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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次相遇全文阅读

作者:浮沸     一万次相遇txt下载     一万次相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1第六十一次相遇

    高一三班。

    辛鸣儿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她面无表情地听着操场上传来热火朝天的喊声,眼里满是嘲弄和鄙夷。

    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萧瑟的寒风透过窗缝钻进昏暗的教室里,狠狠地打在她身上,刺骨无比,却带着一种自虐的爽感。

    操场上传来一波又一波的加油声,不知道过了多久,辛鸣儿终于感觉到一股寒意,身子不禁打了个冷颤。

    她拢了拢外套,抬眼时却愣住了。

    干净的窗户上映着一道长身玉立的影子。

    “祁神…?”

    祁琚站在教室门口,没人知道他站了多久。

    他没有看向辛鸣儿,而是走向讲台,将手里的U盘插进电脑接口。

    辛鸣儿盯着祁琚,他的动作利落干净,没有一丝累赘,她甚至能感觉到,祁琚身上还带着一股初冬的寒意。

    辛鸣儿的姐姐是一家模特公司的统筹,她偶尔会借着看望姐姐的理由路过模特公司,连带着欣赏过很多模特,有一米九的面瘫脸男模,也有瘦成纸片人的高级女模。

    她看过很多双桃花眼,可是没有一个男生的眼睛像祁琚一样冷冽得勾人。祁琚的眼尾微微上翘,却不含半丝温情,俯视看人的时候反而会透出一股严肃和警惕。

    有时还会带着一股隐隐的敌意。

    例如现在。

    辛鸣儿看着祁琚打开教室里的投影,只觉得心里发寒。她对这一刻早有预感,辛鸣儿缓缓地把视线投向屏幕,看着自己出现在黑白影像之中。

    恶劣而丑陋。

    她所做的一切尽收眼底。

    她死命地咬住唇,才抑制住了自己颤抖的身体。

    祁琚淡淡地扫了一眼辛鸣儿的反应,又收回了目光,看着投影屏幕上不断循环播放的监控录像。

    说实话,他对辛鸣儿并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她是程澈的舍友,不善言谈,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座位上勤勤恳恳地学习,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乖乖女。

    “你想干什么……”辛鸣儿咬牙问道。

    辛鸣儿以为祁琚会气愤地诘问她,毕竟自己差点伤害到了他爱护万分的女孩,但她却没想到,祁琚一直沉默地站在讲台上,连一个正视的目光都不曾给她。

    祁琚轻轻敲击键盘上的空格键,录像正好停在辛鸣儿伸手推落程澈的那一瞬间。

    辛鸣儿忍不住哭出声,“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忍不住解释,可又不知道如何把那不堪的理由道出。

    祁琚沉默片刻,言简意赅地给了一个解决方案:“和她道歉,然后离开。”

    辛鸣儿愣住,不可置信道:“什么叫离开……?”

    “转学。”

    “祁琚、祁神,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辛鸣儿被这两个字给吓傻了,“是有人在针……”

    “我不在乎。”祁琚打断辛鸣儿的话,他终于垂眼看向哭成了泪人的辛鸣儿。

    “如果你还出现在我面前,我不能保证会对你做出什么事。”祁琚冷脸道。

    他无比厌恶眼前这个女孩。

    祁琚甚至不想再多看辛鸣儿一眼,黑框眼镜背后的那双眼睛,到底隐藏了多少肮脏的心思。

    从看到录像的那一刻起,祁琚的心里就隐隐有些后怕,在背后推程澈的人居然是她的舍友,如果辛鸣儿在宿舍里对程澈做了什么事情,结果可能会比摔下楼梯更加严重。

     ·

    操场上,程澈跑得一脸生无可恋。

    她艰辛地忍下自己心中的怒意,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想要给周围三个人来个狠爆栗的双手。

    靠!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啊?他们是想把运动场变成格斗场吗!

    程澈在心里爆了无数个粗口,双手已经握成了有力的小拳头。

    比赛一开始,程澈被徐函和两个体育生逼到了内圈,被她们困在中间没法往前跑。只要她想往某个方向突围,立马就会有两个人挡住她的脚步。

    眼见一圈400米已经跑完了,程澈仍然无法发力往前跑,她透过徐函的背影往前看,发现正常的选手已经领先了自己将近一个直道。

    她到底该怎么办?程澈内心有些焦灼。

    “远踢近打搂住摔。”

    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她无比熟悉的嗓音,像清风一样划过程澈的耳边。

    她侧头一看,发现程亦奇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操场里面的足球草坪上,他一脸悠闲地跑在隔离带的边缘,若即若离地跟着程澈。

    “……”程澈不可思议地看着程亦奇,他居然教自己在操场上使用格斗技巧突围?

    虽然程延东是正宗的跆拳道师傅,但他偶尔也会在武馆里代点格斗课,程家兄妹从小就耳濡目染地学习了一点基础格斗知识。

    但是光天化日之下在操场上斗殴,她还要不要在学校里待下去啦?

    程亦奇的薄唇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专属于他的标志性欺骗笑容。

    在别人眼里看来,这是耍酷的表情,但程澈在一瞬间便明白了程亦奇的意思。

    兵不厌诈。

    好家伙,程亦奇果然腹黑啊。

    程澈嘴角扬了扬,还略侧过头朝程亦奇眨眨眼,眼底亮出一丝狡黠的光。

    徐函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生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回头扫了一眼程亦奇,意外地发现这个不断跟跑的男生似乎有点小帅。

    程亦奇歪头朝徐函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的灿烂笑容差点让她扭了脚。

    正在徐函走神的时候,程澈突然往前加速,差点一头撞上徐函,却又及时刹住车,堪堪停住了脚。

    堵在程澈身后的女生以为程澈想往前冲,也提步加速跑,却没想到跑在中间的程澈猛地停下,三个人差点撞在一起。

    跑在偏外侧的女生杨江澜目睹了程澈的这一波操作的全过程,也慢慢放缓了脚步,却无意中给程澈留出了一条突围的缝隙。

    就在这时,程澈趁着后面女生还没反应过来,骤然往侧后方退跑,从后面绕过了对她围追堵截的三个人。

    跑在草坪上的程亦奇会心地点头,他停住脚步,目送程澈往最后一圈弯道奋力跑去。

    果然是美男计好用,他心里得意地想。

     ·

    最后两百米。

    程澈不断地超越旁边的选手,她像一列加速疾驰的列车,不停歇地朝终点跑去。

    看台上的观众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落后许多的程澈就这样跑到了队伍前列,身后紧紧跟着三个也在冲刺的体育生。

    徐函听着操场边传来的加油声,眉头皱了皱。

    她从初中就参加了校体育队,成绩佼佼。只要她在,操场上的欢呼声就是为她而生。

    可是今天,她才发觉,这个看起来瘦弱无比的女孩,身体里竟然浅藏着无比的力量。

    竟然叫她追得有些吃力。

    徐函继续发力,直到程澈追过第三个人的时候,她超过了程澈。

    程澈眉头也是一皱,她实在不想对这个甩不掉的口香糖继续客气下去了。

    最后一百米,跑在前三位的是徐函,程澈和十一班的体育委员梁薇薇。第四位是杨江澜,也就是原本堵在程澈外侧的长发体育生。

    梁薇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只想对徐函和程澈大喊一句,她们是在逗她玩吗?!

    原本梁薇薇还以为今天能一举夺魁,没想到还剩下最后五十米,这两人就像开着火车一样跑了上来,没给她丝毫反应的时间,就冲到了前面。

    就在她懊悔自己刚刚怎么不再跑快点的时候,杨江澜超过了她。

    完了,这下连奖牌都拿不到了,梁薇薇自暴自弃地想。

    程澈的身体也有点受不住,她喘着粗气,感觉喉咙像裂开了一样疼,她看着徐函矫健的背影,逐渐产生了放弃的想法。

    和吃力的程澈相比,徐函表现得很游刃有余,她几乎还在控制着速度,只领先程澈半个身位。

    程澈加速,她也加速,程澈减速,她也减速。

    “……徐函是在故意压着程澈呢?”比赛情况太激烈,就连原本坐在看台上的池萨也站了起来,观察赛场形势。

    “妈的,太欺负人了!”宁安咬牙切齿地骂道,她奋力一呼,瘸着腿召集三班全体学生一起为程澈加油。

    就在程澈感动地想往三班大本营看过去的时候,杨江澜也从身后冲了出来,就跑在程澈身侧。

    程澈看着她不断靠近自己,大眼睛不耐烦地瞪了一眼,又来堵人这一套?

    可是这距离也太近了点吧?

    程澈转念一想,感觉有些许不对劲。

    程澈侧头看,正好对上了杨江澜的目光,她也正在看自己,一看就不怀好意。

    “……?”

    不好好跑步,看她干啥呢。程澈心想。

    “杨江澜和程澈跑的太近了吧,这样很容易发生意外的。”苏信站在终点的围护栏前,他作为三班的体育委员,有点替本班选手焦心。

    就在程澈想白杨江澜一眼的时候,杨江澜的嘴角扯了扯,突然前倾顶了一把程澈。

    程澈蓦地惊了一下,差点失去重心往前跌去。

    她们俩跑得很近,场外的观众几乎看不到杨江澜的小动作,都以为这只是杨江澜要全力冲刺了。

    “靠!”程家兄妹同一刻在心里暗骂。

    站在草坪上观战的程亦奇气得跳了起来,他对杨江澜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恨不得立马魂穿程澈,给徐函和杨江澜一顿好看。

    程澈脸色一沉,眉头拧得紧紧的,眼里渐渐有了怒火。她感觉身体内的血液渐渐沸腾起来,脑海里只要一个想法,她一定要赢。

    她不知道为什么徐函和杨江澜要对自己发难,只是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和侮辱,她是再也受不了了。

    就在最后的二十米,程澈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随后紧咬住下唇,孤注一掷地往前冲去。

    她像一只开弓的箭,没有任何犹豫,又像一只野性的狮,浑身散发着杀气。

    她坚定冷静地目视前方,眼里只有徐函一个人。

    这是她的敌人。

    徐函只不过随意地往旁边扫了一眼,便觉得背脊一阵发凉,头皮隐隐发麻。

    原本受她压制的程澈已经跑得与她平齐,隐隐有着超过她的趋势。

    程亦奇严肃的表情渐渐柔和下来,甚至带着十足的骄傲和自信。

    他就知道,他的妹妹,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人欺负的。

    程澈咬着唇,面无表情地斜视了徐函一眼,只剩下最后十米,她要狠狠地碾压这个自以为是的体育生。

    尽管她已经难受得想要原地呕吐。

    她应该不会在比赛结束后就升天了吧……?程澈很严肃地想。

    徐函有点腿软,甚至无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这个女孩,比她娇弱的脸庞顽强了不知多少。

    程澈像一头被唤醒的野兽,在黑暗中露出噬人的獠牙,让人毫无防备,甚至有些惧怕。

    徐函的脸色渐渐发黑,她听着看台上的为程澈响起的掌声,觉得受到了无尽的屈辱。

    为什么?

    这些掌声原本应该是为她而生的。

    她才是赛场上的王者。

    她辛苦训练了八年,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泪。在一个小小的中学运动会上,她居然比不过一个普通班的女学生。

    徐函熬红了眼睛,她侧头看向已经超过自己的程澈,做出了一个让她日后无比后悔的决定。

    ......

    当祁琚走出三班教室的时候,操场上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喊声,掩盖住了身后隐隐约约的女生啜泣。

    他敏锐地觉察出,这不像是因为喜悦而发出的声音,反而充满着意外和不可思议。

    他往赛场的方向看去,只看见一大群人从看台上涌向赛场。

    祁琚垂下眼,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不安更加强烈了。

62第六十二次相遇

    尖叫声在操场上此起彼伏,即使隔着十来米的距离,看台上的观众还是清楚地目睹了徐函顶撞程澈的那一瞬间。

    就在即将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徐函像是拼了命的、不顾一切地用身体侧撞向程澈。她像一只发狂的野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一只弱小而顽强的兔子施暴。

    正在全力冲刺跑的程澈毫无防备地被撞向一旁,在不受控制地落地前,她抬起双手紧紧地护住头,整个人像皮球一样连滚了三圈后,整个后背撞到木制的裁判台上。

    巨大的撞击声响起,就连坐在裁判台上的裁判都被这一场变故震惊了,忘记摁下计时表。

    这一场比赛作废。

    “程澈加油!程澈——”宁安原本喊得脖子都红了,在看见程澈狠狠地滚向裁判台的那刹那,她的喊声戛然而止,心疼得眼眶几乎要飙出了泪来。

    这个傻孩子,为什么这么拼啊……还这么惨。

    站在宁安旁边的池萨也吃惊得捂住了嘴,在宁安一瘸一拐地跳向比赛终点时,她才意识到确实是那位体育生故意撞倒了程澈。

    池萨扶着宁安顺着人潮跑向终点,只看见苏信在指挥大家散开,留一点空间给程澈。

    程澈蜷缩在裁判台下,一动不动,姿势像一只被蒸熟的海虾。

    程亦奇跪在她的脑袋边,感觉全身的血液像被榨干了,心脏也被人狠狠地捏住,脑袋更是一片空白,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程澈?澈澈?让我看看……不对,这个时候不能动你…苏、苏信快叫校医来!”

    在看见她受伤的那一刻,程亦奇几乎要窒息了。

    他站在草坪上,眼睁睁地看着程澈以一条弧线的角度摔落在地上,又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在跑到程澈身边之前,他推开了所有围观的群众,踩倒不知多少条围栏线。

    最后,他看见他的妹妹,以一种极为难受的姿势,弱小而无助地躺在角落。

    “呃……”程澈艰辛地睁开眼,看见面前全是星星。

    还是闭上眼吧。

    在摔跤前,她下意识地以一种最安全的落地姿势保护住了自己,这还得益于以前程延东总喜欢让她和程亦奇对练跆拳道,还特别给他们加练了摔倒保护姿势。

    虽然好久没有练习了,但程澈的肌肉记忆还是存在的。

    等到程澈终于能听到外界声音的时候,她的脑袋还晕晕沉沉的,脖子上像挂了一块铁似的,抬不起来。

    程亦奇在她耳边关切地问了大概十多个问题,程澈嫌不够清净,觉得他像苍蝇一样不停地嗡嗡叫,只好勉强地出了一点声音:“好、吵啊……”

    一边埋怨,程澈一边松了松手,感觉两只手臂只是有些擦伤,还没有到骨折的地步。

    程亦奇看见程澈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终于松了一口气。

    等到老校医拎着医药箱从操场一角急匆匆地跑来,他扶了扶老花镜,发现是老熟人,开玩笑道:“同学,又见面了?”

    早上他刚在校医室见过陪宁安上药的小程澈。

    刚赶来的宁安一来就听到了这句话,差点没哭岔气去。

    都怪她!要是她没让程澈去替自己参加比赛,也不会有这一出了!!

    宁安自责地跪在程澈身边,号啕大哭。

    程澈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残废了,不然真对不起宁安哭得这么撕心裂肺。但是她在老校医的指挥下,动了动手指,又动了动脚,没有觉得哪里有骨折的迹象。

    只是全身上下,都有点辣辣的疼。

    ……

    虽然程澈再三强调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但是程亦奇还是自作主张地把她送去医院做了个全面检查。

    做完B超检查后,困得正在接连打哈欠的程澈在放射科门口看见祁琚,瞌睡虫霎那间全遁走了。

    祁琚的脸色极其不好,隔着玻璃门,她凝视着程澈的眼睛,黑漆漆的瞳孔深沉得像坠入深海的星星。他的唇动了动,却又停下了,只是一直看着程澈。

    程亦奇走过去拍了拍祁琚的肩膀,安慰道:“她没事。”程澈心虚地点头附和。

    程亦奇先走一步去拿程澈的体检报告,玻璃门一开一合,只剩下程澈站在门内,祁琚站在门外。

    “先出来吧。”祁琚道。

    程澈听话地走到祁琚身边,祁琚盯着她的唇,温凉的指腹覆上了她的唇角,“疼吗?”

    程澈在摔倒的时候门牙磕到了嘴,下唇留下了一个三四毫米的淤红伤口,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异常明显。

    “不疼。”程澈摇摇头,想咧开一个笑容安慰祁琚,却不小心撕扯到了伤口,作出来的表情又丑又搞笑。

    祁琚却一点也不想笑,从知道程澈受伤之后,在来医院的一路上,他都是恍惚的。

    为什么,他只是不在她身边一会儿,她就能伤得那么严重。

    他开始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先去看程澈的比赛,再去处理辛鸣儿的事情。

    祁琚甚至在想,以后他是不是要把程澈拴在身边,寸步不离。

    这样才能好好地保护她。

    ……

    程澈的膝盖和手肘处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

    祁琚不敢搂着她,只敢抓着她的手,搀着她往诊室走。

    走廊的转角处,程亦奇站在阴影里,手里拿着一沓报告。他背对着程澈和祁琚,低着头正在看报告上的内容。

    如果程澈看得再仔细点,兴许能发现程亦奇的手微微抖着。

    “程亦奇,我们能回学校了吗?”程澈慢吞吞地移到程亦奇身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学期以来,她进医院的频率也太频繁了,她实在不想再闻到这一股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了。

    程亦奇过了很久才出声,他问道:“你的左耳…是什么时候听不…受伤的?”他的声音微微颤着,像跳动的琴弦,在空荡的医院走廊里回响,一点一点地碾过祁琚的心。

    祁琚顿时抬眼看向程亦奇。

    程亦奇转过身,微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程澈,“医生说,你的左耳是旧伤,不是今天摔倒导致的。”

    程澈一时间愣住了,她才想过来,原来刚刚自己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做了一场电测听检查。

    检查程澈五官情况的医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左耳的不对劲,在她困得不行的时候加诊了电测听检查,结果发现程澈的左耳确实存在问题。

    “看情况左耳内耳损伤应该是有一段时间了,你妹妹年纪还这么小,怎么不继续治疗下去,等以后成为旧疾了,就更加难治了。”医生把报告给程亦奇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

    程亦奇云里雾里地接过报告,解释他妹妹的耳朵没有受过伤。

    医生一瞬间就黑了脸,“嘿——这是不相信我还是怎么着?她的左耳确实患有致感音神经性聋,而且有初步治疗过的痕迹。”

    程亦奇一脸懵逼地听着医生指着报告上的数据解释,在最后一刻他才确信,程澈的左耳,确实出了问题。

    而且她一直瞒着程家。

63第六十三次相遇

    程亦奇看着程澈的脸色一点点变化,却始终缄默着,忍不住抬起双手摁住她的肩膀,逼问她耳朵是什么时候受伤的。

    程澈肩上还有淤青,被程亦奇猛地一摁,她倒抽了一口气。

    祁琚冷着脸把程澈护在身后,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程亦奇抬眼,对上祁琚深沉的目光。祁琚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逼程澈。

    程澈不知所措地低着头,盯着鞋尖,懒散微乱的马尾垂下,扫过她发红的耳尖。

    走廊那头传来一阵急促而尖利的哭声,突兀地打破了三个人之间压抑的沉默,程澈颤了颤身子,把头埋在了祁琚背后。

    “不要……告诉爸妈。”程澈低低地出声,几乎是以哀求的语气说出来的这句话。

    程亦奇转头盯着她,目光像烧灼的火光,烫得程澈不知所措。

    她又成了不说话的鹌鹑。

    “很晚了,先带她回去吧。”祁琚突然出声,牵着程澈往外走。

    程亦奇心里很不痛快,但看着程澈一副再问我就自闭的模样,只好把疑问都藏在了心里。心里实在气不过,他顺势挤进程澈和祁琚中间,把祁琚的手狠狠挥开,自己掺着程澈往医院门口走。

    祁琚&程澈:……

    徐函在比赛过程中恶意撞人的事情在当天传遍了整个荥城一中,毕竟徐函在学校里的知名度还挺高的。除此之外,徐函在运动会的所有项目成绩都被取消,还被体育办公室发了处分警告。

    程澈借着这一场意外受伤,向老侯请了一天病假,获得了宝贵的三天假期,从周四晚上一直在家里躺到周日。就连陈桑都对程澈关爱有加。程延东更是心疼得不得了,恨不得找徐函的家长理论理论,给程澈找回公道。只有程亦奇对她爱理不理的,整天摆出一张臭脸。

    周日下午,程澈一回学校,书包还没放下就从宁安的口中听到了辛鸣儿转学的消息,她怔了怔,觉得有些意外。

    还没等程澈消化完这个消息,她又得知了徐函在周末训练过程中受伤骨折的事情。

    “这现世报来得真快啊!”宁安一边翻开程澈的试卷,一边咬牙切齿道。

    “……”程澈仔细地瞧了瞧宁安的桌面,把另一张试卷递给了她,“亲爱的,你抄错了……”

    “我去!”宁安咬着笔,一把夺过程澈手中的试卷,“这物理试卷咋也那么多算术题啊。”

    等到宁安发现自己再唠嗑下去就没时间补作业之后,她终于闭上了叭叭不停的小嘴。

    程澈沉默着拿着水杯,慢慢地走到教室外边的饮水池边,接了一整杯的热水。

    她捧着温热的水杯,站在走廊上看远处黑茫茫的天空。迎面吹来的晚风带着一股舒爽的凉意,轻易地吹走了她身上那股从教室里带出来的闷气。

    路灯的光映在不锈钢材质的栏杆上,在光滑的杆管上反射出一道橙黄的直线。

    正在程澈出神的时候,有一个不期而至的身影挡住了那些影影绰绰的光芒。

    “你还真是幸运,”乐恒里站在程澈旁边,双手撑在冰凉的栏杆上,凝视着同一片黑夜,凉凉道:“所有欺负你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程澈早就注意到乐恒里的靠近,她抬头看他,目光里充满疑问。

    “什么意思?”

    “无论是我,梁有焘,还是辛鸣儿,或者是徐函,都被人在暗地里教训过了。”乐恒里笑了笑,转头看向程澈的眼睛,仿佛是在认真地在向她提问,“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都被人暗地里教训过了……?

    被谁?

    程澈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个人。

    她刚想开口问,乐恒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澈看着乐恒里的背影,眼里的晶光慢慢褪去,凝成了一片深沉的幽黑。

    在运动会之后,程澈就再也没见过徐函,有人说她因伤退出了学校体育队,也有人说她是去外省治腿了。至于另外两个体育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程澈就跑,程澈至今还没追上过她们俩。

    直到这学期要结束了,程澈还不知道运动会上徐函的敌意到底来自哪里。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下午,祁琚带着程澈去荥城人民医院进行第一次治疗。

    苏相宜很贴心地为程澈找了荥城最好的五官科医生,诊断结束后,医生得出初步治疗周期需要半年的结论。

    ……

    趁着三环还没堵车,苏相宜亲自驾车来医院接程澈和祁琚去吃饭,车上还有一个小祁琅。

    面对祁琚的扑克脸整整四年,祁琅遇上程澈这么一个温柔可爱的姐姐,心里欢喜得不得了。他主动把副驾驶的位置让给了祁琚,自己粘着程澈坐在了后排。

    不过嘛……祁琚好像并没有多喜欢这个位置。

    他在上车前看了一眼玩得热火朝天的程澈和祁琅,皱了皱眉,还是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

    苏相宜从后视镜看到了祁琚的神色,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也只有程澈,才能让祁琚露出正常人应该有的喜怒之色啊……

    苏相宜把车慢悠悠地开到了一家常去的私房菜馆,利落地在一分钟之内就点好了菜。

    她点的菜几乎都是为了迎合程澈的口味,苏相宜照顾程澈没有十年也有八年,对程澈的喜好了如指掌,比起给祁琚和祁琅投食,让瘦弱的程澈嘴里塞满肉更能让她有成就感。

    一个小时后,吃饱喝足的祁琅闹着要出去玩,苏相宜揉了揉他的脑袋,让祁琚带着祁琅出去转转。

    祁琚看了一眼正在沙发上打滚的祁琅,清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解。

    祁琅瞬间安静如鸡,从椅背后探出头,黑溜溜的眼珠子看着祁琚,又瞄了瞄程澈,又期待,又有点羞涩。

    程澈扫了眼兄弟俩的表情,心知肚明祁琚懒得带祁琅出去,她喝了口椰汁,主动提出要带祁琅透透气。

    苏相宜摇了摇头,轻轻握住了程澈的手。

    “你陪干妈说说话。”

    程澈怔了怔,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眨了眨。

    ……

    五分钟后,祁琅跟在祁琚身后在溜达,一双小短腿实在跟不上哥哥的大长腿,跑得有些喘气。

    “哥!”祁琅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他一屁股地坐在了旁边的木椅上,“我累了!”

    祁琚抬起手腕扫了一眼表上的时间,面色淡淡地看着半躺在木椅上的祁琅,“你才出来了五分钟。”

    祁琅有些泄气,一边扒拉手指一边嘟囔道:“又不是我想出来的。”

    祁琚侧过脸看着椅子上的小肉团,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64第六十四次相遇

    “让我和祁琚一起出国?”程澈的目光从一盘吃完的松鼠鱼,慢慢地转到了苏相宜的脸上。

    “一起出国上学。”苏相宜肯定地回答程澈。

    出国……

    程澈默默地移开眼神,又盯上了那盘只剩下糖醋的鱼架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以祁琚的能力,考上斯坦福的天文系绝对没问题,这也是他的梦想呢。”苏相宜一边观察着程澈的表情,一边缓缓劝道,“澈澈不是很喜欢外语吗?在国外上学的话不是可以学到更多么?而且可以和祁琚一起,两个人都有个照应。”

    程澈有些迟疑道:“我爸妈可能不会允许……”她顿了顿,又换了一种方式表述方式,“我家可能负担不起……”

    “你不用担心任何费用问题,”苏相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安抚地摸了摸程澈的脑袋,“你和祁琚一起长大,干妈一直把你当作自己的亲身女儿看待。我希望你能更加自由,无拘无束,有义无反顾逐梦的勇气。所以无论你想做什么,干妈都会支持你。”

    程澈的目光在空盘上打转了几圈,渐渐沉默下来。

    苏相宜察觉到程澈的冷淡,有些不解,“澈澈在担忧什么呢?”

    程澈愣神片刻,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借口:“我不想和祁琚一起出国。”话音刚落,程澈就慌忙地闭上了嘴。

    她居然用了一个最蹩脚最伤人的理由来应付苏相宜。

    苏相宜微微蹙眉,她意外地看着面前的女孩,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实在没想到程澈犹豫的理由会是不想和祁琚一起出国。

    程澈垂下头,不敢和苏相宜对视,她抠了抠自己的裤子,嗫嚅道:“干妈对不起……”

    苏相宜露出一贯慈爱而温和的笑容,拍了拍程澈的肩膀,“说什么呢,干妈就是征询一下你的意见。我刚刚不是说过了,无论你怎么想,我都会支持你的。”

    “我不是不想和、我只是……”程澈绊绊磕磕地想解释,包间的门却被猛地打开。

    门框猛烈地撞到墙上,发出剧烈的响声,整个房间都颤了颤,把苏相宜和程澈共同吓了一跳。

    就连远处的服务员也好奇地张望过来。

    “该走了。”

    祁琚的身影冷淡地从门后走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团子祁琅。

    程澈迎着刺眼的灯光看向祁琚,却看不清他的神情。话音刚落,祁琚就转身离开,只留下大开的包厢门。

    门外的风呼呼地灌进包厢里,吹得程澈眼底神色浮浮沉沉。

    祁琅看了看程澈和苏相宜,又转头望向祁琚消失的方向,小腿一抖,赶忙追上了自己性情不定的哥哥。

    要是平常,他肯定不会主动去撞枪口,可是谁叫他把妈妈安排的任务说漏嘴了呢?

    完蛋嚄,这下一个月都没有雪糕吃了。

    祁琅懊恼地回想刚刚和祁琚聊天的场景,他怎么一下子就被哥哥套出话来了,下次和哥哥聊天,他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包厢里,回过神的苏相宜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祁琚这孩子脾性大,你别见怪。”可也只有碰到程澈,才会让他有这么大的情绪起伏。

    程澈打了一个激灵,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到底说了些什么。

    “干妈,我去和祁琚解释……”她立马起身追出去,可是廊道里早已经没有祁琚的身影。

    程澈颓然地靠在墙上,慢慢沿光滑冰凉的瓷砖滑下,最后缩着坐在了角落里。

    她刚刚到底说了什么啊……

    程澈重重地锤了锤自己的头,恨不得砸开自己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鬼东西。

    晚上,程澈被苏相宜送回了程家。程澈往家里走的时候,正好迎面撞见了下来丢垃圾的程亦奇。

    程亦奇扫了一眼程澈,发现她脸上透着不太正常的苍白,“怎么丧着一张脸?”

    程澈抬眼看他,眼睫微微地轻颤,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想说话。

    “今天治疗很痛?”程亦奇知道祁琚今天带着她去进行了第一次治疗,开始有点担心,“医生不是保证一点都不痛吗?”

    程亦奇提溜着程澈的耳朵仔细看了看,开始哄她,“没事啊,要是疼的话下次我们就找个温柔的医生姐姐,不找那个糟老头了……”他又望小区门口的方向看了看,没见到熟悉的身影,于是埋怨道,“祁琚怎么没送你回来?”

    靠,要不是祁琚这个混蛋说不需要那么多人陪程澈去做治疗,否则她的压力会很大,不然他肯定陪着程澈一起去医院。

    程亦奇在心里暗暗地骂了祁琚好几次。

    程澈一听到祁琚的名字,嘴角终于忍不住地抖了抖,瘪成了鸭嘴:“程亦奇……祁琚他、他生我气了……”

    程亦奇盯着眼眶红了一圈的程澈,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干妈想让我和祁琚一起出国上学,我、我不想……结果祁琚听到了……”程澈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趴在程亦奇的肩膀上哭了出来。

    程亦奇一愣,心情复杂地搂住程澈,“你……不想和祁琚出国?”

    程澈在他怀里点头又摇头,哭成了泪人,直接把眼泪鼻涕往他衣领上擦。

    ……

    任凭程亦奇怎么问程澈,程澈都不肯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和祁琚一起出国。

    程亦奇看着哭累了倒在床上睡着的程澈,帮她拢了拢被子,随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大概知道为什么程澈不愿意和祁琚一起出国。

    这个寒假,祁建辉带着一家人去了新加坡过新年,就连不喜欢出远门的祁琚也在国外待了整整四个星期。

    祁琚一直没有主动联系程澈,程澈也打不通祁琚的电话,两个人处于失联的状态。

    今年程家的春节过得很平淡。

    陈桑要拼职称,经常埋在房间里写教育论文,就连年夜饭都是程延东掌厨的。

    程延东打算在荥市里再开一家武馆,整个春节假期都开着车在市里转,盘算着在哪个学区附近再租一间店铺,也总是不着家。

    程亦奇忙着参加年后的一个航天器设计比赛,每天早出晚归,像住在了图书馆里。但每次到了程澈要去医院治疗的时间,程亦奇总是会抽出一整天的时间陪她。

    和程亦奇相反,整个寒假,程澈都很少出门。因为程亦奇要集中全力参加比赛,程澈还被逼包揽了他的寒假作业。

    因祸得福,程澈开学考试的成绩突飞猛进地提高了许多。

    寒假的最后一天,天气好得不像话,温暖的日光透过纱帘穿进程家,投射到程澈的手掌心里,映出一团黄绒绒的亮光。

    “程澈,我等会要去见梁晗师兄。”程亦奇套了一件白色的卫衣,瞥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程澈,“你等我回来之后再一起去医院。”

    梁晗曾经是祁琚的家教,现在已经成为了北大物理系的博士后。程亦奇也沾亲带故地跟着梁晗上过几节课,一直都有联系。梁晗的研究方向正好是机械电子工程,可以给参加比赛的程亦奇一些建议。

    程澈被电视里的小品逗的乐呵乐呵的,随意地回了一嘴,“我自己去就行了。”

    正在穿鞋的程亦奇动作一停,把放在鞋柜上的一张广告纸揉成团,准确地砸在了程澈头顶上。

    程澈不满地望向门口,“梁晗师兄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还不赶紧抱紧他大腿,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去医院还要人陪。”

    程亦奇低低嗤笑一声,“你可不是从医院回来就哭了?”他又扔了一团纸砸她,强硬地说道,“等我回来。”

    程澈翻了一个白眼,她知道拗不过程亦奇,于是随口答应了他,心里却盘算着等他前脚一出门,她后脚就去医院。

65第六十五次相遇

    程澈坐在五官科门口的长椅上,侧头看前排的卷毛小孩躲在母亲的怀里哭泣,时而啜泣,时而高亢,就像在演奏一首拙劣的青藏高原。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话梅糖,指尖捏了捏,悄悄地递到了小孩的手心里。

    小孩的哭声戛然而止,被沾湿的双眼终于在布满泪痕的嘟嘟胖脸上睁开,呆滞地看着面前这个笑意盈盈的姐姐。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姐姐好好看。

    温柔的母亲察觉到孩子和身后人的互动,带着警惕转头查看,看见对方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便抱歉地笑笑,向程澈表示感谢。小孩把头埋在母亲肩上,只露出一只眼睛瞅着程澈。

    程澈刚想逗逗这个小孩,便听到一阵呼叫。

    “程澈?程澈在哪?”

    护士长大声地在嘈杂的等候室里催促,程澈回过头应了一声,像只兔子一样蹦到了护士长面前。

    微胖的护士长显然认识程澈,她轻轻拍了一下程澈的脑袋,笑着给她指路。

    程澈今天扎了一个半丸子头,小丸子细细碎碎地散了小半,兴许是因为她今天一路从家里走来医院,头发被风吻落了,肆意地散在脸颊边。

    隐隐约约的阳光透过对面住院大楼的玻璃折射到程澈的身上,像周身裹了一层鹅黄色的光环。

    ……

    岑让怔怔地出神。

    他看着女孩消失的方向,眼神失了焦距。

    快一年没见了啊。

    他快要被消失的她折磨疯了。

    徐函双手抱着两臂,倚在墙上看着失神的岑让,嗤笑一声:“就是她?”

    岑让顿了顿,没有搭理徐函,他慢悠悠地走向那个卷毛小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毫不留情地从胖乎乎的小手里抽出了那一颗还带着少女掌心余温的话梅糖。

    “糖是我的。”岑让用一种极为温柔的腔调,对着小孩说。

    小孩懵懂地昂起头望向岑让,并没有及时意识到,就在前一秒,这个大哥哥抢走了他手里的一颗糖。

    徐函站在原地,愣住了。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岑让吗?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岑让,他像个没事人一样事不关己地走开了。仿佛那颗话梅糖本来就是他的,现在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就连一颗能随手舍弃给陌生人的一颗糖,对他来说也如此重要吗?

    徐函胸口闷闷的,盯着岑让往楼梯走去。

    他身后的卷毛小孩轰一下地大哭起来,仿佛被人抢走了珍爱的玩具。

    ……

    程澈刚从医院出来,整个人被风吹得颤了三颤,她搓了搓手,抛弃了要走路回家欣赏日落余晖的想法,直接奔向了门口的公交车站。程澈是下午出门的,气温还挺高,走几步路就能出一点薄汗,于是她只穿了件薄外套就出来了。

    可惜大地储藏的余温早已散的七七八八,傍晚的天色暗了三分,太阳渐渐隐去,就连刮过的风也有点寒凉。

    等了十分钟,程澈搭上回家的115路车。车上人不多,零零散散站在几位乘客,她一眼就望见双人座后排的一个靠窗空座,像只灵活的游鱼似的奔向了那个座位。

    坐下来后,程澈从兜里掏出贴着碎花卡贴的学生公交车卡,有点郁闷地搓了搓这张卡。

    “怎么不太好刷了呢……”程澈喃喃念道。上车时她刷了好几次卡,刷卡机都没反应,实在有点尴尬。她只好侧身让后面的男生先投币,那个男生顿了几秒钟,才意识到程澈想让他先投币。幸好,等那个男生投完币后,程澈再抱着希望把卡贴近机器旁,终于听到“刷卡成功”这四个字。

    这卡好像不太灵敏了。程澈呼了一口气,歪着脑袋看窗外。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熟悉的景色从窗外一帧一帧地划过,温柔的暮色覆盖了这世界,像一副巨型的动态照片,被人手动地一点一点调小亮度,直到星月交辉。

    六点十三分。

    是荥城黑下来的时刻。也是万家灯火辉煌的开始。

    车在六点二十的时候准时刹车到站,这和她预估的时间刚刚好。

    有不少人和程澈一起下了车,往住宅区集中的方向走去。这条线路不常堵车,就算是下班高峰期,也不会太为难着急回家的人。

    程澈站在公交车旁,在昏黄的路灯下,给程亦奇发了一条短信,“我已经下车了哟。”

    她顿了顿,又精挑细选了一个表情符号。

    文字后面配着一个大大的、当时十分流行的笑脸:-D。

    收到这条短信的程亦奇正在厨房里准备煮方便面,他一边回复程澈一边拧开煤气,想着等程澈回来之后正好能吃上晚餐。

    程延东和陈桑今晚都不回来吃晚饭,只好他这个哥哥担起掌勺大任。

    更何况他今天还鸽了程澈,没有陪她一起去医院,想想就有些脸红。

    就在程亦奇把煎好的三个荷包蛋摊在已经有些浮软的方便面上,家里还是安安静静的,只有抽油烟机运作的声音。

    色泽鲜亮,糖心饱满,边缘焦而薄脆,程亦奇对他煎出来的荷包蛋十分满意。

    他把两碗方便面端到餐桌上,看向黑沉沉的阳台。半敞的窗帘被风吹起,每次飘起的弧度都那么相似。

    搞什么玩意,还不回来?

    ……

    就在程澈点击信息发送键,再摁下锁屏的那一瞬间,她从手机的屏幕里看到了身后的那个男生。

    他戴着一顶黑压压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他的相貌。周围的一切都是黑的,除了他的下半张脸。

    这不是那个跟着自己在医院上车的男生吗?

    程澈想了想上车的情景,她当时光顾着鼓捣那卡和机器,连一个正眼也没给过后面的男生,只在余光里看见,他穿着一身黑得不能再黑的运动装,身材瘦削,比她高了半个头还多。在他靠近自己投币的时候,程澈感受到了他身上携带的寒气,还能清楚地看见他手上爆出的青筋和血管,和手腕处怪异凸起的骨头,让人联想起狂暴的、呼之欲出的野兽,仿佛下一秒就能破皮而出。

    程澈的手机又亮起来,传来程亦奇的短信——赶紧回家吃饭。等手机界面再暗下的时候,屏幕里却没有了那个人的影子。

    程澈放下手机,转身看向后面的街道。

    公交车站前是一座已经落败许久的广场。自从五百米开外的运动场开放之后,再也没有阿姨会选择来这里跳广场舞了。

    车站里站着三个刚下车、年纪偏大的阿姨,她们穿着统一的暗紫健身服,看起来像是搭车来这边跳舞的。

    视野里并没有那个男生。或者说是,程澈没有看见这个他。

    程澈握了握手机,小心翼翼地跟着健步超过自己的三位阿姨。

    也许那个男生正好也住在附近呢?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巧合。

    但她心里隐隐的有个声音在叫嚣,这个人很危险。

    快点离开他。

    程澈被这种怪异的直觉吓了一跳。

    走了不到二十米,三个阿姨往运动场的方向走去,和程澈相反。程澈只好硬着头皮一个人往住宅区走去。

    她刚刚就不应该停下来和程亦奇发信息的,跟着那人潮一起走,多好!

    程澈一直在心里劝自己不要担心,却无法忽视自己的心跳一直维持在一个很高的频率。

    直到她在小区的转角镜里看到那一团黑乎乎的人影时,她感觉自己的心跳甚至停止了一刹那。然后跳得更加猛烈。

    这条七弯八扭的坡道,是通往小区后门市场的路。下午四点过后,市场的小贩就会离开大半,没人会选择天黑之后去市场买菜。这里的后门在天黑之后就会被保安锁起来。

    有什么人,会跟着自己走进一条死路里?

    这一刻,她才相信,这绝不是一场巧合。

    程澈脑子一团糟,她甚至开始反思今天自己的装扮。

    一个已经快散架的包子头,一身加起来不超过200块钱的外套、卫衣和牛仔裤,一双很敷衍的帆布鞋。

    她连书包都没背,只在兜里揣了一个扣着钥匙的零钱包。

    已经这么朴素了,为什么会被人盯上。

    他要劫财还是劫色。

    这时候大声尖叫,能不能引来正在偷懒打盹的保安?要叫还是跑?

    她好后悔,应该让程亦奇陪她一起去医院。

    她好害怕,她想祁琚,她想陈桑,她想程延东。

    这一种熟悉而绝望的感觉像潮水一样袭来,强大的恐慌像雾一样笼罩着程澈,让她眼前一片模糊,好像被人掐住喉咙,喘不过气来。

    程澈无助地抖着,她不敢回头。

    她害怕那个人就在身后,她恐惧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会成真。

    就在程澈要崩溃尖叫的前一秒。

    她突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叫唤,将她从绝望的深渊里拉出来。

    “程澈你寻宝呢?”程亦奇看着越跑越远的程澈,忍不住大声喊住了她,语调里带着点嫌弃。这么晚不回家,在小区里乱逛?

    就在程澈转头看见程亦奇的那瞬间,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啦啦流下来。更糟糕的是,她被一块很没有公德心的,横在路中间的砖头绊倒了,一屁股坐在冰凉的柏油路上。

    程亦奇走近了,就看见坐在路中央的程澈一边哭一边骂人。

    他蹲下,皱着眉头抓住了程澈的肩膀,灰白的灯光照在程澈脸庞上泪痕,尤为刺眼。

    “你为什么要穿一身黑啊啊啊!!”程澈甩开程亦奇的手,又哭又骂,“你为什么走路没有声音啊呜呜哇!!”

    “……”程亦奇还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得罪这个小祖宗了,却因为程澈一头扑进来的举动愣住了。

    “幸好、幸好…是哥哥…”程澈像一头发疯的小怪兽,在程亦奇怀里难过地哭着。

    仿若劫后余生般的颤抖。

66第六十六次相遇

    当银色的时针指向12点,一室昏暗,没有光亮。

    岑让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习惯性地抬眼望向他正对面的墙上,可惜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

    空气里飘浮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在静谧而肃杀的黑暗里,岑让一直在回想那个令他向往很久了的女孩。

    略微凌乱的包子头,从姜黄色外套里露出来的纤长脖颈,刷卡时伸出来的洁白皓腕,窄脚牛仔裤下的脚踝,还有他靠近她时闻到的味道。

    那味道能让虔诚的信徒心甘情愿地匍匐跪拜,像一朵从没被人折取过的优昙钵华。

    梵语说,这种花栽种于喜马拉雅山下,三千年一开花,很快就会凋谢。也有传说,这种花只有吸收完世间所有的污秽后才会真正的永恒开放。

    佛告舍利弗,如是妙法,如优钵昙花,时一现耳。

    他遗憾地摇摇头,如果她的警惕性没那么高,他今晚就能离她更近了……真是糟糕,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又胆小又机警。

    岑让回过神后,很熟练地从身侧抽出几张纸擦拭手。

    真可惜,今天这个地下室停电了,不然他可以再坚持久一点。

    ……

    自习下课铃按时响起,程澈手里的圆珠笔滑落在课桌上,顺着有些倾斜的桌板滚到木板边缘。

    她回过神后及时地把笔截住,又握在了自己手心里。

    唉。

    程澈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她看了眼旁边的空位置,又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祁琚什么时候才回来。

    祁家出国都已经整整一个月了。今天是春季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他还是没来上学。

    “我的小乖乖,不至于吧,祁神没回来而已,你至于想他想得眼睛都熬红了吗?”宁安抱着一沓作业本凑到程澈旁边,瞪大眼睛看她。

    程澈:“……”

    她的眼睛红得那么明显吗?

    程澈拿出一块小镜子,看见自己的眼睛又肿又红,心里更加难过了。

    “我才没想他,”程澈把镜子反扣在历史书上,弱弱地补充道,“我只是昨天没睡好而已……”

    岂止是没睡好,她昨天被那个浑身黑漆漆的男生吓得一宿没睡着,还拉着程亦奇哄了自己半夜。好不容易趁天亮入睡,她却突然想起今天是返校的第一天,下午要收拾行李回学校,晚上还得上三个小时的晚自习!

    “啧啧啧。”宁安摸了摸程澈的头发,并不多说。

    她把作业本随手扔给了路过的章颜,“帮我发一下咯。”章颜露出一贯慈祥的笑容,顺从地接过作业本。

    “我和你说,我刚刚去综合办公室的时候,听到MissWu说到这个学期全国高中生英语竞赛的事情,她还说打算推荐你代表我们年级去参赛诶!”宁安眯着眼睛,笑嘻嘻道:“你可要赢个一等奖回来啊。”

    程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上个学期MissWu其实私底下找过她,让她早点开始锻炼口语,为这学期的英语竞赛做好准备。MissWu是高一年级的英语科组长,非常看好程澈的英文水平,甚至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关门弟子,经常会给她些别人没有的题册。

    还没等她开口,她却突然觉得浑身冷嗖嗖的,莫名其妙的怪异感油然而生。

    好像有什么人正在盯着自己似的……

    宁安正想质问程澈怎么一点也不惊喜,却看见程澈突兀地转头,直愣愣地望向班级前门的方向。

    “你咋看啥呢?”宁安好奇问。

    程澈又往四周扫了扫,见班里同学聊天的聊天,补作业的补作业,打瞌睡的打瞌睡,并没什么异常。

    她索性跳过了竞赛这个话题,犹豫地向宁安开口:“你最近有没有遇见什么奇怪的事情?”

    宁安摇摇头。

    “我最近……总感觉有人,跟着我……?”

    宁安诧异地哈了一声,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也紧张起来,“不会、不会是……文明街的人吧?”

    程澈摇摇头,文明街现在早就被整肃得一干二净了,那些犯法之徒早就被抓起来了,现在才过了半年,也没那么快放出来。

    但也说不准……

    “反正你最近也注意点。”程澈叮嘱宁安。

    下了晚自习之后,宁安挽着程澈一起回宿舍,还顺便拉着同桌章颜充当护花使者。

    明明这个点从教学楼回宿舍的人挺多的,而且在学校里应该也不会出事。程澈一边这样想,一边看着章颜背好书包跟在宁安身后,张了张唇,又把话吞下了。

    第二天,当程澈醒来看见宁安的那瞬间,她突然有点后悔把自己无中生有的错觉告诉宁安,她不好意思地看着对方的大黑眼圈,想着等会早餐要请宁安吃个红豆面包。

    二月上旬,荥城清晨的空气带着一阵无法挥去的雾气,荥城一中建在一座小山坡上,湿气更甚。坡道边的报春花瓣承受不住雾珠的重量,默默地垂下,在发光的水珠滑下之后,又十分精神地昂起了头。

    宁安一边郁闷地梳了梳自己潮湿的刘海,一边听程澈绘声绘色地描述前晚的经历。她打了个哈欠后义正言辞道:“有可能那个哥们真的是和你同路,总不能戴着黑口罩的就是坏人吧,万一他的幸运色就是black呢。”

    程澈把喝完的牛奶纸盒啪叽一下捏扁,仿佛那纸盒就是那晚的黑衣人,极其幽怨道:“希望是吧。”

    “而且有祁神和你哥娘尊大佛保护宁,宁也不用担心。”宁安嚼了口红豆面包,模糊地说道。

    程澈听见祁琚的名字,盯着被她扔到垃圾桶里的牛奶盒子愣了愣,然后茫然地看向食堂窗外的人群。

    祁琚什么时候会回来呢……他都整整一个月没联系她了。

    程澈的胸口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感,不是生理上的难受,而是心理上的难过。

    她想起那天在餐厅里,祁琚把门撞开的那瞬间,心里是不是也像她一样难过。

    宁安光顾着吃红豆面包,并没有注意到程澈的落寞,还有角落里一蹴而过的闪光灯。

    外面雷雨大作,轰隆隆的大雨打落了不少梧桐树枝交错而生的嫩叶,程澈站在走廊上,亲眼看见一片片原本朝气蓬勃的绿叶落在泥泞的土地上,被雨打得七零八落。

    她刚从办公室里出来,MissWu对程澈的英语口语很满意,反复提醒她距离决赛的时间只有九天,要她调整好心态,以最优秀的表现来应对比赛。

    全国高中生英语竞赛,简称NEPCHS,在每年的三月中旬举行,分为笔试和口试考试。初赛只有一场笔试,由城市承办方组织;复赛加试口语,只有区域城市内的前20%的选手能拥有参加的资格;决赛在B市举行,第一天考验口语,第二天进行笔试,奖项分为一、二、三等奖。

    程澈上周末刚去荥城旁边的省会城市参加完复赛,以优异的成绩取得了进入决赛的资格。

    “不用有太大的压力,你毕竟是个高一的学生,高二还有机会参加呢。不过你这次要是在决赛取得了好的名次,会对你高三自主招生有很大的帮助。”程澈又想起MissWu的这句话。

    自主招生……

    她以后会走自主招生的这条路吗?

    程澈被风吹得鼻尖通红,她搓了搓手,有点想远在新加坡的祁琚。

    听陈桑说,祁琚的爷爷去世了,享年79岁。

    本来祁家去新加坡过年,就是为了给祁琚的爷爷举办八十大寿的,可惜就在刚过完年的一个星期后,祁爷爷就急病去世了。

    程澈是参加完复试回家后才知道的这件事,她还记得陈桑漫不经心的语调:“像祁家这样的富人家,一旦有长辈去世,就会牵扯出很多事。更何况祁家祖辈的公司还是个像模像样的家族企业,动不动就闹财产分割,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当时的陈桑像个刻薄的小市民,对祁家评头论足,就连正在看球赛的程亦奇都皱了皱眉,让陈桑别再说了。

    陈桑抬眼看了看程澈灰白的脸色,才住了嘴。

    自从知道这件事情之后,程澈发了很多短信给祁琚,但他只回了八个字——

    一切安好,无须担心。

67第六十七次相遇

    周四,荥城恒水机场外车水马龙,遥远的黄昏美得像燃烧的火苗,落霞错杂灿烂。

    落满余晖的T1航站楼出发层里挤满了往来的乘客,其中包括正在等待防爆安检的程澈。

    程澈只背着一个墨绿色的登山包,里面绝大部分的空间装着这两天的换洗衣服和一本薄薄的英语资料。

    和她同行去B市的有两位高二的学姐和两位学长,拖着一个大红色行李箱的女孩和她同姓,名为程璐。

    剩下的短发学姐名字是姚佳隽,来自市二女中;两位学长是李绝和张励潮,分别来自市实验中学和市师范附属中学。

    他们五位都是本校的佼佼者,共同进入了NEPCHS的决赛。决赛在周六周日,他们一行人需要提前两天出发去B城。

    大约八百年前是本家,而且还是一中本校直系学姐,在这四个人里,程璐待她最为亲近。

    “你长得这么可爱,有没有男朋友哇?”程璐凑在程澈耳边问道,她比程澈高了一个拳头,在一起坐承办方包车来机场的路上,她就在注意着这个小女生。

    大概是因为程澈长得实在太嫩了,程璐心里不由自主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保护欲。

    程澈一愣,耳尖微红,小声道:“啊……?”

    “你要是没有的话,我介绍我弟弟给你啊。”程璐眨了眨眼,要是来比个赛还能拐个弟媳回去,这血赚了啊!

    程澈想了想,郑重地回答道:“有的。”程璐听罢,揪了揪胸前的外套,作出一副捶胸顿足很是遗憾的模样。

    站在后面的张励潮瞥了眼程澈扎起来的小揪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MP3开始听英语听力。

    不过是个高一的小屁孩,他心里嗤道。

    防爆员示意他们一行人可以进去值机了。程璐刚想继续纠缠程澈,却听旁边的李绝问姚佳隽:“市二女中不是进了两个人吗,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来?”难道另外一个人放弃了进入决赛的机会?李绝希望是这样,如此来他就能少一个竞争对手了。

    程璐好奇地望向他们,姚佳隽耸了耸肩,回答道:“另一个女生是家里开车送来机场,而且特地升级成了商务舱,应该很快就会来了吧。”语气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李绝哦了一声,走在前面指引值机柜台的方向。

    程璐心底呵呵两声,不是很想理他们。

    程澈一边走路,一边打开手机回复程亦奇:到机场了。她还把这个信息转发给了宁安。

    宁安迅速地回复:知道啦知道啦,一路平安,王者归来!!!

    程澈笑了笑,这家伙果然没有认真上课,守着手机不听讲,她正打算回复宁安,又收进宁安一条新信息:见到惊喜了没?

    ???

    程澈头顶冒出三个问号,陷入一阵茫然,什么惊喜?

    “到你了。”身后的张励潮声音沉沉,大概是因为太久没说话了,嗓音像座笨重的钟。他不屑与那些同行的人聊天,这一路以来,从他嘴里蹦出来的字屈指可数。

    “啊?喔喔。”程澈收起手机,走到刚空下来的值机柜台。

    柜台里坐着的是一个笑起来很温柔的大哥哥,穿着一身挺拔的制服,应该是宁安喜欢的那一款,程澈想。

    大哥哥把机票和身份证还给程澈,张励潮走上前站在程澈旁边,把身份证放在了柜台上,打断了程澈的笑容。程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张励潮,随后朝大哥哥笑着挥挥手示意离开。

    她好像对每个人都充满了善意。

    这是张励潮对程澈的第一印象。

    尽管程璐废话那么多,程澈在包车上显然有点困倦,但她还是认真地听程璐讲话,还时不时地报以笑容;最后一个下车,对司机师傅郑重其事地道谢;过马路的时候,柔声提醒隔壁正在看手机的叔叔绿灯亮了……大概是个滥好人。

    滥好人走到已经办完值机的姚佳隽身边,仔细地在机场屏幕上搜索去B城班机的信息。

    等程澈在红绿交错的航班号里看到眼熟号码的那一刻,程璐推着行李车大手大脚地过来了,刹车没控制好,正好从背后撞到了程澈鼓鼓的登山包。

    程澈因为惯性而不受控制地往前一磕,手里的机票落在了光洁的瓷砖地板上。

    “啊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啊。”程璐在身后道歉。

    “没、没事……”程澈转头笑呵呵地抚慰程璐,顺便弯腰捡机票,在她够到那张薄纸的前一瞬,有人帮她拾起了那张机票。

    耳边是循环播放寻找儿童的机场广播,人潮中响起黑莓手机特有的短信铃音,笨重行李车碾过地板的滑轮声,还有红色漆皮高跟鞋踩在地上传来的脆响。

    到处都充满着人世间的热闹和喧杂,但程澈却感觉时间定格在这一刻,她起身的动作像被神按下了慢倍速。

    出发层里弥漫着一股浓厚的咖啡豆的味道。

    但程澈只闻到了属于他身上的乌木与佛手柑交织缠绕的味道。

    这是真的。

    淡淡的余晖落在祁琚的黑色西装上,像镀上一层温暖而炽烈的罗曼蒂克。他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硬纸机票,不知道哪探来一束光,正好照在程澈的名字上。

    高级而矜贵,程澈只能想出这两个词语来形容他。

    “祁琚?”程璐看见对面站着的少年,惊讶地大喊。饶是高二文科尖子班里的尖子学生程璐也听过祁琚的名号——天纵奇才、校长和老师的掌中宝。

    程澈被这一声惊叫喊回神来,她一脸懵懂地看着好像长高了点的祁琚,又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程澈的脸渐渐红了。

    ……

    就在程澈和祁琚走开的十分钟以后,张励潮摘下耳机,转头问正在手机上和闺蜜疯狂八卦的程璐:“那个男生是谁?”

    这是张励潮主动和程璐说的第一句话,程璐正沉溺在巨大震惊中,忽视了张励潮不太友善的语气。

    程璐兴奋的样子像挖到猛料的香港狗仔队:“那可是我们一中的校草祁琚啊!没想到程澈居然和他有一腿……不、不是,和他有关系!”

    张励潮鄙视地看了程璐一眼,又戴上了耳机,闭着眼睛,将所有情绪敛在眼皮底下,等安检的队伍慢慢爬行。

    姚佳隽撑着下巴,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颇有深意地笑了笑。

    傍晚五点半。

    巨大的落地窗边,程澈能清楚地听到属于机场特有的引擎声,混着风声呼啸而上。

    程澈嘻嘻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呀。”她笑眯了眼睛,像只惬意而顽皮的小狐狸,乌黑的长发被她软软地扎成一个揪揪,被黄昏镀成一层金色,整个人看起来又软又娇。

    祁琚没说话,他看着程澈,眼神渐渐变得温柔起来。他突然觉得,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随风飘散了,一点也不重要。

    祁宏国的去世打破了曾经笼罩着祁家的平静。

    在新加坡的一个月,祁建辉和祁氏的长辈明争暗斗,甚至用上一些肮脏手段,终于把自己应得的东西拿了回来。祁琚才发现,原来他的父亲也是一个手段毒辣的狠角色,只是他把苏相宜保护得很好,还没成年的祁琚和祁琅也躲在他的羽翼之下安然无恙。

    祁琚对远居国外的爷爷祁宏国并没有很深的感情,但这位在思索事情时很喜欢转动玉扳指的老人却对他抱有很大期望,他看着祁琚的时候,眼里除了商人惯有的精明,还有一点赞赏。所以这次,祁建辉让祁琚也上了战场,在没有硝烟的地方见识了人性中最恶劣的虚伪和贪婪。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祁琚才被允许从新加坡回来。刚好赶在程澈离开荥城的前一步。

    大概是注定,连老天爷都愿意在他快支撑不住的时候施舍他一点安慰。

    祁琚身上还穿着被苏相宜烫得一尘不染的西装,可他更像是翻山越岭的旅人,亦或是在喧嚣中迷路的失者。

    直到他见到程澈。

    连所有的风都有了方向。

    “你怎么啦……?”程澈见祁琚沉默着,说话的语气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她又瞅了瞅站在他身后五米远的一个高大男人,那个男人一直跟着祁琚,一身高定西装,手里拿着一个皮革公文包,礼貌而恭敬,神色里还带着一丝顺从。程澈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我…诶?”她刚想说话,却被祁琚一把摁进了怀里。

    程澈一愣,眼光顺着祁琚身后,看见那个男人嘴角抽了抽。

    等到回过神之后,程澈的第一反应是,祁琚这样抱她会不会把西装给弄皱……?

    然后就是,祁琚居然在大庭广众下抱她了!!!

    程澈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红了,她像只仓鼠般支支吾吾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祁、祁琚?”

    “别说话。”让我抱抱你。祁琚的嗓音有些喑哑,口中喷出的热气悄悄地挠了挠程澈的耳尖。

    他的左手穿过程澈的背和登山包之间的缝隙,以一种侵略式的姿势牢牢地环着她,右手摁住了她纤细的脖颈,把她毛茸茸的脑袋压在自己的左肩上。

    程澈抱过祁琚很多次,很多时候都是她要求的,大部分是习惯性动作,有时候也为了从他身上祈求一些温暖和安慰。

    但是今天,程澈却从祁琚的怀抱里感受到了一种浓厚的依赖。

    程澈两手攀上了祁琚的腰,在质地柔滑的西装上轻轻拍着。

    他们很默契地忘记了发生在私家菜馆的那件事。

    祁琚早就想好了,要是程澈不愿意出国,那也没关系,他愿意陪着她在任何地方搓磨时光。

    他实在太想程澈了。

    这种不可说、没法说的思念,在他心里驻扎生根,肆意滋长,远远超过了他自己预估的程度。

68第六十八次相遇

    程澈上飞机的时候刚好是六点半,露出标致笑容的空姐指引着她的座位,还帮她把登山包放进了行李舱。

    “好巧,我们俩的座位连在一起,”姚佳隽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她指了指旁边的座位,“你是39K对吧?”

    程澈点点头,坐在姚佳隽身边。

    姚佳隽从程澈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很好闻的味道,之前在车上并没有这股香味,她稍加思索,就想明白这味道是怎么来的。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和程澈聊着天,正好程澈早就过了困觉的时间,思索着飞机餐应该也快发放了,索性就和姚佳隽聊了起来。

    姚佳隽对看起来不谙世事的程澈有些改观,先前她以为程澈不过是个被塞进来的关系户,就像和她一起进入决赛的同校女生一样,毕竟高一就能进入NEPCHS决赛的学生很少。但她却没想到,程澈的英文水平可能并不比她差。

    姚佳隽的父亲是巴黎高翻ESIT的笔译博士,现在是中国翻译协会理事之一。姚佳隽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之下,也踏上了笔译的这条路,她自认为自己在全国高中生里已经算得上高水平了,可是在七千米的高空上,她突然有点沮丧,连荥城还没出,她就遇到一个口译水平可能比自己还要厉害的程澈。

    程澈很羡慕姚佳隽有个在巴黎高翻读过书的父亲,甚至还有点兴奋,也没意识到姚佳隽突然沉默的原因,以为她正在认真聆听自己。程澈甚至在姚佳隽的身上看到了袁冉的影子——袁冉是祁琚的表姐,曾经帮他和程澈补习过英语,也成为了程澈的入门导师。

    听到程澈提到《瓦尔登湖》的时候,低沉的姚佳隽又被勾起了兴趣,主动和程澈讨论对作者梭罗其他著作的看法。

    直到空姐推着餐车过来的时候,程澈和姚佳隽还在讨论英国文学里永远不会消失的下午茶文化。

    程澈扭开了矿泉水瓶,却发现姚佳隽看着座椅背面上的度假村广告笑了笑。

    “你笑什么?”程澈又吞了一口水。

    “你知道吗?我本来没打算和你成为朋友,但我发现,你是个很有趣的小女孩。而且,”姚佳隽向前面努了努嘴,笑容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程澈口干舌燥的很,她又抿了一口水,朝姚佳隽示意的方向看去。

    程澈:“……”她差点没被口里的水呛死。

    她居然在机舱里看到了乔荫。

    穿着一身B家经典款风衣的乔荫显然也没想到会在飞机上看到程澈,她的表情由不可思议慢慢地转变成了怒不可遏。

    乔荫还在程澈身边看到了姚佳隽,眼睛瞪得更加大了。

    “Hi!”姚佳隽朝乔荫挥了挥手,很是大方。

    没想到乔荫连面子都不给姚佳隽,直接转身就走,及膝的靴子踩着地毯蹬蹬响。

    直到乔荫消失在商务舱的帘子后,程澈才在脑子里走马观花似的想起乔荫、祁琚和自己之间复杂的故事。

    这也太哔哔背了吧!程澈在心里默默地骂了句脏话。

    “看样子,我猜的没错,”姚佳隽舀了一勺土豆泥往嘴里送,“我之前就听说乔荫追了你们学校一个学神很久,可惜失败了。那男的是不是今天下午来送机的你相好?”

    程澈头顶掉下三根黑线,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姚佳隽眨了眨眼,“放心,我一向和乔荫不对头,肯定站在你这边。”

    程澈:呵呵。

    “原来乔荫就是和你一起入选的市二女中学生啊。”程澈才反应过来。

    姚佳隽嗤笑了一声,并没表态。还不是因为乔荫有个教育局局长的亲戚,她心里嘟囔道。

    在程澈一行人抵达B市下榻酒店的时候,荥城一中的周四晚自习刚结束。

    宁安从抽屉里抽出手机,正打算和程澈聊天的时候,教室角落的池萨突然喊了喊宁安的名字,说有人找。

    半分钟后,宁安站在教室后门,仰着头对着一个戴着医用卫生口罩的高个男生问道:“你找程澈?”

    男生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

    “她去B市参加比赛去了,你找她干嘛?”宁安的语气并不客气,她警惕每一个企图接近程澈的男生,毕竟她可是“脐橙CP”的粉头!她坚决不允许有人破坏祁琚和程澈之间的感情。

    男生哦了一声,也没回答宁安的问题,阴冷地道了一声谢谢就转身离开。

    宁安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虽然身材瘦高,但背却有点佝偻,仿佛是不够自信一般,想把自己藏在人群之中。

    之前还从来都没见过他呢,也不知道他对程澈打了什么主意。宁安想着,等会要和程澈提一嘴。

    等宁安打通程澈电话之后,她被程澈遇到乔荫这件事给震惊了,把陌生人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

    第二天是令人愉悦的周五,宁安打着哈欠进了教室,却在看见祁琚的那瞬间立刻闭上了嘴。

    真是可惜啊!宁安愤恨地握了握拳头。程澈去B市的第二天祁琚就回来学校上课了,也不知道他们昨天在机场遇见的时候,那场面温不温情?

    早在程澈定下前往B市的机票时,宁安就给远在赤道附近的祁琚报了个信。

    谁让祁琚让自己好好照顾程澈呢?她当然要事无巨细地给祁琚报告好姐妹程澈的一举一动。

    没想到自己阵营里的姐妹早就倒戈了的程澈此刻正在B市参加NEPCHS决赛模拟练习,她被随机分到和张励潮一组。

    自从用英文和程澈讨论完一道辩题后,张励潮对她的态度柔和了许多。

    这大概就是知识的力量吧,程澈想。张励潮的口语带着一点深沉的伦敦腔,程澈估摸着他可能曾经在英国生活过一段时间,所以才会有如此明显的语调。

    就在128位参赛选手正在组团练习的时候,NEPCHS主办方一群人来到了门厅外巡视。

    正讲到关键地方的张励潮突然停了下来,朝那群人望去。

    程澈不明所以,也停下了手中的笔,随意地扫了眼,发现一群穿着正装、胸前挂着工作证的人站在窗外打量他们,看起来像工作人员。

    “那里有几个是大赛评委。”张励潮看出了程澈眼底的疑惑,罕见地主动解释道。

    程澈喔了一声,继续低头书写刚刚那个议题里的关键点。

    ……

    “温教授,”董主任见温渊有些走神,小声提醒道,“里面有128位参赛选手,明天上午会以系统抽签的形式进行双人辩论赛,下午会进行一对一谈话,每位选手的临场表现由三位考官进行打分。”

    温渊发现自己失态,掩手虚咳了一声,“抱歉了。”

    董主任笑呵呵道,“说笑了,我们还得感谢您愿意参与我们的赛程制定嘞。这段时间您辛苦了!”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位中青年人也卑弓哈腰地向温渊道谢奉承。

    温渊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客套又礼貌地回应了几句,话语中带着隐隐的疏远。

    B城的三月比荥城冷得多,这几天天气有些奇怪,特别是在深夜里,风啸得厉害,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嘶吼声能够轻易地击穿天幕,让夜晚被撕开一个大口子,下着骇人的暴雨。

    在城郊的一栋别墅里,温慕卿坐在飘窗前,看着屋外的瓢泼大雨。

    她既没有关门,也没有打开屋里的灯,而是借着屋檐下的壁灯,看一缕缕的雨滴前赴后继地扑在窗上,又毫无挣扎之力地落下,直到消失在窗几边缘。

    “慕卿?”温渊看着一小团人影靠在窗边,诧异地打开了房间里的水晶灯。

    白光骤至,温慕卿眯了眯眼睛,看向门边的温渊。温渊手里拿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英式红茶,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这个点,温慕卿应该睡觉了。

    “爸爸……”温慕卿嗫喏着出声,嘴唇苍白而没有血色。

    “你怎么坐在这里?”温渊放下茶杯,从床边拿起一张毛毯,盖在温慕卿身上。

    柔软的山羊绒毛毯覆在温慕卿身上,温渊拢了拢毛毯,生怕她有一丝着凉的机会。

    “爸爸,”温慕卿抬起头,凝视着温渊,缓缓说道,“当时的我就是这样坐在病床上,随便地往窗外扫了一眼,就看到了她。”

    温渊一怔,反应过来女儿口中的“她“指的是程澈,随后点头示意她继续讲下去。自从温慕卿生病以来,她的倾诉欲望和她的生命力一样迅速地衰减。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主动开口。

    “你是不是已经见过她了?”见温渊又点了点头,温慕卿久违地露出了笑容,“她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优秀。”

    “是。”她和她的母亲一样优秀。温渊想起在窗户那一边的程澈,她的眉眼,和陈清一模一样的温柔。放在同龄人里,算是个顶漂亮的小姑娘。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现实生活里的程澈。虽然他答应了陈桑不会告诉程澈她的身世,但温家老爷子却坚决不同意温家的血脉在外面流浪,直到温慕卿抱病跪下恳求老爷子,老爷子才答应等程澈成年之后再来商榷接她回温家的事情。

    幸好程澈也算是长得根正苗红,没有被程家养歪,老爷子这几年心力交瘁,慢慢地不再和温渊追究程澈的事情。

    但是等程澈成年之后,还是要认祖归宗带回温家的。

    “爸,我们早点接她回家吧。”温慕卿的眼睛有些发红,她揉了揉额角,继续道,“我之前很羡慕她,有个疼人的哥哥,家里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拥有这世界上珍贵和真挚的感情,所以我求爷爷,不要让他那么早就破坏程澈简单的生活。我也害怕,知道真相的她,会以为自己只是……我的药。”

    “可是我错了,程家给不了程澈想要的,她过得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开心和自由,他们像一个牢笼,困住了程澈,”温慕卿莞尔道,“虽然温家也是个笼子,但金丝笼总好过残破不堪的笼子吧。”

    “而且,我希望她能陪在爸爸身边。”毕竟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温慕卿忍住了心里的难过,绝望却充满希冀地笑着补充道,“或者说,爸爸能不能让我早点试试怎么当个好姐姐。”

69第六十九次相遇

    叶小珣坐了将近十个钟头的火车,又跌跌撞撞地从荥城火车站转了三辆公交车,终于找到了荥城一中。

    因为不是一中的学生,学校保安并不让她进学校,她只能站在校门口,瞪大了眼睛,望着一个个放学的学生,希望能在人潮中找到她认识的女孩。

    叶小珣在寒风中跺了跺脚,她望来望去,始终没有看到熟悉的影子。

    荥城一中里有一座历史悠久的钟楼,每逢整点就会发出沉重而远扬的敲钟声。

    六点,钟楼像个尽职的军人,一丝不苟地响了三声。

    “我的妈耶!”叶小珣被这肃穆的钟声吓了一跳,差点没在原地跳起来。等意识到这钟声的来源,她深呼了一口气,她可从来没在现实中见过这么宏伟的钟楼呢。

    怪不得程澈这么想回荥城读书呢,谁甘愿留在阳春县那样的穷乡僻壤?是她也不愿意。

    看看着往来的学生,几乎大半是有车接送的,有些豪车她只在杂志上见到过。要不是现在人太多,她还想上前去摸摸这些车嘞。再瞅瞅他们身上的校服,一看质量就好极了。叶小珣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碎花棉袄,不免有些自卑,她躲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后,继续看人来人往。

    就在叶小珣在校门口等得肚子咕咕、头晕目眩的时候,她终于在门口看到了一个有些面熟的男生。

    她惊喜地大喊了一声,“程澈她哥儿?”拔腿就跑到了这个男生身边。

    祁琚听见有人喊程澈的名字,却看见一个长得黑红的小女生向他跑了过来。

    原本打算上前接过祁琚书包的林藻脚步一停,他不留痕迹地皱了皱眉,一直听那位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女孩喊祁琚叫做“她哥儿”。

    叶小珣刚凑近看清楚祁琚的模样,就吓得有些结巴。娘滴乖乖,她可从来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小哥哥,这真人可比程澈日记本里的那张兄妹合照好看太多了,叶小珣想。浑然天成的气质和出众超群的样貌,让叶小珣有点怀疑这个男生到底是不是程澈的亲哥哥,这可和她长得一点也不像!

    “你找程澈?”祁琚开口问。

    “嗯、嗯啊……”叶小珣还有点结巴。

    “她去B市了,要下周才能回来上学。”祁琚回答完叶小珣的问题后就朝着林藻的方向走去,他一向不愿意搭理除程澈以外的任何一个女孩子,能向叶小珣解释程澈的情况,已经是他为数不多的善意了。

    林藻接过祁琚的书包,嘴里重复着今晚祁琚的行程。

    “你等等,”叶小珣似乎急得快哭出来了,她猝不及防地上前拉住祁琚的校服外套,又被林藻凌厉的眼神吓得甩开了手,“我是、我是叶小珣,是程澈的好…朋友。”她说到“好朋友”三个字的时候,声音明显得减弱了许多。

    “你有什么事吗?”祁琚看着叶小珣,半晌才出声问道。他在脑海里搜索了许久,并没有想起程澈曾经给她介绍过这么一位“好朋友”。

    “我是从阳春县来的,明儿、明天就得走了,我等不到她下周回来了,不然我会被我阿婆打…打死的。”叶小珣的声音里隐隐掺了点哭腔。

    阳春县么……祁琚顿了顿,眉间的疑惑更深了。

    林藻看了看手表,耐心而礼貌地劝她道:“程小姐在B市,你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代为转达。”

    叶小珣正纠结着要不要和“程澈她哥”说,之前程澈叮嘱过她,不要和任何人透露这件事,但现在她没法见到程澈,也没她的联系方法……叶小珣索性狠下心来,七弯八拐地说了一串旁人听不懂的话:“岑、岑…县长的儿子跑出来了,已经快两个月了,没人知道他在哪……但是我觉得他可能来找你妹妹了,让她一定要注意点,千万千万不要再遇见他了。”

    祁琚有片刻的茫然,但他很快就抓住了这句话里的重点。

    “岑县长的儿子是谁,他为什么要来找程澈?”祁琚立马问道。

    叶小珣一下就慌了,她摆了摆手,“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说完,她就撒腿跑了。叶小珣是阳春县下昼路中学里著名的“追不上”,这还得益于她外婆。叶阿婆从小就爱抄起鸡毛掸子就往叶小珣身上挥,不知不觉地提升了她的反应能力和跑步速度。

    祁琚看着叶小珣消失的方向,左手微微动了动。长久的沉默之后,林藻又抬手看了看腕表,提醒道:“已经六点三刻了。”

    祁琚上了车,他看着窗外的景色,单手撑着额角,思索了许久,忽然说道:“去查一查吧。”

    林藻从后视镜里看向祁琚,车里光线有些暗,他只能模糊地看到祁琚幽深的眸色,他点点头,恭敬地答了一声好的。林藻知道,凡是关于那位程小姐的事情,一定要上心放在第一位。

    ……

    叶小珣投宿在荥城火车站旁的一家小旅馆里,一晚上只需要50元。

    她躺在一翻身就会咯吱响的床上,把钱包里所有的钢镚和纸币都倒了出来。数来数去,她的整副身家还是只剩下了19元。她捏着那张回阳春县的火车票,默默地叹了几口气。

    程澈啊,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来和你通风报信,也算是……和你两清了吧。叶小珣拉了拉潮湿而单薄的被子,悄悄在被窝里哭了起来。

    B市。天光大亮,昨晚的滂沱大雨不复存在。

    程澈从比赛的会议厅里走出来后,才发现自己手心里满满是汗。

    正当她准备去洗手间的时候,程璐从旁边窜了出来,手里拿着新买的触屏手机晃了晃,“你表现得真好,我把你比赛的全过程都录下来了,告诉我邮箱,我晚上回去发你啊。”

    程澈道了声谢,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洗手间。

    程璐看她一副平平淡淡的样子,竟然还无所谓地笑笑,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跟上程澈:“你可真厉害,我上去一看到抽到的辩题,腿都打颤了。”

    “你抽到的辩题偏政治学属性,确实不好排列论据。”程澈安慰她。程璐耸了耸肩,自我安慰几句,就进了洗手间。

    程澈本意只是想来洗洗手,她站在外面的公用水池前,挤了点洗手液。她脑子里还回想着五分钟前自己在台上的表现,连旁边来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也没察觉。

    “你表现的很好。”

    程澈刚一打开水龙头,就听见旁边有人和她说话。

    她抬头望向镜子,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她旁边。他淡笑着看着程澈,眼眸里带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温柔和……慈爱。

    程澈认出他是刚刚坐在台下的比赛评委之一,轻声地道了一声谢。她凝视着这个儒雅的陌生男人,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身上还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温和而不刺鼻。如果不是程澈对这种味道比较敏感,一般人甚至闻不出这是消毒水的味道。

    这个男人刚想启唇说些什么,却被后面一阵小声的惊讶打断了。

    “温、温教授……好?”从洗手间里出来的程璐一眼就看到了温渊,冒冒失失地问了句好。

    温渊对着程璐点了点头,目光又略过程澈:“先走一步。”

    程澈和程璐都向温渊礼貌地道别。

    等到他的身影拐弯不见后,程璐疑惑地看向正在思考的程澈:“你认识温教授啊?”

    程澈顿了顿,“不认识呀……他是哪位温教授?”

    “温渊教授呀,你居然不知道他?”程璐有些惊讶,解释道,“他是Q大外国语学院的教授,你之前看的那本《剑桥读本》就是他的作品,他发表的SSCI数都数不过来……”

    程璐噼里啪啦地讲了一堆,程澈打断了她:“我听过他的名号,但不知道他长得……”

    “长得这么帅是吧,我以前也没想到,”程璐甩了甩手,挽着程澈往外走,“以前他在H大当客座教授的时候,我去听过一次他的讲座,哇好家伙,我提前半小时去占位,也只坐上了一张塑料凳子!”

    “他……这么受欢迎?”

    “学识渊博,课讲得好,还长得令人心情愉悦,放在全中国里都找不出第二个好吧。”

    程澈扫了一眼温渊离开的方向,还是没想起来自己很久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下午,程澈又在口语考场里见到了这位温渊教授。他并不是三个考官之一,而是坐在角落的一把简便椅上,腿上放着一本厚重的笔记本,一边听她和考官一问一答,一边执着支黑色的派克钢笔记录着什么。

    口试结束离场后,程澈的眼神微微扫过温渊所在的地方,他也恰好默契地抬起头,还向她微微点头示意。

    程澈阖上考场的门,她的口试顺序偏后,现在只有零零散散不到五个人等在这个考场的外面。她向下一个进去的女孩笑了笑,低声说了句“takeiteasy”,随后拐过长廊,准备下楼梯。

    张励潮正好从另一个考场里出来,远远瞧见正在下台阶的女孩。

    女孩突然停驻在楼梯上,目光在遥远的塔楼尖上流连,风吹起她落在藏青色毛衣上的长发,扬向远方。

    他们的考场在五楼,中间相隔着一座天井。张励潮只能看见程澈的侧脸,她似乎为一件事纠结了很久,右手手指在栏杆上来回敲击了好几次。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他打算向程澈走过去的那一刻,程澈突然像明白了一件事情似的,往回跑去。

    张励潮停在原地,无奈地笑笑,他这个时候应该回酒店好好准备明天的笔试才对。

    程澈恍然大悟。

    她到底在哪里见过温渊。

    荥城第一人民医院,那个接过她手里一株波斯菊的男人。还有他手里的资料,程澈唯一记得的四个字——靶向治疗。

    最重要的,是他和温慕卿六七分相似的五官。他们都姓温……而且温姐姐也来了B市治疗,温渊身上的消毒水味,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吧?

    程澈更加坚信自己的推断。

    可惜她并没有在考场外面等到温渊,大约他在自己走后也离开了考场。

70第七十次相遇

    程澈又在机场遇见了乔荫。

    当时程澈正站在机场里的面包店里纠结,她到底是要一块日式轻乳酪蛋糕,还是要一块榴莲千层蛋糕?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乔荫站在她旁边,居然面无表情地把最后两块蛋糕都打包走了。

    三分钟后,程澈端着一杯热可可路过,扫了一眼吃蛋糕吃得津津有味的乔荫。

    乔荫本来不想理睬程澈,余光却瞄到她一咽了好几回口水。

    “……你要是想吃,我、我就分一半给你吧!”乔荫哼哼两声,她是因为吃不下两块热量吓死人的蛋糕,所以才邀请程澈过来一起分享的,绝对不是因为她前天全程观摩了程澈在口语考试里的表现,所以才对她生出了善意。

    绝对不是!乔荫在心里强调,就算有善意,也只有小拇指指甲盖那么一点,她想。

    程澈咧开嘴,没心没肺地坐在了乔荫对面,看着她用一根新的叉子,把榴莲千层蛋糕一分为二。

    乔荫把蛋糕和碟子都递给程澈,又傲娇地哼了一声。

    两个人相顾无言地吃完了两块大蛋糕。

    “喂,我要出国了。”乔荫吸了吸鼻子,假装非常不经意地提起自己出国的事情。

    “啊?”程澈正在搜刮盘子上的最后一点蛋糕碎,懵懂地抬起头,看着对面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女孩,喃喃重复道——“出国?”

    “是啊,”乔荫用叉子戳了戳碟子,有些遗憾地说道,“以后就再也见不到祁琚了……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呀……”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非常非常轻。

    但程澈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我、真的、非常、喜欢、他。对面的女孩眼底满是落寞,实在不像原来那个嚣张跋扈又自信爆棚的乔荫。

    “可是——”程澈顿了顿,继续说,“他喜欢我呀。”

    “……”乔荫差点没想掐着程澈的脖子让她把那些蛋糕吐出来。

    “我一开始以为他也会出国呢……”乔荫一只手撑着脑袋,发呆般看着透明的面包柜折射出一道棱光,她哽了哽,突然愤恨地拿着叉子敲了一把程澈的脑袋,“他不会因为你才选择不出国了吧?”

    程澈盯着视频里的人好一会儿,直到看到第三遍的时候,她才确认了视频里的人是自己。

    “天啊!!!你好帅啊!!”宁安捂着手机,两眼放光,“你看对方辩友脸都被你怼绿了!!!”

    程澈甩给宁安一个鄙视的眼神,然后倒在了宿舍的床上。

    “呼——好累啊。”程澈揉了揉今早五点就睁开了的眼睛,看着床边还伫立着的大登山包,心里哀嚎了一声。

    “你今天早上在飞机上为什么不睡?”宁安再次摁下播放键,宿舍里又传来程澈在会议厅里比赛的口语。

    这段视频是在校内网里被人挂出来的,程澈想了想,应该是程璐上传的。今天下午要去一趟高二教学楼,赶紧让程璐把这段视频撤下来。

    “睡不着就没睡了。”她翻了个身,手指扣住柔软的被子,脑袋里一直回想着上飞机前乔荫的那个问题——“他不会因为你才选择不出国了吧?”

    “诶你再和我说一下嘛,你口语是怎么练那么厉害的啊?你这次比赛能拿几等奖嗷?有多少奖金嗷嗷??”宁安又挠了挠程澈的腰窝。

    程澈怕痒,笑嘻嘻地踹了踹宁安的腿,“赶紧给我挪窝,我要睡个午觉!”

    就在女生宿舍陷入沉睡的时候,这一段视频悄悄地在校内网发酵——直到有同班同学点名道姓,留言指出这是高一三班的程澈时。

    程澈和宁安一路从宿舍走到教学楼的时候,还觉得非常莫名其妙。

    一觉醒来还迷迷糊糊的宁安,早就把那个视频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还在众人的目光下掏出小镜子,偷偷地看自己是不是眼屎没擦干净。

    程澈也没比宁安清醒多少,她一路上都咬着右手食指上的第二个关节,眉间皱起一个真实的川字,乔荫的那个问题似乎还在她脑子里360度无限循环加重复播放。

    直到回到教室里,程澈看到祁琚的座位是空的,她才回过神来。

    大脑却一片空白。

    程澈自嘲般笑笑,祁琚怎么会因为自己而放弃出国的机会?

    她……甚至不敢把这个问题问出口。不管祁琚回答是或否,都不是程澈愿意听到的答案。

    很久以前,程澈问苏相宜,为什么她和祁叔叔之间的感情那么稳定,苏相宜回答她说——如果两个人之间能够保持一段永恒而宝贵的亲密关系,那一定是因为他们之间能够彼此吸引,而且能共同上进,保持统一的战线面对世界。

    没有人能依靠怜悯和责任获得一段永恒的情感。

    可是,她身上真的存在能够永远吸引祁琚的东西吗?程澈难过地垂下了头。

    ……

    程亦奇午觉差点睡过头,等他洗了脸打算出门的时候,宿舍里的人已经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个。

    当他在宿舍门口见到祁琚的那瞬间,心里就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什么事?”程亦奇把门砰的一关,没好气地问道。

    楼下传来三三两两的吆喝声,似乎是几个男生正在一楼讨论某个视频,隐隐传来“正点”、“可以”的字眼。

    程亦奇见祁琚不说话,也懒得搭理他,说了一句“先走了”就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祁琚看着程亦奇离开的背影,浓长的睫毛敛住了所有的情绪,凉凉地问道:

    “程澈当年为什么要回阳春县,你们家和温家又有什么关系?”

    程亦奇脚步一顿,踹在裤兜里的手无意识地颤了颤。“什么温家?我不知道。”

    等控制好所有惊诧的情绪后,他转身冷冷地睨着祁琚。

    “你知道我说的是——晥南温家。”祁琚把目光放在沉默的程亦奇身上。

    程亦奇在听到“皖南温家”的那一刻,犹如被人一把推入深海,汹涌的潮水像巨兽一样淹没了他,不息的骇浪一波接一波地袭来,让人无法呼吸。一片寂静之后,他哑着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十分钟后。

    程亦奇坐在宿舍天台上的电控设备上,曲起一条腿,手肘搭在弯起的膝盖上,嘴里还嚼着洗脸前吃的一颗口香糖,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程澈……她不是我亲妹妹,是我表妹。听我爸说,我小姨在生产的时候大出血加感染去世了。程澈是个早产儿,比我还早了几天出生,我外婆想让程澈落个城市户口,索性就让我妈抱养了,托了医院的关系,做了双胞胎的假证明,”程亦奇看了眼祁琚,笑笑继续道,“当年我妈在荥城一小的单车棚里救下你妈的时候,肚子里只有我,后来在医院躺了没几天,我外婆就抱着程澈来了。我妈本来不太肯多养一个孩子,但我爸挺想要个女儿的,索性就当作是龙凤胎一起养了。”

    “至于温家么……”程亦奇嗤了一声,碰了碰水箱边缘长出的一根野草,“程澈亲生父亲姓温,我只见过他一面,并不知道他在温家是什么身份。”

    程亦奇并不知道那个男人的身份,也不想知道他到底是谁。不管他是皖南温家的嫡系,还是什么边边角角的亲戚,都和程家没关系。

    这个秘密在他心里隐藏了那么久,终究还是说了出来。程亦奇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像是把以前背负的所有压力都卸了下来,交由祁琚和他一起承担。

    祁琚沉默了下:“当年,温家为什么没认程澈?”

    “谁知道我小姨怎么想的,她可是个堂堂正正的大学生,整个县城都知道她是陈家的宝贝闺女。但是那个年代未婚生子,她差点被我外公打死,还是我外婆拦了一棍子,不然你现在也看不到程澈,”程亦奇像解气一样拔起那根野草,“可能温家一开始也不知道程澈的存在吧,后来……那个男人的亲身女儿得了白血病,找上门来,想要程澈帮忙做个骨髓匹配,我妈像疯了一样把他们赶走了,后来……你也知道,我妈第二天就带着程澈回阳春县了——”

    “温家派了人在阳春县监视程澈。”祁琚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什么?”程亦奇猛地站起来,“他们竟然派了人……监视程澈?等等,你怎么知道?”

    祁琚用一个像在看白痴的眼神看向程亦奇,“上周五,我在校门口遇到了程澈在阳春县的一个朋友,她和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后来,我就让人去查了一下阳春县。”

    程亦奇眯着眼看祁琚,“说了什么?你把话给我说完。”

    “她提到了两个人。”

    “……谁?”

    “说了你也不知道。”

    “……你说不说?”程亦奇暴力地揪起了祁琚的校服领子。

    “岑志忠和岑让。”

    “不认识……没听过。”

    “岑志忠是阳春县的县长,岑让是岑志忠的儿子,”祁琚挥挥手,把程亦奇赶开,“岑志忠受温家指示,每天都派人监视程澈的一举一动。至于岑让么……还没有查到什么。”

    “他妈的,”程亦奇气得捶墙,“我妈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们真的会派人追到阳春县。”

    躲有什么用?就算程澈躲到国外,温家翻遍整个地球也能找到程澈。祁琚瞥了一眼在发狂边缘的程亦奇,“程澈知道这些事吗?”

    “不……她什么都不知道,”程亦奇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似乎在恳求祁琚,“别让她知道。”

    下午第一节课下课之后,祁琚才回到教学楼。

    他一回到三班,就看到一群人围在程澈周边,就连他的座位上也坐了个喜开颜笑的宁安,正凑在程澈耳边嘀咕。

    宁安机警地看到祁琚站在门口,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赶紧把周围的人散开了,还用手装模作样地拍了拍椅子上不存在的灰尘。

    顺便还朝程澈眨了个眼。

    程澈看向宁安挤眉弄眼的方向,脸唰得红了。

    祁琚和程澈坐在一起的时候就不常讲话,两个人各做各的事,反而有种无声的默契。直到晚自习结束之后,宁安很知趣地没拉着程澈回宿舍。

    等到班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了,程澈才听见祁琚轻声地说了一句:“你哥来了。”

    程澈一脸懵逼地抬起头,看见程亦奇从教室门口冲了进来。

    “你给我出来,我有话问你。”程亦奇拉着程澈的手就把她整个人提溜出了座位。

    “你有病啊?”程澈甩开程亦奇,“有话好好说,那么暴力干什么?”

    程亦奇张了张嘴,又停下来,眸子里的情绪像海浪似的翻了三番:“那个评委——”

    “程亦奇,你太冲动了。”祁琚淡淡地打断了程亦奇的话。

    “草!”程亦奇踹了一脚墙壁,把祁琚拉到一旁,用程澈听不见的音量道,“你知不知道,程澈参加的NEPCHS,那个男人是评委之一。我一点都不相信这是巧合。”

    程亦奇眼眶都红了,他一想起视频里的那个男人,手就抖得不得了。

    就在三分钟前,程亦奇被同班同学舒承恩拉着看校园网上那段标着“火”字的视频,他当然认得出那是自家妹妹。就在程澈下台,镜头转到评委席的时候,程亦奇脸上控制不住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程澈眯着眼睛看这两个人。

    “我现在知道了。”祁琚淡漠地看向程亦奇,眼神里透露出你不用管了的意思。

    程亦奇看了程澈一眼,又转头看向淡定非常的祁琚,嘴里低声骂了几句,气哄哄地走了。

    趴在座位上睡觉的乐恒里突然抬起头,额头上还残留着被衣服压出来的微红印痕,他没好气地把笔一摔,把校服外套甩在肩上,路过程澈的时候低语道——“吵死了。”

    程澈更无语了。

    乐恒里拐过教室后门,走到僻静的角落里点了一支烟。就在收起打火机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往身侧看去,却看见一个慌忙躲进厕所里的身影。

    乐恒里吐出一口悠长而深沉的烟雾,漫不经心地走出教学楼。

    昏暗的路灯下,程澈一瘸一拐地跟在祁琚身后。

    “不舒服?”祁琚低头问她,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了扫。

    “嗯…脚刚刚有点扭着了,”程澈轻轻甩了甩右脚,“不过没事的,一会就好了。”

    程澈睁大了眼睛看祁琚走到她的面前,把身上的书包放下来挂在手臂间,背着身弯下腰,做出了要背她的姿势。

    “啊?不用了……”程澈摆摆手拒绝,她又瞅了瞅附近,已经没什么学生了。

    这个时候,大部分学生要么冲回宿舍洗澡去了,要么都聚集在食堂里吃宵夜。

    安谧的夜里,连麻雀都安静了下来。夜下星空,风吹乱了程澈的头发,祁琚侧头用余光看她,眼眸里映着摇曳的梧桐树叶,让人莫名心安。

    半分钟后,程澈还是乖乖地爬上了祁琚的背。

    她一向没法拒绝祁琚。

    三月末的荥城已经回温不少,再加上最近天气还有些潮热,祁琚只套了一件薄外套。尽管程澈隆起了背,但她还是清晰地感受到祁琚身上传来的温度。

    程澈一米六五,但体重不到九十斤,祁琚背起她简直轻而易举,但程澈还是脸红地问了一句:“我重吗?”

    祁琚轻笑一声,摇摇头,“再过几年,祁琅都能追上你了。”

    “是吗……”程澈蜷了绻身子,安心地趴在他的背上。

    他们的影子重叠地落在粗糙的路面上,程澈盯着不断变化的影子,不知不觉地把下巴放在祁琚的肩窝上。

    “你……这次去NEPCHS参加决赛,”祁琚微微转过头问程澈,“有遇到熟人吗?”

    低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程澈抬起头盯着祁琚浓长茂密的睫毛,她眨了眨眼,语调变得兴奋起来:“你怎么知道,我遇见了——乔荫诶!”

    祁琚思考了三秒钟才想起乔荫是谁。

    “她是市二女中的代表?”祁琚并不想知道关于她的信息,又问道,“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呀,不过我认识了一些新朋友。”程澈微微收起手,把祁琚搂的更紧了。

    程澈呼出的气息喷在祁琚耳边,像绒绒的猫尾巴扫过,像梧桐树叶落入潮湿的夜里,像喜鹊起飞前扇动翅膀。

    “除了这些同龄人,还有其他人吗?”祁琚莫名又问。

    “没有了吧……”程澈随意地晃了晃脚,像想起什么似的,“不过我遇到了一个教授,业界大牛。”

71第七十一次相遇

    今年的清明假期正好从四月一号的愚人节开始,原本和祁琚约好去图书馆的程澈半躺在家里的沙发上,手里拿着本紫色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她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脑袋更晕了。

    程亦奇远远地扔了一件外套,正好完美地罩住程澈的脑袋,“还不多穿点,自己发烧了不知道啊?”他没好气地说。

    程澈从外套里露出两只眼睛,她放下《五三》,跑到程亦奇身边,捉住他手里的体温计,哀嚎道:“我真的发烧了啊?”

    “笨蛋,”程亦奇鄙视地看她一眼,“我给你找药吃。”

    程澈露出一个非常狗腿子的笑容,像只缠人的猫咪跟在程亦奇身后。程亦奇回到房间里翻箱倒柜,想找出药盒里的百服宁。

    程澈摸摸通红的鼻尖,猝不及防打出一个喷嚏:“啊嚏——”

    程亦奇嫌弃地挥了挥手:“警告你最好别传染我。妈到底把药盒放在哪里了啊——?”可惜陈桑和程延东都不在家。

    就在程亦奇把书柜底下的抽屉阖上之前,程澈眼尖地看到一张压在最底下的蓝色宣传单张,她小心翼翼地把单张抽出来,一字一句地念道:“空军……招收飞行员简章?”

    “程亦奇!你要报考空军啊?”她问。

    程亦奇蹲着的身形愣了愣,他瞥了程澈一眼,慢吞吞地问道:“高三的时候才能报考,我只是提前考虑看看而已。”他没有否认。

    “妈知道吗?”程澈好奇地问道。

    “又不是她报考,”程亦奇翻了一个白眼,终于放弃了寻找百服宁,“找不到药了,等下我出去给你买吧。”

    程澈憋了半天,模模糊糊地说道:“妈不会同意你去报考空军的。”

    陈桑拥有全天下母亲都有的特质——不愿意让孩子冒险。在程澈看来,陈桑对待程亦奇温柔却专制,早在程亦奇呱呱坠地之前,她就为他规划了一条康庄大道——母亲所认为的最好的“未来”。

    “废话真多。”程亦奇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温水给程澈,拧着眉把那张空军招生简章收了起来。

    “我听说,空军招生的标准很高诶,身高、体重、视力……思维还要敏捷,反应也要灵活……”程澈端着热水跟在程亦奇身后,“你达标吗?”

    程亦奇脚步一停,差点让程澈把杯子里的水洒了出来,他冷笑一声:“你哥还不够么?”

    程澈讪讪地把水喝完,然后讨好地一笑:“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标准啊!”她还没说完,程亦奇就利落地穿上运动鞋,准备出门买药。

    “你在家里乖乖等我,哪也别去。”程亦奇伸手揉了揉程澈本来就一团糟的头发。

    程澈眼神古怪地看着程亦奇,这人最近也是够奇葩的,从放假前一天下课铃声响起的那一刻,程亦奇就在高一三班门口堵住了她,不仅罕见地陪她一起回家,就连昨晚她想出去买瓶可乐也被他盘问了十分钟。

    就像是……生怕她被人掳走了一样。

    门砰的一声关上,程澈窝在沙发里,裹紧了程亦奇的外套,盯着阳台上的鸢尾兰发呆。

    一切好像天注定似的。

    就在鸢尾兰上的一片叶子落下之时,程澈的小灵通震了震,传来一则新简讯。

    十分钟后,程澈坐在小区旁边的一家咖啡馆里。

    对面坐的是……温慕卿。

    程澈推开咖啡馆的前一刻,就意识到这里被温慕卿包了场。门口的风铃发出清脆而动听的声音,在空旷的咖啡馆里回荡,温慕卿抬眼对她笑笑,“我给你点了榴莲千层还有比考顿奶酪拿破仑,你应该很喜欢吃吧?”

    程澈脑子里还有点迷糊,并没有意识到为什么温慕卿会如此了解自己的喜好,她点点头,但心里有点抗拒。

    她还发着烧,口里还有点苦涩,没有想吃甜点的欲望。

    温慕卿今天的气色很好,可能是因为她的脸上带了点妆,嘴唇也不像以往那样苍白,但仔细一看,还是能感觉出她虚弱的气息。

    贩卖棉花糖的老人推着生锈的机器从街角走出来,母亲抱着穿公主服的女儿快速地路过面包店的橱窗,窗外的风沙沙作响,刮起商业街上所有少女的裙角。阴沉的天空在默默地警告所有人——等会要下雨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个愚人节的天气确实不太好。

    “温姐姐,你出院前寄给我的信……我弄丢了,”程澈不好意思地说,似乎怕她不信,又强调了一边事情的因果,“我把信放在抽屉了,结果再回头一看,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拿走了信。”

    天杀的程亦奇拎着一小袋药回到家,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家里,心里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那信里写了什么呢?”程澈问她。

    “我也忘记信里写了什么,大概写了一段很久以前的故事吧。”温慕卿握住了程澈的手,“既然你没看到那封信里的故事,那我讲给你听?”

    其实那封信里并没有写什么故事,温慕卿记得,当时她不过在信里拉了点家常,就被护士严令禁止劳心伤神,她只好草草地把信结尾,拜托护工帮自己寄出去。

    温慕卿的手不同寻常人的温凉,程澈被凉得一哆嗦,她抬眼看向笑得无比勉强的温慕卿,觉得头顶的灯光有些刺眼。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皖南温家……?”

    民·国时期,皖南温家是钱塘一带著名的百年书香世家,当时的温家先生温雁成隐居宣城,彼时总督徐卜五多次请温雁成出山,但都未说动温先生。待洪·宪·帝死后,温雁成见国是难为,便带着一家十六口远渡重洋前往夏威夷。

    温雁成的小儿子温思俭颇有生意头脑,白手起家,经过数十年打拼,温思俭一脉早已成为当地著名的华裔世家大族。等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看好大陆市场的温思俭带着耄耋之年的父亲温雁成回到祖国,定居皖南,将温家产业发展到了内地。

    作为温思俭的第四子,温渊用婚姻来换取了人生前二十年的自由。温渊联姻的对象是浙北周家的旁系侄辈周浣玉,在结婚之前,温渊并没有见过这个女人,结婚之后,两人也不过是相敬如宾。许是感情不够深,生活倒也平静如水,直到周浣玉怀孕后,温渊自觉完成了两家联姻的目的,提了一箱行李就飞到英国。

    1990年,周浣玉正准备前往英国看望在外访学的丈夫,却在一场空难中丧生。温渊回国后看到整日啼哭的三岁稚女,便住回温家老宅,让女儿养在祖母膝下。

    第二年的夏天。

    温渊收到Q大外国语学院的聘书,他带着四岁的女儿温慕卿前往B市,居住在Q大的教师宿舍里。许是他终日忙于学术,没有好好照顾这个唯一的女儿。有时候他会把已经识字的温慕卿带到课堂里,但更多时候,他常常会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温慕卿就这样被放养了三年。

    在七岁的时候,她曾经赌气地谋划了一场离家出走的戏码,却在走出校门前,被父亲的学生陈清抓住了。

    “我已经快记不得她的样子了,”温慕卿陷入遥远的记忆之中,她的指尖敲了敲玻璃杯,似乎在苦恼地思索,然后她看向程澈,继续描绘着陈清的模样,“只记得,她假装发怒的时候,眼睛会瞪得很圆,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得像天上的月亮。”

    把温慕卿带到温渊办公室里的陈清,只有19岁。她从一个不知名的小县城考上了Q大,穿着朴素,笑容天真,一双明亮的眼睛,愣是把温家父女看出了神。

    从那以后,温慕卿总喜欢去蹭父亲的课,因为只有在上课的时候,她才能看到陈清。温慕卿甚至会专门守在陈清旁边,把那些爱慕陈清的男学生给赶跑。

    “原来我那个时候,就希望……让她做我的母亲,但我那时还太小了,并不明白……”温慕卿自嘲般笑笑。

    后来,温渊和陈清的感情似乎水到渠成。温渊甚至对温慕卿承诺道:等陈清毕业之后,他就会让陈清成为温慕卿名正言顺的母亲。

    温渊天真地认为,他出卖了自己第一段婚姻,就能获得未来自由选择爱人的权利。但他不知道,温家向来重利,而不重情。

    温渊是块难啃的骨头,所以周家找上温慕卿,希望她劝说父亲续弦——周浣玉有个小两岁的妹妹,名为周浣云,她知书达理,宽容豁达,很适合照顾姐姐留下来的女儿。若是放在古时候,周浣云差点就成了温渊的填房。温渊当然不愿,他早就受够了没有感情只有利益的婚姻。

    但是,周家很快就从温慕卿的口里知道了陈清的存在。

    周家的人说,陈桑会分走温渊对温慕卿的宠爱,等结婚之后,就会露出后妈的真面目。温慕卿受了周家和温家祖母的蛊惑,仗着年纪小不懂事对着陈清口出狂言。

    讲到这里,温慕卿一想起她对陈清说的那些话,身体就止不住颤抖,“她那个时候,一定因为温周两家备受煎熬,她来找我,还被我在心上狠狠插了一刀。”

    程澈反握住温慕卿的手,鼻尖通红,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也堵得难受。

    后来,温家把温渊囚禁在老宅里,就连温慕卿也不能踏出大宅一步。

    那段时间,曾经那么骄傲的温渊第一次对温家深恶痛绝,也第一次艳羡当家人所掌握的权力。他作为严良姝最小的儿子,自有温家祖母庇护,从前并不醉心于温家内部的权钱纷争,而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才深刻地明白,如果他有权,那他就能够有选择。

    等到温渊出来之后,他却听到了陈清因病去世的消息。不过20岁,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女孩就不复存在了。

    温渊带着温慕卿在陈清的坟茔面前坐了一天一夜,等到天亮时,温渊毅然决然地带着女儿回英国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果报应,我患了这种治不好的病,父亲带着我回来,却无意中发现,原来所有人都瞒着他,”温慕卿茫然地望向窗外,“原来,她当年已经怀孕了,她用尽所有力气生下了一个早产儿。但那个可怜的孩子,不过是个普通女人的私生女,温家当然不会在意她的死活。”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病,他们也不会告诉我父亲,原来他还有一个小女儿。等他们发现我的病已经治不好了,而那个流落在外的小女孩,只要稍加培养,会比我还要优秀。于是,他们就生起了让她回温家的意思。”

72第七十二次相遇

    程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的程延东一转头,就看见浑身湿透的程澈,他手里的遥控器都惊讶地摔在了地上。

    “怎么搞的,”程延东有点生气,“十六岁的人了,还不知道避雨吗?再不然打电话让我出去接你也行呀,你这个小伢子,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程澈的头发混乱地黏成几簇,湿答答地耸在脑袋上,身上的衣服早就皱成一块,简直不堪到了极致。

    她像一棵木桩子似的杵在门口,任凭身上的雨水滴在门口的地毯上。

    程延东有些奇怪,快步走到程澈跟前,一股脑地把程澈粘在脸上的头发全捋到了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轻叹了一声:“赶紧去洗澡,等会你妈回来看到你这个样子,别说我不帮你拦鸡毛掸子了!”

    程澈一愣,抬起头看正在给她收毛巾的程延东,“爸爸?”她轻轻地唤了一声。

    “嗯?”程延东把毛巾和睡衣都塞到了程澈怀里,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打趣地问道,“被雨淋儍了?”

    这么温柔的程延东,真的不是她的爸爸吗?

    程澈眼睛一酸,含糊地说了句“我去洗澡了”就跑进了浴室。

    “这孩子,今天怎么回事?”程延东再次听见大门的响声,转头一看——程亦奇像疯了似的连鞋子都没脱就跑进了客厅。

    “爸?程澈回来了?”程亦奇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眼神在家里到处张望。

    “你们两个人怎么回事?这么大雨还跑出干什么!”程延东第一次看见程亦奇那么着急的模样,倒觉得有些新奇,慢悠悠地坐回沙发上,斜眼瞅着他:“你妹妹刚进浴室,好家伙!不知道在雨里淋了多久,全身都湿了,你赶紧去给她煮点姜汤,等会她肯定要打喷嚏了……”

    知道程澈确实回到家之后,程亦奇像泄力一般坐在门边的换鞋凳上,手里拽着的雨伞还在往下滴水,他盯着湿透了的地毯,止不住地大口喘气。

    五分钟前,他听便利店的老板说看见程澈往家走了,但是没有带伞,大街上就她一个瘦小的身影独自在雨幕里走着。他怕程澈出事,赶紧一路跑回来,正好遇到两辆电梯都在最顶层,一直不下来,他急得一口气跑了六层楼。

    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喊了一声“爸”。

    “干嘛?”程延东见他半天没说话,好奇地张望过来,正好和程亦奇游离的目光撞上。

    “我……算了,没事。”程亦奇低下头脱鞋,一言不发地进了厨房。

    ……

    程澈从浴室里出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她刚打开浴室的门,就发现程亦奇靠在小走廊的墙边,盯着壁纸上的照片墙看着。

    正中间是程延东和陈桑的婚纱照,但大部分是程亦奇的照片,也有几张是程澈初中前的照片。

    “你去哪了?”程亦奇也不看向程澈,目光还放在墙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淡。

    “我、我看外面下雨了,给你送伞去了……”程澈手上拿着全湿透的衣服,很明显在撒谎。

    “伞送到哪去了?”程亦奇顺着程澈的话,但他明明记得,自己提着药回来的时候,外面还没下雨,可是那时程澈就已经不在家里了。

    “这……不是没找到你嘛。”程澈打算把衣服扔进阳台的洗衣机里,却被程亦奇拉住了睡衣领子。

    程亦奇刚想发作,就看见程澈通红的眼睛,他愣了愣,指了指厨房,“有姜汤,赶紧去喝了。”

    “嗯。”程澈乖乖点头道。

    厨房里的程延东正在哼着歌,厚实的切菜声有规律地传来,奶白的鱼汤冒出咕噜咕噜的气泡,到处都充满着平常人家的烟火气息。

    外面还在刮风,程澈站在洗衣机前,任凭正在发热的脑袋吹着风。

    只要她一安静下来,脑海里就不停地回想起温慕卿对她说的话:

    “你的亲生父亲是温渊,你的亲生母亲是陈清,是陈桑收养了你。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我没有……口误。”

    “你根本不姓程,你和我一样都姓温。程家的人都知道这一切,不信你可以问他们……”

    “他们”当中也包括程亦奇吗?

    程澈有些哭累了,她在浴室里想了许多,在蒸腾的热气里默默地流了很多泪。程澈看向防盗网外,目光浮浮沉沉了许久,在看到一抹红色的身影后又渐渐聚焦起来。

    雨已经停了,被打落的树叶沉在下水井道周围,堵住了下水口。陈桑用胳膊夹着皮包,左手提着裙子下摆,踮着脚小心翼翼的淌过几处积水。

    程澈从六楼往下看,那条酒红色的鱼尾裙是她送给陈桑的三八妇女节礼物。

    她吸了吸鼻子,不争气地抹了一手眼泪。

    程澈在当晚就发起了高烧,她迷迷糊糊地被陈桑灌了好几颗药,还听见程亦奇被程延东骂得很惨。

    第二天,程澈在主卧里醒来,身上紧紧地裹了两层棉被和一条毛毯,只露出一个脑袋和黏湿的黑发。她盯着天花板,转头看见陈桑的脸。

    陈桑眼下青影很深,她的右手还盖在程澈的额头上。程澈想挠一挠鼻子,却不小心把陈桑惊醒了。

    “醒了啊?”陈桑坐起身,打了个哈欠,眼底布满熬夜形成的血丝,她又忍不住叨叨:“好端端的,为啥跑出去给程亦奇送伞?人没接到,自己还淋成了落汤鸡,可劲造吧!你的身体越来越差了,等病好了就去你爸武馆里好好练练,你这样的身子,怎么熬得过高考……”

    程澈沉默了一会,像小时候一样撒娇似的钻进陈桑的怀里,“妈……妈妈,妈。”她像小猫叫唤般喊了陈桑好几声,似乎怕以后再也没机会叫了似的。

    就这样吧,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她什么也不曾知道,程澈在陈桑怀里想。

    等到清明假期的最后一天,程澈的体温终于恢复正常。

    时针刚转过八点,她坐在大床上,盯着窗台上绿萝发了一会愣,倒头睡了两天,程澈的脑子还有些迟钝。直到外面响起豆浆机转动的声音,她才踩着拖鞋出了主卧。

    程延东坐在餐桌前看报纸,一看见程澈醒了,就让她去量体温。

    程澈一边夹着体温计,一边刷牙,站在厨房门口看陈桑在厨房里熬粥。

    “没有糖了,程亦奇,赶紧起来出去买点糖,”陈桑朝着卧室喊,又用手背摸了摸程澈的脑袋,“应该没事了,去把你哥叫起床,让她去超市里买点糖。”

    程亦奇蜷在被窝里,只露出乱糟糟的头发,却被程澈一把掀起了被子。

    “草!男人的被窝不能乱掀,你不知道啊!”程亦奇鲤鱼打挺地跳起来,又从程澈的手里把被子抢了回去。

    程亦奇睡觉不喜欢穿裤子,只穿了一条黑色的平角内裤。他瞪着程澈,狠狠地把枕头扔在她身上。

    “又不是没见过,”程澈一脚踢开枕头,脸不红心不跳地把卧室的窗帘拉开,“小时候你还带着我站着撒尿呢!”

    “现在能和小时候比吗?”程亦奇心虚地骂了一句,“你都不知道爸晚上打呼噜打得多大事,我整整熬了两个晚上!”他揪了揪头发,还是认命地从床上起来,还挥挥手让赶程澈出去。

    程澈哼了一声,跑回厨房向陈桑复命。

    十分钟后,程澈跟着程亦奇出了门。

    “你看看你,脸还白着,跟着我出去买糖干什么啊?”程亦奇没好气地问。

    “在家里待了三天了,骨头都要生锈了,还不准我下楼逛一圈啊?”程澈抢着回答,又掏掏口袋里的零钱,只有十二块钱,应该能偷偷带几包辣条回去吧。

    程亦奇睨她一眼,把身上的厚外套脱下盖在程澈脑袋上,“小祖宗,求你多穿点,等会又烧起来,你哥我就不活了!”

    那天晚上,程延东问他,为什么程澈无端端地跑出去淋雨,程亦奇没想好怎么回答,支支吾吾地说程澈出去是为了给自己送伞,结果差点被程延东动手揍了一顿。

    “嘿嘿——”程澈顺从地把衣服套在最外面。

    黑色外套底下是一件高领的灰调毛衣,看上去还挺搭的,程澈提了提白色的居家棉裤,感觉自己好像又瘦了点。

    就在他们走到小区超市门口的时候,程澈的余光无意间扫到了旁边的早餐铺,她眼睛眯了眯,端详对面半天,终于确定——

    她看见了一个熟人。

    不,也不能算得上是熟人。

    程亦奇直接钻进了超市,也没管身后的程澈停了脚步。

    “喂——妈要的是白砂糖还是冰糖啊?”程亦奇朝门口喊,他手里拎着两包糖,神情有些纠结。

    喊了半天,门口没有回应,他探出头一看,超市门口并没有程澈的身影。

    ……

    十二公里外,荥城北山区的一栋别墅里。

    温渊接过保姆递给他的茶杯,抿了几口就放下了,电视里正在报道着有关于上海世界博览会的早间新闻。

    直到温慕卿用遥控器把电视关上,整栋房子又恢复了针落可闻的静谧。

    “爸爸,我有话和你说。”温慕卿说,她双手交握,不安地搭在腿上。

    “怎么了?”温渊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女儿,似乎看出了她的紧张,吩咐旁边的保姆给她倒杯温开水。

    “我和她说了。”等保姆离开后,温慕卿抿了抿唇,一字一句地说道。

    “和谁说什么了——”温渊一愣,又立刻反应过来,“你和她说了?”

    “是。”温慕卿的手慢慢垂下,“我什么都说了。”

    那些封藏在凤凰山底下的秘密,那些上一辈人的爱恨纠缠,那些年她所承受的愧疚,她都一一地告诉了程澈。

    温渊陷入片刻的沉默,随后他问:“你……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温家向来有着很好的教养,即使这次温慕卿自作主张已经超过了温渊的底线,但他对温慕卿的质问还是颇为冷静温和。

    “我只知道,我想让她回到我们身边……”温慕卿慢慢地摇着轮椅靠近温渊,“爸爸难道不想吗?”

    “这么多年来,温家一直派人看着程澈,难道爸爸你不知道吗?程澈在阳春县遇到了什么,在程家受了什么委屈,难道爸爸一点都不知情吗?”

    “温家对她不管不顾,这对程澈和陈清公平吗——”

    “够了!”温渊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陈清这个名字了,骤然在耳边响起,让他的心神晃了晃。

    “不够,远远不够。”温慕卿的声音越来越尖,“爸爸这么多年在躲避什么?您是不是觉得,只要假装程澈不存在,陈清的事情就能当作没发生过?”

    “可是陈清是我们温家害死的啊——”温慕卿拽着轮椅,歇斯底里的嗓音骤然消失在远处陶瓷碎裂的响声中。

    温慕卿的心口越来越疼,她不知道父亲温渊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只知道,那些在心里积攒十五年的悔恨终于在今天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厅外的保姆急匆匆地跪下收拾地上的碎陶瓷片,她不敢抬头看客厅里的一对父女,直到手指被锋利的碎片刺出血后,她才回过神来——一向疼爱女儿的温先生怎么会朝着温慕卿打了这么狠的一巴掌呢?

73第七十三次相遇

    徐函手里提着两杯豆浆和一屉小笼包,脚步有些匆忙。

    程澈跟在徐函身后,也走得飞快,她已经很久没在学校里见过徐函了,有人说她退学了,也有人传她去外省治腿了,可乍一看,徐函的腿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徐函很快就拐进了小区,而且路线几乎和程澈回家的路线一致。

    程澈纳闷,难道她也住在这里?这也太巧了吧。

    直到徐函走进116栋的时候,程澈转头看向116栋对面的一座高层住宅,眉间轻轻皱了皱。

    115栋,正是程家所在的那栋楼。

    跟着徐函进116栋前,程澈原本只想拉住她,当面质问她为什么要在运动会上冲撞自己,但是当她看到徐函走向地下室时,程澈愣了愣。

    地下室建在车库旁边,每栋楼都有一到两座地下室,一般用于物业用房,很少人会租住地下室。据她所知,115栋的地下室曾经租给过一群玩乐队的大学生,后来他们嫌弃地下室太不通风,租了三个月就没续期了。后来,即使小区物业挂出每个月才500块钱的价格,也没什么人来打地下室的主意了。

    徐函穿着一身名牌运动装,腰间是supreme的经典款斜挎包,脚上踩着一双崭新的鬼冢虎跑鞋,全身上下加起来怕是有八个程澈那么值钱,她又怎么会住在小区里的地下室?

    这样看来,徐函更像是来这里探望别人。可是,谁会住在地下室里?而且,恰巧还是她所住的小区,一道之隔的对面,正好还是她家。

    程澈好奇地跟上去,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徐函去探望的人,和自己有关。

    荥城这两天一直在下雨,阴暗的地下车库里潮湿得令人窒息。长出霉斑的天花板高悬,大部分的墙壁边缘都被水浸透了,颜色深浅不均,像一幅残败的画。

    徐函敲了敲地下室的门,过了十分钟之后才有人从里面开门。

    程澈站在一根柱子后,看着徐函进了地下室。

    徐函进去的时候没有关门,反而把铁门敞了敞,似乎要通风似的。

    经过一阵纠结之后,程澈还是站在了地下室的门口,她原本想礼貌地敲个门,喊徐函出来讲话。

    可是,当她透过敞开的门,看见满墙的照片之后——程澈屏住了呼吸,心跳瞬间直升140。

    为了看清那些照片,她不由自主地抬起了脚步。

    “程澈……”徐函不可置信地看着慢慢走进地下室的女孩,手里提着的豆浆应声落地,在发旧的瓷砖地板上炸出一朵黄色的浆花。

    程澈僵硬地看着满墙的照片,她转头问徐函:“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有那么多我的照片……”

    片刻之后,身后传来一个低沉喑哑的男声,似笑非笑的语气让程澈瞬间不寒而栗:

    “不是她的呢,这些照片全都是我的。”

    ……

    “老板,看到刚刚门口的女孩了吗?”程亦奇从收银台旁边扯了一串素食辣条,丢在台上,抬眼问道。

    “好像往李大爷那边去了吧?”便利店老板看程亦奇很眼熟,知道他是小区住户,又解释道,“就早餐店那块。”

    “好嘞,谢谢哈。”程亦奇笑笑,拎起袋子走人,他在早餐店附近逛了一圈,还是没看到程澈。

    “叔儿,看到我妹没?”程亦奇坐在早餐店门口,打包了一份烧卖,顺口问了问早餐店老板。

    早餐店老板摇头,旁边坐着的保安顺手指了指小区的方向:“你妹妹好像看见熟人了,跟着走回小区了!”

    回去了?也不和自己说一声就走了?

    程亦奇一头雾水,点头道谢,拎着一袋无关紧要的白糖和辣条在附近转了又转。

    白色的运动鞋一步一步地踩在满地的落叶上,浮在水泽之上的梧桐树叶彻底沉落,混着泥泞灰尘的污水溅在鞋面上,程亦奇却浑然不觉。

    他掏了掏裤兜,发现自己没带手机下来。

    此时此刻,陈桑正站在阳台张望着楼下,程延东把体育频道的音量调到了最大声。

    没人注意到卧室里那台被塞在枕头底下的手机,已经震动了将近十分钟。

    阴暗的地下室里。

    “不是她的呢,这些照片全都是我的。”

    程澈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句话,声音落下之时,伴随着一道清脆的门锁声。

    岑让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梦见过程澈了。

    当把门锁上的那一刻,他的喉间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

    像是野兽捕食前的警告。

    身体反应比想象中来得更快,下意识的恐惧让程澈不敢回头,一年前的记忆像汹涌的潮水似的涌入脑海里,拼命挤压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生理想吐。直到她听见徐函喊出了身后人的名字——

    “阿让……”听到落锁的声音,徐函噎了噎,她望向立在门边的男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岑让像是没听见徐函的声音似的,径直往程澈的方向走去。

    “阿让,你不要……”徐函跑过去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太吵了。”岑让一抬手,就把徐函粗暴地推倒在了地上。

    尾骨撞地,徐函低低地吸了一口气。

    程澈眼睫颤了颤,她从深陷的记忆里抽身,终于接受了身后人是岑让的事实,她转过身,目光撞上岑让的眼神。

    岑让的眼神阴郁而森然,像看着猎物般注视着程澈。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主动送上了门。

    这还要多亏了他的姐姐。

    “姐,你先出去吧,”岑让露出渗人的笑容,“我想和她好好谈谈。”

    岑让对徐函的称呼让程澈彻底地清醒过来,原来徐函和岑让是姐弟。

    程澈眼皮一跳,终于明白了徐函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

    徐函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弟弟是个疯子,她忍着尾椎的痛意站起来,缓缓地朝着门口走去。

    “徐函!”程澈喊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意。她想拔脚追上徐函,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从肩膀到大腿的肌肉几乎都是僵硬的。

    徐函脚步顿了顿,她回头看了一眼程澈,握在把手上的掌心不知不觉地渗出了汗。

    仅仅一眼,就让她想起了运动会后自己被校队开除时那些带队老师失望的语气,还有周围同学唾弃的眼神。

    岑让微微侧了头,徐函瞥见他微微上翘的嘴角,她一狠心地解开了门上的锁。

    铁门开了,徐函一个人走了出去。

    程澈满脑子都是逃跑,可就在徐函踏出去的那刹那,她拼尽全身的力气想追上徐函,却还是因为腿软而跑得跌跌撞撞。

    岑让轻而易举地拦住了程澈,把她捞到了自己怀里。

    “徐函救我!”程澈无比推拒和岑让的肢体接触,她一边推开他,一边声嘶力竭地朝门口喊,却只换来了一声无情的关门响。

    厚重的铁门砰的一声关上,直到车库里的回音彻底消失,徐函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

    这是弟弟唯一的心愿,她应该满足他的。

    徐函悻悻地朝外走,直到站在阳光底下,她才觉得光线是如此的刺眼。

    十年前,她和母亲徐敏若离开阳春县的那天,虽然之前几天下了很久的暴雨,但太阳也是这样渐渐拨开云层,把半边的天空照得透亮。

    尽管另一边的天空还是晦暗无比,但徐函仍然觉得那天是个好天气。

    雨后的阳春县泥泞无比,她坐在继父开的奔驰里,看见后视镜里的母亲笑得灿烂。

    再也不用走在阳春县的泥路上了,她也很开心。

    可就在徐函暗自欣喜的时候,她隐隐地听见车后面的哭喊声。

    她往后看,看见弟弟岑让小小的身影追在乡野里。

    他在追车。徐函明明看见他跌倒了很多次,但每一次还是迅速地站了起来继续追。

    她多想打开车窗,远远地喊一句,不要再跑了。

    徐函不知道岑让哭着跑了多久,但她却悄悄地让继父开快点。她怕母亲看见弟弟心疼,临时改了主意带弟弟去城市里,把自己抛弃在阳春县里。

    岑让的影子从越来越小,越来越浅,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直到车开上公路,继父像是炫耀似的把车开得飞快,她再也见不到岑让的身影。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后来,徐函才明白,徐敏若不可能带上岑让。因为新家里有个哥哥,精明的继父不会接受一个可能威胁到自己亲身骨肉的继子。

    她开始有些后悔,那天应该多看看岑让。

    尽管徐敏若严令禁止徐函再和老家的人有纠缠,但她还是偷偷地回过一次阳春县。

    酒后暴怒的父亲还是老样子,她恨极了父亲这种模样。岑志忠白天表现得像一个三好村长,奉公廉洁、办事公道,对每一个人都宽厚而热情。可只有最亲近的家里人才知道,一到了晚上,喝醉了酒的岑志忠简直是一个魔鬼!

    徐函绕了一圈村子,才发现弟弟躲在岑家自留地旁的池塘边。

    十三岁的弟弟身体抽长了许多,徐函差点没认出来这是他。他熟练地拿着一把生锈的镰刀,砾石地上撒了一小滩血。

    岑让正在解剖一只灰色的野兔。

    徐函差点当场吐了出来。

    她没打扰岑让,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阳春县。徐函想,她应该听妈妈的话,不再和岑家来往了。

    直到前不久,岑让从阳春县跑了出来,徐函代替妈妈把岑让从派出所里领了出来。那个时候,她就觉得岑让的思想越来越偏激了,像个走投无路的疯子。很快,岑让就被岑志忠带来的人抓了回去。临走之前,岑让终于和姐姐吐露出他偏执想来荥城的原因——

    不是因为徐函,也不是因为徐敏若,而是因为一个女孩。

    岑让被抓上货车的时候,徐函看着他痛苦而凉薄的眼神,心里清楚这是她和徐敏若欠他的。

    后来,为了解决弟弟的心事,她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转入荥城一中,却隐隐约约听说那个女孩和别人的绯闻。

    不,不是绯闻。

    她和那个气质出众的男孩,看起来很是般配。

    单听弟弟的描述,徐函心里恨透了那个女孩,甚至觉得她水性杨花,撩拨了自己的弟弟之后一走了之。

    就像婚内出轨的徐敏若一样。

    两个月前,她帮着岑让瞒着所有人偷偷跑出来,还把弟弟带进了荥城一中,打听到女孩的家庭地址,在她家对面租了一间地下室安置岑让。

    ……

    徐函坐在小区的凉亭里,她压下心头的恐惧,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打开手机相册,里面存着一段女孩在演讲台上的竞赛视频,那是她在从校园论坛上看到的热贴。

    灯光打在女孩的脸上,多么星光灿灿,如果自己是男生的话,也会情不自禁地对这个女孩产生爱慕之情的吧。

    徐函整个人陷入了纠结之中,她揉了揉额角,想起刚刚程澈的脸色。

    程澈应该是害怕极了岑让,她看弟弟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一样。

    如果只是弟弟单方面对程澈有想法,她这么做,会不会毁了一个女孩?

    “徐函?”

    突然有人在背后叫她。

    凉亭里的人像是受了极大惊吓似的回头,程亦奇在日光里看见她的五官,终于确定这个人就是徐函。

    “你怎么会在这?我妹和你在一起吗?”程亦奇踏上凉亭的台阶,眉头微皱。

    徐函脸都白了,她支支吾吾地说没见过程澈,却让程亦奇更加起疑。

    毕竟徐函是个有前科的人。

74第七十四次相遇

    岑让知道自己是个注定被抛弃的人。

    无论是被黑色小轿车带走的徐敏若和徐函,还是那些骂他娘是潘金莲的同龄人,又或者是喝醉了就打他的岑志忠,没有人疼惜他,只有人唾弃他。

    直到遇见程澈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同伴。

    他第一次听说程澈的名字,是在岑志忠和别人的谈话中。岑让在房间里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给了岑志忠一笔钱,让他好好看着那个小女孩,每日汇报她的一举一动。

    就像是在电视里看到的情节。

    岑让自嘲地笑一笑,心里却好奇着——是哪个小可怜被放逐了?

    那天他没去上学,躲在树上睡了一个下午。被一阵嘈杂吵醒之后,他看见一群女生在公共厕所门口欺负一个豆芽菜身材的女孩,他知道她姓叶,父亲是消防员,在很久之前就因公殉职了。

    岑让还记得,阳春县的那一场森林大火,死了很多消防员。欺负没有父亲依靠的小孩,是这镇子里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面无表情地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观摩这一场校园霸凌。

    叶小珣被欺负得很惨,她哭着跪在那群盛气凌人的女孩面前,往自己脸上挥巴掌。

    后来,背着红色书包的女孩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冒了出来。她丢了书包,从树下捡了一根手指粗的长树枝,像个从天而降的孙悟空,一个人打跑了所有张牙舞爪的女妖怪。

    等把人都赶走了,她拉着叶小珣的手站起来,介绍自己的名字。

    她叫程澈。

    岑让听这个名字挺耳熟的,他轻声念了念,觉得这两个字特别有韵味,尾音带着几分磋磨的声调。

    原来她就是那个城里来的姑娘。

    因为岑志忠的原因,岑让对这个女孩印象深刻。自从记住她之后,岑让总能在各种地方遇见她。比如,在湖边,在山坡,在田野,在芦苇荡,在小卖部里。

    她总是一个人,和自己一样。后来,岑让才知道,原来她被学校里的同学孤立了,连叶小珣都不敢和她玩。

    人都善妒的,常常会对与众不同的人报以敌意,岑让深以为然。

    然而,就在一个下雨天,岑让终于听见程澈和自己说了第一句话:“要一起打伞吗?”

    他握着从一瓶小卖部里买来的白酒,冷脸拒绝了程澈,一个人跑进了雨里。

    岑让想,她刚来阳春县不久,还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早就烂透了的人。没人会愿意和他做朋友,与其曾经拥有再失去,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

    可岑让到底还是沦陷了。

    除了逝世的奶奶以外,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比她更温柔,她大概是老天爷赐给他的最后一点慰藉。

    所以他想尽一切办法,想圈禁程澈。

    程澈被绑在了房间里的木椅上。

    她的身体刚刚恢复,前两天一直躺在床上,被灌了两天退烧药,现在的她手脚无力,浑身都是软绵绵的,几乎没有一点反抗的力气。

    岑让蹲在她面前,冰凉的手慢慢地抚摸着程澈的左耳耳廓。

    “是我不好,”岑让出声道,“你的耳朵还好吗?”

    程澈侧头避开他的手,像躲避一条正在吐着信子的蟒蛇,她恳求道:“你放我走吧,我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

    岑让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他固执地捧着程澈的脸,认真地问道:“你可以只做我一个人的朋友吗?”

    程澈闻言沉默,随后正眼看他,问:“我的答案和以前一样。”

    “程澈,你不能这样对我。”岑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手几乎要把程澈的脸掐红了。

    程澈闭上眼睛,痛苦的泪珠从眼角流下,“岑让,我之前一直把你当作好朋友,你是我在阳春县唯一的好朋友。岑奶奶让我好好和你相处,可是我……”

    “可是你为什么要走呢?你怎么能抛弃我!我们可以一直待在阳春县啊!”一听见岑奶奶这三个字,岑让猛地站起身,瞬间暴怒起来,像一只发狂的巨兽在程澈面前咆哮。

    程澈抬头,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将近一米九的岑让,想起当年那个跪在岑奶奶灵柩前沉默不语的他。

    刚到阳春县时,她就知道岑村长家有个话很少的儿子。

    岑奶奶和于春香有点八竿子才能打得着的关系。于春香和她说过,岑奶奶小时候还给陈桑陈清两姐妹洗过尿布。

    因为年轻时太过操劳,所以岑奶奶整天都佝偻着背,看着只有一米五不到。她笑起来很是慈祥,每次在路上见到程澈,岑奶奶都会温柔地拍拍程澈的肩膀,夸她耐看又活泼。

    有一次,程澈在路上遇见了挎着菜篮的岑奶奶,岑奶奶临别前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

    她说:如果她家孙子也能像程澈一样经常笑嘻嘻的,别总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那该有多好。

    可惜没多久,岑奶奶就去世了。

    等到岑奶奶办丧时,于春香带着程澈去岑家灵堂前给她拜了拜,送她最后一程。

    那时程澈就听到别人议论道,岑村长的老婆女儿都跟外面的人跑了,岑家连个主持丧事的女眷都没有,实在是太阴公了。

    程澈离开岑家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岑让,他虽然生得比同龄的男孩都高大,但此时跪在方正的杉木寿棺前,反倒显得十分可怜弱小。

    他确实是个不近人情的人,程澈之前好心和他分享同一把伞,差点没被他冰冷的拒绝吓得够呛。

    学校里的人都传他是个残忍而暴戾的人,还送给他一个“阎王爷”的外号。

    有谁会愿意和满身臭名的人交朋友呢?程澈感同身受。

    她救下叶小珣,却不幸地成为了第二个“叶小珣”。

    但她一向属于乐天派,并不是非常在意那些流言蜚语,更何况,程澈相信自己不会一直待在阳春县。

    程澈准备收回目光时,却发现跪着的岑让往自己的方向望了过来。她朝岑让点了个头表示慰问,影影绰绰地看见他通红的双眼。

    那天晚上,程澈做了一个梦,岑奶奶还是在那条老路上,轻柔地摸着她的手,希望她能帮帮岑让,让他一个人也能过得开心点。

    那是岑奶奶最后的愿望。

    过了三个月之后,岑让终于主动和她说了一句话——“你霸占了我的位置。”

    程澈讪讪地睬着树干跳下来,却笑着道:“那树上的风景确实挺好看的!我以为这棵树可以随便爬呢……”

    “这棵树不是我家种的,但是我在这上面刻下了我的名字,就是我的。”岑让指着树干上的一个地方,冷冷解释道。

    程澈也不在意,把这棵拥有最佳风景的树让给了岑让,自己爬上了另一棵树。

    岑让盯着树冠看了许久,转身走了。后来,程澈再也没在这棵树上看见过岑让。

    没和岑让成为朋友之前,程澈就发现他对自己的物品和领域的占有欲非常强,甚至有一种极为偏执的保护欲·望。

    大家都称他为疯子。

    Lunatic。

    但是他们都错了。

    岑让这种行为更像是antisocialpersonalitydisorder。

    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在和岑让接触的三年来,程澈一直认为他是个正常人,虽然性格比较冷漠,做事有点冲动幼稚,与普通人格格不入,难以融入正常的社交圈中,但至少他从来没做出伤害别人的行为。

    与其说是朋友,程澈觉得自己更像在充当着姐姐的角色照顾他,虽然岑让总是对她爱搭不理的。

    她一直觉得,岑让对自己的态度,像是在敷衍一个认识的陌生人。

    直到——

    中考结束的那一个傍晚。

    也是岑让知道程澈很快就要离开阳春县的那一个下午。

    他一反平时的冷漠,就像现在一样暴怒,把程澈锁进了没有人的运动器材仓库里。

    天黑之后,学校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程澈喊得声嘶力竭,累晕在海绵垫上。

    等醒来之后,她借着从窗户里探进来的月光,看见岑让蹲在角落里,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走呢?你怎么能抛弃我?”

    他说的话和今天一模一样。

    程澈不想再回忆了,她松了松被捆住的手,不用看也知道,手腕和麻绳相擦的地方已经红了。

    “我,我是怕你乱跑,弄伤自己。”岑让看向她的左耳,“如果不是那天晚上你乱跑,也不会弄伤耳朵了。”

    在学校仓库的那个晚上,程澈抢走了岑让的钥匙,却在开门的前一刻被他狠狠地甩在一边,左边的脑袋猛地磕在乒乓球台的边缘上。

    等程澈从眼冒金星中清醒过来时,地上已经流了一大摊她的血。

    岑让慌了,匆忙地把程澈背了出来,却在校门口撞见一直在等程澈的叶小珣。

    叶小珣陪着程澈一起去了卫生站,却叫人偷偷请来了岑村长。

    那天晚上,岑志忠把岑让打了个半死,还把他关禁闭一个月。岑志忠恳求程澈不要追究岑让的责任,她答应了。

    这件事只有四个人知道——程澈,岑让,叶小珣,岑志忠。连和程澈朝夕相处的于春香和陈吉利都未曾发觉她的异样。

    岑志忠为了赶紧解决程澈这件事,连夜打电话给了下昼路中学的校长,麻烦他帮忙找人托关系把程澈的学籍调回荥城。

    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等岑让再出来时,经常在陈家菜园里种花的程澈已经不见了。

    ……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岑让坐在床上,看着程澈的侧脸,问道。

    程澈抿着唇,沉默着不说话。

    岑让的心凉得彻底。

    程澈的唇干了,他想起身给程澈喂点水喝,却听见外面有人大力地敲门。

    程澈的手颤了颤。

    岑让神色如常,走到桌子前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瑞士军刀和透明胶卷,他折返到程澈面前,轻声道:“答应我,不要出声,不然,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程澈被两层胶带封住了嘴,说不了话,只能悔恨地闭上眼睛。

    十分钟前,程亦奇从徐函口里套出了她曾经见过程澈的事实。

    徐函被逼问得无法招架,终于告诉他:“她,她在116栋负一层的地下室,你快去找她吧。”

    乍一听到地下室这三个字,程亦奇怔了怔,他盯着徐函,脸色慢慢变得苍白。

    脑子里迅速地划过无数种可能,他把手中的东西一扔,人马上就向徐函指着的方向奔去。

    程亦奇气喘吁吁地敲了快一分钟,才有人从里面打开了地下室的门。

    岑让只打开了一条缝隙,只用一眼,他就认出外面的人是程澈的哥哥,程亦奇。

    程亦奇却从来都不认识岑让。

    “居委会消防检查,”程亦奇往他身后看去,却没见到其他人,语气渐渐变得不耐烦,“方便让我进去一下?”

    他问得毫不客气,而且全是破绽。

    话音落下,程亦奇才发现地下车库里安静得渗人,几乎没有一点声音。

    岑让落在程亦奇身上的目光昏昧而危险,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程亦奇耳尖地听见屋子里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人跌倒在地上。

    程亦奇心中一动,随后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岑让的注意力晃了晃,却让程亦奇使了巧劲迅速地挤进来,门内的人被程亦奇撞门而入的力气推到一边,突如其来的力度让他失了重心。

    等他稳住身体后,就看见程亦奇怔怔地定在原地,目光落在那面贴满程澈照片的墙上。

    无数张过塑的五寸照片被人精心地粘在墙上。

    程澈和宁安在食堂吃饭。

    程澈在操场上扔布沙包。

    程澈刚从洗手间里出来。

    程澈站在走廊上看风景。

    程澈坐在教室里写笔记。

    程澈抱着一沓厚重试卷。

    程澈在冰柜前弯腰纠结。

    ……

    所有照片,镜头对焦的都是程澈。

    这种角度,一眼就能让人明白这是偷拍。

    程亦奇那一瞬间简直想把整间地下室给烧了。

    “唔唔……”唯一的房间里传来模糊而绝望的喊声。就算被蒙了胶带,程亦奇还是一下就听出了程澈的声音。

    程澈果然在这里!

    “你他妈的——”程亦奇气得发抖,他无暇顾及站在门边的岑让,整个人撞向了房间的门。

    他不敢想象自己的妹妹在这短短的半个小时里经历了什么,他生怕自己来晚一步,就再也见不到程澈了。

    门被轻易地撞开,程亦奇一眼就看见程澈连带着身后的木椅倒在地上蠕动,她无助地仰头看向程亦奇,眼泪在一瞬间喷涌而出。

    程亦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她哭得近乎崩溃,却因为嘴被封住了而差点窒息。虽然倒在了地上,但程澈整个人却被五花大绑地拷在了一把掉漆的椅子上。

    下一秒,程澈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一边哭泣一边摇头,像是恳求谁似的,脸上的泪水蹭在冰凉的地板上,带着身后的椅子企图想靠近他,呜咽的嘴里冒出无法听清的字眼。

    就在程亦奇想上前解救程澈的那瞬间,后腹突然触到一丝冰凉,随即传来火辣辣的撕裂剧痛。

    程亦奇的脑子空白了一瞬,随即耳边传来程澈更加惨烈的哭声。

    岑让在身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手中的军刀却用力地刺得更深,直到刀身整个没入程亦奇的身体中,他说:

    “谁都不能,不能带走她。”

75第七十五次相遇

    程澈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她刚睁开眼,盯着发白的天花板,意识还不清明,脑海里就浮现起地上全是血的画面,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

    直到有人立马握住了她的手,程澈才猛地清醒。

    “我在。”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让程澈暂时安心了下来。

    她缓缓地看向身边的人,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落下,声音又轻又抖:“他还好吗……?”

    “你放心,程亦奇的手术很顺利。”祁琚的右手提了提程澈的被子,另一只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企图抚慰她的不安。

    程澈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瘦削的下颌有两块淤青,很是扎眼。

    听到祁琚的回答,她无力地闭上了眼,在药效的作用下又沉沉地晕睡过去。

    她短暂地醒来,费尽全身气力问出四个字,似乎只是为了确认程亦奇的安危。

    ……

    林藻刚和祁建辉远程汇报完今天发生的事情,他站在病房门口,透过观察窗看着里面一躺一坐的两个人。

    跟了祁琚将近三年,林藻几乎没见过祁琚情绪有过明显的波动。但就在今天,他亲眼目睹了祁琚几乎失控的模样。

    最近实在发生太多事情了,林藻揉了揉太阳穴,坐在冰凉的铁椅上,另一只手搭在大腿上,食指颇有规律地敲打着大腿。

    半个月前,林藻安排了祁家的亲信康伯亲自去了阳春县,在岑志忠身边待了两个星期,康伯终于从他口中套出了话。

    当林藻知晓岑让和程澈之间发生的事情之后,他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祁琚。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天知道,林藻多么庆幸自己把康伯所说的一切及时地告诉了祁琚。

    今早十点,林藻跟着祁琚赶到程家的时候,见到了传说中的温渊。

    狼狈的温渊被陈桑毫不留情地赶出大门。

    那个一向儒雅又知礼的男人只能站在消防通道门口无奈苦笑。

    林藻至今还不敢相信,程澈居然是皖南温家四先生的亲生女儿。与温渊对视之后,林藻看了一眼腕表,如果从祁琚打给程亦奇的第一通电话开始算起,程家兄妹已经失联快两个小时了。

    温渊见到祁琚的那瞬间,他也马上意识到了祁琚的身份。

    他听温慕卿说过,程澈有个关系很好的青梅竹马,是荥北祁家的大公子。

    《说文》道:“琚,琼琚。从玉,居声。”

    取名为琚,祁家应当很看重这个男孩,他想道。

    可温渊发现,那个少年看自己的眼神很不友好,隐隐有种敌意。

    就在十分钟后,温渊才意识到这不是他的错觉。

    因为这一切不幸的发生,都源自于温家。

    祁琚敲开了程家的门,一脸怒气的陈桑看见门外的少年,不由得愣了愣。

    身材高挑的少年早已褪去四年前的青涩,脸上的棱角锋利了许多,那一双黢黑的眼睛看得让人心里发寒。

    面对一个小时内的两位不速之客,陈桑并没什么好脸色,但就在她回答——程家兄妹自从一大早出去后就不知所踪之后,陈桑自己也愣了愣。

    陈桑话音落下,温渊思索的目光也从通道边上的红色消防栓移到了祁琚身上。

    祁琚的眸色一瞬间暗了下来,眼底的情绪波澜起伏,呼吸也变得沉重许多。

    幽暗的楼道里,感应灯因为持久的寂静而熄灭。

    “报警吧。”沉默之后,祁琚沙哑地对林藻说道。

    林藻有时候觉得,上天的安排果真是有道理的。

    幸好温渊就在当场,林藻报完警后就和温渊道出了岑让对程澈曾经做过的事情。

    陈桑在旁边一头雾水,她从来都不知道岑家的存在,更不用说岑让对程澈曾经做过的事情。

    温渊怔了许久,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些年来,温家到底做了什么。

    就在警车到来之前,温渊利用温家和公安局的关系,提前查到了岑让的地址。

    岑让的亲姐姐——徐函用了自己的身份证为他租下了程家隔壁楼的地下室。

    ……

    他们赶到那个潮湿的地下室时,程亦奇的血淌了一地,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异常苍白。岑让被揍得鼻青脸肿,倒在角落里,阴鸷的眼神还盯着房间的方向。

    房间里的程澈眼眶通红,她眼睁睁地看着程亦奇受伤,看着他反身将岑让袭倒,看着两个人纠缠在一起。

    她哭得快失了声,最后只能含糊地呜咽,无声地祈求他们不要再打了。

    直到地下室的门被祁琚用灭火器砸开。

    祁琚的心从来没跳得这么快,直到踢开门的那刹那,他的手还是颤抖的。

    他一眼就看见了程澈。

    地下室里的灯昏昏黄黄,一束残败腐朽的光照在她满是泪水的脸上。

    认识程澈十六年,祁琚记得她的脸上总挂着笑,从来都没露出过如此绝望的神情。

    他以为自己对程澈了如指掌。

    他知道程澈最喜欢花圃里灿烂的太阳花,他知道程澈最喜欢迪士尼里解救野兽的贝尔公主,他知道程澈最喜欢沾着奶油的榴莲,他知道程澈最喜欢自己从背后环抱她,他甚至知道怎么亲吻能让程澈最动情……

    他足够聪明,了解一切讨她欢心的方法。

    却没想到,过了四年之后,他对她一无所知。

    祁琚的指尖变得冰凉,当抚上程澈嘴边的胶带时,他的动作停滞了三秒。

    他不知道怎么把胶带撕扯下来才能让程澈不要那么痛苦,只能小心翼翼的撕扯着,无措的样子像对待一件濒临破碎的珍宝,他生怕伤害到已经脆弱到极致的程澈。

    当程澈的嘴巴能够呼吸到新鲜空气之后,她的声音变得干涩又嘶哑,她说,救救她哥。

    祁琚的鼻子变得有些酸,仿佛只要一开口,他就能轻而易举地落下泪来。

    没了粗绳的桎梏,程澈宛若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落入祁琚的怀里。就在闭上眼睛的那瞬间,她似乎感受到脸颊上滴落了几滴陌生的冰凉。

    一瞬而逝,仿佛是错觉。

    ……

    医生来看了一次程澈,说没什么大碍。

    程延东也来过一趟,他心不在焉地摸了摸程澈的额头,看向祁琚的目光很是复杂。

    程延东劝祁琚休息一下,换他来照看程澈。

    其实没什么好照看的,程澈一直陷入深度睡眠,就算外面下起了雷暴雨,也没把她惊醒过。

    祁琚沉默着没答应,旁观的林藻居然罕见地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丝小孩脾气。

    他就像一个三岁的小孩,固执地守着珍爱的玩具,不肯离开一分一秒。

    徐函来过一次医院,她恳求祁琚放过她弟弟,可是祁琚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就在徐函被医院保安赶走的一小时后,温渊也来了。温渊在病房外面停住脚步,他默默地摘下眼镜,一双清透的眸子望着房间内那团隆起的白色棉被,渐渐的,他的眼睛里朦起一层雾气。

    他站了许久,直到天蒙蒙亮后才离开。

    后来,温渊让林藻转告祁琚,程澈以后再也不会见到岑让了。

    如果温渊再晚走半个小时,他就能见到醒来的程澈。

    程澈是侧着身醒来的,她顺着那股清沁的香味,看见了摆在窗边的淡粉康乃馨,混着浅紫色的桔梗,银绿的尤加利表面还铺着一层浅浅的白霜。

    她动了动僵硬的手,却被祁琚下意识地扣住了手心。

    程澈想轻轻地抽回手,却抽不出来,还惊醒了闭着眼休息的祁琚。

    “你醒了。”祁琚的另一只手搭着额头,他皱了皱眉,似乎累坏了。

    “嗯……”程澈应了一声,放空地望着窗外,又问道,“他在哪呢?”

    祁琚愣了愣,大约是熬了一宿,脑子有些迟钝,他才反应过来程澈口中的“他”指的是程亦奇。

    祁琚心中了然,他知道程澈并不只是单纯地想知道程亦奇在哪,而是想亲自去看看。

    “喝点水,吃点东西,我带你去看他。”祁琚像逗小猫一样揉了揉程澈的头发,目光平静地注视她,轻声道。

    程澈转头看祁琚,对上他熬红的眼睛,沉默地任由他把床头摇起来。

    程澈昨天在祁琚怀里失去意识后一度高热惊厥,医生诊断这是因为她反复发热,又由意外刺激而引起的突发性疾病。

    她醒来后,没什么胃口,只喝了点淡盐水,吞了几口稀粥就放下勺子,一双大眼睛渴望地盯着祁琚。

    她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程亦奇。

    程亦奇的病房在楼上的普外科。

    程澈不肯坐电梯,也不愿意让祁琚背她。

    高烧刚愈,又昏睡了将近一天,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走完这一层楼梯,尽管祁琚抓着她的手臂,但他们还是异常艰辛地抵达了六层的普外科。

    祁琚看着程澈苍白的侧脸,离程亦奇的病房越近,他越觉得不安。

    深色的眼眸里翻涌出难以名状的情绪,祁琚压下心头的烦躁,却无法避开那种若有有无的直觉——有些事情终究会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意大利的传教士多米诺把骨牌带到了米兰,他的小女儿创造出推倒骨牌的玩法。世人也总结出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当一个偶然事件发生之后,总会引发一系列的连锁事件。

    岑让是“骨牌”之一,他推倒的连带“骨牌”是程亦奇。

    而程亦奇推倒的下一张“骨牌”又会是谁?

    他不知道这种怪异的直觉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如何避免这种直觉成为现实。

    几乎每一个见过祁琚的老师,都会夸赞他逻辑思考能力非常强大。

    即使面对复杂的局面,混乱的逻辑,只要他稍微一思索,总能提炼出命题的要点和精髓,并且采用一种最高效的方法解决问题。

    而他和程澈昨天所经历的一切,远比他做过的那些数学题复杂得多。

    阳春县的岑让和徐函。

    皖南温家的温渊和温慕卿。

    程家的程亦奇和陈桑。

    陈桑……

    为什么程澈昏睡了一天,陈桑也不曾去看望过她?祁琚猛然想起陈桑把温渊赶走时的场景。

    “我想自己去看看程亦奇。”程澈垂眸看向地板,艰涩地出声。

    四周一片安静,祁琚停住脚步,他低头望向程澈,心底在一点点发寒。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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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6810/ 第一时间欣赏一万次相遇最新章节! 作者:浮沸所写的《一万次相遇》为转载作品,一万次相遇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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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次相遇介绍:
1
程澈生在一个平凡的四口之家。
唯一不平凡的是,她从小就拥有一个常常陪伴于侧的竹马,她在日记里提起祁琚——“他对别人是春寒料峭,但待我是寒冰作暖。”
直到某天,她忽然发现自己是温家的千金。
离开程家那天,她什么也没带走,包括他。
2
八年后,祁琚年纪轻轻就成为了某所高校的客座教授,还因为一张讲座照片爆红出圈。
某日下课,他在人海中无意瞥见一张熟悉的侧脸,一向清冷自持的男人失了神,奋力追出去。
没过多久,有八卦的财经号发现,祁教授居然是祁温两家豪门联姻的主角,因为颜值被圈粉的网友纷纷觉得可惜,鼓励他追求真爱。
就在宣布结婚那天,祁琚的微博放出两张照片。
第一张老照片定格于1999年,小女孩歪头笑着靠在男孩肩上,男孩垂眸望向她,身后是潮起浪迭,焰火绽开在月亮之下。
下一张照片是横跨二十年的婚纱照,只有侧脸,却足以窥见他们的般配。
配文是:@祁太太,山河浪漫,灯火璀璨,余下一生,与你共度。
*第一卷学校篇:春日
*第二卷都市篇:夏夜
*主CP双向奔赴,HE,第二卷微悬疑,副CP娱乐圈。一万次相遇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万次相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万次相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