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 议亲(四)
太女被罚跪在宫门前的消息传开,青岚把事情和元晗说了。
元晗蘸墨的手只顿了顿,便继续在折子上批阅:“你觉得太女去杨府,做什么去了?”
“奴才听说,太女回宫时笑容满面,想来是得到了什么好消息。”
青岚说完,元晗只淡淡“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直到天色渐暗,华灯初上,元晗才放下笔:“走吧,去看看太女。”
元琮在宫门外跪了快两个时辰,膝盖早就跪麻了,脑子也混混沌沌。她自出生起,很少被惩罚,少有的几次被夫子打手心,也是因为替元清背黑锅。自从除了求娶这件事,卫蕴冬对她动了两次手了,现在又被罚跪。
正想着,眼前出现了一抹玄色的衣摆。抬头,在昏暗的天色里,看清了元晗的脸。元晗带着淡淡的笑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如同小时候那样:“又惹你父后生气了?”
元琮的委屈仿佛瞬找到了突破口,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母皇。”
“唉,还哭上了。”说着背对着元琮蹲下,“上来吧,朕背你回去,别在外面哭,被人看见了要笑话你。”
元琮趴在元晗的背上,母亲坚实的背脊给了她极大的安慰,眼泪掉得更凶。未央宫里灯火通明,元晗一路背着元琮,走过逐渐被夜色笼罩的宫道,走进了烛火煌煌的大殿。
元晗把元琮放在矮榻上,吩咐青岚取了药来,撩起她的衣物,一边轻柔地上药,一边温声问:“今日怎么了,惹你父后生了这么大的气,他从来都不舍得动你一下,今日又是动手又是罚跪的,连面子都不顾了。”
元琮想起父后以往温柔的询问和精心的照顾,不免内疚起来:“是儿臣的错。”
“那你说说错在哪了?朕也好替你求个情。”
“儿臣今日去了杨府,想问问云儿愿不愿意做儿臣的正君。可是云儿说,正君之位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儿臣今后若是有了别的君侍,他只能与纯父君一样,日日在宫中等待母皇的垂怜。”
这话听在元晗耳中,难免有几分唏嘘。当年,杨崇也是背过身去,抹着眼泪对她说:“我要我的妻主一心一意,你走吧。”
或许杨崇前几日说的对,没有和刘霞那段婚姻的打磨,他根本不会愿意入宫。
“母皇?”元琮见她停下动作,轻唤一声。
“那你自己呢?你愿意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我愿意。”
“哪怕丢了太女之位?”
元琮迟疑片刻:“我愿意。”
元晗放下手中的药膏,看着她的眼睛:“琮儿,你想好了吗?”
元琮低下头去,元晗眼中涌起的,诸如希冀、不舍、失望、赞许这样矛盾又复杂的情绪,让她十分陌生。
元晗的心情的确十分复杂且矛盾。她一面被元琮放弃一切也要娶刘云的勇气打动,一面又失望她栽培了十几年的继承人,没能过得了儿女情长这一关。
“你真的想好了吗?”
元晗又问一遍。
元琮点点头又摇摇头:“父后不会同意的。”
元晗将冰凉的药膏擦在元琮被打的脸上:“只要你愿意,他会同意的。”
卫蕴冬罚元琮跪在宫门外,自己也是放心不下。
露微数次让人暗中查探宫门口的情况后,终于带来的好消息:“陛下去了宫门前,背着太女回未央宫了。”
卫蕴冬松了口气:“陛下亲自背着琮儿走的?”
露微点头:“太女似乎在陛下背上哭了一场。”
小孩子受了罚,对于前来解救的人,自然要释放一些委屈的。便不再过问元琮的情况。
元琮刚在元晗那里吃了定心丸,第二日便又得知了一个坏消息,卫蕴冬召卓致远进宫了。
元琮在御书房和元晗批阅折子,得到消息的时候,卓致远已经回去了,她无从得知卫蕴冬说了些什么,当下就要去长乐宫。
元晗用朱笔在她手背上一压,淡淡的眼神瞟过去,仿佛有千钧压力,让她不敢妄动:“皇后不会越过朕的,你越是沉不住气,就越会激怒他。”
元琮只能坐回去,但依旧心神不宁。好不容易批完了折子,得到元晗的放行,可又不敢冲进长乐宫询问,生怕再惹怒了卫蕴冬,让他不管不顾下了赐婚的旨意。
如元晗所说,卫蕴冬的确没有做什么逾矩的事情,总要元琮自己想明白了才好,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强硬的手段,不然父女间少不得要存下隔阂的。召卓致远进宫也只是为了试探元琮的反应。
卓致远早早就得到了口风,宫中可能会为她赐婚,现在被皇后召进宫,知道是皇后要相看,并不意外。至于赐婚人选是谁,她还蒙在鼓里。
元琮惦记着卫蕴冬召人进宫的事情,又不敢直接问,在御书房里坐立不安,可真正出来了,却又不知道能做什么。
恍恍惚惚出了宫去,竟然又在一家酒楼门前,见到了卓致远。
卓致远正和几人站在门前说话。她面带酡红,显然是喝了酒。同行几人比比划划,似乎要邀请她去哪里。
元琮顺着她们指的方向看过去,似乎是秦楼楚馆。而卓致远使劲儿摆手,似乎是在拒绝。最终,同行之人悻悻离开,卓致远也朝着反方向而去。
元琮心情稍微平复了些。这个卓致远似乎品行还不错,云儿嫁给她应当不会受欺负的。但随即便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了,为什么会想着让云儿嫁给别人?
在这样自我怀疑和震惊中,元琮浑然不觉自己走进了偏僻的巷子中,连明池的呼唤也没有察觉。
巷子里没有烛火,只有隐约的月光。明池战战兢兢地跟着。
突然从巷尾转出一个人影,明池吓得一声尖叫,终于唤回了元琮的神志。巷尾的人显然也没有想到,这样偏僻的巷子里居然还有人,吓得丢掉了手中的纸包。
元琮借着昏暗的月光看过去,竟然还是熟人。
“玦堂姐?!”
元玦吓的手一抖,差点又扔掉了手里的东西。抬起头来,不可置信道:“太女殿下?!”
第二百九十九章 染病(一)
元琮替她拾起地上的纸包:“这么晚了,玦堂姐怎么还在城内?”
元玦接过纸包:“三姨的病反反复复,瑶堂姐抽不开身,便托我进城买药。我对京城不熟,直到天黑才买全了药材。”
“马上要宵禁了,堂姐还要出城吗?夜路难行,不如在城里住一夜。”
元玦摇头:“三姨还在等着我的药材,我得连夜赶回去。”
元琮想到答应过要替她们谋划回京一事,但近日来被刘云的婚事困扰,这件事就被忘在脑后,现在不免有些心虚。
“玦堂姐一切当心,我会找机会向母皇进言的。”
元玦千恩万谢离开,元琮却更加烦恼。元玦的事涉及朝堂,不能随意决定,总要先了解当年的情况,再探探元晗的口风。然而这些陈年旧事,要想打听清楚还不惊动元晗,实属不易。
元琮进度缓慢,元玦往来京城的次数却越来越频繁,颇有一种等不及了的态势。
这一切自以为“暗中”的往来,当然都逃不了元晗的耳目。
文茜将暗卫查到的事情一一禀报:“瑶小姐带着大夫回到皇陵后,三娘子的病已经有了起色,近些日子瑶小姐都在侍疾,与京城并没有来往。玦小姐打着三娘子和瑶小姐的名义和太女殿下的暗中往来,都是自己的意愿,与七娘子也没有关系。但玦小姐的生父,夏侧君近日来染病在床,病情危重,玦小姐的频繁动作可能与此有关。”
也就是说,元瑶初次进京,的确是为了给元昊延医。但元玦后来屡次进京,却只是个人的行为,与元瑶元昊甚至元昀都没有关系,可能只是为了她病重的父亲奔走。
但奇怪之处在于,她在京城的动作,仅限于和元琮接触,没有其它作为,让元晗感觉她所说的,希望能让元昀离开皇陵回到京城的目的,都像是个幌子,以掩饰她真正的意图。
虽然暗卫说元昀并没有指使元玦做这些事情,但想到元昀之前对于孙侧君的做法,怕她又故技重施,元晗吩咐文茜:“去查查夏侧君是什么病?怎么得的?”
文茜查出夏侧君乃是臌症,药石无医时,元晗已经顾不上这些疑点了。
元璜出了天花。
卫蕴冬一直都在犯愁元琮和刘云的婚事,元璜出了一些疹子,并没有太在意。等到元璜高烧不退,卫蕴冬才意识到不对。
太医诊断为天花时,卫蕴冬悲泣一声,软倒在元晗怀中。
还有更可怕的事情。
不仅仅是元璜,平日里在一起玩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病倒。大到六岁的元浅,小到还没满周岁的元璜元澈,足足有八九个皇女皇子病倒。
元晗当机立断,将所有没染病的孩子集中移到南书房外的院子里,后宫全部封闭,太医医官日日看诊用药。
元晗安抚下满宫惶然的情绪,一个重要的问题摆在眼前,天花的源头从哪里来?宫中的宫侍没有染病的,第一个发病的元璜,究竟是怎么染上天花的?
御书房里气氛死寂,元晗怒火滔天:“查,给朕查。所有璜儿接触过的人、物,一件一件全都不能放过。”
第一次见皇帝发这么大的火,青岚亲自带人从元璜身边查起。
元璜还不满周岁,接触到的人都是卫蕴冬信任的人,用的所有东西都经过细细筛查。青岚带人把元璜身边上上下下搜了个遍,没有任何疑点。
元晗好几天没有睡好,眼中尽是血丝,这个结果显然不能让她满意:“再去查,查宫里有没有宫侍染病,哪怕是洒扫粗使的小宫侍,都不能放过。”
宫中的宫侍不知凡几,查起来费时费力。
景成十三年七月,福郡王元璜和庆舒公主元澈相继病夭。卫蕴冬和杨崇深受打击,一病不起。元晗得知了消息,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也倒了下去。
一时间,宫里所有能做主的人都病倒了,重担便压在了元琮身上。
然而,噩耗还没有结束。
景成十三年八月,皇六子元洁、皇十三女元珞病夭。八月末,皇八子元浅病夭。
这一场灾难,病夭了两位皇女三位皇子,最受元晗宠爱的一女一子也在其中。后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卫蕴冬病倒不能理事,张疏桐所出的元浅也在病夭之列,梁辰所出的皇十二女元珂虽然痊愈,但仍需照料。其余君侍不是能力不够,便是资历不足以服众。
元琮第一次感觉到了皇帝肩上深重的压力。前朝事务虽然有左右二相相助,但仍有许多须得上位者做决策的。元晗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清醒的时间也只够元琮将重要的事情回禀一二,其余只能她自己决定。
待到天气入秋,元晗才渐渐好起来。元琮坐在她床边,挑一些重要的事情说给她听。
“高丽王染了咳疾不能理事,杨大人送信回来,准备近日里与王后一起,彻底铲除姜和信的势力。户部司农司主事李大人,又改良了新稻种,明年在城郊几处庄子里试种,后年便能推广到全国。诚王姨具折,江南的运河已经基本疏浚贯通,沿河设置的转运官仓成效显著,秋收后运粮的数量翻了一倍。”
“一倍不够,工部造船进展如何了?”元晗通常都是默默听着,只有遇到不满意的地方才会出言询问。
“屯田司有个亭长李茂,进献了一份图纸,说是自己闲来无事研究的,工部的几位大人还在商议中。”
“把这个李茂调过去,若是真的有才学,留在屯田司浪费。若是沽名钓誉之辈,也好教她见见真火。还有,让工部张榜下去,悬赏造船的匠人,不论出身,只要能对造船有用处。江南的运河修通,下一步就得修到京城的这一段,江南的米粮,最终要运到各地平抑粮价。以此算来,运力得涨千倍,才能达到这样的目的,也才能抵得上朝廷付出的人力物力。运河修好了,不能让船拖了后腿。”
元琮一一记下。
第三百章 染病(二)
“户部度支司主事卫大人,弹劾兵部司戎司曲将军,说她驻扎伊昌都护府时期玩忽职守,以致大周商队被劫,损失重大。尔后谏议大夫赵大人,弹劾卫大人擅自克扣伊昌驻军军饷。再后来,京城商会商人们为曲将军请愿,言称曲将军为护卫大周商队身负重伤,并无渎职一行。伊昌都护府裴参军也上表为曲将军求情,大都护卫大人虽然没有表态,但是送折子回京的人,是卫大人的亲卫。”
这一连串的弹劾、请愿、支持、反对,看似一团乱麻,可元晗一眼就看出了核心的问题:“皇后病愈了吗?后宫事务谁在打理。”
元琮显然没有想到问题的源头出在后宫。文官御史们的唇枪舌剑,武将们的出言辩驳,加上平民商人的集体请愿,元琮只觉焦头烂额。
“父后还病着,太医说是心病,得父后自己走出来。棠父君和纯父君也还没走出丧子之痛,宫务儿臣便交给丽父君代为打理了。”
“所以你知道这些弹劾从何而来了吗?度支司主事卫执媛是德君的亲姐姐,她弹劾的司戎司曲亦初是令君的二姐。而令君与良君素来交好,所以良君的姐姐谏议大夫赵南嘉帮着曲亦初弹劾卫执媛。令君的大姐是京城商会的会长,聚起一群商人请愿也不是什么难事。伊昌都护府参军事裴苑,是曲亦初的同年,大都护卫舒与曲亦初也有同袍之谊。但是卫舒与你父后这一支卫氏更近,一直以来是受卫氏嫡支的提拔,所以她不能公然支持曲亦初与德君那一支卫氏为敌,否则会带累卫氏嫡支,但并不妨碍她暗中支持。”
元琮仿佛有些懂了:“儿臣不应该让丽父君代为行使父后的权力是吗?”
“以往你父后不能理事的时候,朕是让谁处理宫务的?”
元琮想了想:“是棠父君,有时候是睿父君。”
“因为贵君没有女儿,他不会把手伸到前朝。贤君最懂得明哲保身,也不会肖想不是自己的东西。琮儿,你看到了,这个太女之位,多得是人想要。”
元琮沉默。
元晗不逼她,只是问道:“你知道这件事怎么破局了吗?”
元琮点点头,又很为难:“只要父后能好起来……”
“皇后不仅仅是皇后,有他在,后宫就乱不了。光这一点,刘云就做不到。所以,如果你坚持要娶刘云,你父后恐怕就一直好不了。”
这几日刘云在宫中陪伴杨崇,和元琮也有了更多的相处机会,让元琮在难熬的时光里,有了安慰,二人感情更加亲密。
可是见识到了太女之位的吸引力,意识到了太女之位不仅仅是自己的继承人身份,还有卫家和诸多家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元琮第一次动摇了。
再看看没有卫蕴冬坐镇后宫的混乱,刘云根本做不到卫蕴冬的程度。这个两难的选择,更加艰难了。
晚间,元晗下旨让王恒协助卫莞打理宫务,对于前朝的纠纷,各打五十大板,这件事便彻底平息下来。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元晗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香囊,按在御案上的手青筋暴起。
“传长乐宫的人来认。”
带走长乐宫的人,不可能不惊动卫蕴冬。听说可能是查到了元璜染病的来源,卫蕴冬勉强撑着病体,到了未央宫。
元晗抬了抬下巴,青岚将放着香囊的托盘送到众人眼前。靛青色的香囊上,绣着连理枝的纹样,看着像是男子送给女子的定情信物。
卫蕴冬疑惑地看了看:“这是何物?”
他不认识,伺候元璜的宫侍们却都认出来了:“这是小郡王殿下的东西。”
元璜才刚刚周岁,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是太女殿下的。”又有人补充,“太女殿下有一日来看小殿下,小殿下抓着太女殿下的香囊不放手,太女殿下便解了香囊送给小殿下。小殿下年纪小,玩了一会儿便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元琮身上挂着这样定情的香囊,卫蕴冬脸色沉了下来:“陛下,这个香囊有什么不妥吗?”
元晗并不回答:“让太女来认认。”
元琮很快到了。
“琮儿,这个香囊是不是你的?你从哪得来的?”
看到这个香囊,元琮的脸色红了红,听到卫蕴冬的问话,更是心虚不已。
她不回答,卫蕴冬追问:“是不是刘云送给你的?”
元琮更加心虚。
“青岚,跟太女说说事情的经过。”元晗发话。
“陛下让人查福郡王染上天花的原因,长乐宫上上下下筛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可疑的情况。直到今日,宫里整理患病宫侍的遗物,发现了这只香囊。太医查过了,里面的香料混合了天花患者的疮口脓液。方才郡王殿下身边的宫侍已经确认过了,这只香囊是太女殿下送给福郡王殿下的。”
“这不可能!”元琮的脸色瞬间从绯红转为惨白。
香囊是送给元琮的,说明送香囊的人想害的是元琮。只是背后的人没有料到,元琮刚刚戴上,并没有过多接触,就被元璜给扯走了。
若是冲着元琮来的,卫蕴冬脑子里一瞬间转过许多可疑的人。
“琮儿,利害关系你也知道了,香囊是谁送你的?”
元琮结结巴巴,满脸的不可置信:“是,是云儿送我的。”
卫蕴冬倏地站起,却因为手脚俱软,摇晃了两下。露微忙上去扶了他。
“本宫怎么告诉你的,让你断了娶刘云的念头,现在连你妹妹都搭进去了,你是不是还不肯罢休?”
卫蕴冬声声泪下,元琮立时慌了手脚:“不会的,云儿要害我没有好处啊,他没有理由这么做。”
“去毓秀宫,传刘云来。”
听说元晗要召见刘云,杨崇不明所以,也拖着病体一起跟来了。
二人刚一进门,还没行礼,“啪”一声,卫蕴冬一记耳光甩在杨崇脸上。
杨崇本就心中忐忑,看到卫蕴冬的反应,更是不知所措。
“冬儿!”元晗将茶杯重重顿在桌面上,“青岚,去把皇后拉开。”
第三百零一章 染病(三)
卫蕴冬收回手,毫无惧色地看向元晗:“我知道杨氏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这一巴掌打的是他教子无方。陛下若是心疼,尽管冲我来。”
元晗沉下脸色,却没有再说话。
殿内一片死寂。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元琮。
“云儿,这个香囊是你亲手做的吗?”
刘云点头。
“里面的香料是你亲手放进去的吗?”
刘云再次点头。
“母皇,云儿也接触了香料,他没有染上天花,必定是后来有人动了手脚。”
元晗不置可否,倒是卫蕴冬冷静下来:“陛下,可否容臣侍问两句?”
元琮焦急唤道:“父后!”
卫蕴冬对于刘云已经极其不喜,再引导他说出什么不利的话来,五位皇女皇子的命在里头,谁都保不住他。
元晗抬眼看元琮:“你父后是什么品性你不了解吗?他要的是真相,不是替罪羊。”
元琮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果然,卫蕴冬脸上是一片失望和心寒。他的目光在元琮身上短暂停留,就转移到了刘云身上。
“刘云,香囊是你亲手做的吗?有没有其她人经手?香料你自己接触了吗?在哪里买的或者是谁送的?”
刘云仔细想了想:“香囊是我亲手做的,除了豆蔻替我绣了几针,没有经过别人的手。香料是几种香材配好,用轻纱囊装好,封在盒子里的。我做好香囊之后,直接将香料连着轻纱囊一起装进去,说是亲手做的,其实也没有真正接触到。香料是太女殿下送给我的,是我自己收起来的,并没有人经手。”
刘云的确没有理由害元琮,可香料是元琮自己送出去的,元琮也没有理由害刘云。
“琮儿,你送给刘云的香料,是哪里来的?”
元琮似乎是想起来什么,顿时面色惨白,满脸的不可置信:“是,是玦堂姐送我的。”
“元玦?”元晗问。
这个名字卫蕴冬十分陌生,可元琮叫她堂姐,应当也是皇室中人。但是看元晗阴沉得快滴出水来的表情,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是哪个府上的?”卫蕴冬问。
“是,七姨母的庶女。”
卫蕴冬很快便想到了是谁,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你,你什么时候,和她有联系的?”
元琮还没开口回答,卫蕴冬似乎承受不住打击,又晕了过去。
殿里的众人乱成一团。元晗召了太医来为卫蕴冬诊治,只是说急火攻心,加之前段时间的悲痛,需要好好调养才行。
安顿好卫蕴冬,元晗让禁卫带人,将元昊元昀及所有家眷都押回京城来。
皇陵到京城不算远,但也需半天的功夫。禁军押着囚车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卫蕴冬不顾太医的阻拦,坚持要起来听审。
禁军押回来的元昊元昀的家眷,足足有四五十人,还包括一具尸体,和即将成为尸体的元玦。
元琮眼底挂着浓重的乌青,神情激动地扑上去准备质问元玦。不料上次见面还身体健康的元玦,此刻正半坐在地上,大口呕血。
元琮又手足无措起来:“你,你这是怎么了?”
元玦浑不在意地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如你所见,我快死了。”
思及她做的事情,元琮又恨起来:“香料是不是你动的手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一心想帮你回京,你却想着置我于死地?”
元玦并不回答她,而是畅快地看了元昀一眼:“你想回京,我偏要让你为我爹爹陪葬。你毒死我也没用,很快我们一家人就能在地下见面了。”
“陛下,这一切都是此逆女一人所为,臣真的不知情啊。”元昀辩解。
元玦冷哼:“你种下的因,便要尝尝结出的果。”
“够了!”元晗压抑着怒火,一掌拍在桌子上,“都给朕闭嘴!”
元晗胸膛起伏,显然是情绪极不稳定:“让慎刑司来审,让慎刑司来审,不管用什么刑,能用什么用什么。”
其实根本不用动刑,元玦撑着最后一口气,把事情完完整整说出来了。
元玦的生父夏氏,早就得了臌症,命不久矣。元玦数次要进京请大夫来,都被元昀以不得擅自离开皇陵为由,拦了下来。
可她目睹夏氏日日被病痛折磨,而元瑶却悄悄进京请了大夫来,治好了元昊,甚至遇到了太女,有了回京的希望。两相对比,元玦心中对于元昀的愤恨愈发浓重起来。
元昀眼见元瑶的例子在前,便不再拦着元玦进京,由元瑶引荐太女,争取回京的机会。元玦数次进京,跑遍了京城的医馆,甚至连波斯人的医术都尝试了,夏氏的病情依旧一天天严重下去。
而元昀丝毫不关心夏氏的病情,只关注元琮什么时候能替她们说话,让她们早日回京。这样的态度彻底点燃了元玦,甚至张疏檀派了更多的人照顾夏氏,在元玦看来,也只是图谋她身上的价值而已。
一个可怕的计划在她心中渐渐完善。
她在医馆里偷偷拿走了出了花的病人的衣物,将上面沾染的秽物混进香料里,送给元琮。只要元琮发病,必然能查到她身上,皇帝不杀了元昀,都不足以平息怒火。
没想到的是,这个毒计并没有让元琮染病,反倒是宫里其她的孩子遭了殃。元玦听说有五个皇女皇子夭折于天花之下,只觉老天都在帮她。
接下来的每一天,元玦都在盼望着京城里大队的禁卫出城,将她们就地砍杀。直到今天,她终于看到了元昀心惊胆战的样子。哪怕元昀知道了事情的始末,按着她灌了一壶毒酒,她也只觉得畅快。
元晗沉默地听完慎刑司的回话,看向元玦的目光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卫蕴冬更是受不住打击,再次晕了过去。
元晗指着地上盖着白布的尸体:“这是夏氏吗?”
元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渐渐透出惊恐。禁卫回话:“回陛下,正是夏氏。在臣等到达皇陵前,刚刚咽气。”
“拖出去,挫骨扬灰。”
“不——”元玦使出最后的力气,扑到夏氏的尸身上,“父亲什么也没做过。”
元晗又指着她:“朕会给你吊着命,让你亲眼看着。也会如了你的愿,让你母亲她们所有人都下去陪你。”
在元玦撕心裂肺的哭喊中,禁军拖着人渐渐走远。
景成十三年十月,先帝第七女元昀及家眷,谋害皇嗣,赐死。其庶女元玦,判腰斩。
先帝第三女元昊,违抗旨意擅离皇陵,判流放三千里。
第三百零二章 报仇(一)
卫蕴冬接二连三受打击,真的一病不起,宫务依旧由德君和惇君代理。太女数次去长乐宫探病,都被拒之门外。
宫里的气氛始终沉沉的,新年的喜庆都没有冲散。而连太女都不能踏足的长乐宫,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云岫如同多年前一样,趁着夜色踏进长乐宫。长乐宫的陈设没有什么变化,却失去了以往的鲜妍,大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露微带着十分的警惕看着他:“你来做什么?”
云岫脸色惨白,形容枯槁:“我这样无宠无子的人,对皇后没有半点威胁。”
卫蕴冬的声音从殿里传来:“让他进来吧。”
云岫一进门就跪在地上:“臣侍此来,为了和皇后共同铲除害福郡王与洁儿染病的帮凶。”
卫蕴冬目光微凝:“你说的是谁?”
“刘云。”云岫迎上卫蕴冬的目光,“没有他迷惑太女,太女也不会成天往宫外跑,也就不会给贼人动手的机会。如果不是他送的香囊,太女殿下也不会毫无警惕之心。杀了他,于皇后可以解决太女殿下的鬼迷心窍,也为福郡王报仇;于臣侍,为洁儿报仇,让纯淑君痛苦,这也就够了。”
卫蕴冬有些心动。他不是没想过赐死刘云,绝了元琮的念想。但是一来元晗和杨崇都不会允许,二来,卫蕴冬不想走到这一步,和元琮父女之间生出仇怨。可如果有别人愿意动手,那就再好不过了。
云岫对卫蕴冬的心思摸得很清楚:“皇后只需要提供一个契机,其余的交给臣侍,不会脏了皇后的手。臣侍本就了无牵挂,洁儿这一去,把臣侍半条命都带走了。”
说着眼中滚下泪来。
卫蕴冬被他说中伤心处,元璜的夭折,何尝不是带走了卫蕴冬的半条命?他对刘云有恨,连带着连元琮都不想见。
“你打算怎么做?”
计划在云岫的脑子里想过许多遍,几乎不需要思考:“臣侍出身杏林世家,最在行的便是下毒了。平日里臣侍与刘公子毫无交集,没有机会。皇后借着太女的名义将他请出来,吃食茶水,无论哪样,只要入了口,便能要了他的命。臣侍做了这些事,自然也没打算活着。到时候死无对证,皇后自然能摘得干干净净。”
卫蕴冬沉默,云岫也并不着急。
为了娶刘云,太女和皇后已经积下了隔阂。在皇后看来,刘云不仅是他和太女之间的绊脚石,也是害死嫡女的帮凶。现在有人愿意出手除掉刘云,只需皇后推一把,他会答应的。
果然,卫蕴冬道:“下个月六日是太女的生辰,每年太女生辰的前一日,刘云和大皇子都会在观荷殿后面的水榭里提前为太女庆生。到时候本宫会找机会支走大皇子,太女会比刘云晚半个时辰到,你只有这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以动手。”
云岫心中冷笑,皇后已经恨刘云到不惜在太女生辰前一日动手了。他只需要支走元清,更加清清白白。
可惜,这如意算盘注定要落空了。
云岫本就因肖似杨崇而得宠,在杨崇进宫后失去宠爱也是正常。可元晗重情,云岫实实在在陪伴她许多年,不可能杨崇一进宫,以往的那些温情就全都消散不见。
这时候,玉翠宫许多御前伺候的人就派上用场了。多方打听才知道,卫蕴冬在元晗面前提了一句,云岫曾经求他想要进后宫的事情。
卫蕴冬知道元晗喜欢天真单纯的,这一句话足以把云岫钉死。
元晗把事情串起来一想,云岫一面拒绝元晗收他入后宫的话,一面又去求卫蕴冬,最后自己爬上龙床才得偿所愿,欲擒故纵的手段暴露无遗。以往没有杨崇,元晗可以当做他的小心思一笑了之。可是有了杨崇的单纯做对比,这些小心思就变的令人厌烦起来。
云岫迅速就失了宠。
这次针对刘云,一方面是对杨崇的嫉妒,凭什么你能活得天真自在,而我只能活在你的影子里;另一方面也是对卫蕴冬的报复,他准备了后手,足以让元琮和卫蕴冬反目。
被算计在内的元琮和刘云对这些一无所知。
刘云察觉到了元琮最近有意无意的疏远。虽然即使没有他做的香囊,元琮也会用元玦送的香料,或许依旧会在宫里传染,但是这些没发生的事情人人都不愿意去想,只想找到一个发泄怒火的地方。
而他这个帮凶,就是最好的人选。
元晗病倒,元琮理事的时候,她们的感情还一日千里,元琮可能对他并没有迁怒的意图,可是别人呢?皇后呢?皇后一直很反对她们的婚事,元琮又十分重孝道,夹在中间十分为难。是皇后又给了元琮什么压力吗?
所幸元琮并没有拒绝她们几人单独庆生的活动,还有机会与她说清楚。
元清让人给刘云传话,今年不参加观荷殿的庆生了。
他知道刘云在这件事里,只是无辜被连累的,并不应该承受众人的怒火,他只是气自己。他们临华宫和出事的几宫并没有太多往来,元滢元湘老老实实待在宫里,没有感染。元浅跟着他总往毓秀宫跑,这才生了病。
看着父君悲痛欲绝的样子,元清十分自责。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态去面对昔日的密友,干脆直接回避。
元清不来,刘云说不失落是假的,但他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元清不来,也是件好事。
另一边,梁辰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书信。信中说,二皇女生来体弱以致于早夭,和宫里的童贵人脱不开干系。自己曾经间接受过贤君的恩惠,愿为贤君报当年之仇。
信十分简短,没头没尾,也查不到来处。
不过信中说的云岫和元璃的早夭有关,梁辰自己也有过怀疑。从太女生辰宴上的下药,到自己的早产,似乎都有云岫的影子,但这一切都没有证据。纵使怀疑,也只能作罢。
信中什么都不需要他做,他也不妨静待佳音,看一场好戏。
第三百零三章 报仇(二)
小小的一场庆生宴,被诸多各怀心思的人盯着,变得情势诡谲起来。
云岫将自己好生收拾了一番,刻意模仿了杨崇的衣着打扮。他原本就与杨崇相像,以前一直想摆脱杨崇的影子,故意与他制造不同。现在这么一模仿,仍是十分相似。
今日动了刘云,无论成功与否,云岫都没打算活下去了。如果与杨崇相似的面容,静静躺在那里,能让元晗有一丝心痛与怜惜,那也算是值得了。
云岫早早到了观荷殿的水榭,摆好点心茶水。喂了会儿鱼,水榭外传来脚步声。云岫回头,原以为刘云,不料来人却是常年闭门不出的李陵。
“臣侍参见宜君。”
李陵扶着茯苓的手,慢慢走进水榭:“童贵人免礼。本宫许久不曾出来走走,竟是走了这么远。”
当初太医说李陵不过十余年的光景,这么多年他虽然缠绵病榻,却还是活了下来。不过云岫看着他的脸,即便医术不精,也能看出他是真的如风中残烛,没有多少日子了。
“宜君若是精神好,可以经常出来走走,对身子也好。”
李陵坐在石桌边,笑道:“是啊,今日便是看春色明媚,想着出来逛逛。”
云岫看看时辰,距刘云来的时间已经不远了,李陵一副要在这里好好歇一歇的样子。
“福熙宫离观荷殿甚远,宜君虽要多走走,却不能劳累。湖面风大,还是早些回去歇着的好。”
李陵并不拒绝:“本宫走的有些累了,向童贵人讨一杯茶水,可否?”
这一壶茶水里,可是加了料的。李陵这种身体状况,恐怕喝下去立时就要毒发。云岫抱着必死的心来,倒是不怕再多毒死一个,只是李陵毒发,必然会引了别人来,刘云就要逃过一劫了。只能拖延道:“方才的茶水已经凉了,宜君若是等得,臣侍重新烧水泡茶。”
李陵本就命不久矣,此番也是怀着死志,势必要将云岫拉下水。他拖延的心思,李陵一清二楚。
刘云的死活,并不在李陵考虑的范围内。这场天花之祸,梁辰所出的十二皇女元珂也被波及,虽然侥幸挺了过去,却也遭了大罪。既然要向梁辰赎罪,替他解决了刘云也是好事。
刘云活着,能继续成为皇后和太女之间的一根刺,刘云死了,多一条人命,能让杨崇加入严惩云岫的阵营。无论哪种结果,都是他乐意见到的。
炉子上“咕噜咕噜”煮着水,云岫和李陵二人都不说话。刘云到的时候,水榭里就是这种诡异的气氛。
她们每年都在水榭庆生,观荷殿的管事都是知道的,等闲不会在今日放人进来。可是水榭里是后宫的君侍,还有一位是从一品的君位,管事也不敢拦着。
云岫见到刘云,先出声打招呼:“刘公子来为太女庆生的吧,管事已经说了。待我为宜君泡完这杯茶,便要回宫去了。外面天热,不妨一起喝一杯茶。”
刘云不好推脱,不在水榭也无处可去,只能行了礼,一起坐着等喝茶。
水很快就开了,云岫笑着问刘云:“听说刘公子的泡茶手艺得过太女殿下的夸赞,今日不知能否有幸喝到刘公子泡的茶?”
刘云谦辞推脱,耐不住云岫始终坚持,刘云只能提壶泡茶。三只茶杯放在各自面前,茶香袅袅,水汽氤氲。
李陵先端起杯子:“好茶好水好手艺。”说着似笑非笑地的看了云岫一眼,轻撇浮沫,喝了一口。
云岫并也同样笑着看了他一眼,也喝了一口茶水。
茶水划过喉咙落尽身体里,李陵很快就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微醺之意涌上来。阳光暖暖的,水榭里和风徐徐,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醉睡过去。李陵觉得自己仿佛知道了什么,但是眼前越来越黑,最终歪倒下去。
李陵和云岫眉眼往来的时候,刘云也端起了茶杯。茶香清冽,但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酒气,若非他天生对味道敏感,几乎都要忽略过去。到了嘴边的茶水,又稍稍离远了些。
这一犹豫的功夫,李陵已经倒下了。
刘云吓了一跳,忙放下茶杯去看。只见李陵两颊酡红,形似醉酒,可呼吸却越来越微弱。刘云探了探他的脉息和鼻息,一阵惊惧涌上心头。
云岫也放下茶杯:“不用看了,他中毒了,马上就要死了。”
刘云更加骇然,抬头去看他,却见他脸上也渐渐浮现出醉酒的桃花色。
“我也中毒了,也快死了。你与我们同处一室,茶是你泡的,我们都死了,嫌疑就在你身上。”
刘云脑子里一转,云岫敢这么栽赃他,必然还留有后手,毒害君侍的嫌疑,不是这么容易能洗清的:“可是我没有理由对你们下毒。”
“或许我们只是被误伤的呢?你是想毒害别人呢?又或者你身后有人指使呢?总有人能把故事编圆满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刘云知道,杨崇有皇帝护着一般人威胁不到他,而自己,便是杨崇最大的弱点。
“我给你指条明路,就看你敢不敢赌一把了。”
刘云脸上惊疑不定,一时不敢做决定。
云岫以手支颐,目光迷离:“你看到了,我已经毒发了。我身体比他好,但也撑不了多久,晚了你就只能先去慎刑司待一段时间了,能不能出来,还得看你的造化。”
刘云看他的状态,知道他所说不假,心中一咬牙:“还请童贵人救我。”
云岫点点头:“太女快来了,你若是有胆子,就把茶水喝下去。嫌疑人变成受害人,嫌疑自然就洗脱了。”
这个法子胆大,风险极高,万一太女在路上被人绊住,他就得殒命于此。可若是不这么干,以皇后对他的态度,弄不好就出不了慎刑司的门了。
刘云果决,端起桌上的茶杯,狠狠灌了一口。
“你爹要是有你这一点狠劲儿,皇后的位置指不定就是你们杨氏的了。”
刘云昏昏沉沉中问:“为什么设局陷害我,又要救我?”
云岫瞥了歪倒的李陵一眼:“可能和他一样,是临死前的良心发现吧。”
第三百零四章 报仇(三)
这个生辰,元琮明显有些心事重重。自从她表明想娶刘云为正君后,父后三番五次强烈反对,母皇虽然说让出太女之位便应允这门婚事,可心里仍是不赞同的。
后面又出了天花一事,父后至今不愿见她。可这件事,刘云无辜被连累其中,元琮一时不知该拿什么心情面对他,又不能如元清一般,干脆不见。
满怀心思走到了观荷殿的水榭,却见三个人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元琮冲进去,只见刘云双目紧闭,面若桃花,一副醉酒的样子。可亭子里并无半点酒气,石桌上也只有茶水。再看看旁边的李陵和云岫,二人也是面色绯红,却透出沉沉的死气。
元琮轻唤几声,皆无回应,又去探三人的鼻息,除了刘云有微弱的呼吸,云岫已经气息全无,李陵更是身体都凉了。元琮这才发觉大事不妙。
这么大的事情,元晗很快就得了消息。
观荷殿里乱糟糟的,云岫和李陵被安置在一起,刘云在另一边的矮榻上,林院正为首的太医们正围着他小声商议。
元晗的心沉了沉。
“情况如何了?”
林院正行礼回答:“宜君本就体弱,童贵人毒入心脉,臣等赶到时已经迟了。唯有刘公子,太女殿下说他对味道敏感,可能是发现茶水有异,食入的毒药不多,尚有一线希望。”
元澈病夭不久,若是刘云也出了事,元晗难以想象杨崇会怎样。
“全力医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人给救回来。”
卫蕴冬不在,现场的宫侍是元琮在审。
水榭里除了中毒的三人,并没有宫侍在场。云岫出门时并没有带上可灵,而李陵身边的茯苓则被支走,跟着刘云来的宫侍见水榭里有人,也都退下了。余下的都是观荷殿伺候的宫侍,什么都不知道。元琮紧紧皱着眉头,根本无从下手。
“他们说,最先到的是童贵人,茶水和点心都是他让观荷殿准备的,还吩咐了不要来打扰。宜父君是临时起意进去歇歇,才与童贵人遇上,一起喝茶。云儿是为了给儿臣庆生,才会去那里。”
这话听上去像是云岫为了给刘云下毒,结果误伤了李陵。
“青岚,去请惇君来,让他审一审。”
青岚应声出去,明池却进来禀报:“殿下,方才皇后宫里来人,说皇后想吃马蹄糕,问太女殿下上回从宫外带回去的是哪家铺子买的。结果咱们去了趟临华宫,两边就错开了。”
这只是十分寻常的小事,若是平时,元琮早就高兴起来,卫蕴冬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了。
可,放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只会引起她的疑心。
若是她没有想着再去邀请元清,等到了这个传话的人,二人说话的功夫,安排人出宫去买,再赶到观荷殿时,恐怕就只能看见刘云的尸体了。
会是卫蕴冬想绊住她吗?这个念头一出,元琮立即在心中狠狠骂自己。怀疑卫蕴冬绊住她,也就意味着怀疑是卫蕴冬要下毒谋害刘云,至少对观荷殿的情况是知情的,否则绊住她有什么用?
现在事情真相尚未理清,自己先怀疑起父后来,着实该骂。
元晗和元琮一样,第一反应便是卫蕴冬想拖住元琮,可很快就推翻了这个想法。
卫蕴冬虽然对后宅这些不入流的手段不甚精通,可真要绊住元琮,有许多不着痕迹的办法,这个借口太过拙劣。
“去把传话的人押来,让惇君一起审了。”
元琮看向她:“母皇是觉得,有人在陷害父后?”
元晗不答:“琮儿,身在局中,尤其是情之一字迷了双眼的时候,更要保持清醒。”
元琮羞愧垂首。
王恒和杨崇前后脚到观荷殿。杨崇看着昏迷不醒的刘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流泪。
元晗扶他起来:“太医都在这里,云儿会没事的。”
林院正看了看杨崇,最后还是道:“陛下,臣等已经用药护住刘公子心脉,暂时没有危险。但此毒臣等只能辨别出一些成分,没有配方难以解毒。时间一长……”
杨崇眼中露出绝望,紧紧攥着元晗的袖子,满面泪痕地看着她。
“如何能拿到配方?”
“要么查出下毒之人,要么须得有人试毒。”
元晗皱眉。
云岫出身杏林世家,李陵身边的茯苓是个医官,刘云自己也有嫌疑,如果是他们三人中任意一人下毒,二死一昏迷,一时半会儿去哪里弄毒药的配方去?找人试毒,试毒之人有性命之忧,被御史知晓又是一通进谏。
“我来。”杨崇哑着声音,“陛下,臣侍来试毒。”
“胡闹!”元晗打断他,“先让惇君查,即使真的要试毒,也轮不到你。”
杨崇伏在元晗怀里,整个人都在颤抖。
王恒审了观荷殿的宫侍,比元琮多得了一点消息。
云岫来水榭时说过,要同人赏景喝茶,让人不要打扰。李陵来了之后,云岫又重新烧了水,泡茶的是刘云。
除了李陵,云岫和刘云都接触过茶水,都有机会下毒。而云岫说的与人喝茶却选在观荷殿的水榭,像是有意要和刘云遇上。这样看来,云岫的嫌疑很大,而他身后很可能还有主使。
这边反复审了观荷殿的人,那边派去找给元琮传话的宫侍,却空手而归。青岚带着东宫见过传话之人的宫侍,将长乐宫的杂役宫侍都暗中查了个遍,却并不在其中。
要么此人不是长乐宫的,要么便是卫蕴冬身边的人,至少是个二等宫侍。
查卫蕴冬身边的人,不可能不惊动他。
青岚拿不定主意,来请示元晗。元晗看向元琮:“琮儿,你说该如何?”
元琮想了想:“父后宫里的二等宫侍,都留有画像,收在露微手中。儿臣亲自去,向露微说明情况,取出画像,让人认一认便可。露微一向忠心,对父后有好处的事情,请他瞒一瞒,应当是可行的。”
元晗对她的想法并不评价:“青岚,你跟着太女去一趟吧。”
第三百零五章 报仇(四)
事涉卫蕴冬,青岚亲自跟着元琮去了。这一去良久,迟迟不回,杨崇死死盯着刘云,片刻不离。观荷殿里太医和医官忙忙碌碌的声音,让本就压抑的气氛更加沉重。
太医们正一筹莫展,有宫侍进来禀报:“陛下,太医院连太医求见。”
自楼院正致仕,放弃连翘而举荐了林正新继任院正后,连翘已经很少在御前走动了,似乎被排挤成了边缘人。听了这句禀报,林院正皱了皱眉,脸色有些复杂。
元晗对于连翘的印象还停留在许久以前,是个医术高超又敢说实话的人。这时候刘云命悬一线,元晗顾不得太医院内部有什么纷争和考量,只要连翘能把人救过来。
“传她进来。”
连翘行礼:“臣或许能解了刘公子的毒,陛下可否容臣诊脉?”
元晗自是应允。
连翘走到刘云的塌边,林院正声线极低地询问:“你来做什么?”
“诊脉。”连翘也压低声音。
“老院正不希望你再搅和进来,你不要辜负她的一片苦心。”
连翘摇头:“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林院正叹口气,不再劝。连翘微阖着眼,诊了许久,又要了剩下的茶水细看,甚至沾了一些在筷子上尝了尝。
“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连翘丝毫不顾林院正警告的眼神。
元晗有些诧异,但也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起身往偏殿走去。
连翘又看向杨崇:“可否请淑君同行?”
事关刘云性命,杨崇自无不可。
三人到了偏殿,连翘跪倒在地:“臣有把握能解刘公子的毒。”
一句话就让杨崇目露惊喜,不自觉攥住了元晗的袖子。元晗知道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否则连翘也不会要求避开人了。
“你有什么要求?”
“潼潼已经死了,希望陛下能对他做过的事情一笔勾销,至少给他留个全尸。”
宫里人只知“童云岫”的名字,少有人知道“童潼”,连翘与云岫势必还有其她关系。元晗想到商枝,对连翘的身份有了些猜测。
她这求情的话说出口,元晗几乎就能断定,刘云的毒就是云岫下的,而且云岫在暗中还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已经严重到了让元晗不愿他“留全尸”的地步。
见元晗不语,连翘又对杨崇道:“刘公子的性命,比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更重要。臣父母双亡,也没有娶亲,更没有孩子,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元晗沉下脸:“你在威胁朕?”
连翘并不答话,只是叩首:“请陛下和淑君,尽早决定。”
“本宫答应你,”杨崇正了正脸色,“只要你能解了云儿的毒,云岫以前做的所有事情,本宫和陛下都不再追究。”
杨崇毕竟只是四君之一,连皇后都不是,他的话并不能代表元晗,连翘依旧不动。
杨崇也知道她在顾虑什么,眼含恳切地哀求:“陛下,我不知道云岫到底做了什么,但他已经死了……”说到一半,也觉得自己的话有问题,可一想到刘云,还是咬着牙说完,“倘若他真的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臣侍愿下半生吃斋念佛,以此消减罪业。”
连翘是他的救命稻草,元晗见不得他这样殷殷求情,无奈叹息:“朕答应你,前提是你能解了刘云的毒。”
连翘不言,深深叩头后离开偏殿。正殿里在刘云身边忙活的太医们,在连翘强势加入后,都变成了打杂的,被指挥着来来去去。
青岚和元琮,直到夜色降临才回到观荷殿,一起来的还有脸色铁青的卫蕴冬。几人进了殿里,带来了死寂的气氛。
“不是说认画像,怎么惊动皇后了?”
卫蕴冬满含恼怒道:“臣侍要是不来,平白被扣了脏水都无处说理。”
“怎么回事?青岚,你来说。”
青岚上前一步:“东宫传话的宫侍和太女殿下一起到了长乐宫,露微取了画像来,那宫侍指认,传话的是长乐宫二等宫侍丁香。露微想着寻丁香来当面指认,可是宫中遍寻不到,不得已惊动了皇后。后来长乐宫上上下下一起找了个遍,才在后殿的水池子里找到了丁香。”
元晗冷笑:“看来是死无对证了。”
青岚却摇头:“丁香留下了绝笔书,说是他无意中听见童贵人和皇后说话,童贵人说他知道太女和皇后因着刘公子生了隔阂,童贵人的六皇子和福郡王都夭折在了天花上,他愿意替皇后除掉刘公子,只需要皇后提供一个机会。于是皇后说了刘公子会在今日在观荷殿水榭为太女庆生,并承诺可以支走太女和大皇子。今日丁香被露微吩咐去传话,对要发生的事情心知肚明,又不得不去,有意在路上拖延了时间,和太女错过了去。事发之后,听说太女带人去指认,心中害怕便投了水。”
难怪卫蕴冬脸色铁青。丁香指认卫蕴冬,又投水自尽,真的是死无对证了。
卫蕴冬并不担心元晗会怀疑到他,这么拙劣的手段瞒不了元晗。他担心的是,元琮心中留下怀疑的种子,便真的如了设局之人的愿,使他和元琮父女之间存下隔阂。可看元琮现在的脸色,卫蕴冬便知道,他的担心成了真。
“陛下,臣侍从不曾指使丁香去传话,这其中定然有鬼。云儿每年都会在观荷殿为琮儿庆生,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清儿不在,与臣侍没有半点关系,支开太女和大皇子也是无稽之谈。”
元晗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让惇君查查丁香之前接触过什么人,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王恒一直都是皇后阵营,让他去查卫蕴冬放心。王恒很快就带来了消息,可是对于卫蕴冬来说,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丁香负责长乐宫的一些针线上的活计,平日里深居简出,往来的都是身边的人。唯独有一回……”王恒没有继续说下去。
卫蕴冬只觉他接下来的话会对自己不利,但到了这个份上,拦也拦不住了。
第三百零六章 报仇(五)
“有一回怎么了?”元晗问。
王恒看了看卫蕴冬,垂头道:“两个月前的一天夜里,丁香说帕子落在院子里了,拉着同屋的人出门去寻,正好撞见童贵人从皇后殿中出来。臣侍问过了他同屋的人,的确有这回事。”
这无疑是坐实了卫蕴冬和云岫勾结的事实。
卫蕴冬心中冰凉一片。他想明白了,无论他当时有没有被云岫说动来对付刘云,只要他放了云岫进殿,这盆脏水就一定会扣到他头上。
元琮猛地抬头,满眼的不可置信。
然而,茯苓又带来了更多的打击。
“陛下,宜君身边的茯苓求见,他说关于今日的事,有话要说。”
元晗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只是淡淡看了卫蕴冬一眼:“宣。”
茯苓一进来便跪伏在地:“今日的毒是童贵人下的,目的是刘公子。主子也不是遭了无妄之灾,是得知了童贵人的计划,主动送上去的。”
一语惊四座。
元晗稍微一想,便也明白了李陵的心思。他近来越发身体不好,太医已经下了油尽灯枯的判语,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主动送上去,不过是用一条性命,揭开一些秘密罢了。
果然,茯苓接着道:“主子能以罪臣之身侍奉陛下,得陛下怜惜,无以为报,但求来世做牛做马,仍旧为陛下驱使。主子说入宫以来,做了两件错事,愿以命相抵。”
元晗想到李陵到她身边起,除了在身份上有所隐瞒,一直安安分分,甚至因为她的计划疏漏,被李竹掳走。
即便如此,也依旧贞烈,落得个常年卧床的下场。他这么一死,倒是真的勾起了元晗的回忆,激起了她的怜惜和怅惘。
元晗声音不由软了几分:“你主子有什么话吩咐你的?”
“主子说,他做的第一件错事在贤君身上。贤君怀二殿下的时候,主子为了将奴才要到身边,向陛下进献了一道安神汤。那道汤的确安神,但有一味药不适合孕期用,主子便自己做主去掉了那味药。也就是说,主子进献的安神汤,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喝了也没什么坏处罢了。”
太医来看,也只能说安神汤没什么问题,至于作用,当时贤君怀胎十分辛苦,谁也不敢说真的没有作用。而李陵谋划了贤君夜里被猫儿惊吓动了胎气一事,则是要随着他永埋地底的。二殿下生来体弱,与贤君怀孕时遇到的这些事情不无关系。
“后来,贤君摔跤早产,童贵人舍身相救。殊不知,贤君摔倒,就是童贵人设计,为了博得陛下的怜爱罢了。主子知道童贵人此次下毒,还把自己搭进去,就是为了揭穿他做下的这些事。可,主子没料到,童贵人自己也没想活着。”
杨崇这才意识到,为什么连翘不惜暴露,也要得到元晗的一个许诺,不再追究云岫以前做过的事情。而他做过的,恐怕远不止这些。
“第二件事,主子有愧于令君。”
卫蕴冬心头一颤,他知道茯苓要说什么了。
“令君新入宫时,受皇后忌惮。皇后以主子的身份为要挟,命奴才让令君病倒,不能承宠。主子觉得此举太过歹毒,与令君长谈,让令君自己避皇后锋芒。这件事可以同令君求证,奴才所言非虚。”
既然茯苓敢这么说,想必没有什么意外。元晗轻瞟卫蕴冬一眼,示意王恒记下,稍后与曲明舒核实。
卫蕴冬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握起,他摸不准元晗的态度了。
以往,也不是没有被人陷害过,但他只需要看一眼,便知道元晗依旧信他、爱重他,没有什么局是破不了的。可现在,桩桩件件,真真假假,他从元晗的表情里看不出什么了,这意味着,他的“特权”,那种杨崇都不曾拥有过的“特权”,消失了。
“还有,主子自从知道了童贵人要下毒的计划,便在暗中调查他,还有几件事主子没有证据,说出来交给陛下定夺。太女周岁生辰宴上,牛乳羹里的药是童贵人下的,然后自己伪装成受害者。这个手段,五殿下夭折的时候,陛下应当不陌生了。”
元晗的脸色沉了沉,显然是想起了什么。当初元琮周岁宴上和元珣病夭时,都是大寒的药材,出自同一人手的可能性很大。
那个天真单纯的孩子,背地里竟然做了这么多阴私之事?官道边的相救,也是为了留在御前?从始至终对她都没有一丝情意,只是为了报复?
看着他面色红润仿佛依旧鲜活,却冷冰冰躺在那里的模样,元晗竟感觉到愤怒中还有一丝心痛。
“咣”一声,一只白瓷茶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王恒震惊愤怒的声音响起:“你说什么?”
元晗也没想到,还能牵扯出元珣的死因来。
茯苓补充道:“太女周岁生辰宴时,童贵人去司药司取药,正好被奴才撞见。奴才并未多心,是他自己心虚,才会设计陷害奴才,嫁祸给皇后。但是五殿下的事情,奴才不怎么在宫内走动,只是推测,并没有证据。”
王恒跪下恳求道:“童贵人已经死了,陛下也答应了不再追究,但臣侍只想知道真相,珣儿究竟是不是……”
局面越来越乱,几乎大半的君侍都被牵扯进来。
元晗压下心中的烦躁:“传德君来,让德君专门查童贵人做过的事情,从他入宫开始查起。你继续查今日的事情。”
最后一句是对王恒说的。
今日的事情是一切的起点,但自从卫蕴冬被牵扯进来,茯苓又抛出许多陈年旧案,众人一时都不知该关注哪里。
元晗将事情安排了,只觉比朝事还要耗费心力。
正欲去殿外透口气,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元琮,突然起身跪下,朗声道:“母皇,父后,儿臣欲求娶刘云为正君,请母皇赐婚。”
之前虽也有流言,说些太女和刘云的事情,但毕竟只是私下说说,像这样正经当众请婚,便是要将这件事放到台面上来议了。
第三百零七章 报仇(六)
元晗皱眉:“琮儿,现在不适合说这事儿,暂缓再议。”
孰料一直孝顺和善的元琮却执拗起来:“儿臣愿求娶云儿,不惜一切。”
卫蕴冬猛地站起:“本宫还是那句话,你要娶刘云,除非在本宫的灵前。”
“父后,儿臣心意已决,还望父后成全。”
卫蕴冬看着她的眼神,竟似已经认定了刘云中毒,是他指使云岫做的,不觉悲从中来。连元晗都尚且对他有一分信任,自己亲生的女儿却已经认定了。
“琮儿,”元晗低声呵斥,“现在不要说这些了。”
元琮依旧不为所动。卫蕴冬身形晃了晃,向后倒去。
“冬儿!”元晗眼疾手快伸手捞住他的身子,怒视元琮,“你今天一定要为了刘云逼死你父后吗?”
元琮没想要将卫蕴冬气出个好歹来,只是想强硬反抗一下,见到此状也吓到了,说不出话来。
“太医!来看看皇后怎么了?”
观荷殿里又是一片兵荒马乱。
林院正为卫蕴冬诊脉,面色凝重:“皇后心绪起伏过大,一直没有得到好好的调养,现在有了心气衰微的症状。”
宫里接二连三地出事,卫蕴冬大喜大悲又大怒,怎么可能好好调养。想到观荷殿里一屋子官司,元晗深吸一口气,心中有了计较。
景成十四年四月十日,贵人童氏谋害皇嗣和君侍,褫夺份位,贬为贱民,尸身弃于乱葬岗。这等于是硬将皇后从泥潭中拉了出来,仅仅处置了云岫,让他抗下了所有的罪名。
刘云的毒已经解了,元晗信守承诺,让连翘领走他的尸身。
知晓了元珣的死是云岫下的手,元晗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但是看着他依旧似鲜妍的面容,和杨崇足有八九分相似。再想到这么多年的陪伴,在杨崇没有入宫时,为她带来的鲜活笑语,终究还是没有毁诺。
连翘看了眼云岫的尸身,沉默着行了一礼。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连翘顿了顿:“草民是童家的养女,出生没多久被遗弃在渭州童家医官门前,亲生父母不知。母亲行医心善,那时候大姐商枝被送出去不久,为了让父亲有个慰藉,便收养了草民。听母亲说,草民本姓连,取名连翘。”
童家积下的善缘,都报在了云岫身上。
“皇后说,卫弗的死因是云岫告诉他的。当初皇后滑胎时,那些把卫弗死讯嚷嚷出去医官,是你安排的吧。”
连翘摇头:“草民告诉潼潼,卫相的确命不久矣,臣并没有夸大其词,其余的事情都没有参与。”
“但是他能使唤得动那些小医官,是借了你的势。”
“若是这么说,的确。白芷不愿随荣安公主和亲,他师父守忠求到青岚总管那里。但那时,宜君刚刚要走了茯苓,青岚总管不能徇私放走另一个医官的人选。守忠又求到草民这里,草民便顺手帮了一把。”
连翘斥责白芷课业不佳,降了他的品级,陪嫁的医官便只能另选。
“他处心积虑到朕身边来,若是为了给家人报仇,让朕痛失所爱,他做到了。”
连翘辩解:“其实潼潼对陛下……”
不等她说完,元晗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趁朕现在还没改变主意,带着他赶紧走。”
连翘再次行了一礼,拉着安置云岫尸身的车,向前走去。
看着连翘带走了云岫,元晗回到御书房,元琮依旧跪在门前。元晗被她激得有些气怒。
自那日当众求娶后,元琮不敢再去刺激卫蕴冬,只每日在御书房前跪半个时辰。元晗这几日处理云岫留下的烂摊子,卫蕴冬病倒了,元晗还要盯着李陵的后事,还有朝事,忙得不可开交,顾不上元琮。
她这回是铁了心要求到赐婚的旨意,便日日在御书房前跪请。御案上关于此事的折子已经快堆不下了,可元晗一直压着不动。
青岚见元晗目不斜视从元琮身边走过,忍不住问:“陛下,太女这,日日跪在这里……”
元晗脚步丝毫不停顿:“太女跪了几日了?”
“算上今日是第四日了。太女每日去长乐宫门前问安,然后到御书房跪半个时辰,接下来读书看折子,与一般无二,也没有再见刘公子。”
“皇后什么反应?”
“据说第一日,皇后隔着宫门让太女殿下滚,往后几日都没有动静了。”
“太女呢?除了问安,还说什么?”
青岚想了想:“那倒是没有什么了,就是让皇后多休息。”
元晗冷哼一声,没有再问。青岚隐约能猜到元晗的心思,太女难得抗争一回,却用错了方法啊。
景成十四年六月二日,宜君李氏葬入皇陵。
福熙宫贴身伺候的宫侍们,愿意出宫去的,都得了银子放出宫去。
观言早些时候,被李陵寻了个机会,从将作监放出去。现在茯苓出宫,观言在宫门处等他,二人慢慢向外走去。
“县主搭上了性命,甚至不惜和童氏合谋,都没能动摇皇后。”观言言语间颇为惋惜。
茯苓轻笑:“县主原本就没指望能用这三言两语扳倒皇后。陛下重礼,对皇后爱重有加,皇后这么多年操持宫务简在帝心,陛下不会为了刘云为了令君,动摇皇后的位置。”
“既然如此,主子为何还要……?”
茯苓叹息:“皇后唯一的弱点是太女,只有太女才能让皇后乱了方寸。皇后一乱,才会有破绽,这次毒杀刘云就是例子。而太女的命脉,显而易见。原本因着皇后不同意刘云做正君,太女和皇后就生了嫌隙,现在皇后痛下杀手,父女关系只会更糟糕。我们且看着吧。”
观言扶着茯苓上了一辆马车,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离开了皇宫,这一切便都是过眼云烟。
“主子以君位葬入皇陵,你也算是完成了嘱托。我在江南开了家铺子,不如随我去江南?”
茯苓上了马车,撩帘看着巍峨的宫城,轻声答:“好。”
车帘放下,不起眼的角落里绣着小小的一个“曲”字。
第三百零八章 造船
景成十四年九月,遭遇了诸多变故的皇宫,迎来了一个好消息。
“当真?”元晗喜上眉梢,“你说工部造出了千石之船?”
“正是,”青岚笑着道,“高尚书和工部的大人们请陛下移驾通南渠。”
“好,好,好,”元晗起身,“备马,轻车简行。”
工部尚书高定贤领着一众官员候在御书房外,见元晗出来,皆拜伏跪倒:“臣等不辱圣命。”
元晗心情激动,众人簇拥着她向通南渠行去。
未到河边,远远便见到高耸的桅杆。走到近前,尽管早有想象,元晗还是惊叹于这艘船的高大。
长十余丈,深三丈,阔二丈五尺,可载粮千石,以整木巨枋制成。船板榫接钉合,油灰捻缝板,兼具载货、船速和平稳。
元晗正要登船细看,只见人群之中元显赫然在列,不由虚点了点她:“你不是在沂州修运河吗?什么时候回京的?”
元显分开众人,陪着笑脸:“臣妹听说工部的船造出来了,按捺不住,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今早刚到。”
元显在外修运河修了八年,对于水系漕运一事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听说千石大船造出来,哪里还能耐得下性子。
“陪朕一起上去看看。”
元显陪着元晗上了船,工部一众参与修造的官员也都上了船。高定贤不居功,推了各个部分负责的官员来给元晗介绍。元显对造船也有些研究,不时询问两句。
参观完这大船,元晗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转而问元显:“运河何时能修到京城?”
元显正色道:“京城往南的运河,太祖之后历朝都有在修葺管理,臣妹只需将各水系勾通即可。明年今日,臣妹必然能让皇姐乘着这千石之船,南下巡视。”
元显说的正是元晗所想。上次南巡时在船上和崔致说的话,元晗时刻惦念。
“好,”元晗拊掌,“吩咐礼部,明年此时,朕要乘着千石之船顺着运河南下巡视。”
这便是与元显立下军令状了。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千石大船的事情传出,朝堂上一片歌功颂德,沿海沿江迅速建起许多船厂。
这几年,曲亦瑶的商队南来北往,积累下大量的财富。但她做事十分有分寸,并不惹元晗忌惮。加之国库日渐丰盈,元晗对于这些大商贾的打压随之放松了些。
千石之船的消息一放出,不仅利于漕运,对于商户的货物运送也有极大益处。这样的机会,曲亦瑶不可能放过。
有了高丽和伊昌一东一西的贸易隘口,再和元晗谈河运甚至海运就方便多了。
“你的意思是,船厂不需要朝廷花费,由你们商人筹措建造,船只也归朝廷所有,你们只要借船只运货?”
“正是,”曲明舒看向元晗,“漕运之利巨大,连草民都忍不住心动,何况别人?运河修通,虽名为官粮盐铁运输,可夹带私货绝对避免不了。与其如此,不如干脆放开,划拨一部分大船归为商用,增加税收。”
曲明舒说的轻巧,可这事关重大,真严重起来甚至动摇国祚。
若是商人赚取的利润太大,岂不是让人人都存了弃农从商的心思?前朝商人地位一直很低,周朝虽然对于商人不似前朝那般苛刻,却依旧居于末流。
直到元晗一朝,四面通商,才提高了些商人的地位,但对商人依旧征重税。加上各地修建的义仓,由官府出面调整粮价,以此来贴补农民,维持平衡。
大船造出来,运力比以往提升了近百倍,元晗本就打算划出一部分商用,没想到曲亦瑶给出了更加优厚的条件。
仅仅是研究大船时,以赵南嘉为代表的御史们就屡次上书,言称耗资巨大,现在若是大规模造船,更是要听她们唠叨。曲亦瑶的这个提议,无疑是解决了元晗的后顾之忧。
元晗心中有了定计。
“这事是你一人所想,还是你们商议所得?”
“你们”自然指那些有意参与进来的大商贾了。
“草民虽忝为商会会长,如此大事却也是不敢擅专。是草民等人共同商议决定的。”
元晗点头:“如此,你们先拟出一份章程来,稍后自有旨意下达。”
曲亦瑶离开后,元晗频频召见左右二相和户部的官员,御书房里时时传出低低的争辩声。
景成十四年十月,户部金部司并入度支司,掌管财税收支。历来的六部二十四司突然变成了二十三司,众臣心中都知道,皇帝这是有动作,却迟迟等不到下一步。
另一边得了皇帝的默许,这些大商贾们动作十分迅速。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京郊的通南渠边,便起了一座船厂。又一个月时间,在工部千石大船的基础上,船厂造出了一艘“龙船”。
龙船比运货的船略小,上下四层,外侧涂以丹粉,以金碧珠翠作装饰,能容纳上千人。曲亦瑶代表大商贾将船厂和龙船进献给元晗。
龙船造价不菲,船厂更是耗资巨大,还不算正在制造中的几十艘千石大船的价值。
景成十五年二月,户部新设商部司,掌管天下商事。以曲亦瑶为商部司主事,其余参与造船和出资船厂的商人们,都得了官职。这与她们平日里花些银子捐来的散官衔不同,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官职。
历来商人都是最底层,现在与这些士大夫们同朝为官,难免惹得群情激奋。
随即,元晗又颁下了严苛的法令,商部司的官员仅仅有俸禄拿,得不到朝廷的拨款,也不经手朝廷的税收钱粮,还要受职制律的约束。但这是给了天下商人一个能直达天听的话语权,等于是大大提高了社会地位,这些大商贾争抢着倒贴钱都愿意做。
李秋爽仍是担忧:“让商人为官,陛下这是开了历朝历代之先河。可这些大商贾集中在一起,掌控了天下经济的命脉,必然会威胁到社稷。”
元晗并不担心:“商人与士族一样,无论谁坐大,都是威胁,如何制衡才是要紧。夫子放心,朕有事情让她们去做。”
第三百零九章 自立
造船的消息加上曲亦瑶牵头大商贾们为朝廷造船的事情,元晗龙心大悦,皇宫里压抑的气氛一扫而尽。
高丽传来消息,不日,王太女金受延将随使团前往大周,学习中原文化,杨茵也会随使团回京。当年派遣去高丽的讲学使团,这些年已经陆续回国,只剩下杨茵留在高丽辅佐元序。
阔别十年,杨茵再次站在京城巍峨的城墙下,不免唏嘘。
八岁的金受延上前一步:“太傅是因为近乡情怯吗?”
杨茵微笑:“臣十年不曾回乡,让殿下见笑了。”
一行人的车驾缓缓驶入京城,向着皇宫而去。杨茵带着金受延进了宫,元琮代元晗收了高丽的国书,又领着金受延去见元晗。
金受延牵着元琮的手,有些紧张:“大表姐,你给我说说姑姑有什么忌讳吧。”
元琮笑着安慰她:“母皇很随和的,也没什么忌讳,你不用紧张。”
正说着话,元清风一样地刮过来:“太女妹妹。”
走到近前看见还有别人在,顿时换上了端庄的模样:“这便是荣安舅舅提过的受延妹妹吧。”
金受延向他行礼:“受延见过大表哥。”
元清奇道:“你如何得知我是大皇子?”
金受延笑答:“听父君说,大表哥与大表姐最是要好。”
元清笑着还了一礼,然后又向杨茵道:“见过婶婶。父君说,婶婶与叔叔连日奔波辛苦了,改日再请十九叔来宫中相聚。”
杨茵微笑着应下。
到了御书房见到元晗,金受延行了礼,元晗问了她元序的近况,金受延一一答了,便让元琮领着她去休息。
御书房里还剩下杨茵。
元晗亲自倒了杯茶给她:“甫之这一路辛苦了。”
杨茵躬身接了:“当不得陛下挂念。公主有要事交托,臣义不容辞。”说着从袖中摸出了元序的亲笔信。
“姜和信被流放后,朝中上下也被肃之一清。但高丽王的咳疾愈发严重,甚至不能理事,政务都是殿下在处理。此次臣回京,一来是护送王太女,二来也是受殿下所托,向陛下讨个主意。”
元晗心中有了猜测:“是何事?”
“这几年新罗百济在大周和高丽的两面夹击下,已经逐渐式微,却让她们不得不联合起来,再加上扶桑,一时间竟似铁板一块,再讨不到好处。”
元晗明白了元序的意思。这几年高丽在新罗百济身上得了太多好处,让三分的局面变成了新罗百济不得不尽弃前嫌,联手对抗高丽。元序凭着这开疆拓土的功勋,在高丽积下了不亚于金永英的威望。现在还想进一步吞掉南部二国,野心属实太大了些。
“他想借金哲熙用一用?”
已经灭国的伽倻王女金哲熙,留在京城也已经十年了。虽然当年留下她的时候,元晗就是准备以后用来打破僵局的。可是元序这几年的野心,和金哲熙安于现状的性子,让元晗改变了主意。
“正是。殿下虽然以王后的身份替高丽王处理国事,但并不能完全掌控朝局,尤其是高丽的军队,只忠于高丽王。如果由金哲熙向高丽提出复国的请求,殿下才能调动更多的高丽军队南下。”
元晗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只忠于高丽王?那十八弟何不自立为王?”
饶是杨茵大胆敢想,也被元晗的话惊骇到哑口无言。
“可是……”杨茵的脑子一片混乱,根本可是不出个结果来。
元晗放下茶杯:“你且回去好好想一想朕的提议。”
杨茵浑浑噩噩告退离开,元晗心里也在琢磨这件事。
让元序自立不是心血来潮。
这几年高丽百济新罗与大周都有来往,但来往最频繁的,除了高丽,却是扶桑。元晗已经埋下了数道暗棋,一面通过高丽对百济施压,一面通过扶桑游说百济归降大周。
伽倻灭国前,元晗本意是让伽倻归降,在这几国之间树起一个例子。不料伽倻连一片水花都没溅起就被灭国了,元晗只能把目光又投向百济。
百济曾经也是强国,在高丽与大周结盟后,才被鲸吞蚕食道如今的地步,游说百济王归化,十分困难。
若是元序接任高丽王,以男子之身即位,还是大周的公主,高丽国内势必会乱上一阵子。这几年大周对高丽的渗透,元晗有几分把握能让高丽归降。但局势多变,百济这条线还是不能放弃。
杨茵连夜写了信加急送去高丽,金受延和年长些的皇女们一起在崇文馆读书。
不过读了月余,元清突然跑来,丢下一句惊人的话:“母皇,儿臣有想嫁的人了。”
元晗手一抖,朱笔在纸面上划下一道长长的印子:“你要嫁给谁?”
元清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赏花宴不知道办了多少,这么多世家女他一个都看不上,张疏桐愁的头发都白了。虽说要多留他两年,可亲事要早早定下来才好。
元晗只能安慰他:“皇后当年在京城里,不也是个大龄不嫁人的名声,现在还不是贵为一国之父?”
张疏桐半点都没有被安慰到:“清儿能和皇后比吗?他才学理事样样都是半吊子,性子也不稳重。”
元晗调侃:“可是他有个当皇帝的娘啊。”
现在元清突然说要嫁人,怎么能不吓了元晗一跳。
元晗将划花的折子交给青岚去处理,放下笔问道:“是哪家的小姐?”
元清半点都不扭捏:“是十九婶婶家的书忱妹妹。”
杨书忱是杨茵的长女,这次跟着杨茵一起从高丽回来,是金受延的伴读,和元清认识也是自然的。
元晗有些头痛,杨书忱跟杨茵离开大周的时候才两三岁,现在回来和元清认识才一个月,怎么就到了要许嫁的程度了?
元晗一肚子问题,只能耐着性子慢慢问:“这事儿你还告诉别人了没有?为什么想嫁给她?杨书忱是什么态度?她比你年纪还小吧。”
元清摇头:“书忱妹妹虽然比我小三岁,可是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和事情了,我听都没听说过。她还说等大船造出来,要乘船出海,看看外面的世界。”
第三百一十章 赐婚(一)
元晗明白了,元清天生喜爱新鲜事物,杨书忱跟着杨茵奔波,见识过许多新奇的事情,能吸引元清太正常了。
“你是只喜欢她还是那些见多识广的人都喜欢?”
元清抱着元晗的胳膊:“母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走南闯北的人有很多,却只有书忱能把再多的苦事都变成乐趣。二十婶婶家的希若和希恩,远远比不上她。”
曲亦瑶的两个女儿曲希若和曲希恩,也是去过不少地方,在元清眼中依旧比不上杨书忱,看来她的确有什么独到之处。
“好了好了,朕知道了。希若希恩每次回来都给你带许多新奇的礼物,知道你有了新朋友就忘了她们俩,还不得生气。”
元清又腻着撒了会儿娇,直到宫侍来禀报,太女殿下已经备好了马,请大皇子一起去踏青,这才告退离开。
元晗深深叹了口气,生出许多嫁子的不舍来。折子也看不下去,便摆驾去了张疏桐的临华宫。
张疏桐听到皇帝来了的消息十分惊讶。平日里这时候元晗都是在御书房批折子,就算是到后宫来,也是找皇后议事。待听说了元晗的来意之后,简直是震惊了。
“陛下是说,清儿看上了书忱,要嫁给她?她们这才认识多久?书忱是什么态度?不能是清儿的单相思吧?”
这一连串的问题和元晗听到之后的想法,简直一模一样,元晗忍俊不禁:“所以朕来找你,让你去仔细问个明白,别贸贸然叫了杨书忱进宫来相看,最后闹得风言风语。”
婚嫁一事事关名节,哪怕元清贵为公主,也怕流言杀人。
“清儿说今日要和太女出去玩,待他回来臣侍仔细问问。”
“书忱那孩子你见过吗?品性如何?”
张疏桐面带茫然:“臣侍记得,书忱比清儿小了三岁,十九弟随着杨大人前往高丽的时候,她才是个小娃娃,哪里看得出品性如何?小时候看,是个活泼的孩子。”
元晗也是病急乱投医。杨书忱这十年在高丽长大,她们在京城哪里能知道。
“罢了,你问问清儿,朕去问问琮儿。”
元琮踏青归来,被元晗叫到御书房问杨书忱的情况。
“母皇是为了皇兄的婚事吧。”元琮笑道。
“你也知道了?”
“皇兄从不扭捏,看上书忱之后便告诉儿臣,让儿臣替他掌掌眼。儿臣瞧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书忱的确见多识广,人也风趣,是皇兄会喜欢的样子。至于品性,以儿臣看来,挑不出什么错处。”
元琮自幼跟在元晗身边,识人之术还是有的。她这么说,看来杨书忱的确是个良配。
张疏桐也仔仔细细问过了元清,借着杨崇的名义,将杨书忱召进宫来相看。
“书忱那孩子,虽然看上去闹了些,但行事说话进退有据,学问也是不错。只是不知是否愿意做驸马,若是不愿,日后吃苦的还是清儿。”
大周的驸马只能领一个散官衔,不能出仕,故而很多有才学的人对公主都避之不及。
元晗笑着安慰:“这倒不是问题。你若是也看着不错,朕明日传杨茵进宫来,问她一问,总要两个孩子两情相悦的才好。”
元晗和张疏桐在议元清的婚事,杨茵和杨业也在说起刘云的婚事,根本没有想到杨书忱已经入了皇帝的眼。
“云儿算起来今年也十六岁了,该到了议亲的年纪了,怎么迟迟没有定下来?”
杨业叹了口气,把刘云和元琮的事情说了:“云儿这孩子和他爹一样,不知是命定的劫数还是注定的富贵。太女一心要娶,云儿也想嫁,可皇后不松口,甚至为此和太女闹得很僵。陛下不置可否,看不出态度来。你弟弟的性子你也知道,不是那种决断强硬的人,这事便搁置下来。”
太女和刘云的事一日没有个定论,刘云便一日不能议嫁,再拖几年,年纪大了更不好说亲事了,杨业为此也很是犯愁。
杨茵离家多年,不曾侍奉双亲,正琢磨怎么解决了刘云的婚事替家里分忧,宫里来人说请杨大人进宫面圣。
杨茵带着疑惑见到了元晗,一通寒暄问答之后,终于切入了正题。
“书忱回京后和受延一起在崇文馆读书,勤奋好学,颇受赞赏。前些日子她进宫来看崇儿,逗得崇儿开怀不已,是个好孩子。”
杨茵谦道:“当不得陛下夸赞,勤奋读书孝敬尊长,都是她作为学生和晚辈应该做的。”
元晗点头笑道:“朕传你进宫,是有心做个媒,书忱应当是没有定亲的吧?”
杨茵心中一惊,谁能看上杨书忱还求到皇帝跟前去?心中想着,口中推辞道:“忱儿年纪尚小,还没有定亲。臣想着,待她考取功名再议亲不迟。”
“书忱的学问,琮儿都夸赞,考取功名定当是没问题。”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茵只能问:“不知陛下做媒的,是哪家的公子?”
元晗笑道:“朕的大皇子,虚长书忱几岁,最是善良孝顺的孩子,不知甫之意下如何?”
杨茵心中凉了凉,驸马不得出仕,这便是断了杨书忱的前程,杨茵如何能情愿?可大皇子是陛下千疼万宠的长子,先帝亲自赐名,拒绝了这门亲事,是不是要连累到家人?
元晗看她的面色便知她内心在反复挣扎,虽然心中对杨书忱有了两全的安排,但非要逼杨茵做出个选择来,否则怎能放心将元清下嫁?
杨茵神色变幻许久,终于眼中露出坚毅的神色:“臣疼爱忱儿的心,与陛下疼爱大皇子的心,并无二致。忱儿虽然没有说过一定要出仕做官,但臣了解她的性子,定然是不愿困居京城的。大皇子金尊玉贵,忱儿恐怕不是良配。”
她这样说,元晗反而放下心来。杨茵此番回京,是打算寻机会谋个一官半职,回到大周官场。可她现在为了保住杨书忱的前途,不惜忤逆元晗的意思,可见不是个为了目的牺牲家人的。日后元清嫁过去,也会少了许多身份带来的为难。
第三百一十一章 赐婚(二)
元晗放下茶盏笑道:“清儿不是那种养在深闺的少爷,也不是那种无知的男子。无论将来书忱是要出仕还是游历,清儿都不会拖后腿。至于你担忧的,朕正要同你商议。”
杨茵不解,商议什么?让驸马出仕?
元晗接着道:“荣安若是要自立,身边少不了得力的帮手,朕想让书忱去高丽帮衬着他。攒下资历后,将来如同伊昌一样,做个封疆大吏也无不可。”
自元晗建议元序,若金永英病逝,便自立为王之后,杨茵便猜到了元晗对高丽的想法,仿照伊昌都护府,建立高丽都护府。封疆大吏这一份前途,更是有着无上的诱惑。
何况,杨书忱自幼在高丽长大,比起大周陌生的朝堂,显然是对高丽更加熟悉。她娶了元清之后,一面是大周皇帝的儿媳,一面是高丽王后的甥媳,得天独厚的条件。高丽不是大周的领土,自然也就没有驸马不得出仕的约束了。
杨茵还是不放心,但十几岁离家做官的大有人在,何况杨书忱并不算是“离家”。
元晗知道杨茵被说动了,补充道:“婚姻一事讲究你情我愿,你去问一问书忱,愿不愿意娶清儿。若是不愿,强扭的瓜不甜,朕也不勉强。若是愿意,须得好生对待清儿。”
杨茵行礼应下。
事情说完,元晗端起茶杯,却见杨茵并不告退。
“甫之还有什么事情吗?”
杨茵再次行礼:“的确还有件事,想请陛下示下。”
“哦?什么事?”
“是臣的侄儿刘云的婚事。”
元晗闻言,沉默下来。
杨茵继续道:“还请陛下恕臣妄言。云儿这孩子,无论是家世还是能力,做太女正君都略有不足,臣明白陛下的顾虑。侧君又是崇儿的心病,陛下更是为难。云儿今年就十六岁了,再拖下去亲事就难了。若是陛下不愿云儿嫁给太女,臣斗胆请陛下断了太女的心思,也让云儿能相看起来。”
元晗眉峰一拢:“朕若是要刘云做侧君,你又如何?”
杨茵面色不改:“臣疼爱云儿的心,与疼爱书忱,与陛下疼爱大皇子的心,也并无二致。但臣始终是大周臣民,忠于陛下。”
这话说的很挤兑人,元晗虽有不悦,可也没有发作。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臣告退。”
元晗揉了揉眉心,刘云和元琮的事情,该是有个结果的时候了。
三方意见,永远都只能满足两方,必有一方会做出牺牲。
元晗起身去后殿的库房里,在故纸堆中找出了一张泛黄的画作。
画上的男子垂首烹茶,眉眼温柔。那茶里带着的幽幽梅香,仿佛又萦绕在鼻端,沁人心扉。
元晗深吸口气,将画作小心收好:“去长乐宫。”
这两年卫蕴冬身体不好,已经不怎么管事儿了,宫务都是由张疏桐代理。
露微迎了元晗进殿:“主子刚刚睡醒,起来喝了药,这会儿太女和念秋公子正陪着主子说话呢。”
元晗点点头,随着露微进了内殿。卫蕴冬面色苍白,唇色微绀,精神还算不错。元琮和卫念秋坐在一边,与他说话。
卫念秋说得多,元琮只是偶尔应和两句。饶是如此,也让卫蕴冬面带笑意。见元晗进来,两个小辈都起身行礼。
元晗上前一步,按住了要起身的卫蕴冬:“不必拘礼,你歇着就好。”
元琮笑道:“母皇来陪父后说话,儿臣便不在一边打扰了。”
卫蕴冬脸色有点垮,元晗点头:“你陪着念秋去别处转转,朕同你父后说说话。”
二人行礼告退,卫蕴冬的笑容彻底消失。
元晗握着他的手:“强扭的瓜不甜,琮儿对念秋没有男女之情,你这样强行将她们凑一对,只会造出怨偶来,念秋也不会顺遂。”
卫蕴冬垂下头:“琮儿将来会明白臣侍的苦心的。臣侍与陛下成婚之时,也不过是数面之缘。”
元晗从青岚手中接过画纸,示意青岚退下:“你与朕是数面之缘,并无深厚的感情,朕对你可不是。”
画纸在卫蕴冬手中展开,年轻男子垂首烹茶的画面跃然纸上。是元晗成年后少有的工笔画作,线条中处处透露着倾慕和精心,可以看出作画人当时的心境。
落款是“泰初二十年,冬”,“冬”字竟还带着几分缱绻。
“这……”卫蕴冬惊讶地抬头。
“是你。”元晗微笑,“母皇赐婚,你做了我的正君,是我的得偿所愿。”
卫蕴冬眼眶湿润,元晗捂住他的眼睛:“别哭,这双眼睛应当是时时带着笑意的,这也是我的心愿。”
卫蕴冬把脸埋在元晗的掌心,眼泪滚滚落下。
元晗揽着他,为他擦眼泪:“琮儿虽然是太女,可正君也要她喜欢的才好。你跟琮儿怄了这两年的气,她对念秋依旧只是兄妹情谊,平白耽搁了念秋的婚事。”
卫蕴冬长叹一声:“念秋样貌性情哪里都好,琮儿真是鬼迷了心窍。”
元晗吩咐露微拧了帕子来,笑道:“缘分一事,玄妙得很。”
热热的帕子敷在脸上,卫蕴冬的声音闷闷的:“琮儿年纪也不小了,正好借着她生辰的机会,召了适龄的男子来相看。”
元晗手一顿:“冬儿,旁的男子在琮儿眼中,与念秋有什么分别?”
刚刚缓和的气氛又紧绷起来。
卫蕴冬一把扯掉元晗手中的帕子:“陛下是什么意思?要让刘云给琮儿当正君?”
帕子被扯走,元晗空着手愣了片刻,缓缓放下胳膊:“若是以你为标准,论出身,刘云只是三品官员的儿子,甚至嫡出庶出都是一笔糊涂账;论样貌才情,也都不及你当年。可是冬儿,能与卫家比肩的,崔家一脉纯臣,不与皇室联姻,李秋爽的孙儿与琮儿差些年岁,其余的公子没有能和你相提并论的了。琮儿没有我的福气,娶不到你这么好的正君。”
“刘云不行。”
元晗愕然:“这又是为何?云儿也算心细好学,若是眼界差了些,你好生点拨便是。”
卫蕴冬摇头。
元晗又问:“刘霞与你无怨无仇,那便是崇儿的缘故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赐婚(三)
见他沉默,元晗便知猜中了。
她与杨崇的过往,并没有做太多遮掩。卫蕴冬与她朝夕相伴,看出些端倪来,只消命人一查便知。
元晗叹气:“我与崇儿的确是少年人的心悦,可自他别嫁我另娶之后,便再无往来。若不是机缘巧合,我也不会动了纳他入宫的心思,否则何须等这么多年?你是我相濡以沫同枕共穴的人,我对你爱重有加,从不曾让任何人越过你去,是也不是?刘云和琮儿,他们既然是两情相悦,我也的确存了成全的心,可从不曾在其中做过任何操纵。”
卫蕴冬依旧以沉默反对。元晗知道他的想法。他如此激烈反对刘云嫁给元琮做正君,除了感情上对于杨崇的一根刺以外,更多的是对于刘云本人的不满和对元琮处境的担忧。
刘云虽然年幼时吃了些苦,但也算是娇养长大的。杨崇教不了他什么朝堂局势的审度,刘霞更是远在天边。这些太女正君甚至皇后的必修课,刘云都落下了。随着下面几位年幼的皇女逐渐长大,对元琮的威胁也越来越大。再少了夫族的帮衬,元琮的路更加艰难。
这些话卫蕴冬不能对元晗说,元晗自己对太女的人选也有了重新的考量,同样不能宣之于口。本是最亲近的两个人,各怀了心思,一同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元晗起身打破了沉默:“罢了,朕的话你好好想想。”
这件事没有什么好想的,元晗既然来告诉他,便是已经决定了的,何况她为了安抚他自剖心迹,纵使卫蕴冬又再多的不甘,也不能继续僵持下去。
卫蕴冬平静地躺在床上,如果不是胸口尚有起伏,露微简直要吓得魂飞魄散。
“主子?主子?”
卫蕴冬伸出手来握住露微的手:“陛下要赐婚刘云给琮儿做正君。”
露微稍一转念,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主子,陛下疼爱太女,不忍心见她求而不得,这是一个做母亲的心。刘公子和太女青梅竹马,日后定然能和和美美。”
卫蕴冬不说话,眼角有一滴泪滑落。
既然这件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不如善加利用,缓和一下父女关系。
元琮正在东宫听属臣禀报,明池神色慌张地进来,附耳说道:“殿下,皇后一早召了刘公子入宫,现在人已经到了长乐宫了。”
元琮一惊。
这两年卫蕴冬对于她和刘云的态度一直不曾松动,长乐宫上下都知道,“刘云”二字是个忌讳,皇后的身子不好,只要听到刘公子相关的事情便会发病,谁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现在皇后居然主动召刘云进宫,怎能不让元琮惊讶?
当即放下笔,火急火燎赶往长乐宫。刘云不得卫蕴冬待见,万一有什么冲撞的地方,卫蕴冬要罚他,连个求情的人都没有。
长乐宫里,卫蕴冬靠着迎枕,看似仔细听刘云说话,神思却已经飘远了。
刘云与杨崇肖似,样貌并不是很美,却带着一种纯真之意,动作情态是少年人的娇憨,的确很讨人喜欢。
正想着,露微进来轻声禀报:“主子,太女殿下来了。”
卫蕴冬有些愠怒,更多的是无奈和麻木:“请她进来吧。”
元琮整理了面色,但匆忙的步伐还是泄露了她的心情:“儿臣来给父后请安。”
见她这样,卫蕴冬也懒得再做样子,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镯子套在刘云手上:“陪本宫坐了这么久,还没去看你父君吧,便不留你了。这个镯子是本宫出阁时,琮儿的外祖父给本宫戴上的,论理应当是本宫的儿子出嫁时传给他的。可本宫没有儿子,你便如同本宫的半个儿子,送与你吧。”
元琮惊讶地眼睛都快瞪出眼眶。
这话里的意思,似是同意了元琮和刘云的婚事。否则宫中这么多皇子,哪个都是卫蕴冬名正言顺的儿子,哪里轮得到刘云当他的半个儿子?当初卫蕴冬反对得有多激烈,现在元琮就有多震惊。
刘云摸着手腕上的镯子,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收下,求助地看向元琮。
卫蕴冬没给她们眼神交流的机会:“露微,送云儿去毓秀宫。”
露微送了刘云出去,元琮感觉一颗心在胸膛里“砰砰”直跳:“父后,今日怎么想起召云儿进宫来了?”
卫蕴冬不想看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终究是本宫的女儿,父女之间,永远是谁心疼的多,谁先退一步。”
元琮心里顿时升起了浓浓的愧疚,这一两年为了这件事和卫蕴冬怄的气,再看看他现在一脸病容,几乎要落下泪来:“父后,是儿臣不好。”
卫蕴冬本来存着气,被她这么带着哭腔地一认错,心又软了下来。罢了,既然她们两情相悦,刘云在做正君上差了些,日后多提点便是。抬手摸了摸元琮的头,没有说话。
长乐宫许久都没有这么温馨的气氛了,父女二人之间的隔阂仿佛也消融了大半。
景成十五年四月,京城一纸调令将伊昌都护府右都护刘霞调任回京,任正三品兵部侍郎,与大都护品级相当,右都护一职由参军事裴苑接任。
虽然是从地方回京任官,品级也提了,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明升暗降。兵部之上还有枢密院,正三品的兵部侍郎权柄实在有限。刘霞是第一批天子近臣,究竟是怎么突然惹恼了皇帝?知情人不由把目光聚焦在宫里的纯淑君身上。
刘霞自己也不得其解。若是因着杨崇的缘故,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何至于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回京面圣也没能从元晗口中得到半点消息,直到赐婚的旨意下到通智坊刘府。
赐婚兵部侍郎刘霞长子为太女正君。
消息一出,尽皆哗然。太女地位尊崇,相貌俊美,人也温和有礼,是无数适龄男子的梦中情人。原先有卫家公子和金城公主的长子在先,众人都以为太女正君必然在这二人之中了。没想到让兵部侍郎家的公子抢了先。
可听说了这位兵部侍郎家的公子是谁之后,便也都酸不出来了。和太女一起长大的情分,还有个受宠的父亲,谁都说不出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