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政局（四）
“琮儿，你是太女，你眼中不能只有家长里短这些闲事。在你眼中，舅舅是亲人，你不愿意他受委屈。可是当你成为皇帝之后，天下万民都是你的亲人，她们受了委屈你得替她们做主。”
元琮半懂不懂，元晗摸摸她的头：“现在不懂没关系，日后夫子会教你的。”
夜里，元晗宿在长乐宫。
“朕听琮儿说，十九弟与驸马怄气跑回宫来，你帮着训斥了驸马？”
卫蕴冬愣了愣，这才想起元晗说的是什么事情。
“这种小事，琮儿怎么还跑到陛下那里说道去了。”卫蕴冬哭笑不得，“不过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十九弟有块料子，也不是多贵重，就是西边来的新鲜物什。也怪十九弟身边的人没说明白，杨驸马不明所以，把料子送给了杨家的郎君。十九弟后来想起来，找不到料子，发了好一顿脾气，这才知道是驸马做主送人了。一气之下就进宫来诉苦。臣侍是他的姐夫，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就叫了杨驸马进宫说了两句，权当给弟弟出气了。”
事情的确是小事，卫蕴冬为元庭撑腰的做法也没有什么问题。
“琮儿年纪渐长，长乐宫在内宫，距离南书房太远了，日日奔波甚是辛苦。朕让人在外宫收拾几间屋子出来，年后琦儿也该读书了，日后上南书房读书的皇女都住在那里。”
卫蕴冬知道，元晗这是不满元琮在后宫，接触的都是内帷杂事，要把她移出去。的确，太女若是日日见到的都是这些事情，对她的影响不好。
可是元琮除了随元晗南巡出了趟远门，从没离开过他身边，不舍之情涌上心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元晗坐到他身边，安抚地拍拍他的背：“琮儿现在只是搬离内宫，你想见他随时都能见。将来她长大了，还要迁去东宫，你总不能也跟着一起迁宫吧。”
卫蕴冬转身伏在元晗怀中：“道理臣侍都明白，就是心里舍不得。”
元晗圈着他，慢慢抚着他，无声的安慰。
卫蕴冬沉默了会儿，抬起头时眼眶有些红：“让陛下见笑了。琮儿身边臣侍想让霜华过去照顾一段时间，让琮儿适应适应。”
“也好。琮儿的两个伴读也会和她住在一起，让霜华一起照顾着些。都是些半大的孩子，第一次离家。”
卫蕴冬点头，又问道：“那清儿？”
元清也在南书房读书，现在年纪尚小，将来肯定还是要避嫌的。
“朕在隔壁也收拾一个院子出来，让要读书的皇子们住，待到七岁便搬回内宫。只一个清儿淘气些，朕看滢儿汐儿都是好的。清儿且让他再玩两年吧，你多带着清儿理理宫务，拘着他些。桐儿那边朕也吩咐一句。”
这件事便这么定下来了。
元序去御书房的时候，元晗正打发将作监的人出门。
“皇姐这是要修整宫室？”
元晗随口答道：“让她们收拾出两个院子来，给琮儿和她两个伴读住，离南书房也近些。你，这是想好了？”
元序点头：“臣弟考虑好了，不能因为栽了个跟头就放弃不走了，臣弟还是不甘心过平庸的日子。”
“好，有志气。那朕给你的第一个问题，好好想想之前为什么会失败。”
这个问题元序在地牢里，在回京的路上，在宫中，反反复复想了许多遍，正要脱口而出，被元晗制止了：“再仔细想想，写一篇文章出来。”
“写文章？”
“朕会让琮儿也写一篇文章，后日朕在御书房里给你们一起讲。”
元序恍恍惚惚回了宫去，满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写文章。
卫蕴冬发现，元序这两日总是往长乐宫跑，和元琮一起读书做文章。元序当年不受宠，并没有读过多少书，甚至不如元琮读书多。但他亲眼见过武帝后宫的倾轧，高丽局势的变化，眼界阅历都远超元琮。
二人有来有往，竟都写了篇没什么文法却有内容的文章出来。
她们写了两日，卫蕴冬看了两日。元琮是太女的角度，元序是后宫的角度，对卫蕴冬也有些启发，偶尔还指点两句。
到了交课业的日子，二人坐在御书房，元晗看着两人写的文章。
刚看了元琮的，还没来得及说话，青岚进来禀报：“陛下，金城公主求见，说是有点家事求陛下。”
元晗看了眼元序，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元庭脚步轻快走进来，同元晗行礼，又和元序元琮打招呼。
元晗见他眉目舒展，步履轻盈，想来是过得还不错，便调侃道：“什么家事？不会是又和驸马怄气了？”
元庭瞪大眼睛：“皇姐怎么知道了？皇姐夫明明答应我不告诉皇姐的，怎么能言而无信？”
元晗笑道：“这可不是你皇姐夫说的。”
元庭眼睛一转，立即对准了元琮：“难道是太女说的？当时可就我们几个人在场，或者是露微说的？那我可要去和皇姐夫告他一状。”
元琮被她这么一质疑，觉得不能让露微被牵连，当即行礼道：“金城舅舅莫怪，是我不小心说漏嘴了，和露微无关。夫子说，做人要坦坦荡荡，我给舅舅赔罪，还望舅舅原谅。”
她说的一本正经，元晗笑着摇摇头，元庭根本没有怪罪露微的意思，只她看不出来，认认真真赔罪。
果然，元庭不在意地摆摆手：“正好今日所求之事也要劳烦太女，太女若是答应了，这事儿便当做没发生。”
元琮学过了一诺千金，不敢轻易答应，只问道：“舅舅所求何事？”
“我家小舅子的独子刘云，不是清儿的伴读嘛。皇姐说要让伴读都住到宫里来，云儿那孩子身子不好，常年要喝药，他爹不放心。我来求皇姐个恩典，让他带一个侍从进宫照顾着。太女若是得空，也帮着留心些。”
这也不算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元琮一口答应下来。
元晗笑着问：“前几日不还因为一块料子闹进宫里来，今日就这么体贴，来替他求恩典了？”
第二百七十章 政局（五）
元庭笑着答：“前些日子，为的也不是那块料子，不过是气她随意拿我的东西做人情。我若是不把这里拿捏住了，日后随意替我应下什么事情，让我进宫来求皇姐，岂不是为难？今日云儿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那妻主最是爱护弟弟，我能解决这件事，上回存下的气便也都消了。”
元晗问这话，并不是想知道元庭在后宅的情况，而是问给元序听。
当时还在宫中的三个皇子，当数元庭小心思最多。元序若是能学去些，在高丽王的后宫中也好过些。
卫蕴冬跟在卫弗身边，学的多是些政治眼光，论起后宅的阴私之事，也不甚精通。只能靠元序自己领悟了。
元庭得了元晗的首肯，又如同蝴蝶一般飞走了。
元晗问元序：“十九弟的话，你听懂了吗？”
元序若有所思：“十九弟有皇姐撑腰，在杨家发些小脾气不甚要紧，还可以给自己立威，让她们知道什么是不能做的。现在又主动卖个人情，把之前的隔阂圆回来。我若是嫁到高丽，要能为自己立威，也能为妻主解忧，即便有什么不快，也很快便消弭。我之前嫁给三王女，既笼络不住妻主的心，自己又立不起来，这也是失败的原因之一。”
元晗点头：“高丽王和杨驸马还不一样。杨驸马为人温和不计较小事，她在意的是家人朋友。只要不犯到她的底线，即便被皇后训斥，被夫郎拿来立威，心中也不记恨。高丽王不同。她心思敏感多疑，又好面子。你若是要在高丽王宫立威，万不可学十九。”
元序点头，表示受教了。
“前几日琮儿说了，高丽现在的情况，内忧外患。南面的百济联合了扶桑，对高丽是威胁。但是高丽目前没有能力与百济正面抗衡，怎么破局？”
“高丽内部发展生产，休养生息以图来日。”
这样的说法不能算错，但是太规矩了。
元晗笑道：“最近看了不少书？”
元序有些不好意思：“听说贤君宫中藏书甚多，便厚着脸皮去借了几本书来看。”
“读书一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这样说也不错，圣贤教导都是这样的。但休养生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百济不可能坐视高丽强大起来的，必然会趁火打劫，你又待如何？”
元序面色茫然，元晗不为难他：“百济与新罗之间，还有一个伽倻，伽倻同百济扶桑交好，与新罗时有摩擦。这样的情况下，远交近攻就不合适了。高丽最好的做法，搅浑南部三国的水，让她们互相猜疑忌惮，为高丽赢得时间。”
元序突然问：“若是高丽向大周求助，皇姐要什么条件？”
元晗“哈哈”一笑：“朕对高丽和沈州长州交界的四郡十分感兴趣。”
“倘若臣弟以四郡为条件，请求皇姐出兵相助高丽，皇姐会答应吗？”
元晗笑得更加开怀：“这么说，朕对整个高丽都有兴趣，只要代价足够，大周的军队可以去任何地方。”
元序接收到了太多的讯息，一时回不过神来，告退回宫慢慢整理思路。
待他离去后，元琮有些忧心地问：“母皇，你教给舅舅这些，将来若是高丽坐大，威胁到大周该如何是好？”
元晗摸了摸她的头：“你能想到这些，进步很大了。朕刚才说，伽倻和百济交好，与新罗时有摩擦，但地理位置决定了高丽不适合远交近攻。”
元琮点头，依旧不解。
“高丽不适合远交近攻，但是大周可以啊。无论是联合新罗还是百济，暗中蚕食高丽。高丽若是向大周求助，必然要付出代价，一明一暗轮番削弱之下，她们无法成为大周的威胁。另外，伽倻也是可以着力的对象。她现在与百济交好，与大周隔海，还有个新罗。若是给她壮大的机会，它她还会遵守与百济的盟约吗？”
见元琮仍是懵懂，元晗从书阁中抽出一幅舆图。
“高丽在北，与大周接壤，下半部分依次是百济、伽倻和新罗。高丽国土最大，新罗百济次之，伽倻最小。大周相助伽倻，在两国之间生存下去。同时暗中帮助新罗和百济对抗高丽，她们无法形成统一的王朝，就只能把精力放在内部，无论谁都没办法威胁大周。”
元琮半懂不懂，元晗笑着比喻：“高丽和南面三国，就像是一个人。一个人若是身体不好，就只会安安静静养病，不会去外面惹是生非。只有当她身强体壮的时候，才回去想着欺负别人。”
元琮点点头：“就像皇兄，病了的时候就苦着脸喝药，棠父君和宫侍们也轻省些。”
元晗听了她的类比，忍俊不禁。元清今年五岁了，精力更旺盛，破坏力也更强。除了怕课业做不好被崔雅打手心，简直是无法无天，连张疏桐都管不了他，经常被气得黑了脸。
每每惹了祸，便自己躲起来，让刘云去面对张疏桐。刘云生的瓷娃娃一般，身子又弱，被他软软糯糯又十分自责愧疚的眼神一看，听他认认真真认错道歉，张疏桐什么火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怜爱之心。元清也就躲过了责罚。
不仅是张疏桐，连卫蕴冬甚至是元晗，都被他用这一招对付过，同龄的元琮更是重点打击对象。
正说着，青岚面带同情地进来：“太女殿下，刘公子在外面，说是替大皇子来道歉。”
元琮表情一僵。
元晗难得看了乐子，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刘云规规矩矩行礼，带着十足诚恳的歉意道：“太女殿下，大皇子方才见到将作监做的一只木头小鸟，一时好奇拿着把玩，不小心弄坏了鸟嘴。将作监说是太女殿下让做的，大皇子让我来替他道歉。”
元琮面色扭曲了一下，但是刘云琉璃一般的眼中满含歉意和期望，元琮深吸一口气：“无碍，那本就是送给皇兄的生辰礼，他既然看见了，就当是我提前送他了。”
刘云再次行礼：“多谢太女殿下。”
第二百七十一章 重逢
南书房外的院子很快就修整好了，元琮选了个日子正式搬过去，她的两个伴读分住在院子的两间厢房中。这里的条件比起长乐宫艰苦不少，几人身边都只能带一个书童。
元晗亲自去院子里看了看，虽然狭小简陋了些，也还过得去。元清的院子和元琮比邻而居，元晗知道元清娇养惯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这样的生活。
刚迈进院门，只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称赞：“这个真好吃，我上回去苏州时下大雨，母皇没空带我们出去，我都没吃到。”
刘云骄傲道：“我爹爹就是苏州人，他做的可好吃了。”
“舅舅以后还能做给我吃吗？”
元晗心中一动，果然，杨崇的声音带着笑意：“殿下喜欢吃，以后云儿回家我都让他带些来。”
元清和刘云因着张疏柳和元庭的关系，算是个七弯八绕的亲戚，他跟着刘云叫杨素素姑姑，又不知顺着谁唤杨崇舅舅。
元晗正想退出去，听见元清说：“我分一点给太女妹妹去。”
这孩子说风就是雨，不等元晗出门，就跑了出来。
“母皇！你怎么来了？”
屋里的人被他这么一叫，也都出了门来。元晗只好停住：“朕来看看你们院子，有没有住的不习惯的地方。”
身后的刘云和杨崇都向她行礼。元晗摆摆手，示意他们免礼。
元清捧着碟子，献宝似的捧给她：“母皇，这是云弟弟的爹爹做的马蹄糕，你要不要尝尝？”
元晗拿起一块尝了尝，笑着看了杨崇：“嗯，好吃。”
元清又抱着盘子拉着刘云跑走了：“我去给太女妹妹送点。”
院子里只剩下元晗和杨崇。二人都是沉默。没想到数年之后的重逢，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元晗将吃剩下的半块马蹄糕放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我都不知道你还会这个。”
杨崇微微低下头，肩膀紧绷，不敢与她直视：“云儿爱吃而已。”
元晗想问问他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可是她即便不主动了解，还是会多少得到一些他的消息。元晗知道他还住在杨茵的别院里，但是也经常住在杨府。知道杨业因为刘霞的原因，对那些明里暗里的提亲慎之又慎，全都拒绝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
“云儿乖巧可爱，宫里的人都很喜欢他，你不必担心。”
说起孩子，杨崇叹了口气：“云儿小时候撞到过头，说话行动都不太利索，这两年才渐渐好转。说起来，还要谢谢大皇子殿下。”
元晗失笑：“清儿顽劣，有云儿在身边之后，也学着照顾人了，该是我谢谢你。”
杨崇抬头看她，几年过去，她愈发威仪天成，耀眼夺目。是了，她是皇帝，开武举平内乱，明正律法开凿运河，桩桩件件都是为百姓称颂的事情，她怎么会过得不好。
聊完了孩子，气氛又陷入沉默。
“一会儿让青岚给你一块牌子，若是不放心云儿，便进宫来看看他。”
杨崇忙行礼谢恩。
元晗虚扶他一把：“崇儿，你我之间没必要循这些虚礼。”
杨崇咬了咬嘴唇，将差点脱口而出的“悦姐姐”三个字咽了回去：“礼不可废。”
元晗顿时僵住。
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元清又端着空盘子风风火火跑了回来：“舅舅，太女妹妹和崔姐姐秦姐姐都说好吃，让我替她们转达谢意。”
杨崇笑道：“不敢当太女殿下的谢。”
元清摇着元晗的手：“母皇，云弟弟从来没离开家人过，你给舅舅一块牌子，让他能进宫看云弟弟好不好？”
元晗捏了捏他的鼻子：“好，依你。”
这样的小事，也要报给卫蕴冬知道。他不过是一笑，并没有放在心上。以元清和刘云的关系，给一块牌子也不算什么。
杨崇拿了牌子，却并不频繁进宫，进宫了也只在南书房边的院子里看看刘云。元晗忙于政务，除了一次偶然相遇，其余都是听元清念叨时提起，或者吃到元清送来的苏式点心时。待刘云适应了宫中的环境，杨崇便再也不进宫来了。
元晗不免叹息。
而卫蕴冬病了的消息，彻底打散了元晗这一点微妙的心情。
“怎么就病了？”元晗坐在卫蕴冬的帐幔之外，“太医怎么说？”
卫蕴冬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太医只说是忧思过度，调养几日就好了。”
“冬儿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卫蕴冬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哽咽：“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父亲写信来，说母亲近日来身体不好，不免多想了些。”
元晗宽慰道：“朕派个太医去建阳，不会是什么大问题，你放宽心。”
卫蕴冬低低“嗯”了一声：“臣侍就不送陛下了，免得过了病气。”
元晗同卫蕴冬成婚以来，她从没有这样生硬地说过话。元晗感觉奇怪，却又找不出原因。
她不免想到杨崇。且不说卫蕴冬怎么知晓她和杨崇的过去的，这段时间她们只见了两次，一点逾矩的事情都没有，怎么会忧思成疾？
元晗离开后，素锦弄月挂起帐幔，露出卫蕴冬泪流满面的脸。
“主子怎么不和陛下说明白？以陛下对主子的重视，定然会做些什么弥补的，主子总不能听了那小蹄子的一面之辞。”
卫蕴冬摇摇头。正因为这件事环环相扣逻辑严密，也符合元晗的性格脾气，所以他毫无怀疑就信了。
“他对我有所求，便有把柄握在我手中。日子还要过下去，这时候和陛下闹起来，没有好处。”
弄月也跟着抹眼泪：“陛下心中是江山万里，这些小事上难免有疏忽。主子在意这些，只会苦了自己。”
卫蕴冬冷笑：“放心吧，我不会一蹶不振。还有琮儿，还有卫家，我不能倒下。她心里没有情情爱爱，所有的东西在江山面前都得放在一边。”
说到最后，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仿佛这样才能从那打击性的消息中，重新站起来。
第二百七十二章 嫁妆
卫蕴冬病了些日子，很快就痊愈重新理事。元序跟着元晗学习处理政事，也是收获颇多。
天气渐凉，高丽王一行人也出发，乘船前往大周。既然决定许嫁，嫁妆还要商议。
元晗带了元序一起，在长乐宫与卫蕴冬商议嫁妆的事情。
卫蕴冬笑道：“十九弟此番再嫁高丽，却是王后之位，嫁妆比之上次，更是要丰厚几分。”
“皇姐夫，臣弟想，金玉之器无需太多，倒是经史子集医经药典营造工技这些，利于教化的典籍，想多带一些。”
卫蕴冬脸上的笑容逐渐落下来，转脸看向元晗：“陛下，这……”
元哈看向元序：“说说你有什么想法。”
“这几年高丽派来大周的生员，回去之后并没有得到重用，以致于愿意作为生员的学子越来越少。臣弟想，将来在科举中加入经史科，用以筛选人才。若是没有书籍，朝堂只能被有能力来大周当生员的高丽贵族把控。臣弟在高丽没有根基，只能提拔寒门来巩固地位。”
元晗沉吟：“大周可以开放科举让高丽生员参加，若是能中举，也算是有才学，可堪重用。这个朕会和高丽王提起，你不要多言，免得引起她的猜忌。朕让工部和将作监选一百名工匠，充作你的陪嫁。其余的朕要和高丽王谈，有些东西想要，是要付出代价的。”
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元序告辞离开，卫蕴冬有些担忧：“陛下，这些东西都给了高丽真的好吗？”
元晗笑道：“该担心的是高丽。日后高丽学子人人读的都是四书五经，以考中大周科举为荣，还有什么异心？”
卫蕴冬很快想明白，不由心中惊骇。若真是这样，高丽即便不是大周的附属，又与附属何异？卫蕴冬努力压下心中升起的那一丝防备和不安。
自从知晓了卫弗死因的真相，他对于元晗再不能全心相待，总要深思一番她做法的深意，越想越是心惊。
卫蕴冬连忙岔开话题：“还有件喜事要恭喜陛下呢。延和宫的温宝林，今儿查出来有了身孕，刚刚一个月。”
温若黎是今年新进宫的四位君侍之一。选秀时元晗忙于高丽的政变，全权交由卫蕴冬处理。这四人出身都不高，但样貌性情都是温婉和顺。四人之中，温若黎算是最得宠的一个，现在有了身孕也不让人惊讶。
元晗点点头：“辛苦你照看着些，份位也晋一级吧。”
卫蕴冬表示明白，又接着提起另一件事：“陛下身边的云岫，自元年起便跟着陛下。之前年岁尚小，今年也到了年纪了。臣侍多嘴提一句，陛下是打算将他收入后宫，还是等年岁到了放出宫去？若是收入后宫，便和温美人一起办了晋封。”
云岫今年十五岁，和新入宫的温若黎几人一般大。元晗这几年对云岫的包容宠溺，旁人看在眼中，都知道他将来肯定要入后宫的。可云岫日渐长大，元晗却迟迟没有动静。
一时间，各种猜测四起。
元晗想起前些日子，云岫摔了腿，默默掉眼泪的样子，竟又与杨崇在京兆府大堂上低头垂泪的情形像了个十分。因着这些，想将他放出宫去的心思，动摇了起来。
他出宫去，会不会同杨崇一样，被妻家欺负？于是破天荒开口询问：“留在朕身边好不好？”
云岫点点头又摇摇头，让元晗一颗心起起落落，才听他说道：“我想在陛下身边，想天天都见到陛下。进了后宫是不是就只能等陛下来看我了？”
他脸上还挂着泪珠，我见犹怜的样子，元晗不禁放软了语气道：“那你还是想留在御前当个宫侍？”
云岫只是用湿漉漉的的眼神看着她，不说话。
“罢了，”元晗叹口气，“那你就留在御前吧。”
现在卫蕴冬又提起这件事，元晗推拒道：“云岫便算了吧。”
卫蕴冬摸不准她的心思。明明对云岫宠爱有加，却又不收入后宫。既然元晗这么吩咐，他照做就是了。
元晗从长乐宫出来，召了崔致来问话。
“朕听说杨茵在高丽几个月，搞了个书院出来？”
杨茵作为使臣往来大周和高丽，此次随高丽王仪仗一同返回，着实在高丽待了半年多。
“杨茵写了折子送回来，说高丽王对于大周十分感兴趣，经常召她陪伴左右，了解大周的风物。后来她就联合几个高丽从大周回去的生员，搞了一个书院，不仅为高丽王和朝臣们讲史，也为高丽的学子们讲学。”
杨茵这个书院误打误撞办起来，元晗也是从中受到了启发。既然已经有了这个书院，元序又会带大量的经史子集作为陪嫁，索性就利用起来。
“朕准备选一些有才学的人，派遣到高丽去，传教四书五经，夫子可有什么人选推荐？”
崔致一听就明白元晗的意图，想了想道：“若是派大儒前去，没有必要。臣看，仍旧以杨茵为首，她对高丽的情况最为熟悉。这样一来，也不方便派年资高的人去。不若就从各士族里选，再添上几位今年的新科进士，让年轻人也锻炼锻炼。”
这个法子倒是不错。
“那就劳烦夫子替朕在士族中透点口风，若是有主动去的，都报到你那里，朕也好心中有个数。才学不是最要紧的，人品端方才是头等条件。”
对于世家女而言，派遣去高丽讲学，是好事也有风险。好在能快速积攒资历，风险是若不能出彩，白白出去吃了苦还没有收益。所以元晗要看到各士族报上来的人选，便知她们对这件事的态度，也好安排后续事宜。
派去讲学的人，品性也十分重要，甚至在才学之上。常年远在他乡，若是品性不佳，向高丽透露出一星半点重要的事情，甚至是犯下叛国的罪行，可不是小事。
崔致脑中迅速捋清这件事的关窍，也知道元晗让各家把人选都报到她这里来，存了让她把关的心思。心中清明，便有了章程。
第二百七十三章 讲学
不出几日，各家都得到了崔致的消息，连尚在建阳的卫家都收到了京城的信。
卫家三年丁忧期满，京中迟迟没有起复的消息。正犹豫不知是是元晗另有安排，安静等着，还是让卫蕴冬在元晗面前提一句时，崔致的书信送到了建阳。
卫家这一辈五个女儿，只有卫执芸和卫执茗考中了进士，卫执萍有功名在身，剩下两个还是白身。
众人传阅了崔致的信，卫执芸看着卫传道：“母亲，我去。”
卫执茗立刻反对：“不行，大姐，你要留在卫家，我去合适。”
卫弗死后，卫家现任的家主是卫传。可她自知没什么能力，卫家的决定多由卫执芸做主，所以才有了卫执茗说的，她要坐镇卫家不能远离。
“崔相信中说了，派遣的使团以杨茵为首。大姐不论出身资历都高过杨茵，反倒不合适。”
卫传也赞同：“茗儿说的有道理。你若是在使团中，杨茵若是顾及你，她不好做事。若是寻常对你，你不好做事，还会惹来猜测。茗儿却是正好。她虽然比杨茵早一科，但也没什么资历。”
卫执芸皱眉：“我是担心陛下对我们另有安排，我们若是贸然参与使团一事，恐怕会打乱陛下的计划。”
“大姐，陛下兴许就是在等我们表态呢。我空有一个进士的功名，还有卫家的家世，其余一无所有。陛下即便有安排，也是对你的。又或许对我的安排，就是跟着使团去高丽呢。”
卫执芸一时无法反驳。
“崔家去的是一位旁支的小姐，也能看出崔家的态度，要以杨茵为首。所以还是我去最合适。”卫执茗最后再加一把火。
卫执芸沉吟：“先去信一封给崔相，言明咱们的思量。陛下让她给士族传信，而不是直接下旨，也是存了灵活调整的意思。若是情况有变，在换人也来得及。”
相比于卫家在祖籍丁忧的消息不畅，赵家定居京城，各种小道消息知晓得更多。
“荣安公主二嫁高丽，基本上是定下来了，只等高丽王进京求娶。听说陛下选了许多匠人、医官陪嫁，还有大量的典籍。现在要派遣讲学的使团，所图非小。”赵风向赵晋说着得到的消息。
赵晋皱眉：“陛下如此重视，论理，应当是让嘉儿去的。可是她和杨茵，这几年虽然不再剑拔弩张，可心里依旧是芥蒂深重。此番以杨茵为首，远在异国，她恐怕要吃亏。”
赵南嘉这几年性子沉稳了些，但依旧书生气十足。赵晋担心她在外会吃亏，赵风更担心她坏了元晗的计划，连累赵家。
“那让惜文去？”
赵惜文也是赵家的旁支，但是比起崔家那位旁支的小姐，还差的远。
“惜文这次只在二榜挂了个末尾，学问上恐怕有些不够看。”
“学问倒是没有品性重要。”赵风解释，“听崔相的意思，陛下更看中的是人品。惜文虽然学问上弱了些，但难得的是心性坚定，人又比嘉儿灵活懂变通。她若是愿意，再合适不过了。”
一时间，各士族因着派遣讲学人选一事，书信往来频繁了许多。
高丽王的仪仗在沿途各驿馆和杨茵的指引下，见识到了大周的地大物博人文风物。姜和信眼见着高丽王对于大周的向往日渐浓郁，心中的不安也日渐加剧。
老高丽王虽然派遣生员入大周，也只是学习大周的文化，并不如新王这般狂热。因此，姜和信对于总在高丽王耳边述说大周风光的杨茵，愈发排斥。
杨茵对于姜和信的态度一清二楚。高丽王原本就对她心存不满，杨茵每每被姜和信针对，总是示弱，更是激起了高丽王的反感。姜和信越是反对，高丽王就越亲近大周。杨茵甚至想，将来在姜和信落败之时，扶她一把。
一路走走看看，仪仗直到腊月，才进了京城。
景成四年十二月初六日，元晗设宴款待高丽王一行人。席间，高丽王向元晗求娶归朝的荣安公主。元晗欣然许嫁。
高丽以北部玄郡、乐郡为聘礼，建公主府，划入大周版图，以慰公主思乡之苦。皇帝感念高丽王诚意，以金玉饰物数十车、锦缎布匹上百匹、经卷书籍三百卷、匠人医卜御厨等百余人、器具以及作物种子若干作为陪嫁。另有大周青年才俊组成的派遣使团，前往高丽讲学交流。
一场宴毕，双方都十分满意。不过，满意的人中，不包括姜和信。
姜和信回到驿馆，气的又差点掀了桌子。碍于这是在大周，被元晗拿到把柄借机发难，又生生忍了回去。
“王上欲以玄、乐二郡作为聘礼，事先为何不与臣商议？”
高丽王道：“玄、乐二郡没有地势之便，又没有大的产出，以此来换取大周的诗文、史书、医典、历法，何乐而不为？”
姜和信气急：“二郡再如何贫瘠，那也是高丽的领土，随意割让，岂不是给新罗百济她们软弱的印象？！”
高丽王冷笑：“母王将权柄授予三王姐，又发动政变才得以收回，高丽被百济趁乱占去的开郡，那才是丰饶富庶之地。百济背靠扶桑，我高丽若是没有强力的盟友，何时能收回开郡？孤百年之后有和脸面去面对母王？”
“你忌惮百济？大周难道不是更应该防备的？”姜和信罕见的失了风度，“荣安公主在三王女身边做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他成了高丽的王后，你们姓金的，迟早要改姓了元。”
“姜和信！”高丽王怒斥，“孤对你宽容，是念在先王的面子上，容不得你如此放肆！事事如了你的意，恐怕高丽要先姓了姜。”
这是在赤裸裸斥责她狼子野心了。新王与辅政大臣之间，第一次明面上的交锋，以姜和信终究地位有别，而败下阵来。
沉默了许久，姜和信似疲惫不堪：“是臣失礼了，请王上恕罪。”
金永英第一次借着大周的力量，在同姜和信的斗争中占了上风，更加坚定了选择大周作为盟友的心思。
第二百七十四章 危机（一）
高丽王在京中暂时住下来，婚期定在来年二月初，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元晗忙着封笔前的政务，青岚进来禀报：“陛下，方才高丽王进宫，请走了荣安公主。”
元晗抬头：“可说了去做什么？”
“说是杨大人在府中摆了消寒宴，还有金城公主和驸马作陪。”
新婚夫妻婚前不能单独见面，但若有亲人作陪，借着宴席远远瞧上一面也是常见的。何况元序和高丽王，也不同于一般的新婚夫妻，由她们去吧。
杨茵本就和高丽王相熟，在高丽已经私下有过许多往来。如今到了大周，又与姜和信撕破了脸，这样的交往便被放到了明面上。
杨府之中，杨业并不是很赞同杨茵在高丽这潭水中牵扯太多。高丽王即便再亲近大周，毕竟是异族。一个不慎，便会背上叛国的罪名。因此，杨茵的消寒宴，杨业只来露了个面。
喝过第一杯消寒酒，聊了些风花雪月，杨素素和元庭还有张疏柳借故离开，把大厅留给三人。
话题逐渐聊到政事，金永英将酒杯重重顿在桌面上：“当初母王选中孤的时候，是姜和信向母王进言，说孤性情宽和，是个守成之主。呵，什么守成之主，不过是觉得孤好摆布罢了。自孤即位后，政事上全都由她把控，孤说的话所有人都当做耳边风，孤就是个傀儡，傀儡。”
杨茵微笑：“王上即位不久，众臣都不知道王上的才能。王上与公主完婚后，能收复开郡，必然会民心大振，姜大人也不能掩盖王上的功绩。”
金永英又饮了一杯：“对，孤如果能挫了百济的锐气，从姜和信手中夺回王族的威望，她便不足为虑。”
杨茵却又欲言又止。
金永英问：“甫之这是何故？孤引你为知己，你却有什么不能明言的？”
杨茵起身一礼：“人道旁观者清，茵本是外臣，得王上看重，有几句逆耳忠言，不得不说。”
金永英正色道：“孤虽不及先祖义恭王，但也不是听不得劝谏的人。”
杨茵又行一礼：“姜大人得先王倚重，不是没有道理。姜大人满腹诗书，年轻时也曾在大周求学。撇开人品野心不提，一些政见是可以采纳的。王上现在既然不能与姜大人争锋，何不授她以权柄，迷惑她的心志，让她对王上放松警惕，待她露出马脚，再以雷霆之势镇压？”
金永英皱眉：“她若是坐大，孤又要如何镇压？”
元序笑着看向她：“我既得王上不弃，自然要为王上分忧。大周是我的娘家，王上是陛下的弟妹，也就是一家人。皇姐最是爱护家人，不可能坐视不理。何况，我在高丽数年，也不是一无所有，愿为王上驱策。”
金永英大为感动，举杯与二人相碰：“能得到甫之这样的能臣，还有公主这样的贤夫，是孤之幸。”
三人碰杯，一饮而尽。
元序回宫，将宴上的事情同元晗说。元晗笑道：“金永英是个能屈能伸的，她现在急于对付姜和信，要借助你们，这才把话说得完满。你且看她如何对待三王女的便知晓了。”
元序点头：“杨大人也提醒我了。”
“杨茵在杨家算是个异类，城府颇深，连杨业都远不及之。对付姜和信这件事情上，你们的目标是相同的，你可以多和她商议，但也不得不防。”
元序担忧道：“那皇姐把这样的人放在高丽王身边，若是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元晗笑着放下笔：“大周不是纸糊的，朕也不是吃白饭的。杨茵是个好用的人才，朕说一分，她能把事情做到三分。高丽相隔太远，需要个灵活变通的人主持大局。这点御人之术朕都没有，那朝中岂不都是庸才？”
元序连忙解释：“臣弟不是这个意思。”
元晗摆摆手：“朕知道你的心意，无碍。这几日，金永英若是设宴，你便去赴宴，不必担心太多。过几日朕要宴请高丽王一行人，你同你姐夫多学学看看，宫务这些事也不要落下了。”
景成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小年，元晗封了朱笔，进入年假。
同日，撷芳宫昭仪卫氏诞下了景成帝第六女元琅，晋封丽君。
卫莞景成元年入宫，四年的时间由从四品的贵人晋升为从一品的君位，更重要的是，她有了元琅，有了与卫蕴冬和元琮一争的能力。
撷芳宫上下欢天喜地，与之相对的，是长乐宫的沉默。自卫蕴冬病了起，就有些什么变得不一样了。但看他日常行事，与往常无异。
素锦私下抱怨：“撷芳宫不过是得了位皇女，宫里的人都成什么样子了。太女得陛下欢心，地位稳着呢，怎么也轮不到六皇女。”
弄月白了他一眼：“主子本就心堵，你还在这里添乱。太女占了嫡又占了长，地位稳不稳哪里用你说。有这心思不如想着怎么劝劝主子。”
素锦忿忿道：“我若是知道那小蹄子来宫里要说这些，我当时就是死，也要拦在门前，不可能让他踏进长乐宫半步。”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素锦，弄月，”卫蕴冬撩开帘帐，“今儿小年，南书房也放了假，你们随本宫一起去接琮儿回来。”
二人对视一眼，行礼应是。
南书房里，元清正托着腮和刘云诉苦。
“舅舅是不是要来接你？太女妹妹也有父后来接，就我没人管。”
元琮带着一身风雪推门进来：“皇兄若不是前日惹棠父君生了好大的气，棠父君会不来接你？”
元清撅嘴。
刘云安慰道：“我爹爹一会儿会带好吃的糖糕来，大皇子不要难过了。”
听见“糖糕”，元清又开心起来：“舅舅做的糖糕，母皇都说好吃。我一会儿带着糖糕去给父君认错，他就不生气啦。”
南书房外，卫蕴冬与杨崇正好遇上。
“臣夫参见皇后。”
卫蕴冬抬眼看他。
杨崇衣着普通，身上并无钗环装点。脸上不施脂粉，面色唇色都有些惨淡。素白的脸围在狐毛斗篷下，却显出眉目间的温柔来。
第二百七十五章 危机（二）
“杨郎君是来接刘小公子吗？”
“正是。”
“本宫听清儿说，杨郎君做的糕点，连陛下都赞不绝口。”
“皇后过誉了。不过是给小孩子吃的小食。”
“不知杨郎君有没有什么秘方？”
卫蕴冬一副要和他聊些小吃食的架势。
杨崇不解。皇后若是有心，随意召个御厨去问话，哪个都比他经验丰富。何况此情此景，也不适合这样闲聊。但皇后问话，又不得不答。
二人正聊着，金永英从远处走来。
“小王见过皇后。”
金永英向卫蕴冬行外臣礼。卫蕴冬回了一礼，杨崇也向她行礼。
“高丽王是来求见陛下的吗？”
金永英笑道：“不瞒皇后，小王想设宴邀请公主赏梅，向陛下求个恩准。”
卫蕴冬调侃：“公主前些日子才赞了梅景，高丽王有心了。”又转而向杨崇道，“杨郎君去接小公子，不如和本宫一路过去。”
杨崇行礼：“多谢皇后。”
二人与金永英作别，一行人朝着南书房而去。
金永英若有所思：“方才那位郎君姓杨？”
领路的宫人道：“正是。杨郎君是杨茵大人的亲弟弟，他的小公子是大皇子的伴读。现下南书房放假，杨郎君想来是接小公子回家的。”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他竟然是杨茵的弟弟。
“哦？竟从未听杨茵提过她还有个弟弟。”
宫人叹了口气：“杨郎君命不太好，妻主贪图杨家的富贵，竟是瞒下了家中有正夫嫡女的情况，停夫再娶。后来杨郎君同妻主和离，据说杨大人为了给弟弟出气，差点打死杨郎君的妻主，都上了京兆府大堂，陛下亲自审的案。”
“那她们姐弟感情应该很好吧。”
“这奴婢就不知了。不过杨大人差点为了杨郎君杀人，感情应该是极好的。”
金永英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知想了些什么。
杨崇回到家中，接到了杨茵递来的帖子。
“高丽王设宴，邀请我做什么？”
杨茵也不解道：“说是今日在皇后身边见到了你，才知道你是我的弟弟。这次设宴，素素和金城公主也去。你就权当散心罢了，到时候你和金城公主一处，总不会有了错处。”
以高丽王地位，杨茵都不能随意拒了她的邀约，更何况杨崇？
宴席设在城郊一处庄园里。杨崇多年不曾赴宴，平日里也没有社交，全部心思都在刘云身上，钗环衣物一应没有。还是元庭把自己新做的冬衣挑了几件送给杨崇。
赴宴的那日，张疏柳和元庭一起帮着杨崇收拾了一番。不知是谁的巧手，不过是薄施脂粉，让杨崇的温柔之色尽显，如同一汪泉水，看着就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
杨素素笑道：“早些年崇儿藏我的书，涂坏我的课业，害我被夫子骂。那时候我如何也想不到崇儿还有如此温柔端庄的一面。”
杨茵也不禁一笑：“人都会变的，那时候你还偷偷骂我，在我的书箱里放虫子呢。”
元庭好奇问：“妻主还会欺负人呢？”
杨素素面色一红：“大姐！”
杨茵伸手扶了张疏柳，送他上马车：“好了好了，走吧。”
到了城郊，才知道高丽王这次宴请的人不少，派遣使团主要的成员都到了。杨茵一行人与高丽王这个主人打招呼。
金永英同她们寒暄完，笑着看向杨崇：“这位便是杨郎君吧。前几日在宫中偶遇，孤就感叹这是谁家的公子，如此端庄动人，原来是甫之的弟弟。”
杨崇福身行礼：“王上过誉了。”
金永英不再多话，有侍从领了她们进门。来的人多，就分了女席和男席。杨崇随着张疏柳和元庭去了偏厅，杨茵杨素素进了正厅。
杨茵是派遣使团之首，虽然还没有正式的旨意下来，但众人心知肚明。她一进去，众人都起身招呼。杨茵一一回礼。
最后进来的是金永英与姜和信。
杨茵笑笑，金永英果然放得下身段，主动向姜和信示好。
席间倒是没有聊什么政见，只是文人间的诗文会友，连元序都在男席，和家眷们在一起。席间也没有出任何问题，让杨茵提着的心放了下去。
看来是她多虑了。
回城之时，元序的马车在睦礼坊门前停下。
元序隐隐察觉到，金永英对于杨崇，似乎有些不一样。但论起样貌才气，杨崇样样都不出众。除了有杨茵这样一个姐姐，对于高丽王没有任何吸引力。即便杨家在大周，隐隐可以跻身一流士族，这样的出身对于遥远的高丽也没有任何助力。
难道是杨茵想将弟弟送进高丽王的后宫？
这个猜测一冒头，就被元序推翻了。杨家的根在大周，何必把人送到高丽，来破坏与自己的同盟？
这件事处处都透着诡异。
那要不要提醒杨茵？
元序正暗自纠结，杨茵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公主？”
元序撩起车帘。
“公主停留在此，可是有话与臣说？”
元序思量再三，还是决定静观其变。若是杨茵或者杨家有什么不妥，现在也不便打草惊蛇。
“不是什么大事。高丽王向姜和信示好，二人若是联手，恐怕我们的日子会很难过。”
杨茵知道元序在担心什么。金永英忌惮姜和信，但是并不傻。现在二人面上和解，势必要对姜和信的话听信几分。姜和信素来又防备大周，二人想做些什么，会束手束脚。
“公主不用担心。高丽王不会放任姜和信。而我们，在高丽毫无根基，是最好的制衡姜和信的人。”
元序点头。道理他也知道，不过是临时拿过来作为理由说一嘴而已。
“既如此，日后还要仰仗杨大人了。”
杨茵行礼：“不敢当。臣不过是为了大周。”
两辆马车错身而过，元序依旧思虑重重。杨茵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终究是没有往别处想，只当元序是担忧斗不过姜和信，日后会过的艰难。
“大姐，怎么了？”杨素素探头问。
“没事，同公主说了几句话。”
第二百七十六章 危机（三）
元晗宴请高丽王一行人的时间，定在景成五年正月初八。
邀请赴宴的人，和年前高丽王的赏梅宴几乎没有差别，正式向高丽王介绍了派遣使团的成员。
气氛融洽，众人和乐，直到金永英离席：“陛下，小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元晗笑道：“高丽王请讲。”
金永英行礼道：“小王听闻，中原古礼之中，有媵婚一说。”
元晗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千余年前，身份高贵的男子出嫁，会兄弟同嫁，同嫁之人称为媵。这样的习俗，早就没落了，甚至知道的人都不多，金永英怎么知道的？这时候提出来是想做什么？宫里已经没有适龄的男子可以作为元序的媵男，她又看上了谁？
元晗突然呼吸一窒。元序没有弟弟，但是有外甥。媵婚除了兄弟同嫁，舅甥同嫁也是可以的。元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元清。元清才五岁多，连男女大防的年纪都不到。
金永英若是有这样的心思，未免也太荒唐了，而且该死。
元晗心中杀意腾腾，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高丽王想要媵陪？”
年节里的喜庆气氛还缭绕在宫里的每个角落，含光殿此时却是风雨欲来的紧张。殿里的众人都屏息凝神，想知道金永英的目的。连元序和卫蕴冬都提起了心。
关于媵制婚姻，金永英只在姜和信那里听了个一知半解，不明白元晗勃发的怒意从何而来。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金永英硬着头皮说：“小王想迎娶苏州杨氏嫡支长子为王君。”
王君是高丽后宫之中，仅次于王后的存在，份位相当于皇贵君。
卫蕴冬看向元晗。元晗震惊地握着酒杯，毫无动作地僵在原地。
嫁给她这几年，不论什么时候，哪怕登基大典上遇到刺杀，她都是不动如山。卫蕴冬从没见过她这样，震惊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慌乱。
元序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看向杨茵。不料杨茵更加失态。她直直站起，打翻了桌案上的酒杯，酒液四溢。
“我不同意！”杨茵死死盯着金永英，连敬称都忘了。
元序更加疑惑。看她的反应，不像是主动送弟弟到高丽王身边。那金永英究竟怎么会想起媵制婚姻，还要求杨崇作为媵陪？
元序的目光又扫向姜和信。她是场中为数不多神色如常的人。
若是说姜和信一力促成金永英求娶杨崇，她的确有动机。
杨崇入了金永英的后宫，在高丽，可以分化元序的势力，拉起一个可以与她对抗的阵营；在大周，可以让元晗对杨家生出猜疑，瓦解杨茵身后士族的力量。即便这件事情不成，也在皇帝那里埋下了疑心的种子。
现在看杨茵激烈反对的态度，还可以让她和金永英产生隔阂，再不能一心对付姜和信。
不愧是高丽第一能臣，一出手便是不凡。元序心里一沉。
杨茵面色阴沉似水，一副随时要上去拼命的样子。崔萱扯了扯她的袖子：“甫之，你冷静一点。”
卫执茗起身：“陛下，臣以为不妥。古礼云，‘凡诸侯嫁男，同姓媵之，异姓则否。’杨氏与公主并无亲缘，循古礼以杨氏媵之，不妥。”
姜和信也起身：“陛下，古礼虽如此说，但史书也有载，‘诸侯娶于一国，而二国媵之’，也有过异姓而媵的先例。并不像卫大人说的那般不妥。”
赵惜文反驳：“高丽王是自比诸侯国？景成元年上的称臣表已经不作数了吗？”
姜和信不慌不忙：“高丽求娶公主的诚意十足，以二郡之地作为聘礼，岂是有不臣之心的表现？”
姜和信以一敌众，颇有些舌战群儒的意思。
元晗也慢慢平静下来。刚刚听到金永英求娶杨崇的消息，元晗十分震惊。这二人根本毫无交集，怎么可能扯上关系？
震惊之后是慌乱。
杨崇天真单纯，嫁人后受了几年苦，现在住在杨家也还算舒心。张疏柳和元庭两个姐夫不难相处，母亲父亲和姐姐们也都是真心疼爱，他自己深居简出，即便有什么闲言碎语，也传不到他耳朵里去。
金永英求娶杨崇，其目的元晗细细一想便明明白白。若是让杨崇嫁过去，便是与元序与大周为敌，在各方争斗的夹缝中艰难求存。即便有杨茵这个姐姐在前朝，也不能护他周全。
于情于理，元晗都不能，也不忍让杨崇远嫁高丽。
可是现在，金永英为了拉拢杨茵，姜和信为了离间各方关系，二人来势汹汹，该如何阻止？
姜和信为官多年，是高丽官场第一人，对大周文化典籍也了解深入。崔萱几人虽然饱读诗书，在政事上还远远不敌。
几人都被辩驳得哑口无言。
金永英再向元晗行礼：“还请陛下恩准。”
元晗深吸一口气，冷声道：“高丽王求娶杨氏，可有询问过杨氏是否有婚约在身？”
杨茵猛地抬头看向元晗，金永英有些无措：“这，小王打听了，并未听说杨公子有婚约在身。”
姜和信补充道：“小臣向杨二小姐，金城公主驸马打听过，杨公子并没有定下婚约。”
杨茵握紧拳头。姜和信来大周短短时间，就摸清了杨素素心直口快的性子，绕过杨茵，套了杨素素的话去。
杨茵硬着头皮开口：“不瞒王上，小弟已有婚约在身，只是尚在议亲之中，加之时逢年节，尚未传出消息去。小妹与公主住在公主府中，对这些情况并不了解。”
元庭知道杨素素看重亲人，平日里随她住在杨府，只有年节时才回公主府小住，应对皇室的人情往来。杨茵这么说，也算合理。
姜和信却是半点不信。杨素素才是杨崇嫡亲的姐姐，虽然杨茵占了年长，却也是庶出，总不会杨素素不知道，她却知道。
“不知与杨公子议亲的是谁家的小姐？杨大人若是所言不实，便是破坏大周与高丽的交好，这样的人，”姜和信转看向元晗，“陛下，断不可成为派遣使团之首。”
第二百七十七章 危机（四）
这是让杨茵在功名与家人之间做选择了。若是要前途，就要让杨崇远嫁。若是选家人，杨茵在高丽许久的经营便毁于一旦。无论如何选择，姜和信都是最大的赢家。
除非，杨茵真的能现场找出个在和杨崇议亲的人。
杨茵也明白姜和信的目的，只觉背上冷汗涔涔，骑虎难下。脑子里飞快转过能救场的人选。
婚姻一事，一个闹不好就是结仇。杨茵不敢随意开口，只能含混道：“年节之中还未订亲，不便透露。待开春后，少不了请姜大人喝一杯水酒。”
把现在的场面应付过去，高丽王和荣安公主的婚期在二月，这段时间与杨业商议，无论如何都能给杨崇定下一们亲事。哪怕将来退亲，也好过让杨崇成为各方博弈的棋子。
姜和信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冷笑道：“是不便说，还是根本就没这个人？陛下，我王诚心求娶，杨大人却编出这一套谎言来破坏两国交好，不知是何居心。”
她这样咄咄逼人，杨茵心中冰凉一片。这个选择的问题又被姜和信丢给了元晗。是强行把杨崇嫁过去，失去杨茵甚至是杨家的忠心？还是放弃插手高丽的政局？或者是，现在替杨茵圆了这个谎，找个人来充当杨崇议亲的对象？
至此，姜和信依旧立于不败之地。
元序紧张地看向元晗。他不想让杨崇成为他的制衡之人，也不想失去杨茵这个助力。可现下场面僵持，他不知该如何选择。
“皇姐……”
元晗安抚地看了他一眼，开口时，神色已然平静，带着些许淡淡的不悦：“姜大人。”
殿中众人都不禁屏息凝神，等待最后的“判决”。卫蕴冬放在桌案之下的手，暗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杨氏的确是在与人议亲。”
“哦？”姜和信反问，“此事陛下都知晓，为何杨家的二小姐却全然不知？”
“因为与他议亲的人是朕。”
此话一出，众皆骇然。震惊的程度，不亚于元晗先前听到金永英要纳杨崇为王君时。
每三年一次的选秀，中选入宫者，只有寥寥数人，可见门槛之高。杨崇一无才名二无相貌，如何就能入了帝王的眼？
正因如此，所有人都不把这件事情想到男女之情上，只当做元晗为了保下杨茵出的下策。
连杨茵自己都震惊了。她知道杨崇和元晗的旧情，也知道此事一出，元晗要面对朝臣们怎样的压力。可元晗宁愿顶住这样的压力让他入宫，都不忍心让他远嫁。
这其中虽然有杨茵的作用在，可这样的帝王深情，让杨茵一时失语。
卫蕴冬在自己的手心里掐出了数道血印，却依旧浑然不知。
姜和信也是震惊，杨茵和杨家的地位如此之高？让皇帝宁愿纳杨崇进宫，也要保下她们？
“此事尚未提至礼部，所以并无外人知晓。杨二小姐最近不在府中，不知内情也是正常。姜大人若是不信，可让杨爱卿将朕的信物拿给你看。一只陶制的小兔子，左边的身子比右边的身子略小一些，是朕年节之时亲手做的。”
众人听闻，皆惊疑不定。小兔子这样非正式的信物，还带着如此明显的特征，寻常情况下，元晗是不会知晓的。这不像是信物，反倒是像礼物。
那便只能证明元晗说的是真的，是她亲手做了，送给杨崇的。皇帝真的看上了杨氏的嫡子，不顾他二嫁之身，要纳进宫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和信只能僵硬着表情行礼道：“是小臣唐突了，还望陛下恕罪。”
元晗并不理他，转而问金永英：“既然高丽王对我大周的古礼媵制婚姻有所了解，想来对于中原文化十分喜爱。”
金永英擦了擦头上的汗：“正是。母王对中原文化十分仰慕，小王也是如此。”
元晗笑道：“中原文化不止经史子集，中原地大物博，吃穿用度上也有许多新鲜的物什。既然高丽王如此喜爱，何不在边境处开放通商，让商人们把高丽的特色带回中原，也让高丽子民也享受到中原的便利和精美？”
这便是要通商了。
有了伊昌做例子，元晗已经看到了通商的好处，便想对高丽也依法泡制。虽然大周和高丽已经有了来往的商人，可是毕竟路途遥远，运输都有不便，商品流通还是很少的。
姜和信以眼神示意高丽王，让她不要乱说话，行礼答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还请陛下容臣等商议。”
元晗似浑不在意地笑道：“也好。大周北面的塔里与大周开放通商，也是王庭和左右两位贤王商议之下的结果，想必姜大人和高丽王也不会让朕失望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塔里通商究竟是怎么通的，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这便是元晗赤裸裸的威胁了。若是不想落得和塔里一般，被拿住了贸易命脉，最好还是放聪明些，不要玩弄小花样。
金永英被姜和信说动的心，又再次坚定起来，还是要和大周多多亲近，才能得到好处。当下笑道：“小王也正有这个意思。若是商队能将大周的东西带到高丽，必然会广受欢迎，小王求之不得。”
元晗脸上方才的一丝不悦终于消散，笑着和高丽王商一起通商的事宜来，仿佛姜和信片刻前说的“商议一番”，已经有了结果。
在场的人一面听着元晗和高丽王的交谈，一面各自心事重重。
杨家的嫡子以二嫁之身入宫，必然会改变宫内的局势，也同样会影响到前朝，甚至会影响到士族的地位排序。
杨家这几年由一个二流的士族隐隐有了跻身一流的实力，只差一个契机。现在杨崇一入宫，未来诞下皇女，杨家变也有了夺嫡的能力。这对于其他几家来说都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卫蕴冬暗自回想着这件事，发觉自己还是着了道，心中十分恼怒。但是元晗既然将话说出口，杨崇入宫便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无力改变。但是给自己设套的人，不能放过。
第二百七十八章 危机（五）
宴席散去，皇帝看上了杨家的嫡子，要纳他入宫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朝堂。
杨府之中，所有人都被杨茵带回来的这个消息震惊了。杨崇不自觉心跳如鼓，脑子里一片空白。
杨业神色复杂：“陛下既然开了口，年节之后就会有旨意下来。崇儿，你，你好好准备吧。”
宴席散去，卫蕴冬破天荒地独自回宫。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恼怒与元晗的旧情未了，还是气恨这局面居然是自己推波助澜的。
元晗也心乱如麻。她心里知道，当时那个情况，她心里有许多人选可以成为杨崇“正在议亲”的对象，可她开口时，还是决定纳他进宫，不过是年少时求而不得的不甘作祟罢了。
现在尘埃落定，借着这个机会纳了杨崇进宫，元晗又有种近乡情怯之感，心中乱成一团。
“青岚，让御膳房上酒来。”
元晗在御书房独酌，长乐宫中一片惶然。
卫蕴冬自回宫后一言不发，但任谁都能看得出他心情极差。他脑子里回想近来发生的事，这一切的起因都是云岫的求见。
那天夜里，云岫规规矩矩行了礼，叩首道：“奴才无意中知晓了一个关于卫老大人的秘密，想以此为交换，请皇后助奴才脱困。”
卫蕴冬本不想搭理，他堂堂皇后，什么时候需要与奴才做交易了。让云岫进殿，也不过看他是御前的人。
云岫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是关于卫大人的死因的。卫大人身体健康，从未查出过有心疾，怎么会突然就病逝？皇后难道从没怀疑过？”
卫蕴冬握着帕子的手一紧。
如他所说，卫蕴冬怎么可能对于卫弗的死因没有怀疑？但又实在找不出疑点。
卫蕴冬沉默良久：“你要什么？”
云岫道：“奴才在陛下身边，看似风光无限，其实不过是活在别人的影子里。”
不等卫蕴冬询问，云岫拿出一张微微泛黄的纸：“这是陛下的旧物，奴才斗胆拿出来，皇后一看便知。”
素锦替云岫把纸张呈给卫蕴冬。
纸上画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擎着一大片荷叶，回眸而笑。让卫蕴冬心惊的是，画中的少年，与没长开的云岫像了个十足。笔法是元晗的无疑，落款是泰初十八年夏。那就不可能是云岫了。
对上卫蕴冬疑惑的眼睛，云岫惨然一笑：“奴才这两年已经与画中的公子并不神似了。”
话不用他说全，卫蕴冬已经自己补充完整了。
云岫因为与画中人神似而被元晗看中，放在御前。这也就解释了他毫无征兆地获宠，却只是个宫侍。因为元晗想在他身上，看见别人的影子。不再相像也就意味着失宠，所以云岫要从他这里寻找出路。
“你要成为后宫君侍？”
“愿为皇后驱策。”
“你知道的秘密，是什么？”
云岫知道，这是卫蕴冬同意交易了，当下便将如何知晓南朝暗卫谋害卫弗的事情和盘托出。
“陛下将南朝的余孽遣往各地，让她们过平凡百姓的耕织生活，定期向朝廷报告而已。这些罪孽深重的人，怎么配过上平静安稳的生活？”
卫蕴冬静静听完，面无表情，只是紧紧握住的手，出卖了他的心情。
卫弗是他尊敬亲近的祖母，也是大周重臣。这样无故被谋害后，元晗居然无动于衷，甚至放过了那些凶手。
接下来的事情，既在云岫的预料之中，又有些事情超出了他的计划。
卫蕴冬大病一场，也查出了元晗画中人的身份。杨崇随着杨素素去书院，虽然隐秘，可有心人一查便知，何况是卫蕴冬。
云岫用卫弗的死因激起卫蕴冬对元晗的不满，想借他的手来对付杨崇，自己则能彻底取而代之。卫蕴冬也的确这样做了。
可云岫没想到的是，被仇恨和愤怒冲垮了理智的卫蕴冬，居然没有看清朝局，欲借高丽王的势，逼走杨崇，斩草除根。
那天在南书房外，领着金永英撞见二人闲话的宫人，就是卫蕴冬的安排。字字句句点明了杨茵对于杨崇的爱护，让金永英有了别的心思，也给了姜和信可乘之机。
这就不是后宫之争，而是牵扯到了前朝，元晗不可能放任不管。
于是，杨崇顺势入了宫中。
不论卫蕴冬还是云岫，盘算全部落空。经了这一遭，卫蕴冬必然会清醒过来。杨崇他要动不容易，设计报复云岫还是轻而易举的。
云岫在心中盘算。他走错了两步。有了这几年的陪伴，和官道刺杀时没有对元晗动手的表现，已经能抵消他身世带来的怀疑。即便他是杨崇的替身，元晗对他倾注的感情也是实实在在的。
他第一不该在元晗询问他是否愿意入后宫时，似是而非地拒绝了。他太想走出杨崇的影子，在元晗心中成为一个独立的人。第二不该用卫弗去刺激卫蕴冬。卫蕴冬一直以来都是中正平和的形象，云岫担心他下不了狠手。这一剂猛料下去，卫蕴冬手段过于激烈，不仅要杨崇入不了宫，还要他远离故土生存艰难。
等卫蕴冬清醒过来，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自己。云岫知道，他没有时间了。
元晗喝了不少酒，醒来的时候已经天色大亮。宿醉的头疼，让她一时没认出来自己在哪里。
青岚听到动静，隔着帘帐问：“陛下，可要茶水？”
元晗翻身坐起，同时看见了旁边光裸白皙的肩颈。居然是云岫。再看周围，似乎是御书房后面的暖阁。
昨夜纷乱零散的记忆逐渐回到脑海里。她一度以为那是一场春梦，没想到是真的。
听到动静却得不到回应的青岚，又唤了一声：“陛下？”
元晗随意披了件外袍，撩起帘子：“云岫怎么在这？”
青岚毫不意外的表情：“陛下昨夜醉酒，拉着云岫公子不放。”
元晗似乎有一点印象。杨崇入宫，元晗便打算给云岫选一户好人家，或者让商枝来接他出宫。这个打算还没过夜，便被自己打乱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危机（六）
“你怎么也不拦一下。”
“以往云岫公子亲近陛下，从没让奴才阻拦过。”
元晗不过是随口抱怨一句。云岫在御前和元晗撒娇，青岚都是见多了的。何况昨夜是自己拉着云岫不放，更没有阻拦的理由。
已经临幸了，只能给个份位收进后宫里。
去长乐宫报信的宫侍，在卫蕴冬的怒意之中，丝毫不敢动弹。
“你再说一遍，陛下让你传什么旨？”
小宫侍抖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陛下昨夜临幸了御前的云岫公子，封为七品答应，请皇后为童答应安排一下住处。”
卫蕴冬刚要清算云岫，他就爬上了元晗的床，成为了后宫一员，多少让卫蕴冬有了些顾忌。
真是好算计！
卫蕴冬心里气的呕血，面上依旧平静道：“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
小宫侍如获大赦，飞快地出了长乐宫。
“霜华，跟本宫去见陛下。”
元晗已经收拾妥当，丝毫看不出宿醉的痕迹。
云岫腻在她身边，小声撒着娇：“我不想搬到后宫去，那样就只能等陛下来看我了，我想天天能看到陛下。”
元晗揽着他：“你现在有了份位，哪里还能住在未央宫？朕多去看你就是。”
“那我不要份位，只当宫侍，行不行？”
元晗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尽说傻话。”
“陛下，”青岚在门外禀报，“皇后来了。”
元晗松开云岫：“皇后最重礼数，断不会像朕这样纵着你，快点站好。”
云岫不情不愿站起身，元晗见他礼数上没什么错处，这才让青岚请卫蕴冬进来。
卫蕴冬行礼道：“臣侍恭贺陛下又得一美人。”
元晗扶了他起来，在一边的榻上坐了：“区区小事，你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卫蕴冬不着痕迹看了云岫一眼，笑道：“云岫公子跟在陛下身边多年，虽然碍于宫侍的身份，份位不高，但也不好轻忽了去。臣侍想着，延和宫朝霞宫住了去年新进宫的几位美人，温美人还有身孕，不好再让童答应同他们挤一处。倒是令修仪刚进宫时住的玉翠宫还空着，离未央宫也近。陛下看如何？”
元晗点头：“你做主便是。”
云岫心中气恼，玉翠宫虽然离得近，但道路偏僻，令修仪虽然现在受宠，可刚入宫时大半年不得见天颜，哪里是什么好住处？
卫蕴冬接着道：“还有将要入宫的杨氏。除了仪华宫和毓秀宫，其余的宫室，不是位置不好，便是年久失修。只一处兰韵轩，离宴客的观荷殿近了些，其余无一不好。”
元晗想了想：“兰韵轩风景独到，却局促了些，挨着观荷殿也不清净。你让人把毓秀宫修缮一番，开支从朕的私库中出。”
卫蕴冬的笑容僵了僵。
毓秀宫算是除了长乐宫外最好的宫室了，武帝时惠皇贵君的居所，元晗登基后是薛意的宫室。曲明舒迁宫时元晗都没有给，这就要重新修缮，给杨氏住了。
不过片刻，卫蕴冬调整表情又笑着说：“也好，那臣侍这就安排下去。”
看到云岫脸上更加难看的神色，卫蕴冬又有了一丝快意。纵使你机关算尽，也不过是被我一句话安排到玉翠宫去。你提防许久的杨氏，轻轻松松得到了最好的毓秀宫。杨氏进宫后，在正主面前，你还能有多少宠爱？
这边送走了卫蕴冬和云岫，元序也为了昨天的事情求见元晗。
“皇姐，你觉得这会不会是杨茵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元晗凝神一想，便明白了元序的担忧。
“应当不是。这种事情一来不像是杨茵的为人，二来也不符合她的利益。”
杨茵若真是有心投靠高丽，她要面临毫无根基没有助力的局面，哪里比得上在大周，有家族有同窗有姻亲。
元序还是疑惑：“我都没听说过杨茵弟弟的事情，金永英从哪知道的呢？还特意送了帖子请人赴宴？”
元晗皱眉：“你是说，金永英特意给杨氏送了帖子，邀请他赴宴？”
“正是。”元序肯定道，“我当时察觉出来金永英对杨氏有些不一样，又没有证据。想敲打一番杨茵，却怕这是她设下的局，会打草惊蛇。”
这事儿的确有些不对。
杨崇和离的事情，虽然当年闹得很大，但这么久过去，几乎没有什么水花了。他平日里在杨府深居简出，怎么会被金永英知晓，转而起了心思呢？所以才有了元序对杨茵的怀疑。
元序走后，元晗叫出文茜：“去查查金永英和杨崇所有可能的交集，包括谁在她面前或者姜和信面前提起过，说了些什么，事无巨细都给朕查出来。”
顶着两国交好的名头求娶杨崇，实则破坏杨茵与元序的结盟，这像是姜和信的手笔，所以连她也要一起查。
高丽一行人在大周，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宫里安排的。杨崇更是几乎不出门，查起来十分方便。
第二日，元晗便得到了文茜的结果。
“你是说，皇后与杨崇在南书房外与金永英偶遇，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此前从未有人提起过杨氏？”
“正是，偶遇皇后与杨公子后，高丽王询问宫人杨公子的身份。”
元晗更加疑惑，金永英见杨崇第一面，就打听他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
“皇后与杨氏在南书房外说了些什么？”
“只是一些吃食上的事情。”
就是这次偶遇，金永英得知了杨崇和杨茵的关系。其后让人查杨崇的事情，姜和信进言求娶，一切都顺理成章。
元晗隐约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却又始终想不通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这一切太巧合，也太顺利了，没有任何波折。金永英得知杨崇的身份，查到他的旧事，没有丝毫阻碍，仿佛有人有意将这一切送到她面前。
没有证据，元晗心中怀疑，也只能作罢。
正月十六日，宫中旨意下到杨府，册封杨氏嫡子杨崇为二品昭仪，赐封号“纯”，二月六日吉时入宫。
第二百八十章 再嫁（一）
景成五年二月初二，荣安公主由高丽王亲迎，再次十里红妆远嫁高丽。
随行的还有大周的派遣使团，以杨茵为首，均是一些有才学的士子。公主带了大量的工匠、书籍、金银玉器作为陪嫁。
同时，以曲家为首的商队，也整装出发，向高丽带去大周的商品。
元庭也闹着要跟去高丽看看热闹，幸而查出有了身孕，这才歇下心来。
杨业私下说教杨素素：“金城公主你也约束着些，你大姐一去不知几年，你得有些政治眼光来。你和公主若是跟去，言官弹劾杨家叛逃高丽，我一人根本无从辩驳。”
杨素素虚心受教。
杨业转而又叮嘱杨崇：“你入宫即高位，在宫中要谨言慎行，多思多虑。”
杨崇应是，心里想的却是杨茵临走前的话：“母亲谨慎有余魄力不足，她对你的交待你听着便是。若是信得过我，我跟你说几句。”
杨崇正色道：“自然愿听大姐教诲。”
“后宫之中，惇充华是皇后提携，得以抚养三皇女，自己又诞下五皇女，是皇后一派。棠贵君和令修仪，因着姻亲关系，更加亲近。但这二人受宠，天然与皇后就有敌对关系。一旦令修仪这一胎是个女儿，与皇后之间会更紧张。睿贤君和宜昭容，一个丧女一个体弱，暂且不说。丽君因着家族关系，与皇后不太对付。良顺容低调，与各方都不结仇。崇儿，你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吗？”
杨崇想了想：“咱们家的姻亲关系，自然是与棠贵君更亲近了。”
杨茵摇头：“棠贵君受宠多年，令修仪也颇得圣心，论宠爱，皇后都多有不如。但是他们没有女儿，即便令修仪这一胎是个皇女，也比不过皇后。皇后得陛下敬重，又有嫡长女傍身，卫家起复后依旧如日中天。你进宫，必然会分薄他们的宠爱。”
“大姐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和他们多亲近？”
“皇女们都还小，还不到抱团夺嫡的时候。现在贸然站队，只会引起陛下的反感。和他们比起来，你的优势是和陛下的旧情。陛下给了你‘纯’的封号，你不如就做个后宫之中的‘纯臣’。没有心思，一心一意爱重陛下，将心事都说给陛下听。陛下重情，会护你周全。”
杨崇若有所思。
二月六日，杨崇乘上宫中的车驾，拜别父母，向内宫而去。
毓秀宫早就收拾妥当，薛意住过的痕迹被彻底抹去，元晗亲自画了图让将作监修缮，又开了私库，选了几样杨崇喜欢的摆件。
青岚乖觉，早早派了小宫侍盯着毓秀宫的动向。
“纯昭仪到了毓秀宫了。”
“纯昭仪去长乐宫拜见皇后了。”
“棠贵君令修仪陪着纯昭仪在长乐宫喝茶。”
“皇后留纯昭仪用午膳。”
“几位主子各自散了。”
元晗在御书房捱了一天，终于在日头西斜的时候放下了笔。
“你去问问墨儿，朕以前有一件月白的袍子，收到哪去了。”
青岚正要出让人去问，元晗又改口：“算了，你让可灵把朕那件茶白色暗纹的袍子找出来，新做的那件。”
青岚暗自发笑，下去吩咐。
毓秀宫里，杨崇带进宫的贴身侍从江碧进来传话：“主子，御前来人了，说陛下一会儿要来主子这里用晚膳，让毓秀宫准备起来。”
杨崇揉了揉眉心，吩咐道：“你让御膳房多添几道陛下爱吃的菜。”
元晗沐浴换了新衣，到毓秀宫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毓秀宫里一片静悄悄。元晗制止了江碧的行礼，走进了内殿。
杨崇歪在小榻上，闭眼熟睡着，脸上有浓浓的倦色。这一天的应酬应当是很累的。
元晗正犹豫要不要叫醒他，杨崇自己睁开了眼睛。
“陛下？”杨崇揉了揉眼睛，“江碧，掌灯。”
江碧带人进来，将内殿里的灯烛一一点亮。
“陛下怎么也不叫我？”
元晗笑道：“看你睡得正香，怎么就醒了？”
杨崇由江碧伺候着梳头：“云儿小时候身子弱，晚上总是醒，又不哭不动，我就只能警醒着些。”
元晗心中五味杂陈。他的这些改变，全都与她无关。
“这几日南书房又要开始读书了，清儿昨日还闹着要接云儿进宫来。”
杨崇笑着说：“云儿也时时念叨着大皇子。”
二人都不再说话，殿内只余一片静谧。
元晗有心想说些什么，可什么话题都不太合适。沉默着用完膳，元晗起身：“你今日辛苦了，晚上早点歇着，朕明日再来看你。”
皇帝在毓秀宫用了膳，却没有留宿的消息传出来。卫蕴冬心中酸涩，冷笑道：“原来陛下也有近乡情怯的时候。”
接下来连着几日，元晗日日在毓秀宫用膳，日日都不留宿。宫侍们私下议论起毓秀宫的纯昭仪时，什么样的猜测都有。
元晗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每每留宿的话到了嘴边，却总也说不出口。江碧和青岚都暗自着急。青岚不能妄言帝王，江碧却可以劝劝自家主子。
“陛下日日都来主子这里用膳，御膳房上的菜色都是主子爱吃的。主子刚刚进宫，除了陛下的吩咐，御膳房哪里能这么妥帖？主子不妨主动一些，请陛下留下来。”
杨崇依旧沉默。其实元晗每天用完膳就离开，他心中也是暗暗松了口气的。自泰初二十年起，到现在，八年的时间，他们之间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江碧还要再劝，杨崇开口：“我知道了，陛下再来，我会请她留下来的。”
杨崇却没有机会。玉翠宫来人，说童选侍有了身孕，请陛下过去一趟。
玉翠宫里，云岫伏在床边，吐了个天昏地暗，正殿里居然没有照料的人。青岚倒了水给元晗，元晗扶着云岫喂他喝了几口。
“殿里伺候的人都干什么去了，如此玩忽职守。”
云岫伏在元晗怀中抽泣着告状：“他们都冷冰冰的，我不喜欢，陛下，能不能让可灵哥哥来照顾我？等我生了孩子就还给陛下。”
第二百八十一章 再嫁（二）
元晗怜惜之心顿起：“说什么还不还的傻话，朕一会儿就让可灵来。你殿中这些人，着实该罚。朕让皇后给你换些妥帖的人来。”
安抚完云岫，见他睡下，元晗吩咐青岚：“朕在这坐会儿，你去叫可灵来。”
御前的人，可荟是暗卫，可欣是医官，就只有可灵，是青岚一手带起来的。从御前到玉翠宫，可不是什么好前程。
青岚亲自去叫人，一路上多有提点。可灵到了玉翠宫，面色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元晗领着青岚往长乐宫去，卫蕴冬得了消息，冷笑一声：“一会儿陛下到了，就说我身子不爽利，让陛下去别处歇着。”
露微劝阻道：“主子，陛下与纯昭仪先前就有一段情，本就分走了陛下的心思。主子现在再将陛下拒之门外，岂不是更生隔阂？”
卫蕴冬摇头：“陛下重情，杨氏与陛下的几年是青梅竹马，我与陛下的几年是相濡以沫。现在陛下因为杨氏冷落了我，必然心存歉意。我不过是，再争一争陛下的宠爱罢了。”
说着，竟红了眼圈。
卫蕴冬因着卫弗死因一事，心中与元晗生了嫌隙，现在在杨崇与云岫两面的威胁下，不得不使些手段争宠，不由悲从中来。
元晗到的时候，被告知卫蕴冬身子不适，不能侍寝。她心中有愧，自然要进殿看看。
卫蕴冬坐在窗边垂泪，露微在一边劝着。见元晗进来，卫蕴冬擦擦眼泪，并不行礼：“陛下怎么进来了？”
元晗拿过他手上的帕子为他擦眼泪：“朕许久没见到皇后，甚是想念。”
卫蕴冬拂开她的手：“是陛下想念皇后，还是元晗想念卫蕴冬？”
没人敢直呼皇帝的名讳，露微低声提醒：“主子。”
元晗摆摆手示意他退下，揽着卫蕴冬的肩坐在他身边：“那自然是元晗思念冬儿哥哥。”
这一句“冬儿哥哥”，叫的卫蕴冬心都酥了，脸上止不住地泛起红晕：“陛下总没个正形，胡说些什么。”
心里是既甜蜜又酸楚。甜蜜的是皇帝肯放下身段哄自己，酸楚的是自己怎么都迈不过那道坎，再加上云岫和杨崇，似乎再难回到从前。
长乐宫似乎又和往常无异，元晗也并没有察觉到卫蕴冬心中的隔阂。
在别处歇了几日，元晗再一次在毓秀宫用完膳，杨崇终于握住了元晗的手。虽然话还是羞于说出口，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元晗终于得偿所愿，毓秀宫的盛宠也令人咋舌。
景成五年三月十一日，曲明舒诞下元晗第七女，取名元珩。自那之后，毓秀宫的太医多了起来，进进出出都是为纯昭仪诊脉的。
元晗握着杨崇的手：“崇儿，为朕生个孩子好不好。”
在元晗的殷殷期盼下，杨崇开始调理身体。
刘云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南书房，有时也会和元清一起回后宫。元滢和元琦也在南书房读书，有时候连带着元琮一起，一群孩子聚在毓秀宫，吵吵闹闹。
很快，元清就发现，母皇在毓秀宫时，都很温和，犯了错或者是课业不佳惹了夫子生气，只要纯父君求个情，都能过关，便越发喜欢在毓秀宫玩。
江碧端着药递给杨崇，元清瞪大眼睛问：“纯父君，你是病了吗？”
江碧笑着答：“主子这是调理身子的药。”
元清了然道：“纯父君是要为母皇生孩子呀。”
杨崇喝完药，将空碗递给江碧：“大皇子倒是知道得多，谁教你的？”
不等元清回答，刘云先“哇”一声吐了出来。
杨崇慌忙跑过去：“云儿，你怎么了？”
刘云吐得眼泪汪汪：“爹爹，难闻。”
杨崇忙吩咐江碧：“快把药碗拿远一点。”
元清帮着拍背递水，忙活了半天：“纯父君，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杨崇有些犹豫，刘云反对道：“不要紧，就是药味呛到了。”
他素来身子弱，杨崇不放心，还是传来太医来。太医的说辞也不新鲜，不过是脾胃不和，又被药味刺激，这才呕吐。
元晗听闻毓秀宫请了太医，忙赶过去。元清已经走了，刘云刚刚喝了药睡着。
“崇儿，你怎么了？朕听说刚传了太医来？”
杨崇笑道：“我没事，是云儿，有些脾胃不和。”
元晗放下心来，却又见杨崇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我不想喝药了。”
元晗皱眉：“为什么？”
杨崇低着头：“太医也说了，我生云儿的时候伤了身子，不易有孕，调理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
元晗的脸色渐渐沉下来：“为了云儿？”
杨崇听出她话中的不悦，更加不敢抬头看她。元晗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拂开他攥着她衣袖的手，一言不发转身离去。她一走，杨崇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江碧急道：“主子这是要做什么？太医只是说不易，也不是不能，主子何必惹怒皇上？宫里人人都想要个孩子傍身，主子还把陛下往外推。”
杨崇深深吸气：“云儿不是陛下的血脉，我有了孩子必然不能顾全他，宫人也会懈怠。他是个心思敏感的孩子，我想等他大一点再说。何况，以我的盛宠，若是有了孩子，就是各宫的眼中钉，我担心能不能护他周全。现在我惹怒了陛下，接下来陛下不会踏足毓秀宫了，也不会让后宫之人嫉恨。”
江碧更急：“主子何必担心这么多？还有陛下啊。”
元晗冷着脸从毓秀宫离开，不多时各宫都得到了消息。
云岫在院子里散步，不屑道：“枉我以为陛下的心上人有多高的路数，原来竟是个没用的东西。”
元晗在御书房中枯坐半晌，越发气闷。她曾经设想过她和杨崇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如元清一样淘气，或者如元琮一样好学。她从没想过，杨崇居然会为了刘云拒绝生孩子。
天色渐晚，青岚询问晚上宿在哪里。元晗依旧沉着脸：“去朝霞宫。”
朝霞宫里住着去年进宫的顾答应和姚选侍，二人除了入宫时承过宠，几乎再没有机会得见天颜。现在元晗和杨崇闹别扭，想起他们来。
第二百八十二章 闹剧（一）
杨崇迅速“失宠”了。江碧着急上火，却也改变不了杨崇的主意。
可是这宫里，多得是踩低拜高的人。后宫有卫蕴冬压着，没闹出什么事情来，南书房先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元滢和元瑾今年都三岁了，只是元瑾生辰小些，算起来才两岁半而已。元晗便让两个孩子一起去南书房读书，吩咐了侍讲学士，不要太过苛责。
元瑾虽然年纪小，但赵彦早前给她讲过不少书，元滢向来乖巧，二人都还适应得不错。
天气渐热，御膳房午休后会送一些解暑的甜汤和点心到南书房。
元清从不肯老老实实喝汤，往日里只有元琮能劝得住他。近来卫蕴冬有些不舒快，元琮特意告了半日假，在长乐宫侍疾，南书房没有劝得了元清的人了。
刘云捧着汤碗小口小口喝着，元清伸手捏他的鼻子捉弄他。刘云闪躲，动作间碗里的甜汤洒到了元瑾的课业上。墨迹晕开，字迹迅速模糊。
元瑾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辛苦写好的字就这么毁了，眼眶里迅速积满了眼泪。元清有些傻眼，他没想到一幅字就能把四妹妹惹哭了，太女妹妹从来都不这样。刘云更加不知所措。
元瑾的伴读赵初程放下碗：“刘公子，你泼湿了四殿下的课业，都不用赔罪的吗？”
赵初程是赵彦堂姐的女儿，元瑾的表姐，也是赵家的嫡支。进宫成为元瑾的伴读时，祖母母亲都叮嘱过，四皇女年纪小，要多照看一些。
在南书房读书时日不长，但赵初程对元清闹闹腾腾的性子十分不喜，连带着对刘云也喜欢不起来。因此说话的语气有些严厉。
刘云含着泪，低头给元瑾道歉：“四殿下，我不是故意的。”
元瑾因为心疼课业，眼泪半掉不掉。刘云这个罪魁祸首居然也哭，像是被欺负了一般。赵初程更看不下去：“你哭什么？让你赔罪而已，谁欺负你了？”
元清不乐意了：“泼湿的是四妹妹的课业，又不是你的，她还没说话呢，你嚷嚷什么？”
皇兄和表姐吵起来，元瑾更加不知如何是好，终于掉下眼泪来：“我要找父君。”
她毕竟年纪小，只知道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找父亲。可元清听来，便是要告状了。
“云弟弟已经赔罪了，你还要向良父君告状？”
“做错了事，赔罪不是应当的吗？”赵初程分毫不让。
元清气不过，伸手推她：“关你什么事情，要你在这里说个不停。”
赵初程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撞翻了一张桌案。
作为赵家这一辈的嫡长孙女，连赵南嘉的女儿都在她之后，赵初程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一时间，什么身份有别，什么仪态礼教，全忘到脑后去了。
二人顿时扭作一团。
所有的孩子都惊呆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秦明宇，她拉着崔博霖道：“我去把她们分开，你去找太女殿下来解决这件事。若是让夫子知道了，她们都得受罚，能瞒着便瞒着吧。”
皇子皇女牵涉其中，让元琮来处理是最好的了。
崔博霖飞奔出去。
长乐宫在后宫之中，不是崔博霖能随便进的，她只能站在内宫宫墙外等。元琮正和卫蕴冬说话，霜华进来禀报：“主子，殿下，南书房的崔小姐说有急事，请殿下速去一趟南书房。”
元琮惊讶，南书房能有什么急事找她？
卫蕴冬笑着道：“快去看看吧。”
元琮行礼：“父后好生歇着，儿臣告退。”
等元琮从内宫出来，见到崔博霖，了解到了情况，南书房的斗殴已经告一段落。崔雅黑着脸：“成何体统？！”
元琮和元晗，几乎是前后脚进的南书房。
元晗听说，元清和赵初程在南书房打起来的时候，和元琮一样惊讶。元清被罚过几次，又有元琮约束，在南书房算是不怎么惹事了，怎么会闹到打起来？
小孩子打架，元晗并没有放在心上。可青岚说，崔博霖去请了太女主持大局，元晗决定还是去看看。
屋子里一片狼藉，桌案翻倒墨汁倾洒，元清和赵初程也是满身狼狈，连拉架的秦明宇身上，都有好几个鞋印，衣服也皱了一大片。
刘云哭得抽抽噎噎，元滢给他递帕子擦眼泪。元瑾似乎吓坏了，紧紧拉着元琦的手不放，脸上还挂着泪痕。
元清一见元晗，立即含着眼泪扑上来：“母皇。”
元晗并没有伸手接他，反而是止住了他的动作：“今儿这事儿让太女来审，跟朕哭诉没用。”
元清又可怜兮兮地看着元琮：“太女妹妹。”
元琮看了元晗，得到了她鼓励的眼神，对元清正色道：“皇兄稍安，孤须得先问明白事情才能定夺。”
太女的架子端起来，元清也不敢再企图撒娇糊弄过去。
一路上已经听崔博霖说过一遍了，但还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再问一遍。
“皇兄，你先说。孤和母皇都在这里看着，还有妹妹弟弟和各家的小姐公子们，你要是说谎，她们会揭穿你的。”
元清噎了噎。元琮从没有这样严肃过，虽然年纪比他小，却总让着他。这种场面让元清有点怯。
“皇兄？”元琮见他不说话，又安抚道，“母皇说这件事交给孤来处理，你照实说便是。”
元清低着头：“云弟弟泼湿了四妹妹的课业，他都道歉了，赵小姐还不依不饶。我一时生气，就推了赵小姐一把。”
元琮不做评价，转而问赵初程：“赵小姐，是这样的吗？”
赵初程点点头：“刘公子是因为和大皇子打闹，才会泼湿了四殿下的课业。这是四殿下第一份课业，她写了许久的，就这么毁了。刘公子道了歉，大皇子却欺负四殿下年幼，问她还要如何。我也是一时气急，冒犯了大皇子。”
言外之意是，元清身为长兄，不爱护妹妹反而帮着外人欺负她。
元晗心中了然，必然是赵初程护着元瑾，元清护着刘云，这才起了冲突。元晗不着痕迹看向元琮，看看她要怎么处理。
第二百八十三章 闹剧（二）
元琮沉思片刻，问元清：“皇兄，赵小姐说是你和刘公子打闹，他才会泼了汤，是不是真的？”
元清不情不愿点头，又摇了摇头：“是我捏他，他为了躲开，才会泼了汤，他没有动手。”
“入南书房第一日，夫子就说过不许打闹，这是你的第一桩错处，你可认？”
元清点点头。
元琮又道：“事情因你而起，刘公子向四妹妹道了歉，你道歉了没有？”
元清讷讷摇头。
“这是你的第二桩错处。你与赵小姐，谁先动的手？”
元清低头：“是我。”
“三桩错处合一起，罚你抄写《闺训》一百遍你认不认？”
元清瞪大眼睛：“一百遍？！”
元琮自己也觉得一百遍有点多，可是话说出口又不好改口。元晗替她圆场：“你可以分十天抄完，每天抄十遍，不允许代写。”
元清不敢讨价还价，低着头认了。
元琮又道：“刘公子也要罚抄《闺训》十遍。”
元清不服气：“云儿又没有动手，为什么也要受罚？”
“身为伴读没有劝阻皇兄，难道不该受罚吗？皇兄动手的时候，没有想过会连累身边的人吗？”
元清顿时哑口无言。
元琮又转向赵初程：“赵小姐和皇子动手，罚你抄书十遍，你认不认？”
赵初程行礼：“初程认罚。”
元琮从元琦手中牵过元瑾，向元晗行礼道：“母皇，儿臣看四妹妹吓到了，想替她告个假，送她去良父君那里歇歇。”
元晗见她处理事情不偏不倚有理有据，还思虑周全，颇有长姐风范，十分满意道：“去吧。”
南书房这一小出闹剧看似圆满收场，可带来的后续影响却远远不止。
元瑾见到赵彦后，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父君！”
元琮带着歉意给赵彦解释了南书房里的事情，又说了对元清几人的处罚。赵彦心疼元瑾，心中不满却又不能对元琮说。
待元琮走后，赵彦哄睡了哭累的元瑾，才对身边的拂晚抱怨：“大皇子也太没规矩了些，为了伴读居然不顾体面动起手来。”
拂晚也是有气：“那可不是普通的伴读，听说毓秀宫的那位，为了这个孩子，不惜得罪陛下。”
这事儿已经不是秘密了。
赵彦皱眉：“听太女的意思，也是护着他，还真是个祸害。”
“主子，那要不要……”
赵彦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大皇子是该给个教训，容本宫想想。”
张疏桐听了元清的抱怨，也是不满：“赵初程和清儿动手，以下犯上，太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
崔博霖匆匆叫走了元琮，卫蕴冬自然要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
霜华把听说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卫蕴冬摇着扇子轻笑：“这回临华宫和云瑶宫算是结下梁子了。令昭华夹在中间，可是要左右为难了。想两边交好，哪有这么容易。”
曲明舒确实有些为难。他与张疏桐交好，是姻亲关系在，和赵彦交好，是选秀的情分在。
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两宫里结了仇，端看曲明舒怎么选了。张疏桐受宠，却没有皇女做倚仗。赵彦有皇女，元晗对他只是淡淡。
青麦替他忧心忡忡，曲明舒却很快想明白了。
“你说，曲家、杨家、张家的姻亲关系是怎么来的？”
青麦不解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还是答道：“因为杨大人和咱们家大小姐都娶了张氏子。”
“张氏子，”曲明舒喃喃念了一遍，笑道，“果然是闻名天下的张氏子，的确厉害。”
青麦更不解，曲明舒没有解释的意思。
在众人各怀心思的暗流之中，这出小闹剧很快发展出了一桩大事。
元晗刚在长乐宫歇下，青岚急匆匆进门：“陛下，飞鸾宫来人，说五皇女上吐下泻高烧不止，已经让人去请太医了，现在请陛下过去。”
飞鸾宫住的是王恒，他一向以卫蕴冬马首是瞻。
元晗猛地掀开帘帐，卫蕴冬也坐起身来：“五皇女一直健康，怎么突然上吐下泻？是不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元晗一边穿衣一边问：“现在怎么样了？”
“奴才估摸着太医刚到飞鸾宫，别的还不知道。”
元晗携了卫蕴冬到飞鸾宫，王恒面色憔悴，眼眶通红。卫蕴冬伸手扶他：“这时候就别记着行礼了，珣儿怎么样了？”
“太医说是吃了大寒的东西，珣儿年纪太小了，受不住。”
元珣才一岁多一点，真吃了什么大寒的东西，恐怕不太好。
“珣儿这么小，怎么会给她乱吃东西？伺候的人都查了吗？”
王恒摇摇头：“飞鸾宫上上下下查了个遍，什么可疑的东西都没有。”
“不是宫里的，那就是外头的。珣儿今儿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东西？”
突然有人开口：“五殿下今儿在灵白渠边玩，遇到了太女和大皇子。”
怎么还牵扯到了元琮？王恒严肃问：“维夏，你说的可是真的？方才怎么不说？”
卫蕴冬凝眉：“说下去。”
维夏叩首：“方才奴才慌乱之中没想起来这事儿，皇后一提点奴才便想到了。当时太女和大皇子，还有刘公子，在灵白渠边的亭子里说话。大皇子看见了五殿下，招呼她去玩。奴才便带着五殿下去了。”
“可吃了什么东西？”
“亭子里有几样糕点，可是太女和大皇子都吃了。”
卫蕴冬心都提起来了：“露微，快去南书房看看太女如何了。”
元晗安抚地握了卫蕴冬冰凉的手：“青岚，你和露微一起，带一个太医去，有什么情况马上禀报。”
元珣安排了人喂药，情况如何还不知道。另一边元琮和元清的情况，也不明了。
飞鸾宫正殿气氛冷肃。
不多时，露微和元琮一起回来了。卫蕴冬快步过去，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声音颤抖：“琮儿，你吓死我了。”
元晗揽着卫蕴冬，扶他站好：“琮儿没事，别担心了。”
元琮行礼：“母皇，父后，儿臣没事。但是晚上皇兄腹痛不止，与五妹妹情形相似，儿臣跟着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