨然一副公事公办、毫无私心的模样。

    云冽心头打了个突,放下兵书,严肃问道:“寸步不离?”

    沈青杉点了点头:“东方大吉,可保二位平安顺遂。”

    云冽知道她话里有话,但听这语气,她是不打算挑明说的。

    “本王知道了,你放心。”

    沈青杉也不想瞒着云冽,然而皇帝、众位皇子都是与他血脉相关的至亲,一旦透露,他很可能会设法阻止祭祖大典。

    若被有心人附会到国运上,必将引起朝野动荡,民心不稳,牵连重大,不知多少人要倒大霉,搞不好她这个天煞孤星都会成为替罪羊。

    喝了一盏茶,沈青杉便告辞,去见云岿。

    这几日挑灯苦读,她有不少疑问,也有自己的心得见解。

    与云岿一番深谈,直到暮色四合方才离开。

    半夜,云岿忽然发起热来,上吐下泻,来势汹汹。

    管家连夜去请冯晋才,又派人去宫门候着,宫门一开,便递话进去。

    皇帝听闻云岿病得下不来床,心中有些不爽,觉得十分晦气,免了他随行。

    皇陵在东城门外三十里处,天不亮出发,午前抵达。

    云岳带领皇陵的全体侍卫宫人接驾,态度恭谨虔诚,眉眼间不见半分怨怼。

    皇帝淡淡瞥他一眼,只道了声“起来吧”,便不再多看他一眼。

    繁复的仪式,按照流程一一进行。

    一众人等进入正殿,皇帝站在首位,众皇子依序齿而列,其后是随行的宗室子弟、文武大臣。

    正殿外,岳渊停眯着眸子看着天空。

    西北风卷着落叶呼啸而来,天地间一派肃杀。

    他若无其事地朝西北方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

    足有半个时辰,并没见任何人鬼鬼祟祟接近。

    岳渊停心下狐疑,还当沈青杉料错了,不觉有些失望。

    哪知一个念头没转过来,眼角余光清清楚楚地瞥见,一名守在西北面窗户五尺距离的皇陵侍卫,从袖中弹了个小东西到窗台上。

    木质的窗台轰然起火,呼吸间,火舌将整片窗户湮没。

    那侍卫冲过去用刀鞘拍打窗格子,假借救火的动作,悄无声息地将几颗弹丸,隔着烈火弹进正殿。

    噼噼啪啪一连串轻响,正殿刹那间陷入火海中。

    “走水啦!走水啦!”

    纵火的侍卫一脸焦急,衣袖都被火燎着了,犹自拍打不止,端的是尽忠职守。

    电光火石间,岳渊停纵身而起,一脚将他踹翻,厉声喝道:“就是他放的火!抓住他!”

    话音方落,他就像一头敏捷的豹子,从被大火封严的窗户跳了进去。

    殿内烈火熊熊,火舌卷过横梁,烧得噼噼啪啪的,热浪翻腾,令人窒息。

    数十上百人乱作一团,年轻力壮的抱头鼠窜,年迈体弱的绝望呼喊。

    云冽时刻谨记沈青杉的叮嘱,目光牢牢锁定云崇。

    火一烧起来,他就一把将云崇捞进怀里,迅捷如风地冲向东边窗户,翻窗而出。

    放下云崇,指挥禁军灭火救人。

    云岳虽失宠,但并未被宗室除名,也在祭拜人员之列,站在云巍与云峪之间。

    火势一起,他就挤开前头的太子和云巍,向皇帝冲了过去。

    哪知皇帝第一时间拉住太子,几个武官一拥而上救驾,推推搡搡,反倒误事。

    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门窗都被封住,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咳嗽声此起彼伏。

    云岳眼看着救驾不成,索性把心一横,掉头就往东边跑去。

    东窗离得最远,窗框浸得湿透,一时半会烧不起来,是唯一的逃生所在。

    岳渊停冲进殿内,他身穿盔甲,能短时间抵挡烈火。

    他一眼就看到身穿龙袍的皇帝,冲过去披风一展,将皇帝裹住,负在背上,拉着太子,疾步返回。

    把太子从窗口扔出去,然后背着皇帝跳出去。

    太子衣袍着火,尖叫着打滚呼救。

    岳渊停掀开披风,皇帝倒没大碍,只是头发胡须被燎得卷曲,脸色惨白,呼哧急喘。

    侍卫们打来水,一桶又一桶地往门窗上泼。

    岳渊停提起水桶兜头浇下,再次冲入火场。

    他用湿帕子捂住口鼻,顶着浓烟径直往东边跑。

    根据风向,云岳一定会往东边逃!

    场面太乱,人影模糊,横梁断裂,时不时掉下来一截,砸得轰隆隆作响。

    一路跌跌撞撞寻过去,果不其然,云岳正努力挤开四散奔逃的人群,想往东窗靠近。

    岳渊停阴恻恻地扬起唇角,无声地笑了。

    而后用尽全力击出一掌,从背后将云岳重重地往西拍了过去。

    然后信手抓住两个奔逃的人,飞速往东跑去。

    “啊~”一声凄厉惨叫,云岳趔趄疾冲,狠狠摔倒。

    “轰——”的一声,粗壮的横梁卷着熊熊烈焰,重重砸下。

    云冽亲自指挥,侍卫们很快就有了主心骨,利用吉祥缸中的储水,有条不紊地救火。

    很快,火势得到了控制。

    岳渊停脱下滚烫的盔甲,往身上浇水,再次冲进火场。

    云冽已进出火场好几次,救出十多个人。

    两人在火场相遇,看着挣扎哀嚎,死命往外爬的云岳,岳渊停抢先一步,苗刀一挥,将压着他腿的横梁移开,把他拖了出去。

224 九死一生

    空气中热浪翻腾,焦糊味熏人欲呕。

    上到九五之尊、天潢贵胄,下到文武百官、侍卫宫人,没一个不是狼狈不堪、惊魂

    众人避入后殿,太医上前,先为皇帝与太子请脉治疗,其余人等按身份地位等候。

    只有两位太医随行,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皇帝缓过神来,心有余悸地扫视过魂飞魄散的儿孙臣子,用力一拍桌案,厉声暴喝。

    “祭祖大典竟会走水,荒谬!”

    云峪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儿臣办事不力!儿臣该死!”

    皇帝两眼喷火地瞪着他,咬着后槽牙,狠狠一脚将他踹翻。

    云冽与岳渊停抬着云岳,疾步走入殿中。

    “皇兄,岳儿重伤垂危,急需救治。”

    皇帝想起大火刚起时,云岳高声叫嚷着“父皇,儿臣来救您”,拼命朝他挤过去,心中顿时涌起强烈的悲痛与怜惜。

    “太医!快!快救他!”

    皇帝发话,两名太医立即丢下手头的伤患,快步跑过去给云岳诊治。

    “启禀皇上,五皇子浓烟入肺,双腿被横梁砸断,皮肉都烧熟了,老臣无能为力,求皇上恕罪!”

    两个太医诚惶诚恐,长拜不起。

    皇帝的心狠狠一沉,扶着桌案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向云岳。

    只看了一眼,便头皮发麻,牙根发酸,激灵灵打个寒战,别开目光不敢再看。

    岳渊停抹了把黢黑的脸,拱手行礼:“皇上,冯神医医术高明,有起死回生之能,若是即刻回京,请冯神医出手,兴许五皇子还有救。”

    皇帝下意识朝他投去一瞥,只见平素威武昂藏的年轻将军,此刻满身灰土,衣不蔽体,露在外头的皮肤布满燎泡,一双手更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再看云冽,整个人活像一根长长的黑炭,大大小小的烧伤不计其数。

    皇帝深吸一口气,阴着脸下令:“准备起驾!”

    岳渊停又道:“启禀皇上,臣方才检查火情遗患时发现,几处尚未燃尽的木料有浸过桐油的痕迹,横梁也被人为切断。臣已抓到纵火之人,请皇上发落。”

    皇帝暴跳如雷,一双威严的眸子火星四溅:“何人胆大包天,竟敢在皇陵纵火!带上来!”

    两名禁军侍卫拖着一具尸体走来。

    脸部烧烂,眉眼五官无一可辨,颈间横着一条又深又长的伤口。

    皇帝面色一变,嗓音发颤:“怎么回事?”

    “启禀皇上,此人是岳统领亲手擒获,岳统领冲进火场救人,此人便暴起挣脱,将脸硬生生埋在着火的窗框上,自刎而死。”

    岳渊停狠狠攥住伤痕斑斑的手,眸底飞快地掠过一抹狠戾,重重一个响头磕下去。

    “臣失职,请皇上降罪。”

    皇帝此刻已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冷冷哼笑。

    “好厉害的手段!”

    他看了眼满殿伤兵残将,咬牙切齿下令,“封锁正殿,任何人不得进出,陈英,你与刑部一同去查!”

    “老奴遵旨!”

    “回宫!”

    来时盛况浩大,回时灰头土脸。

    进京后,皇帝恩赐各位臣工回府求医,又命云冽与岳渊停护送云岳去冯氏医馆。

    云崇吓得魂不附体,回到崇王府,直奔春平苑。

    “姐姐!姐姐!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他一头扎进沈青杉怀里,抱着细腰放声嚎啕。

    “出什么事了?”

    “皇陵走水,要不是九叔,我就葬身火海了!”

    沈青杉的心瞬间悬到半空,岳渊停并没有如她所说,不动声色化险为夷。

    “皇上圣体可安?伤亡如何?”

    “父皇雷霆震怒,太子、四哥都有所烧伤,最严重的是五哥,只剩一口气,能不能救回来,全看冯神医了!”

    “走,去医馆!”

    赶到医馆一看,沈青杉差点吓掉了魂儿。

    云冽与岳渊停浑身乌漆麻黑,完全辨认不出模样。

    数不清的燎泡伤口,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冯晋才长吁短叹,连连摇头:“战王爷,五皇子的腿是万万保不住了,非得截肢不可。”

    云冽迟疑少顷,毅然道:“截!”

    沈青杉出声喝止:“不能截!”

    “五皇子身份尊贵,师父一介平民,未得圣命,岂能轻易截断他的腿?”

    冯晋才攥着刀锯的手紧了紧,黯然叹道:“且不说有无圣命,即便截了肢,我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救活五皇子。”

    云冽目不转睛地盯着云岳,他做过什么,他心里都清楚,属实死有余辜。

    可是皇上既然让他亲自送云岳来找冯晋才,就是要救活他。

    短短一瞬,云冽已下定决心。

    “冯神医,你只管救,能不能活,看他的福分。”

    沈青杉拧着眉,神情肃穆:“有王爷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徒儿,你来帮忙。”

    沈青杉点了点头,捋起袖子边洗手边吩咐:“归雁,征鸿,快去帮战王和岳大哥清洗上药。”

    烧伤剧痛难忍,冯晋才腾不开手,云岳没脱险,两人谁都不敢离开,一直硬挺着。

    众人各自分头忙活起来,云崇哪边都不敢看,缩着肩膀闭着眼睛,坐在一边瑟瑟发抖。

    他清楚地听到,刀锯割开皮肉、切断骨头,血腥气和焦糊味熏得他胃里翻江倒海,呕吐不止。

    好一通手忙脚乱,深夜方才暂时消停。

    天快亮时,云崇梦魇了,闭着眼睛挣扎哭叫。

    沈青杉抱着他,温言软语地哄,有节奏地轻拍他的后背。

    冯晋才强打精神给他扎针,云冽与岳渊停闻讯而来,看着亲昵相拥的两人,脸色一个比一个沉得厉害。

    折腾到天亮,两人进宫复命,云崇跟着去向白贵妃报平安。

    宫里也是一宿没消停。

    皇帝惊魂不定,太子高烧,加上云巍、云峪各自受伤,太医院忙活了一整晚,不当值的太医,也被各皇亲贵族、功勋元老请了去。

    云冽禀报了云岳的伤势,皇帝老泪纵横,红着眼圈黯然长叹。

    “岳儿若不是为了救朕,凭他的武艺,焉能受此重伤?传朕旨意,复其郡王之位,以安抚孝子之心。”

    皇帝沉凝的目光锁定岳渊停,审视片刻,铿锵有力地道:“岳卿救驾有功,忠心耿耿,即日起升为南禁军统领,全权负责宫廷安全!”

    大难临头,岳渊停是除他之外唯一一个想到搭救太子的人,将来定会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

    “臣谢主隆恩!”

    岳渊停双手裹着厚厚的白纱,纱布渗出斑斑血迹,干涸成深紫色的,触目惊心。

    “岳卿,你去协助调查皇陵起火一案,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

    岳渊停行礼退下,皇帝扶着御案,闭着眼睛长声叹息。

    “九弟,依你看,此事是何人所为?”

    “事关重大,无凭无据,臣弟不敢妄自猜测。”

    皇帝讥诮地勾了勾唇,不用查他都知道,绝对是他的好儿子,但不知是哪一个。

    只有强者才配继承江山,并将之发扬光大,昏庸懦弱者,只会败了祖宗基业。

    皇帝并不反对皇子之间明争暗斗,但连他的性命也不顾,那便是万死难赎之罪!

    “他们明着查,你替朕暗中去查,务必要将狼子野心之人抓出来!”

    “是!臣弟告退!”

    皇帝眯着眸子,幽幽地盯着云冽的背影。

    昨日火势刚起,他第一时间抱着云崇夺路而逃。

    不论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但有一点能确定,在他心目中,忠于皇上并不是排在第一位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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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沈青杉历经半世浮沉,重生回到十四岁那年冬月。青杉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青杉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青杉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