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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滇邪     长安不良帅txt下载     长安不良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章:似曾相识的少年

    一日。

    两日。

    整整过了十五日,大理城未见一人得归。

    赫连府中,赫连霸与大祭司二人坐在大堂眉头紧锁,脸上不仅有悲凄,也有满满的愁云惨雾。

    “赫连,这次,我们南诏恐怕难逃此劫了,孩儿们,恐怕已经葬身兽腹。”大祭司打开窗子,望着远山,显得惆怅万分。

    “唉,天要亡我南诏,如今之计,也只有带领部落中的人背进离乡了。”赫连霸气势颓然。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若是那人愿意出手,那夕兽根本不是问题,只是那人……”大祭司一脸无奈。

    “你是说那街角的少年郎?”赫连霸问道。

    “正是,那人身上虽然没有释放灵力波动,但我却感觉得出来他是个修士,我在中洲时,遇到许多修士,那感觉,就像他一样,而且,他给我的感觉比起我遇到的那些人还要更为恐怖。不过,我看那人的眼睛,却不像什么良善之辈,我们又怎么请得动他呢。”大祭司也变得颓然起来。

    “难怪你一直告诫我别去招惹那人。”赫连霸叹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赫连霸和大祭司这对话却被路过的赫连阿诗玛听了去。

    阿诗玛前些日里,每日以泪洗面,心上人久不归家,生死未卜,十有八九已经葬身兽腹,她怎么能不伤心。

    前番虽然生阿飞的气,但那也只是小女儿家心性罢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在意阿飞。

    近日忍住了心中悲凄,阿诗玛暗暗发誓,定要去寻阿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自己既然已与阿飞订下婚约,就生是阿飞的人,死是阿飞的鬼,作为妻子,自己定要找到心上人的尸身。

    偷听到阿爹的话,阿诗玛决定去求那哑巴,他既是高人,定能带自己找到阿飞,即使他不愿去,只要他能教自己一点本事,阿诗玛觉得,自己也可以杀死夕兽,寻回阿飞和三位哥哥的尸身。

    阿诗玛来到街角时,那少年一如往常,还是斜躺在那里,这些时日以来,他的唇上却已长了些许胡茬。

    “你回去吧,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阿诗玛走到身前时,这人面无表情淡淡说到,原来他不是哑巴。

    但阿诗玛还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求道:“我听阿爹说您是尊贵的仙人,求您收我为徒,教我本事。”

    “仙人,哈哈,这世上本事大的就是仙人?教你本事?本事从来不是别人教出来的,而是自己学出来的,我叫杨易,来这里已差不多有一个月,所见所闻与我在大唐时,除却刀光剑影之外,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疲于奔命而已。”

    这人竟然自称杨易,难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浑浑噩噩中,杨易有了一丝清明,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自己。

    “求仙人授我本事。”

    阿诗玛长跪不起,连连扑通磕头。

    但杨易却置若罔闻,闭上了双眼,后来许是觉得烦了,干脆背身对墙,呼呼而睡。

    直到夜幕降临,阿诗玛依旧跪在那里磕头。

    杨易终于站了起来,淡然道:“你别跪了,你就算跪到死我也帮不了你,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我不能在这里动用灵力行事,你若真心想去救你那情郎,求人不如求己,要知道,这世上,若是自己不够强大,根本没有人会怜悯你,我这里有一门武功,名唤星辰箭法,只是寻常武功,你若学会了,也许可以射杀那九头夕兽,言尽于此。”

    杨易随手点出一道黑光,射到阿诗玛的额间,他终于还是没有丢掉心中的善念。

    信息涌入阿诗玛脑海,终于求得这高人相助,阿诗玛千恩万谢,站了起来回家研习江麒麟这随手瞎弄的劳什子星辰箭法去了。

    “你帮她却是害她。”

    一个黑袍人突兀地出现,冷笑道。

    他身上的袍子,与冷无生身上一模一样。

    “生死有命,她既然来求我就应该考虑到这个后果,不怪我,想我在大唐时,又有何人助我,那黑衣女子救我亦在谋划害我,至于赵铁匠,救了我却莫名其妙地把弄到那棺材中去,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安的什么心。”杨易淡然而言。

    接而淡笑道:“你说我若想结丹,必先入凡,但我来此已几乎有一个月,却一无所获,难道是因为我心中始终还放不下善念?”

    “非也,无论是魔,或者是道,都并非无情无义,也不是十恶不赦,嗜血杀戮,需要你自己去悟,你若真心想悟,待那女子进山寻人时,不妨跟上去看看人世悲欢离合。”黑袍又开始幸灾乐祸。

    杨易瞥眼去看那赫连府,道:“唉,那女子学了我胡乱鼓捣出来的狗屁神功,进了山多半也是自寻死路。”

    黑袍接道:“那倒未必,人是最为奇妙的东西,求仙也好,求魔也罢,世人皆言凡事七分看命,三分靠自己,但从我们无双魔道来言,天道就是狗屁,我们的道,是自我极致,无双尽头,天也枉然,这就是我常说的大道三千,无双不取一瓢,真魔是什么?是大逆不道,先是敢于大逆,再而不从他人大道。”

    杨易笑道:“行了行了,你总说得这么云里雾里,细问时你又叫我自己悟,懒得和你多嚼舌根。”

    而此刻,夕兽山上遍地烈火,一具具尸体已被烧焦烧糊,只余下二十来人拼命奔跑,阿飞就是其中一员。

    却是被人扛着,气若游丝,背上还背着那柄弓和九幽箭筒。

    他那日壮志满怀,待进了夕兽山,见到那九个头颅的夕兽怪物,瞬间就吓得腿软了。

    堂堂南诏第一勇士,空有天生扛鼎的神力,却变得弓也拉不起来,更别谈搭箭射杀夕兽。

    “快跑!”

    喊声刚响起,只见一头身躯庞大如楼房的怪兽已经追了上来。

    这怪物四腿有蹄如马,毛色如同烈焰,牛背马尾,所过之处,带起滔天火焰,奇特的是长了九个丑陋的火红头颅,似蛇非蛇,每个头颅都像一个水桶一般大小,头颅有些像传说中的九头虫。

    张口一吐,九团火焰似九只金乌扑咬向正在逃命的众人,奇快无比,顷刻间,就有九个人被火焰吞没,凄厉惨叫被焚烧致死。

第九十一章:勇士射箭除夕

    光影流转,已变成另一番景象。

    白昼翻山越岭,黑夜接踵而来。

    阿诗玛自从杨易传下功法后,天天习箭练武,废寝忘食。

    而杨易,早已离开了大理城。

    这夜,南诏月明星稀。

    但夕兽山依旧火光冲天,滔天烈焰直欲把天际烧出个窟窿,方圆百里热浪滚滚,从大理城中望去,远山如同层层叠叠的巨大烙铁。

    看来,二百勇士已经皆俱埋骨远山,夕兽将至!

    南诏的百姓,无一得以入睡,皆尽神色慌张地收拾着自家行囊,准备从明日开始的背井离乡,颠沛流离。

    妇泣孩啼,凄声一片。

    大理城头,阿诗玛的父亲,赫连霸,手执一支黑色鎏金霸王枪,注目远山,满脸决绝。

    爱妻早已故去茫茫十年,三个儿子也已葬身远山,唯一的女儿阿诗玛,今日也已不见人影,赫连霸不用多加思考也知道自己的女儿恐怕是去远山寻那夕兽报仇雪恨去了。

    “赫连霸无能,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南诏我族万千子民!”

    赫连霸仰天长啸,转身面向城中跪地涕下,连磕九个响头,站起身来,提上铁枪走下城头,向远山步步走去,毅然决然。

    “赫连兄,等等我。”

    突然身后传来喊声,赫连霸止住脚步转身一看,月色下,从城中奔出一人,却是阿飞的父亲,大祭司,手提一柄长剑赶了上来。

    “因为我沐刚除了阿飞,也已一无所有。”

    大祭司看到了赫连霸眼中的错愕,笑着说道,原来他的名字叫沐刚。

    于是,两个一无所有的老男人,并肩向夕兽山前进,每一步,似乎都把月光踩出一个脚印,而影子,正好是男人的宽度。

    夕兽山的边沿,火势比其他地方小了些,两块被烧得焦黑的滚烫巨石间,燥热十分,架成一个能够容纳两人的缝隙。

    唇焦舌燥的阿飞正趴在这缝隙里,赤裸着身子,只有下身还剩半截烧皱的布片遮羞,身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全身仿佛涂抹了油,光秃秃的脑门,眉毛也已全部脱落,双眼混浊而颓然。

    干裂的嘴唇连同被火光映得通红的鼻尖还有喘着粗气,他醒来时,已在这里,二百勇士,也只剩下他一个人,外面三具烧得焦黑的尸体正是阿诗玛的三个哥哥。

    “昂!昂!昂!”

    接连三声狂啸,九团火球滚滚而来,幸好被巨石挡住,阿飞紧紧攥住脖间的琥珀,艰难地爬了起来,捡起身旁的射日弓和九幽箭筒。

    阿飞才走出巨石外,庞然大物的夕兽就从山中火光最盛从奔来,说是奔,不如说是走,它实在太过庞大了,每落下一步都震地发颤,全身燃烧着火焰,所过之处,沙石通红,土地焦黑,好在夕兽山如今除了还在燃烧的树木,已没有幸存可燃的草棵。

    就在这时,数支铁箭咻咻咻连珠,射向夕兽,箭虽迅猛,却哪里能伤到夕兽分毫,只见箭矢即将射到夕兽时,那怪物的九个头颅齐齐喷出烈焰,竟然瞬间烧融射来的箭矢。

    “阿诗玛!”

    箭不是阿飞射的,而是阿诗玛射的,阿飞竭尽全力向远方还在弯弓搭箭的阿诗玛呼唤,而这时,恼怒的夕兽止住了身子,九个头颅一起扭转向阿诗玛,昂昂声响,喷出九道火焰,与此同时,九个丑陋的头颅上突然生出更加丑陋的肉瘤,它的尾巴也在那一瞬间迅速变长起来。

    磁啦一声,尾巴如铁鞭,撕划地面,带起一路火星四溅,形同火链,甩出劲风呼呼紧随九道火焰,拍向阿诗玛。

    阿诗玛离夕兽有一段距离,本来是可以避开的,但她听得阿飞这一声呼喊,发觉阿飞依旧活着,不禁喜出望外转头看来,一时晃了神,这一愣神,九道烈焰已喷到身前,夕兽的火尾巴也已拍来,再要躲开已来不及,眼看就要被熊熊火焰吞没,烧成焦炭飞灰。

    即使侥幸,也会被夕兽的铁鞭拍成肉泥。

    阿飞还未奔到,斜地里冲出两道人影,一道把阿诗玛撞开,被火链拍个正着,倒飞一旁,另一道人影手提长剑冲向了夕兽。

    正是刚好赶到的赫连霸和沐刚。

    “阿爹快退!”

    眼看自己父亲冲向夕兽,奔到一半的阿飞急忙出声大喊,这种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的惨烈,进山以来,他已目睹了太多。

    但已来不及了,沐刚也已意识到夕兽近不得身,强行止住身子,却被夕兽如同火链的尾巴狠狠甩到腰间,拍飞似断线风筝朝阿飞这边跌飞过来。

    再说赫连霸,撞开阿诗玛的时候挨了夕兽一铁鞭,滚地吐血不止,后背衣服已被烧去一片。

    阿诗玛爬了起来,才看清救了自己一命的是自己的阿爹。

    夕兽哪里管什么父子父女,尾巴拍地,九个头颅张开血口,喷出滚滚黑烟,罩向阿诗玛四人,随即又喷出火焰。

    “跑,快跑!”

    吐着血的赫连霸拼命喊出声,落地的沐刚亦在此刻艰难地对阿飞摆手示意阿飞逃跑。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出声时,火焰也已烧至,瞬间,沐刚和赫连霸就被烧成了火人,凄厉痛叫。

    两个火人却如同事先约定好一般,都向夕兽爬去。

    枪成火棍,剑脱手而落,两个火人再也动弹不得,只变成两团滋滋炸燃的火球。

    “阿爹!”

    阿诗玛和阿飞异口同声,声嘶力竭。

    弓入手,弦拉如月,九幽箭筒拍开,箭矢搭在弦上。

    这一次,阿飞没有退缩,没有颤抖。

    “这一箭,是勇气!”

    阿飞撕心裂肺,唯一没有被蒸干的一颗泪珠滚落至指尖。

    惊箭去,咻!形同一道蓝色闪电,眨眼间就射向夕兽最右边的头颅。

    夕兽也意识到这箭矢与众不同的力量,尾巴甩来,想要拍落阿飞射出的箭,却哪里比得上蓝色箭矢的速度。

    “昂!”

    随着夕兽爆发极其刺耳难听的痛吼,九幽箭射穿夕兽最右边的头颅,箭矢带出一只翅膀金色,形如乌鸦的飞禽。

    夕兽痛吼连连,但阿飞的第二支箭也已射出。

    “这一箭,是仇恨!”

第九十二章:为爱化蝶

    仇恨二字落地时,这一支九幽箭矢如黑色闪电,又射落夕兽一颗头颅。

    “愤怒!信仰!责任!亲情!智慧!”

    弦满月,勒指溢血染箭羽,同弓而射,五箭连珠。

    阿飞的吼声,仿佛撕破喉咙。

    赤橙黄绿紫,五支疾速飞箭,五道闪电,射向愤怒的夕兽。

    昂!昂!昂!

    射落夕兽五颗头颅,本就愤怒非常的夕兽,吃痛倒地长嚎三声,嘭!

    阿飞抽出最后两支九幽箭矢,正要搭弦射箭,这时,倒地的夕兽尾鞭拍地,如同一座小山的身躯滚地而起,四蹄跺地,全身火红的毛发根根竖起,剩下的中间最后两颗头颅张开血盆大口,咬向对方。

    顷刻间,最中间的头颅把另外一颗头颅吞噬干净,其他八个头颅再次生长出来,昂昂怒嚎,一改原本丑陋的样子,九个头颅皆变成了火红色的狮子头。

    呼!

    最中间也最巨大的头颅仰天喷出冲天火焰,似乎在发号施令,其他八个头颅齐齐扭转,头颅上十八对铜铃兽眼同时盯住阿飞和阿诗玛,四蹄狂奔,九道火焰同时向阿诗玛二人喷射而来。

    这一次的火焰炙热无比,比之前的要强上无数倍,火还没喷到,滔天热浪席卷大地,焦石炸裂,啪啪碎响。

    阿诗玛的头发瞬间被融卷一团。

    “跑!”

    阿飞一步狂蹿,拉起呆愣着的阿诗玛就要跑,但这时,火焰已经喷到。

    没奔出两步,一瞬间,射日弓和九幽箭掉落地上,两个人儿变成了两个火人,齐齐倒了下去,痛声凄嚎,在地上胡乱打滚扑腾,却无济于事。

    终于,在爬到一起抱成一团时,没了声响,只有两个人身上的火苗在升高炸裂,终于被燃烧成灰。

    最后两箭终于还是没有射出去。

    “每一种情绪和感情的极致,都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但也不过如此么?终究难逃命运,戏看完了,该走了。”

    远处,杨易一直默默看着这一切,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条缝来,但也仅此而已。

    “好戏还没有结束呢。”黑袍的语气意味深长。

    杨易再去看阿飞和阿诗玛被烧成的两堆灰,摇头苦笑,人都死光了,哪还有什么好戏。

    不对!

    只见两堆灰的中间还有一团顽强的小火苗在燃烧,扑扑闪闪,如同正在和冷风争斗的烛焰。

    却是那条阿诗玛送给阿飞的项链上的琥珀,正在燃烧融化,小火苗越烧越旺。

    遍地是火,夕兽当然不会注意到这团毫不起眼的火苗,四蹄狂奔,往大理城冲了去,地面颤动不已。

    这时,凭空吹来一阵风,将两堆灰刮到一起,挥挥洒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而琥珀也中燃烧殆尽,里面的两只蝴蝶一点一点地被焚烧成飞灰,待最后一片蝴蝶翅膀被焚烧完。

    突然,风从南方来,即将熄灭的火焰中,飞起一只黑色的蝴蝶,翅膀带着火光,在火尖上翩翩起舞,流连不肯离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噗!

    南来的风,愤怒一扑,火苗反而莫名地窜高了许多,就在这时,一只白色蝴蝶从灰烬中飞了起来,飞到黑蝴蝶身边停住。

    于是,两只蝴蝶,一黑一白,从火焰上不断升高,相伴相随,翩翩而去。

    “心若在灿烂中死去,爱会在灰烬里重生。”黑袍悠悠叹道。

    “天道要你们死,我偏偏要你们活,我的道,就是大逆不道!天道掌生死,吾心求我不求天!无双魔起证无极!”

    杨易大吼出口,飞身追上那两只蝴蝶,拂袖一探,把两只蝴蝶抓到手中,落地迅速掏出一块块灵石布阵。

    他要布的这个阵名唤“九幽囚灵无双阵”,就是重聚人的三魂七魄塑其形,利用阵法短暂改变生死轮回的两极规律,变有极为无极,偷梁换柱,逆天改命!

    这也是他所学的无双典第二层关于阵法最为难学的阵法!

    不过,杨易现在布置的,只是此阵的皮毛,相当于最为粗制滥造的仿制品,一来,是因为他的修为不够,二来,此阵需要的材料都是世间极其罕见的,用灵石替代根本无法达到想要的效果。

    阵法布置好的一瞬间,杨易把手中的两只蝴蝶放出,两只蝴蝶在阵内飞舞相随,来回翩翩。

    “谁说的入凡不用修为,谁定的规矩,谁画的方圆,我的道,就是随心肆意妄为!”

    杨易双臂一振,本就赤裸着的上身,青筋暴露,属于筑基后期大圆满的灵力释放无遗,额上月牙儿绽放紫色光芒,周身一里方圆沙石炭火皆尽浮起。

    额上月牙儿的紫红光芒射进九幽囚灵无双阵中,形成一道弯弯的虹桥,两只蝴蝶碰撞到一起,触角互相缠绕在一起,顺着虹桥越飞越高,直飞到虹桥顶,化作一黑一白两道光芒,冲破天际。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射日弓和两支九幽箭颤动不停。

    这个时候,夕兽已经奔到大理城墙前,尾鞭一甩,把城墙砸开大个口子,九个火红狮子头一起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往城内喷去滔天烈焰。

    这时,九幽囚灵无双阵内,黑白两道光芒的尽头,两道人影抱在一起,从天际缓缓落下,却是阿飞和阿诗玛。

    两人一落地,射日弓和九幽箭矢脱离地面,飞到二人手中,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同弓同箭,一起拉满弦。

    “爱与希望!”

    咻咻!

    两支九幽箭离弦化作一粉一蓝两道光芒,杂揉交融,射向夕兽正中间最为巨大的头颅。

    夕兽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九幽箭矢射穿头颅,轰隆!庞大的身躯倒了下去,溅起沙石炭火尘埃万丈。

    轰隆隆!

    天空炸雷,风云突变,一瞬间就乌云密布,随着一道长长的闪电将乌云撕裂,倾盆大雨哗啦啦,成丝成线,天地变作蒙蒙。

    雨把夕兽山方圆百里的滔天火焰一点点尽数浇灭,而庞大的夕兽也在那时化作寸寸飞灰,到最后,从腹中位置,奔出一只狮子模样却只有小狗大小全身火红的怪物,冲向杨易。

    “貔貅!小子,你的机缘来了。”黑袍大喜出声。

    杨易立刻把储物手镯空间打开,貔貅冲到的时候,正好冲进储物手镯中去,立刻打上禁制。

    “谢谢,谢谢前辈。”

    光芒中的阿飞和阿诗玛跪地向杨易拜了下去,又看着对面,微笑着,而他们的身子,变作一点点光芒在消散,最后化为两只蝴蝶,翩翩而起。

    为爱,化蝶。

    嘀嗒!

    杨易流下了眼泪,魔,不是无情,魔道有情。

    在他的丹田内,那朵莲花散发着紫黑光芒,一片片莲瓣开始松动。

    魔道第一重天,炼心境出现了裂痕!

    飞身而起,追上两只蝴蝶,打开储物手镯,把两只蝴蝶放了进入。

    一切风消云散,杨易也感觉到了心中的裂缝正在咔嚓咔嚓,逐渐变大,知道自己结丹的契机来了,不再停留,往妖兽山脉飞身而去。

    从那天以后,苍山顶终年积雪,洱海漫漫,上关四季花香,而蝴蝶泉边常年有颜色各异的蝴蝶成双结对,在蝴蝶泉边还有一个雕像,斜躺在地,却是个少年模样,至今犹存。

    也是从那开始,南凉故地的人们把苍山唤作白头山,把蝴蝶泉唤作情人泉,还流传下来一句话:“苍山白头无须洱海寻桑田,蝴蝶听泉莫忘鸳鸯不羡仙。”

    也流传下来一个习俗,每年的这个时间段,人们就会举行隆重的泼水节日,纪念他们曾经的那个善良而坚强的公主和勇士。

第九十三章:决心入忘川

    光影再转,杨易已出现在光线暗淡的洞内。

    顾不上去管储物手镯里的貔貅,因为他现在最要紧的是冲击金丹期,机会稍纵即逝,再难寻求。

    把洞口打上禁制,开始盘膝运功,无双魔功全力运使,准备冲击金丹期。

    从筑基到金丹,结丹就是要把丹田内的九瓣黑莲冲击碎裂,得以重聚灵力,结成金丹以后,原本筑基期的灵气便会化作灵液,归于气海,气海转变成灵液之海,金丹浮于灵海之上,源于不断,除非灵海枯竭。

    杨易现在要做的就是利用无双魔功的力量,把从黑莲中流淌出来的全身灵气逆行倒施,去冲碎黑莲。

    一边运使无双魔功,一边回忆这段时间所看到的一幕幕,特别是阿诗玛和阿飞除夕的事情。

    想到两个凡人用九幽箭矢射杀夕兽,每一支九幽箭矢都是一种力量的极致,最后依靠爱与希望的力量,得以除掉夕兽。

    而这些力量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都离不开人,无论是仇恨也好,愤怒也罢,或者是爱情和亲情,或者是信仰与希望,它们都是人的力量!

    这说明,即使是凡人,并不是一定会被天道全部左右,有极的力量也是有限的,无极并非触不可及。

    而魔之所以为魔,就是要把丝毫的可能,甚至是把不可能变为有可能,这正是天道无路魔有路,魔路生在无路中。

    念及于此,杨易下定决心,感觉到自己的魔心又变得坚固了许多,不断地冲击黑莲。

    丹田内,随着无双魔功的一股股灵力旋风狂卷,九瓣黑莲上的裂痕变得愈发明显起来,但杨易付出的代价也极其惨烈,全身已经渗满了血汗,双眼以及额头上的魔眼也流出了血泪,双臂的血管暴突欲裂,特别是胸膛,裂开了碗口大小的洞,血肉模糊,可以看见其中紫黑光影交织闪动,整张脸因为疼痛,变得扭曲起来。

    无双典,练气如炼体!

    “愤怒!仇恨!”

    不断回想着自己在大唐的一幕幕,杨易忍痛大吼出声,无双魔功属于筑基圆满的力量带起一阵阵灵力旋风,搅动着丹田气海里的黑莲,咔嚓,终于,两叶莲瓣碎裂脱落,沉入气海,升起两颗黑光闪闪的珠子。

    杨易继续冲击着黑莲,把自己能想到的每一种情绪都发挥到了极致,不知道经过多少次冲击,直至感觉自己快要气尽力竭时,七叶莲瓣纷纷脱落,十颗珠子浮于丹田内,五黑五白,但江麒麟却没有感受到任何一丝结丹的气息。

    又反复尝试了无数次,直到一道灵气旋风卷过气海被十颗珠子散发出的古怪力量吞噬,依旧没有任何进展,杨易终于放弃,他决定进入自己的识海问一问黑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子,你不用问我也知道你在困惑什么。”

    黑袍从白塔内飞出,一脸笑意,落到杨易身前,才又开口说道:“你这段时间虽然明白了至情至性的尽头是很强大的力量,但你只知其意,不明其髓,一切都是因为你没法感同身受,这也正常,你年岁尚幼,历经的事情又能有多少,你在碧海彼岸的那些遭遇,只能让你懂得愤怒与仇恨,还有一丝亲情的力量,到了中洲,也只懂得宗门残酷,因为几次欲被他人夺杀而懂得怨恨,但其他东西,你又能够体会到几分?”

    听及黑袍言语,杨易静心一想,确实如黑袍所说,自己一路走来,虽经历了些许风雨,但心性却也不够老辣,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少年郎罢了,更别谈什么尝遍人生百味,人情冷暖。

    “你现在结的魔丹,是十颗假丹,徒有金丹的形,没有金丹的意与力,处于筑基与金丹的分水岭,你真当魔道三重天的第一重天如此好破?那无双典岂不是烂大街的白菜,还谈什么第一魔功。”

    黑袍一边说着,一边挥手打出道道黑白交织的光印,不一会儿,随着黑袍打出的光印,识海上卷起千层浪涛,那些浪花,竟然定格在半空不落,一朵朵,有黑有白,海面上,仿佛一片花海。

    花海定格,黑袍手指朵朵浪花,道:“小子,莫说老夫不帮你,得了你识海中这座古怪白塔的好处,老夫的修为恢复了一些,此阵,就是老夫为你结丹所布置的。你现在若是想要结成真正的金丹,有两个选择,一是多熬些年月,体会人生冷暖磨炼心性,需要的时间嘛,也许会是一辈子,得看你自己。二是魂入忘川,魂体求魔,炼魂到极致,以魂魄入魔,自古魔鬼同气连枝,若你能够魂炼成王做新鬼,返回人间结丹自然水到渠成。”

    “不至分神,无以入冥界,前辈你所布置的莫非是无双典中记载可以瞒天过海的上古遗阵‘舍身渡灵阵’!”正为黑袍布出这古怪阵法而瞠目结舌的杨易,听到黑袍这些话,大惊失色。

    “没错,老夫目前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你要想清楚,冥界比起人间更为残酷,那里,是鬼咬鬼,魂吃魂的世界,一切,只看谁最后可以把自己吃成个魂王,等你吃成魂王,魂魄圆满,重返人间时,结丹自然可结,不过,老夫必须提醒你,去到冥界,凶险万分,你如果被别人吃了,就只能落到个魂飞魄散身死道消的下场,谁也救不了你,去与不去,你自己决定。”黑袍神色严肃。

    “但不知我如果顺利炼成魂王,需要的时间是多久?”

    杨易知道,自己现在最为需要的就是时间和实力,紫金秘境的开启倒是小事,关键是父母和大哥的下落至今不明,爹娘很可能在雷音山,他远不能等下去,但又不能凭现在的筑基修为去以卵击石,自己已遁入魔道,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不用别人说,他也清楚,雷音作为修道圣地,素以正道自居,自古仙魔不两立,若是自己这等魔修贸然前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没有自保的能力,只能被人当做砧板上的鱼肉,谁会听你什么寻亲之类的理由。

    黑袍淡然笑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地上一日,地下三年,此阵我可维持三日,你的时间当然充足,若是冥界五年以内你不能成为魂王,无法成鬼,那结果只有一个,就是你已被别的魂体吞噬,关于冥界的残酷,等你去了自然会知道。”

    “好,我去。”

    杨易一咬牙,做出了决定,富贵险中求,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既入魔道,淬炼魔心,岂会轻言惧怕凶险。

    “入阵,踏浪而行,顺流而去,什么也别管,尽管往前而去就是了,等你看见无数七彩鱼儿,就说明你已经到了冥界北域,也就是北冥,若你炼成了魂王新鬼,自然会有魔光天降,将你接回人间。”

    黑袍又打出黑白结印,渡灵阵爆发耀眼光芒,其中无数浪花跳跃不停。

    杨易不再停留,飞身入阵。

第九十四章:忘川渡河见无常

    天上银河,地下忘川。

    银河如月色,忘川似镜子。

    忘川之水无尽头,因为速度快到了极致,相对静止,忘川河中没有时间的概念,永远在奔流。

    “记住,身入忘川变魂鱼,三魂为眼,七魄为鳞,你将会是一个全新的自己,想要活命,就要变得心狠手辣起来!我在布阵时,用了此阵瞒天过海的本事,和别的魂体被抽掉最为重要的灵智不同,你将会保持清醒,而且不会被发现。”

    在黑袍的叮嘱中,杨易踏着浪花一直走,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浪花消失,周身全是白茫茫的一片,能听见水流轻微的响动,但脚下又似乎踩的不是河水。

    终于有一天,再也没有一丝力气,身子跌倒进河中去,却没有沉下去,而是浮在河面上,一点也动弹不得,再也感觉不到自己有任何一丝灵力,顺流漂泊。

    又是漫长的漂泊,有一天,在光洁如镜的忘川河倒影中,杨易惊讶地发现自己已变成了一条小鱼儿,或者说是一条怪物。

    身子是鱼的模样,却长了三只眼睛,一左一右,各在脑袋两侧,而第三只眼睛就长在鱼头的额心,全身都是七彩灿烂的鳞片,身子两侧各有一对鱼鳍,一黑一白。

    所过之处,又浮无数虚影,似往事历历在目,有自己在百桑村的一幕幕,也有进城学艺的种种,还有大唐长安的事……

    目光所及,这些场景都飞向了自己,然后杨易的脑袋里就全都是这些画面,挥散不去。

    原来,忘川河中,真的可以看到自己过去的一切,好的坏的,全在这条镜子一般的河中倒影。那是

    不知道漂了多久,白芒寸寸消失,入眼尽是黑暗,在黑暗的尽头,有一绿油油的光团悬浮在天际。

    越来越近,才发现那是一艘小船上,船头桅杆挂着的一盏灯笼。

    一个头戴竹编斗笠,双眼目色沧桑而又满脸皱纹,身披黑褐蓑衣的老者站在灯笼下,弯腰捡起一张黑乎乎的渔网,甩手撒进河中来。

    愈发近了,江麒麟发现自己的四周已有许多大大小小和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鱼儿,但它们都目光呆滞,也只有两只翻白的眼,倒像一条条死鱼。

    “忘川,忘川,从哪里来咧往哪里去,魂无所归兮魄无言,鱼儿鱼儿小鱼儿,招魂灯影幻如澜,收网咯,上船吧,听吾河伯艄公渡,竞西归!”

    老者唱着悠长的调子,一把拉起才撒下不久的渔网。

    杨易只看到那盏绿灯笼的光芒在扑朔不停,就和其他鱼儿一起,被老者网上船来。

    这才发现船上有大大小小好几个鱼篓,每个鱼篓上面都贴了一张符纸,有的符纸上写了“善”,有的写了“恶”,有的写了“愚”,有的写了“慧”……

    老者把兜住许多鱼儿的渔网随手一扔,蹲下身子,开始从网中解下一条条鱼儿。

    嘴里嘀嘀咕咕着什么“善、恶、忠、良、奸……”,把解下来的鱼儿各自往不同的鱼篓中扔去,又快又准,极其娴熟。

    待抓到杨易时,老者停顿了下来,盯着江麒麟,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道:“魂鱼三只眼,倒是第一次见,这小鱼儿身上的魂息似恶非恶,该扔哪个篓呢?”

    杨易依旧动弹不得,任凭老者拿捏在手。

    老者又盯着杨易看了好一会儿,转身去看身旁大大小小的鱼篓,叹道:“既然看不穿,那就听天命。”

    说完转身背对着鱼篓,把杨易往身后空中随手一抛。

    杨易在空中,想摆动一下身躯也做不到,随后身子迅速下落,掉进鱼篓中,也不知自己到底落入贴着哪个字的鱼篓,但能看到这个鱼篓里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条三目七彩鱼。

    又过了好一会儿,只听见老者唱道:“西归!西归!渡河上岸奈何桥,前尘往事已忘川!”

    然后感觉到船身在动,又是漫长的漂泊,分不清到底过了多久。

    直到有一天,船停了下来,抬眼顺着鱼篓边沿望去,天际全是幽光。

    这时,老者干巴巴的皱脸映到鱼篓上空,笑道:“一条也没少,这一批新死的人终于送到岸了。”

    “鱼大,这一批,又打了多少新魂?”

    “多着咧,总共六百四十八条,但是很奇怪,比你那无常薄上记着的多出了两条,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嘿,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年头,枉死的冤魂每天都有,一条两条的,实在正常不过,料想多出来的是新死的可怜人,我大哥来不及做账而已。”

    “说得也是,你快些把铁链钩子放下来,将它们都吊上去吧,我还赶着去捞下一批新魂,迟了恐怕会耽误阎王府的差事。”

    “好咧,倒是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九公主么?你知道的,孟公主现在每日在那奈何桥上煮汤,时时在念叨着你咧,她的汤虽然可以让新魂旧鬼们忘记前尘,却始终无法治愈她对你的相思。”

    “唉,你知道的,我在忘川河中,永远不得上岸,我一上岸就会灰飞烟灭,正如你们不能下忘川一样。我和她已不可能再有机会了,你叫小孟把那个碗摔碎了换个新的吧。”

    “我早见她摔过多少次了,但那个碗却怎么也不会碎,就是鬼王亲自出手用七七阴燚鬼火焚烧也没用,唉,算了,你们这样也好,至少都知道对方还存在。”

    杨易在鱼篓中听得老者与另外的男子声音在交谈,但却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

    就在这时,一条黑乎乎的铁链带着一弯银色钩子垂落到鱼篓中,老者的脸又再次罩住鱼篓上空,伸出枯枝一般的手爪,把银色铁钩勾住鱼篓。

    然后鱼篓慢慢升空,杨易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正在被人从忘川河中的船上吊到一座桥上。

    也看见了方才和老者说话的人,是个脸蛋皮肤白皙,长得很俊秀的年轻男子,倒像是个公子哥。

    “鱼大,我走咯,大哥等着我回去对账呢,这批新魂也该送到九公主那里喝汤做鬼了。”

    “好的,无常你下一次来时,记得替我到小孟那里偷些酒来,实在不行,也可以偷你大哥的。”

    又听得二者对话,然后一路颠簸,杨易能感觉到,方向还是往西而去。

第九十五章:不喝孟婆汤

    “哼!二弟,此番怎么误了时辰?可知阎王爷这次炼鬼事关我们北冥的存亡,你我兄弟若有懈怠,倒是可不是魂飞魄散这么简单。”

    “大哥莫要动怒,我这次同鱼大多说了些话,这才误了时辰,再说了,阎王爷要怪罪下来,也轮不到你我兄弟这等鬼使扛雷,嘿嘿。”

    “废话少说,把新魂送到九公主那里灌它们喝下孟婆汤,忘尽前尘往事,然后赶紧选一批送进幽冥池,别误了大事才好,别怪做大哥的没有提醒你,那个鱼大既然已被阎王爷贬谪,恐怕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你我往后少和他接触吧,快把无常簿拿来给我。”

    “是,我都听大哥的便是了。”

    直到这种颠簸停了下来,天空依旧还是绿幽幽的色彩,杨易听得外面两个声音对话,不一会儿,又是一路颠簸,停下来时,就被那俊秀公子哥从鱼篓中一把抓起,扔进一方臂展大小的圆池中,落入水中,才发现池子里已有许多七彩鱼儿,皆尽目光呆滞,浮在池中。

    “孟姐姐,这一批新魂总共六百四十八条,皆尽在此,你快倒些冥酿,将它们化形,待他们喝下忘忧汤后,一一取名登记造册完毕,我挑选二十个送进幽冥池,其余的,便让他们过奈何桥去投胎吧。”

    “是了,白无常,你这次见到鱼大时,他可有托你给我带回什么话?”

    “鱼大只叫我告诉你,把你那个碗快些摔碎吧。”

    杨易在池中,瞥眼去看,只见离池子不远的地方,是一座被蒙蒙雾气笼罩的拱桥,看不到桥的那头是什么,这边桥头横着一方长条木,摆成寻常摊子模样,摊子前有一火炉,正冒着绿幽幽的鬼火,炉子上面摆了一个周什么全是密密麻麻符文的鼎,大小足有两人合抱的样子,里面哗哗直响,似是一大锅汤已被煮沸。

    火炉旁站着一个女子,身着绿罗裙,模样甚是绝美,但一张脸上全是哀伤之色,那模样俊秀的男子就站在她身前,方才正是他们二人在交谈。

    呜呜呜,呜呜呜!

    突然,那女子莫名其妙的就哭了起来,她一哭,桥上的雾气就变得浓郁起来,不断地翻涌,杨易只觉这哭声刺耳极了,恨不得把耳朵捂得严严实实,奈何他现在没有手,也没有任何灵力。

    而那姓孟的女子哭泣时,脸上落下来的一颗颗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到那哗哗煮沸的大鼎中,直哭到声嘶力竭才停了下来,那口鼎也停止了声响,冒出一阵阵白气。

    “人的眼泪是死亡,而鬼的眼泪是重生,孟姐姐你可真是奇怪,我们北冥数千万个鬼魂里面,也就只有你一人会落泪。”

    白无常走到池子边,随手捞起一条七彩鱼儿,笑着打趣。

    “休得贫嘴,快些儿把冥酿倒进池中,等它们化形,便排队来我这里喝下忘忧汤,让他们投胎做人去吧。”

    孟姓女子依旧满脸忧伤,说话间,从长案后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瓶子,抛过来给白无常,白无常接住瓶子,神色一正,扒开瓶塞,开始往池中倒下殷红如血的液体,想必这就是他们口中的冥酿。

    杨易发现,随着冥酿的灌入,池中距离白无常近些的七彩鱼儿纷纷浮到上空,摇身摆尾,落地冒气阵阵黑烟,变成了一个个人,有穿得破破烂烂的,有锦衣玉带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目光呆滞,仿佛一具具行尸走肉。

    “忘川水冷,忘忧汤暖,前尘忘尽,来生有极。”

    随着孟姓女子重复吆喝这一句话,那些目光呆滞的人儿似乎听到了指引,排成长长的队伍,直至那摊子前,白无常则左手拿白色封皮的本子,右手拿一只白毫毛笔,站在孟姓女子身旁,没当排到最前头的人来到他身前,就把他手中那支毛笔玩那人额上一划,不知道写的什么。

    只听得他叫唤些什么“猪、马、牛、羊”或者“富贵人家”、“耕夫走卒”之类的,似乎是在给那些人定下投胎的门路。

    而那些被他定下门路的人,仿佛恢复了神智,想起了自己在忘川河中所见到的生前往事,皆俱嚎啕大哭,一时,呜呜啊啊,当真是鬼哭狼嚎,不过,他们并不是鬼,只是介于投胎之前和成鬼之间的魂体。

    更令杨易感到奇怪的是他们落下的眼泪竟然全部漂浮着,纷纷流动飞向孟姓女子身旁的鼎中落去,正是古怪至极。

    杨易双耳听的全是这些哭声,真是又烦又躁,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用棉花堵住双耳。还好,这些嚎啕大哭的人,在接过孟姓女子递到身前的碗,喝下汤后,就又恢复了呆滞,往那桥上走去。

    这时,杨易感觉到身躯一股莫名燥热,随即便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拖到空中,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生长,脑胀欲裂,落地时,才发现自己已变成了人形,偷偷往池中一瞥,倒影中,自己的模样和在人间时并没有什么两样,也是在这时,突然发现池中有一对鱼眼在盯着自己。

    吓得杨易起一身鸡皮,再去看时,又全都是漂浮着的死鱼,不禁感到奇怪,又想到先前在鱼大口中听得的话,暗暗猜测,恐怕其中还有人和自己一样瞒天过海渡忘川。

    此时,孟姓女子的喊声依旧在重复,传到江麒麟耳中,脑子里一直回旋着这呼唤,似有无穷魔力,吸引自己前去。

    杨易真想找黑袍问问这到底是什么古怪,但他现在是魂体,找黑袍是万万不可能了,黑袍交代过,在冥界,一切只能靠自身。知道不能多加停留,以免引起白无常和那女子的怀疑,杨易假装一副呆滞模样,混到排队等着喝汤的队伍中去。

    排了好久,才终于轮到江麒麟。

    白无常甩手玩杨易身上点出两笔,落笔处,白光一闪,杨易只觉脑中的疼痛感愈发清晰,愈演愈烈,忘川河上看到的一幕幕在重演,在挣扎,在撕咬自己的身躯,整个人痛到想放声大哭,根本提不起来任何一丝逃跑的欲望,只想放开自我,彻头彻尾地痛哭哀嚎。

    好在他本就不是真正的死人,又得大阵瞒天过海的帮助,意识尚存一丝清明,但他知道自己如今怎么也得把戏演出来,索性学起那些人的模样,放声痛哭起来。

    白无常又提笔上来,就要往杨易额上画,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喃喃道:“这小鱼儿真奇怪,要他投胎做畜生吧,又比畜生聪明了许多,要他投胎做人吧,身上的魂息又好像畜生不如,难呀难呀!”

    听到白无常这么说,杨易此刻恨不得跳起来把白无常撕碎,但碍于自己本就是鱼目混珠,强忍着心头怒气,依旧装作一副呆愣模样。

    “算咯,算咯,就不给你定下门路了,看你这魂形,身前想必也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送你进幽冥池吧,往后指不定会混成个和我一样的鬼使,不过,给你取什么名字好呢?嗯,有了,就叫鱼鲲吧,‘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没办法,我白无常生前是个秀才,即便是死了也控制不住这浑身的才气啊。”

    白无常颇为风骚地挥舞手中笔,在本子上写下鱼鲲二字,又在两个字后面加上一行字,写的无非是杨易何时来到奈何桥,如何发配之类的,这被装傻的杨易看得清清楚楚。

    “忘川水冷......喝汤吧”

    孟姓女子把碗递到江麒麟身前,阵阵绿雾自那碗中弥漫出来,笼向杨易,绿雾临身,瞬间,脑子里原本锥心的疼痛在一点一点消散,手臂恢复了自由。

    那碗中的绿汤配合孟姓女子的呼唤,似有无形魔力在控制脑中神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喝了它,喝了它就能忘却一切痛苦,杨易这才知道那些原本嚎啕大哭的人为何会乖乖地接过汤碗。

    但现在却为难了起来,要说接下这碗汤吧,自己又不是死人,喝什么忘忧汤,谁知道这汤到底有什么古怪,若是真的能让人忘却所有,自己喝下去岂不是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要说不接这碗汤吧,这戏还怎么演下去,不暴露才怪,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一时愣在那里,并没有伸手去接,只顾假装大哭。

    “咦,魂体都会流泪,这鱼儿哭声如此凄惨,怎么没有眼泪?”

    久久不见杨易接碗,孟姓女子停下呼唤,盯着杨易的脸看,惊讶出声。

    “小鱼儿你还要继续演么?”白无常走上来一把按住杨易肩头,笑道。

    光影又一次变换。

    “水伊!”

    苍穹惊雷滚滚,一个青年怀中抱着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声泪俱下,终于手持金刀,拔身而起,对抗道道金色闪电。

第九十六章:忘川之上

    再一次的光影流转,杨易依旧身处幽冥。

    天上银河,地下忘川。

    银河如雪,皑皑苍穹之上。忘川似镜,茫茫幽冥南北。

    忘川河,像一道长长的镜子,从南渊冥域蔓延至北冥绝域,一泻千里。

    从中,你会看到你所有的过往,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历历在目,却无法抓住分毫。

    近在咫尺,如隔天涯,它只是在告诉你,你的过往已经被剥离。

    人死后,做鬼的路,必经忘川,也将生前的所有往事尽抛忘川水底,像一条光溜溜的鱼。

    北冥忘川两岸无边无尽的黑暗天色中,偶会传来凄厉猿啼声,如泣如诉,若有人往来,必定闻啼沾裳。

    幸好,这里并不是人的来往,就连鬼,也只是以魂鱼的形态到来。

    直到左右各自两片茫茫深红前,天色才会豁然明朗。

    有光,像阴霾天的昏暗,不见天日,永远都是这样子。

    再往前,就是无极渊。

    无极渊,是忘川的尽头。

    忘川水流从南渊冥域而来,自此,便会陷落下去,形成方圆百里的巨大漩涡,黑乎乎的漩涡似巨魔张开的大口,吞噬着忘川永不断流的银色水流。

    谁也不知道这旋涡深渊因何而成,深有几何,通往何处。

    风打南方吹来,呼呼而啸,却无法将忘川如银似汞的水流吹皱半点涟漪。

    此刻,在如镜的水面上,一叶孤帆自北边而来,顺水行舟,飘忽荡漾,距离无极渊越来越近,终于来到两岸深红前。

    小船上,一身形瘦长的人,傲然而立。

    身穿蓑衣,头戴斗笠,斗笠压得很低,遮了他的眉眼,露出来的半张脸上,玉面无须。

    却是个年轻人。

    任凭如刀的冷风吹乱他从斗笠中垂到肩上的长发,立船而来。

    阴风依旧猛烈,但飘飘荡荡的小船却停在河中央不动了。

    两岸的深红,是遍地灿烂的彼岸花,花形如牡丹,颜色却是杜鹃一般的殷红。

    此刻遍地艳丽鲜红的彼岸花海里,阴风把它们如血的花瓣吹得漫天飞舞,盘旋当空,似一只只浴血蝴蝶在随风翩翩,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任何一片花瓣落入忘川。

    那人依旧直立船头,但看的并不是满天花瓣,而是水中自己倒影的样子,似乎那些倒影比起满天花瓣更为精彩有趣。

    也许,他看的是自己生前的离合悲欢,但忘川之中并无他的倒影。

    这人突然叹了一声气,把斗笠蓑衣取下,抛到一旁,扭头朝船舱低声道:“十五,已过无极彼岸,出来撒网吧。”

    这时,冷风吹着他左肩垂下的空荡荡衣袖,摆动不停,原来他只有一条手臂。

    “得嘞,公子请进舱,要起风了,您的身子要紧!”

    一个驼背老者应声自船舱中探出头来,佝偻身子拖着一张金丝渔网的模样,活像一只背着重重坚壳的四脚蛇,一张老脸又瘦又尖,眼上眉头却是光秃秃的,看不见一根眉毛,整张脸就像年老却无法蜕皮的斑驳蛇脸。

    “彼岸花美,忘川秋水,何惧这点小风小浪,也不是第一次渔魂了,尝尝阴风魂雨又何妨!哈哈哈,一帆烟雨任平生,快了快了,抓了这一批魂鱼回去,我杨易归乡之日就不远了!”

    年轻人肆意狂笑,丝毫没有把老者的劝言当一回事。

    他叫杨易,却不是先前那几个人,但又似乎和先前的那几个杨易都是同一个人!

    “唉,只怕鹰犬们未必能轻易放少爷归乡,上面那位也势必不会事罢干休,更何况,还有......也不知道无影那丫头有没有把冥液收齐了,再过十年,就到了百年日月同辉的时刻,恐怕......唉,少爷本是那样的人物......”

    驼背老者叹着气,把那一张金丝网撒入忘川河中去。

    “十五,我感受它又在呼唤我了,它只要一哭,我就能感受到,这是近四十年里,它第四次哭诉了。”

    杨易皱着眉头看向无极渊的方向,额头眉心处涌现出指头大小鱼鳞一般的光点,双眼突然爆发出缕缕金光,冲向那无尽的旋涡里去,但那些金光却如泥牛入海。

    “还是看不到,唉,算了,鱼儿来了,北冥有鱼,全是魂儿,哈哈,又将是一场各自的造化。”

    看着那些冲进旋涡的金光一丝也没有回来,杨易摇头苦笑,又看了一眼随风摇摆的空袖,面色变作忧伤。

    老十五一手托着网头的渔线,神色担忧道:“少爷,老奴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放心,只要那人没有开口,在这北冥,酆都鬼帝也不敢动我!”

    老十五还是苦着脸道:“老奴担心正是上面那位。”

    “不必多虑,他虽然夺了我的宝贝,但他绝不敢明目张胆,我们至少还有十年光景。”

    话音未落,嘭!哗啦啦,无极渊巨大的旋涡喷出冲天水龙,无数手掌大小的七彩鱼儿自空中纷纷落入忘川,溅起水花如雨,风吹得越发猛烈,入耳尽是呼呼狂啸。

    被风刮得面色苍白无比的杨易咬紧了腮帮,在狂风中苦苦坚持着,口中念念有词,独臂不断地打着古怪结印,每一道光印都形成黑白相间的太极图,朝两岸点去,落地生成一黑一白的两道龙卷风,互相缠绕撕咬。

    两岸漫天飞舞的花瓣经那龙卷风的吸扯,一一飞来汇聚一处,一分为二,形成两个飞速旋转的血红光球。

    砰砰!接连两声爆响,高速旋转的光球猛然爆裂开来,射出点点金色光芒,散落忘川河中。

    杨易收回独臂,苍白的面庞上,咧开有些乌紫的两片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十五,唱一曲渔歌吧,我已很久没有听过故乡的芬芳。”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于是,驼背的老十五就开口唱了起来。

    歌声中,随着金芒落入忘川河,那些七彩鱼儿瞬间变得狂躁起来,鱼眼全部变得猩红诡异,身子膨胀起来,鱼身全部变成一半黑色一半白色,鱼嘴足足大了两倍左右,长出锋利的狰狞利齿,一一扑向身边的同伴,开始互相撕咬吞食,将对方的血肉连着鳞片一起大快朵颐。

    忘川之中,水花四溅,扑腾一片,苏帆闭上了眼,驼背十五却看得津津有味。

    血腥的厮杀一直持续了大概半盏茶时间才消停下来,船前四周的忘川河中,已是血红浑浊一片,除了那些死鱼翻白的尸体,还有正在咕噜噜冒着的血泡。

    “哼,活着的时候不如人,死了也做不了鬼,十五,起网吧!”

    杨易扫了一眼河面的死鱼尸体,没有丝毫怜悯。

    驼背老者点头应承,拉住渔网的线头,弓着身子咬紧满是鱼尾纹的眼角下被干皱得像老树皮的面皮所覆盖着的腮帮,双臂齐用,一点一点地把渔网往船上拖。

    金色渔网一点点地被拉出水面,已网住了大大小小的黑白鱼儿,全都在摆尾扭身挣扎着,每一尾都龇牙咧嘴,但却无法挣脱渔网上金丝缠成的孔。

    待渔网全部拖到船上,驼背老者开始一一点数鱼儿的数目,不一会儿就数完了一遍,但双眼却眯了起来,光秃秃的眉头皱成了两道弯,又再次去数一遍。

    “不用数了,七七四十九尾没错,少了的那一尾魂鱼就是我等的那个人,以佛门的做派,他不会以魂鱼的形态进入冥界,我想,此刻他已见过无影了。哼!九为数之极,定死亦存变,秃驴们的棋子已经落盘了,有趣得紧!回去吧。”

    杨易说完就要转身进船舱,突然目光瞥到一片血红的彼岸花瓣从左岸飘飘荡荡升空,然后就朝船上飞来,不一会儿,飘到他的身前,打着旋儿不肯落地。

    “生死有常,命里无常,你这小东西也和我一样不信轮回么,倒是有趣得紧,既然如此,便带你做一回浪头上摸爬滚打的弄潮儿。”

    杨易淡笑着,探手将那一片彼岸花瓣接到手掌心,轻轻撕作两半,启唇轻轻一吹,两片彼岸花瓣似两只蝴蝶,其中一只顺着忘川翩飞而去,而另外一片则旋在他的头顶上空不肯落地,也不肯离去。

    望着飞远而去的血红蝴蝶,又抬头看了一眼不肯离去的花瓣,苏帆蹲下身子,仅有的一条手臂往驼背老人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对回过头来满脸不解的驼背老者道:“十五,你可以走了,你跟随我的年月也已不短了,如果当初可以选,我绝不会在十五的明月之下把你救回来,这么多年以来,你欠我的恩情早就还清了,归乡去吧,那个人既然已经来了,局就是我与他们的局,你留在此间也无济于事,若是有缘,将来我们也许还会重逢。”

    老者听此,摇了摇头,咧开干巴巴的面皮,笑得就像一朵夕阳下即将枯萎的随风野菊,道:“少爷在哪,哪儿就是十五的故乡,少爷若执意让老奴离去,老奴自当谨遵,只是,恳求少爷允许老奴陪少爷再走上一程,以免少爷这一路风冷孤独。”

    呼!

    忘川的阴风不曾停止,无极渊依旧张开黑乎乎的巨口,旋涡中的黑暗和水流一起叫嚣着,这种狂妄的背后,又像是在密谋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那只远去的鲜艳蝴蝶,也终于没了影儿。

    旋在上空的那只蝴蝶也终于摇曳着,斜斜地落到杨易肩头。

第九十七章:桥上对弈

    风铃渡口,忘川自此上岸。

    岸上就是奈何桥,奈何桥很平常,就像人世间常见的青石拱桥,桥有七个石孔,每个孔都有人的头颅大小,风打南边而来,穿孔而出,声如风铃。

    桥头左右各开两扇门,门上各挂一黑一白的纸糊灯笼,此刻,天色漆黑,灯笼朦胧的光影下,左边门前熊熊炉火上的漆黑大锅此刻正汤沸鼎然,汤雾缭绕婀娜,灯光和火光缠绕在一起,至死不渝。而右边,红泥小火炉上,也是一口同样的大锅,只是其内并无动静。

    中间,是一口半人来高的巨鼎,鼎旁一张八仙桌,其后一条长凳上端坐着的蓝裙女子,手中此刻正端着一只空荡荡的青花瓷碗,她的模样,竟然就是孟无影!

    孟无影把手中的青花碗往身前古朴的八仙桌上一放,轻轻往前一推,轻声道:“尊客远来风尘,忘川水冷,换一口暖汤忘忧而去吧。”

    她的对面,八仙桌前,此刻早已端坐一人,却是个脑袋光秃秃的年轻俊秀和尚,合十的双手大拇指与食指之间,套了一串玲珑剔透的佛珠。

    “无夕非鬼,自然无泪,换不起姑娘这一碗温暖,既然为忧而来,怎舍因果。”

    年轻俊秀和尚单手拿住佛珠,另一只手搭到八仙桌上,将身前的空碗往孟无影面前推了回去。

    “既然无心忘忧,何必到此奈何!”孟无影瞪起双眼,直视这和尚,又把空碗推了过去。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何时渡空,小僧何时归乡,此处奈何,自是奈何而来,小僧等的,是一个人,也是一个奈何,一个因果。”

    和尚笑着回话,再次把青花碗推回孟无影身前桌上。

    此刻,半空中一点红芒扬扬洒洒,如同艳红蝴蝶的彼岸花瓣飘忽落下,落在无夕和尚摆在八仙桌上还未抽回的手,恰顿掌心,无夕和尚弯腰低头去,轻轻一吹,这片花瓣又再次翩翩起舞,旋在他头顶上空,不肯离去,也不肯落地。

    “地狱永远不会空,既然身入地狱,任你渡空鬼魅,地狱依然存你。不若,先渡了你自己去吧。”

    风铃渡口,帆船靠岸,杨易人在船上,就看见了桥上的和尚,于是抬头轻声笑道。

    杨易自然识得这和尚,活着的时候,就已认识。

    无夕和尚偏头看到了船上的杨易,笑着回道:“航客靠岸,因果已至,你我的局,开始了。”

    杨易跳下船来,向奈何桥走去,正眉沉声道:“此处格局太小,恐怕另有棋盘。”名唤十五的驼背老者拖着沉甸甸的渔网紧随其后。

    “棋在局中,局在盘中时,当局者易迷,局外有棋,盘外有局,则观局者亦迷,谁是棋子谁执盘,尚未可知。”

    杨易坐到八仙桌前时,无夕和尚已把他的话说出口,话说完,他转动佛珠的大拇指也停了下来。

    “公子,酒尚温。”

    杨易尚未接无夕和尚的话,孟无影就已从右侧的大锅捞出一个酒坛。

    “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

    杨易接过孟无影递来的的酒坛,开封就往青花瓷碗中倒酒,倒了满满一碗琥珀色的酒液,把酒碗往无夕和尚身前推去。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无夕和尚这次没有拒接,接碗入手,端碗贴唇,仰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现在,他不像是一个和尚。

    看着无夕和尚已微醺的脸,杨易把碗接回,一边倒酒一边笑道:“一定要去浮屠塔?”

    “非去不可。”

    “再饮一杯?”

    “罢了,因果已沾,此酒留待十年后再与山水郎共饮。”

    “它呢?”杨易指着无夕头顶上空起舞的蝴蝶。

    “缘来,就随缘去,走吧。”

    无夕和尚起身,打开左侧汤声鼎沸之后的那扇朱红大门,露出一片灰蒙蒙,上空的彼岸花瓣轻轻地落到他的肩头,无夕侧头看了一眼肩头似已安然睡去的花瓣,微微一笑,抬脚往门内走了进去,一步一步,消失在浓雾中,从始至终,不曾回头。

    杨易目送无夕离去,只待无夕消失在茫茫浓雾中,才挥手示意,孟无影心领神会,把朱红门扇拉回,紧紧关上。

    这才沉声道:“十五,放魂炼鬼吧,这盘棋,开始了。”

    驼背的老十五点了点头,从渔网中解下一条面目狰狞的黑白鱼儿,捏住鱼鳃,随手一抛,准确无误地掷到桥头左边门前的大锅中,滋滋!滚油炸裂的声音瞬间从那口黑乎乎的大锅中传出,随即是鱼儿挣扎的扑腾声,撞击着大锅闷响。

    呜呜呜!

    扑腾停止,凄厉的哭声从锅中传出,苏帆、老十五连同孟无影对此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全都面无表情,杨易依旧自酌自饮,孟无影恭立其旁,而老十五还在解鱼入锅。

    入锅的鱼儿越来越多,呜呜的哭泣呐喊声,乱做一团。

    杨易把酒喝光,将碗倒扣,抬起独臂指着酒碗笑道:“你看这个碗,它又大又圆,你看这个板凳,它又长又宽,你看这个锅,它又吵又闹,无影,你可觉得有趣?”

    孟无影盯着桌上那只碗被灯光和火光拉长扭曲的影子,又把目光抽回,看着自己周身地上的空荡荡,接着去看杨易的四周,也没有寻到任何一道影子,但转头去看解鱼的老十五,其身侧,黑色的影子虽然也是驼背模样,却显得那么高大。

    终于垂头丧气,失落道:“公子若是觉得有趣,无影自然觉得有趣。”

    “准备你的无忧汤吧。”

    杨易看出孟无影的失落,轻轻一拍桌面,那只碗却弹到桌子上方,再次甩袖出手一拍,青花碗旋转着飞到孟无影身前,孟无影极为娴熟地把青花碗接住,转身朝左边温酒的大锅走去。

    老十五也把最后一条鱼扔进了大锅中,杨易转身抬起独臂,往额头眉心一抹,如鳞光点闪现,双眸金光爆射,射进那口大锅中,锅中凄厉哭声停止,飞出一只只萤火虫,尾灯扑闪着幽幽荧光,排成队,往孟无影所在的左门前而去。

    一一落地,化成人形,清一色的魁梧汉子,个个高眉阔目,脸上布满长长短短的刀疤,但却双目呆滞,似一具具行尸走肉。

    杨易瞥了一眼这些汉子,重新坐回八仙桌前,笑道:“果然,来北冥的都是恶魂,也只能做恶鬼,无影,赐汤。”

    孟无影听言将碗玩锅中一舀,舀出满满一碗先前温酒用的潲水,甩臂一洒,满满一碗潲水被泼到空中,纷落如雨,那些目光呆滞的行尸走肉瞬间如同找回了魂魄,双眼放光,伸出舌头如狗,去接那些纷纷落下的潲水,接到潲水的人立马呵呵傻笑,然后倒了下去,而没有接到的,就爬到地上去,伸着舌头去舔那些潲水落到地上形成的污秽,这才心满意足地傻笑着昏睡而去。

    直到最后一人昏倒而去,杨易才站起身子对安静地待在一旁的老十五说道:“你的路走完了,回家去吧。”

    “地府风冷,少爷请多保重。”

    老十五说完从桥上直接跳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小船上,扬帆而去。

    杨易收回视线,瞥见肩头贴着的彼岸花瓣,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捻下那片血红花瓣,轻轻一吹,花瓣朝着老十五的方向翩飞而去。

    这才对门前的孟无影轻声道:“回去吧,我们的路还很长。”

    孟无影点头,转身走到巨鼎前,不断地拍打着,巨鼎发出嗡嗡的刺耳响声,杂乱不成曲子,但那些倒地的汉子听此身子不断收缩,终于幻化成一只只萤火虫。

    孟无影从袖中掏出一只玉笛,贴唇吹奏,笛音深远悠长,曲调忧伤悲戚,尽是招魂之意,空中的萤火虫听了笛声,一一飞进巨鼎内,等最后一只萤火虫飞进去,孟无影收起笛子,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念的什么咒语,随着她的咒语出口,那巨鼎不断地缩小,最后变成拳头大小,孟无影把那只青花瓷碗往上一盖,拿到手中,随着苏帆推门而去。

    而忘川河上,那一叶孤帆又再次飘到彼岸花海前,端坐船头的驼背老十五回身望了一眼风铃渡的方向,目光坚定,躬身一跳,跃入忘川之中,往无极渊游去。

    忘川之上,一点深红,随着他飘飘荡荡。

第九十八章:孟婆卖梦

    奈何桥左门之后,提着灯笼穿过浓雾笼罩的长长青石路,尽头,就是不夜城。

    不夜城并不算大,在北冥酆都治下十八座鬼城中,是最小的城,但位置特殊,乃是新死的恶魂要进入北冥的首要关口。

    城墙五颜六色,就像死人下葬时纸糊的房子墙面,城门上挂两盏白纸灯笼,灯笼下,一黑一白两扇光门,紧紧合拢成太极图案,门前静立着两个影子一般的蒙面鬼,也是一黑一白,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活像端午的大粽子,只有空洞的双眼露出来,手中各提一条通体赤红的铁链,铁链的两端,是布满倒刺的镣铐。

    自小船上岸,杨易走到门前时,伸出手指往两个鬼人眉心一抹而过,两个鬼人空洞洞的双眼立即恢复明光,却瞬间跪地低着头毕恭毕敬道:“恭迎城主。”

    “守好鬼门。”

    杨易冷冰冰地下令,两个鬼卫得令起身各立一旁,至始至终不敢看一眼杨易的眸子。

    杨易往太极光图中瞬点出三指,光门波纹一荡,黑白光影各朝两边退散。

    挂满花灯的长街跃然眼前,街上阴风呼呼,吹得沿街的花灯摇摆不定,五颜六色的花灯下,一簇簇黑影似一群群蚂蚁,这些,都是足不沾地的鬼魂们在成群游荡,模样和凡人一样,但都长得歪眉斜眼,面目可狰。

    他们有人哭,有人笑。

    哭的,不见眼泪,笑的,不知所谓。

    琳琅满目的花灯尽头,一座三层的楼阁傲然而立。

    隔远就能看得一清二楚,高楼第一层的门顶上竖挂一方牌匾,上书“不夜楼”三个金光大字。

    那里,就是城主府,也是苏帆的住所。

    苏帆在前,孟无影跟随其后,一走进城门,喧闹的街道上,鬼魂们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各自低头退开到街道两边,让出宽敞大道出来。

    主仆二人穿过花灯长街,直到进府,所过之处无人敢抬起头来,杨易进府之后,身后才又恢复熙攘。

    府门亦有数个鬼卫把守,在他们的头顶,挂着两盏纸糊灯笼,进门便是一弯横拦整个楼层的曲尺柜,柜身画有黑白分明的太极图,柜台的两端,各自摆了一盏烛台,跳跃的烛火正催促着蜡白烛身垂泪,柜台后,有一把着了黑漆的大椅子。

    除了这柜台,整个楼层空无别物。

    孟无影绕到曲尺柜后的椅子坐下,把手中小鼎放到柜台上,将扣鼎的青花碗反了过来,变成碗口朝上而碗底盖鼎。

    “半夜三更,时辰到!”

    孟无影用指头从青花瓷碗的碗口弹了三下,叮叮叮!清脆如铃的声音传出门外去。

    杨易已提步上楼。

    不一会儿,一楼就变得门庭若市,本在街上晃荡鬼人儿,相继排着队进府,排到孟无影端坐的曲尺柜台前,噤若寒蝉。

    孟无影将柜台上的青花瓷碗和小鼎往前推了推,从碗旁那沓高至她肩头的账簿上抓下一本,盯着书封跃然纸上的“无常”两个大字,眼神一凝。

    翻动账簿,轻微抬起头,看着柜台前排在队伍第一个的那个大腹便便的胖鬼,将碗往前一推,冷冷道:“想买什么梦?”

    那胖鬼咧开嘴,脸颊两边的肥肉挤成一团,声音猥琐道:“回孟掌柜,欲觅春梦,前次我已花三滴眼泪在无常谱上看到自己生前的遗憾是光棍,至死从未尝过女人香,如今就想去往阳人梦境中尝一尝云雨巫山,嘿嘿。”

    说着,芝麻绿豆般的双眼眯了起来,吐出肥厚的舌头往唇上一抿。

    “先在无常谱上登记,价码和排号,等会儿自会唤你,滚一边去。”

    孟无影从柜台下抓出一支黄橙橙的毛笔,厌恶地往柜台旁的墙角一指,那胖鬼乖乖听言行事,登记好后,走到墙角蹲下,乖乖等待着。

    而此刻三楼,杨易盘膝坐在矮桌前,背靠着楼栏,楼栏外,是不夜城满城的花灯彩光。

    在他的对面,一个身穿青衫的青年亦是盘膝而坐,矮桌上摆了一方棋盘,但棋局早已经过厮杀,互为均势,此局当下,谁也奈何不了谁。

    青衫人手执一枚白子,眉头紧锁,紧紧盯着棋盘,思考手中棋子该落何处,杨易亦紧紧盯着棋局。

    博弈向来如此,总要分出输赢,方可称为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青衫人苦思无果,捻着棋子的手悬顿在半空,本来紧绷的脸面却突然一笑。

    “山水郎果然了得,纵使到了地府,亦能翻云覆雨。”

    杨易淡然摆手道:“不过借势而为,顺了秦先生的风。”

    “各取所需罢了。”

    二人四目相对,相视一笑,各自都明白对方眼中瞳孔所收缩的色彩。

    “公子,今夜想要买梦的鬼已经全部登记完毕,请公子定下价码。”

    孟无影走上楼来,走到楼梯口,就看见青衫人,瞬间瞳孔收缩,迈出来的右脚也急忙抽回了楼梯口,不敢再往前半步,站在原地向苏帆低头请询,话的尾音已细如蚊丝。

    杨易侧头去,摆手道:“按老规矩,把价格调到白日梦的一半,另外,把秦先生送来的新魂连同今日我渔来的新魂一起丢进幽冥鼎,明日,我这片帆正好借一借秦先生的风,下去吧。”

    啪!

    青衫人突然把手中白子重重扣到棋盘上,然后双眼放光,尽是得意之色,哈哈大笑:“山水郎,大局已定!终归胜你半子!”

    杨易回头一看棋局,果然,原本势均力敌的局势已完全扭转,自己的黑棋,俨然死气一片,这局,看来是定了。

    突然,目光瞥到棋盘旁散落的一黑一白两枚棋子,探手将黑子抓到指尖,面对洋洋得意的青衫人,微微一笑,道:“非也,此间格局太小,恐怕局外有局,先生莫忘了盘外尚有弃子。”

    青衫人深深地看了一眼孟无影下楼而去的背影,点头道:“山水郎所言不错,棋随局变,局外有局则变数未定。”

    又露出一脸似笑非笑,看着杨易道:“山水郎倒是做得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事关全局,同样是借秦先生的风。”杨易摆手,不以为然。

    孟无影下得楼来,重新端坐柜台后,满屋买梦的众鬼也已把无常簿中自己的生平憾事看过。

    “一个一个来,奉城主口令,按老规矩,白日梦是五滴冥液,夜里的梦调到一半,舍余不取,两滴冥液一个梦,同时,噩梦的价格加倍,把冥液哭到我的忘忧碗中去,开始吧!”

    孟无影说完把那青花瓷碗连同小鼎往前推了推。

    “感谢城主阴德!祝城主阴冥千秋!”

    众鬼纷纷转身朝楼梯跪拜下去。

    阴间的鬼,每年只会哭出一滴鬼泪,有时在清明,有时在中元,由他们自己决定,但只要哭出一滴眼泪之后,无论他们如何撕心裂肺,都只能声嘶无泪,所以,鬼的眼泪珍惜无比。

    很多鬼为了买一个梦,都是存了好几年的眼泪才能实现,所以他们对城主的降价感恩戴德。

    每一个鬼,喝下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后,会把生前刻骨铭心的事情统统忘记掉,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记忆会永远消失。

    相反,关于生前的记忆,会一点一滴重新恢复,这对鬼来说,是极其痛苦的,特别是北冥的鬼。

    来到北冥的鬼,生前大多是奸恶狡诈之辈,皆非善类。

    这一类鬼最大的特点是死不瞑目,生前尚有诸多未了事,但他们又无法冲破十八层浮屠塔的镇压和封印,自然无法重回阳间,只能寄希望于梦境。

    而梦境,则由掌管不夜城和忘川的苏帆控制,孟婆的忘忧碗,既能盛忘忧汤,也能从忘川三千弱水中瓢出梦魇的眼泪。

    梦魇的眼泪是梦境的根源,把梦魇的眼泪滴到用冥纸折成的纸鹤上,将梦境希望写到纸鹤的翅膀。

    每当阳间七月半,将那些纸鹤放进忘川,随流进入无极渊,便可通梦。

    梦魇与彼岸花相生相伴,从彼岸花中生,到忘川河中死,死的时候会流一滴泪,悬浮于忘川水面之下,不融不化。

    鬼身不可以下忘川,若下忘川,便会灰飞烟灭,纵使是掌管地府的酆都大帝也对此无可奈何。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杨易。

第九十九章:似为龙棺

    盘龙山,大靖江南最为有名的山峰,青葱翠绿,山形远看似一条盘龙,因此而得名。

    盘龙山下,孕育大靖万万子民的清澈漓江就此而过,江边有一小镇,名唤卧龙镇,镇里人都以烧窑为生,是天下四大官窑之一,盛产青花瓷。

    但这里烧的可不仅仅是陶瓷,烧得更多的却是砖瓦。

    入镇经过镇口那刻了“卧龙”两个古朴篆文的石牌坊,便是一条青石铺成的长街,街道两旁层层叠叠的青砖构成一栋栋房子,屋墙上的青苔水渍显现出它门已铭刻了太多年月,其上攀墙上瓦的藤蔓又为这些斑驳增添了生的绿意。

    厚重的百年砖,正如始终没有被风霜雨露压弯脊梁的烧窑人,卧龙镇的人,一代人倒下,新的一代人又将会接过鼓起烧窑烈焰的风箱拉杆。

    但到了沈师傅这一辈,已呈现出青黄不接的黯淡,后生们虽然被逼迫着学这些“老掉牙”,但大都囫囵吞枣,应付了事,自然也就只得了皮毛。

    沈师傅如今已是镇里资历最老的人,那些与他同辈的,大都已被黄土掩面长眠。

    作为辈分最高的老师傅,卧龙镇大大小小的活儿,不管是起炉还是开窑,都得经过沈师傅点头。

    而且,瓷器烧制的画工活儿也只有他能做得来,因为后生们已没了匠心。

    可惜,卧龙镇已有很多年没有开窑烧砖或者烧瓷了,沈师傅的那些传统手艺也已荒废了许多,唯独对于火焰的敏锐把控还保留着。

    从那一年官府送来一具石棺之后,按照圣旨的命令,沈师傅只得终日带着一干烧窑人去烧那具石棺。

    石棺就摆在镇子中心的晒瓦场上,这里,从前本是镇里晒瓦堆砖的空地。

    时节虽已夏末,蝉鸣不再知了,但天空,依旧挂着如火烈日。

    无风,毒辣的日光把晒瓦场上的青石耀得铮亮,耀眼反光中,青石如被蒸出缕缕黑烟,可惜不是蓝田日暖玉生烟,不然倒不失为一番景致。

    烈日下空旷的晒瓦场中,那具半人来高的长方石棺就置身于此,石棺四角各有一个大碗口一般的青铜环,并没有被雨露风霜惹恼出铜绿的铜环上密密麻麻,刻满了细如蚊脚的古字。

    棺身则被九条手臂粗细,黝黑泛光的铁链捆绑得严严实实。

    石棺内装有什么,镇里人谁也不知道,也许是什么猛兽恶煞,以至于只有靠这些铁链将其捆锁住。

    但沈师傅知道里头的东西,绝对不寻常,非但不寻常,而且绝不是什么良善物事,因为这石棺不仅是官家派重兵送来,明文严止打开的,而且沈师傅也早已从七姑口中知道了这叫九龙囚煞。

    也正是这些铁链遮住了石棺表面绝大部分的石刻,那些歪歪扭扭如同老树皱皮露出来的古怪石刻痕迹,只是其中的冰山一角。

    这些古怪石刻就像镇子里经常装神弄鬼跳大神的七姑在黄纸上画的符文,但又比七姑画的那些要繁冗了许多,所以这到底是不是符文,卧龙镇没人知道,官府送来石棺的时候也对此只字未提。

    整副棺材被四根胳膊一般粗的铁链锁住四角铜环,连到按九宫八卦上双极阳、下双极阴的方位所排列的四根石柱上吊了起来。

    在棺材底下的地面,十来个汗流浃背的光膀汉子分别在三个火炉前轮流拉动风箱鼓火,火炉中正燃着熊熊火焰。

    被熊熊火焰焚烧的石棺就如同正在接受严刑拷打却依旧绷紧腮帮子,紧闭牙关的铮铮铁汉。

    三座火炉,三丛烈焰,各自不同,从左到右,分别是青、红、白三色,焚烧石棺的底、中、头部。

    按沈师傅的说法,这些火焰叫作“三味真火”,只有焚烧世间最为坚硬的东西才会使用这种火焰。

    照圣旨指示,这具石棺要足足烧够五十年,这五十年里,每个月的中旬,都必须用三味真火焚烧,直烧够三天三夜才能停下,期间,火势不能减半分,更不能断。

    到如今,已整整持续了四十年,沈师傅这辈子大半的年华都葬送在这石棺上了。

    此刻正在火炉前监工的沈师傅,已年逾古稀,头上的花白已脱落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那几根,现在正顽强地随风摆动,它们的这种顽固,却比不上沈师傅那满脸皱纹也遮不住的老年斑所展露出来的蛮不讲理。

    沈师傅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熬到焚棺完成那一天,若是自己走了,也不知道小辈们还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

    这控制三味真火的活儿实在是太难了,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卧龙镇上下千余条人命恐怕就要喂了官家的侩刀。

    “从此世上无真龙,天地不仁,苍生愚昧,人人竞做屠狗辈,可笑至极!”

    沈师傅正敦促着那些光膀子拉风箱的后生们,身后就传来了那疯道士的声音。

    沈师傅转身一看,果然,那疯道士和往常一样,提着酒葫芦颤颤巍巍,又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看其容貌,这疯道士年约花甲,但具体年龄谁也不知道,就连与他能说上一两句话的沈师傅也对其一无所知,只知道他自称什么南山翁。

    南山翁是十年前来到卧龙镇的,来的时候就是如今这般疯癫醉态。

    对此早已司空见惯的沈师傅上前笑道:“南山呀,你又喝多了,让我徒儿扶你回去休息吧。”

    说罢就要挥手示意火炉前暂时得以休息片刻的徒弟沈石上前来搀扶南山翁。

    没想到,不等沈石上前去,颤颤巍巍的南山翁双膝一弯,扑身跪倒下去,对着正被烈焰焚烧的石棺呜呜哭泣。

    “晚了,终归晚了,世无真龙,全是老奴的错,老奴的错啊!”

    老泪纵横,哭得撕心裂肺,又是磕头,又是咒骂自己,似是对那石棺忏悔。

    不仅沈师傅和一干后生对此见怪不怪,就连场边数十个全身黑甲的执刀官兵也对南山翁如此作态熟视无睹。

    第一天来到卧龙镇时,南山翁就是如此作为,每天除了因为醉得不行而睡着,就是像现在这样,跪在石棺前痛哭流涕,好在他并没有干涉众人办事,所以沈师傅等人也就懒得管他了。

    “咔嚓!”

    就在这时,棺材底部传来一声脆响,这如同有东西炸裂一般的响声,四十年来,每过十年就会出现一次,这次乃是第四次了。

    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被烧裂了,因为那石棺经过这么多年的烈焰焚烧,加上风吹日晒雨淋,根本没有丝毫变化,就连棺材底部也没有被烟火熏黑半点。

    “哼,老奴倒是要守在这里,看看到时谁敢从老奴身上夺去您的东西!哈哈哈,红尘来去,恩怨难消,悲也悲也!”

    南山翁又开始疯疯癫癫地说着众人不知所云的话语,站了起来,深深地看了一眼石棺,这才摇摇晃晃而去。

    至于他要去哪里,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关心,反正明日他又会来。

    哗啦!

    无风,镇口却突兀地响起漓江水浪拍岸声,三两片如雪的水花飞到岸上,落地成了一滩水渍。

    卧龙镇本就是小镇,镇口离此不过百米,沈师傅转头一看,就清清楚楚地看到空中一只血红蝴蝶从镇口翩飞而来,落在走出十来步的南山翁肩头上,停留不过半息,再度翩翩而起,飞过沈师傅的头顶,无惧熊熊火焰,直往石棺上飞去,最后在石棺的上方停落下去,然后消失不见。

    “它已经到了。”

    不夜城中,依栏紧闭双眼的杨易猛然睁开双眼,紧皱的眉头也瞬间展开。

    对面的青衫人微微笑道:“棋还下么?”

    “当然要下,但不是这一盘。”

    杨易说罢,从棋盘上拾起一枚白子,随手往楼外扔去,接着道:“明日,我便会动身前往酆都,料想秦先生你应该也是近日归府,是否与我同行?”

    青衫人盯着杨易那条空荡荡的衣袖,淡笑道:“我知道你去酆都是想要寻回什么,但我却不会与你同行,这盘棋,我也是弃子,能让出的棋子我已为你开盘,往后路上风霜你自冷暖,先行告辞!”

    青衫人话毕,也随手抓了一枚黑色棋子往楼外扔了出去。

    随即,一拂青衫,脚尖点栏凌空飞去。

    青衫人刚刚离去,孟无影便走上楼来,先是探头扫视,发现青衫人不在之后,这才走到了杨易身前,低头禀言:“公子,梦已卖完,按您的吩咐,春梦、官梦、发财梦这些不切实际的梦,价格低,卖得最好,团圆梦、噩梦价高,但也有鬼愿意买,您要的冥液已收集齐了。”

    “好,人喜欢做梦,鬼便趁虚而入,顺我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杨易喜悦不已,言罢挥手示意孟无影下去准备。

    忘川,一黑一白两颗棋子自空中前后落入水中,随着水流卷进了无极渊。

第一百章:笑看狗咬狗

    孟无影去而复返,端着小鼎,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鼎上的青花瓷碗中,已有满满一碗蓝盈盈的液体,走到杨易跟前,轻手轻脚地将小鼎放到矮桌上,又青花碗取下,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候立。

    “阴阳有极,乾坤无极,取我灵血,唤我无双,幽冥鼎,开!”

    杨易暴喝一声,咬破食指,随即食指中指并拢竖起,往额头一抹,血液沾额,形同鱼鳞的金色光印重现,但却掺杂了妖诡的猩红,金红光芒从额间射到矮桌上的小鼎,小鼎迎光而长,顷刻之间就已变成变成半人来高,大染缸一般的巨鼎。

    鼎内密密麻麻,原本那些萤火虫早已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数十上百尾金红鲤在鼎内翻涌。

    杨易看着满满一鼎金红鲤,又去看身旁的孟无影,本来壮志踌躇的脸,突然变得有些哀伤,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缓缓道:“人的眼泪是死亡,而鬼的眼泪是重生,既要重生,先舍自我,无影,往后风霜,你可后悔?”

    “无影本就是活在公子影子里的一缕残魂,幸得公子垂怜,从忘川河中捞回,又得公子天玄大法炼化,方得以成鬼,无时无刻不拜公子恩德,如今公子大局已开,为公子舍身,无影无怨无悔!”

    孟无影言毕,一颗钻石一般闪亮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溢出,顺着脸庞划落。

    一丝丝皱纹,似一条条蜈蚣、蚯蚓,自孟无影的鼻尖开始蔓延,半息不到,洁白无瑕的整张脸瞬间变作沟壑纵横的荒丘。

    孟无影原本的满头青丝,已变作三千落雪。

    那颗在她下巴悬着的泪珠,终于滚落,到半空时,就被她一把接住,恭恭敬敬地低头走到杨易面前,摊开自己的掌心,道:“无影穷尽四十载阴冥,五百年魂元,尽数在此。”

    那颗眼泪,竟已变成指头大小的圆珠。

    “你半妖半鬼,与我半魂半鬼一样,本不同于这阴冥众鬼,但如今交出魂元,魂散魄虚,已彻底为鬼,往后,再不会记得半点过往,多谢你为我如此。”

    杨易又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从孟无影掌心抓取那一颗闪亮剔透的圆珠,往幽冥鼎中抛去。

    一把扯开自己胸口衣物,露出左胸血肉模糊的血洞,口中念着咒语法诀。

    “无极破有极,天地逆阴阳,影归无双!”

    暴喝出口时,孟无影全身猛然爆发道道黑光,喊出声声凄厉的惨叫,点点黑芒,飞进杨易胸口的血洞。

    等所有黑光全部飞进胸口血洞,苏帆合上衣物,地面上,已有了他斜长的影子。

    而孟无影却已变成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太婆,双目空洞,痴呆在那里。

    杨易一指点到孟无影的额头,眼神坚定道:“得你魂元冥力,我可以做一些事情了,你且为我奈何,终有一天,我自来寻你。”

    “奈何,奈何...”

    苍老的孟无影似乎听懂了杨易的话,嘴里重复念叨着这一句话,转身一步步走下楼去,出府,入街,往城门而去。

    杨易看着孟无影佝偻的背影消失于街,突然想起那年桃花林中,那片落在自己自己身前的羽毛,还有雪国那人回眸的一抹嫣然。

    而在浮屠塔的底层,身旁环绕着各种面目狰狞恶鬼却闭目诵经的无夕和尚,猛然睁开眼睛,停下口中咪咪嘛咪哄,笑道:“大局已开。”

    言罢,继续闭眼诵经,手中洁白无瑕的佛珠闪闪发光,一只只恶鬼抱头痛哭,痛苦不已。

    酆都,一统北冥十八座鬼城的酆都鬼帝负手望天,手上掐指不停,终于停下,皱眉道:“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这里还是终究困不住他。”

    皱着来回踱步,终于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一页黄纸,随意揉成一团,往空中一抛,吹出一口气,纸团变作一只长着猩红双眼的蝙蝠,在空中扑翅打着旋儿。

    “去吧。”

    蝙蝠展翅往天际扑飞而去。

    酆都鬼帝看着蝙蝠消失天际,打了个响指,朝身前一片空荡荡沉声道:“牛头马面,金枷银锁,去请不夜城主来见我。”

    虚空中没有人答话,但有哒哒蹄声渐远。

    正准备着手炼鬼的杨易,眉头一挑,朝天际看了一眼,冷笑一声,回过头来,将桌上青花碗中满满的蓝色冥液往幽冥鼎内一倒,小小一碗冥液,竟然把半人来高的巨鼎灌满。

    独臂入鼎搅动不停,直把鼎内冥液与鱼儿搅成旋涡,才停了下来,而鼎内随着旋涡快速旋转的鱼儿,已有大半变成了绿色。

    红鲤鱼与绿鲤鱼在鼎内开始厮杀起来,说是厮杀,其实是吞噬,在旋涡内互相吞噬。

    “杀吧杀吧,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适者生存,活着的时候你们不如人,才会来到这里,想做鬼,你们也要出类拔萃,只有活着的,才有资格做鬼!”

    杨易看着鼎内,笑得狰狞可怖,单臂抓住幽冥鼎口,缕缕黑气从他的胸口沿着手臂涌向鼎内,随着黑气不断涌进幽冥鼎,他的脸色也变得越发苍白起来。

    “咳...此间不够畅快,得了我本命精血,且让尔等更加尽兴,魂鱼化狱犬!”

    咳出一口血,喷进鼎内,单手抓住巨鼎的一条腿,举过头顶,沉肩一甩,将鼎内的红鲤鱼与绿鲤鱼尽数朝楼下倾倒下去。

    鱼儿们落地便幻化成一条条狗,身上狗毛有红有绿,龇牙咧嘴,狗吠不止,追着城中那些来往游荡的鬼魂们撕咬,汪声满城,倒像阳间凡世节庆时舞狮的场景。甚为喧哗。

    场中瞬间乱作一团,狗儿们也不分谁谁谁,谁离得近就对谁下手,撕咬着,追逐着,茹毛饮血,但凡倒下的鬼魂,顷刻间就被狗儿们撕开皮肉,分而食之。

    鬼魂们被这些恶犬追得东奔西跑,满城乱跳,但却无处远逃,因为不夜城本就是封闭式的,不到百年冥力的鬼使修为,无法飞身,只能像凡人一般踏地而行,城墙高有百丈,这些小魂小鬼,如何跃墙逃脱。

    “求城主饶命!”

    还幸存的鬼魂们,索性跪地求饶,反正它们又跑不过那些恶狗。

    杨易看也不看一眼,继续倚栏静看狗咬鬼。

    “去你祖宗的狗屁城主,丧尽天良!”...

    见城主毫无一丝怜悯,买梦时还感恩戴德的鬼魂们,气急败坏,开始破口大骂。做人的时候,他们就习惯如此,做鬼,又有何例外。但他们却忘记了一件事,当初来到不夜城时,他们也曾经像这些,咬死一个个鬼魂,吞掉一个个同伴,才得以成鬼。

    很可惜,杨易依旧没有丝毫回应,只静看狗儿们又扑倒一个个鬼魂。

    怜悯?做人和做鬼,凭什么去要求比你强大的人来怜悯你。

    杨易不屑一笑,抬头遥望天际,暗定决心,你们等着,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不一会儿,狗儿们把满城鬼魂尽数咬死魂飞魄散,吞食,又开始扑向自己的同类。

    “不夜城主排得好一出狗咬狗,精彩至极!”

    一匹牛头马面的怪物从天而降,口吐人言,落到不夜楼杨易身旁,但见它牛头马面,身形有些像驴,但又不是驴。

    杨易指着楼下街上,呸出一声,不屑道:“哼,大道逐苍生,本就是人吃人,鬼咬鬼的世界,和狗有什么区别?我当初正是心怀怜悯,才会如此下场,他们,该受一受教训了!”

    然后偏头看了一眼这怪物,似笑非笑道:“倒是鬼使从酆都远来我不夜城有何贵干?”

    “自然是来看这一出好戏,做鬼实在无趣。”

    怪物津津有味地看着街上狗咬狗。

第一百零一章:撑伞遮天

    光景再次流转,这一次已显得缓慢,似乎正是它最后一次。

    天青色等烟雨。

    沈师傅的眉头皱得比晒瓦场边沿那几片等雨的芭蕉还要急切。

    大靖已然多年未见大雨,据说,这是因为大靖天子触怒了龙神,不过,龙神这种子虚乌有的事,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编造罢了,谁又曾见过龙神。

    卧龙镇本也是有龙王庙的,就在盘龙山顶,但早就破落荒废了,后生们只信胳膊上的拳头,拜神不如拜自己,早没有了什么敬畏之心,况且,谁也没过神龙显灵。

    不仅卧龙镇如此,大靖国全国上下都是如此,大靖本来是以龙为图腾的,但多年以前,一场百年无一见的大旱席卷,天子举全国之力,带着文武百官祭龙求雨,最终没有求来半滴雨露,气急败坏的大靖国人,纷纷砸碎龙王庙里的神龙雕像,从此不再信仰。

    后来,从海外来了一位年轻人,自称是神龙的使者,带领百姓挖井掘水,大靖才得以渡过那次难关,皇帝大喜,欲下旨封赏那少年郎,但那少年郎却已消失无踪。

    话说回来,按理说,久旱有望逢甘霖乃是天大的喜事,更何况,此刻看天空乌云翻涌的架势,这势必是一场酣畅淋漓。

    若是庄稼人,当然会欢喜雀跃,就连漓江畔此刻,也已蛙鸣鸱叫。

    但沈师傅不是青蛙,卧龙镇的千余条人命也不是那些张口就来的蛙叫。

    这场雨意味着什么,沈师傅比谁都清楚,暗青色的天光下,官兵们腰间的弯刀虽然还没有拔出来,但其中的雪亮,已经溢出了刀鞘。

    风已经开始把地面的灰尘旋卷起来。

    看着石棺下把火炉围得水泻不通的后生儿郎们,沈师傅流下两行浊泪。

    他知道,卧龙这一次算是彻底完了。

    这场暴风雨一旦来临,即使护住了炉火,石棺也会被淋湿,今年焚棺必定失败了。

    “贼老天!不早不晚,偏偏挑今日要下暴雨,死了你的亲娘!呸!”

    满脸死灰的沈师傅骂出了口,把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满寄托在一口浓痰上,呸到脚尖前的地面,又恨恨地往上踩上一脚。

    他现在,也只能够如此了。

    人在苍天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就连挣扎的余地也没有。

    四十年来,如有天助,每当应该焚棺的时日,总是晴朗天日,这让沈师傅和卧龙镇的人感到老天爷对他们无比眷顾。

    但今天,这种怜悯似乎已经到了尽头。

    苍天,何曾饶过谁!

    呸!直娘贼!

    刚骂完的的沈师傅显然还不不够解气,又指着天际呸出一口。

    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越愤怒越显得渺小,越显得滑稽。

    轰隆隆!

    忍受过一次挑衅的老天爷终于再也沉不住气,炸雷一声,金色闪电将黑沉沉的天际撕开长长一道口子。

    暴风雨,要来了!

    “石头,带着带着大家伙跑吧,能走一个算一个,怎么也得留我卧龙镇的一根火苗儿!”

    沈师傅对正和汉子们一起用身躯围护住炉火的沈石说道,声音有气无力,全是悲凄和绝望。

    说完,整个人直接瘫坐到地面上,一脸颓然,风把他头上那几根为数不多的花白吹得杂乱,像极了荒野坟冢上的孤独。

    “我看谁敢跑!”

    刀光比闪电还要明亮,齐刷刷地从官兵们腰间拔出。

    “雨下吧下吧!长大长大!火也烧不尽你,石头也拦不住你!你是天的遗孤,你是地的弃子,但你是泥土的灵魂!是故乡的倔犟!”

    醉醺醺的疯子南山翁显得尤其开心,指着晒瓦场石缝中长出来的一株小草肆意狂叫。

    把抱在怀里的酒葫芦塞口拔开,仰头就往喉咙里一个劲儿狂灌,也不管酒水把他胸口的脏兮兮的道衣淋湿一大片。

    啊出一声畅快,又手舞足蹈,抱着酒葫芦往那株小草上淋酒。

    癫狂道:“你看看,天也遮不住你,地也囚不住你,你才是天地间的英雄!”

    原本剑拔弩张的场面,被这疯狗一般的南山翁一搅合,官兵和沈师傅等人反正愣住了。

    “不过区区天雨,有何忧哉,我这把伞,便可遮天,畜生,不想死就滚回去!”

    一叶扁舟自漓江靠岸,跳上岸来秀才打扮的中年男子,身旁跟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女童怀中抱着一把油纸伞。

    这中年秀才方脸长须,浓眉高鼻,一脸正气。

    但此刻却没有读书人儒雅的作态,伸出食指,从镇口走来时,就指着癫狂不已的南山翁。

    癫疯的南山翁听到中年秀才如此呵斥,扭头一看,面色大惊,脖子不自觉地缩了缩,活似山中突然受到惊吓的老猿。

    “还不滚!”

    中年秀才走到打瓦场,再度对南山翁呵斥一声。

    这一次,南山翁只深深地看了一眼石棺,便歪歪扭扭而去。

    嗒!

    最为心急的豆雨已砸到瓦片上。

    中年秀才淡淡道:“知了,圣命在身,撑伞吧。”

    “爹爹,知了。”

    小女孩点头,奶声奶气地应答,原来她的名字叫做知了。

    中年秀才于是抱起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甩袖一送,小女孩就被抛飞出去。

    小女孩人在半空中飞行,蜡黄的油纸伞却已打开。

    如踏在风头上一般,飘飘忽忽,连人带伞稳稳当当地落在石棺上。

    哗啦啦!

    狂风开始大作,暴雨终于倾盆,远山天色尽是灰蒙蒙一片。

    官兵们也已一个个都淋成了落汤鸡,但沈师傅他们却安然无恙,一滴雨水也没有溅到他们身上。

    狂风的呼啸听的清清楚楚,却没有吹动他们的任何一根头发。

    因为他们就在火炉前,石棺底下。

    而那小女孩,就撑着伞直直地站在石棺上方。

    这小小的一柄油纸伞,竟然遮住了如此猛烈的暴风雨!

    要知道,石棺周围足有十步方圆!

    更让沈师傅惊愕的是,那一脸正气的中年秀才虽然人在雨中,却也全身干燥。

    明明,能够看到雨打在他身上!

    “爹爹,雨什么时候停?”

    棺材上撑伞的小女孩问出口后,又紧紧咬住嘴唇,苦苦支撑,而她抱住伞柄的两条小手臂,此刻正冒着缕缕紫烟。

    “雨始终会停的,不过,撑伞可能是一辈子,或者永远。”

    中年秀才向小知了笑了笑,弯腰把那株小草拔出了地面,随手扔进水流中去。

    水流淹没了小草大半,只叶尖的绿还浮出水面,随着洪流,伴着污秽泥垢,追逐前方的水流,渐流渐远,最终滚进养育大宋的漓江中。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见到一棵就得会拔光一棵。”中年秀才自言自语。

    撑伞的小女孩盯着脚下,突然开心道:“爹爹,这里有一片蝴蝶的翅膀,已经被烧焦了大半,却不知它死了没有。”

    说道“死”的时候,她的声音已透露出哀伤。

    “飞蛾扑火,本就自取灭亡,活该,知了知了,你何时才能知了!”

    中年秀才猛然瞪着小知了。

    小知了被他这么一瞪,本来满脸的欢喜,瞬间变成畏惧,不再说话,只死死地撑着头顶上的伞。

    但目光却不断地偷瞥着脚尖那片蝴蝶翅膀。

    雨,渐渐小了,不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

    “我已经输了一招,他吃掉我一颗棋子,已占得先机,这一局,往后越发难了。”

    楼下的厮杀还在继续,但杨易已无心观战,喃喃自语,甚为黯然。

    牛头马面的怪物也转回目光,盯着苏帆道:“时辰到了。”

    哒哒哒!

    这时,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

    “枷爷和锁爷来了。”

    牛头马面似笑非笑,因为它的脸本就牛头不对马嘴。

    城门那头的街上,两匹枣红马上骑着两个无头将军。

    左边那人身穿金甲,手中提着金枷。

    右边那人则身穿银甲,手中挥舞着银锁。

    这两个无头将军,正是和牛头马面一样同属鬼帝属下当差的鬼使,金枷和银锁。

    “也许,是你的时辰到了!”

    杨易再次盯着街上一片片倒下的疯狗尸体,此刻还能厮杀的狗儿已为数不多。

第一百零二章:地府钟馗

    撕咬中的狗儿只剩下两条,一黑一白。

    “好!”

    牛头马面的怪物出口叫好,看那架势,仿佛恨不得扬起四条腿拍蹄。

    汪!

    两条狗儿扑向对方,狗嘴大张,上颚两边的狗牙又尖又长,竟然变得白亮如象牙,狠狠朝对方的脖子上咬去,势均力敌,扭滚成一团,谁也不肯松开嘴,汪声也呜咽成闷嗷。

    “无趣!”

    漆黑夜空中,传来一身怒吼,一个身穿红色官袍的铁面虬髯大汉抱着一支胳膊粗的大笔飞来,挥笔朝正在厮杀的两条恶狗洒墨。

    这正是铁面判官钟馗。

    墨滴洒到两条狗身上,瞬起黑烟滚滚,笼罩住两条恶犬,黑烟眨眼间就消散一空,但两条恶犬已变成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怪物。

    两个身躯并作一个身躯,一半是先前白狗的,另一半则是先前那黑狗的,恰好白狗身上黑,黑狗身上白。

    但脖子只有一条,其上两颗狗头连成一体,一个在前,面朝下,一个在后,面朝天,犹自龇牙咧嘴,恨不得咬向对方,但这显然已做不到了。

    “钟判官好手段。”

    杨易挥袖一招,双头怪物连同那个璀璨一起飞上楼来。

    铁面虬髯大汉抱笔落到楼上,沉声道:“秦先生托我送来半阵风。”

    “却不知另一半何时能到?”杨易看着钟馗笑问。

    “你...你们...秦广王竟然和你勾结了!”

    牛头马面的怪物瞪起马眼,满脸的不可置信,蹬起四蹄,就要凌空飞去,而街上的两个无头将军亦勒转马头,欲往城外奔逃。

    “哪里走!”

    钟馗挥笔朝怪物脖子直刺,怪物尚未全部起身,就被刺穿了喉咙,钉到地上,马眼呼噜噜乱转,却没有死,只是动弹不得。

    但方才喊话的并非钟馗,而是此刻人在半空,挥笔画成两道红芒刺眼符印朝那两无头将军打去的中年人。

    两个无头将军手中金银枷锁光芒大起,但也仅此而已,就被红芒符印打到马屁股上,连人带马就这么被定在了原地。

    “哼,任你冥气化马,终归跑不过我鬼笔画符!”

    半空中那人飘然落到楼上,穿着与钟馗一般无二,也是绯袍长笔,但面容可比钟馗要俊秀了许多。

    “原来是崔府君。”杨易淡笑道。

    崔珏抱笔拱手道:“遵秦先生所命,特来送山水郎半阵风。”

    钟馗盯着崔珏怀中长笔,皱眉道:“同样为秦先生办事,为何崔兄此笔远胜我怀中阴阳判,难道崔中的笔尖乃是取自冥荒混沌泥牛的神毛?”

    “正是,此笔又称泥牛笔,不过,我之所以能够一举擒两,却是取了巧,符纸拍到了它们的死穴,钟兄请看。”

    崔珏直指被定住的枷锁二将,满脸坏笑。

    杨易和钟馗顺目看去,只见两页黄纸正正地贴在马屁股上。

    钟馗满脸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拍到马屁上了!”

    崔珏盯着钟馗怀中大笔:“钟兄怀里的阴阳判也属实了得,一举便让这牛头马面动弹不得,笔毛又粗又长,若我所料不错,笔尖应是取浮屠塔中万年幽冥犬毛所制吧?”

    “没错,说来也算是老狗笔了,惭愧惭愧啊。”

    钟馗嘴里说着惭愧,面色却颇为自得。

    杨易笑看这两人互相恭维,不以为意,这两人生前就是读书人,互相吹捧素来是读书人的一大爱好。

    抹额念咒,街上那被钟馗洒墨凝结的怪物似听到召唤,犬吠两声,往楼上奔来。

    杨易这才倚栏坐了下去,笑道:“二位判官共同前来,并非只是送风吧?”

    “山水郎所料不差,我在阳间时,本是终南山进士,谁料御殿上那老儿说我相貌丑陋,有失皇家体面,直接弃用,其坐下众狗皆尽言语侮辱与我,致我含羞撞柱而亡,可恨!听得秦先生所言,山水郎有回阳之法,不知是否为真?”

    钟馗看着杨易,一脸急切之色。

    “我在阳间时,身担一府之君,爱民如子,两袖清风,谁料,一次为我含冤的结义兄弟平反时,触怒了国舅,竟被那狗皇帝问斩于东街,可恨至极!若是重回那方小世界,我定将其戳骨扬灰!”

    不待杨易回答,崔珏抢先把话吐出了口,说完狠狠地跺脚,朝楼下呸出一口。

    杨易皱了皱眉头,严肃道:“想来,秦先生已将诸多巨细诉与二位,我确有回阳之法,不过,二位要去的地方,我却无能为力。”

    崔珏摇头道:“唉,也对,我与钟兄要回去的地方,却已不在山水郎袖中。”

    钟馗也摇头跟着叹气不已。

    杨易扫了正在摇头叹气的两位判官一眼,暗自得意,看来,自己这招欲擒故纵已然奏效。

    也假装叹出一口道:“但二位若想回去那里也并非全无办法,只是…”

    说到这里,他就不再往下说了。

    “只是如何?山水郎有话直说,但凡我二人能办的,绝不含糊。”

    果然,性急的钟馗已被吊足了胃口,双目炯炯,满脸急切地盯着苏帆发问。

    杨易微微一笑,计上心头,道:“我那办法尽在忘川岸上的彼岸花,那花本就是冥界阴阳造化所生,左岸为阴,右岸为阳,相生相伴,形成冥界大道,是北冥众鬼赖以为生的源泉,二位想想,若是它毁了,冥界会怎样?”

    “山水郎莫非是想要烧了彼岸花海!”

    钟馗和崔珏异口同声,皆俱大惊失色。

    杨易冷笑道:“没错,北冥如今就差这一把火!”

    这一下,崔珏二人面色犯难,纠结了起来。

    就连被钉在地上的牛头马面那咕噜噜乱转的马眼也呆滞了下来。

    “钟兄?”

    崔珏看着钟馗,面带询色。

    钟馗虎眼一转,咬紧腮帮,踢了一脚身旁地面上的牛头马面,道:“干了!”

    “却不知要我等如何?”崔珏看向了杨易。

    “彼岸这把火还不足以令整个冥界大乱,我这些年以来,抓魂炼鬼,目的就是要炼出最凶狠的恶鬼,替我搅乱南渊冥域,到时,南北齐动,我自能浑水摸鱼,诸多事情也好办得多。”

    停了一下,看着钟馗二人阴晴未定的面色,杨易继续道:“如今恶鬼已快炼成了,万事俱备,只差一件东西。”

    杨易指着身旁吐着舌头的那只双狗头怪物。

    崔珏也盯着双头怪物,朝苏帆问道:“所差何物?”

    杨易站起身子,望着远空无边无尽的漆黑,冷道:“二位的项上鬼头。”

    “岂有此理,我二人受秦先生所托,诚心来助你,你却戏耍我二人!”

    钟馗猛然拍桌,站起身子,满脸雷霆,指着苏帆破口大骂。

    崔珏却沉稳了许多,将满脸怒气的钟馗拦下,看着一脸笑意的苏帆道:“钟兄稍安勿躁,我料山水郎还有下文。”

    杨易缓缓道:“我要二位押我去酆都,但如今二位判官打伤了鬼使,到了酆都,势必凶多吉少,保不准会丢掉鬼命。”

    “我吃了它!”

    钟馗和崔珏相识点头,钟馗冷笑一声,跳到牛头马面身前,全身黑气滚滚。

    杨易急忙出言制止:“且慢,这奴才尚有用处。”

第一百零三章:此城奈何

    杨易闭目盘膝,双手催动蓝色幽火祭炼幽冥鼎。

    “还请二位以千年判官修为助我共炼此物。”

    杨易此刻已面色苍白无比,知晓自己的冥力修为不够,开口向钟馗与崔珏求助。

    钟馗二人不说二话,盘膝发功,催动冥力相助。

    “成了!”

    过了一炷香不到,杨易收功,松出一口气,他体内的冥力与魂力也已耗空。

    “喵!喵!”

    一只黑猫,一只白猫,相继跳出幽冥鼎,绕于杨易膝边,额头都有一个小小的太极图。

    “得了冥液的好处,又吞食了买过凡人梦境的众小鬼,且披了牛头马面的牛皮和马皮,你们似狗不是狗,像猫不是猫,倒是天大的造化,不负我为你们取的无常名姓,无常无常,蒙蔽了天机,果然无常!”

    杨易抚摸着黑猫白猫的额头,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飞身落到街上,从被定住的两个无头将军手上取下金枷银锁,返回楼上,将金枷套在黑猫脖子上,把银锁套在白猫脖间。

    抱起黑猫站了起来,遥望天际开口道:“去吧,黑无常,南渊冥域才是你的世界,那里的鬼,都是怯怯懦懦的老鼠,吃了它们,吞光它们,从此,阳间的瘟疫鼠患蝗灾,将由你左右,把这冥界,把那凡间,搅混搅破,越乱越好!”

    黑猫从杨易怀中跳到楼栏上,弓着身子,喵一声,跳下楼去,在街上蹿几下,消失不见。

    “而你白无常,洞晓凡世梦境,熟透他们最丑恶的一面,就留在北冥吧,去浮屠塔中,随着那和尚,终有一天,你会让世人知道,做了亏心事,半夜鬼敲门!”

    白猫把脸贴在杨易裤脚蹭了一蹭,亦弓身跳出楼去,消失于夜。

    “终有一天,你们走完了自己的路,会把我要的东西送到我面前。”

    杨易收回目光,走到幽冥鼎前一看,里面却还有一颗牛头,一颗马头,瞬间脸色大喜。

    “无常,果然无常!”

    抓起牛头与马头,飞身下楼,落到那两个无头将军马前,一脚踢倒两匹冥马,将两颗头颅按到无头将军脖子上。

    咬破指头,指化笔走,飞速在牛头人和马头人额间画下两个金色太极图。

    “封起魂开!”

    喊声落,牛头人和马头人相继睁开眼来,跪倒杨易面前。

    却已被杨易种下封印种子,生死尽在杨易一念之间。

    “天助我也!牛头马面,你们随黑无常去南渊冥域吧,闹得越大越好,你们和黑白无常一样,若以后能够寻到我,自然还尔等自由身。”

    杨易话落,牛头马面翻身跨马远去,钟馗与崔珏飞下楼来,不知道杨易这是在干什么。

    杨易看出二人脸上的疑惑,笑道:“二位的疑问,以后自会揭晓,此间事了,我们也该上路了。”

    崔珏却还是发问:“我有一事不明,上面的世界,本就属于山水郎,山水郎为何要如此?”

    “凡人没有了敬畏之心,就没有了禁忌,失去了正确的信仰,就会变得贪婪,变得肆意妄为,胆大包天,他们,是时候吃一吃苦头,受一受教训了,哈哈哈。”

    杨易笑得肆意,笑得畅快,他已很久很久没有如此痛快过。

    天色变得黑沉沉的,不夜城的花灯们,一盏接着一盏碎裂熄灭,不一会儿,整座城都变得漆黑一片。

    “唉,真的是一座鬼城了,可惜了此间花灯美景。”

    钟馗有些怅然若失。

    杨易不以为意,轻笑道:“钟铁判果然不服阳间时的进士才名,风雅长存,不过,钟铁判放心,凡人无论好坏善恶,富贵贫贱,终究难逃生老病死,地府永远不会空,不夜城也将会迎来新鬼,除非浮屠塔内那和尚他成了佛。”

    “唉,真叫人奈何,罢了罢了,不若改名为奈何城吧。”

    崔珏手提判官笔,飞近不夜楼牌匾,挥笔写下“奈何”两个大字。

    “走吧,答应秦先生的事,我已布置完毕,酆都之后,我也该归家了,秦先生要的是这阴冥,但我要的东西,还离我很远。”

    杨易收了幽冥鼎和青花瓷碗,打开鬼门,三人不再多言,准备踏上了酆都之路。

    “奈何,奈何…”

    出了鬼门,还未起身前往酆都,杨易与钟馗崔珏就听到苍老的声音。

    杨易扭头去看,原来奈何桥上,身形佝偻的孟无影正抱着桥栏,对着茫茫银色忘川,喃喃自语。

    “罢了,那和尚说得有几分道理,缘来且随缘去吧。阴阳碗予你,能寻回多少记忆,全看你的造化了。”

    杨易自袖口取下那只青花瓷碗,轻轻放到孟无影身旁的桥面上。

    酆都,鬼帝坐在黑色塌椅上,手中拿着一方玉盒。

    玉盒已经打开,玉盒内有一片金光闪闪的鳞片,似鱼鳞,又似蛇鳞。

    举头望了望上空,目光似乎能透过头顶上宫殿的梁檐瓦片,终于叹气道:“主人,我已帮不了你了,他回来取他的东西了,你们俩,我谁都惹不起,就让你们自己斗去吧。”

    大靖极东,是苍茫无垠的大海,人们叫它东海,传说,在海的那边,是仙人的国度。

    这天,苍茫大海上,早上就浓雾阵阵,一直到了黄昏时分,浓雾才散开许多。

    住在海边的人们,顺着落日余晖,惊奇地发现大海中多了一座岛屿,岛上似有琼楼玉宇,金碧辉煌。

    “蓬莱!是蓬莱仙岛!”

    人们惊呼不止,奔走相告,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皇宫,崇威皇帝大惊失色,散了早朝,急急奔进密室禀告正在炼化鼎内宝珠的红袍人。

    “大惊小怪,那只不过是只年老没用的老鳖,退下吧。”

    红袍人满脸不屑,挥手示意崇威退下。

    崇威面色犹豫,退到一半,终于还是咬了咬牙,道:“主人,自他死后,大靖已多年不曾风调雨顺,不知……”

    “滚下去,我自有分寸,你难道后悔了么?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就算后悔也已来不及了,想要做一个真正的人上人,你就必须比全天下都要狠!”

    没想到,迎来的却是红袍人的怒斥,崇威缩了缩头,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你那奴才既然已经出来,想必你也已经按耐不住了。看来,该是时候去江南了。”

    红袍人甩手将巨鼎化小,连同湛蓝宝珠收进袖口,站起了身子。

第一百零四章:卧龙风动

    卧龙镇前些日子来了两个奇怪的人,一老一少。

    年老的自称逍遥散人,在晒瓦场边,终日摆摊卖字画。

    另外一个,是个长相清秀的少年郎,却是个算命的,摊子就摆在逍遥散人的旁边。

    这二人常有说笑,显然是相识的。

    自他们两人到来以后,那日一伞遮天的父女俩,似乎找到了乐趣,终日混在那少年郎的摊子前,与之闲聊吹嘘。

    总说些什么“神龙”、“惊蛰”、“大道机缘”之类的,沈师傅与卧龙镇后生们一句也听不懂。

    但自从那一老一少来了以后,卧龙镇比以往热闹多了,尤其是那少年郎的算命摊,常有未出嫁的少女来算命。

    镇里人不比大户人家,没有闺中不得抛头露面的忌讳,自凭喜好。

    “此卦难解,还请小姐将手递过来,待小生好好看看小姐的手相,好作斟酌。”

    面容俊秀的算命郎眯着双眼,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意味深长,对摊前正在求卦的一名少女说道。

    少女羞答答地将手递了过来,眼睛又忍不住偷瞥了一眼一眼这眉清目秀的算命郎,她和镇里的许多少女一样,来此算命的一个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多看这俊秀的郎君,他的模样可远比镇里烧窑的汉子们好看得太多太多。

    算命郎抓住少女的柔荑,胡乱摸索,眯着的眼睛却偷偷瞥住少女胸前的高山不放。

    故作高深道:“深不可测啊深不可测,此卦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命格不硬不敢担啊,小姐命里的有缘人必是个虎背熊腰的真汉子。”

    “先生,手…”

    少女声细如蚊,一张脸早飞满了红霞,桃眼闪烁,欲拒还休。

    算命郎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少女的小手,松了开来,脸不红,心不跳地把签筒往前一推,笑道:“小姐再摇一签。”

    “可是要另付银两,小女子囊中羞涩,还是…还是…”

    那女子吞吞吐吐,嘴上说着没钱,眼睛却盯住签筒不放。

    算命郎将女子这般模样尽收眼底,装作一副慷慨模样,说道:“小姐此言差矣,钱财乃身外之物,亦为万恶之源,小生这是在为小姐消灾解难呀,既然小姐今日有所不便,不若明日再来。”

    他把“来”字的尾音拖长,目光早已瞥住了女子头上的银簪。

    “滚开,小骗子,又想占我家妹妹便宜!”

    求卦的女子正要解下发簪,斜地里风风火火,冲来一膀大腰圆的肥胖女子,身上肥肉龙蛇摇摆,步步地动山摇,震得算命郎的摊子巅颤不已。

    “此卦不取你分毫,实乃大凶之兆啊,小生告辞!”

    算命郎拉住摊子上那块蓝布的两端一卷,收摊飞也似的跑了出去,连桌子也不要了。

    “哼,算你跑得快,老娘见你一次揍你一次,臭算命的!”

    那胖女子眼看算命郎跑远,站在逍遥散人的字画摊摊前双手叉腰,骂骂咧咧。

    “有趣有趣,堂堂玄天宗的圣子,竟然如此狼狈。”

    字画摊后,正与逍遥散人对弈的中年秀才笑意盎然。

    “张兄小心,我已占尽先机。”

    满头白发的逍遥散人一脸淡笑,将手中白子往棋盘中一按。

    “知了,知了。”中年秀才抚着短须思索。

    他的女儿,那小知了提着一白瓷壶走来,为二人身前的茶杯续上热茶。

    “老爷爷,你背上卷起来的那幅字画可否解下来给我看看?”

    小知了倒完茶,指着逍遥散人背上的画筒问道,一脸的兴致勃勃。

    逍遥散人笑眯眯地盯着小知了道:“不可不可,老夫此画含江山,不可轻易示人,况且,这并非老夫之物,只是友人暂托,不得他的应允,怎可擅作主张。”

    “小气鬼,不给看就不给看,尽吹牛皮,我爹爹那伞可以遮天,莫非你这画比我爹爹的伞还厉害不成,你且说说你那友人是何方神圣,敢说比我罗浮宫第一剑还厉害?”

    小知了气呼呼地放下茶壶,指着逍遥散人的指点问道。

    “知了,不可无礼!”

    被中年秀才怒眼一瞪,小知了才放下自己的小指头。

    “哈哈,无妨,童言无忌。”

    逍遥散人笑呵呵的,又接着对小知了说道:“你想知道我那友人是何方神圣?不必着急,他叫张择端,你很快就会见到他。”

    “没听说过,这什么狗屁张啊择的,小气鬼,不给看就算了。”

    小知了犹自生气,站起来就往算命郎那桌子走去。

    “咦”

    突然瞥见桌上一枚竹签,抓到手上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阴阳本就混沌变,月老曾拟梁祝蝶。”

    小知了皱着眉头,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大凶啊大凶。”

    那算命郎却又跑了回来,但见知了拿着竹签,眼睛偷偷瞥了一眼知了胸前的一马平川,大失所望,摇头道:“当我没说过。”

    一把夺过知了手中的竹签,笑嘻嘻地说:“天机难测,勿沾姻缘啊。”

    “啪!”

    小知了气鼓鼓地朝桌子甩下一颗晶莹剔透的石头,瞪着算命郎道:“姑奶奶就要你为我解这一卦。”

    算命郎盯着桌子上那颗石头,喉结上下滚了滚,咽下喉咙间的口水,转作满面春风笑道:“有钱能使鬼磨,纵是神仙也枉然,解,必须解。”

    抓起那支竹签一看,眉头却深深地皱了起来,突然眼睛滴溜一转,已又是满脸灿烂,大笑道:“此乃上上之签也,小姐此生的有缘人必是万万中无一的真龙呀!”

    “哼,算是识相,赏你了。”

    小知了起手一抛,把那晶莹剔透的石头甩进算命郎怀中,喜笑颜开地跑了出去,跑到一半,忍不住从怀中拿出那日捡到的蝴蝶翅膀。

    逍遥散人和中年秀才依旧在棋盘上苦苦厮杀。

    沈师傅等人围着炉火,不敢有丝毫松懈,炉火上的棺材还是老样子,看不出什么变化。

    而官兵们则在一旁喝酒吃肉。

    南山翁自那日被中年秀才呵斥之后,再也没有来过。

    “此女竟然命中有我?看来,我此生与大凶无缘,悔也,恨也,我的大凶啊!”

    算命郎苦笑连连,脑中不断浮现着方才小知了胸前的一马平川,欲哭无泪。

    “不对不对,定是天时不对,卦象混乱,我且为自己算上一算。”

    算命郎将签筒抓到手上摇晃,揺下一支竹签,满带期许地抓起竹签一看,脸色简直比白面粥里吃了老鼠屎还难看。

    “不对不对,再来!”

    又抓起签筒摇晃,在无数次苦瓜脸中折腾后,终于垂头丧气道:“一连十六卦,卦卦皆有你,我的大凶啊!”

    “尔来此间一百年,犹见青山盘卧龙,山水郎,为兄终归晚来一步矣,倒是那和尚命好,随了郎君前去。”

    此时但见卧龙镇口走来一中年,方脸长须,白衣纹鹤,背上负有一柄剑,怀中却抱着一筒卷起来的字画,每一步都走得飘飘逸然,眼睛却盯着那石棺。

    “择端兄来了,清明上河图还你。”

    逍遥散人扭头笑道,轻轻甩肩,背上那副字画飘飘而去,被那中年人接入手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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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不良帅介绍:
系统?灵气复苏?武侠?悬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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