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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支海民     寡妇村txt下载     寡妇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七章

    文秀把一双小拳头攥紧,雨点般地去槌板脑的前胸,板脑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直到文秀打累了,才问:“文秀,你打够了没有”?

    文秀气得脸色发青:“你这个小赖皮,为什么要耍流氓”?

    板脑反而显得一脸正经:“是你扑到我的怀里,凭什么说我耍流氓?刚才我亲你时你把眼睛闭着,显得那样惬意,这阵子后悔了,反而诬陷我是流氓,算了吧文秀,板脑我在郭宇村也不是那种不得到人前的角色,咱俩正好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文秀的气消了一半,问板脑:“刚才我明明看见豹子在前边走,怎么突然间又是你”?

    板脑故意左右瞅瞅,反问文秀:“豹子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见?我怀疑是你的眼睛看花了,连板脑跟豹子都分不清”。

    文秀长这么大,第一次跟男孩子亲嘴,感觉中这板脑虽然不如豹子,但是论长相也还能说得过去,既然被板脑亲了,就自然而然成了板脑的人,于是对板脑说:“你亲了我的嘴,我就是你的人,回头让你爹托个媒婆到我家提亲”。

    文秀说完捂着脸准备离去,板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文秀强行抱紧,身子靠在树上,一只手伸进文秀的腰间,拽住文秀的裤带一拉,文秀的棉裤立刻褪到脚下,文秀心里一急,用牙齿咬住板脑的脖颈,板脑强忍着疼痛,掏出家伙给文秀硬帮帮地顶入,文秀“妈呀”一声大叫,便身子软不塌塌地靠在树上,失去了反抗的功能。

    其实,板脑已经二十岁,文秀也已经十七,在当年农村的未婚青年中属于大龄,对于男女之间的那种事儿不需要启蒙,女人就是那样,一旦被男人沾身就终身依附,两个年轻人在树林里干完那种事情,又在一起缠绵了好久,便走出树林各回各家,板脑回到家里以后即刻对爹娘宣布,他看上了文秀,要爹娘托付媒人到文秀家提亲。

    板材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对人家姑娘做了手脚,感觉到自己光景过得累,不敢高攀青头那样的人家。板材装起一锅子旱烟,一边抽一边劝儿子:“板脑呀,青头家的闺女咱高攀不起”。

    那板脑脖子一梗:“皇上的闺女照样嫁人”。

    板脑娘看出了一些蹊跷,对板脑爹说:“他爹,我说你再不要死脑筋,娃让你去你就去上一回,借不来米有升子在,怕甚”?

    板材思忖了一会儿,感觉老婆说得在理,于是出了屋子站在村子中间,筹思着该托付谁到青头家提亲。

    岁末年尾,空气中弥漫着家家煮肉的香味,穷年不穷节,更何况这几年郭宇村家家的日子过得都有起色,一群狗在场院里撒欢,良田爷背着一捆子山柴步履蹒跚地从村子中间走过。老人一辈子活得刚强,在郭宇村德高望重,所有的人都对老人表示敬重。板材正想上前跟良田爷打招呼,冷不丁一个女人站在他的面前,张口叫他“亲家”。板材有些吃惊,板材定神一看,原来是刘媒婆。

    刘媒婆说:“我正想到你家去,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亲家”。

    板材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道:“我跟你并不沾亲,凭什么叫我亲家”?

    刘媒婆说得油腔滑舌:“原来不沾亲,两家一结亲,不就是亲戚”。

    板材一拍脑瓜:“是不是谁托你来给我的儿子提亲”?

    刘媒婆说:“不是儿子是闺女,豹子看上了你家的大闺女板兰根,这可是打上灯笼难寻的好亲戚,咱可不要错过了这次机会”。

    板材叼着烟锅子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怪不得豹子老朝他家跑,原来是看上了他家的闺女。

    刘媒婆故意问道:“撵上巴结你哩,都不让到屋里坐坐,是不是你还不愿意”?

    板材马上说:“那里那里,咱回屋去坐,我还要跟孩子他娘商量,不过我倒闹昏了,儿子说他看上了青头的闺女文秀,豹子又看上了我家的闺女板兰根,这些娃们一长大就由不得大人管了,翅膀硬了想飞”。

    刘媒婆马上附和:“哎呀呀亲家你真是双喜临门,干脆把儿子跟闺女的婚事一天办,娶媳妇嫁闺女咱不吃亏”。

    板材的双眼笑得眯成一条缝:“刘媒婆你真会说,我正好给儿子托付不下媒人,回头还要麻烦你倒青头家里给我的儿子提亲”。

    说话间已经来到板材家屋里,刘媒婆常年四季给人说媒,到谁家屋里都不客气,首先脱了鞋盘起双腿坐到炕上,然后就开始铺排这家主人:“是媒不是媒,总得三五回,嘴上吃好点,甜话多说点,亲家母,有啥好吃的尽管上,咱家给你娃说媒来咧”。

    板兰根一见刘媒婆进屋,就知道是豹子托付来提亲的,女孩子害羞,于是躲进里屋不肯出来。倒是那板脑一见刘媒婆进屋,满脸堆笑,又是嘘寒又是问暖,代替妈妈回答:“刘婶,你是稀客,大过年的,咱家猪肉羊肉都不缺,想吃什么就说话,让我娘给咱做”。

    刘媒婆最喜欢听奉承话,一见板脑抬举她,心里滋润着,脸上绽开了一朵秋菊,咧嘴笑道:“你是个好娃,你爹都给我说过咧,是不是看上了青头家的大闺女?这娃还真有眼力,那女娃脸上水嫩水嫩的,她娘蜇驴蜂原来就是张鱼儿的小闺女,我们同在瓦沟镇住着,我从小就认识她娘,你的事就包在刘婶身上”。

    板脑随即附和道:“谁不知道刘婶是个热心人”

    。刘媒婆摆了摆手,不让板脑继续往下说,面朝里屋故意喊道:“板兰根,一见刘婶进屋你就躲起来,是不是还看不上豹子?如果不愿意刘婶这就回复豹子,让他死了这份心”。

    板兰根一张粉脸羞得通红,从里屋出来,羞答答地说:“只要爹娘愿意,我倒没啥说的”。

    正说话间饭菜已经上齐,板材给刘媒婆敬了一杯酒,然后说:“她刘婶,我看这俩娃的事,十有八九是人家在后边已经串通好了,咱大人只能按照娃的意思去做,我出嫁一个闺女娶一个儿媳,只要青头跟漏斗子没意见,娃年龄都大了,啥时结婚都行”。

    刘媒婆吃完饭跳下炕就要走,被板材老婆拦住问道:“亲家母,这说来说去还没有说财礼,咱家的女子都好说,青头家张口要财礼怎么办”?刘媒婆把头发往脑后捋了捋,手拍在板材老婆的肩膀上笑道:“我能猜着你的心思,你不想吃亏,想用一个女儿换一个媳妇,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到青头家先去探探人家的口气,只要人家肯把女儿给咱的儿子,青头家的财礼让豹子来出”。

    板材马上反驳老婆:“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八字还没有见一撇,你就知道人家青头家要多少财礼?亲家母你就放心去说吧,只要人家青头愿意把女子给咱,这财礼的事都好商量。至于女儿板兰根的事,一点财礼不争端人家还说咱的女子可能有啥问题,我的意思是你让漏斗子看的给,给的多了我不退,给的少了我不嫌”。

    刘媒婆马上拍手赞扬道:“痛快!我给人说了一辈子媒,为了争端财礼不让女子上轿的事情常有发生,轿子抬到门前,还得一条牛钱,娶媳妇盖舍(房子),提起来害怕。咱穷人要有个穷讲究,行为做事拿得起放得下,别人就不敢小瞧咱”。

    一席话说得板材满脸摸不着鼻子疙瘩(形容兴奋),嘴上也就没有遮拦,当着众多儿女和老婆的面竟然说道:“亲家母,我看咱俩倒像是天设地造的一对,下一辈子我一定娶你做老婆”。

    刘媒婆一辈子走家串户,啥事没见过?顺口骂道:“我给你当娘还差不多”。话一出口马上感觉不对劲,想要改口已经来不及,只得自打圆场:“话说漂了,亲家亲家母你们不要介意”。

    板材虽然脸胀得通红,又不好发作,勉强把刘媒婆送到大门口,自找台阶下:“咱都一把年纪了,以后在娃们面前说话要注意”。

    刘媒婆还想顶撞板材两句,板脑上来挽住刘媒婆的胳膊,嘴搭在刘媒婆的耳朵边悄悄说:“别跟我爹一般见识,刘婶只要给我把媳妇说成,板脑绝对亏待不了刘婶”。

    刘媒婆一走进青头家就把刚才跟板材的那一点不愉快忘光了。蜇驴蜂一见刘媒婆亲热得不得了,马上把刘媒婆扶得坐到炕上,还要亲自为刘媒婆脱鞋,一辈子风里雨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人,刘媒婆最喜欢别人给她带高帽子,一见别人对她好点就感觉脸上容光,刘媒婆一坐到炕上就摆开了龙门阵:“哎呀呀张凤,你说这人生如梦,咋说老就老了呢,想当年你还是个小姑娘,扎着两根羊角辫,在瓦沟镇满街里疯野,跟一个男孩子一样,想不到一眨眼你也老了。到了出嫁闺女的年龄”。

    蜇驴蜂猛然听得有人叫她的闺名,心一热,眼圈竟然红了。这个闺名多少年都没有人叫了,连自己都感觉生疏,那年爹死后,蜇驴蜂原打算把娘接到自己屋里一起过活,可是当夫妻俩赶上毛驴去接娘时,娘已经不见了踪影,张家的人异口同声地说,娘跟上人跑了!大娘二娘三娘都不认她这个闺女,蜇驴蜂在自己的娘家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上。前几年公爹公婆又相继离世,生下两个女儿以后,蜇驴蜂又接连生了两个,全是女儿,分别叫做文秀、文慧、文英、文爱,青头子承父业,常年在瓦沟镇烧砖,日子过得还算可以,就是心有憾事一件,一辈子没有个男孩。前些日子夫妻俩商议,想给大女儿文秀招赘一个女婿,他们看上了漏斗子的四儿子豹子,因此上托人去漏斗子家说媒,看样子那边有了回音,托付刘媒婆前来提亲。

    岂料刘媒婆却说:“张凤,婶子给你道喜来了,板脑看上了你家文秀,托我来到你家提亲”。

    蜇驴蜂一愣,感觉中有点不对,他们看上了豹子,刘媒婆却替板脑提亲,这里边肯定出了什么问题。正在这时女儿文秀在屋外挤眉弄眼叫娘,蜇驴蜂出了屋子,文秀羞答答地对娘说,人家豹子已经有了媳妇,她看板脑那小伙子也不错,言外之意是让娘答应这门婚姻。蜇驴蜂伸出手指头在女儿的额前点了一下,骂了女儿一句:“你想女婿想疯了”!回到屋子里对刘媒婆说:“文秀他爹不在家,这件事她爹回来时我还要跟他爹商量,麻烦你过去给板材捎个话,就说我们想给文秀招赘女婿,板材如果愿意儿子倒插门,再来提亲”。

第一百零八章

    渡边跟着田中出了李明秋家的院子,走在大街上,凤栖城的人全都认识他俩,知道他俩既是医生也是日本人,“特务”那个名词对凤栖人很生疏,凤栖人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特务,他们感觉那两个日本人不错,因此上对他们很客气,沿街的人主动跟两位先生打招呼,黄河民族有一个亘古不变的习惯,好客。

    可是两个日本人却心怀叵测,相互间一个防备着一个。虽然他们一同从日本来到中国,同样都是医生,又一同受过特务训练,现在又一同被策反,但是一个属于主动,一个被迫无奈,相互间的信仰并不一致,一个厌恶战争,一个遵照上级指示诈降。那渡边跟着田中来到田中在凤栖的家里,田中一家三口已经从租住别人的居屋里搬出来,住进了新购置的一幢小院,说起来也真凑巧,正好唱旦角的白娘子被陕西省易俗社聘请,那幢独家小院出让,被田中出资购买,屋子内陈设一应俱全,基本上不用添置什么。

    卢秀蓉看见丈夫带回家一个客人,这个客人她看起来面熟,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这不是济世堂失踪的那个边先生吗?不知道他这阵子又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卢秀蓉默默地为客人泡茶,泡好茶后就从客厅里退了出来,跟丈夫这几年她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不该问的事情她绝对不问,女儿已经一岁多了,感觉身体又有一种怀孕的征兆,她还想生一个儿子,当年的小县城重男轻女的现象非常严重,男孩子顶天立地,女人只能做男人的附庸,田先生给女儿起了个名字叫做田中美智子,卢秀蓉感觉那名字叫起来拗口,干脆叫做田美智,卢秀蓉抱着小美智在偏厦屋里玩耍,根本不知道客厅里两个男人谈论了些什么,突然听见客厅里乒乒乓乓打了起来,甚至还有茶杯摔到地上粉碎时的脆响。卢秀蓉顾不上管孩子,即刻跑进客厅,只见丈夫田中正在扇渡边的耳光,渡边双手捂着脸,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秀蓉双手拦住丈夫,渡边趁机逃出屋子,那田中还嫌不解气,甩开秀蓉,撵到院子里踹了渡边一脚,渡边跌倒在地,沾了一身的泥。这种场面被城墙上站岗的哨兵看见,那些哨兵荷枪实弹赶到院子里,挨了打的边先生已经离开。

    哨兵们不认识那个边先生,他们只负责保护田先生的安全,一看田先生没有事,询问了几句,也就离开。士兵们走后田中对卢秀蓉大发雷霆:“我们闹事你跑进来瞎掺合什么”!?

    卢秀蓉满脸委屈,却又无法辩说,只得唯唯诺诺退出屋子,来到偏厦屋搂着女儿呆坐,感觉中这日本人跟中国人不一样,脾气很怪又很暴躁,稍不顺心就暴跳如雷,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也许就是女人的命运。

    好长时间听不见客厅有什么动静,卢秀蓉又有点担心,她悄悄地隔门缝偷看,看见田中脱了鞋光脚盘腿坐在椅子上,双手合十,不知道又在祷告什么,田中常常就是这样,能一动不动地坐几个时辰,也不知道是在祈祷还是忏悔,静坐结束以后,往往就恢复了常态,跟一个正常人一样,卢秀蓉没有打扰丈夫,来到厨房做饭,女儿搂着秀蓉的腿孑孓学步,日子虽然充满了惊险,卢秀蓉只能逆来顺受,厨房离客厅仅隔一道屏风,田美智扶着屏风来到客厅,走到爸爸坐的椅子跟前,伸出小手去摸爸爸的脚指头,田中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抱着女儿一下子甩到半空,卢秀蓉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她吓得惊叫了一声,可那田中又稳稳地把女儿接住,美智子吓昏了,半天拉不出哭声。卢秀蓉把女儿搂在怀里,看见女儿嘴唇发青,她哭喊着叫道:“美智,妈妈的乖乖女,你醒醒……”可那田中无事一样,背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走动。

    停了一会儿,美智子终于拉出了哭声,卢秀蓉爆发了,她面对田中吼道:“小日本,你如果嫌弃我们母女,干脆写一纸休书,把我们母女休掉算了,免得经常碍你的眼”!

    在田中的记忆中这是卢秀蓉第一次发火,发了火的女人显得特别动情,母牛护犊、母狼护崽,母性的本能在卢秀蓉身上尽情地显现,田中有点后悔,不该对自己的爱女施虐,其实他并不是有意,内心里对渡边的仇视还没有完全消除,刚才的那一幕又在脑海里重现。卢秀蓉出了客厅以后,两个日本男人在客厅对坐,渡边一脸书生气,而那田中却显得杀气腾腾。相互间不是推心置腹地交流,倒像是一场审问,田中双手插腰,眼睛里充满杀气:“渡边,你为什么要背叛祖国”?

    渡边扶了扶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咱们两个同在一条船上,田中君不该用这种口气说话”。

    田中仍然锐气不减:“我的目标已经暴露,实施诈降,以图东山再起,用中国人的话说,虽则身在曹营、心在日本,而你却跟我截然不同,死心塌地地替人家做反战宣传,对抗大日本圣战”。

    渡边仍然不紧不慢:“田中君认为这场战争日本能够胜利?我看不尽然。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民族被另外一个民族用武力征服的先例,除非你实施种族灭绝,大和民族太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迟早会自食恶果,遭遇不测……”。渡边还未说完,田中已经怒不可遏,拿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朝渡边砸过来,渡边习惯地躲了一下,茶杯砸在地上摔得粉碎,田中不肯罢休,伸出胳膊猛扇渡边的耳光,奇怪的是渡边并不还手也不躲避,只是用手捂着脸喊道:“田中君,别忘了,你目前的处境跟我一样”!

    田中并没有理睬渡边的警告,他感觉自己从骨子里对天皇无限忠诚,他没有背叛,而是接受上司的指令实施诈降,可是,自从诈降以后,田中实际上就成了断线的风筝,他跟上司彻底断绝了联系,实际上他的一点一滴都受****监控。卢秀蓉的吼声唤醒了田中泯灭的人性,他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目前的处境,为自己刚才对待渡边不理智的行为而后悔,他这样做无疑暴露了自己那种阴暗的心理,会不会让****对他倍加警惕?

    田中开始弥补自己的过失,他认为首先家庭这块堡垒不能出现裂痕,于是做了一个少有的亲热动作,把卢秀蓉妻女拥到怀里,用手抚摸着卢秀蓉的头发安慰道:“请原谅我刚才的冒失,把孩子可能吓着了,实在对不起”。

    女人本是一条无根的藤蔓,给点阳光就灿烂。卢秀蓉心里的那一点怨气迅速消弭,说出来的话莺啼燕啭:“孩子他爹,你那火爆脾气当真应当改改”。

    那一场风波过后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凤栖街跟往日一样平静,田中想应当给渡边道歉,可是当他到了李明秋那里,听李明秋说渡边从他家里出来后没有停留,直接回了延安。而那个骂他“老顽固”的年轻八路也没有提及两个日本人之间斗殴之事,相互间显得非常客气,愈是客气田中愈感觉这种气氛不正常,究竟预示着什么?田中还没有想透。

    不管怎么说田中必须为自己打拼,他打算租一间门面房,自己开一家药铺,刘师长对田中开药铺之事表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他指挥士兵把师部官邸门前两间闲置的房子腾出来,那两间房子正好沿街,可是田中婉言谢绝,说那里离师部太近,老百姓一看见当兵的就害怕。刘师长说你在这里开药铺还可以为军人服务,我每月按照团级军官的标准给你发响,给老百姓看病的收入全部归你,这样你的收入就多许多。田中思忖再三,为了避免再引起不必要的猜忌,最后决定就在师部官邸门前的两间房子开药铺。

    药铺开张那天,县城里所有的头面人物都前来祝贺,从关中拉粮食的军车替田中从长安进药,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费用,加之田中原来在凤栖看病就很有人气,药铺的生意迅速走红。

第一百零九章

    年贵明跟李妍的关系迅速升温,两人原来都在私塾念书,相互间都有好感,已经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关系发展迅速实属自然。

    可是李明秋却对年贵明越来越不放心,小伙子刚愎自用,行为做事锋芒毕露,战乱的年代这种人最容易伤害自己。

    渡边先生不辞而别,年贵明暴跳如雷,渡边先生凤栖行医几年,可以说对凤栖已经非常熟悉,来凤栖以前领导曾经写信一封,要渡边先生到凤栖后跟年贵明取得联系,并且接受年贵明领导。渡边来凤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动员田中参加反战统一联盟,可是两个日本人话不投机,竟然打了起来,渡边先生为了避免惹起不必要的麻烦,选择了不辞而别,一个人返回延安。年贵明当然不知道渡边究竟是回了延安还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几天来一直惴惴不安,一会儿大骂渡边不讲信用,一会儿又忧心忡忡,担心上级领导批评他失责。

    由于国共实现了合作,抗战开始的最初阶段凤栖守军对八路军的戒备不怎么严格,凤栖城里经常能见到八路军的办事员来往穿梭,相互间称对方为友军,所以年贵明在凤栖城里的身份基本上公开,大家都知道这个年轻的军人是叫驴子的儿子,叫驴子的儿子参加了八路军,至于年贵明来凤栖的目的,当地驻军也不怎么在意,普通老百姓更不会过问,但是李明秋却不一样,如果不出意外,年贵明以后就是李明秋的女婿,李明秋不可能不替自己的女儿担心,看到年贵明毛糙的样子,李明秋只能耐心开导,他劝说贵明冷静下来,无论干啥事光有热情不行,还必须有谋略,既然渡边不辞而别,肯定有他的苦衷。凤栖城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肯定什么人物都有,要善于跟各种人物打交道,才能使得自己如鱼得水。

    年贵明耐心地听着,不住地点头,一句话也不插嘴,心想暂且不能得罪这个未来的岳丈,还要表现得谦恭一点,才能赢得岳丈的信任。但是心里却不完全赞同岳父的理论,岳父一辈子把自己混成了油条,自己必须棱角分明,不可能跟什么人物都同流合污。

    临近年关,凤栖城内各种年货摆上街头,年贵明用钥匙开了父亲在世时开的酒馆,一股臭气扑面而来,看那蛛丝儿结满雕梁,几只老鼠在积满灰尘的桌子上跳上跳下,心绪悲痛而忧伤。

    李明秋帮助贵明找了几个人,帮忙把酒馆重新收拾粉刷了一遍,请来老岳父十二能帮助贵明题写匾额,十二能说叫驴子酒馆在凤栖久负盛名,南来北往的客人几乎无人不知,俗到极致必大雅,匾额上就题写“叫驴子酒馆”。

    可是年贵明总觉得那几个字含有贬义,认为那是对家父的亵渎。十二能说:“我爷爷叫个‘常有理’,我叫做‘十二能’,我怎么就感觉不来人们是在诬蔑我们?时间一长反而觉得很有趣。我看‘叫驴子’就蛮好,子承父业,你的酒馆一开业保证走红”。

    可是年贵明却坚持己见,他认为全国人民都在抗日,酒馆的名称应当叫做“抗日酒馆”,十二能不再说啥,提笔写了“抗日酒馆”四个大字。

    酒馆一切都准备就绪以后,正好临近春节,年贵明突然接到上级指令,要他火速赶回延安。正处在热恋之中的年贵明当然舍不得丢下李妍,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见面,年贵明做通了李妍的工作,准备带上李妍一同北上延安,人对人的爱恋有时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偏执,在李妍的眼里,年贵明的一点一滴都堪称完美,那个小伙子身上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李妍罩在年贵明的光环里,像一只飞向太阳的大鸟,被爱燃烧着,感觉中她一刻也离不开路贵明,不用说上延安,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

    当然,要想比翼双飞也并不容易,首先必须做通父母双亲的工作,李明秋思忖再三,女儿已经遭受了一次打击,他不想再让女儿受到任何一点伤害,感觉到女儿上延安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况且李明秋一直跟红军有交往。可是满香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女儿远走高飞,满香的大兄弟屈志琪听说已经当了****的团长,二兄弟屈志安在国民党陕西省党部当文秘,大儿子李怀仁在南京参议院干事,满香知道延安是共产党的天下,女儿到了延安就等于参加了共产党,满香也是一个有文化的女人,知道国民党跟共产党势不两立,一个家庭出了两个党派,究竟是福是祸很难说清,晚上睡到炕上满香开导自己的丈夫,开弓没有回头箭,在女儿的婚姻和前途问题上要三思而行。

    李明秋坐起来,说他心烦,想抽一支烟。满香知道明秋平时就是爱喝两口酒,很少见到丈夫抽烟,看样子丈夫也陷入两难,她穿衣下炕,在客厅为李明秋拿来一包“大前门”香烟,李明秋把烟点着,猛吸了一口,咳嗽了一阵子,才说:“如果李妍没有遭受那一场磨难,我绝对不会答应年贵明做我的女婿!可是现在,咱们不得不替女儿想想,强行把女儿跟路贵明拆散说不定将会给女儿造成第二次伤害,所以,我思忖再三,这件事只能顺其自然”。

    满香哭了,哭得非常伤心,她说,她虽然有三个孩子,可是最心疼的还是李妍,如果女儿参加国民党,她还比较放心,可是她对共产党缺乏认识,总觉得那是一群草寇,不会修成正果。让女儿跟着共产党走,她一百个不放心!

    李明秋说,现今社会谁对谁错很难分清,他自己认为,虽然郭麻子曾经置他于死地,可是那个人在他的心目中仍然是个好人,现在由于杨虎城将军下了大狱,举步维艰,仍然不改初衷,拒绝共产党的策反,维护杨虎城将军的声誉。杨九娃虽然是个土匪头目,但是刚直不阿,从不做落井下石的事情。还有陕北红军头目谢掌柜(谢子长),行为做事讲信誉,一看就是个诚实人。还有日本特务渡边,那个人身上总有一股儒家的书生之气,你能说他是个坏人?单从人本身来讲,这几个人的人生理念都不相同,但是我认为他们都是好人,就像三国跟战国时期一样,大家各为其主,有人失败,有人胜利,但是失败者并不意味着就是坏人……

    满香吭一声笑了:“我们正在谈论女儿的前途命运,谁听你那一大堆谬论?古往今来,兴时王子、败时贼,据我看来,目前虽然国共合作,但这是权宜之计,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共产党很难成气候,年贵明那个娃虽然有点张狂,可那是年轻人的锐气,从本质上来说我还是有点喜欢那个女婿,假如女婿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我也不会嫌弃,我主要担心……”满香又哭了,哽咽着说不下去。

    李明秋翻过身把满香搂在怀里,安慰妻子道:“我说呀,咱们大人一辈子都替孩子们瞎操心,孩子学走路时怕摔着,孩子学吃饭时怕噎着,孩子出门时怕遭遇不测,为什么就不会替孩子朝好处着想?别哭了,咱说正经的,我看赶两个孩子临走之前先给孩子把婚结了,两个孩子互相在一起有个照看,咱们也就少为孩子操心”。

    满香一辈子温柔贤惠,是女流之辈里少有的淑女,可是这阵子她躺在丈夫的怀里却有些黏糊,她问明秋:“你告诉那个年贵明,临走时连我也带上,我给他们带孩子做饭,让李妍一个人出门我不放心”。

    李明秋伸出手指头在妻子脑门前点了一下:“我说你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以为延安是个世外桃源?延安坐落在一个山沟里,地理位置比咱凤栖差很远,你去那里不但照顾不了咱们的女儿,反而会给孩子们增添累赘。你看,窗子上已经出现了亮色,天快亮了,咱们睡一会儿觉,争取先给两个孩子结婚,往前的路谁也看不清,放开手脚让他们闯去,共产党、国民党里边都有咱们的孩子做事,无论谁成了气候咱都不会吃亏”。

    满香当真有点累了,躺在李明秋的怀里迷迷糊糊睡去,睡梦里仍然在说:“李妍,你出远门娘不放心……”

    第二天李明秋把年贵明跟李妍两个孩子叫倒一起,郑重地告诉他俩,他已经做通了李妍妈妈的工作,同意贵明带上李妍去延安,但是两人临行前必须完婚。

    李妍看年贵明一眼,脸上显出羞涩,她在等待年贵明答复,眼神里有一种幸福感外溢。可那年贵明却表示犹豫,他直言不讳地说:“按照八路军的制度,男女之间结婚必须征得组织同意”。

第一百一十章

    竹叶晚上做了一梦,梦见自己的女儿李娟被一群野狼围追,她哭喊着醒来,看见憨憨丈夫跟儿子仍然在酣睡。竹叶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瓜,眼角上仍然停留着眼泪,明知道那是南柯一梦,却从骨头缝隙里往外冒着寒气,算起来女儿出嫁已经几个月了,几个月中间李娟只回了一次娘家,竹叶却一次也没有去过女儿家,惊闻女儿公爹郭善人已经去世,还疯传女婿郭全中本不是郭善人亲生……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郭宇村,看看自己的女儿究竟生活得怎样。

    可是竹叶并不认识去郭宇村的路,听说那里离县城八十里山路,谁送她去郭宇村?儿子跟丈夫肯定靠不住,公爹年纪已大,只有找本家哥哥李明秋商议。李明秋也说得很客观,他说现在临近过年,一般农家过年前不走亲戚,过完年正月李明秋答应送弟妻去郭宇村。可是竹叶让那一场恶梦搅得神魂颠倒,不见到女儿心里就不踏实,无奈之中竹叶只得央求公爹,让铁算盘送她去郭宇村女儿家走一回。

    铁算盘这多年来一见到儿媳就心里有愧,感觉到自己这一生对不住儿媳,特别是这多年来儿媳忍辱负重,默默地支撑着这个家庭,愈发使得铁算盘心里过意不去,临近年关儿媳提出要公爹送她去郭宇村看望女儿,铁算盘没有理由不去。亲家儿郭善人去世时铁算盘跟侄子李明秋去过郭宇村,他从那时起听到了一个多年来被证实的消息,孙女女婿郭全中就是郭麻子的亲儿子。这本来不值得大惊小怪,铁算盘跟郭善人明争暗斗几十年,从心眼里瞧不起郭善人那个软蛋,可是他不愿意郭善人这阵子就死,也不愿意看见牡丹红跟郭麻子重续前缘,说白了,铁算盘不希望女婿被郭麻子认领,他当初选择把孙女嫁给郭全中的目的就是想把郭全中牢牢地控制在铁算盘的掌心之中,因为儿子跟孙子都没有继承祖业的能力,铁算盘打算让女婿将来经营药铺。如果郭麻子认了这个亲生儿子,铁算盘的全部计划就要落空。况且,郭麻子也今非昔比,朝不保夕,孙女跟孙女女婿跟上郭麻子铁算盘并不放心。可是这些心思铁算盘只能一个人闷在心里,他跟谁都讲不明白。

    临近年关,凤栖城里笼罩着浓浓的年味,铁算盘借来侄子的枣红马,扶儿媳妇竹叶骑在马上,为了掩人耳目,铁算盘让竹叶骑上马先走,他在常有理的包子店买了一笼包子,装进提篮里,顺着东城门往外看,直到瞅不见竹叶了,这才慢腾腾地提着竹篮出了东城门,上了官路,前后左右看看没有人,撩开大步追了上去。

    那匹枣红马年事已高,看起来老实了许多,驮着竹叶慢腾腾地在官路上迈步,对面刮来的风不再凛冽,谁家煮肉了,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浓香的肉味,铁算盘用不了多久便赶上了竹叶,从提篮里拿出两个包子递给竹叶,竹叶伸手去接,不小心打了一个趔趄,从马上跌下来,铁算盘立马把儿媳妇紧紧地抱住。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公公和儿媳都没有防备。自从生下李娟以后,铁算盘在刻意控制自己,尽管公公烧儿媳的传闻闹得满城风雨,尽管老婆接受不了这种打击忿然离世,可是铁算盘却再也没有上过儿媳的炕,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受到一种良心的谴责。无人时竹叶曾经对公爹做过某种暗示,那女人有点饥渴,竹叶躺在公爹的怀里才真正享受了做女人的欢乐,可是铁算盘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害怕躲不过惩罚的天眼!

    现在,而今目下,六十多岁的公爹怀里抱着三十多岁的儿媳。老马善解人意,站在那里用嘴啃着树皮,竹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公爹的怀里。铁算盘抬头看天,看那太阳钻进云层里,满世界灰蒙蒙地一片,远山嶙峋,裸露着灰色的脊梁,树跟树的间隙,长满柔软的莎草,铁算盘把儿媳妇放在莎草上,假如竹叶站起来,铁算盘就不会有那种欲望和打算,可那竹叶却静静地躺着,那种暗示再明显不过,女人的第一次初夜给了这个老男人,竹叶想重温那犁铧插进壕沟里时的阵痛,她的嘴唇开始痉挛,那种期待和暗示让铁算盘产生了一种义不容辞的勇气。他坐在儿媳妇的身边,看见儿子媳妇把眼睛睁开又闭上,眼角竟然停着两颗硕大的泪珠,铁算盘用手指头把那泪珠从儿媳妇的眼角刮下来,那泪珠儿竟然停在手心一动不动,铁算盘用舌尖把泪珠舔进嘴里咂摸,发觉女人的泪珠甜甜的,带点咸味。铁算盘想说,竹叶,你起来吧,爹不能那样,爹对不住你。可是话到喉咙却被一口浓痰卡住,他把那口浓痰狠狠地唾掉,终于经不住儿媳妇那痉挛着的嘴唇的诱惑,把自己那张掉了牙齿的老嘴压在竹叶的嘴唇上,做一个深呼吸,感觉中好像吞进一枚熟透了的柿子,甜得有点透心。

    可是铁算盘还是有点犹豫,这一次他已经越过了道德的障碍,开始担心自己的体能,那玩意儿究竟还能不能……起性?女人仍然那样平平地躺着,满心的期待变成了焦虑,竹叶开始央求了:“爹,这里不会有人知道,你就再给媳妇一次吧,竹叶这心里,难受”。铁算盘仍然不紧不慢,他装满一锅子旱烟,点着,坐在儿子媳妇身边,一边抽烟一边在心里慢慢地用功,他希望自己像一只老虎,把身边的女人吞噬得一点不剩,他希望自己健壮如牛,跟十几年前一样,套上犁铧把那片撂荒的土地不停地翻耕……不论怎么样铁算盘都不能让儿子媳妇失望,他把自己的皮大衣脱下来,铺在竹叶的身旁,然后让竹叶躺在皮大衣上,他开始解儿媳妇的大襟子棉袄,女人白皙的肌肤裸露了出来,铁算盘用自己粗糙的老手磨砂那依然充满弹性的肌肤,感觉中那肌肤像凉粉那样抖索不停,他解开儿媳妇裤带上的活结,看见那片茅草地里开着一朵艳艳的玫瑰红……铁算盘胸腔里那一点残留的火星开始冒烟,心狂跳不止,脱下自己的棉裤,把那干柴般的身子压了上去。可是无论他怎样大力起伏,腿中间的牛牛儿一点都不争气,软不塌塌地躺在茅草地的旁边,不肯耕耘那道深沟。铁算盘突然灵机一动,无师自通,把自己的手指头插进那道壕沟。竹叶亮亮地一声尖叫,终于得到了满足,发出了酣畅淋漓的喊声。

    正在啃树皮的那匹老马受惊了,沿着来时的路,头也不回地朝凤栖的方向跑去。铁算盘迅速穿上裤子,只对竹叶说了一句:“我去撵马,你等我”。便朝凤栖的方向追去。可那马再老也比人跑得快,铁算盘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开始时还能看见马在前边跑,后来就只能看见马儿跑时扬起的尘土,再到后来看见尘土被风吹散,心便松了下来,知道那马儿已经跑回了凤栖城。

    铁算盘在一个土坎上坐下来,浑身已经湿透,一阵冷风吹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虽然说临近过年的天不再寒冷,但是终究上了年纪的人还是有点吃不消,他想抽烟,摸摸身上,烟袋还丢在刚才跟儿子媳妇睡觉的那边,他知道坐久了就会伤风感冒,又挣扎着站起来,朝竹叶那边走去。

    铁算盘这一生,精于算计,捉一只跳蚤都要榨出油来,可人有时百密一疏,干那种事情以前为什么就没有想起把马先拴在树上?这世上卖什么的都有,还没有见过卖后悔药的,后悔有什么用?铁算盘想开了,便琢磨着,还是劝说竹叶先回家再说,估摸着这地方离县城最多二十里路,不等天黑就能回到县城……正思考时抬头一看,发觉竹叶已经离他不远。

    原来竹叶看公爹急忙穿上裤子去追马,自己也慢腾腾地坐起来穿好衣裳,等了一阵功夫不见公爹回转,知道那马跑得比人快,看来今天见不上女儿了,心里虽然有点遗憾,但是也没有办法,与其坐在这里等待,不如往回走,这阵子天阴沉沉的,看样子要下雪,她把公爹的皮衣穿在身上,胳膊上挎着竹篮子,竹篮里装着带给女儿的吃食和公爹早晨买的包子,肚子有点饿,拿出一个冷包子一边走一边吃,吃着吃着正好跟公爹撞在对面。

    铁算盘打了一个喷嚏,擤了一把鼻涕,老眼流泪,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竹叶,那该死的马儿跑回去了,咱们今天去不了李娟家了”。

    竹叶把皮大衣脱下来递给公爹,让铁算盘穿上。这才说:“爹,你知道李娟是谁的娃”?

    铁算盘把大衣裹紧,感觉中有点热乎,这才说:“这娃,这阵子你问那事干啥”?

    竹叶抹泪道:“我嫁到你们李家,受尽了凄惶,不是为了李娟,早都想一死了之”。

    铁算盘打了一个寒颤,说:“娃呀,你受的凄惶爹知道,这多年爹就是为了你,才忍辱负重,一心一意想把咱家的光景过好。既然已经过来了,啥想法都不该有,爹一死这全部家当不都是你的”?

    竹叶看着天上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悲戚地说:“儿子和男人都是憨憨,我要家当跟谁过?爹呀,你既然日过儿媳,就容儿媳叫你一声大哥”。

    铁算盘连忙摆手:“这娃,辈分不能乱!你有啥活尽管说”。

    竹叶还是不管不顾,只管自己说:“哥吔,把咱的女儿跟女婿接回家,我后半辈子就有了依靠”。

    铁算盘沉下脸来,告诫儿媳:“那件事只能你知我知,别人也是瞎猜测,这里没有人,爹也不想对你发火,以后回到家里绝对不要这样,我还是你爹!至于你说把李娟跟全中接回家,这件事正对我的心思,我也是这么想,不过咱走一步看一步,我听说那全中是郭麻子的亲娃……”

    竹叶突然又扑向铁算盘:“哥吔,你再抱抱妹子,在你的怀里妹子感觉袩和(方言,舒服)”。

    铁算盘不由自主地把儿媳揽在怀里,一边抚摸着儿媳的身子一边说:“娃呀,记牢,在人前我还是你爹……”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何仙姑想好了,那仙姑庵是她最后的栖息之地,她打算返回那里,杨九娃派了几个弟兄用山上的木椽绑了一乘轿子,让何仙姑坐在轿子上,打算把何仙姑抬到仙姑庵。

    何仙姑也不谦让,坐了上去,让弟兄们抬着她走。下了山来到簸箕掌,何仙姑说她憋尿了,想下来撒泡尿。弟兄们把何仙姑放下来,谁也没有在意,何仙姑竟然用她那烟锅头子劈劈啪啪几下,给那几个弟兄全都点了穴,弟兄们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何仙姑坐下来抽了一阵烟,然后倒背着手,拿着烟锅子,撩开大步扬长而去。

    何仙姑走后好长时间,山上的哨兵才发现了簸箕掌那几个被点了穴的弟兄,即刻汇报了杨九娃,杨九娃正跟几个弟兄商议怎样为郭麻子老兄圆房,其实“圆房”这个含义很广,其用意是为郭麻子举行一个仪式,使得郭麻子跟牡丹红成为名言正顺的夫妻,杨九娃接纳二房媳妇时山上的弟兄们曾经热闹了几天。骑二师调走以后,刘师长对郭麻子网开一面,没有立催郭麻子开赴山西那边,大家都把脑袋提在手里干事,刘师长对杨虎城将军的遭遇还是有点同情。但是郭麻子心里清楚,这样的局面不可能维持许久,他打算过完正月十五就开赴山西,不管上边是不是催促。郭麻子驴死了架子不倒,他要让蒋委员长看看,咱这陕西冷娃、杨虎城将军的部下绝非孬种!

    杨九娃听得哨兵汇报猛吃一惊,看来这何仙姑人老了武功还在,临走前还要给他杨九娃一个难堪,他即刻组织人下山查看,发觉那几个弟兄软不塌塌地倒在那里,一个个好像大烟瘾犯了一般。杨九娃为那几个弟兄解了穴,弟兄们站起来面面相觑,原来他们还有些迷糊,不知道这何仙姑究竟有啥日能,竟能让杨九娃俯首称臣,今天他们才算见识了,这何仙姑的手段就是不一般。

    杨九娃带领着弟兄正要归山,突见几个当兵的骑马而来,那几个当兵的杨九娃全都认识,他们是郭团长的护卫,虽然他们知道郭团长在杨九娃这里不会出啥事,但是几天不见郭团长归营护卫们有点放心不下,于是骑马来到杨九娃的山寨,名义上是来找郭团长,实际上还是想出来散心。弟兄们跟郭团长的护卫也混得很熟,大家在一起互道寒酸,然后携起手来一起上山,

    上得山来郭团长问手下的护卫:“瓦沟镇这几天有啥事没有”?护卫们说,弟兄们们围在一起不是赌钱就是喝酒,有些老兵收拾行囊,打算告老还乡,有些老兵还不想走,他们说回家后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还不如在军营里混一天算一天,那一天死了算逑。

    郭团长黯然神伤,想当初那些关中弟兄跟着他来凤栖驻守,全是一些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光阴荏苒,转瞬间一个个都熬白了头,有些弟兄还混了个营长连长干干,有些弟兄二十多年下来仍然是一员老兵。

    郭团长早都放出话来,谁想回家就发给路费让其告老还乡。可是动员了好长时间,走了的没有几个,因为回家后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只能拉枣棍要饭。

    想到这里郭团长有点内疚,他不该甩下众弟兄一个人来到这山寨独享清闲,可是郭团长也有七情六欲,也得为自己的以后打算,杨九娃要为郭团长跟牡丹红“圆房”,郭麻子明推暗就,还是希望热闹一番。

    郭麻子这辈子广交朋友,真正到关键时刻能为他两肋插刀的弟兄杨九娃只有一个,有件事在心里憋了许久,东渡黄河是蒋委员长为杨虎城将军的部下设置的一步险着,可以起到一石双鸟的效果,可以假借日本人的手消灭这支陕军,还会对全国人民有所交代,郭麻子不愿意让妻子和儿子跟着他去冒险,东渡黄河前郭麻子想把牡丹红母子俩托付给杨九娃照管……可是土匪窝子也让郭麻子揪心,总担心儿子沾染上土匪们那种不良的习气。郭麻子犹豫不定,一直拿不准主意。

    还有一件事郭团长思忖良久,他还是不想让那些老弱残兵东渡黄河去送命,打算把那些老弱残兵留在河西,托付杨九娃为那些老兵们安排一条生路。郭团长这几天一直琢磨着,怎样找一个适当的时机把自己的心里话对挚友和盘托出。

    杨九娃老年得子,有点春风得意,看到郭麻子一直没有下山的打算,劝了几次,干脆辞掉那个鸟官,上山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求得一时之欢。

    八路军的联络员动员郭团长弃暗投明,加入八路军的抗日队伍。可是郭麻子感觉那样一来更让蒋委员长抓住把柄,给那杨虎城将军罪加一等,郭麻子一意孤行,英雄气短,非要做出个样子让那蒋委员长看看!其实,郭团长那里知道,蒋委员长的棋盘里根本就没有他这个小兵。

    山上这几年也如鱼得水,左右逢源,银钱赚得钵满坛满,加之腊月天出外做生意的弟兄们全都归山,于是一日三餐酒肉不断,弟兄们把郭团长的卫兵簇拥上山,又在聚义堂大摆筵宴,土匪们跟当兵的一样,无家无业,图的就是这等畅快!酒肉穿肠过,岁月去无痕,及时行乐,管他妈嫁谁!宴席从中午开始,一直到深夜还不停歇。

    突然之间,只见郭团长身披一条红被面子,胳膊上挽着牡丹红,出现在宴席大厅,大家先是一片惊愕,继而爆发了热烈的掌声,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拉出了喊声,大家一起欢呼,欢呼郭团长跟牡丹红燕儿新婚!

    杨九娃按照土匪们的行规,抓住一只老公鸡,一把拧下鸡头,把鸡血滴进两只酒碗里,满碗的酒立马变得血红,郭麻子把一碗酒递给夫人牡丹红,另一碗酒自己端着,杨九娃面对众家弟兄宣布,今天我们庆祝郭兄跟嫂子破镜重圆,首先喝下合欢酒!

    郭麻子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而那牡丹红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喝那血酒,杨九娃从牡丹红手里接过酒碗,首先征求大家的意见:“老兄替夫人喝下这碗酒,何如”?

    满堂的弟兄们齐声反对:“不行!这酒既然叫做合欢酒,理应由嫂子(牡丹红)喝下”!牡丹红重新端起酒碗,唱戏的什么场面没有经过?死死活活做一次侠女!她把眼睛闭着,脸上的肌肉在颤抖,一串泪珠掉在酒碗里,满堂的弟兄们为之动容,郭麻子在旁边小声劝说:“不能喝就不要喝”。可是牡丹红却拉出了一声唱腔:“本娘子舍命陪君子,这碗酒,我干了”!说完一仰脖子,酒碗见底,牡丹红顿觉头晕目眩,倒在郭麻子的怀中。

    聚义堂鸦雀无声,弟兄们为牡丹红的仗义感动,郭麻子双手托起牡丹红,从大堂内走出,早有弟兄们为郭麻子跟牡丹红收拾了新房,新房外一盏老麻油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郭麻子把牡丹红放在炕上,看牡丹红的脸颊被酒精烧得通红,心里便涌出一股深深的歉疚,感觉中他对这个女人欠债,十几年来女人为他忍辱负重,替他把儿子养大成人,这阵子郭麻子倒霉了,女人却义无反顾,重新投入他的怀抱。假如生活能够重新开始,郭麻子将为女人付出他的所有。

    牡丹红开始颤栗,在郭麻子的怀里说着呓语,她说她感觉在云里行走,衣袂翩翩、鞋不沾尘,朵朵云彩把天宫装扮的姹紫嫣红……戏子演过数不清的悲情戏,这阵子一起在大脑里涌出,山寨的夜空传来了牡丹红悲情的唱腔:“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土匪们和大兵们当然无法理解那戏文的内涵,却有一种心驰神往的震撼,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雪落无声,满世界转瞬间一片银白,满山的树木披上银装,默默地伫立在雪的夜空,大家的心在紧缩着,不知道今夜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猛然间,郭麻子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呐喊,那喊声带着绝望,在山寨的夜空炸开:“牡丹红——我的亲!你怎么了?你不能甩下我和咱们的儿子,就这样走……”!

    牡丹红为了一时的仗义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那孱弱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了一碗酒的冲击,她在郭麻子的怀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刻,她是幸福的,看得出嘴角仍然绽露着笑容。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李明秋看着自己的女儿跟年贵明,心里头感觉很不是滋味,他突然不想让李妍跟上年贵明走了,年贵明的傲慢让李明秋很恼火,好像自己的女儿真的嫁不出去。李明秋思忖再三,斟词酌句地说:“现在快过年了,要么你先上延安去,我想让李妍在家里过个年,过完年以后再说”。

    年贵明清楚,他刚才一句话惹恼了这个未来的岳丈。其实他说的是实情,当年延安八路军干部战士结婚必须征得党组织的同意,违反组织纪律就要受到处分,这一点年贵明心里最清楚。年贵明是个有抱负的年轻人,他不可能让自己的政治前途毁在个人的婚姻问题上边。

    可是,无论年贵明怎样解释,李明秋还是那句原话:过完年以后再说。年贵明的思想开始动摇,虽然结婚只是一种形式,但是不结婚就带不走李妍。

    李妍看看年贵明,又看看老爹,心的一隅开始失重。她知道年贵明爱她,那种爱不会掺假。她也爱着年贵明,爱得刻骨铭心,爱得空前绝后。特别是无人时年贵明给他讲述那些革命的理论,让李妍听得着迷。女孩子的爱往往带着某种不理智的专横,李妍突然哭了,把矛头直接对准了自己的老爹:“爹,你不让我跟贵明走,我就死到你的面前”!

    李明秋惊愕,感觉中自己的女儿总是小鸟依人般可爱,对父母亲的话总是百依百顺,从来没有违抗过父母之命……一丝不详的预感从心底穿过,刺穿了李明秋的威严和自尊。可是李明秋不可能对女儿发火,更不可能采取某些过激的行为,他笑了,笑得苦涩:“孩子,爹不会阻止你,爹是替你担心……”

    也不知道受什么力量驱动,年贵明突然给李明秋跪下了,说出的话儿感神仙、泣鬼魅:“叔叔,您就放心让我把李妍带走吧,我知道,李妍是您的心头肉,我这一生如果有一点对不住李妍,天打五雷轰”!

    李明秋的眼里有泪花闪出:“孩子,起来吧,有你这句话就足够。叔叔年纪大了,唯一的希望就是期盼儿女们幸福”。

    屋子里父子三人谈话时,满香一直站在窗外听。她不是不想进去,而是两条腿好像灌了铅一样,感觉中分外沉重。这阵子看见年贵明给李明秋跪下了,心潮汹涌,再也无法制止感情的冲动,她破门而入,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的爱女,泪水喷薄而出:“李妍,妈的乖乖女,妈妈跟你爹一样,真的舍不得放你走……”

    好像生离死别,相互间都有千言万语,父母的亲情黏稠得化不开,让李妍感觉到了沉重,一头是爱、一头是情,自古忠孝难两全,既然选择了路,就要坚持走,李妍挣脱了妈妈的双臂,跟年贵明跪在一起,一边叩头一边流泪道:“爹、娘,孩儿虽然随夫远征,但是心里头永远铭记着父母。延安离凤栖不远,如果有可能,孩儿会随时回来看望二老”。

    满香擦干了眼泪,坐在李明秋身旁,整了整衣衫,突然间满脸肃穆:“年贵明、李妍,你俩听好了,我还是坚持你爹的意见,你俩结了婚再走”!

    跪在地上的年贵明跟李妍对望着,不知道如何是好。李明秋又反过来替年贵明说话:“军队上有军队上的规矩,相信年贵明能够担当起做女婿的责任,满香,我说咱们就不要再难为两个孩子了”。

    屈满香正襟危坐,说出的话可怕的坚硬,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不行,你们现在拜堂,明早我跟你爹把你们送出十里长亭。如果违抗父母之命,我死也不会放女儿走”!

    李妍突然明白,父母双亲的用心何其良苦!心里一团炙热,嘴唇哆嗦着,双手着地,弯下腰,前额砸在砖地上,给双亲磕了三个响头:“妈妈、爹,女儿理解双亲的苦心……紧接着面对路贵明,泣不成声:贵明,你就答应了吧,答应爹娘的要求,爹娘要的是个名分……到延安以后,咱俩可以不公开夫妻的身份”。

    路贵明被击溃了,感觉到了这份亲情的凝重,他学着李妍的样子,给岳父岳母磕了三个响头,终于答应了双亲的要求:“我同意跟李妍立刻成亲……”

    那是一场特殊的婚礼,在非常保密的情况下举行,李明秋瞒过了所有的亲朋好友,甚至瞒过了自己的叔叔。儿子李怀信对父母双亲的安排有点麻木,但是他却非常支持姐姐跟上年贵明出走,年轻人总有年轻人的抱负。大门紧闭,谁也不知道这一家人在做什么,李明秋把已经卧床多日的老管家搀扶到客厅,让老人为孙女证婚,李怀信在姐姐的新房里点燃了两支红烛,满香做了一桌子饭菜,李妍跟年贵明站在一起,当着亲人的面,红着脸喝了合欢酒。

    一九三六年的冬天,新年将至,在凤栖古城的一幢四合院内,李明秋夫妻俩了结了一桩心愿,为自己的宝贝女儿结婚。按照当地的习俗,女婿女儿不准在岳丈家同床共枕,除非你是倒插门。可是李明秋已经顾不了许多,为的是让女儿有一个依靠、有一个名分。

    目送着一对新人进入新房,李明秋跟屈满香在自己的屋子里相拥,黑暗掩盖了双方脸上的表情,但是夫妻俩共同感觉到了对方的心跳,好像没有喜庆的欢乐,反而有一种沉重,好像两座大山挤压过来,似乎要将这对老夫妻挤压成肉饼……

    黑暗中好像门口站着一个人,李明秋感觉到了,松开搂抱妻子的手,开了门,看见儿子李怀信站在门口。怀信说:“爹,我想跟你说一句话”。李明秋好像又有所预感,问儿子:“你想说什么”?怀信说,他想跟爹单独谈谈。

    李明秋随儿子来到儿子居住的单间,看见儿子已经将他的书捆好了,一根蜡烛将要燃尽,怀信非常平静但是异常坚定地说:“我已经想好了,明天想跟上姐姐一起走”。

    李明秋惊愕,差点气昏了头,他大声吼道:“绝不可能”!

    怀信叹了一口气,有点悲戚地说:“同窗好友都走了,连姐姐也要远行,单丢下我一个,感觉孤独”。

    李明秋突然感觉到他平日对怀信关怀甚少,原来总认为儿子内向,言语很少,却不知道儿子的内心世界也非常丰富。他在儿子的书桌旁边坐下,让情绪回归理性,然后跟儿子探讨:“孩子,你的性格不适宜在外边打斗,回头我跟你外公商量,可以送你去长安或者南京求学”。

    满香进来了,坐在儿子的小炕旁边,伸手摸摸儿子的炕热不热,当年北方人家冬天取暖全靠烧炕。然后瞅定儿子,眼神里充满母性的关切,她说,带着某种悲戚:“孩子,不是妈不放你走,戎马疆场的生活并不适合你,我的想法跟你爹一样,让你外公跟屈先生联系,过完年送你去南京,你跟你哥在一起相互间有个照应,妈妈也放心”。

    李怀信低头思忖良久,抬起头来眼神里充满疑惑:“爹、娘,你们大人说话可要算数,假如你们兑付不了承诺,说不定那一天,我就会不辞而别,到外边去为自己打斗”。

    李明秋的心乱到了极点,儿子竟然对他发出了要挟,他有一种疯狂的欲望,直想砸碎什么……蜡烛暗下去了,闪烁着一丝火星,满香哆嗦着重新点燃一根蜡烛,李明秋抬头,突然看见了烛光下爱妻头上的白发……他把眼睛转向别处,看墙上重叠着三个人的身影,他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李明秋英雄一世,想不到竟然栽在儿女上头”。

    满香理解丈夫此刻的心情,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也有栽倒认输的时候。看父子俩剑拔弩张的样子,满香自找台阶下:“天不早了,睡吧。这个世界本身就不太平,我不愿意看到你们父子俩的纷争”。

    可那李怀信却感觉不来父母双亲的苦衷,还在给爹爹火上浇油:“我说你们大人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总是把儿女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殊不知我们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维方式,总不想让你们圈在笼子里豢养,总想为自己觅得一片蓝天”。

    李明秋嘿嘿一声冷笑:“我的儿!你这几句话把我提醒了,明天早晨起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首先尝试自食其力,为自己谋得一顿饱餐。假如你真的能够自食其力、翅膀真的硬起来了,我绝对不会限制你飞”!

    满香感到了恐惧,她总是尽职尽责当好一个母亲,记得小时候,怀信总爱拿着书,向她提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比如说曾子为了取信于儿子而杀猪,这样的故事本身就不可信;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这样的教子方法有点迂腐……如此等等,不一而举,开始时满香认为那是孩子的稚气,现在看来这个孩子从小就有了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满香感觉到应当为丈夫挽回一点脸面,于是也训斥怀信:“孩子,对你爹不能那样说话”!

    怀信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天不早了,你二老早点休息吧。往后的路究竟怎样走?我当真还没有想透”。

第一百一十三章

    板材终究拗不过儿子板脑,同意儿子倒插门,被青头家招赘为女婿。那年月让儿子倒插门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只要是稍微有一点能耐的男孩都不会倒插门,板材不是给儿子娶不起媳妇,而是儿子已经铁心了,非文秀不娶。板材跟老婆商量了几天,感觉还是同在一个村子住着,经常能见上面,倒插门就倒插门吧,谁叫他们的儿子不听话!离过年没有几天了,三家人忙忙碌碌,把四个年轻人的婚事选在同一天举行,漏斗子家欢欢喜喜娶新娘,青头家快快乐乐迎新郎,惟有板材心里不是滋味,出嫁女儿又“出嫁”儿子,感觉脸上无光,可是板脑跟板兰根却高兴得活蹦乱跳,特别是板脑,没有事就往文秀家跑,见了蜇驴蜂叫“娘”,见了青头叫“爹”(当地风俗,一般叫岳父为叔,叫岳母为婶,只有倒插门才把岳父岳母叫爹叫娘),叫得青头跟蜇驴蜂心里晕乎乎地,感觉中这个“儿子”对他们还就是孝顺。那文秀也是一个情种,每天吃过早饭,就把脖子伸向村子中间的官路上,心急火燎地等待着板脑出现,只要看见板脑一露头,心便狂跳,脸便嫣红,钻进爹娘专门为招赘女婿而收拾的新屋内,等待着板脑来敲门。

    本来青头家完全有能力修一幢四合院,可是蜇驴蜂接连不断地生女孩,使得青头爹没有心思动土壮大家业,爹死后青头家的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一年挣的钱刚好够花,也就断了修房子的念头,可是早年积攒的砖瓦派不上用场,青头便在院子周围垒了一圈砖墙,比起其他人家的木栅栏围墙显得排场。这几年郭宇村年年都有外边来的人家落户,村子的规模也逐渐壮大,原来的老住户日渐败落,新来的住户倒显出了日益发展的迹象。

    豹子有张大山跟赶脚的小伙子们帮忙,早几天就杀猪宰羊,院子里盘了几口锅灶,尽显有钱人家结婚时的排场。板材家就显得逊色,帮忙的只有豆瓜父子俩,好在那几个兄弟姐妹都能派上用场,虽然没有豹子家那样风光,却也热热闹闹一场。只有青头家显得冷落,思来想去不知道该找谁来帮忙,两口子坐到一起合计,感觉中还是把郭全发跟年翠英叫来帮忙比较妥当,两家子原来就是邻家,郭善人死后不用说那幢四合院就归了全发,牡丹红已经跟上郭麻子跑了,虽然说还有一个小儿子全中,但是大家都知道那郭全中也在郭宇村呆不长久。远亲不如近邻,郭全发两口子为人热心,找他们帮忙想来也不会拒绝。

    吃过晚饭青头假装串门的样子,来到郭全发家,到底是书香门第(郭宇村就郭全发家几代人念过书),郭全发的两个大儿子在教三个小弟妹识字,男孩子多的人家虽然显得凌乱,却看起来朝气蓬勃,小女儿跟青头家的大女儿同名,也叫文秀,当年郭文秀只有五六岁,被四个哥哥尽情呵护,五个孩子见青头叔叔进来,一起抬起头问候:“叔,你吃了没有”(当年凤栖问候人的俗语)?青头上前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问孩子们:“你们的爹娘干啥去了”?

    正说话时年翠英进来了,头上身上沾满面屑,看样子刚磨面回来,郭宇村的石碾石磨基本上是几家共用一盘,春节前家家都磨一点麦面,麦子是从瓦沟镇籴回来的,有钱人拿银元去籴,无钱人家拿糜谷去换,穷年不穷节,孩子们都盼着过年,过年时家家都吃麦面馍,再穷的人家正月初一早晨的饺子不可或缺。

    青头不常来翠英家,年翠英一见青头忙打招呼:“老邻家今天啥风把你给吹来了”?青头却显得有些拘谨:“全发家的,磨面去了”?翠英一边用笤帚扫着身上的面屑一边问道:“我听说了,你们打算给文秀招赘板脑进门,日子选好了没有”?青头回答:“我正是为这事来的,想让你们两口子过去帮一天忙”。年翠英两手一拍:“嗨!邻家,你来迟了一步,全发已经让漏斗子家请走了,今天要是不磨面我也被人家请走了”。

    青头难掩失望之色:“那咋办哩?漏斗子家财大气粗,把村子里能请的男人全请走了,咱小户人家过事连个帮忙的也请不下”。

    年翠英是个热心人,忙说:“那好吧,邻家,明天我去你家帮忙,全发已经过去了,不可能推辞,咱再想想办法”。青头想来想去这村子就这么十几户人家,男人已经全都去了漏斗子家,无奈之中只得说:“要不然这样,明天你把五个孩子全都带过来,两个大点的孩子帮忙干一点零活,小孩子跟我家的孩子一起玩耍”。

    青头出了全发屋子正准备回家,看见洋芋正挑着一担水颤颤悠悠走在村道上,青头平时跟洋芋并没有来往,只是听媳妇蜇驴蜂说洋芋跟狗剩有染,青头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那种谣言,洋芋跟狗剩根本不是一个槽上拴的货色,怎么能够混在一起?可是媳妇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洋芋丈夫疙瘩当场捉奸……反正这个小村子逸闻趣事不断,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谁也不用笑话谁,家家锅底都有黑。

    正胡思乱想间洋芋已经走到青头面前,放下水担子从衣服兜里掏出二十文的硬币递给青头,说给青头的女儿文秀添一点彩,当年村里人娶媳妇嫁女随礼都是二十文钱,青头把钱收下,山里人不会言谢,只是说:“文秀结婚那天你一定要来入席”。洋芋挑起水担子正准备走,突然间又被青头叫住。

    洋芋没有放下水担子,回头问道:“还有啥事”?青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明天能不能过来给我帮忙”?

    可能由于疙瘩是土匪头子的关系,村里人过事一般不请洋芋帮忙。洋芋猛然间听到青头请她去帮忙,好像得到了最高奖赏,重新把水担子放下,张开蛤蟆嘴笑了,说:“娃他叔,难为你看得起我,我明天一早准时过来”。

    其实青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虽然洋芋跟蜇驴蜂两个女人在村里从来没有交往,自然也没有闹过任何矛盾,可是那蜇驴蜂跟洋芋不属于同一个类型的女人,蜇驴蜂长得秀气,喜欢干净,屋内院子经常收拾得纤尘不染。而洋芋是个不修边幅的女人,虽然家里不缺钱,可是不知道收拾屋子,屋子内像个猪窝,人进去无法插脚。青头担心请洋芋帮忙蜇驴蜂心里不愿意。可是话既然出口了就无法再收回,只得说:“那明早你就不用做饭了,一起过来吃饭”。

    洋芋还想跟青头拉呱,这个女人虽然在村子了从来没有惹过任何人,但是大家都不愿意跟洋芋交往,洋芋在郭宇村没有朋友也没有对头,感觉中日子过得失落。自从疙瘩带着那个被爹救下的女人上山以后,一年多再没有回来过,听说那个女人最后被疙瘩送给杨九娃做了压寨夫人,还为杨九娃生了一个儿子,洋芋跟婆婆和两个女儿在一起过,虽然说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男人跟女人之间的那种亲热,洋芋不会责备自己的丈夫,只是默默地承担着养育女儿跟服侍婆婆的责任,所以洋芋对待任何人一点友好的表示都感激不尽,可是不待洋芋开口说话青头却扭头走开了,跟洋芋在一起青头有一种压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村里人都不愿意跟洋芋说话。

    第二天早晨年翠英起了个大早,她先给几个孩子把饭做熟,自己也在家里吃了早饭。年翠英不可能带着几个孩子到人家屋里帮忙,她嘱咐老二郭文选管好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自己带着大儿子郭文涛一个孩子来到青头家,文涛已经十二三岁了,能帮青头家干些零活。

    年翠英来到青头家一看,洋芋已经早来一步,正猫腰在院子里劈柴,洋芋干起活来像一个壮汉,积攒了多年的枣木疙瘩在洋芋的斧子下变成了一堆碎片。蜇驴蜂一见老邻家到来,赶忙出了屋子迎接,三个女人三个档次,蜇驴蜂虽然已经快奔四十岁的人了,仍然蜂腰黛眉,加之常年不下地干活,显得娇嫩。年翠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跟蜇驴蜂在一起就显得老气许多,可是年翠英比蜇驴蜂和洋芋神气,因为她有四个儿子,大儿子郭文涛靠娘身边站着,让两个没有儿子的女人顿然失色。

    洋芋只是回头看了年翠英母子一眼,打了一声招呼,又弯腰劈柴,倒是那蜇驴蜂见了男孩子喜欢得不行,上前拉住郭文涛的手,摸着孩子的头,问这问那,直问得郭文涛满脸羞红,像个女孩子一般躲在娘的身后。

    接着蜇驴蜂拿出一只水桶,让郭文涛跟二女儿文慧下沟去抬水。俗话说山高水高,走出村东下一扇斜坡,便有一眼山泉,泉水细如拇指,清澈甘甜,全村人都在那里吃水,常年四季川流不息。那眼山泉也有些蹊跷,十冬腊月天寒地冻,泉水周围不见结冰,炎炎夏日艳阳高照,那泉水却显得冰凉渗骨,庄稼汉锄地回来,总要来到泉边把屁股撅起,喝一肚子泉水。老年人说那泉水是龙王爷的龙眼,那泉水仅供村里人吃水,洗澡洗衣就去老婆尿尿沟。

    郭文涛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跟女孩子接触,蜇驴蜂的四个女儿个个长得秀气,在村里算得上拔梢(意思为没有人比得上),四个女孩子又数二女儿文慧最漂亮,文慧仅比姐姐文秀小一岁,穷乡僻壤的山村,人的精神生活极端匮乏,惟有男孩女孩的性爱早熟,姐姐大婚的日子,文慧不可能没有想法,爹娘给文秀招女婿入赘,文慧说不定就要远嫁,未来的女婿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心里感觉彷徨,猛然间看见了郭文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脸红心慌。女孩子心灵里的交感神经一旦被激活,就会迸发出绚丽的火花,人生中的许多机遇稍纵即逝,花开花落应有时,豆蔻花儿瞬间绽放。文慧看那郭文涛提着木桶在前边低头走着,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扁担戳在木桶上,发出咣当的响声,郭文涛抬起头,看那文慧的眼里,两汪碧潭随波荡漾,男孩女孩之间,有一个亘古不变的规律,叫做心灵感应,不需要智者点拨、仙人指路,焦渴的双方最清楚对方需要什么,年关将近,山脊上刮过的风不再寒冷,木桶跟扁担在路边静默,见证了这一双偷情的少年。蜇驴蜂等不上女儿回来,心里着急,沿路追来,看见文慧正在用舌尖吐出一缕缕情丝,把郭文涛牢牢地网住。

第一百一十四章

    何仙姑走了,去仙姑庵守望那一尊泥胎——那一尊端坐在莲台上的佛像,那是灵魂的最后寄托之地,她将在那里化烟化尘,带着对人生的无限悔恨和依恋离去,而憨女却留了下来,每天晚上躺在楞木的身边,享受着楞木带给她的温馨。

    其实,楞木所有的行为都显得夸张,蒙着一层虚幻的阴影,老实说楞木并不爱憨女,相信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不会对憨女产生爱情。他其所以对憨女表示亲热,完全是为了报答,报答憨女的救命之恩,七尺男儿知恩图报,楞木对憨女必须承当男人的责任。

    憨女幸福着,被雄黄酒喝得现了原型,她看楞木对那个捡来的孩子不带掩饰地爱戴,心底的创伤迅速弥合,总想对楞木表现出一种温柔一种女人固有的依恋,白天一对夫妻在人前表现出一种非常自然的亲热,楞木对憨女的关爱让山上所有的男人羡慕,五大三粗的楞木完全有条件为自己找一个带点女人味的女人,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山寨的头目找一个女人易如反掌,黑地里那些食不果腹的饿殍里边确有绝色女子,有些女人你只要给一个糜面饼子就跟你走。女人身上带只碗,走遍天下有人管。

    然而楞木却不,在憨女面前表现出一如既往的忠诚,不知道为什么,楞木自从跟憨女发生了性关系以后,对所有的女人都产生了厌恶,感觉到跟女人睡觉不是一种享受而是惩罚,让楞木一见到女人就诚恐诚惶,楞木知道憨女需要什么,也下定决心给与憨女满足,可是晚上往憨女身边一睡,憨女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异味让楞木感觉恶心。

    楞木屏住呼吸,强迫自己靠近憨女,翻身骑在憨女身上,可那下三寸却软不塌塌地毫不给力,憨女在下边等得心急,一翻身把楞木撂倒在炕上,倒挂金钟,骑在楞木身上,用双手揉搓着楞木的那个玩意,楞木有一种胀起的感觉,憨女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谁知道楞木一泄如注,把那一梭子菩萨水水洒在憨女的城门洞子外边。

    憨女嗷嗷地叫着,发出一种野熊饥饿般的吼声,紧接着便把头探进楞木的下腹,一下子把楞木的命根子吞进嘴里咂得出声。那一刻楞木感觉酣畅淋漓,有一种蛟龙出水的冲动,男人的雄性被激起了,楞木在憨女的口腔里迅速变粗,憨女感觉到了楞木瞬间的变化,又不失时机地迎了上去,楞木翻身进入憨女的城廓,感觉中那种扩张和收缩铿锵有力,身子便非常自然地迎着节奏大力起伏,张弓射矢,把一支支利箭射进憨女的城中,憨女在楞木的浇灌下彻底地绽放了,身子颤栗着扭动着,咿咿呀呀地唱着,唱完了又呜呜地哭。突然间炕塌了,两个极度兴奋中的男女掉进炕洞灰中。

    情人眼里出西施,一夜之间,憨女在楞木的眼里锐变成了仙女,憨女身上的异味也发生了质的变化,感觉中那种味道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引力,让楞木一闻到那种味道就不自觉地迎了上去,远别胜新婚,几年来楞木躲着藏着,总感觉憨女是一头猛兽,现在他才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跟憨女在一起其乐无穷。

    楞木跟杨大哥告假,想带着憨女一起去看望良田爷爷,虽说这几年楞木一直照看爷爷,但是单身老人还是有些孤独。他们想跟老人一起过年,让老人享受孙女跟孙女女婿孝敬的温馨。

    杨九娃非常爽快地给楞木放行,并且立催疙瘩也回家看看媳妇跟老母,杨九娃隐隐约约听说疙瘩跟洋芋有点误会,他不相信洋芋会跟其他男人有染,可是自从埋了疙瘩爹以后,一年多来疙瘩没有回过家,快过年了,疙瘩必须回家去孝敬老娘。楞木和疙瘩是杨九娃的左膀右臂,不尽相同的命运把这三个男人拴在一起,相互间情同手足、密不可分。

    疙瘩没有理由不回家看看。他已经彻底原谅了洋芋,可是越来越怀疑自己,感觉中每天都有使不完的蛮力,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疙瘩想念妈妈,还有点想念洋芋和两个女儿,骑马走到村口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没有先回家,而是打马来到爹爹的坟地。远远地看见爹爹的坟地升起一缕紫烟,一摆溜跪着四个女人,那正是自己的老娘、媳妇跟两个女儿在给爹爹上坟。

    妈妈抬头看见儿子回来,脸上的皱褶里滚下了两串浑浊的老泪:“儿呀,你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上你了”。

    疙瘩满脸愧疚,跪在爹爹的坟前,先给爹爹上香,然后面对老母磕头,磕完头后把老娘扶起来,帮老娘拍干净身上的土,坚持要把老娘抱上马背。娘说:“儿呀,我老了,担心从马背上摔下来”。疙瘩哽咽道:“不怕,儿子扶着您”。

    疙瘩把娘抱上马背,一家五口进了村。村子里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几只狗伸长舌头在路边张望,暮霭中家家屋顶的炊烟袅袅升起。娘说:“我跟你爹来到郭宇村时,这个村子只有几户人家,想不到这几十年发展变化这么大,家家的日子都过得有声有色”。

    不知谁燃起了一串爆仗,紧接着家家门口的花灯亮起,疙瘩猛然间记起这天是腊月二十三,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家家都打发灶君上天,给那个神仙界最小的官儿带足上路的干粮,让灶君上天去汇报一家人一年来的喜怒哀乐,那灶君也忠于职守,除夕晚上准时返回,夫妻俩昼夜操劳,关心着一家人的衣食起居。

    虚拟的神仙带着十足的人情味管理着世间的万事万物,表面上看起来神掌控着一切,实际上还是人在管理着自己,可是家家户户对神顶礼膜拜,土地、门神、财神、雷神、火神、山神……所有的神仙都享受着人类的供奉,同时也给家家户户带来祝福和温馨。

    一年多没有回家,洋芋把一家人的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过年的东西全部准备好了,特别是娘,穿得干干净净暖暖和和,脸上的气色看起来非常健康,疙瘩的心里便有些愧疚,感觉对不住自己的糟糠之妻,两个女儿一年多没有见爹,看起来有些生疏,猛然间想起来新婚那几年,两头不知疲倦的牛犊几乎每天晚上都在深耕那二分水田,可是播下的种籽就是不见收获……心的一隅升起一丝疑虑,疙瘩不敢往下想,因为他不愿深究那些往事,人生不能太明白,有时就得装糊涂。

    吃完饭两个女儿跟着奶奶睡觉,疙瘩上了洋芋的炕。曾经是相濡以沫的夫妻,如今却显得有些生疏,两个人默默地对坐着,看灯柱下边晃动着巨大的阴影,洋芋突然哭了,她哽咽着说:“她爹,你给咱们的两个孩子起个名”。

    疙瘩突然想到,他的大女儿已经十二岁了,小女儿也已经过了十岁的生日,可是从来没有给孩子起过正式名字,由着村里人“碌碡”、“磨盘”地乱叫,是该给孩子起个名字,而且这名字一定要起得秀气,可是疙瘩大字不识一个,给孩子起名字确实难倒了疙瘩。他想了半天,对老婆说:“咱村里识字的就全发,明天我去央求郭全发给孩子起个秀气的名字”。洋芋突然灵机一动,说:“咱的大女儿就叫秀气,二女儿叫做秀花,咋样”?

    疙瘩心里无端地涌出一丝感动,他把洋芋摁倒,扒光洋芋身上的衣服,看那洋芋一动不动地躺着,不主动迎合也不推辞,疙瘩爬在洋芋身上,把犁铧插进那道深沟,却发觉沟里的土地已经板结,牛牛拽断了缰绳,才把那几滴露水洒进壕沟。

    洋芋在疙瘩的身子下边幽幽地说:“他爹,赶明日你找个先生给你看看,我担心你的那个地方出了毛病”。

    疙瘩一下子翻身坐起,瓷瞪起双眼质问洋芋:“你刚才说了些什么”?

    洋芋还是一脸平静:“其实,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隐瞒的,这两个女儿本不是你亲生,是我跟狗剩混下的,因为咱俩结婚几年,都一直没有生育,我想验证一下是不是毛病出在我的身上,村里没有男人能够看上我,因此上我就找了狗剩……”

    疙瘩突然发疯似地吼道:“洋芋,你不要说了行不”?!

第一百一十五章

    眼看着年关已近,郭全中跟新婚的媳妇李娟左等右等,怎么也等不到娘回家。

    屈指算来郭全中跟李娟新婚才两个月,两个月中间一对小夫妻经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变故,爹爹郭善人不明不白地上吊自杀,爹爹尸骨未寒,亲娘牡丹红又甩下儿子跟儿媳,跟上郭麻子私奔。嫂子年翠英在门外叫骂,大骂郭全中是杂种……小两口还是两个孩子,没有什么能耐,只能搂在一起痛哭。

    好在大哥郭全发心地善良,感觉到大人们的罪恶不能算在孩子的身上,无论怎么说爹跟那个牡丹红曾经是夫妻,郭全中是不是爹爹郭善人亲生已不重要,刚埋了爷爷爹爹不久,把两个小孩子从那幢院子里赶出来天理不容。

    郭全发制止了老婆年翠英的鲁莽行为,可是无法抚平弟弟跟弟妻那两个孩子受伤的心,李娟跟自己的小丈夫全中商议,决定到瓦沟镇去找老娘,两个小孩子的生活还无法自立,离了娘就没有了依靠,不知道怎样料理自己。早晨起来李娟热了一点剩饭,小两口每人吃了一点,馍笼里还剩几个发了霉的冷馍,郭全中把那冷馍装进褡裢,李娟像个大姐姐一样,替全中扣好纽扣,然后小夫妻仔细锁了门,背起褡裢出了村。

    走到歪脖树下,郭全中有点犹豫,无论如何也得跟大哥全发打一声招呼。他把褡裢交给妻子李娟,然后让李娟在村口稍等,他一个人重新返回村子,来到哥哥郭全发家门口。推开虚掩着的柴门,看哥哥嫂子都不在家,原来那一天正是豹子跟板脑新婚,哥嫂俩都去给人家帮忙,只有侄子侄女在家里学习。打听到哥哥正在豹子家里帮忙,郭全中又来到豹子家里。

    郭全中把哥哥从豹子家里叫出来,告诉哥哥他跟媳妇决定去瓦沟镇找娘,接着把老宅院的钥匙掏出来交给哥哥,然后转过身,抹一把眼泪,孤伶伶地离去。猛听到哥哥在身后喊道:“全中,你不能就那样走”!

    郭全中转过身,看见哥哥一脸凝重。虽说同父异母,实际上这个小兄弟并不是爹爹亲生,可是郭全发却感到,爹爹不在人世了,他有责任保护这个小弟弟不受委屈。全发走上前,一手摁在全中的肩膀上,一手摸着弟弟的头,说:“全中,听哥哥的话,瓦沟镇这阵子很乱,你们还是乖乖呆在家中,等忙过了这几天,哥帮你去打听娘的下落”。

    可是全中却很执拗,坚持要走。郭全发无法,他要弟弟稍等。年关将近,弟弟虽然已经结婚,但还是个孩子,万一两个孩子有啥闪失,将会造成一辈子也无法弥补的悔恨。郭全发不放心两个孩子就这样离去,返回漏斗子家跟漏斗子说明了情况,实在抱歉不能给漏斗子继续帮忙。然后出来拉住弟弟的手说:走,哥哥送你去瓦沟镇。

    哥俩刚走了没有几步,又被漏斗子叫住,漏斗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哥俩拦住,说:“你俩吃了饭再走”。

    郭全发有点犹豫,看看弟弟,征询弟弟的意见,可是那郭全中寻母心切,说媳妇李娟还在村口等,坚持要走。这时张大山牵来两匹马,要弟兄俩骑着马走。漏斗子要弟兄俩稍等,跑回家用包裹包了些热饭,让弟兄俩一边走一边吃。郭全发感激地看着张大山,从大山手里接过马缰绳,把弟弟先扶上马背,然后牵着另外一匹马来到村口,让弟妻李娟骑上,郭全发自己则牵一匹马赶一匹马,一行三人向瓦沟镇进发。

    那一年腊月打春,天气已经不再寒冷。郭全发送弟弟弟妻下了山坡,来到老婆尿尿沟,看泉水已经解冻,山沟里飘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林子里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全发的思绪里又飘出了爷爷……那时,全发的年龄跟现在的弟弟一般大小,爷孙俩骑着两头骡子在山路上行走,感觉中日子过得充实。光阴荏苒,转瞬间十几年过去,当年的郭宇村远非现今能比,郭家在郭宇村迅速衰败,新来的移民如日中天,郭宇村的脉气正旺,家家户户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看来只有郭全发倒霉事一桩接一桩地发生,这里边究竟是什么缘故?全发的确没有想透。

    猛然间抬起头,看见山沟里扬起一绺尘土,马铃声叮当响,紧接着看见一彪人马飞奔而来,弟弟吓坏了,惊恐地叫了一声,似乎要从马背上摔下来,被全发伸手扶住。

    那些骑马的郭全发全认识,是杨九娃的弟兄。弟兄们来到郭全发兄弟俩面前,把兄弟俩团团围住,为首的一个土匪问道:“这个小孩子是否就叫郭全中”?

    郭全中上牙磕着下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全发老到,张口问那些弟兄:“你们究竟来干什么?那两个孩子还小,不要吓唬他们”。

    为首的土匪说:“郭团长在山寨做客,杨九娃杨大哥命令我们下山来请全中跟他的媳妇上山”。

    郭全发看那些弟兄们神色不对,有些疑惑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首的土匪哀叹一声,说:“你们上山吧,上山以后就什么都知道了”。

    那李娟突然调转马头,朝郭宇村的方向跑去,郭全发稍一愣神,马上明白过来,刚结婚的弟媳看那些土匪们一个个来路不正,担心受辱,采取金蝉脱壳的计策,先行逃走。弟弟全中也下得马来,死活不肯跟土匪们一起上山。土匪头目急了,大声呵斥道:“你娘死了!郭团长派我们下山报丧,去不去由你们,我们先走一步”。说着带领众弟兄们骑马扬长而去。

    郭全发劝说弟弟:那些土匪们说的是气话,万不可当真。不过我猜娘可能就在山上,咱们还是上山看个究竟。

    李娟听不到后边有人追上来,停下马回头一看,只见土匪们已经走了,全发全中弟兄俩站在原地不知道说着什么,她疑惑着调转马头又下得山来,听见哥哥全中看似教训弟弟实际上话是说给自己听:“那些土匪们要成心害你你跑不脱,兔子不吃窝边草,我看咱们还是上山去走一趟,看样子土匪们说的不是假话”。

    弟弟全中心里没了主意。李娟年龄终究大点,这种时刻只有大哥才能帮助他们,她有点讨好似地对大哥说:“我们还都是一些孩子,大哥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大哥怎么说我们怎么做,只要能找到娘,到那里都行”。

    郭全发把弟弟全中重新抱上马背,然后朝簸箕掌的方向走去。这里的沟沟岔岔郭全发都很熟悉,看那山上的小路好像长长的藤蔓一样盘旋而上,郭全发的心里有点悲凉,感觉中自己一生心地善良,为什么命运尽跟自己做对,倒霉事尽让自己遇上?来到簸箕掌一看,原先找他们的那几个土匪弟兄正等在那里。

    土匪头目招招手让全发过来,把郭全发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忧心忡忡地告诉全发:“牡丹红当真死了,临死前喝了太多的酒”。土匪头目知道郭全发全中是隔山弟兄,要全发做好精神准备,保护好全中弟弟。

    一连串的灾难袭来,郭全发的心里已经麻木,况且牡丹红本是爹爹娶的继母,平日里有点芥蒂,感觉不来悲伤,却有点无端的忧愁,不论亲不亲全中是他的弟弟,从今往后照顾弟弟的责任又要落在他的头上,养活五个孩子已经够累,又要无端增添两个累赘……全发低头思忖良久,抬起头来感觉茫然,目光直视着山上,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倒霉的事儿全遇到我的头上”?

    土匪头目拍拍郭全发的肩膀,看似安慰又有点调侃地说:“兄弟,节哀,这种事情谁也不愿遇到”。

    远远地,听到山上一片哭声,原来是杨九娃为了把牡丹红的丧葬仪式举行得隆重一些,出钱请了一些附近村子里的男女前来哭丧,林子里挂满白幡,却感觉不来悲伤,土匪们进进出出打情骂俏,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男女们干嚎,好像在演戏,别具一番情趣。

    全中跟李娟上得山来,两个识字的孩子清清楚楚地看见灵牌上写着娘的名字,立马哭得死去活来。郭麻子看见儿子跟儿媳妇上山来祭奠他们的娘亲,也难掩心中的悲痛,可是他哭不出眼泪,呆呆地站着,感觉中这一切都像演戏,一环套一环,环环紧扣,冥冥之中的神灵在暗中操纵着这些凡夫俗子们的命运。

    那些请来哭丧的男女们纷纷站起来,劝说两个孩子不要哭坏了身体。郭全发呆呆地站在一边,感觉到有点尴尬。

    突然间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活来了、活来了,死人的眼睛睁开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朝灵堂前看去,只见牡丹红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坐起来,疑惑着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据说,亲人的哭喊能唤回即将离去的灵魂,也许那牡丹红看见了儿子,不忍心甩下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生骨肉,独自一人去天国享受极乐。反正,牡丹红活过来了,活过来的牡丹红仿佛走了太远的路,感觉困倦,但是神智清醒,看着周围的人一色白衣,问站在旁边的郭麻子:“我刚才是不是已经昏死过去了”?

    那郭全中却不管不顾,扑到牡丹红身上,哭喊着:“娘,从今后咱们死死活活在一起,我再也不放你走”!

第一百一十六章

    长安兵谏后的凤栖,迎来了第一个新年。张学良将军的东北军走了,马步芳将军的骑二师来了,骑二师在凤栖驻军不足一月,声名狼藉,被迫撤离。胡宗南司令长官派来了自己的嫡系部队驻守凤栖。刘师长来凤栖后布置大部队驻守关隘要道,城里边只留少量的警卫部队,凤栖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东城外的骡马大店里,每天晚上都歇满南来北往的脚夫,沿路的盘查不再那么严格。

    刘师长驻守凤栖后,郭团长赢得了暂时喘息的机会。他原来计划把老兵全部给些路费打发他们解甲归田,谁知道适得其反,年过四十的老兵们全都不愿意回家,因为回家后生活没有着落。倒是一些刚入伍不久的新兵一听说要打仗,便借部队管理松懈的机会悄悄逃跑,年轻人几乎跑光了,只剩下几百老弱病残和亲信,郭团长心里烦乱,感觉对不住这些跟随他几十年的老部下。

    但是郭麻子也不是完全悲观,最起码十几年前被他一脚踢开的牡丹红死而复活,特别是证实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亲生儿子以后,使得他那枯涸的心灵燃起了一线希望。一家子四口聚在一起享受着天伦之乐,儿子跟儿媳端起酒杯向他敬酒,看得出郭全中对郭麻子这个新爹还不怎么认可,端起酒杯叫“爹”时嘴里好像含着一颗核桃,那一声爹叫得非常勉强。可是郭麻子却感动了,满是麻坑的脸上竟然挂着两串泪珠,牡丹红显得孱弱,未曾开言已经泣不成声:“儿呀,这才是你的亲爹”!

    相对而言那李娟却显得大方得多,她端起酒杯先敬爹、后敬娘,叫起爹娘来嘴里甜甜地,显得那么亲热。郭麻子打听得这个儿媳竟然是李明秋的侄女,由不得感叹道:风水轮流转,想不到我郭麻子也有倒霉的一天。

    临近除夕,郭麻子准备了两份厚礼,带着儿子跟儿媳以及警卫来到凤栖,他首先要拜访亲家,跟李明秋重叙旧谊,思想起当年无端将李明秋押往长安,心绪里涌出一丝愧疚。铁算盘跟侄子李明秋比邻而居,回娘家的感觉是那样的温馨,李娟迫不及待地推开自家的屋门,站在院子里叫了一声:“娘,我回来了”!

    听到女儿熟悉的喊声,竹叶出了屋子站在院子中间,曾经朝思暮想,猛然间见面却感觉木然,竹叶站在院子中间不动,担心面前的女儿是一种虚幻。可是她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女儿叫娘的喊声,紧接着李娟扑在娘的怀里,母女俩脸贴着脸,泪水模糊了双眼。郭全中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脸上显出一种茫然。

    可是郭麻子却有点犹豫,不知道先去拜访亲家叔铁算盘还是拜访李明秋,想了想他还是敲了李明秋家的大门,终究他们过去常在一起往来,相互间知根知底。

    开门的是满香,老管家已经卧床不起。满香见是郭麻子,想起了那一次丈夫李明秋险遭郭麻子暗算,脸上的表情有点僵硬。可是满香终究是读书达理之人,还是勉强应酬,把郭麻子跟警卫让进院子,然后对着上屋喊道:“明秋,郭团长来了”。

    女儿李妍已经跟上年贵明上了延安,院子里冷清了许多。明秋起身来到院子里,脸上的表情显得夸张:“吆喝,郭团长!郭亲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郭麻子走南闯北之人,自然什么场面都能应付,一见李明秋话里带刺,也就问得直接:“明秋,还为那一次过节而耿耿于怀,对不”?

    李明秋的脸上略带讥讽:“那里,郭团长乃朝廷命官,一言九鼎之人,明秋一介草民,哪敢对郭团长不恭”。

    郭麻子讪笑着:“今日郭某负荆请罪,来到你家府邸,要打要骂要杀要剐由你”。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李明秋再不给郭麻子台阶下就有点过分,况且好汉不打上门客,再怎么说这个郭麻子已经证明是郭全中的亲爹,成为他李明秋的亲家,既然是亲戚就不能太给人家难堪。李明秋爽朗一笑,言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想不到咱们成了亲家。请进屋坐吧”。

    郭麻子的笑仍然挂在脸上:“我还以为明秋贤弟不让老兄进屋呢。亲家,今天来我就不走了,有什么好吃的尽管上”。

    两人说笑着进屋,分坐左右两边,两个警卫进屋把带来的礼品放下,出门站在院中。李明秋笑道:“让你的警卫进屋喝茶,在我这里没有人敢把郭团长怎么样”。

    郭麻子哀叹一声:“贤弟,老兄说话不怕你见笑,郭麻子现在比死人多出一口气”。

    李明秋也深知郭麻子目前的处境,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不可一世的郭团长这阵子已经日暮途穷,可是李明秋不会得意,更不会落井下石,战争年代一个人的命运受坏境制约,大家都在风口浪尖上过日子,谁也不敢保证那一天倒霉事就会让你碰上。说话间满香端上来几个炒菜,李明秋翻出来一瓶西凤酒,他让郭团长稍等,自己亲自来到隔壁院子,请来兄弟媳妇竹叶和侄女、女婿。郭全中跟郭麻子这个新认的爹在一起还是有些拘谨,他紧靠岳母竹叶坐着,低下头,有点无所适从。

    可是李娟却灵活许多,她看饭桌上没有爷爷,便离了座位,说:“我去药铺请爷爷回来”。话音刚落,铁算盘掀开门帘进来,搓搓手朗声笑道:“不用请,我回来了”。

    大家一起起身,请铁算盘上座。铁算盘也不谦让,坐在明秋侄子跟郭团长中间,大家轮流敬酒,互道寒暄,谁也不愿提及旧事,看起来亲如一家。可是那郭全中却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间嚎啕大哭,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谁也不愿意把这谜底戳破,小孩子肯定想起了往事,想起了郭善人对他的关爱,虽然周围所有的人都认为郭麻子是全中的亲爹,可是郭全中总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他对郭善人仍然怀着父子般的情感。

    铁算盘瞅着郭麻子,看郭麻子有笑停在脸上,那笑容极不自然,好像戏里的小丑,有点滑稽和尴尬,其实大家都心明如镜,谁也不愿意把那层窗户纸戳破。

    李明秋给男人们把酒添满,然后端起酒杯邀大家一起喝干。抹了一把嘴,说:“大家都不容易,小孩子想哭就让他哭几声,我们大家吃菜,不要太往心里去”。

    但是郭麻子的心里却不平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虽然有一种遗传的基因把他们父子之间相连,可是终究他们从未谋面,猛然间在一起相处还很生疏,特别是儿子郭全中,从内心里产生一种抵触,好像郭麻子是一个掺了假的赝品,让郭麻子无端产生一些伤感一些困惑,他知道双方的隔阂需要时间来弥合,可是根据目前的形势,留给郭麻子的时间已经不多,他还没有来得及跟牡丹红商议,过完春节必须出师河东,他不可能带着他们母子去上战场,现在就得为他们母子寻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原来郭麻子计划把母子俩托付给杨九娃,杨九娃也已经答应替郭麻子照看牡丹红母女,可是现在郭麻子变卦了,他想让妻子和儿子过一种平民的生活,如果有可能,今生今世都不再让儿子动刀弄枪。

    郭全中的哭声变成了哽咽,李娟站起来,把自己的小丈夫哄出了屋子,满香和竹叶俩妯娌也出去了,屋子里就剩下几个男人,郭麻子挥挥手对两个警卫说:我有些事想跟亲家和亲家叔商议,麻烦你俩先回避一下。

    两个警卫出去以后,郭麻子端起酒杯先敬铁算盘,慨然道:“叔,我来凤栖二十年,磕磕碰碰的事有过,但凭良心说,自信对得起凤栖的老百姓,这杯酒叔你喝下,贤侄有要事托付”。

    铁算盘也算是凤栖街上的一个人精,郭麻子未曾开言铁算盘就已经把那个人的心思猜透,他非常豪爽地把郭麻子的敬酒接过来灌进嘴里,然后抹了一下嘴吧,声调提高了八度:“咱们当了亲就是一家,贤侄有啥难场事就尽管托付”。

    郭麻子端起酒又敬李明秋。李明秋把酒接过来放在自己面前,说话的声调尽量平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交往也不是一天两天,老兄需要我们为你帮啥忙尽管说,不必客气”。

    郭麻子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开了口:“我东渡黄河已成定局,此去沦陷区凶多吉少,不想让他们母子三人跟着我担惊受怕,因此上想把老婆、儿子、媳妇托付给亲家”。

    铁算盘想立马表态,他早都盼望把孙女跟女婿留在自己身边,这样一来也了结了竹叶的心愿。可是李明秋却抢先开言:“郭年兄,咱们相互间知根知底,老弟说几句话相信年兄不会介意,战争年代自身难保,我们很难保证这母子三人不出什么意外,你东渡黄河之前必须首先为他们母子三儿安排好住处,以及以后生活用度,我们做为亲戚自然会经常走动,他们有什么实际困难也会帮一把,但是必须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所以他们母子三人还是主要靠你费心,在前方打仗时多想着他们,如果情况许可多回来看望他们,看样子这场战争一时半会不会结束,咱们都要多做一些准备”。

    郭麻子感觉到了,李明秋的话绵里藏针,细细一想你又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只得不住地点头:“就是就是,亲家你说得完全在理,东渡黄河以前郭某将竭尽全力安排好他们三口人的生活”。

    眼看着天色已晚,郭麻子起身告辞:“对不起失陪了,郭某还想去一趟师部,快过节了,跟刘师长备点薄礼,祈求人家再对咱宽限一些时日”。

    郭全中跟李娟留下来,郭麻子带着两个护卫来到刘师长的官邸下马,卫兵进去通报,刘师长亲自出门迎接,两人相随进入刘师长的办公室,勤务兵献茶,相互间寒暄了几句,紧接着刘师长拿出一封电报让郭团长过目,言道:“郭团长,这封电报已经发来一些时日,刘某故意压了几天,上司催你部即刻动身东渡黄河抗击日本,过完春节后刘某亲自到黄河岸边去为郭团长践行……”

第一百一十七章

    憨女抱着孩子骑在马上,楞木手拿一根榆木条子跟在马儿后边。,一对患难夫妻进了村子,看村里弥漫着浓浓的年味。两口子在良田爷的柴门前停下,楞木把憨女和孩子扶下马,憨女走进院子,还没有进屋就哽咽着喊道:“爷爷,我们回家了”!

    良田爷心里头猛然一震,踉跄着开了屋门,揉着昏花的老眼,还没有看清就答应着:“嗨——!是憨女吗?我听着好像是憨女回来了”。

    憨女走上前把爷爷扶住,热泪盈眶:“爷爷,你还精神着”?

    良田爷爽朗笑着,笑出了泪花:“山里人骨头硬,爷爷还活得硬朗”。猛然间,良田爷看见了楞木怀里抱着的孩子,眼里便射出兴奋的光:“憨女,你又生了一个?男孩女孩?让姥爷抱抱,多大了”?

    憨女不住地点头,并不回答。楞木把孩子交给良田爷,良田爷把孩子举过头顶,看小孩子的腿中间长着一只小牛牛,便张开没牙的嘴,把小牛牛含在嘴里嘬得出声,小家伙给姥爷尿了一嘴,姥爷咂吧着孩子的尿液,泪花闪烁:“憨女,你真行,又给姥爷生了一个带把儿的”。憨女张口说:“这娃是——”一个捡字还没有说出口,就被楞木挡了回去:“爷爷,您看这娃心疼不(方言,相当于可爱或者亲)”?

    “心疼”,爷爷说。还没有顾得上回屋,哗啦啦,院子里涌进来一大群乡亲。移民部落就是这样,大家都怀着一颗热烈而正直的心肠,为别人的不幸而伤心,为邻居的喜庆而欢乐。憨女骑着马从村道上走过的瞬间,村里人从茅屋里出来,睁大眼睛在看,看完了,几乎是不约而同,一起涌向良田爷的小院,带着诚挚的问候,带着惊喜的笑颜。女人们把憨女的孩子接过来,竞相抱着,那孩子一点也不怯生,对所有的人都绽开笑靥,甚至伸出小手摸着女人们的脸。大家毫不怀疑这孩子是憨女亲生,一致夸赞憨女找了楞木这个知冷知热的好女婿。憨女两眼放光,热切地看着楞木,感觉中这个世界上她最幸福。

    一九三六年的春节,全中国的人都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中,可是在中国北方这个偏僻的山村,移民部落却异乎寻常地迎来了有史以来最繁华的时期,在外赶脚的汉子们都回到家里,家家的锅里飘着肉香,男人女人们都穿起了新衣,窗户上贴着窗花,晚上,一幢幢茅屋的红烛亮起,看那窗户上的彩蝶翩翩欲飞……除夕夜,场院内燃起一大堆篝火,男人们聚拢在一起,把锣鼓敲得山响,辞旧迎新。

    大年初一,所有的男人都涌到良田爷家的院子,黑压压跪倒一片,给村子里年纪最大的寿星拜年。良田爷穿着寿衣,端坐在茅屋门前,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晚辈们的跪拜。看憨女突然变得漂亮了,脸蛋上泛起两片红晕,端着一张大簸箕,簸箕里盛满核桃、瓜子、红枣、落花生。大家拜完年没有离去的意思,毫不客气地抓起簸箕里的食物吃得津津有味,从衣服兜里掏出早已经准备好的压岁钱,塞进憨女的孩子的衣服兜里,吃早饭了,村里的女人们好像早已经约好那样,纷纷把饺子盛进大盆子里,端进良田爷家院子,有人抬来了几张桌子,全村人围在一起,有说有笑,团圆饭吃得热火朝天。

    良田爷一辈子孤独无助,无意中从野地里捡回来憨女,爷孙俩相依为命,村里人虽然对良田爷很好,无论吃什么好的都忘不了良田爷,先盛一碗给良田爷送去,可是全村人在良田爷家过年这还是头一回,良田爷的眼睛洇湿了,心里温暖着,颤栗着站起来,端起一杯酒,面对全村的子孙,说:“托大家的福,这杯酒祭祀郭宇村仙逝的魂灵”,说完把一杯酒洒在地上。接着又倒满第二杯酒,说:“这杯酒,我先干了”。说完一仰脖子,酒杯儿见底。接着又倒满第三杯酒,举起酒杯刚准备说什么,酒杯被楞木从爷爷的身后夺过去,跟爷爷开玩笑道:“爷爷有什么演说尽管发表,楞木代替爷爷喝酒”。

    人们善意地笑着,看爷爷两眼放光,知道爷爷有话要说,大家一片寂静,期待着老寿星的嘱托。爷爷左右看看,突然命令道:“憨女,给乡亲们跪下!憨女不敢抗命,乖乖地跪在院子当中。良田爷这才说道:咱郭宇村能有今天,全靠了大家互相帮扶,我跟憨女能有今天,也靠乡亲们热心救助,让憨女给大家磕头,谢谢大家”。几个女人上前把憨女扶起来,男人们端起酒杯异口同声地说道:“老爷爷过谦了,咱郭宇村能有今天,全托了老爷爷的福”。

    正月初一的下午,漏斗子心血来潮,从瓦沟镇请回来一班子皮影家戏,这可是破天荒的大事,开天辟地第一回。过去,能请得起唱戏的全是达官贵人,一年之中瓦沟镇只唱两回大戏,一回是四月八金岗寺庙会,一回是七月初七牛女相会,那是一年中仅有的两次盛典,四面八方的人全都涌向瓦沟镇,庙会上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忙坏了媒婆子和撮合生意的经纪,牲口市上庄稼汉把袄襟子扶起来,买卖的双方把手伸进袄襟子底下讨价还价,那种交易的方式显得鬼祟而神秘,经纪是一种职业,跟现今的交易员相似,必须有相应的专业水平,懂得各类牲畜的牙口(年龄)以及各种专业术语,卖方要价高了,他会说不值,买方出价低了,他会说心沉。戏台底下常见一些少男少女眉来眼去,演绎出各种风流韵事,每年都有一些逸闻趣事不胫而走,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扯远了,言归正传。漏斗子四个儿子全部娶了媳妇,一跃而成为郭宇村的首富,这一年四个儿子四个媳妇三个孙子外加刘媒婆亲家母一大家子十四口人在一起团聚,让村里人无不看着羡慕。正月初一吃完饺子,漏斗子突然间灵机一动,把狼婆娘拉进里屋嘿嘿直笑,笑得狼婆娘心里发毛,嚷道哎呀呀老头子你有话就说,别像憨憨拾元宝看你那个傻样!漏斗子说他想去一趟瓦沟镇。

    狼婆娘把手指头戳在漏斗子的脑门上:“我说你该不是疯了,正月初一跑到瓦沟镇干啥”?

    漏斗子说:“他想请一台皮影戏来郭宇村热闹一下”。

    狼婆娘把漏斗子左看右看,问道:“老家伙今天从谁家葱地过来的?偷了人家几根葱(方言,葱、聪谐音,意思是漏斗子变聪明了)”?

    漏斗子一摆手说:“你莫酿人(方言,相当于调侃)了行不”?

    狼婆娘说:“你有这心思应该过年前就跟人家说好,大年初一请家戏人家肯定不来”。

    漏斗子说:“我去试试,说不定能成”。

    大狼见老爹爹要出门,从槽头牵出两匹马,给马搭上鞍鞯,对爹爹说:“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要去咱父子俩同去”。

    凤栖周围农村一带的皮影戏一般叫做家戏,耍皮影的跟唱戏的基本上就是一家人,所有的道具全部装进两只箱子里,一条毛驴驮着道具走乡串村,一家人跟在毛驴后头。富户人家给老人过寿、官宦门第乔迁新居、逢年过节,请来家戏热闹几天,花钱不多,却增添了许多喜庆的气氛。

    父子俩没有去瓦沟镇,而是直接来到瓦沟镇旁边的一幢村子里,村子里的人靠吹唢呐送葬、看风水、唱家戏谋生,俗称“鬼子家”,“鬼子家”地位低下,一般人家不愿意跟“鬼子家”通婚。

    看样子漏斗子对这个村子非常熟悉,进了村子不用打听,就直接站在一户人家的柴门前喊道:“来喜”!

    叫做来喜的男主人出了屋子隔着栅栏一看是熟人漏斗子,开了柴门一边互相调侃着一边进屋,屋内穷得叮当响,只有一个老婆和一个女儿,听说儿子已经成婚分家另过。漏斗子说明了来意,来喜稍作收拾,便说:“咱走”。

    漏斗子坐下不走,问道:“大老远的赶来,都不管一顿饭”?

    来喜说:“二十里山路,到你家再吃”。

    漏斗子还是不走,继续问道:“你总该说说唱一天戏多少钱,口张的大(方言,意思为要的钱多了)了我请不起”。

    来喜两手一摊,说:“大过年的图个高兴,宽裕了给多给少都行,不宽裕了管顿饭也成”。

    漏斗子还是赖着:“咱都是熟人,别给咱耍黏糊,你这阵子说得好听,到时候口张得就像簸箕”。

    来喜不悦了:“赶着漏斗子出门:去去去!到娃多的地方耍去。你把我看扁了,我还不想去了!看谁家门楼子高,你就去谁家请”。

    大狼一看事情弄僵了,忙替爹爹打圆场:“我爹就那人,叔你莫计较,走吧,保证亏待不了叔”。

    漏斗子拍拍来喜的肩膀,调侃道:“你还是老脾气不改,小娃鸡鸡一样,一撞就硬起来了”。

    来喜摸了摸漏斗子的头,回敬道:“你看你这脑门子,落不住蚊子滑倒虱,还是铁公鸡一毛不拔”。说话间把自家的毛驴拉出来,老婆子和女儿已经把两箱子道具抬到院子里,毛驴驮着戏箱,漏斗子把两匹马让给两个女人骑上,三个男人赶着三头牲畜,一路说笑着来到郭宇村。

    村里人爱热闹,一看漏斗子请回来家戏,即刻大家动手搭建戏台,皮影戏的戏台不用很大,几根木椽捆在一起搭个台子就行。漏斗子带着来喜一家回屋吃饭,吃完饭村里人已经把戏台搭好,戏台周围用黑布一蒙,中间一块白布做为幕布,两盏老麻油灯往幕布底下一放,幕布上便显出几个由人操纵的皮影小人,三个人一边操纵小人一边弹唱,那吹拉弹唱的功夫相当娴熟,全村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都来到场院,第一出戏演的是“杀狗劝妻”,大家饶有兴致地看皮影戏里曹庄跟焦氏两口子为豢养母亲而斗嘴。

第一百一十八章

    郭麻子英雄一世,不会在刘师长面前认怂,当即表态道:“国难当头、匹夫有责,郭某已经收拾好了,过完年即可动身”。

    刘师长长出一口气,叹道:“刘某绝不是落井下石之人,郭团长此去河东,向北走就到吕梁山区,那里的农村实际上控制在八路军手中,往南走就是临汾,阎锡山长官的部队化整为零,还在那里坚守。郭团长绝不是孤军奋战,过河之后就有人接应”。

    紧接着刘师长吩咐伙夫做一桌酒菜,他要为郭团长践行。

    郭麻子坚辞。他言道临近年关,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刘师长苦留不住,只得把郭麻子送出官邸,他言道郭团长东渡黄河之日,一定要亲赴黄河渡口为郭团长送行。

    郭麻子骑马从凤栖街上走过,看沿街的老百姓都朝他招手,不觉心里一热,洒下几滴英雄泪。感觉中这里民风淳厚,虽然说不上军民鱼水相融,却也基本上能够和睦相处,他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二十年的光阴一晃即过,有一种乡音未改鬓毛衰的伤悲。郭麻子抱拳,向沿街的百姓致意。不觉来到李明秋家门口,下了马,看大门仍然为他开着,进了院子,直接进入客厅,看亲家李明秋已经泡好茶,坐在桌子前将他等。

    李明秋见郭团长进来,把茶水倒进杯子里,又回倒进茶壶内,反复两三回,等茶叶溶解,才为郭亲家倒了一杯酽茶,站起来,有一种壮怀激烈的康慨:“郭团长,李某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郭麻子释然:感觉中李明秋跟凤栖城的老百姓早已经知道了他过完年以后将要率部东渡的消息,他接过李明秋的茶水,喝了一口,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然后才说:“我知道,儿媳李娟的亲爹是个憨憨,凤栖街老百姓的谣传我也多少听到一些。李娟是个好孩子,我不管她的亲爹是谁,亲家叔年事已高,我只认你李兄是我的亲家。过完年我就要东渡黄河,临行前有些事我还必须托付于你”。

    李明秋知道郭团长要说什么,显得有些激动:“亲家你就放心前行,不要说李娟还是我的侄女,就是不沾亲我也不会辜负你老兄的一片苦心”。

    郭麻子发出一通感慨:“患难见真情,郭某来凤栖二十年,就结识下两个朋友,一个是杨九娃,一个是李年兄,其他人都靠不住。这二十年部队基本上没有打过仗,一听说东渡,年轻一些的新兵几乎全部借机逃走,现今只剩下几百老弱残兵,东北军撤离前给我部装备了一些轻重机枪,还有几门六零迫击炮,可惜部队没有进行过系统的训练,这些武器成了摆设”。

    李明秋耐心地听着,一句也不插言,在这种时刻他确实爱莫能助。思想起郭麻子刚来凤栖那阵子,骑着青马,身佩战刀从凤栖街上走过,那场面是何等威风,风水轮流转,想不到郭麻子也有落魄的一天,他绝不是得意,有一种唇亡齿寒的伤感,这几年王旗变幻,他李明秋也捉襟见肘,当年的风光早已不见。

    外边天冷,门口两个站岗的警卫也进屋子取暖。两人的谈话暂时中断,看样子郭团长还言犹未尽,他站起身穿上大衣,建议李明秋到野外转转。两位警卫要跟他们同去,郭团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就在屋子里等候。夜幕降临,凤栖城的上空蒙着一层薄薄的烟雾,商店打烊很晚,临街的店铺都点燃起蜡烛。两人裹着大衣,来到药铺,看亲家叔铁算盘正戴着老花镜算账,赵吉仓先生正在为一个患者打针。郭麻子的出现使得赵先生喜出望外,他打完针,拔出针头,给患者包好几样药,嘱咐怎样服用,看患者付了钱走出药铺,这才抱拳问道:“这位先生可是郭将军”?

    郭团长抱拳还礼:“惭愧,‘将军’二字实不敢当,鄙人姓郭”。

    赵先生当着铁算盘和李明秋的面,取出书信一封,言道:“我等你久矣,还记得当年被你解职归田的薛营长么?那正是你的老乡。薛营长回家后呆了没有几天,便东渡黄河,在阎锡山长官临汾驻军的部下做事,很快就升职为团副,这阵子听说已经当了团长,他托付赵某带给郭团长书信一封,郭团长东渡黄河以后,可以直接去临汾找薛团长联系”。

    郭团长有些疑惑,问道:“赵先生怎么跟薛营长相识”?赵吉仓卖个关子,说:“常言道,不走的路走三回。此话长矣,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聊,这封信没有什么秘密,郭团长可当面拆开验证,看是不是薛团长手迹”。

    郭麻子没有拆信,而是顺手把那封信折叠,装进衣服兜里,他尽量保持平静,满不在意,借以掩饰内心的烦乱。郭麻子道声谢谢,辞别了铁算盘跟赵先生来到街上,谁家燃放鞭炮,拉开了年的序幕。夜幕笼罩,几家餐馆生意正火。两人信步来到八条腿的羊肉泡馍馆,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有人上前问道:“二位想吃清汤羊肉还是泡馍”?

    郭团长抬头,不经意跟葛有信四目相对。顿感诧异,问道:“葛联络员,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明秋感觉奇怪,这葛有信那一年跟他的大儿子李怀仁一起去长安求学,以后听说各奔东西。这孩子什么时候回到凤栖?他怎么能跟郭团长认识?

    葛有信看出了明秋叔的疑虑,顺口答言:郭团长在凤栖驻军几十年,谁不认识?

    既然葛有信故意搪塞,李明秋也不便再问。看见葛有信李明秋想到了年贵明,小伙子临走时带走了宝贝女儿李妍,这阵子他们不知道是否去了延安?李明秋思女心切,顺口问道:“你跟年贵明是不是常在一起?李妍也去了延安,你们能否见面”?

    葛有信还是模棱两可:“长安一别,我们五人便各奔东西,只知道年贵明在延安,不知道他干什么。至于李妍妹妹,我当真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上了延安”。

    短短的几句话,使得李明秋感觉到,这个葛有信年纪不大,的确城府很深,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看样子葛有信也身兼使命,说不定有些来头。凤栖街上年轻的一代成长起来了,在战乱的年代他们分别承当起不同的角色。葛有信向郭团长使了个眼色,郭团长站起身,对李明秋说:“对不起,你先稍等,葛联络员有话要说,我去去就来”。

    李明秋点头,随即明白,葛有信又是共产党派来的要员,说不定跟郭麻子有关系。眼看着郭麻子跟着葛有信进了后门,李明秋的思绪开始游离,凤栖街上每天都熙熙攘攘,谁担当什么角色你根本就说不明白。由此想到那个药铺坐堂的赵吉仓先生,说不定又是什么组织派来的密探……他不想深究,感觉这个社会越来越扑朔迷离。正胡思乱想间郭麻子出来了,烛光下看不清郭麻子的脸色,只见郭麻子非常平淡地说:“咱走吧”。

    两人出了羊肉泡馍馆,一路无话,回到家里看见两个警卫还在等他们。叔叔铁算盘过来,领着警卫去药铺休息,满香进来,问两人还吃点什么?郭麻子摇头,说:“刚吃过不久,不饿”。蜡烛即将燃尽,李明秋新换了一支蜡烛。满香把茶壶里的旧茶叶倒掉,又泡了一壶新茶,然后把门虚掩,回到东厦屋。满香回到东厦屋后睡不着觉,黑地里一个人坐在炕上,看上房的烛光一直亮到天明。

    那是一次深入的探讨,李明秋劝说郭麻子东渡黄河后直接跟八路军联系,因为他看出来了,那个赵吉仓说不定又是什么组织安插在凤栖的奸细,担心郭团长中了什么人的奸计。郭麻子把薛营长写给他的书信拿出来细看,他识字不多,看了许久看不明白。猛然想起来薛营长并不识字,这封信肯定不是薛营长所为!

    可是郭麻子还是不想跟八路军走,杨虎城将军已经身陷囹圄,他不想给杨虎城将军增加任何不实的罪名。郭麻子说得直接,那个葛有信就是延安派过来的联络员,自从长安兵谏以后,葛有信一直住在郭麻子的兵营里边,平时很低调,从不对郭团长宣传共产党的抗日政策,这次郭团长来到凤栖城,他又悄悄地尾随而来,看样子这个人很有心计,行为做事有他自己的原则。

    李明秋哀叹:“我们这些人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把朋友间的义气看得重于一切,关键时刻不顾个人安危,危险关头仍然想着杨虎城将军的声誉”。

    郭麻子忿然:“年兄此言差矣!这正是我们这些人的可贵之处。君子谋义、小人谋利。无论什么样的诱惑我都不为所动。过河之后寻机跟日本人打仗,战死疆场,用一腔热血洗涮杨虎城将军不实的罪名”。

    李明秋苦笑:“人各有志,不得勉强。不过我还是劝说年兄一句,凡事留个心眼,你现在有老婆有孩子,应该为他们考虑”。

    郭麻子低头不语,抬起头来时眼圈微红:“我戎马一生,向来把银钱看得很淡,所以基本上没有什么积蓄,现在要安排他们母子三人的生活确实有点勉为其难……”

    两人正谈话时突然城内一声枪响,那枪声在黎明的凤栖城显得分外刺耳,郭麻子和李明秋不约而同地拔出了手枪,两人先从门口朝外张望,看院内基本上没有什么动静,于是开了门来到院内,根据判断那枪声来自东北角,好像是刘师长的官邸发生了什么事情。枪声过后是可怕的死寂,虽然说不上惊悸,却怀揣一腔疑虑。两人在院子内站了一会儿,看看再无什么动静,于是又重新回屋,可是再无心思谈话,一直枯坐到天明。

    天亮时铁算盘慌慌张张跑进屋,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田中先生昨晚遇刺!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听到田中遇刺的消息以后,李明秋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可是郭麻子却感觉到那件事跟自己关系不大,显得无动于衷。

    儿子郭全中进来,告诉爹爹说他不想回去了,小夫妻俩准备在岳父家过年。

    郭麻子有点不知所以,这个家庭离散已久,重新磨合需要时间和耐心,留给郭麻子的时间已经不多。可是郭麻子无法施展当爹爹的权威,毕竟父子间分开十几年,相互间已经很陌生,剃头担子一头热,儿子对他这个爹爹还很泠漠。郭麻子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儿子好像蜂蜇似地很快躲开。

    郭麻子还想对儿子说什么,亲家母竹叶进屋了,站在一边替女婿帮腔:“亲家你就让孩子留下”吧。

    郭麻子只得说:“那——好吧”。

    郭麻子不可能在县城耽搁很久,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李明秋坚持要郭麻子吃完早饭再走,郭麻子说他等不急了,不等吃饭就要走。铁算盘只得从常有理包子铺提来一笼包子,郭麻子跟两个警卫匆匆吃了几个包子,然后骑上马来到东城门口,看城门紧闭,一打听原来是昨晚凤栖城出了命案,全城戒严。郭麻子无奈,只得返回刘师长的官邸,想求刘师长做个人情,打开城门放他们三人出城。

    卫兵进去禀报,一会儿出来说:“郭团长实在抱歉得很,刘师长这阵子公务缠身,实在没有闲工夫接见你们,他让你们稍等。等他这阵子忙完了以后安排你们出城”。

    一声枪响让整个凤栖县城憋闷得几乎爆炸,沿街的店铺全部关门,老百姓被告知呆在家里不准出门。城外的士兵全部涌进城内,城墙四周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紧接着搜查开始了,士兵们把整个凤栖城搜了个底朝天,仍然没有搜查出行刺田中先生的嫌疑人。临近年关凤栖城里也没有闲散客人,刘师长苦于找不到线索,只得把郭团长和两个贴身警卫也列为嫌疑范围。

    这真是飞来横祸,让人哭笑不得。郭团长跟两个警卫重新回到李明秋家里还没有坐稳,又被请回刘师长官邸,三个人还没有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正在纳闷,完全没有防备,就被迅速解除了武装,关了软禁。

    其实刘师长对他们三个人还算客气,吩咐手下人为他们端来了茶水,只是说,这是一起特殊的案件,昨晚戒备森严,犯罪嫌疑人不会逃出城外。希望郭团长能够配合和理解。

    可是郭麻子却不那样认为,感觉中有一种墙倒众人推的晦气,郭麻子面对看守他们的卫兵大声吼叫:“我们连自己尻子上的屎都擦不干净,那有心情去暗杀别人”!?

    卫兵朝郭麻子作着鬼脸,有点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他要郭麻子不要激动,刘师长抓不住犯罪嫌疑人就要被胡宗南长官处置。

    这时,郭团长的一个贴身警卫对卫兵说,他想见刘师长,为昨晚的刺杀案提供线索。

    刘师长闻言将信将疑,担心这是郭团长的警卫使的什么脱身之计,那警卫被带进刘师长的大堂,刘师长的办公桌子上摆放着一支左轮手枪,刘师长故意当着警卫的面给手枪装上一颗子弹,那意思已经非常明显,假如警卫提供不实情报,下场将会很惨。

    警卫好像一点也不怯惧,示意刘师长屏退左右,然后非常稳重地说,昨晚他们两个警卫正在药铺的后院偏房内睡觉,突然听到噗通一声,有一个人翻墙而入,二人隔着窗子偷看,发现那人竟然就是药铺的赵吉仓先生……

    刘师长不愧久经沙场,处事不惊,他将手枪拿在手里把玩,眼神不瞅警卫,却看着屋子中间挂着的那盏汽灯,那汽灯不常用,一般晚上办公用的是蜡烛,只有在遇到节日或者重大活动时才点汽灯。刘师长用手枪瞄准汽灯,扣动扳机,啪一声,汽灯上的玻璃被打得粉碎,玻璃渣子满屋子乱飞。

    警卫一声冷笑:“刘师长,我看你武艺一般”。

    刘师长这才注目直视警卫,问道:“你刚才提供的情报可否属实”?

    警卫说:“我俩只看见那赵吉仓翻墙而入,什么时候出屋并不清楚,再说了,即使人家出屋可能还有其他事做,也不一定就敢肯定跟刺杀田中先生有牵连。我们只是给你提供一个线索,信不信由你”。

    刘师长暗自思忖:“他身边这么多警卫,那一个也没有郭麻子这个警卫机敏。他故意不谈赵吉仓之事,却问道:你刚才说我的武艺一般,是不是你也想露一手”?

    警卫说:“我哪敢班门弄斧?只是想激刘师长一下子,让刘师长再露一手”。

    刘师长看那警卫二十八九年纪,行为做事却很老到,同时又有那种临危不惧的军人风格,便有心把警卫从郭麻子那里要过来收为己用。刘师长重新给左轮手枪装上一颗子弹,掉转枪头,把枪柄对准警卫扔了过去,那用意也很明显,想试试警卫的真实本领。

    那警卫接过手枪一个回头望月,一下子把那吊灯的绳子打断,只听啪的一声,吊灯掉在地上。

    刘师长脸上的惊奇一晃即过,接着十分严厉地发出一声口令:“立正”!

    那警卫条件反射似地一下子站得笔直。

    刘师长乐了,走上前拍拍警卫的肩膀,口气软和了许多:“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警卫还是站得笔直地回答:“报告首长,叫闫培春,二十八岁,河南三门峡人,未婚”。

    刘师长吭哧一笑:“光问你叫什么,谁问你多大岁数了”?

    警卫满脸严肃:“条件反射”。

    刘师长不再说话,坐在椅子上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刚才提供的情报不要告诉任何人”。

    警卫还是站得笔直地问道:“报告首长,郭团长跟刺杀田中绝对没有关系,首长什么时候释放我们”?

    这次刘师长没有搪塞,而是非常干脆地回答道:“我决定马上释放你们,但是你必须留下来,配合我们做进一步的调查”。

    郭麻子的禁闭关得突然,又解除的迅速。看守他们的卫兵把郭麻子和另外一个警卫的枪械发还给他们,紧接着一个士兵牵来郭团长跟警卫的坐骑,告诉他们,没有事了,他们可以从北门出城。

    郭麻子他当然不甘心就这样了结,大声吼道:“我要见你们刘师长”?

    卫兵告诉郭团长:“刘师长在北城门外等你们”。

    郭麻子当然不相信,大声问道:“你们这究竟耍的什么鬼把戏?!是不是要暗算我们”?

    卫兵要郭团长把心放宽,刘师长绝对不会暗算他们。

    郭麻子问道:“闫培春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卫兵回答:“这我就不清楚,你可以直接去问刘师长”。

    郭麻子没有闲工夫跟卫兵纠缠,他必须赶快回到瓦沟镇,说服牡丹红跟儿子留在凤栖,此次东渡九死一生,他必须对牡丹红他们母子做出安排。

    两人将信将疑,骑上马出了北城门,看驿道旁,刘师长果真骑着马等在那里,身边只带一个警卫。奇怪的是,闫培春也骑着马跟刘师长一起等在路边。

    郭麻子满肚子的火气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来这刘师长也真够哥们,送他这个叛将的部下作甚?刘师长让警卫们离他们远点,他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跟郭团长交谈。紧接着刘师长打马前行,郭团长骑着马紧随其后,看看把那几个警卫甩下很远,刘师长才慢下来,跟郭团长两匹马齐头并进。

    可是刘师长没有那种慷慨激昂的赠言,而是从身上解下一个包裹,给郭团长甩过去,郭团长不用解开,知道那是一袋子银元。

    郭团长下得马来,拽住刘师长的马头,满脸涨得通红:“刘师长,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刘师长慨然:“我虽然官居要职,但是论年龄你比我大几岁,千万不要误会,我知道贵军几个月没有发响,这些银元解决一点急需。另外,里边还有两根条子(金条),那是送给郭团长个人的”。

    郭团长重新翻身上马,两匹马又并排着走。停一会儿郭团长突然问道:“刘师长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

    刘师长直言不讳:“把你的贴身警卫闫培春留下来,那是一个人才”。

    郭团长大惊:“哎呀刘师长,我真佩服你的眼力,那一个人我用一个连的兵力都不换。可是现在,把闫培春留在我部确实埋没了这个人才,思之再三,人总不能光为自己,既然刘师长慧眼识珠,只要闫培春愿意,我只得忍痛割爱”。

    转瞬间两人来到仙姑庵,刘师长提议,咱俩进去烧个香、许个愿。两人下了马,在拴马石上拴好马,然后进入仙姑庵,眼前的景象使得二人大吃一惊,只见何仙姑眉毛头发全白,浑身瘦得只剩下一把干骨,很显然已经变作一个耄耋老人,只是那眼睛迥然有神,鹤发童颜,飘然欲仙,竟然端坐在菩萨旁边的莲座上,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香客们的朝拜。

    何仙姑睁开眼睛看了二人一眼,一点也不惊奇,重新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无量我佛、心诚则灵”。

    郭麻子的声调提高了八度:“何仙姑,山寨一别,这才几天光景,你都不认识我了”?

    何仙姑无动于衷,仍然不睁眼,念道:“觑透人间冷暖事、当以廓然无圣”。

    郭麻子始知这何仙姑已经心灰意冷,遁入无我无他的意境,不愿跟他们这等凡夫俗子谈及往事。那刘师长摸出一枚银元放在香案上,顺手拈起两根紫香,烛台上点燃,递给郭团长一根,两人在菩萨面前的蒲团上跪拜,互报生辰八字,拈香结拜。出佛门时那何仙姑突然高声颂道:“施主一路好走”。

第一百二十章

    田中先生好像有什么预感,晚上不在寝室内睡觉,而是另辟一暗室,暗室内没有窗子,每天晚上一人钻进暗室内就寐。他自知目前的处境尴尬,由于国民政府宣传工作做得非常到位,田中再也不会得到日本方面的信任,而国民政府却对他严加防备,看起来他每天养尊处优,小康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实际上脑勺子背后长眼,每时每刻都充满危机。

    危急时刻终于在担惊受怕中来临,妻子卢秀蓉的肚子日渐鼓起,夫妻俩晚上不再同床共枕,卢秀蓉跟女儿睡外间寝室,静听着女儿跟妻子睡眠中拉出均匀的鼾声,田中的心情并不平静,脑海里不时出现北海道的秋色,一片片枫叶飘落,野渡无人舟自横,田间小路上走着爸爸和妈妈,夫妻俩刚从田间回来,身边萦绕着一层薄薄的雾霭……小日子虽然过得艰辛,却也充满不尽温馨,每当明月半空,老俩口总爱坐在门口的樱花树下,计算着宝贝儿子去东京求学走了多久。

    当田中一身戎装出现在爸妈面前时,老俩口惊讶地张大了口,妈妈继而哭了,肩膀不住地抖动,田中把妈妈搂在怀里,嘴巴附在妈妈的耳旁,轻声告诉妈妈,他是医生,不会上战场,要妈妈放心。而爸爸却拿出珍藏的清酒,倒满两大碗,父子俩对坐着,一人一口……

    战争是一场残暴的杀戮,能把人训练成魔兽,在特务训练营里,田中进行了魔鬼训练,紧接着被派往中国的大后方,负责收集情报和进行破坏活动。效忠天皇是日本军人的信仰,田中也不例外,特务的下场无非是两种,一种是功成名就,一种是杀身成仁,古往今来奸细和刺客功成名就者甚少,杀身成仁成为这些江湖大侠的唯一选择,用现今流行的话说,执行暗杀行为的人就叫做恐怖分子,奸细和恐怖分子是一种职业的两种不同分类,他们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

    扯远了,田中睡在暗室中,不甘心做这种蛰伏的大虫,他在思考着怎样摆脱目前这种局面,跟上司部门重新建立联系……他的骨子里填充着军国主义的狂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还想为大日本帝国建立功勋……

    突然之间靠院墙的那棵槐树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响动,长期的职业习惯养成了一种特别敏感的嗅觉,田中一骨碌翻下床,冲着外屋喊叫:“有刺客”!

    睡梦中的秀蓉条件反射似地把女儿搂紧,就势翻了一下身,一颗子弹从窗口射进,子弹穿着卢秀蓉的耳朵傍边而过,卢秀蓉被震得耳鸣了,半天回不过神。

    田中迅速冲出屋子,看那刺客已经翻墙而出,那种翻墙的姿势他们在特务机关训练过,很明显这是日本特务机关派来的刺客,看样子大日本帝国已经把田中当作异类列入暗杀名单之中。

    所幸的是,田中一家三口皮毛未伤,虚惊一场。可是卢秀蓉却无法承受那样的恐吓,神情恍惚,杯弓蛇影,常常半夜被惊醒,差点流产。

    田中原来跟卢秀蓉结婚时曾经抱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常常无端地折磨自己的媳妇,可是自从有了孩子以后,那种心态发生了变化,感觉中自己的媳妇温柔贤淑,是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伴侣。

    那次暗杀事件发生以后,刘师长对田中的寓所加强了警戒,一天二十四小时轮流执岗,再也不敢疏忽。为了蛊惑敌人,田中的药铺关门多日,田中每天无所事事,关紧大门,精心照料自己受了惊吓的媳妇。

    由于田中先生关门停业,济世堂药铺的顾客增加了许多,药铺里新来了一位坐堂的中医,听说是王不留老先生的徒弟,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相对而言这几年西医迅速走红,中医柜台看起来比较冷清。

    赵吉仓先生的柜台前站满了前来看病购药的人,大都是购买止痛片、人丹一类的常用药,那类药服用以后即刻见效,治不了病也死不了人,可是老百姓就是喜欢那类药,既省钱又省事。赵先生对任何人都满脸堆笑,看起来认真负责,给人的感觉是和蔼可亲。窗外,巡逻的士兵不断地走过来走过去,赵先生视而不见,感觉中那些士兵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快中午时分药铺进来两个背枪的士兵,表面上看起来赵先生还是目无表情,但是细心的铁算盘透过眼镜看见了,赵先生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冒……其实这也是一种正常现象,谁见了背枪的士兵都心情紧张。那两个当兵的进入药铺直接走到中医柜台前,声言他们师部里有人病了,要请中医前去出诊。

    铁算盘的眼镜框子朝下,眼睛珠子从眼镜上边透出来,抬头纹一下子变成了几条深沟,看样子非常吃惊。自从刘师长驻军凤栖以后,从不见军人进入药铺,听说随军的军医手段了得,曾经到乡下给农民义诊。况且田先生的药铺离师部最近,刘师长派人来请中医前去出诊,这透露出一种什么信息?

    中医稍作犹豫,便站起来,提着药匣子,跟着两个士兵走出药铺,赵先生跟铁算盘相互间对视了一下,都没有说话,但是看起来他们都有疑惑。

    大约一个时辰后中医回来了,身后还是跟着两个士兵。中医先生开好药单子,交给铁算盘算账,铁算盘这几年也学得一点中医药理,一看就知道是保胎药,他长出了一口气,对那两个士兵说:回去告诉你们师长,这副药不收钱。可是当中医先生抓好药后,其中一个士兵还是拿出一枚银元放在柜台上,说声不用找了。紧接着提着抓好的中药出了药铺,赵吉仓先生隔着玻璃朝外看了一下,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那两个士兵很快融入人流。

    铁算盘看似无意地问了中医先生一句:“谁病了”?

    中医先生也不隐讳,直接回答:“田中先生的内人受了恐吓,下身流红,不过我看问题不大,吃几副保胎药就能过去”。

    那个赵先生显得有点紧张,问道:“田中先生可好”?

    中医先生显得不屑一顾:“他们一家三口毫发无损”。

    其实,中医先生是故意把田中一家三口的近况透露给赵吉仓,借以观察赵先生的反映。赵先生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了几下,脸上毫无表情。停一会儿突然像记起了什么似地笑道:“真该祝贺田中先生,躲过一劫”。

    其实,这个中医也是有些来头。那天临近中午,药铺空无一人,赵先生坐在窗前看书,铁算盘无事时总爱拨拉算盘珠子,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走进药铺,询问道:“谁是李明秋先生”?

    铁算盘回答:“李明秋是我的侄子,你找他有事”?

    那人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毛遂自荐道:“我是祁守江的弟子,老先生说你们药铺缺少坐堂中医,特意让我前来应聘”。

    铁算盘费劲想了半天,终于记起了祁守江就是“王不留”老先生,提起王不留铁算盘有一种感恩之情,就是那个王不留治好了儿子软馍的疯癫病,铁算盘接过王不留的推荐信看了一下,看字迹跟王不留的有点相似,于是问道:“敢问先生贵姓”?那人回答:“免贵姓祁,是祁守江远门侄子,叫祁连玉”

    铁算稍一思忖,便自作主张,答应让祁连玉先生坐堂几天试试。

    药铺关门后铁算盘来到李明秋家,告诉侄子有个叫做祁连玉的人自称是祁守江的侄子,毛遂自荐说他跟上伯父学医,是伯父推荐他到济世堂应聘。

    侄子李明秋说现在社会上什么人物都有,没有弄清来人的身份前先不要招聘。铁算盘说他看那人说话还比较实在,因此上已经答应先试用几天。李明秋不再说什么,叮咛叔叔以后凡事要多长个心眼,渡边跟田中都曾经在济世堂行医,他看这个赵先生也有一些疑点,以后出了事不要把咱们牵扯进去。

    铁算盘说多亏了侄子提醒,好像最近街上巡逻的士兵又开始注意起咱们济世堂了。

    李明秋点头,说:“别看咱凤栖地盘不大,可是战略地位非常重要,外地来的客人究竟是干什么的谁也无法说清,刘师长初来乍到,怀疑那个赵先生属于正常,好像郭麻子的警卫说过,田中遇刺那天夜里赵先生不在药铺”。

    铁算盘解释道:“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田中遇刺那天夜里赵先生被八条腿的大儿子葛有亮请去给老爷子看病,听说八条腿已经卧床几个月了,看完病后葛有亮不让赵先生走,切了一些羊下水,陪赵先生喝了半夜酒,回到药铺已经后半夜,那天晚上郭团长的两个警卫也在药铺睡觉,铁算盘临走时忘记了叮咛两个警卫给赵先生留门,结果,赵先生回到药铺后无法进屋,于是翻墙进去”。

    李明秋将信将疑,事情怎会那么蹊跷?况且八条腿的二儿子葛有信这几天也回到凤栖,那个孩子是八路军的联络员已经肯定无疑,难道说赵先生跟葛有信还有什么联系?这么说来暗杀田中先生的刺客有可能是八路军?八路军为什么要刺杀田中?李明秋百思不得其解,反复叮咛叔叔:“无论到任何时候都要明哲保身,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信以为真,不要让有些不测事件把我们自己牵扯进去”。

    铁算盘点头,说他知道了,接着起身要走,李明秋把叔叔一直送到大门口,然后关好门回到上屋,自泡一壶茶,一边喝茶一边思考,最近以来事情多如牛毛,最让他不放心的还是女儿,想来李妍已经到了延安,不知道跟年贵明在一起生活得怎样……正思考间突然有人敲门,李明秋开门一看大吃一惊:“怎么会是田中”?!

第一百二十一章

    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八,明天就是除夕。郭麻子归心似箭,策马扬鞭,带着警卫一路奔驰,进入瓦沟镇时已经黄昏,一排排低矮的厦屋上炊烟袅袅升起,一群穿着新衣的村童在街头巷尾戏耍;几只公狗围着一只母狗调情,那母狗摇头摆尾,故意挑逗着公狗们的****;几只黑老鸹停在秃树上嚎丧。郭麻子感觉晦气,拔出手枪对准老鸹放了一枪。老鸹们飞走了,一只老鸹飞上半天又落下来,扑楞着翅膀,看样子打伤了,那些狗们顾不得调情了,争先恐后地扑向那只被打伤的老鸹,自然界又演绎了一场强食弱肉的搏杀。

    郭麻子无动于衷,老鸹的死活跟他无关。郭麻子关心的是牡丹红和几十年跟着他忠心耿耿的老兵。团部是一幢四合院,郭麻子当营长时已经将那幢四合院出钱买过来了,四合院的旧主人是一家没落地主,看那雕梁画栋就知道这家地主曾经辉煌,可是传到最后一代出了一个赌博轱辘子,绰号叫做鬼子五,鬼子五把祖传家产输了个精光,五十多岁了仍然光棍一个,每当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时就会到郭麻子的官邸耍赖,郭麻子总会打发一点银两,手下的弟兄们劝说郭麻子干脆赏给那鬼子五一颗子弹算了,郭麻子说:“不可,金狮子不跟泥猪斗,打死鬼子五坏了咱的名声”。

    郭麻子下了马,一人走过来接住马缰绳,郭麻子一看有点生气,怎么又遇见了鬼子五这个扫帚星?郭麻子大声吼道:“滚开!老子今天心情不好,别逗老子发火”!

    鬼子五冲郭麻子一笑,露出满嘴黄牙:“郭团长,鄙人听说你过完年就要拔营东渡,跟日本人打仗。今夜我特意杀了一头肥猪,慰劳壮士,望笑纳”。紧接着郭麻子看见了四个村民抬一张小桌,小桌子上当真摆着一头褪得白净的肥猪。

    郭团长的几个老部下全都出了院子迎接郭团长归来,参谋长告诉郭团长:“鬼子五已经在团部门口守了几个时辰,说要慰劳咱们的士兵,我看黄鼠狼给鸡拜年,存心不善。打听得咱们将要东渡,特意来接收这幢院子”。

    鬼子五立马申明:“我绝不会白白接收这幢院子,只是想用原价把这幢小院赎回”。

    郭团长随即明白,这幢小院绝非当初的价格能赎回去,肯定是有人在背后给鬼子五出瞎主意,感觉到人还没有走茶就已经凉了,泥猪癞狗都想来揩油。可是他强忍着没有发火,郭团长不想临走前跟瓦沟镇任何人结怨。郭团长显示出大人大量,嘱咐把那头猪抬到厨房,还让勤务兵给那几个村民端来饭菜,然后对鬼子五说,想把这幢院子赎回去也不是不可以,这件事过完年再商议。接着让司务长先拿十枚银元交与鬼子五,并且声言:“这是那头猪的价钱,当兵的无功不受禄,那头猪不能白吃。跟赎房子没有关系”。

    鬼子五一看见钱就眼睛发亮,当即把钱拿来装进衣服口袋,跟其他四个村民吃完饭,高高兴兴地离去。

    郭麻子回到自己的居屋,看案桌上一支蜡烛流泪,牡丹红面朝炕里边睡着,肩膀不住地抖动。

    郭麻子知道,牡丹红哭了。这个女人积攒了太多的眼泪,这阵子正在用泪水浸泡那颗极端脆弱的心,已经从阎王殿里走了几个来回的女人,早已经感觉不来死亡是什么滋味,尽管郭麻子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东渡黄河之前想把牡丹红母子留在凤栖,杨九娃多次申明,要求郭麻子将牡丹红母子安排住在山寨,他会把牡丹红母子当作他的家人一样对待。郭麻子不会怀疑杨九娃的真心,但是郭麻子跟枪杆子打了一辈子交道,他不想让他的儿子沾染上兵匪们的习气,所以郭麻子还是主张把牡丹红跟儿子郭全中以及儿媳妇李娟安排住在凤栖,想让儿子学一门自食其力的手艺。当然,郭麻子没有明说,他希望儿子能够成为一名医生,因为儿子有那个条件,相信亲家叔铁算盘会为他的孙女女婿作出安排……

    但是牡丹红却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执拗,她决心死死活活跟定郭麻子永不分离,对于把儿子和儿媳留在凤栖她不反对,但是牡丹红不会留下,甚至把话说绝:要是郭麻子东渡黄河不带她一起走,牡丹红就决心死在郭麻子的马下!

    这是一场精疲力竭的较量,郭麻子知道无法说服自己的女人,可是对岸是战场,敌我双方进行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带上牡丹红无非是增加一个累赘,会给部队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郭麻子不想让牡丹红跟上他一起送死,他的儿子需要妈妈。看见牡丹红郭麻子想起了自己的结发妻,那个河南女人最终不甘受辱,自杀身亡。对岸的日本鬼子奸杀掳掠无所不用其极,一进入敌占区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很难想象牡丹红不会被日本鬼子掳去,郭麻子不会把一只绵羊送进豺狼的口里。

    勤务兵进来,给郭团长端来了洗脸水,顺便问郭团长吃点什么?郭团长回答:煮碗鸡蛋面就行。勤务兵还想说什么,郭团长摆摆手让勤务兵先出去。勤务兵看了看炕上睡着的牡丹红,又说了一句:“夫人从早晨到现在也没有吃饭”。

    勤务兵出去后,郭麻子把门关好,爬上炕,嘴搭在牡丹红耳朵边,悄声说道:“你先起来一下,看看我给你拿回来啥”?

    牡丹红坐起身,两眼哭得红肿,一边抽泣一边说:“我啥都见过,这阵子啥都不稀罕,我只盼望你能脱下这张狗皮(骂人的话,这里是指军装),讨吃要喝我都愿意”。

    郭麻子喟然一声长叹:“你以为我愿意穿这身戎装?实在是不得已!长安兵谏前杨虎城将军曾经亲口答应在长安为我谋一闲职,谁知道一场兵谏打乱了所有的步骤,这阵子临阵脱逃已不可能”。

    牡丹红咬牙切齿地说道:“那我就跟你一起东渡,要死咱俩就死在一起”!

    郭麻子看院子内挂几只汽灯,一口大铁锅热气腾腾,几个老兵正在杀猪,其实他临去凤栖前已经做过安排,这个年一定要过得热热闹闹,明年过年是个什么样子谁也无法预测。醉卧疆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感觉中他虽然英雄落难,但是必须对得起这些跟随他几十年的将士,他不能再在夫人的怀里缠缠绵绵。于是跳下炕,整整衣服,对夫人说:“容我再想想,老实说你是我最大的牵挂”。开了门,正好勤务兵端进来一碗鸡蛋面,郭团长说:“让夫人先吃,我不饿”。

    郭团长的一句话让牡丹红大为感动,她能掂量得来自己在郭麻子心里的位置,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心里便觉得有点黏糊,看见勤务兵端一碗面条进屋,突然感觉饿了,下了炕,洗了把脸,整了整有些凌乱的头发,坐在桌子前,把一碗鸡蛋面吃了个精光。

    吃完饭后牡丹红看那蜡烛即将燃尽,又换了一根新蜡烛,一阵风从窗外吹进,差点将蜡烛吹灭,屋子里暗了一会儿又重新亮起来。牡丹红在烛下枯坐,突然间记起了有一句戏文叫做风前残烛,感觉自己的命运就像蜡烛一样,飘忽不定,心里酸酸地,不觉又掉下一串泪珠,哭着哭着竟然唱了起来:

    “冰轮初上、朔风刺骨,

    想心中能有多少相思泪,

    怎禁得,

    春流到夏、秋流到冬……”

    院子里正在忙活的士兵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一起涌到窗子下静听,牡丹红猛然间抬起头,看见了窗子外一双双饥渴的眼睛……她感动了,意识到自己魅力犹存,于是有些忘情,面对着窗外的听众,亮开嗓子又唱了一曲: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士兵们并不清楚牡丹红唱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感觉到那曲调非常忧伤,让人在无尽的思念中心绪彷徨,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些离家几十载的老兵们一个个黯然神伤,悲恸不已。

    那边郭团长正在办公室跟几个营级以上领导开会,商讨怎样过好春节,东渡之前的最后一个春节无论如何也要让大家过得尽兴。这几个月来身强力壮的新兵偷跑了不少,郭团长布置各营营长把现有官兵逐一登记,长安兵谏以后上边断绝了这支部队的粮饷,但是郭团长仍然想在新年之前给大家发一次饷银,计划连以上干部每人两枚银元,连以下干部战士每人一枚银元,团参谋长知道这支部队的家底,担心凑不够那么多饷银,郭团长让随身警卫拿出刘师长赠送的几百银元交给司务官,并且说如果不够的话再想办法。

    突然间办公室内传进了牡丹红如诉如泣的唱腔,那唱腔好像带着磁电,附着在人的灵魂上,让人无端产生震撼和忧伤。会议暂时中断了,大家纷纷来到院内,看院子里早已经站满了前来听戏的士兵,牡丹红站在窗子前,面对众多官兵唱得非常投入,在人们精神文化生活非常贫乏的年代,一曲秦腔能够唤醒人们的共鸣,那曲子在瓦沟镇的上空飘荡,人们站在院子里侧耳细听,听那曲调好像来自郭团长的军营,由于郭团长在瓦沟镇驻军已久,老百姓早已经跟那些当兵的混得很熟,大家不约而同地涌进团部的院子,倾听牡丹红的唱腔,院子里站不下了,人们就站在巷子里侧着耳朵细听,牡丹红看见这么多的人来听她唱戏,有种梅开二度的荣幸,索性亮开嗓子,唱完一曲又一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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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村介绍:
这部小说经过作者重新整理后发表,从内容和形式上都有较大改动,文章主要描写黄土高原一个山村以及周围地区百年变迁的传说故事,作者的主旨是通过对几代、几百个人物不同命运的描写,从一个侧面来浓缩我们这个民族上百年来的历史。抱着负责任的态度,努力使自己的人物真实,可信,给读者以思考、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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