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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晖     伐魔录txt下载     伐魔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章 攻策

    “娘妈皮的,让这被我下过裤子的小白脸当副盟主?我见过他卵蛋呢。”无食嘴里不干不净的咕哝着,乾冲却无所谓的笑了笑,对此安排不服气的大有人在,只怕俞师桓这副盟主做起来可没那么顺当。

    俞师桓此时又向场下众人团团一揖,看似行礼,可神情冷肃倨傲,却又端出了炼气士的派头来:“俞师桓不敢有负盟主重托,就在江南行事除魔,还望列位盟友多相助则个。”

    多数人冲着许大先生的面子,自是连连应声,说笑一阵,几个心内不服的,也不动声色的随口应承了几句,只有苑芳菲,喜上眉梢,自从俞师桓现身后,她的双眸没有一刻离开过他的身上,此际更是满面生光,轻轻摇了摇父亲的臂膊,欢快的笑道:“父亲,便是他和女儿在紫菡院一起打恶鬼的,你看,他现在倒做了副盟主呢。”

    苑天南原本颇为不豫,先是由于邝雄做了部宿主事,后来则是不服一个晚辈子弟成了副盟主,可听苑芳菲这么一说,忽的眉头一展,这位副盟主是和女儿有并肩抗敌之谊的炼气士,再看女儿一片神采飞扬的欢喜之色,显见对那炼气士颇有情意,若似此,却不是个结契新任盟主和鹤羽门的大好机会?既生此念,苑天南便有了计较,故意扬声笑道:“俞公子只管放心,江南诸派自然视公子若盟主亲临,但有驱度,必当尊奉。”

    苑天南的声音粗爽洪亮,显得极为突出,俞师桓心内一怔,倒是没想到这个与紫菡院过从甚密的覆水庄主对自己却更为认同,倨傲之色稍敛,颇为恭敬的向苑天南回应:“多谢苑庄主。”这般眼神望过去之时,心念募的一动,俞师桓若有所感的向苑天南身边一看,顿时迎上了一对炽热的目光,却是位面容娇俏的少女正火辣辣的看着自己,俞师桓觉得这少女倒似乎有些眼熟,一时却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对方的目光带着滚烫的热意映在自己面上,俞师桓不便直视,急忙避过了视线。

    紫菡院一战,对俞师桓可谓刻骨铭心,敬重的师尊气化魂逝,心爱的女子另嫁他人,便是年少一辈杰出高手的风头也被那新入伏魔道的火鸦化人给抢了去,俞师桓每每念及,便是一阵阵隐隐的酸楚悲苦之意,这近半年只身苦修,习练《降妖谱》,正是知耻而后勇的心态驱使,这一切的一切,他都忆之如昨,却偏偏忘记了,曾有位俏美可爱的少女与自己并肩御魔的过往。

    总算副盟主之位的决定未得非议,俞师桓这副盟主也算是坐实了,胡二公子适时的上前宣布,俞师桓则自然而然的退到了许大先生身边,依旧负手昂立。

    共盟大会已经进入了尾声,和开场一样,胡二公子现在说的便是例行公事的一些套话,诸如七星同心,决议圆满之类,说话的时候,整个天师台上升起了一串串晶亮的光芒,仿佛是漫天星斗凭空降落,笼罩会场一般,这是吸引众人注意的术法,全场顿时安静下来,欣赏这术法催生的难得一见的美景。

    趁着这当口,许大先生微微侧头,刚肃的声音传入了俞师桓的耳中:“若回我话时,也用此传音之法,莫让旁人看出端倪。”

    俞师桓心知必是许大先生有要事相托,维持站姿不变,好像在用心聆听胡二公子的宣讲,传音却很清晰的回应:“弟子明白,请盟主吩咐。”

    “七星盟既立,我门便不可失此良机,别忘了,七星盟盟主一年一更,到明年此时,我也保不准还能不能在这盟主之位上。而我的意思,便是我鹤羽一门执掌七星盟之时,一举荡平虻山阒水之妖,将鹤羽门的功业传名千载,流芳万世。”

    俞师桓心中一震,他没想到许大先生的心竟是这么大,听这话里意思,许大先生竟是想利用其身为盟主的这一年,彻底剿除虻山阒水的妖魔,若真能如此,固然是大好事,可数千年来,伏魔之士与妖魔之间互有胜负,一直是相峙之局,却凭什么在这一年便能底定大势?俞师桓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传音的语气却带着疑惑:“以这一年之期?会不会仓促了些?”

    “师桓,你不知道,我听文羽说了那千里生退出氐秦宫闱时说的话语,果然不错,那虻山之境与人世的交界之处就在洛水之滨,我已多方探查,颇有了些眉目,一旦查实,我便率七星盟大部猛攻而入。你再想想,今日那虻山豹妖也说了虻山改朝换代之事,虻山三俊只剩千里生一个,便连那妖王也被一并毒杀,虻山实力已然大为削损,内中又纷乱不堪,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又恰是我鹤羽门做七星盟盟主的时分,若不趁此良机,直捣妖穴,岂不是把奇功殊勋让给了别家吗?”

    俞师桓没有说话,他知道许大先生还要继续往下述明。

    “所以,今日共盟之会后,我要先回不休山,继续探查虻山出入之地,而你身为副盟主,在我不在南国之际要掌握整个南国境内的一应事体,最主要的是,也要运用多方之力,勘查出阒水之源,主动向盘踞各地的阒水妖魔发起进击,引起阒水妖魔的戒备之意,要让妖魔相信,七星盟创立之后,主攻的目标是阒水。虻山阒水素有仇隙,一方被攻,另一方必是冷眼旁观之局,是故不必担心两方妖魔会有联盟呼应的举动。阒水与我七星盟连场交战,虻山定然抓住这机会,蓄势养息,哼哼,那千里生初登王位,底下妖魔不服气的一定不少,他还要想心思如何安内呢,对我们鹤羽门的防御举措必有轻疏之处。而一旦我查实虻山入口,则立即让你统领南国几大部宿的精锐之士转道向北,突施暗袭,一举杀入虻山本境,以雷霆万钧之势荡平虻山。”

    许大先生说的很圆满,俞师桓却还有些犹疑:“此声东击西之策自是绝妙,可若虻山入口一直查探不得呢?请恕弟子直言,那虻山本境的入口也是伏魔道查寻了数千年而不得解的悬疑,盟主就这么确定必能探出?”

    许大先生的传音里明显透着自信的笑意:“我既出此言,自不是泛泛空论,早则两月,迟则半年,出入虻山本境之法必然可得!”

    俞师桓倒底还是点了点头,看起来好像是在附和胡二公子的演讲一般,没有人会注意他脸上还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胡二公子正说道:“……共盟之会至此已毕,明年此时,落霞山中,以七星盟各部宿除妖之数再推盟主之选,同道协力,但为一心,诛妖伏魔,责无旁贷!”

    这番话一说,便是在宣告此次共盟大会结束了,明年的会址定在落霞山紫菡院,只不知这一年以后,与会众人又将发生怎样的变化,不过散会时的气氛还是很热烈的,哄哄然一片欢呼笑语之声,池棠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鼻中满是一直依偎在身侧的董瑶发际传来的馨香,笼罩全场的恍如星辰的美景也变了图案,渐渐汇成了北斗七星之形,每一个星斗都散发出璀璨的光芒,在星斗旁又现出一道道银光闪烁的字迹:天枢星贪狼部宿鹤羽门、天璇星巨门部宿五老观、天玑星禄存部宿紫菡院……当然,池棠看的最清楚的,是北斗七星中斗末交柄的所在,边侧字体分明,天权星文曲部宿乾家。

    ※※※

    大会虽然结束,但还有很多事情有待解决,尤其是众多的游侠散客们,纷纷寻找所在之地的部宿投名挂靠,犹以开阳星武曲部宿的天师教和天璇星巨门部宿的五老观门下最多,天师教和五老观的持事弟子忙的不亦乐乎,直到天交子时,还未能登录完全。

    也有素来习惯独来独往的几个游侠早早便离开了,许多小门派也在会毕之后连夜告辞下山,未多做逗留,上首尊位的几大宗师则在天师教弟子的延领另往静室而去,看来是还有要务相商,身为部宿主事副主事的几人也一齐被邀请同往,乾冲、苑天南、邝雄、霍英还有代表凝露城的乔家兄妹,况三作为副主事,也在邀请之列,他激动的和这些大人物走在一处,敦实的身形甚至有些微微发抖。

    嵇蕤则在接待几位时常行走荆襄之地的游侠散客,他们显然是要投名挂靠在乾家,嵇蕤问的好生详细,一时也脱不开身来。

    乾冲赴会,嵇蕤忙于事务,池棠几个帮不上手,索性静静坐在天师台旁,看着人来人往,口中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晓佩无食聊着天,没说几句,就看到将岸和陈嵩烨睛一起走了过来。

    “锦屏苑貌似做了你们的副主事呀。”将岸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并在池棠身边坐下,将后背很舒服的靠在台阶上。

    “怎么?你不是锦屏苑的人么?怎么不和大师兄他们一起去共商要事?”池棠有些奇怪。

    将岸面带讥讽的嗤了一声:“还不是看我虻山出身?表面上给了锦屏苑一个副主事的名头,还是不相信我们这等成精做妖的,根本就没唤我去。也好,我还不想去呢,在这里省心。”

    池棠知道将岸今天和一众伏魔道之士闹的并不愉快,所以也就没有接口,转而对陈嵩道:“陈兄,看到这共盟大会,你可没想到原来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会降妖除魔的吧。可跟我们那时在武林的时节大不一样,你怎么决定?要不就投在乾家,我们还和那时候一样,一起跟妖魔厮杀!”

    池棠说的,正是昔日月夜刺君时的情形,陈嵩眼角扫过自己断裂的右手,淡淡笑了笑,今天原本是要安排他作为从虻山脱逃而出的幸存者登台说话的,却因为将岸那番演说最终取消了这个议程,陈嵩倒是不以为意,他思忖了片刻才说道:“我想过了,要么投在池兄弟你这里,要么跟着将岸他们一起,这都可以。不过当下,我得回家一趟,过了这许久,我得回家看看妻儿老小,也得看看寨里跟着我的兄弟们,明天一早我就动身。”

    陈嵩是蓬关五原寨的寨主,不仅有妻有子,还有数百个跟着他一起坚守五原寨的生死兄弟,自从月夜刺君被妖魔擒去,这一晃便是近一年,陈嵩自然挂念得紧,要回家看看也是人之常情,池棠点了点头:“嗯,回去把嫂子他们接上,就搬来乾家居住吧,既避开了乱世战祸,也免受妖魔侵扰。”

    将岸跟道:“极是,我陪着陈先生一齐回去,路上方便的时候就带着陈先生施术飞行,这样也节省时日,我估摸着最多几天,陈先生就能到家啦。”

    其实用飞行之术带陈嵩回去的最佳人选是烨睛,现在却是将岸揽过了此事,很显然,烨睛另有他用。池棠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烨睛担任着与百舸帮联络的职司,脱身不得。因此池棠也交待了自己的下个去处:“好,将岸兄弟与陈兄往蓬关走一遭,我跟着烨睛兄弟去百舸帮那里,看看骆兄那儿的事进展到哪一步了。”

    正说话间,刘骥和童四海也凑近了来,刘骥一脸兴奋之意,对于场上见到的那些美妙的法术自是啧啧称叹,又看到这许多有**力神通的奇人,当真是不虚此行,恰好听见池棠口中提及骆祎,便接口笑道:“正是正是,池大侠和几位再去帮中,好歹拾掇了那与本帮为难的女妖。”刘骥是知道霓裳夫人救下祁山盗的事情的,这几日一直寻思着要赶紧回去相助帮主骆祎呢。

    无食和这百舸帮的二当家挺对脾气,呜呜叫着直起身,贱兮兮的往刘骥身上凑,刘骥抓住他耳下挠了几把,乐的无食尾巴连连直摇,玩闹了一会儿,刘骥才又对池棠说道:“池大侠,会上不是说要投名挂靠什么部宿嘛,我寻思着,让帮主和本帮都投到你们乾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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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惨景

    百舸帮愿意投到乾家名下,池棠自是欢迎之至,且不说百舸帮侠名久著,纵横江表,单是那帮主骆祎身具破御之体,又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斩蛟金刀刀法,便已是降妖伏魔极大的臂助了,不过池棠没急着表态,笑道:“这事你得问大师兄,我做不得主,况且骆兄自己还不知愿不愿意呢。”

    “怎么会不愿意?”刘骥瞪大眼睛,“咱们百舸帮就是荆襄水师出身,你们什么什么部宿的又是统辖荆襄之地的,这不是正好?”

    池棠哈哈大笑,忽然又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晓佩:“对了,你呢?虽然是刚得人身,可你也算是这七星盟的与会之人了,怎么打算?是想进我们乾家还是投到锦屏公子那里?”

    董瑶忙牵起晓佩的手:“晓佩姐姐,就来我们这里,也跟我做个伴儿,好不好?”她和晓佩可算是相见恨晚,早就成了知交莫逆。

    晓佩也笑了起来:“若依我的意思,你们乾家也好,公子那里也好,都行,再说,公子现在不正住你们乾家那里吗?可不是一家?只是我还得等一个人,她决定了去哪儿,我才跟着她去哪儿,现在我可定不了。”

    “是你常说的那位风姐姐吗?”董瑶立时想起了晓佩经常提起的风盈秀,照说她其实也算见过风盈秀,便在那日相助百舸帮擒贼的客船之上,只不过当时遥遥一望,懵然不觉罢了。

    晓佩点点头:“跟她说好的,她去哪里我去哪里,其实那薛……家伙也跟她说过了,要她来乾家呢……”

    这件事池棠也是亲历,想起薛漾和风盈秀互相斗闹使气的情形,不禁莞尔,忽的想起按时日推算,风盈秀护着冯老太太和娟儿也该到了建康城大司马府了,不知究竟如何了?薛漾信誓旦旦的那千金之赏也不知到手了没有。

    几个人欢快的交谈,却只有童四海一直没有说话,看他几次想要开口,却又讪讪的止住,脸涨的有些红,晓佩第一个注意到,不由笑了起来:“大胡子老兄?今天怎么害羞?”

    这么一说,池棠也注意到了,见童四海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颇为奇怪,这北地好汉可一向是心直口快的性子,怎么现在倒支支吾吾的,便微笑问道:“童兄这是怎么了?”

    童四海像是做了决定一般,脱口而出:“对不住。”

    这话让众人愣了,对不住什么?不独池棠,便连将岸陈嵩也好奇起来,齐齐看向童四海。

    童四海挠挠头:“照说咱跟你们对性子,咱应该投名到你们这里的,可邝大哥刚才对咱说了,他那里缺人手,职责也重,便让咱投他那里去,咱琢磨了一下,确是这个理,邝大哥门下才多少人那,这忽然担任起主事来,可不是犯难?咱就答应了,不能投到乾家兄弟这,咱……咱觉得对不住……”

    却原来是为这个事,池棠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对不住的?邝掌门那里也确实缺人,能得童兄相助,这是大好事那。况且大伙儿情义都在,便是天南海北的阻隔也不打紧,我们两下里相隔也不远,正好时常走动,却不是更好?”

    一番话一说,童四海渐渐放下了无端的忧虑,池棠倒是颇为喜欢童四海这种憨直可感的性子,很快便有说有笑起来。

    众人交谈的时候,姬尧却一直没有说话,抱着腿,远远的望着西北方向,天幕如墨,繁星似斗,他却若有所思,稚嫩的脸庞上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沉毅之色,不知在看些什么。

    “哪位是脱出妖穴的人间侠士?”一个杏黄色道袍的天师教道人忽然现身一旁,面上一派谦和之气,池棠认出正是今日早间安排众人落座的德修道人。

    陈嵩上前一步,淡淡说道:“正是在下。”

    德修道人稽首一躬:“失敬失敬,贫道早间录名,犹然不知先生竟是大名鼎鼎的双绝高士,真正怠慢了。”

    陈嵩有些意外,怎么这时候想起自己来了?口中浅笑道:“陈某一介武夫,又是残败落疾之身,岂当道长一敬之礼。”

    “陈先生只身陷入魔窟,而终能得脱桎梏,非大智大勇者难为也,贫道感佩之至。”德修道人手一伸,做了个肃客的姿势:“盟主有请。”

    ※※※

    荒僻的山道上,一匹褐黄色的瘦马有气无力的迈着腿脚,发出缓慢的踢踏声响,一个身着粗麻布衣的胖汉气喘吁吁的牵着瘦马,向前踏足的步伐同样显得有气无力。

    胖汉身上的粗麻布衣一片灰黄的尘土,几乎看不出来原本的服色,而他身后还背着一柄宽刃的大刀,腰间斜挎着一把紫木长弓。只是大刀长弓并没有使他增添什么威武之气,相反还成了过于拖累的负重,胖汉走了几步,终于再也走不动了,将马缰一抛,就势往山道旁的岩石上一躺,胸口剧烈起伏,喘个不停。

    伏魔道成了七星盟,许大先生做了盟主,荆楚乾家成了天权星文曲部宿的主事,这些每个伏魔道之士都亟盼知晓的重要消息对于在这荒山野岭踽踽独行的甘斐来说,根本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一个失去了所有力量,连长途走路都腰酸腿软的斩魔士,还怎么配在伏魔道有自己的名号?甘斐现在想的就是,早一点赶到羽媚身边,早一点感受她只对自己才会焕发的温柔,早一点让她安抚自己失意寥落到极点的心。

    一路向北,和桓大司马北伐的路线相吻合,不同的是甘斐只寻人烟稀少的荒僻处行走,一开始是为了避开滕祥仲林波他们的追寻,到后来,甘斐甚至是报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态故意寻山高林深之处而去,不是说山高林深之处多有妖孽么?不是说需要我重新历炼么?那么当我现在再遇到妖魔的时候,我还能去怎么做?

    说来也怪,这一路别说妖魔,就是狼虫虎豹也没遇上过,难道是自己失去力量后,连往日里通灵涉险的气味也消失了?甘斐靠在岩石上,看着阴沉的天幕,像是要下雨的光景。

    瘦马凑了过来,湿漉漉的舌头舔在甘斐脸上,它不会说话,但它知道甘斐是个好人,很多时候怕它不堪其负,宁可徒步牵缰而走也不骑在它背上,即便是骑着它奔驰的时候,也从不用力的夹它肚子或抽它后臀。

    甘斐给舔得扑哧一笑,酥酥痒痒的好不舒服,就手在腰间包裹里取出一块麦饼,一掰两半,一半塞进马嘴里,另一半直接自己啃了起来。

    一路上由于人烟稀少的缘故,吃食一直都不丰富,甘斐现在也没有捕猎的本领,便连野味也寻不着,只能找山里村落人家买些食物来。然而这一带久遭兵祸,村落也多为十室九空,好容易寻着有活的人家,可人家自己都没什么吃的,个个一脸菜色,瘦的皮包骨头,甘斐空有许多大司马赏赐的金银,却也没处买去。

    身上的麦饼是几日前到一个破落的小城镇买的,二十张饼子,花了甘斐足足两锞金子,当真是贵的可以,可就算是一路省着,现在却也是最后一块麦饼了,甘斐倒也洒脱,哥儿俩谁也不亏待谁,干脆一人一马分吃了倒也干净。

    话说回来,翻过这座山,无论如何也要寻一个市镇去了,甘斐有十多天没尝过肉了,而干粮也已告罄,再这样下去,自己就得饿死,甘斐不怕死,但无论怎么个死法,饿死是最遭孽的,娘的爷现在什么都不行,就是食量没见丝毫变化,不能糟践肚子不是?

    甘斐三口并两口的吞下麦饼,舌头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巴,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得赶紧上路,争取在天黑前下山。

    一人一马再上路程,甘斐一边走还一边唠叨,他是在对身后瘦马说话,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爷跟你说哦,现在是爷牵着你走,一会儿下山,你得驮着爷,明白不?可不能再腿软,娘的饼子都和你分了吃了,可没亏待你吧。再着说了,这些日子爷饿的前心贴后背的,你可没饿着吧?虽然没啥好草料,但这一路上的草还不是尽你吃?唉,还是你好,有时候爷恨不得自己也是个吃草的,这样就不愁饿着了……”

    瘦马低着头,跟着甘斐亦步亦趋,直到翻过山脊的下山路径,甘斐一提缰绳,转身跨上马背,瘦马老老实实的停下等他在背上坐稳,然后才得得迈开碎步,一路颠颠的奔向山下。

    下山可比上山轻松多了,不过半个多时辰,甘斐已经看见了山脚下的坦途,眼神四下看去,忽的一喜,山脚边屋影连延,却不正是村户人家?

    甘斐的欢喜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因为他很快发现这一片屋舍全无声息,即便是在傍晚时分,也不见有任何炊烟升起,更毋论灯火之光了。

    又是一处空村。甘斐心内叹息,这不是他第一次见了,胡人进犯,杀戮过甚,沿路有很多这样举村逃亡,空余房舍的村落,更由于战乱连连,民不聊生,当真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凄惨景象。

    瘦马一路小跑,眼看着经过这空村,山风吹过,甘斐心中顿时一凛,嗅入鼻中的山风竟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正是从那座空村传来。

    “咄!”甘斐短促的叱道,缰绳一转,瘦马知道意思,顺从的转过方向,向村落里奔去。

    越靠近村落,血腥气就越浓,甘斐不由捂着鼻子,让瘦马把他带进村落之中。

    一地的血,渗入黄土,像是干涸的溪流,甘斐首先看到的,是立在村口的一排木桩,上面插着十几个人头,几乎辨认不出人头的本来面目,但是每个人头睁目张口的神情显然表明在身死之时经历着巨大的痛苦。

    甘斐下了马,一脸沉重的立在人头木桩前,木桩上血迹斑斑,像是迸开了一道道黑红色的疮疤,甘斐对这样的情景并不陌生。这里显然经过了一场屠杀,只不知道是强盗还是乱兵所为,也许是为了粮食,也许是为了钱财,也许什么也不为,只为了发泄杀戮的**,满村的村民就做了刀下亡魂,而且从现场的迹象看,这场杀戮应该发生在不久之前,最多不超过三天。这就是乱世的黎民苍生,人命贱若蝼蚁。

    再走了几步,甘斐看到了尸体,没有头颅,散落一地,有的尸体还被开膛破肚,紫黑色的脏腑上盘积着密密麻麻的苍蝇,嗡嗡的聒噪人耳。一旁的枯树之上也倒挂着几具血淋淋的尸首,这是被剥了皮的身体,就像是屠坊里被开剥悬挂的牲畜一样,甘斐叹了口气,有时候人真的像妖魔,甚至比妖魔还残忍,挖空心思的折磨虐杀同类,全然没有想过他们也同样是父精母血造就的万物之灵。

    这是个小村落,估计也就是几十户人家,甘斐很快走到了村尾,发现这里应当是晒谷场,笸箩竹筐洒落四下,晒谷场的顶端还有一具石磨,映入眼中的却是白花花一片,待定睛看时,甘斐心中一跳,不忍的转过头去。

    那白花花的都是全身**的女尸,甘斐初初看去时,估摸有十几人,他也没有数,不消说,这些女子必是被那些残暴的强盗乱兵**后杀害,甘斐自问久行降妖伏魔之事,各种惨烈的场景不知见过多少次,然而自从全身力量消失后,似乎坚强的内心也变得软弱,现在再看到这种惨景便有些不忍目睹。

    这只是许多相同遭遇的村落中的一个,自从离开南国境地,还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村落变成了尸骨堆积的荒坟野冢,人世离乱,兵戈纷争,百姓何辜,兴亡皆苦。甘斐心中悲叹,却也无能无力,小声催促瘦马,就待迈步离去。

    “咚咚咚”一阵微小的撞击声从石磨那里传来,甘斐初时不以为意,只道是山风吹拂,致令风响声动,可直到一人一马走出村落十几步之后,那“咚咚咚”有规律的撞击声依然顺着风传了过来。

    甘斐霍然转身,循着声音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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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孤儿

    石磨旁都是女人**的尸体,无可避免的映入甘斐眼中,有的四仰八叉,有的蜷成一团,还有的被剖开肚腹,死状极惨,甘斐低低咒骂了一句,茫然四顾,尽量不去细看,留意听那声响的来源。

    “咚咚咚”的声音一直持续着,只是节奏越来越慢,响声也越来越小了。

    可恶,如果是以前自己力量还在的时候,一定在一开始就能准确的辨析出方位了,现在却只能费神的竖起耳朵,听了半晌还是难以判断。

    “咚……”撞击声最后响了一下,终于湮没无闻,整个村落一片异样的死寂,当然,并不是全然的无声,至少附在尸首上的那些苍蝇还不时的发出嗡嗡的声响,听起来犹令人觉得烦恶不已。

    好像是在那里,甘斐不能确定,向石磨的侧前方走去,那里孤零零的还躺着一具女尸,洁白的肌肤上沾着污垢,下阴处的皮肉向外翻开,显然遭受了多次的淫辱,甘斐只扫了一眼,便心生悲戚的移开眼神,在女尸旁蹲下身子,看到那女尸的面庞,这是个年近三十的妇人,无疑,她在生前也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细长柳眉和那白得晃眼的肌肤都说明了这一点,如果那大大的弯成银杏般的眼睛看上自己一眼,那也是会令自己心跳耳热的,只是现在,那双眼睛枯涩空洞的微睁不瞑,黯然的对上了自己的视线。

    她的腰肢倒很纤细,不过显然是很久没有吃饱过的缘故,纤腰两侧往上还能看到嶙峋的瘦骨情状,甘斐很难过,这是一个长期忍受着饥饿的美丽女人,却又遭受到了强寇乱兵非人的折辱,在极度痛苦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从她的头软软歪在一旁,舌头微微摊出的情形来看,施暴的强人当是生生折断了她的颈骨,总算还给她留了个全尸。

    刚才似乎就是在这里传出声响的,甘斐在两下张看,忽有所察,小心翼翼的搭住女尸,将她轻轻移开。

    尸体的肌肤冰凉而僵硬,甘斐想了一想,叹了口气,在放下女尸的时候,顺手阖上了她的双眼,再看原先女尸所处的身下,却堆着一丛茅草。甘斐拨开茅草,一块灰扑扑的门板顿时出现在眼前。

    甘斐精神一振,他去过很多村落,认识这样的布置,这是村户里地窖的入口,当下极快的拨净茅草,寻着门板缝隙处一扳,喀的一声,门板被掀起,甘斐就看到一只瘦弱的小手软绵绵的垂下。

    甘斐放下门板,急忙探身向内,一股阴冷的灰土之气直扑鼻端,果然是地窖,却是黑沉沉的看不真切内里情形,手摸过去,正抓住一个瘦小的身体,身上还在微弱的起伏,甘斐没有多想,双手合抱,把那瘦小身体捧了出来。

    当真是瘦弱之极的身体,即便甘斐现在失去了所有力量,但是捧抱着这身体的时候仍然觉得毫不费力,轻的像是落羽浮萍。

    就着昏沉暮色,甘斐发现这只是个瘦小的孩子,一头蓬乱的长发,一脸灰尘泥垢,看不清模样,也分不出男女,从身量上看,这孩子大约是**岁,不过甘斐也不能确定,毕竟是贫穷山村里的孩童,长年受饥馁冻饿之苦,长成的身形往往要比实际年龄小的多。

    这孩子很安静,被救出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眼睛微微张开,倒还有些光泽,可他的眼眸只是有气无力的在甘斐脸上一掠,然后很快转到那具女尸身上,小手颤抖着伸出,咧开了嘴,看神色,竟是哭了起来。

    孩子胸口剧烈起伏,这表明他的情绪激动,他明明是在痛哭,可却根本听不到哭声发出,两行浊泪把原本就泥尘满面的脸孔弄得更为污垢不堪,在甘斐一把他放下的时候,他就手足并用的向那女尸爬去,爬不了几步又似乎没了气力,再也动不了了,气喘和痛苦的声息凝成了一片静默而又悲恸的咳咳声。

    这一连串的举动立刻使甘斐推断出了大概:

    强盗乱兵来袭,残虐屠村,那个女人,那个生前美丽的妇人只来得及把自己的孩子藏进晒谷场石磨后的地窖中,贼人便已发现了她,就在这个地窖的门前,妇人被强暴,而妇人很可能是故意留在这里的,直到她数次受辱后被杀害,可她也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地窖的门口,同时也保护了自己的孩子不被发现,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满村遭掠,贼人们却偏偏没有察觉到这个地窖。而从地窖门板的开裂处,这个孩子可以清楚的看到外边发生的事情,他很有可能是眼睁睁看着母亲受辱死去的,对这个孩子来说,这又将是怎样残忍和撕心裂肺的经历?

    也正因为这个孩子能看到外间,所以他看到了甘斐的到来,然而母亲的尸身压在门板上,以他瘦小的身体和羸弱的气力,他根本无法打开地窖的门板,所以他只能敲击门板来引起甘斐的注意,而事实上,敲击门板也是这孩子最后的力气,如果不是甘斐最终循声过来找寻,也许这个孩子很快就将饿死在地窖里了。

    想到这里,甘斐看了看那具女尸,心中既觉得哀伤却也不无敬意,忽然想到身为母亲的妇人不能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这样赤身露体的曝尸于野,便赶紧奔了过去,脱下了粗麻外衫往那女尸上一盖,再回头看那孩子时,竟好像渐渐没了气息,蜷成了小小的一团。

    甘斐立时抱起孩子,往他人中轻轻一掐,附在他胸口一听,还好,只是晕了过去,但心跳已经很缓慢,呼吸也一停一顿的极其虚弱,

    甘斐知道,这是多日的饥渴悸恐所致,反手摸摸自己包裹行囊,除了半袋清水和几块碎饼屑,便别无他食了,不由有些懊恼在上山时自己吃了最后一块麦饼,说不得,得赶紧给这孩子弄些吃的。

    孩子被甘斐人中一掐,悠悠醒转,却还耷拉着头,眼睛又慢慢闭上。甘斐咬开水袋,让他喝上几口,然后火速的抱着他跑回瘦马旁,翻身上马,一拍马脖子,瘦马立刻晓事似的迈开四蹄,当务之急,就是找有人家的地方弄些吃的,再耽误下去,只怕这孩子当真要饿死了。甘斐虽是斩魔之士,却也素有任侠胸襟,遗难孤童,命在须臾,岂有不顾之理?

    若按甘斐过去的性子,这一村尸骸零落,惨不忍睹的情形,即便都成了枯骨,也当刨坑掩埋,总也是给死者一个落土为安的慰藉。可今天一来是那孩子饥饿过甚,事不宜迟,需找寻人家充饥解厄;二来也是他着实没什么力气,真将这一村尸骨埋了,恐怕得辛苦上整整一夜,到那时,自己多半也劳累饥乏的丢了性命,倒和这满村枉死的冤魂做了一处去。

    瘦马奔驰疾速,怕也是知道人命关天,一路上再不寻人迹罕至的山道林径,而是直往通衢大路,总算在天刚刚黑起来的时分到了一处城镇,看这城镇灯火通明,人喊马嘶,倒是颇为热闹。

    甘斐估算了一下,瘦马最多跑了十多里地,而在离那座惨遭屠灭的山村不远的地方竟有这般一处大市镇,倒是颇为意外。

    救人要紧,甘斐也不迟疑,更没有注意这座城镇有没有戍守的军人,而是寻最近的一处冒起腾腾白烟的屋舍径直而去。

    甘斐的运气不错,这是紧挨着城墙边的一个车马小店,店口的炉灶咕噜咕噜冒着热气,一股肉汤的香味传来,更令甘斐觉得饥肠辘辘,十来个客商模样的大汉盘坐在店前,捧着陶碗,一边吁吁吹着气,一边往嘴里送,看到甘斐抱着孩子骑着马过来,而身上又可笑的只穿了件里衣,几个大汉都有些好奇的看了一眼。

    “店家!有什么吃的只管上来。”甘斐大喇喇翻身下马,寻了个空桌盘腿坐下,看看怀里的孩子,还好,眼睛微张着,还有呼吸,只是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客从南方来?”一个店伙迎上,说的是河洛方言,好在不妨碍甘斐听懂。

    “上吃的救命,不琐碎!”甘斐没好气的回道,不仅是为了救那孩子,他自己也觉得饿的厉害。

    店伙倒是好脾气,呵呵笑了笑,往桌上摆放碗碟:“好咧,先给客来些羊杂汤。”一瞥看到甘斐怀里的孩子:“咦,客出来还带娃哟。”

    甘斐没出声,也懒得回话,那店伙却又接道:“娃小,羊杂汤怕喝不惯,要不要些羊奶?才从阿善家弄来的。”

    甘斐一喜:“有羊奶?最好最好,快快拿来,还有别的,羊杂汤、饼子、肉,有什么要什么!”

    店伙答应一声,手脚还挺麻利,转手端上两碗白乎乎的羊奶来,甘斐端起一碗,就往那孩子嘴里送,羊奶的香气让那孩子有了点精神,嘴凑着碗沿,转眼便喝下了小半碗,白色的汁液滴滴淌淌,倒淋的甘斐身上斑斑点点,甘斐咧嘴笑笑,浑不在意。

    很快,一摞麦饼和两碗热腾腾的羊杂汤也端上了桌,甘斐看孩子有了精神,已经接过碗啧啧的喝着羊奶,自己也着实饿的受不了了,忙腾出手,往嘴里塞了一大块麦饼,还递给那孩子一块,嘴里嘟嘟囔囔的道:“把我那马也照看下,有什么好料尽它吃。”

    旁观的几个客商转头看了看店门口的那匹瘦马,不以为然的笑了起来,这样的瘦马还用好料喂,未免太过浪费了。

    店伙乐得多赚些,自是连声应承,同时端了一碗羊肉过来:“小店家的肉虽比不上阿善家的,却也是昨日才割的新鲜肉,其味不坏哩,客吃着。”

    这是第二次听店伙说到什么阿善家了,甘斐也不知道是什么,几口麦饼下肚,饥火稍抑,再看那孩子虽然蔫蔫的靠在自己身上,不过捧着羊奶碗,手上还夹着吃了一半的麦饼,瞧情形倒是好了许多,甘斐放下心来,扯下一块白煮的羊肉给那孩子,又给自己嘴里塞进一块肉,一口下去,唇齿溢香,怕不连舌头都嚼了吞肚,直到这时候,甘斐才有心思张看四下。

    甘斐现在虽是虚的,但毕竟身材胖大,背后大刀,腰间长弓,倒是个赳赳武夫的模样,那些客商不敢直视,早都撇过了眼去,甘斐浑然不觉,只顾看四周情形,发现这市镇的城墙是黄土垒筑,全不是南国风格,也显得矮小,只是城头倒没见到什么戍守的兵丁,因此也无法判断这里现在是属于哪国的治下。城门口还不时有车马经过,瞧情形,多是些前来落脚客商,碗盏交碰、欢声笑语的声音远远的从市镇里传出,当真是一路上所见过的最繁华热闹的所在。

    “这是什么地方?”甘斐现在好奇起来。

    “洽布堪……”看甘斐一头雾水,店伙又笑着解释道:“那是鲜卑人给安的名儿,早先还在大晋的时节,这里唤作绍方县,别看我们这里离洛阳还有几百里地,可这南来北往的通客商贾多是打这过,不是有句俗话嘛,远行苦,有佳地,诀山的野味广良的酒,洽镇的烤羊安集的妹,那洽镇就是说我们这里,惯走远路的客呀都知道,咦,客是南方来的吧?没听过这话?”

    甘斐还真不知道这句俗话,他虽久行江湖,却多是在南国境中,而这俗话却说的是中原之地的四大好去处,不过烤羊这字眼却让他眼前一亮。

    店伙看甘斐这表情,便知道他是第一次来这洽布堪镇,嘻嘻笑了起来:“客看来不知道,我们这里阿善家的烤羊真真是天下一绝,用的是鲜卑人的法子烤出来的,好多客商还是特地转道这里要去尝一尝呢。不过今晚客怕是来晚了,人实在太多,每天呀,只要一过了酉时,人家那儿就恕不接待了,客在我们这里一样,小店的水煮羊肉也是老手艺。”

    甘斐心里点点头,有日子没吃过肉了,今晚在这里吃个醉饱,明天再去尝尝那什么阿善家的烤羊也不迟,现在先得找个地方住下,而且也得等身边这孩子多恢复些才是。

    想到那山村的惨景,甘斐又问道:“店家,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时常出没的强盗?”

    问这句话的时候,那孩子停止了咀嚼,抬起头,眼睛死死盯在了东北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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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大快朵颐

    “强盗?这兵荒马乱的,什么时候会没强盗?”甘斐一提到强盗就好像打开了那店伙的话匣子,他唉声叹气,一边说一边摇头,“这周遭山山相连,林深路险,一向有些剪径的强人或出没的马匪,先前洽布堪驻了一哨鲜卑兵,你说胡人凶恶吧,可跟我们老百姓平常还算相安无事,还经常去阿善家吃羊肉呢,也就是这些鲜卑兵在,什么强盗马匪的也不敢到这里,倒保得此处好几年安宁。现在可好,不是大晋国的桓大司马打过来了吗?那是坑苦了我们,鲜卑人战事吃紧,便是这一哨鲜卑兵也被征调了去洛阳戍守,弄的我们这城镇空落落的没什么防备,若是强盗来犯,还不知怎么得了呢。前几日镇里几家商户还联名商议了来,要镇里住户各家都出些壮丁,再联络镇里的几个护商师,弄个什么义兵出来,左右也能护护城镇不是?”

    甘斐问强盗,本就是对那惨遭屠戮的村落存了心,那些暴徒手段残忍,作恶过甚,他是又起了除暴安良的念头,一时倒忘记了自己早不是昔日那武艺高强的斩魔士,不过一番话下来,倒觉得这个店伙对大司马的北伐颇多怨气,看他也是汉人装扮,却怎么会说出这些话语,一时不及追问盗匪详细,而是奇道:“怎么?大司马领军打回来,你们还不乐意?”

    “谁做我们的主子,关我们鸟事!客你想,只要不祸害咱们,让大伙儿能吃饱,我看那,晋人也好,胡人也罢,谁坐天下还不是一样?再看这兵灾连年,也不知死了多少人,现在大晋国又大举北伐,他桓大司马倒是得了千年万世的功名,我们老百姓呢?更加心惶惶的不知哪天就遭了刀子,若是这般那,还不如他大司马不来呢。”店伙说溜了嘴,一点也没掩饰心中的不满,看来积怨已久,难得宣泄一下,倒让甘斐很意外,虽然甘斐自己也一向对什么王公大臣是嗤之以鼻的态度,可他一直认为惨遭胡祸荼毒的华夏子民无不是翘首以盼王师复归,共迎晋室天子,尤其是在大司马府住了好些时日,心中终归还是对大司马很有好感的,却不想是这般情形。

    “六子,又管不住你舌头,混说个甚!还不招呼客人去!”一直在店里眯着眼打盹的掌柜忽然开口骂道,不过他的语气表明,他是在担心那店伙口无遮拦,胡言乱语,现在是时局紧张的关头,谁知道这里的客人没有晋国大军的探马执事之类的,真听见这些对大司马不敬的言辞,回头给店里招来祸事。

    店伙却还有些意犹未尽,讪讪转开时又压低了声音对甘斐道:“就说强盗这话儿,现在可更不敢说了,客不知道吧,大司马拿下洛阳,说是广招中原英杰,结果把好些个土匪马贼的都给封了官,那些强盗本就是祸害老百姓惯了的,现在可好,直接奉了官家的令了,谁敢再去招惹?这些日子,镇里护商师都走了好几个,这活计那,是越来越不敢接喽。”

    店伙吐吐舌头,做了个一筹莫展的表情。

    竟然还有此事?甘斐知道大司马打下了洛阳,震动朝野,可不知道大司马还把强盗土匪都封了官,似这般不辨良莠,胡乱封赏,早晚尽失了民心,这可怎么行?甘斐心里打定主意,等寻到大司马军营后,要跟大司马说说这事。

    甘斐沉思半晌,忽一抬眼,便见那瘦瘦小小的孩子正直直的盯着自己,看来羊奶麦饼已经救了他一命,精神倒是健旺了些,便想起今晚还得找个落脚处,话说软榻热水也是这几日自己盼之不得的奢侈之物,今天倒要好好歇歇劲儿。

    “店家,还得问你,镇里哪里有客栈歇脚?”甘斐咽下羊肉,大声喊道,很久没吃肉了,这一口咽下竟还隐隐有点脑中发晕。

    ※※※

    甘斐带着孩子最终在城镇的西南角找了一处小客栈,大多数的客栈都被往来的客商住满了,看来这个洽布堪镇还真是人气兴旺,即便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客栈也只剩下一间窗棂残破,四处透风的小房间,好在时近夏日,晚上倒也不怕寒冷,而当甘斐打了盆热水,惬意的坐在破草席铺着的床榻上泡着脚的时候,他更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天堂。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把那孩子梳洗一番,那孩子倒不抗拒,任由甘斐替他周周致致的洗面擦身,而他只是目中含泪的怔怔出神。

    这番梳洗之下,甘斐才发现,这是一个女孩,长久的饥饿使她瘦弱的身上肋骨根根现出,而她还是个哑巴,在思及母亲的时候,便只能张开嘴,无声的哭泣。

    她不像她的母亲,尽管年岁还幼,却没有一点美女胚子的模样,塌鼻小眼,焦黑的肤色更是与她的母亲大相径庭,而且还有些癫痫病症的征兆,嘴角微微斜向一边,时不时抽搐几下。

    甘斐细心的将她洗抹干净,将她蓬乱的头发挽成鬟髻,只觉得她发丝枯槁,稍一用力,便能带下好几根头发来,不由暗暗叹息,小女娃娃,在这朝不保夕,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中,也许这般的模样反而是一种幸福,至少不会像她的母亲那样,受尽痛苦和屈辱后才凄惨死去。

    小女孩看着水盆中挽成双角髻的倒影,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忽的转身伏在甘斐怀里,泪水很快浸湿了甘斐衣襟,瘦弱的肩膀长久的颤动,甘斐无言的轻拍小女孩的后背,他知道,她一定是又想起了她惨死的母亲。

    ※※※

    甘斐原本的打算是,救下这小女孩后,找个忠厚人家托付,自己多给那户人家一些金锞便是,可是几天下来,那小女孩便是与自己寸步不离,两只小手总是紧紧抓住甘斐的衣角,好像生恐跟丢了甘斐似的,而面色却总是凄然哀楚的模样,这样一来,甘斐就不忍心了,小女孩甫脱灾厄,自此孤孑一身,岂能就送到别人家去?甘斐最终决定,便一路带着她就是,等见到莫羽媚时合计一下,不行就回江南找个富庶人家收养,甘斐没有想过送到自己的乾家,一则自己已不是有资格的斩魔士,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重返门庭;二则乾家毕竟不是寻常人家,小女孩投身过去未必便是好的归宿。

    甘斐已经发现,这小女孩很懂事,至少不是表面上看起来才**岁身形的样子,估摸着也该有十一二岁往上了,由于小女孩口不能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女孩儿,好容易想了个名儿,既然是在这洽布堪镇附近发现的她,便沾个字唤她作洽儿,听到这个名的时候,小女孩第一次笑了一下,便连一向丑陋的脸上也似乎有了神采。就这样,洽儿成了这小女孩现在的名字。

    对于镇里那闻名遐迩的烤羊,甘斐早就想去尝尝了,可洽儿身体过于虚弱,直到第五天上才算大致康复,所以甘斐一直陪着照料她,唯一一次出客栈门,还是他背着洽儿去镇里买了几件衣衫,既是给洽儿置办合身的衣服,也是给自己弄一件外衫,他原先的粗麻衣服已经盖在洽儿那惨死的母亲身上,未知是被山风吹走还是与身骨同朽了。

    今天天色倒好,日头高升,照在市镇屋舍间,甚至还觉得有些炎热,是也,也快到夏天了,这里的气候和江南一样,到了季节便热得紧。

    甘斐穿着新买的纱软罩衫,长襟飘洒,风渗纱衣,很透着股凉爽,好像又回到了昔日乔装士子前往屏涛坞的时分,洽儿挽着双角髻,着一身深青色的男孩袄服,这是洽儿自己选的,甘斐倒觉得正好,小女孩穿男娃娃的衣服也自在些不是?

    看洽儿渐渐恢复,甘斐决定,在这里再住一晚,关键是大快朵颐一番,然后上路,这里离大司马驻军的洛阳还有几百里,即便是骑马赶去怕也要近十日的奔波,现在多了个洽儿,路上可不能耽误太久。

    甘斐专门选的是中午时分去吃那烤羊,这时候相对来说人少些,关键他还存了个心思,若当真好吃,就一直坐到晚上,再吃一顿,到时候也不必担心没位子了,至于那匹瘦马,自然让它老老实实留在客栈马厩,爷是去吃肉的,那家伙一吃草的跟着掺和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段路只能靠自己的两脚一步步走将过去了,好在在即将到来的美味之前,这点小小的劳累还是值得的。

    甘斐早问明了路径,这段路走的加倍畅快,当他鼻中嗅到一股怪香的烤肉气味时,更是不自禁的加快了脚步。

    阿善家的烤羊店铺在市镇的偏北方,只不过中午的时分,却也已经挤满了人,既有慕名而来的,也有不少回头客,几只开剥好的羊悬吊在店门口,店前则生了老大一摊炭火,火上安着好几个铁架,斩头去尾的羔羊四蹄张开,铺展着被钉在铁架上,一个赤膊上身,身上满是油光的大胡子不时转动铁架,间或用胳臂抹去头脸上被炭火催出的汗水。

    这便是美味烤羊了,甘斐大乐,看看人多,忙不迭背着洽儿寻了一个空座坐下,说是空座,不过是铺着毡毯的一方木案,人则不避污秽的盘腿坐在木案旁,甘斐知道这是胡人的习俗,此刻食指大动,急吼吼的只想速速开吃,哪里还在意这些?兴冲冲放下洽儿,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同时兴奋的搓搓手,对着迎上来的一位笑容可掬的胖大婶伸出一个指头。

    “客人是……”这个胖大婶穿着的却是鲜卑的服饰,显见是移居此地的东胡人,不过说话却是带着河洛口音的汉语,看着甘斐伸出的一个指头不禁一怔。

    “一只羊,四角酒。”甘斐的表情庄重并带着期盼。

    胖大婶会过意来,不由呵呵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哟,客人得多大肚子,吃得下一只羊去?客人是第一次来吧,我们这里的烤羊不是论只卖,便是烤好了一份份的由你点,若依我说,客人先来个两份尝尝,要是好呢……就继续加,这一份也不少了,得有两三斤呢。”

    甘斐快速点头,手指也从一个变成三个:“好,我要三份,不够继续加。”

    又是个大食量的,胖大婶心里想着,笑眯眯的答应了。并且在甘斐望眼欲穿的神情中很快把用陶盘装着的羊肉和酒端上。

    “吃!”甘斐对洽儿短促道了一声,然后就迫不及待的抓手取肉,但觉这烤羊滚热喷香,外焦里嫩,内里不知撒了什么佐料,微微一股辛辣之味,与羊肉的膻味倒是相得益彰,却是更令人倍觉食欲大开。

    烤炙之法源于胡人,在汉代时才传入中原,只不过中原士人大多觉得这般烤炙肉食之法像是不开化的茹毛饮血之举,倒一直没有盛行,直至后世胡人群聚,这一食法才算渐渐普及,而这阿善家的烤羊又是鲜卑族秘制调味的美食,更有一番风味,甘斐一边欢快的吃着,一边发出满足的哼哼声,觉得果然名不虚传,油汗从两鬓流下,他也顾不得去擦一擦;洽儿毕竟是年岁尚幼的女娃娃,吃相就没甘斐那么不堪了,只是慢慢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尝。

    甘斐正吃的畅快,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顿有所感的抬起头,一个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自己对面,正直勾勾的看着他手中的烤肉,更为过分的是,那年轻人似乎根本不在意甘斐的鼓眼回瞪,眼睛一刻也没偏离烤肉,并且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

    当别人这么注视你吃的时候,便再好吃的美食也打了折扣,甘斐不满的嗯了一声,提醒那年轻人注意,心里在考虑是不是就在那年轻人眼巴巴的注视中继续吃下去。

    年轻人忽然说话了:“义叔,我要吃这个。”

    一个干巴巴的枯瘦中年人靠近桌旁,恭恭敬敬的道:“是,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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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怪主奇仆

    甘斐诧异的看看他们,无论是年轻人还是那个干巴巴的中年人都是貌不惊人的模样,年轻人最多不过二十出头,人倒是精瘦瘦的挺精神,唇上微留了一层髭须,但显然平素疏于打理,显得颇为邋遢,一身淡灰色的袍服,衣襟左衽,不是汉家制式;而那被唤作义叔的中年人则瘦削枯干,黑里透黄的脸上满是皱纹,在皱纹的纹理之间还夹杂着汗垢和灰土混合的污秽,头发带着卷儿垂到脖际,显见也不是汉人。

    其实从他们说话也能听的出来,这是关中陇右口音的方言,好在大体发音和南国官话还算接近,因此甘斐倒是能听的明白,他奇怪的是,那个义叔对年轻人的称呼。

    主人?这个说法很少见,即便这年轻人来自一个大有来头的名门望族,而那义叔又是他的仆人的话,那也多半会称呼为少主或公子,又或像汉人的尊称主公主上一类,主人这两个字眼未免有些怪异。

    义叔却丝毫不觉得自己这称呼有什么不妥,一声答应之后,又下意识的在衣襟怀里掏了掏,然后径自走向那胖大婶处,看样子是去点羊肉了,就在这当口,那年轻人两眼一霎不霎的盯着甘斐手里没吃完的烤肉,透出向往的神色来,看甘斐老半天没有动嘴,甚至还替甘斐着急起来,抬着手催促道:“哎,你吃,你吃呀。”

    甘斐又好气又好笑,看这年轻人也不小了,怎么还像个娃娃样的这般馋相?他很快注意到,这年轻人为什么坐在自己这里了,周围的桌案坐席已经挤得满满当当,也就自己这里还空出两个位来,那年轻人算是和自己拼桌同食了。

    不过甘斐也是个爽快人,与其被对方这样直愣愣盯着难受,那还不如索性大伙儿就一起吃着,也热闹快活些。于是,在那年轻人全神贯注的注视中,甘斐把一边还未开动的一盆烤肉向他面前一推:“兄弟,既然喜欢,那就一起吃!”

    那年轻人好像被吓了一跳的样子,愣了一下,眼神中透出极为欢喜的光彩,伸手便要拿过那盆烤肉,手伸到一半,又像是想起什么,表情一苦,皱起双眉摇了摇头:“不成,义叔告诉我,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的。”

    也对,像是个大世家的操守,甘斐也想不到那许多,本来就是堵你嘴省得你老眼巴巴的这么看着爷的,你不吃倒好,全是爷和小洽儿自己受用。甘斐的意外一闪而逝,那年轻人顿时愁眉苦脸起来,便连眼神也没刚才那么专注了,甘斐趁机把手里半块烤肉塞进嘴里,可还没等他嚼几下,却又发现那年轻人可怜兮兮的盯住了自己蠕动咀嚼的嘴,我操你娘!甘斐心里直发毛,继续嚼也不是吞下去也不是,什么人那?有馋成这样的吗?

    义叔很快又过来了,那年轻人顿时欣喜的看向他,甘斐总算松了口气,可义叔却拽拽那年轻人的衣襟,低声道:“主人,走吧。”

    “为什么?”年轻人双眼瞪成了圆铃状,好像是遭遇了巨大的变故。

    义叔垂下头,凑近那年轻人,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主人,改天再过来吃,今天……这里……贵,身上钱……这个……不太够……”

    年轻人不答应了,立刻叫嚷起来:“我不管,我要吃!什么贵不贵的,我就是要吃,今天!现在!马上!”

    义叔脸上透出一丝尴尬,却又不敢抗辩,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弯着腰劝解道:“主人,还有个地方的饭食很好呢,我们今天先去吃那里,改天再来这里,得不得?”听口气,简直就像大人在哄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甘斐也正是这感觉,他一开始并没有听清楚那义叔说的什么,直到那年轻人闹将起来,才算知晓就里,原来是这个原因,羊肉本就价格不菲,更何况又是这兵荒马乱的时节,自然就更贵了,寻常百姓根本就吃不起的,即便是自己,也是那时大司马赏赐丰厚,在上缴了本门应有的份额后还盈余了不少,才算是财大气粗起来,若是当年那穷的叮当响的斩魔士的日子,甘斐也是想都不敢想在这里大快朵颐的。不过这时候甘斐心里也升起一丝疑惑,看这两人主仆身份叫的郑重,当是世家名族的子弟族人,却怎么困窘成这般情状?至于那个年轻人就更好笑了,根本就是个心智未开化不懂事的娃娃,枉自长了个成人的体魄,莫不是脑子有病?

    “我不!我不!我就是要吃这个!”年轻人叫嚷的声音异常响亮,便连洽儿也好奇的止住了吃喝,直直的看着他,四周食客投过来的目光就更多了。

    义叔拉了拉年轻人,也不敢使力,嘴里一迭声的软语宽慰,年轻人却越叫越响,到最后竟还带着一丝哭腔,死死赖在席上不肯走。

    甘斐受不了了,娘的这让爷还怎么吃?又看那义叔一脸愁苦,顿时豪性一盛,大声道:“老兄,这顿我请!”

    哭叫声一止,年轻人现出喜色,急忙对着甘斐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而那义叔却一怔,脸色一沉,双眼凝视甘斐良久,仿佛是要看出他心内的真实所想。

    义叔竟然并不领情?甘斐觉得有些奇怪,但很快发现义叔凝视自己的眼神透出鹰隼一般的光芒,即便甘斐现在没有任何力量,却也能感受到那种威凝锐利的气势,甘斐心中一动,他可以肯定,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唯唯诺诺的义叔,绝不是寻常之辈。

    甘斐笑了笑,爷是一片好心,你还当爷图谋不轨不成?再说爷要真是什么不良之徒,那又贪图你们什么?害那个傻不楞痴的娃娃少爷?还是谋一对穷的连肉都吃不起的主仆的财帛?

    甘斐笑的从容淡定,义叔也收回了犀利的目光,躬了躬身,虽然礼貌却也语气生硬的说道:“萍水相逢,素不相识,岂敢徒受恩惠?山野陋民,无以为报,还是不叨扰足下了。”

    义叔这番话却是字正腔圆的南国官话,配上他的胡人形貌更显得古怪,现在甘斐越发肯定这义叔不是一般人,不过他也没兴趣打探,只是耸耸肩:“一顿饭食而已,就算是带了肉的,也费不得几何,和二位共处一席,也算是同道之缘,便是我请这一餐,打什么紧?老兄,你想的太多了。”说到末了,甘斐又凑过去,用只有那义叔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除非你能有办法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带走你那会哭会闹的小少爷,不然,你们吃不成,我也吃不安生,对不对?我这是花钱买个清净,你还真以为我是挟恩市惠,欲图后举?”

    末了这段话不好听,却很实在,既指出那义叔现在无力安抚年轻主人的窘境,也表明自己的真正用意,义叔的目光扫过甘斐背后的大刀,又转而看到一直在甘斐身边静静吃喝的洽儿,心里也觉得甘斐不像是那种为非作歹的不良之徒,终于点了点头。

    年轻人闹归闹,可似乎一直很在意那义叔的举动,此刻见义叔总算点头认可,顿时拍手欢呼起来,根本不必甘斐示意,直接把那盆未动的烤肉揽到自己面前,手一抓,嘴一动,一边大口吞咽,一边乐呵呵的看着甘斐,看这样子,便是十足的**孩童。

    甘斐笑着坐回己位,还很潇洒的冲那胖大婶一招手:“他们点的酒肉,全算我的。”

    义叔沉默半晌,忽而说了一句:“欠足下的情,自当后报。”

    甘斐扬扬眉毛,没有说话,心里不以为然,当真是死脑筋,一顿饭而已,在他看来倒好像是欠了天大的人情似的,想是家世先前也是煊耀过的,报定了行事为人的准则而无丝毫变通的性情,虽说是美德,却也显得拘泥刻板,不过也真难为他了,陪着这么一位主人少爷。

    义叔却又对那年轻人说道:“先前是怎么教的?受了人恩惠,应该如何呀?”声音轻柔之极,好像是长辈在循循善诱的教导孩子。

    年轻人这才像刚想起来一样,费力的咽下口中的肉,很认真的对甘斐欠了欠身:“谢谢,谢谢……”一时间,又陷入思考,转眼又欢快的叫了出来:“……谢谢兄台。”

    义叔满意的点点头,很关心的把落在那年轻人衣襟上肉屑一一拾掇干净,看他专注关怀的神情,当真像个体贴入微的慈父一般。

    甘斐也发现洽儿倒对这年轻人并不反感,一双小眼不时的投在年轻人身上,既好奇,也觉得有些好玩,有义叔垂范在前,甘斐自然也不会落于其后,扯下几块最肥美的羊肉,放在洽儿碗里,看着她香喷喷的吃下去,又转头看了看吃的欢快的年轻人,怕他噎着,便要替他叫些水酒来,哪知道又被那义叔阻止:“多谢,主人不能喝酒,来碗羊汤就行。”

    甘斐自然由他,心里更加好奇起来,这一主一仆究竟是什么路数?忽然发现只是那年轻人在风卷残云般的据案大嚼,而那义叔却一直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没有吃过一口东西。

    “你如何不吃?”甘斐奇道。

    “不饿,多谢。”义叔淡淡的答道。

    又是一奇,难道这位义叔时时刻刻恪守着尊卑有别的礼仪?从不和主人一席共餐?

    既是在一席并案,甘斐少不得闲话寒暄一番,当然,很多心中的疑惑也是借这寒暄之词正好问上一问。

    “二位这是打哪儿来呀?”甘斐的语气极为轻描淡写。

    “关中,去南方投亲。”自然还是义叔回答,说的也是言简意赅,主仆间对话时就是用的关中方言,这般回答自然滴水不漏,至于来自关中哪儿,又往南方哪里去,却又语焉不详了。

    甘斐不以为忤:“小少爷贵姓那?”

    年轻人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又或者是美食已经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所以还是义叔抢上回道:“家主是氐人姓氏,便说了足下也不知。”

    连问两句,却换来两句什么都说了可也等于什么都没说的回答,这位义叔的防人之心还真不是一般的重,甘斐也没兴趣问了,管你们是谁呢,吃完这顿,天各一方,谁他娘也不认识谁了,于是便转过头,一边继续吃肉,一边随意的望向边侧的街巷。

    看这情形,虽是中原战事连连,可行商布贾的行情倒是兴旺得很,不然这洽布堪也不会这么热闹,只是这里虽然热闹,却并不整洁,南来北往的客商太多,当真是川流不息,黄土覆盖的街道上满是人群踩踏出来的足印,自然也少不了牲畜和车马留下的印记,时不时的便能见到一堆堆牛羊马粪堆积路边,行人熟视无睹,也没人去管。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魁伟身形正大踏步路过,他吸引甘斐注意的原因是由于在这黑色斗篷的魁伟身形身后还跟着几个衣着华丽的人,看这几人的装束,也应当是家道殷实的富商。

    富商们口里正一迭声的喊着:“壮士,壮士,便停一停,一月十金嫌少?十五金中不中?好商量,好商量。”

    那魁伟身形受缠不过,转过身:“说过几次了,我不求财,只是途经贵地,我还有自己的事呢,那什么护城将军的差事还请另寻高明。”

    魁伟身形这一转身,甘斐便看清了他的形貌,颌下微留髭须,重颐阔面,气度不凡,总也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体格更是魁伟雄壮,倒是赳赳猛士的气概。

    那魁伟大汉说了几句,连连摆手,几个富商却已经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劝解起来,甘斐听了半晌,好像是要那大汉出任什么护城将军的事情,想起来那日在城口曾听店伙说过这里要组织义兵,自行保护城镇的事情来,看这番情形,莫不是他们看中了这个大汉来当义兵的统领?

    大汉无奈的声音传了过来,依稀可以听到:“会武艺的又不只我一个,诸公还是找别人罢!”,甘斐觉得有趣,便又多看了那大汉几眼,心内寻思,能让那些个富户们如此不舍,这大汉莫不是武艺极为了得?只不知江湖上有没有此人的名头?

    正寻思间,那大汉眼尖,却看到了甘斐,举手一指,对那几个富商道:“你看,那厢不是还有个壮士,看他那把大刀,必是神勇之人,你们寻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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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远路相随

    好端端的怎么说到了自己头上?甘斐一缩脑袋,别看自己大刀长弓挺豪武的样子,自家的事体自家清楚,就现在自己这全无力道的身体,恐怕来个稍微壮实点的汉子自己就不是对手,和昔时悍不可当的斩魔士之力反差未免太大,甘斐心里明白,也着实难过,但现在可不是充好汉的时候,且不说自己急着去大司马军中寻那莫羽媚,就算他动了侠义性情,愿意留下相助,这虚胖无力的身子何堪其任?却不是反坑害了这一镇老小?所以甘斐下意识的便是转过头,回避一旁。

    好在那几个富商只是远远相看了甘斐一下,很快又缠上了那大汉,好说歹说的要那大汉留下。那大汉一脸无奈,连连摆手,只是不允。

    甘斐心里直犯嘀咕,人家既然不愿意留,这几个富户只缠夹不清又为了哪般?强扭的瓜也不甜那,只能说也许那大汉的武艺令他们惊为天人,在这聚义兵戍卫城镇的紧要时分,他们深恐失之交臂,故而才这样紧追不舍。

    耳中听得交谈声越去越远,想是那大汉一边谢绝,一边离开之故,那几个富商唠唠叨叨的还不干休,甘斐觉得有趣,嘴角不自禁的便带了些笑意,忽而觉得衣襟被拽了拽,甘斐看时,却是洽儿在一旁拉了拉自己,而后微微抽搐的嘴向对面努了努。

    甘斐这才又注意到对面的年轻人,看他已经站起身,面前一盆烤肉吃的干干净净,正打着很响的饱嗝,满嘴满手的油腻,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也不言谢,也不道别,自顾自的就待转身离开。

    义叔抢上一步,很细心的抹去那年轻人嘴边的油渍,又替他擦了擦手,到最后,才像刚想起来一样,转头对甘斐躬了一躬:“多谢足下,一饭之惠,定当后报。”

    这是义叔第三次说出同样的话了,甘斐有些哭笑不得,礼貌的点点头:“不必客气,小少爷吃的欢喜便好。”看着那年轻人昂首挺胸的迈开步子,而义叔则双手笔直的垂下,亦步亦趋的紧紧跟随,他们离开的方向正是朝南,看来义叔说的也没错,他们确实是往南方去的。

    这一对主仆来的蹊跷,走的古怪,行事大不依人情常理,倒是颇有些异样之处,尤其这做主人的是个心智不全的,偏那做仆人的身怀绝技,又忠心耿耿,甘斐着实猜想不透,看看那年轻人吃的也不多,不过一盆烤肉,一碗羊汤,食量倒是不大,换言之,就算是这样的一餐,那义叔却也付不起钱去,更可见他们拮据困窘到怎样的田地。

    好在不会有人再那样紧盯着自己吃喝了,甘斐觉得自己的食欲又旺盛起来,也不再想那对主仆的来历,打叠肚肠,抖擞精神,响亮的对那胖大婶招呼:“再来两份肉,四角酒,肉要肥的,肥的香!”

    衣襟又被拽了拽,还是洽儿拉了拉自己,甘斐觉得诧异,转眼看去时,就发现刚才几个纠缠那大汉的富商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齐齐看着自己。

    不好,这是要拉爷入伙,他们留不住那汉子,现在病急乱投医,要寻其他人代替了,甘斐心念一转,早就想好托词,当下清了清嗓子,可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却发现那几个富商同时摇了摇头,唉声叹气的一脸失望之色,掉头离开。

    “唉,不是会家子,肚子比我还大……”

    “看他下盘虚软,多是负刀引弓吓吓人的,我还道是怎样了得的英雄好汉呢……”

    “再无武艺高强的人加入,我们这义兵却怎生护卫城梁?此镇危矣,此镇危矣……”

    几个富商沮丧的声音大体清晰的传入甘斐耳里,甘斐愣了半晌,很快明白过来,这几个富商眼光倒毒,立时发现自己是个虚架子,顿失了对自己的笼络之心,而且并不在乎他们的交谈被甘斐听到,说白了,根本没把甘斐放在眼里。

    甘斐心里大怒,可人家只看了看自己,什么都没说就转身离去,自己也无从发作,一时间所有愤懑自苦之意尽化作脱口而出的四个脏字:“娘妈皮的。”话一出口,甘斐自己也怔了怔,这不是那臊狗子的口头禅么?我怎么倒骂将出来了?不过这话喊的当真解气,全是发泄出气的好字眼,怪道无食那臊狗子从不离口呢,甘斐定定神,接着骂道:“娘妈皮的,什么阿猫阿狗的就来看爷吃喝,还他娘的让不让人吃了!”这是把先前的主仆和后来这几个富商都概括在内了,也是甘斐借题发作消消心内的郁闷,倒不是真对此生气。

    甘斐的骂声对于那几个离开的富商,自是充耳不闻;却把新奉上酒肉的胖大婶吓了一跳,看了甘斐好一会儿,不知他为什么发火,甘斐胡乱骂了几句,心里渐渐好受了些,便不好意思的冲那胖大婶笑了笑:“不是说你,不妨事。”同时还轻轻拍了拍同样有些愕然的洽儿,让她安心的吃着。

    总算再没有别人来打扰了,甘斐放怀吃喝,从午间一直坐到晚上,酒樽空了又满,满了又空,面前已吃尽烤肉的陶盆足有七八只,以至于后来甘斐想要弯一弯腰都难,肚子被塞的满满的,略一呼吸就是浓浓的膻腥之气,快要满溢出来的油水就在喉咙口晃荡,甘斐已然醺然酩酊,这一顿把这许多时日未沾的荤腥全补回来了,舒坦!甘斐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酒力催发之下,他先是满意的哈哈大笑,喷着酒气,往胖大婶那里丢过去几锞金子,胖大婶接过来看了看成色,顿时眉开眼笑,还嚷嚷道:“客人,有多有多,找你钱。”甘斐却已经东倒西歪的走远了,洽儿小心翼翼的拖着甘斐的衣角,片刻不离他左右。

    想当年,爷也是响当当一条好汉,那千年树妖算个鸟!那月灵女鬼算个鸟!就算是那绝浪老怪,又他娘算个鸟!爷就从没怵过,哪像现在,走个路都喘个不停,便连站久了都会腰酸腿软,这……这他娘的爷还是不是个男人!几个富商失望不屑的眼神和讥嘲的话语此刻像是刀子一样深深刮在甘斐心上,甘斐悲从中来,原本嘻嘻哈哈的怪笑渐渐变成哭嚎,并且,在这许多日深深隐藏在心里的寂寥不甘在一瞬间尽数迸放,哭嚎声也越来越大了。

    洽镇的夜晚仍然行人若织,看到甘斐这般情状,只道是个醉汉酒后癫狂,大多远远的避了开去,甘斐醉的难辨路径,好容易走到个僻静所在,这里没有灯火之光,也没有人经过,只是几垛茅草堆和一片低矮的破墙,甘斐一个趔趄,咕咚一声跌倒在地,爬了几步,头枕在矮墙边沿,哭嚎声一止,并且又很快响起了如雷的鼾声。洽儿老老实实的抱着双膝坐在甘斐边上,一动不动的望着东北方向繁星密布的夜空。

    忽然,洽儿小小的眼睛惊诧的张大,嘴角不自禁的抽搐了几下,身体也紧张的直起,她看到一个长着翅膀的身影从夜空中滑翔而下,洽儿很快就看清了那身影的面孔,煞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长长的利齿从唇边支出,刺眼异常。

    洽儿喊不出声音,可极度的震骇却令她急忙开始推身边醉得不省人事的甘斐,甘斐的鼻鼾抑扬顿挫,毫无所觉。洽儿又惊又怕,已经站了起来。

    那个长着翅膀的尖牙轻飘飘的落了地,竟然还对洽儿笑了一笑,又伸起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洽儿不要发出声音,不过再做了这个手势之后,那尖牙却又挠了挠脑袋,自言自语道:“对哦,你本来就不能说话的,我怎么忘了呢?”

    尖牙的翅膀收入背后,现在看起来只是个脸色苍白的瘦弱少年,而且现在再叫他尖牙也不合适了,因为那长长的利齿也不知什么时候全缩进了嘴里,洽儿看了他半晌,觉得他似乎也没什么恶意,脸色也渐渐平静下来。

    瘦弱少年对洽儿点了点头,然后目光就转到了醉卧墙边的甘斐身上,眼神既有些担忧也有些难过:“唉,这个胖老二呀,醉成了这样。睡这里可不行,我送你们回客栈,我知道你们住的客栈的路径。”

    都说酒醉不醒的人身体是死沉死沉的,可是那瘦弱少年却走过去随手一提,就毫不费力的把甘斐胖大的身子负在肩上,同时还伸出手要来搀洽儿。

    洽儿觉得这瘦弱少年很是和善,倒不在意他半空飞下的诡异情形,而是很放心的把手交到他的手里。

    “小姑娘,叫洽儿是吧。”瘦弱少年扛着甘斐,搀着洽儿,一边走一边说道:“我都知道呢,我一直在天上,看着他,也保护着他。”

    洽儿懂事的点点头,瘦弱少年还在自顾自的说道:“他呀,以前本事很大的,都是他保护我,可现在不行了,他受了很重的伤,什么本事也使不出来了,所以他心里不痛快。也正因为他现在什么本事也使不出来,他根本没有察觉到,你身上有着和他相同的灵气……和他有本事的那时候相同的灵气。”

    瘦弱少年看了眼洽儿,洽儿一脸茫然,她其实已经十二岁了,虽然口不能言,但是对许多事情自有心智明晰的判知,可是她却听不明白瘦弱少年这句话。

    瘦弱少年笑了笑:“你和他的情形很相似,他也是小时候被家尊在死人堆里发现的,而你……”洽儿眼中掠过一丝黯然悲伤,瘦弱少年连忙改口:“……对不住,不该说那些伤心事的,我的意思是,正因为你们这样相似的经历,你们的身上都具有那种可通幽冥异界的灵气,也许你的存在可以使他能够重新找回过去的本事,只不过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他心里,他只觉得做了一件救死扶伤的善举吧。”

    洽儿眨了眨眼,她还是听不明白,瘦弱少年倒没有详加解释,笑着说道:“你会明白的。”

    一路走下来,瘦弱少年很快把他们送到了原先居住的客栈,店家倒没有注意这个生面孔的瘦弱少年,而瘦弱少年也在把甘斐放在榻上之后退出了房门,在洽儿好奇的注视下,瘦弱少年俯下身子看着她的眼睛,并且还伸手往天上指了指:“我叫颜皓子,我会一直在天上跟着你们,保护你们,今天我出现这事一定不要告诉他,不然,他会赶我走的,明白了吗?”

    洽儿点了点头,这个自称颜皓子的瘦弱少年一定和甘斐有着极深的渊源,这点洽儿可以感觉出来,而且这颜皓子完全是出于好意,所以洽儿当然表示同意。

    “哈哈,你真懂事。好啦,我就先飞回去了。”颜皓子摸了摸洽儿的小脑袋,一双翅膀开始缓缓从背后伸出,“可以的话,你应该在他面前展现一下你的灵力……哦,没关系,你明天自然会表现出来的。”最后半句话,颜皓子像是在自言自语,翅膀扑愣愣的拍动起来,很快就没了踪影。

    ※※※

    甘斐在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还有些头疼,看来阿善家卖的鲜卑烈酒的后劲当真不小,他的记忆只停留在最后向那胖大婶结账的时分,至于自己是怎么带着洽儿回到客栈的,这可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大概就是酒醉之下残留的意识带自己回到了客栈吧,甘斐这样想着,也没有深究。昨天这顿烤肉吃的过瘾,到现在还有烤肉的气息随着打嗝一齐喷出喉头,口腹之欲已经满足,那就应该按照原定计划在今日速速上路了。

    甘斐很快就付清了店钱,结束了行囊包裹,骑上了休养了几日已经大有精神的瘦马,洽儿则坐在他身前,不过甘斐并没有立刻离城而去,而是骑马带着洽儿又在镇里转了大半圈,买了不少干粮净水,还再次到了阿善家的烤肉店,又买了十来斤烤肉准备在路上吃,等一切准备停当,甘斐才从洽布堪镇的西北方向踱出了城,这时候,已经是将近中午的时分了。

    既然带着洽儿,就不合适再走山间险道,甘斐选择的是西北方向的大路,这里路势平坦,一路上还有很多同道的客商旅人,是既安全也是能够最快赶到洛阳的捷径。

    奇怪的是,就在甘斐催马欲行之际,洽儿却拽了拽甘斐的衣襟,将手指指向了东北方向,这是她这几日时常远眺静望的方向,只不过甘斐一直没有当回事。

    什么意思?要我走那里?不是绕远道么?甘斐不以为意,口中笑道:“从这条路更近,洽儿。”募的衣襟一紧,却是洽儿用力拽住了他,看向他的眼神也更加坚决,手指一动不动的指向东北方。

    一瞬间,一股异样的感觉掠过了甘斐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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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雾林巨蟒

    为什么洽儿一定要我从东北方向走?看她这般坚决的神情,难道可以预知,在那里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将会发生?甘斐回想起这几日洽儿怔怔出神的时候,似乎都是望着那个方向,心里觉得非常蹊跷,仔细端详了洽儿一番,洽儿迎着甘斐的目光,由于心情的激动,小嘴抽搐得更剧烈了。

    异样的感觉正在于此,难道洽儿蕴含着什么自己所不知的玄异之能?如果是过去的那个斩魔士,甘斐无疑可以精准的察觉出她是否具有这样的灵力,然而现在,他只是个凡人,一个谙熟伏魔道知晓世间妖魔出没真相的凡人,对于洽儿,他只能有心无力的多看上一会儿,全然无法察知。甘斐最终下了决定,就依她,往东北方向过去,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反正也就是多绕上几天的远路而已。

    可若真有些怪异之事出现在这个方向的话,那就证明,洽儿确实是具有玄异灵力的资质,那就把她交回乾家,看看能否通过测灵之试的考验,哼哼,我就算成了废人,好歹也授出个有本领的徒弟来,却也不枉了。想到这里,甘斐心里一热,哈哈笑道:“成,就听你的,看看那厢究竟有甚!”腿下一夹马肚子,瘦马偏过头来,径往东北方向奔去。

    瘦马飞驰良久,一个瘦削的身形才从高空远远的飞行跟上,背后生出的两只翅膀扑扑的扇着风,颜皓子从云层中先看了看甘斐两人一骑奔走的方向,然后才远眺望去。

    在数十里开外的深山之中,隐隐可以看到几缕黑气漂浮而出,这是血灵道妖魔出没的痕迹。

    “小洽儿是带着他径去寻妖魔了?难道这就是她从死尸堆里养成的灵力?”颜皓子自言自语道,他可以看出洽儿的玄异之气,却也捉摸不透她坚持让甘斐向东北而去的目的是什么,显然远方确实有吃人的妖魔存在,但是让这个时候的甘斐前去,那分明就是给那妖魔送上一块肥美的鲜肉,不是让甘斐枉自丢了性命么?

    从龙虎山下来,颜皓子就一直一声不响的远远飞在半空中相随甘斐的奔走,从建康府一直到涉足中原之境的旅程,颜皓子很好的掩藏住了自己,唯一一次例外,是在建康府祀陵尉的上空,貌似那个很会说话的马屁精曾似有意似无意的抬头看向了自己这里,颜皓子可以感受到他甚至还对自己笑了一下,不过他却没有在甘斐面前点破。当然,仲林波和时寔是知道自己一路跟着的,不排除他们对那马屁精说过什么。

    好在甘斐很快离开了祀陵尉,而正是由于知道颜皓子的与路相随,仲林波和时寔最终没有紧追甘斐而去,既然甘斐心里不痛快,还故意避开了众人,他们自然也不能强人所难,或许让颜皓子暗中保护的方法是最合适的。

    甘斐只在深山险林中穿行,事实上绝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太平,妖魔鬼怪自然是没有遇上,可狼虫虎豹却为数不少,若不是几次颜皓子的暗施援手,先杀死了欲待捕食的猛兽,恐怕甘斐早就做了虎狼肚里的食了。

    现在也不能出岔子,这次不是猛兽而是有神通会法术的妖魔,在他们相遇之前,不如自己先去清个场吧,会会那妖魔,颜皓子心里嘀咕:“胖老二呀,就让我继续维持你脆弱的自尊吧,唉,你也是,这么想不开,可不像你那时节大大咧咧,万事不愁的性子!”

    久在乾家,颜皓子对付普通的血灵道妖魔还是不在话下的,打定了主意,就没有丝毫迟疑,陡的一个加速,身形化作一道形体虚渺的青光,很快就越过了犹然奔驰在途的胖汉瘦马。

    ※※※

    夜幕笼罩的山坳下,青砖黑瓦勾连起一片极大的庄院,女人们如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从院中传了出来,伴随着笑声还有叮叮咚咚的丝竹之音,如果仔细辨别一番,那么也可以听出,在这两种声音中还夹杂着男人粗重的喘息。

    一个佝偻着身形的男人分开两腿,用一种很古怪的姿势盘坐在庄院远方的山石上,说古怪,那是因为两腿分开的角度实在太过夸张,大腿几乎是笔直的向身体两侧翻开,膝盖以下却紧紧的贴在大腿下,而那男人的肚子圆圆的鼓了出来,体态极为肥胖,但就维持着这个坐姿,却毫无疲累之感,他的眉眼倒挂,鼻梁塌陷,一头烂糟糟的乱发垂耷至耳下,实是丑陋之极,而这个丑胖男人则时不时望向庭院,然后咧开嘴笑着,露出了焦黄的牙齿,突的一条鲜红的长舌从他口中飞出,卷着飞过的蚊虫送入嘴中,一阵咀嚼吞咽,丑胖男人还意犹未尽的咂巴咂巴嘴。

    忽然间,庄院似乎被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遮蔽,女人的笑声和丝竹之音戛然而止。不过静谧了片刻,猛的一个凄厉哀嚎的男人声音传了出来,在夜幕中更觉得刺耳异常。

    丑胖男人呵呵的笑了出来,自言自语的咕哝着:“这些蠢男人,还真以为是飞来艳福吗?”身体转了转,直对着庭院的出口之处。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渐渐看到一个半裸着身子的精瘦男子没命价的从庭院内飞奔出来,嘴里发着因惊骇到极点而脱口而出的哼哼声,一脸煞白,身上还在微微发抖。

    “跑不了的,这只是盈萱小姐对你的玩弄而已。”丑胖男人小声的嘀咕了一句,呵呵的憨笑起来,喉结滚动了一下,长长的舌头又从他的口中伸了出来。

    没等丑胖男人的长舌挨近那奔逃的男子,那男子的身形却忽然僵住,紧接着那男子的身后露出了一张黛眉杏目的艳美脸庞,雪白的肌肤晃得耀眼,而那艳美的脸庞也在吃吃的笑着,一边笑一边还往那男子的脸上吹气。

    在看到艳美的女人之后,丑胖男人的眼睛亮了亮,不过很快,他的长舌倏的缩了回去,并且他也很恭敬的低下了头。

    “宝贝心肝儿,前面不是说愿意让我一口一口的吃了你的吗?怎么真到这时候,你却跑了?你们这些臭男人呀,就会哄着要骗人家身子,说话从来不算话。”

    艳美的女人说着调笑的话语,探出香舌在那个男子的脸上轻轻舔舐,本该是香艳异常的场景,那男子却已经面如土色,身体剧烈的颤抖。

    “人家不答应哦,说好的一口一口吃的嘛,不会很疼的,宝贝心肝儿。”艳美女人甜腻腻的声音几乎酥到了骨子里,好像在与情郎耳鬓相磨的喃喃私语,猛的朱唇贝齿一张,狠狠的从那男子的脖子上咬下一块肉来。

    男子惊叫一声,顿时昏死过去,脖子上被咬过的地方突突的冒着血水,艳美女人嚼得几口,鲜血从嘴边滑落,看起来更是触目惊心。

    “噗!”艳美女子忽然吐出了口中的肉块,抹了抹嘴角的血迹,摇了摇头:“臭肉,不好吃,难为我还勾搭了他半天。”

    艳美女子的整个身形都站在了庭院的门口,体态修长窈窕,薄薄的衣裙有些凌乱,依稀可见衣裙下玲珑毕现的身姿。

    “老蛤蟆,你的了!老规矩,留下他头来,制好了放在群英阁。”艳美女人抛下一句,也不整衣裙,就这样转过身,风情万种的又迈步向院中走去。远远的还在向里厢招呼:“布奴莎妹妹,完事了没?”

    丑胖男人对着那艳美女子的背影恭敬的一躬:“谢小姐。”等他抬起身来的时候,唇边焦黄的牙齿已经变得锋利,然后毫不迟疑的张开大口,只一下,就咬下了那昏死男子的头颅。

    鲜血喷洒,红的可怕,在一阵啮骨噬肉的恐怖声响中,缓缓的渗入庄院前的黄土之下。

    ※※※

    已经过了中夜,这片庄院早熄了灯火,一片静寂,只有那丑胖男人还在庄院门前忙碌着。他收拾起一地的骨骸和未啃尽的脏腑血肉,很仔细的塞进随身携带的布囊里,圆滚滚的腰间围着一圈人头,这是今晚所有蠢男人的首级,丑胖男人记的很清楚,一共是七个人,七个前往河北贩药草的客商,当然,他们自己说是客商,可丑胖男人却在他们的包裹里搜出了暗藏的兵刃以及一些像是军旅中印信一样的东西。不过管他们是什么人呢?除了完好的头颅之外,他们的躯体四肢也就剩下这些零落不全的部件了,而他们大部分的血肉都成了喂饱撷芬庄女妖们的食粮。

    活该!难道他们真的以为在这个深山老林之处,会有一些美若天仙的女子宾至如归的招待他们这些陌生的男人,并且还热情似火的投怀送抱吗?**蒙蔽了他们的心智,说他们是蠢男人真的一点不错。

    丑胖男人拾掇干净,伸手一抹,一道暗绿色的气流在院前的土地上蕴结良久,直到气流散开,丑胖男人又借着中夜皎洁的月光趋身仔细看了一番,还用鼻子嗅了好一会儿,确定没有血腥味留下之后,他才佝偻着矮胖的身体,一步一步的向庄院后的黑暗中走去。

    黑暗之后是一层浓浓的雾霾,穿过雾霾,便见到在一片林木包围之中的一幢竹楼,幽幽静静的伫立当前,透着一股阴森的意味,丑胖男人却轻车熟路的径自走向竹楼,嘎吱一声推开竹楼的小门。

    总有小半个时辰之后,丑胖男人才从竹楼里又走了出来,原先腰间的那一圈人头和腰间携带的那装着碎骨残骸的布囊都已不见,不过这没有让他的身形看起来有什么大的变化,还是矮矮胖胖的佝偻成一团。

    “也吃饱了。”丑胖男人摸了摸滚圆的肚子,比起炼化横骨前爱吃的那些蚊虫蚁蚋来,人肉其实并不很对他的胃口,这或许本相的习性使然。但是只吃蚊虫又很难吃的饱,毕竟现在自己化成人身后的体形更大,况且蚊虫到了冬天就没了,自己却不必像过去那样靠地底憩眠来渡过整个寒冬,这可是很苦恼的事。

    丑胖男人正在乱七八糟的寻思,心头忽然掠过一丝危险的预兆,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突的一个纵跃,肥胖的身材却迅疾无伦的瞬时间趴在了地上,同时昂起乱发蓬蓬的头,眼中射出暗绿色的光芒,两腮飞快的鼓胀起来,直视着前方的榉树。

    这一看之下,丑胖男人顿时有些头皮发麻,即便雾霾深隐,夜幕昏暗,但他也能清晰的看到一条巨大黑蟒缠在榉树树干之上,像是平地里升起了一团乌云,而那巨蟒身上的鳞片更是闪耀着森森的晶光。

    丑胖男人可以感觉到那条巨蟒同样看着自己,分叉的舌信不停的探出,咝咝作响。

    “却是哪里来的长虫?”丑胖男人的同类一族在天性里就有着对蛇的恐惧,可这个丑胖男人却是个例外,在他成精化人之前,他就曾经吞吃过不下十条毒蛇,只是从来没有对付过这般巨大的蟒蛇。

    丑胖男人顾不上去考虑过多,还是最快的消灭对方才是上策,他紧盯着那条巨蟒,鼓胀浑圆的两腮忽的一松,两道浆白的毒液随即喷出。

    毒液疾如闪电,眼看那条巨蟒避无可避,丑胖男人呵呵的憨笑起来,他对自己的术法有绝对的信心,每个成精的妖人,甚至也包括那撷芬庄对自己呼来喝去的美艳女妖们,他们从来不清楚他自己有多强的实力。而事实上,自己也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表现过,在他们眼中,自己只是个化成人形,却没什么本事,只能做些琐碎杂务的低等妖灵,没办法,谁让自己化身的人形太丑呢?以貌取人,一向是浅薄的人类一再犯下的错误,那些汲取了人类灵知的妖灵们似乎也同样浅薄。

    当然,丑胖男人并不在乎,他有自己的行事准则,而在眼下,在这个来历诡异突然现身的巨蟒面前,他无需保留实力,这两道浆白的毒液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却蕴有媲美阒水远古圣灵血睛棘蟾的毒性,即便是强如神尊这样的高手也未必经受得住,丑胖男人不想太费事,要用最快的速度消灭眼前这条巨大黑蟒。

    一阵黑烟瞬间裹住了巨蟒的身形,紧接着飞快的偏向了一边,毒液堪堪将至之时却也像自有灵知般打了一转,不依不饶的紧随着那道黑烟而去。

    毒液运行的太过巧妙,巨蟒化成的黑烟在紧急关头却反向直冲丑胖男人而来,这是唯一的破解方法了,看着毒液追随转向反攻向那丑胖男人,却如何抵挡。

    丑胖男人却像早就预料到一般,霍然张开大嘴,迎向了那团黑烟,这就是他的后招,既然巨蟒不是寻常之物,毒液一时未中,那就故意诱使他冲向自己的口中,丑胖男人有些得意,虽然有点大,但能吞下这条巨蟒也算不错,自己腹中的强酸转眼就会把它销蚀一尽。

    黑烟似乎也看出了丑胖男人的盘算,在距离丑胖男人的巨口不过寸许的地方,倏的往地下一隐,紧随而至的两道毒液收势不住,直喷到了丑胖男人身上,不过却没有丝毫影响,嗤嗤一阵轻烟飘过,丑胖男人依旧气定神闲的注视着那道黑烟的走向。

    黑烟里传出一个声音:“且慢!果然是好身手,佩服。”

    丑胖男人心中一动,果然也是个修炼成精的圣灵,并没有再追击下去,而是看着那团黑烟在离自己数十步外消去,渐渐现出一个瘦长的身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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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异灵

    这是个身形瘦长的男人,短眉毛小眼睛,面色即便在浓雾蕴蒸之中犹然显得异常煞白,没有髭须光溜溜的下巴使他整个人显得颇为年轻,头上戴着一块玄黑色的头巾,倒和他一身的黑衣颇为相衬。

    这个瘦长的男人正对着丑胖男人微笑,好像对刚才与他的厮斗毫不介怀,甚至还向丑胖男人欠了欠身,口中道:“碧寒潭灵蟾真君?”

    丑胖男人还维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面无表情的看着瘦长男人:“你说的并不是我的名字,我是碧寒潭得道修法的没错,可我只是一只癞蛤蟆,不是你说的什么灵蟾真君。”

    瘦长的男人不以为忤的耸耸肩:“蟾蜍一直是蛇类的食物,而只有你,竟然在化身成精之前就杀掉了那么多蛇,完全违背了生灵弱肉强食的法则,所以,你是一个异类,而当你这样的异类修炼成精之后,就成为圣灵得道者中万中无一的异灵。你拥有着寻常妖灵无法企及的神力,你不应该像个卑贱的仆厮一样操持着下人的活计,你不觉得太委屈自己了吗?你应该拥有与你的实力相符合的地位。”

    “地位?我一向认为这是凡人心思里看重的东西,像你这样得道千年的圣灵也有这种可笑的念头?”丑胖男人不为所动,从刚才短暂的交手,他就能知道这个瘦长男人玄力深厚,至少行有余力的摆脱了自己毒液的第一次攻击,有这样修为的对手,起码拥有千年以上的道行。

    瘦长男人笑着摇了摇头:“不,地位永远不是可笑的东西,地位决定了强者支配弱者,而有地位区分的种群才会越来越强大,就像占据了这大好河山的凡人们,难道不是因为上古时地位更高的人带领,才击败了我们一族吗?”

    丑胖男人不置可否的眨了眨眼,眉头微微皱起:“说了那么多,你究竟是谁?”

    “哈哈,那我就不绕弯子了。”瘦长男人挺直身板,舌信快速的一闪,“虻山骐骥王驾下,卷松客,诚募天下异灵者,共襄虻山大业。”

    丑胖男人咕嘎的哼了一声,这是蛙类的习性使然,然后有些诧异的再次审视那瘦长男人:“原来是虻山四灵中的卷松厉蚺?失敬失敬。”说话虽然颇为客气,但丑胖男人的神色却加深了戒备之意。

    “那些骚娘们吃饱了人肉都在沉睡,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的对话被她们听见,怎么样?来我们这里,为骐骥吾王效力,吾王可以给你与虻山四灵等列的地位,并交给你一支为数千众的军队统管,却不远远强过你现在的处境?我观察过你有一阵了,真是奇怪,那些骚娘们明明不如你,却还对你这样的颐指气使,真把你当下人了,你难道一点也不生气?”卷松客显得很是为那丑胖男人抱不平。

    丑胖男人看起来有些不舒服的皱了皱眉,没有直接接上卷松客的话,而是反问:“你是虻山的,我是阒水的,我们不是一族,你却好像注意我很久的样子,按照我们两族的惯例,我或许应该杀了你的,你却怎么一点也不担心?”

    卷松客凝视丑胖男人片刻,眼中暗光一闪,才又嘿嘿的笑了起来:“你是个异灵不假,拥有着强大的法力也不假,但你别忘了,我同样也是万千圣灵中的佼佼者,如果随随便便就会被异灵杀掉的话,骐骥吾王又怎么会把如此重任交到我的手上呢?所以,还是收起你的威胁,你也清楚,刚才我没有尽全力。”

    丑胖男人咕嘎了一声,没有说话,他承认卷松客说的对,当真殊死相博的话,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而我是为了你好才来的,你又为什么要杀我呢?以你的心境,我不认为你是那种执着于两族相争的蠢夫。况且,你加入我们,我们也没打算让你转过头来对付阒水,我们一族真正的敌人是占据这花花世界的污贱凡人。”

    卷松客的鼓动似乎没有对那丑胖男人起多大作用,丑胖男人趴在地上,静静的看着卷松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应该给他些思考的时间,卷松客可不会被这丑胖男人看似蠢笨的外表所欺骗,异灵者的灵思心智绝非寻常,对方一定是在心中权衡此事的利弊多寡。

    于是卷松客负起两手,一边神态轻松的踱步,一边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不时扫视着丑胖男人,略走了几步,却靠近了那幢幽静的竹楼。

    “哦,这就叫什么群英阁是吧?”卷松客向竹楼里探了探,语气像是在闲话家常,不等那丑胖男人应声,却又讥诮的笑道:“把吃掉的那些男人的脑袋制成蜡干的饰物,这是为了什么?闲暇的时候慢慢观赏?还是哪天饿极了当储粮吃了?真是古怪的嗜好,就我所知,有一个人间的君王也有这样的嗜好,只不过他都是用女人的头颅……”

    黑影一闪,卷松客只觉得身边风声一紧,立刻倒纵开去,不过一转眼间,他就站在了十数步开外,再看那丑胖男人已经挡在竹楼的门前,冷冷的说道:“这是小姐的禁地,外人不得与入!”

    卷松客没想到自己这随意的举动竟引起丑胖男人那么大反应,不禁颇为奇怪,嘴上则笑着赔礼:“对不住,对不住,没想到你那么忠于那骚娘们……”忽然发现,自己说起骚娘们的时候,丑胖男人的眉头便是微微皱起,看起来甚是反感,卷松客话说到一半便即止住,脑中电光火石般升起一个念头。

    哈!难怪这老蛤蟆这般厉害却心甘情愿的为那小女妖卖命,莫非是这个原因?若真是这个原因,那倒好办了。卷松客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他盯着丑胖男人倒挂的双眼,有些突兀的小声问道:“你……喜欢她?”

    丑胖男人浑圆矮胖的身体震了一震,脸色在瞬息间似乎变了变,而说话的时候明显带着克制的语调:“喜欢……什么?”

    然而这一系列的表情更令卷松客肯定了他的想法,当下笑的愈发欢畅:“喜欢什么?当然是那个骚……哦,那位你的小姐啊,撷芬庄的女主人,是叫盈萱小姐吧。真是令人惊奇啊,都说妖若是有了人类的那种情感,那妖也就成了仙,偏偏是你这样的异灵,却生出了人类的情感,你爱上了那个……那个你一直恭敬的称为小姐的女妖。请原谅我现在才想到这一点,你知道,我对这种情感一向有些不大明白的。”卷松客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丑胖男人低下头,喉底一阵咕咕的低鸣,依稀听见他吐字不清的言语传来:“没有的事……”

    “对啊对啊,这下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你拥有这样的实力,却对那盈萱如此的俯首帖耳,还心甘情愿的吃她们留给你的残羹冷炙,却从没有什么不满之意。你爱上了她,她对你说的任何话对你来说都是御旨纶音,不可违抗是不是?嗯,真是一种奇妙的情感,真希望哪天我能有这样的感觉。不过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个撷芬庄的盈萱小姐在阒水之境的边缘诱引着过往的男人,采补元阳,再用他们的血肉做自己的食物。可你在看到她和那些男人亲热的时候,你却是怎么忍下来的?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丑胖男人脸上掠过一丝愠色,卷松客的话当真是说到了他心里去,可他不想自己的这种情绪被卷松客把握,所以他强忍着被撩拨而起的一丝愤怼,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道:“这是小姐的修炼之道,与你无关。”

    “所以你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卷松客决定在火上再添一把柴,“看着她被那些愚蠢污浊的男人抚摸着她粉嫩的肌肤?亲吻她的樱唇?或者压她在身下,把那肮脏的种子注入她的身体里?”

    “那是修炼!所有这样的男人最终都被小姐吃了!……我也把他们都嚼碎了……”丑胖男人的语气有些激动。

    卷松客很满意,这正是他需要的反应,他接下来的声音显得充满诱惑:“难道你不想她美丽的身体只属于你一个?每天晚上只有你才能享受她的辗转承欢?再也没有别的臭男人能碰到她?而她则再也离不开你,她的生命只为你而活?如同你爱她一样,也让她全心全意的爱着你?”

    说这番话的时候,卷松客也加入了一点虻山的**之术,对于思绪翻滚,心里一时有些虚弱的丑胖男人来说却很奏效,丑胖男人此刻似乎完全放下了警惕戒备的心态,而是茫然的摸了摸自己丑陋的脸,喃喃的说道:“不……不可能,我……我太丑了,她看我不上的。”

    “和你的相貌没有关系,相信我,世上没有女人会喜欢一个对她只知道俯首帖耳,乖乖听话的男人的,你要在她面前表现出你真正的实力来,女人都喜欢被强者征服,而我们为了你,一样可以将她吸纳为虻山一族,让她成为你形影不离的副手,你们两个,将是虻山骐骥王的股肱之臣。”

    丑胖男人的表情明显是被打动了,口中不停重复着:“我们两个……股肱之臣,我和她……一起……股肱之臣……”

    “所以从现在起,你要记住,你再也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老蛤蟆,你是灵蟾真君,碧寒潭得道千年的异灵---灵蟾真君。”卷松客的舌信再次快速的一闪。

    “灵蟾真君……很久很久没有用这名字了。”丑胖男人喃喃自语,却不自禁的挺直了佝偻的身形。

    即便是这样丑陋的男人,在涌起自信之后却也好像涌起了别样的神采,卷松客觉得自己已经大功告成了,他最后叮嘱道:“欢迎你的加入,虻山异灵军灵蟾真君,为了你,为了你和她,我会安排一次让你大显身手的机会,显示你的力量就是,但别用那致命的毒浆,这是一次伪战,在危急的关头,你把那位盈萱小姐救下来,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就行。”

    丑胖男人追问:“大概要多久?”

    “十天之内。”卷松客笑道,“我总得回虻山再喊些帮手来,不然怎么给这个有几十个阒水女妖的撷芬庄带来危迫?”

    自从新王即位,整个虻山都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对征伐天下的准备,千里骐骥王的一项重要的新政举措,就是在虻山天军之外,再成立一支由异灵者组成的军旅,这支军旅将是千里骐骥王的御林近卫,也将是对整个战局有扭转乾坤之效的神兵利器。而卷松客便承担着找寻天下异灵的使命,根据茹丹夫人手下众多潜入世间刺探讯息的小妖的回报,卷松客一个一个的将那些异灵网罗于虻山麾下。

    撷芬庄,则是阒水建立在两地妖境交界处的前哨站,随时注意着虻山之境的动向,虻山对这撷芬庄早有并灭之心,但是撷芬庄寻常一向隐迹于深山之中,等闲难见,只有庄中的女妖要吃人修炼的时候,撷芬庄才会现形,诱引过往的男子进入庄中,女妖色诱之下,采阳补阴,最后将入庄男子撕食才罢。

    此番卷松客奉命远巡,却意外发现了撷芬庄的踪迹,更是发现内中还有个异灵存在,便起了一箭双雕之心,既要收伏那异灵灵蟾真君,也趁机将撷芬庄一鼓拿下,若是那灵蟾真君愿为内应则更加完美,没想到那撷芬庄的女妖好生机警,当发现虻山妖众在撷芬庄附近频繁出没后,竟很快将整个撷芬庄转移了位置,以至于卷松客计划落空,一时一筹莫展。

    好在今日撷芬庄又开始了老勾当,吃人时传出的血腥味将卷松客吸引了来,就在这夜深人静之际,卷松客终于如愿,游说了灵蟾真君,眼看这覆灭撷芬庄的大好机会就在执掌之间。

    卷松客还是很慎重的,毕竟是阒水之妖的重地,即便这灵蟾真君愿为内应,但要一举覆灭撷芬庄也未必便有十足把握,所以他需要回虻山搬援兵前来,他也知道,一到白天那些吃饱人肉的女妖醒来后,整个山庄又将化为虚影,没于山中,好在此间方位已经记熟,灵蟾真君又有求于己,不怕这撷芬庄能飞上天去。

    当卷松客心满意足的化成黑烟飞走的时候,一个背后耷拉着翅膀的瘦削少年却刚好落了地,远远站在山脊一角,看向那片漆黑的庄院,诧异的挠了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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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旧识之妖

    颜皓子一直以为这处黑气妖力出没的地方多半是藏在深山中的一个妖魔的洞府,却没想到在近前一看,竟是这般旷大的一所庄院,当然,颜皓子也知道这必是妖魔盘踞的所在了,就在刚才,一股颇为凌厉的妖气才从这里飞速离开,若不是颜皓子慕枫得道,又在乾家修玄谷历炼多年,几乎还察觉不出来呢。

    空气中隐隐还有些血腥味传来,然而庄院之中现在又全无异样,至少是没有那种很浓厚的血灵道妖气,在漆黑夜幕下直望过去,这所没有半点灯火之光的庄院就好像寻常富户豪强的宅邸,全宅的人丁都在深夜中静静的宿眠。

    颜皓子还要去查证一下,至少得知道在这庄院里聚集了多少妖魔,法力如何,然后再决定是按原计划清个场,又或者用什么法子去通知懵然无知却正向这里赶来的甘斐,避之则吉。于是颜皓子的双翅轻轻扑动,身体灵巧的贴地一掠,片刻间就滑翔到了庄院门前。

    赤红色的庄院大门紧闭着,吞口兽头制成的门环在这时候看起来竟显得颇为阴森,而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正是从门前的黄土里传出,颜皓子俯下身子,看了地面半晌,却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不过也没办法,一则是月光黯淡,极难细辨,二则也是颜皓子自身习性所使然,他的本相,一向是耳朵比鼻子灵光,鼻子又比眼睛好使,就算颜皓子道术精深,可他的视力也只不过比常人强上两三倍而已。

    就在颜皓子决定悄悄的飞入庄院中,一探虚实的时候,他的耳中首先察觉到了异动,他立刻朝异动的方向一转身,双翅横向伸出,随时准备飞起,几乎是同时,他就看到一个矮胖丑陋的男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双眯虚虚的三角眼正盯着颜皓子。

    “蛤蟆精!”颜皓子一下子就看出这个丑胖男人的本相,他的身上有股血灵道的臭气,看来是吃过不少人,但却又不像普通的血灵道妖魔有种穷凶极恶的煞气,不过颜皓子倒没急着逃开,对方不过是血灵道的小妖罢了,以妖魔界的法则,化成人身却还保留着本相大部分特征的妖怪多半便是自身法力低微所致,而且这蛤蟆精也着实太丑了些,眉眼不正也就罢了,关键是这难看的体形,男人不怕胖,像我那胖老二那样的,肉乎乎的也透着精神,哪像这个家伙肥的让人恶心!所以颜皓子没把这丑胖的蛤蟆精放在眼里,既然对方现身,大不了一顿老拳把他揍翻,还可以从他口中知悉一些重要的讯息,颜皓子打着这个主意,甚至还对那丑胖男人嘻嘻笑了一笑,露出唇下长长的利齿。

    丑胖男人看了颜皓子好一会,乱发蓬松的圆脑袋才缓缓摇了摇:“你不是和他一路的,我还以为你跟他是一起来的呢。今晚的客人可真是多呀,足下到此,有何贵干?”

    丑胖男人一开始的话有些没头没脑,倒让颜皓子愣了一下,不过后面的话倒是听明白了,这胖蛤蟆样子丑,说话倒不难听,不仅用的是南国官话,听起来还挺礼貌文雅,想是个性情懦弱的妖怪,颜皓子笑嘻嘻的也用南国官话回道:“我是路过的,都是修行的,你懂的,还不是路过的时候发现这里有同道的味,这便下来看看嘛。对了,胖老兄,叨扰问一声,这是什么所在?”

    丑胖男人却还是摇了摇头:“你不是和他一路的,却也不是我们这一族的,又修行的慕枫道,来历蹊跷,不像是真正过路的圣灵。”

    嘿,这胖蛤蟆眼力还挺毒,颜皓子一向惫懒,前些日子和秽语无食又厮混得久了,现在装出的样子十足十就是个痞气十足的无赖,脸上荡漾着轻飘飘的贼笑,抄起手,抖着腿,带得背后一对蔫蔫的翅膀一上一下的晃悠,大喇喇对那丑胖男人说道:“这叫啥话那!大伙儿都是修行一道的,瞧胖老兄这意思,那是要闭门谢客啊。我一个刚得道没多久的,能怎么着你们?嘿嘿,就是问问,府上几位那?是何尊号那?不瞒你,我……我蝠翼大王道上的朋友可多……”

    丑胖男人也许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妖灵,看颜皓子咋咋呼呼的模样,倒一时有些被他唬住了,心里直寻思,这蝙蝠精究竟是什么来头?

    不管怎么说,这番吵嚷还是有好处的,颜皓子耳根一动,他已经听见庄院里有了轻微的响动,看来是惊动了庄里的妖魔了。

    一想到这里,颜皓子更来劲了,本来是想潜身暗查的,现在大可以用这个他们不知来头,却实实在在慕枫得道的修行之身来一次明探,好歹弄个虚实大概出来,管这里是虻山还是阒水所辖,自己好歹也跟乾家行走伏魔道这么久,天南海北的见识也不少,信口胡诌一番,保不准这里的妖魔孤陋寡闻,还会把自己待为上宾呢。就算真看破自己有什么不对,大不了脚底抹油,一飞冲天而去,谁他奶奶的拦得住爷?颜皓子索性大嚷起来:“你娘的知不知道圣灵间待客的礼节?便是……便是那个什么什么大王的,也对爷是倒屐相迎的咧!”那个什么什么大王就是颜皓子乱扯的名头,反正妖魔中自封的大王多如牛毛,由得这胖蛤蟆猜去。

    丑胖男人正想说话,忽的门声一响,丑胖男人顿时低下头,恭恭敬敬的冲颜皓子身后一躬身:“小姐,吵着你们了。”

    “哪里来的野蝙蝠?这般无礼,大半夜的只管聒噪!”一个女人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颜皓子心中得意,转身一望,便见到一个美艳的妇人正推门出来,身段玲珑,眉眼娇媚,髻鬓发丝略有些散乱,红扑扑的抹胸外罩了件纱衫,虽是裙服不整却也另透着风流模样,她一边说话一边不自禁的打着呵欠,显然是睡眠正酣之际被吵醒,正没好气。

    啊,是女妖怪,还是美貌女妖,那胖老二就算玄力完好的时候,这种类型的女妖怪也是他的死穴,今时今日就更不用说了,还是别让他碰上的好。颜皓子双眼扫了扫那美艳妇人,是先行清剿了这窝妖怪还是就此避开还需要对他们实力的一番打探,所以颜皓子立刻堆起笑容,就好像被那美艳妇人的美貌吸引,眼睛滴溜溜的直在那妇人身上转,那妇人先一怔,不过看颜皓子虽然瘦,小模样也还将就,也不由水汪汪的对他抛了个媚眼,原先的愠怒之意一扫而空。

    就在颜皓子准备嘴花花哄的那妇人开心的时候,门侧的黑影中忽然传出一个女子娇嫩的声音:“盈萱姐姐,我见过他,他和伏魔道是一路的。”

    变故来的突兀,便连颜皓子也心中一跳,在这荒山野岭,却是哪里冒出来一个见过自己的女妖?由不得他多想,只见那美艳夫人面色一变,对着自己冷冷的笑了起来。

    “娘妈皮的,小爷去也!”颜皓子心思机巧,未知对方虚实的情况下,还是不贸然出手的好,仅仅是眼前那美艳妇人和那只胖蛤蟆他倒不放在心上,可焉知道这森森庄院中没有潜伏着别的什么厉害角色?没有十足把握,还是不要轻身犯险的好,走为上计,回头再来暗查,至于那个说破自己来历的女妖,小爷决计饶不了你,到时候生生撕烂了你的嘴!颜皓子立刻双翅一振,人早跃向了半空。

    美艳夫人手一招,一股黑气直逼颜皓子面门:“下来!”

    颜皓子也不在意,真当爷是吃素的?身形一扭,双翅鼓动的罡力劲风立刻把那股黑气吹散,美艳夫人不虞颜皓子竟有这般了得的身手,倒是大出意外,顿时柳眉一竖,便要发作。

    刺斜里忽然一条长练迅雷疾风般飞来,颜皓子早看的分明,就是那只胖蛤蟆张开了嘴伸出的舌头,本待斜飞避开,怎知那长舌忽然生出一股怪异的吸力,颜皓子猝不及防,身形不由的一窒,眼睁睁看着那条黏糊糊的舌头卷住了自己,自己偏又抵拒不得,不禁恶心的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干的好!老蛤蟆,拿下他来,我倒要问问他到这里打的是什么主意!”美艳妇人大声笑道。

    “坏了,这蛤蟆有古怪,老二要糟!”颜皓子心中暗暗叫苦,丑胖男人的长舌卷住他的身体快速的缩回,好在幸运的是,丑胖男人没有吞下他,而是在靠近嘴边的时候一掌打在他的后脑。

    颜皓子在晕阙之前,看见门边的暗影下,露出了一头金色的长发。

    ※※※

    要说这瘦马还是不得力,分明在洽布堪镇上休养了好几天,每日里上好的草料也尽它吃饱,为此甘斐还足足多花了两锞金子,现在倒好,一路奔了二十里地不到,瘦马的速度又放慢下来了,这般行进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日头西落的时候,又恢复了前些天的景象---瘦马得得的踱步向前,甘斐有气无力的牵着马缰走在一边,唯一的不同,是马背上,多了个黑瘦如柴的小女孩。

    洽儿在一路上倒一直很平静,当然她不能说话,便想吵闹也发不出声,所谓平静是指她的神情,只要按她所指的,走在东北方向上,她就没有什么别的表示了,无论走的是快是慢,她也没有任何催促的意思。

    甘斐虽然不知道洽儿坚持要走东北方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也懒得再去多猜,总去无端思量未免费神过甚,该吃吃,该睡睡,会来的自然不请即至,只管安之若素的接着就是,管他呢!他心里隐隐的倒是希望,洽儿所指方向真的会有什么鬼灵精怪现身,那至少说明洽儿有着玄异之力,这便可堪造就了。却全然没有想过,当真遇上了鬼灵精怪,以他现在这孱弱虚胖的身子,却怎生应对?

    走路很无聊,尤其拖着瘦马走在这人迹罕至的路径上就更无聊,而且疲累的感觉越来越盛,总得想个法子打发寂寥的旅程才是。

    没说的,只有吃。从洽布堪买了那么多烤肉饼子,便多吃些,也减轻行走与路的负担不是?所以甘斐毫不犹豫的开吃,用一块饼夹了烤肉足够当洽儿的晚饭,剩下的则络绎不绝的进了甘斐的肚皮。

    烤肉冷了,味道差了不少,关键是昨日把肚子塞的满满当当的烤肉还没消化完,此际又是冷肉下肚,渐渐的便觉得有点反胃,甘斐急忙喝了几大口凉水,这下可好,凉水把肚子才吃下的饼子泡得软涨,肚子很快又圆了一圈,并且开始翻江倒海的咕咕直响。

    眼看天色暗了下来,甘斐只能把洽儿和瘦马留在大道上,自己踮着脚捧着肚子往边侧林中解手方便,可等他神情轻松的走出山林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一个魁伟的身形站在洽儿和瘦马之前。

    甘斐一激灵,立刻拔出宽刃大刀,这时候还在山道间出没的人多半不是良善之辈,那身影更是在洽儿身前,就算自己现在力量全失,也要护得洽儿周全。

    没等甘斐跑几步,那魁伟身形却也闻声转过头来,一望之下,甘斐一愣,那魁伟身形不正是前日在洽布堪镇看到的那被几个富户苦苦央宛留作统领的大汉么?

    想起那几个富户,甘斐心中多少有些不豫,现在的他似乎尤其讨厌别人的轻视,不由呼呼喘了几口粗气,不过那大汉貌似不是歹人,甘斐也放下心来,原本恶狠狠欲待厮拼的姿势也放缓了。

    那大汉却不知道有没有认出甘斐,短促的对甘斐叱了一声:“你的娃?”

    甘斐又一怔,不过很快反应过来,那大汉是在说洽儿,当下点头:“我的娃……我女儿。”这话一说,又不由心中一动,看了看马背上的洽儿,心说这孩子现在也是孤苦伶仃,莫不如我便真将她认作女儿,岂不为好?对这个念头,甘斐又有些好笑,娘的,爷还没娶上媳妇呢,倒先多了个女儿。

    那大汉没在意甘斐的寻思,在得到回答后,便又立刻很严肃的说道:“既是你的女儿,你们两个不可再往前走,绕道,最好别走夜路,寻个地方住下,天明再走。”

    “为什么?”甘斐收起大刀,提了提裤子,已经走到那大汉面前。

    大汉转头望向前方,眉宇间升起一股忧色:“前路去不得,可能……可能有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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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初炼者

    哈?真有妖怪?不知为什么,许久没有人提及妖魔之类的,现在甫一听说,甘斐竟有些久违的激动,脸上顿时现出一丝喜色,倒和那大汉略显紧张的表情对比分明。

    “是什么妖怪?你怎么知道的?”甘斐兴奋的追问。

    那大汉有些奇怪的看了看甘斐,以为自己没说清楚,很认真的解释:“是妖怪,会变化会吃人的妖怪,你……”

    “我知道我知道,那玩意见得多咧。”甘斐挥挥手打断对方的话,“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离这儿多远?什么兽类成的精?哦,对了,你是哪个门派的?这地界好像没什么大的伏魔门派吧,游侠?捉妖师?”

    甘斐一连串的话语让那大汉踌躇起来,他本是好心过来提醒路过的旅人的,哪知道碰到这么个主,而听甘斐所说,倒不是什么胡乱吹牛的疯汉妄人,几句话下来,倒是和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伏魔道情形颇为相符,当真这么巧,却遇上了一个伏魔道的人?

    大汉相看了甘斐好几眼,很快就认出这是前日坐在阿善家烤羊店前的胖汉,倒不是这大汉对甘斐印象深刻,而是甘斐这装扮模样着实显眼了些,且不说背刀引弓的一身行头,就看这么一个红面皮的胖大汉却偏偏有个光溜溜没有髭须的下巴,这看起来未免就有些古怪了,而肉鼓鼓的身板倒也像个赳赳武夫的样,却偏偏罩着一件士子的纱衫,既显得不伦不类,却也甚是滑稽。而且会家子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甘斐这是虚胖,所谓大刀长弓不过是吓唬人的摆设,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扎实的武艺根基,这样的人难道也和那几位一样,是降妖伏魔的好汉?大汉觉得很怀疑,莫不是走南闯北见识得多的客商,知道些伏魔道的琐碎便在自己面前信口胡诌?

    不过甘斐现在兴奋的神情也着实和寻常人差别太大了些,所以大汉虽然不除疑,却在怔了半晌后又说道:“昨日有个七人的商队,进了那处山里就再也没出来,而我四下里观测过了,好像是有些血腥妖气,山里怕是有妖魔害人,我劝你和你闺女不可再往前去,小心被妖魔吃了。”大汉只回答了甘斐前半句的问话,后面关于是何门派的问话索性略去不提。

    “你却是如何观测的?”甘斐还是不依不饶的问道。

    大汉对甘斐的语气颇不习惯,自己好心来提醒,这胖汉倒好,急吼吼喋喋追问个不休,因此他反感的皱了皱眉头:“炼气度识,省意为觉之法,便说了你也不懂。”这是那大汉故意用习得的修炼口诀来堵甘斐的嘴了,省得他老是缠夹不清。

    哪知道甘斐倒沉吟着看了看那大汉:“这是不休山炼气士的觅魔之术,你会这个?你是鹤羽门的?不对呀,鹤羽门一向技不外传,而门下弟子个个鹤氅白袍,鲜亮亮的小白脸模样,哪有你这样子的?”

    甘斐提到了鹤羽门,更令大汉吃了一惊,此刻收起怀疑之心,很谨慎的向甘斐拱了拱手:“敢问壮士,莫非也是伏魔道中人?”

    甘斐大喇喇拍拍胸膛:“算是吧。你呢?真是鹤羽门门下?”

    “并不算是,只是蒙鹤羽门的仙长传授了几手伏魔道法,却还一直未曾精熟,只能算是初炼者。”大汉郑重为揖,“在下彭城犀首剑徐猛,未知壮士高姓大名?”

    “哈哈,客气,我乃荆……”甘斐差点下意识的像从前那样宣号,募的想起现在自己的情形,不由心中一紧,苦笑着改口道:“我叫甘斐,现在无门无派,不过多少知道些伏魔道的事,你在我面前提起妖怪什么的,那可真是讲对人了。”

    甘斐不知道彭城犀首剑的名头,徐猛却也没听说过甘斐的字号,两个人各自礼貌的点了点头。通过了名,甘斐也不絮烦,回头牵起马缰,同时看了看马上面色平静的洽儿,心中暗道,果然果然,这小洽儿当真是有感知妖魔的玄力,怪道一直指引我向东北而来,这不,妖怪这就来了,哈哈,有能耐,回头带你回大师兄那里,好好教你本领。

    “走,徐兄弟头前带路。”甘斐向徐猛示意。

    “做什么?”徐猛有些莫名其妙。

    “你不是说前头有妖么?既然碰上了,难道还能让这妖怪留在世上继续害人?咱们会会那妖怪,得便处就除了去。”甘斐说的轻描淡写,其实心中清楚,现在当真与妖魔交锋实是凶险之极,不过他心中隐隐还有一丝希望,人在绝境之下往往能迸发惊人的潜能,焉知自己不会在妖魔的逼迫下重新焕发昔日的神力?这不也正符合大师兄所说的修习要义吗?可若是终究自己未能爆发潜力呢?甘斐有些寂寥落寞的想着,那就死呗,多大的事?总之把洽儿远远的留下,不让她陪着自己一起送命就是了。

    徐猛有些犹豫的迈开了步子,口中有些吞吞吐吐:“可……可我着实还无法把握那妖怪准确的方位,我还是初炼者……”

    “对了,这一路上你跟我说说,却是从哪里学到的鹤羽门道术,哪个仙长教你的?你原先做啥的?……慢!”甘斐到最后突然一摆手,停下了脚步。

    这举动使徐猛一激灵,莫不是有了妖魔踪迹?立时拔出了腰间的长剑,警惕的看向四周,甘斐身形僵了一下,然后抛下缰绳,捂着肚子踮着碎步就往边上林子里钻。

    “干他娘,吃坏肚子了,徐兄弟稍候片刻……”

    徐猛目瞪口呆的看着甘斐身影蹲在了一棵大树下,又好气又好笑,隐隐觉得这胖汉有些不靠谱。

    ※※※

    徐猛与池棠、薛漾等人在长安立诛暴君之后,终究没有留在新帝即位的氐秦国,看重名统的他不愿意接受胡人的官爵,好在离开前,祁文羽念在并肩除妖之谊上,传了他几手觅妖伏魔的道法玄术,只是徐猛在自己揣摩下修炼,却总是难以运转完满。

    回到彭城之后,在舅父舅母面前,徐猛编了一番话,没有说出表兄张琰被妖魔杀害的真相,只是说表兄心念天下苍生,义无反顾的谋刺氐秦暴君,不料泄机事败,终至壮烈战死,舅父舅母自是伤心欲绝,徐猛恪守孝悌之道,在家中足足陪了三个多月,直到大司马北伐,连战连捷的消息传来,徐猛再也坐不住了,又听说大司马攻取旧都洛阳,广募中原豪杰前往投效,徐猛再无犹疑,辞家而出,有心前往大司马麾下效命,也算为王师一尽心力。

    却不想这一路走来,先是在洽布堪镇惩治恶徒无赖时小露了一番身手,倒引得镇上有意征募义兵的几大富户苦求不舍,只要他担任了义兵统领才罢,偏生这时候徐猛又听说了大司马已兵出洛阳,北上东平的事,哪里还愿延留?自是连连推托,一心只想早日投大司马而去。然而出得镇来,略一运转祁文羽所授的道法,便隐隐察觉此间的异样。

    徐猛已不纯是昔年一心向武的侠勇剑客,在知晓了妖魔的存在之后,他也是时时上心,在彭城这些日子了,他也没有枯坐家中,而是多方查探,多少也知道了些伏魔道的事迹。此刻发现可能有妖魔隐于前路,他也很想测试一下,自己修习的玄术道法对妖魔究竟有多大的用处,因此在山前盘桓了两日,一则是窥察蛛丝马迹,二则也是告诫经过此地的寻常客商,转道他途,免遭妖魔毒手。两天下来,倒也劝走了几批旅人,只有七个前往河北贩药草的客商不以为意的走入深山,终至湮没无迹。徐猛心知必然出了古怪,却因道法未臻大成,一时束手无策,也就是在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却正好遇上了甘斐。

    历历情事,徐猛去繁择简,大致向甘斐说了一遍,当然,他对这个不靠谱的胖汉还不信任,许多事情只是说了个大概,如祁文羽、池棠、薛漾这些伏魔道人物的名字也没有说出来。

    徐猛不说,甘斐心里却是有数,池棠和薛漾被指派去长安剿除妖魔本也是他亲见,不过他并没有说破,只是不动声色的略问了几句关于池棠和薛漾在长安的详情细节处,心里既为池棠他们高兴,却也暗暗称奇,想不到这天下这样小,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倒遇见一个与乾家弟子有交集的故人,再一想池棠天授火鸦神力,以新晋之身却做下了伏魔道少见的壮举出来,而自己益发落魄,昔日相较并雄之心到现在也已是天差地远,便更有些悲从中来,好一阵欷歔暗叹。

    这谈谈说说了好一会儿,天色已然全黑,夜枭的鸣啼从深山老林中远远的传了过来,平添了几分诡异之气,徐猛在一处山脊前停下了脚步,看他闭目凝神,运手作势了好一会儿,然后睁开眼睛,望向一片漆黑的山野,无奈的摇了摇头:“血腥味好像又淡了,气息隐隐约约的,明知道确实有,却又把握不住,但我可以肯定,就在这方圆十里之内。”说完,徐猛盯着甘斐,貌似是让他拿出办法来。

    甘斐咧开嘴笑了笑,看看周遭地势,别看他现在全无力道,可昔日丰富的伏魔经验还在,这里显然不符合山高生精,林深有异的妖魔出没所在,这个徐猛果然是初炼者,这种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不过也好,当真到了险恶地势,甘斐倒要担心洽儿的安危了,毕竟现在不是前些时日光身烂命一条的时候,自己得对救下来的这个孤苦幼女负责。

    “不急在一时,就在这树下生火休息,晚上就宿在这里。”甘斐也不等徐猛答应,牵着瘦马就往边上树木茂盛的地方行去。

    “怎么?甘兄不打算除妖了?”

    “嘿,急什么!引蛇出洞懂不懂?你想想,既然妖魔必在方圆十里之内,这夜里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却能看见我们生起的篝火之光,你说,妖魔会不会过来?”甘斐这话说的似是而非,真正伏魔的岁月里,这种情况出现的并不多,妖魔对于夜宿山林的旅人很少主动袭击,除非是饿的厉害的情况下,所以相对来说,这倒反而是安全的法子,不过想来那伏魔道术的初炼者也不懂。

    果然,徐猛将信将疑的又望了远处山野一眼,然后就跟着甘斐走近了树下,并且在左近拾了些枯木落枝,堆在树下,嚓嚓的打起火石来。

    “既如此,晚上我警醒着,随时提防妖魔前来。”篝火生起,照亮了徐猛的脸庞。

    甘斐嘿嘿一笑,没有接口,从马背上抱下已经有些犯困的洽儿,把她放在靠近篝火最安全的地方。

    “饿不饿?”

    洽儿摇了摇头,小嘴轻轻抽搐。

    “记着哦,洽儿。”甘斐小声的在洽儿耳边说道,“往后,我就是你爹,你就是我闺女,好不好?”

    洽儿看看甘斐,脸上泛起了笑容,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哈哈,好闺女。”甘斐挺高兴,完全是先前徐猛那随口一问让他起了这心思,想想和这个孤苦幼女自此父女相称,相濡以沫,心里却也升起一股暖意,甘斐亲了亲洽儿黑瘦的脸颊:“好好睡,回头爹带你看干娘去。”

    ……

    时间过的很快,洽儿早已入眠,甘斐也鼾声大作,睡的甚是香甜,篝火的火势也渐渐小了下去,徐猛在篝火旁打着盹,忽一惊醒,紧张的四下看看,见全无异样,才苦笑着摇摇头,掩饰自己的一惊一乍,顺手从地上取起几根枯木,丢入篝火堆中。

    在知道有可能引来妖魔的情况下,至少自己绝不可能这么放松,徐猛看了看呼噜声震天响的甘斐,颇有些佩服他的胆气。

    枯枝逢火,噼啪作响,忽然甘斐鼾声一止,一骨碌的爬起身来。

    有情况!徐猛见状也立时踞身按剑,可甘斐却依旧捂着肚子,肉颠颠的小步跑开,嘴里嘀咕着,也不知道说的什么,很快就跑到前方暗影处的草丛之间蹲下身子,紧接着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

    这家伙又在拉肚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好像一股子屎臭味随着夜风吹了过来,徐猛没好气的想着,皱了皱眉头,却也悻悻的放下了按在剑柄上的手。

    难道这家伙真是伏魔道中人?徐猛回想自己见过的伏魔道中的好汉,无论池棠、薛漾还是祁文羽,个个都是器宇不凡的模样,就算是色胆包天的罗老七,那也使得一手好刀法,几曾见过像此等腌臜的胖子?这连常人勇武之力都没有的家伙却靠什么去降妖除魔?

    徐猛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以至于听到甘斐在草丛里忽然惊叫了一声的时候,徐猛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再那么一惊一乍的,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病了。

    “怎么了?踩着蛇了?”徐猛慢悠悠的声调明显带着调侃。

    “这里……”甘斐提着裤子从草丛里站起来,眼睛望着下方,“……躺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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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诱饵

    徐猛怔了怔,看甘斐的样子好像不在说笑,当下弹身而起,同时右手拔剑出鞘,左手则取了一个燃着的枯枝充作火把,动作极为利落。

    拨开草丛,甘斐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挠着头,表情有些古怪,像是惊奇中带着尴尬的模样,徐猛将火把顺着他目光向草丛中照去,首先就看到了一只苍白干瘦的手,再沿着手向下映照,便见一个蓬头散发的男子身形趴在地上,身上似乎还有些微微的颤抖,倒是个活人。

    徐猛俯下身子,欲待详查,刚要搭着那男子翻个身,便见那男子自头发到脖项衣衫一圈湿漉漉的,更尤甚者,鼻里还闻到一股恶臭,和刚才顺着风头飘来的味一个样。

    徐猛皱眉抬头,便迎上了甘斐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呃……这个……我哪知道这里有个人呢?闹肚子,没注意,全……全拉他头上了。”

    徐猛简直有些哭笑不得:“甘兄,这么大个人倒这里,你一点都没察觉?”

    “肚子疼嘛,就想着方便,哪知道……这人也是,倒是吱个声啊,等爷拉完了才哼哼出来,差点把爷吓死……”甘斐末了还怪到那人头上了,徐猛就更没好气了,有心救助那人,却也觉得恶心,最后干脆对甘斐做了个手势:“你拉他起来,反正是你闹的。”

    “对哦对哦,我来我来。”也许是尴尬过甚,甘斐先前一直神情古怪的站着,现在才像刚反应过来,不过他也没马上去扶,而是一阵小跑先回到篝火处捣鼓了一下,片刻后回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个水囊,接着将水囊的水倒下,在那男人头发和脖项上洗了好一阵。

    “污秽就是污秽,没道理自己拉的自己就不嫌弃嘛,是这个理吧?”甘斐挺不好意思的向徐猛解释,徐猛就没理他,看他嘀嘀咕咕的洗净了后将那男人拉起,总算也搭了把手,和甘斐一齐将那男人搀扶回了篝火之处。

    那人一靠近火光之处就软绵绵的靠在了树干之上,看起来虚弱之极,甘斐拱手作揖的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真没看见老兄躺在那儿,不然……不然也不会……嘿嘿。”

    徐猛则借着火光打量那人,见那男子虽是头发蓬乱,面色倒还白净,体格虽不魁伟,却也比常人要结实些,而靠在树干上的时候,那人双眼虚闭,喉结处不住的滚动,虽是虚弱不堪的模样,却也不是全然的软瘫无力。

    “救……救我……”喘息了好一阵之后,那男人才微微睁开眼睛,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喊道。

    “怎么回事?你是何人?”徐猛心里有预感,在这个地方遇见了来历不明的人,多半便和身处附近的妖怪相关。

    甘斐多半是想弥补一下前番的错失,却风牛马不相及的关切问道:“老兄?能说话啦?饿不饿?渴不渴?先吃点喝点罢。”

    那男人的眼光在甘斐脸上一扫,眼中似乎是透出一丝气恼,却也难怪,任谁被淋了一头污秽终归还是不爽快的,连徐猛也再次皱了皱眉头,试问在这情况下,谁还会有食欲?这个胖家伙当真是不着调的性子。

    果然,那男人摇了摇头,视线则转向徐猛,很显然,这两个人中是这个形貌威武的大汉做主事的,至少那男人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对徐猛道:“这里……这里有妖怪害人,万万不可再往前走了。”

    这话倒不出徐猛意料,果然是从妖魔那里劫后余生的幸存者,然而关键的问题是此间妖魔的详情,究竟是怎生害人的,故而徐猛只是很平淡的点了点头:“我知道这里有妖怪,却是怎生模样?有多少?会什么法术?你遭遇了怎样的情事?又是如何脱逃而出的?还请一一道来。”

    在这当口,甘斐倒不琐碎了,而且一番交谈之下,也把洽儿吵醒了,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有些愣怔的看着那个靠在树干上的男人,而甘斐则坐到了洽儿身边,只是静静的旁听。

    那男人却似乎对徐猛的话有些意外,目光上下端详了徐猛好几遍,才清了清嗓子叙述了起来:“小人刘三,原是青州去冀州贩马的客商,和几个伴当不合走到此间,却是错过了宿头,本想着就在荒山野岭中睡上一宿,却是忽见前方灯火通亮,竟是个极大的宅院……”

    徐猛听的一脸凝重,不住的点头。

    “……我那几个伴当只道是山里人家,便前往借宿,却不想开得门来,竟是……竟是一群貌若天仙的美艳女人来迎,小人从没见过这许多这般美貌的女子……”那刘三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上似乎还有些沉醉的神色,“……也是我们色迷了心窍,那些美貌女子留我们住下,安排酒宴,还歌舞侍奉,一个个贴了上来,我们没想那么多,酒足饭饱之后,便都起了风流快活的心思,谁曾想,那些女子才帮我们宽了衣……”

    刘三脸上的肌肉跳了跳,好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场景,接着又像是不忍回忆般摇了摇头:“一时间,厅堂上灯火全灭,阴风阵阵,只看到那些美貌女子变的煞白的脸从黑暗中现出,一个一个靠近我的那些伴当,活生生的从他们身上咬下肉来,他们只能撕心裂肺的的喊叫,却奇怪的根本不能动弹……”

    “那你呢?你说的这样详细,你却在做什么?难道那些美貌女子没对你动手?”甘斐忽然插口问道。

    刘三苦笑了一下:“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小人那时恰好酒多了去廊下如厕,所谓幸者,便是由此错开了那些女妖行法的时辰,幸免于难;可说不幸者,却是偏偏让我在窗外看见了堂中这血腥可怖的一幕,这将是小人一生的噩梦,每一念及,便是透骨子的胆战心惊。”

    徐猛点头道:“于是你就逃出来了?”

    “许是那些女妖专注吃我那些伴当,疏忽了我的存在,在一片骨肉郭啅声中,我发疯没命似的向外逃去,当然,不是从正门路径走的,不瞒壮士,小人也颇练得些拳脚,虽是对那些妖怪无用,可用于飞檐走壁却还绰绰有余,小人是从屋宇楼阁的罅隙处越墙翻身而走的,多管也是出乎妖怪意料,却让小人侥幸得脱了性命。说来不怕壮士笑话,小人自认还算有些本领,可在见过这些妖怪后,止不住的便是手颤腿软,若非当时因惊怕过甚而驱使了求生脱逃之意,只怕便软瘫在那里了。”

    徐猛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他想起了在诀山遇见驴怪的过往,饶是当时有两个大有本领的斩魔士相随,自己在初次见到妖魔的情形下,兀自也心慌迟疑了好一阵。

    甘斐又笑起来了:“这是多久前的事了?”

    “三天前。”刘三看了眼甘斐,回答的毫无停顿。

    “也就是说,这三天你一直在山里转悠,却还是身处在那些女妖怪所在的附近?”

    “什么意思?”刘三对甘斐质疑的口吻似乎很反感,尤其,还是那个淋了自己一头污秽屎尿的家伙,因此情绪有些激动,“我太害怕了,以致逃出来后不辨东西南北,在山里转了许久犹不得出,而我……而我需要见到人,只有见到人了才能使我稍稍心安,但是这三天来,你们是我唯一见到的旅人。我又劳累疲乏过甚,看见了你们的火光,却在靠近你们时就倒在草丛里再也爬不动了。”

    “嗖!”一颗小石子忽然向那刘三迎面打来,刘三只偏了偏头,就躲过了那颗石子,待看清这石子是从甘斐身边那黑黑瘦瘦的丑女童手里发出的,刘三不禁怒道:“做甚么?”

    洽儿的举动也令甘斐觉得意外,他已经从这刘三漏洞百出的叙述中听出很多疑点,可没想到身边的洽儿反应竟是这么大,他看向洽儿时,发现洽儿眼中一片愤怒仇恨的目光,小嘴抽搐的很剧烈,呼吸也一起一伏的粗重起来。

    甘斐一把抱住洽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想让她平静下来,口中轻声道:“乖闺女,小洽儿,不要动气,不要动气,万事有爹在。”

    在甘斐的安慰下,洽儿的呼吸渐渐平复,甘斐温柔的对洽儿笑笑,却发现她虽然不若刚才那样激动,可目中的愤恨之意依旧不减,而且目光一直紧紧的盯着那刘三。

    徐猛很诧异的看着这情形,他有着丰富的江湖经验,当然听出那刘三的话语中不尽不实之处,可因为事涉妖魔,所以一时不好分辨,最重要的事,他不知道这个刘三出现在这里的真正用意是什么,毕竟刘三是来好心提醒他们的,难道还能包藏着什么祸心不成?心中疑端重重,便也没有出声,倒要看看这甘斐怎生区处。

    “为什么生气?乖闺女?”甘斐还在轻柔的对洽儿说话,“是不是你也发现了他有问题?要做出对爹爹不利的事来?”

    出乎意料的,洽儿虽然死死盯着那刘三,却在甘斐问话之后,很坚决的摇了摇头。

    刘三莫名其妙的看着这对父女,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转头看看徐猛,徐猛则对他摇手示意,让他不必插话。

    甘斐很奇怪的看着洽儿,难道不是因为发现这个人有问题,才令她如此气恼的吗?而洽儿这样愤怒仇恨的眼神,更是自救下她来之后,从未见过的表情,思索半晌,甘斐忽然心中一动,他凑到洽儿耳边,用只有她才能听见声音说道:“你见过这个人?”

    洽儿小嘴歪向一边,嘴边的筋肉很明显的跳了跳,目光中厉色更盛,同时点了点头。

    甘斐豁然开解,紧接着追问了一句:“他是祸害你们村的人?”

    洽儿像是想起了什么情景,眉眼间涌上一层深深的哀痛之意,再次点了点头。

    一瞬间,甘斐完全明白了。

    洽儿一定要让他往这个方向的原因,其实并不是什么预先知晓妖魔踪迹的玄异指引之术,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暗自揣度而已,真正的原因就是,洽儿见到了,那些杀害她母亲屠灭她村落的强人们所离开的方向,当然,不排除洽儿真的有种察踪觅迹的灵力,只是她坚持的方向,完全是为了找到那些强人,追上他们,向他们复仇!

    至于真在这个方向上遇到了妖魔,可能只是一种巧合,或者这样说,那些强人遇见了妖魔,于是乎,连带着强人和妖魔都出现在了这里。

    甘斐终于推断出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心里也为之一轻,他在洽儿耳边说道:“是他……杀害了你母亲吗?”

    洽儿这回却摇了摇头,不过眼中的愤恨之意丝毫未减。

    “知道了,是同党,也是沾满了无辜百姓鲜血的恶人,放心,爹为你报仇,为你们村报仇!”甘斐语气坚定向洽儿允诺,在他松开洽儿转身直面刘三的时候,表情是带着冷意的淡笑。

    “你的破绽太多,本来我是想将计就计的,不过现在出了点小岔子,恐怕原计划得做一些改变了。”

    甘斐的话让刘三和徐猛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刘三啊了一声,一脸愕然,徐猛则站起身来,疑惑的道:“甘兄,你这是……”

    “一个经历了妖魔之事,自称吓的腰酸腿软在山里晃了三天的人不会像你这样的精神,而且,你不觉得前后差别太大了吗?一开始想要装作虚弱无力的样子,连我的……连我的便溺都让不开,可现在呢?不过是靠在树干边气喘吁吁了一小会儿,你就可以气定神闲的向我们叙述完整件事,并且还很轻松的避开了我女儿的石子。别说我女儿小,砸的石子容易躲,你有这样的身手,前面就不必生生受了爷的屎尿,你一定快气炸了吧?”甘斐的表情语气都带着揶揄,而那刘三的面色也越来越阴冷。见到这情景,原本要说话的徐猛倒冷静下来了,同样一脸戒备的注视着刘三。

    “我从一开始就在试你,扶你起来的时候,你的心跳脉搏都很旺盛,身体也绝没有那么虚弱,而我问你要不要吃喝的时候,你却根本就不在意。我知道一个虚弱的人对吃是有多么渴望的,无论他……嘿嘿……有没有淋着屎尿。”甘斐成功的撩拨起那刘三的怒气,他已经看到对方的眼里射出了怨毒的神色。

    “还有那个故事,那个你遇见女妖的故事,说的挺生动,你也挺会演,但你也许没想过,我是经历过无数妖魔之事的人,你逃出生天的过程根本不可能发生,妖怪在吃人的时候很仔细的,怎么会可笑的遗忘了一个去如厕的猎物呢?还放任他在窗外旁观了整个行法的过程?这就是你编的,至于你为什么编这段话来骗我们,这个我不好说,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你!”甘斐直指着刘三的脑门,“是妖怪的诱饵,引诱我们落入妖魔掌控的诱饵!而且很不巧,你恰好又是我闺女的死仇!说吧,你的名字,还有……你究竟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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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人奴

    眭术一回想起那晚的情形,到现在仍有些心有余悸。勇猛嚣戾的沙敖、行止癫狂的秦疯、刀法过人的老奚,还有凶顽刚执的小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人们,当然,还得加上自己,眭术一直认为他们是人中恶魔,这个恶魔倒不是什么贬义,而是眭术引以为傲的标榜。然而在那个晚上,在那些明明是如此美丽的女人们面前,眭术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恶魔。

    当时他在马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丑胖肮脏的男人咬开了沙敖的喉咙,嘿嘿笑着硬生生扳下了沙敖的头,将他喉管里喷涌而出的血水向那镬萝卜汤里倾注,秦疯和老奚的脑袋被割下,身体在转眼间就成了一副血淋淋的骨架,他们的血肉脏腑扑通扑通的被丢进了汤镬里,咕噜咕噜翻腾的汤水很快就飘出了肉类被煮熟的气味。而当那丑胖男人焦黄发黑的牙齿凑近到自己面前时,越发震骇的眭术忽然觉得体内热力一涌,紧接着,他发现自己能动了。

    按照一个剑客的反应,他原应该立即拔剑出鞘,用自己的武勇来争取微乎其微的一丝活下去的可能,哪怕对手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恶魔。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紧盯着那丑胖男人的阔口獠牙越挨越近,他冷静的说了一句:“我……也很想尝尝萝卜人肉汤。”

    一瞬间,那丑胖男人的神情一愕,而正在笑吟吟热烈交谈中的几个美艳女人也都同时惊异的望向眭术。眭术心中暗喜,他知道自己赌对了,这句话一定会勾起这些食人恶魔呼朋引类的同道之感,至少也可以使自己有时间继续接下来的逢迎,从而尝试苟活性命的努力。

    “我的大王,我美丽无比的女王。”眭术在丑胖男人瞠目惊舌的注视下,立刻翻身下马,向那个身为庄院之主的美艳妇人匍匐拜倒,“小人也一样痛恨凡夫俗子之身,只可惜没有女王的神通,但小人愿意像女王一样,吃下这些凡人的血肉,成为女王最最忠实的奴仆。”他对妖魔鬼怪这种生灵接受和认知的还是很快的。

    那美艳妇人水汪汪的眼睛在眭术身上转了几遭,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过她说话的对象却是那几位才过来的客人,眭术眼角的余光早看的分明,那是一个同样美艳而有风情的女人,还有个金发碧眼的胡女,不过眭术却并没看清楚她的容颜。

    “嘻嘻,若歧姐姐,你说好不好笑?这个人喊我叫女王呢,嘻嘻,若是被娘娘得知,可不知道会怎么想哟。”

    眭术还记得她们之间的对话,这个庄院的女主人好像是叫盈萱,而盈萱这番话刚一说完,身边便响起一片如银铃般悦耳的笑声,眭术把头垂得更低,身体趋伏的角度也更深了,心中却暗自震悸,四下里不知还有多少这样吃人的女魔们。

    “比较起来,我倒是更惊奇于他是怎么脱开盈萱妹子的定身术的。”那个叫若歧的女人似笑非笑的看着眭术。

    “是伏魔之士?还是破御之体?管他呢,现在的情形是,只要我愿意,取他的性命还是易如反掌。”盈萱轻描淡写的说道,也或许是眭术卑躬屈膝的行止让她觉得很受用,她只是凝视了眭术半晌,然后突然扬声:“老蛤蟆,给他一碗汤吃,如果他一滴不剩的全吃完了,就饶他不死。”

    丑胖男人答应一声,也不见如何运手作势,一碗热腾腾的肉汤便端在了手中,又放在了眭术面前。

    褐色泛着腥沫的汤汁中浸泡着白生生炖得酥软的萝卜片,还夹杂着好几个连皮带骨的肉块,当眭术想到这是什么人的肉时,更是泛起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他强自忍耐,一横心,不顾烫热,连肉带汤一股脑儿的向喉咙里倒去,肉块塞在嘴里,他忍着恶心,咀嚼了片刻才噗的吐出骨头,将空碗倒悬而示,朝着那盈萱露出了邀赏的神色。

    “有些魔性,享用过你同伴的肉之后,你可以作为我的人奴活下去了,老蛤蟆会告诉你该做什么的。”盈萱话声未落,丑胖男人已经躬身领命:“是,小姐。”

    盈萱却像根本不在意,而是对左右道:“若歧姐姐,布奴莎妹妹,远路而来可乏了吧,我们这便进屋歇着,老蛤蟆会整治酒宴款待的,话说回来,这次娘娘把她的高足都派来此地,却是有何宣谕?”

    几个女人走向内院,声音也越来越小,眭术忽然大声道:“小奴愿为女王奉上人间美味!”

    盈萱悠然止步,回头看来的眼神似乎有些诧异。

    “煮食人肉只是一法,若鲜活之肉,莫过于生而炙之。”眭术站起身,并且立刻指着唯一还剩下的活人---被僵身定住的小马,“小奴亲自操刀,碎割此人,让女王品尝。”

    盈萱格格笑着:“真是个好人奴,才刚投效而来,就迫不及待的讨好侍奉了?”

    若歧则像是有了什么感触:“是了是了,那时候神尊也说过要用此法脍炙生人之肉让我们享用呢,这可是屏涛城人间名厨的主意,今天这大好时节,倒是可以尝个鲜。”

    “竟有此事?”盈萱也来了兴趣,指着眭术道:“好,老蛤蟆支架生火,人奴,你便一刀刀碎切了那人,火上烤炙停当,让我们尝尝滋味,若果是好,我还要赏你!”

    眭术兴奋的躬谢,随即拔出了腰间的剔骨剑,一把将僵在马上的小马拖了下来,直接开始脱膊小马的衣衫。小马虽是身不能动,心里却是明白,当听说这眭术竟是要将自己碎割烤炙了奉献给那些女妖,早就吓得魂飞天外,此际看着眭术的目光既有愤怒却也流露出乞怜之意。眭术只作未见,他只要自己能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

    小马浑身精光的被绑在支架上,像是一只行将开剥的猪彘,眭术将一块麻网在小马身上束紧,一块块的肌体被网眼勒凸而出,也就在这个时候,盈萱解开了小马的定身术,这是为了保证活人的气血畅通。小马撕心裂肺的哭嚎立刻响了起来。

    “嘻嘻,还不曾动手,倒叫的这般惊天动地的。”盈萱掩口笑道,看眭术就要动手,又提醒一句:“记着留下他的头来,我要完整的头。”

    眭术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然后毫不迟疑的一剑割下,小马的哭嚎立刻变得凄厉,熊熊的火光映着丑胖男人有些奇怪的脸,鲜血和油脂滴落火中,发出咝咝的声响。

    ……

    就这样,眭术在那个晚上碎剐了自己的同伴,并由此成功的迎逢了撷芬庄的女妖们,成为她们的奴仆,就像是那个丑蛤蟆一样。

    只不过他的职司和丑蛤蟆还不相同,除了小心翼翼的侍奉那些艳若桃李,心如蛇蝎的女妖之外,他还要负责诱引沿途的过往旅人,让他们接近撷芬庄,从而成为那些女妖的腹中之餐。这几日下来,他还算薄有微劳,前日里七个客商被他一举诳入,而使他有些愤愤不平的是,那些女妖竟然先施展了色诱之术,看着那种肉光莹莹的香艳场景,眭术便觉得腹下一阵阵燥热,可以的话,自己一样可以服侍那些女妖的枕衾之娱,他可不在乎她们是什么变的。

    据说昨晚女王抓住了一个伏魔道派来的奸细,而女王给他安排的任务就是,对身处左近的伏魔道之士进行一次试探,这事只有他来做是最合适的,因为他是人,身上没有那种会被伏魔之士察觉的气息。试探之后,则当诱引那伏魔之士前来撷芬庄,在话说到最后的时候,女王甚至笑吟吟含着挑逗意味的表示,若此事成功,并诛灭了那伏魔之士,她不是不可以考虑让眭术成为她的房奴。

    一想到可以把这样美艳火辣的**压在身下,眭术便止不住有些兴奋,那将是成功的第一步,是的,苟全性命只是开始,一旦得到了这样法力无边的女魔的垂青,那么也许,自己也可能反客为主,再不是卑贱的奴仆,眭术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努力着。

    故而,完成这个身为诱饵的任务就显得极其重要了,眭术一番思量之下,认为对方既然是伏魔之士,那么在听说有妖怪之后,绝不会像常人一样奔逃远走的,而自己只需骗取对方的信任,提供一些半真半假的信息,将伏魔之士诱骗进撷芬庄地界,剩下的事,就交给那些早有准备的女妖们好了。

    他本是要把自己伪装一个劫后余生,虚弱无力的凡人来接近伏魔之士,事实上在看到阒黑山野间突然亮起的篝火后,他几乎成功做到了这一点,隐伏在草丛里,听着红脸胖子传来的震天价响的鼻鼾声还有坐在火堆旁保持警醒的徐猛,眭术已经可以确定这就是女王口中所说的伏魔之士,不过伏魔之士似乎也只是凡人的体魄,并不是传说中呼风唤雨的神仙模样,眭术对此就更有了信心。

    然而计划莫名其妙的出现了偏差,就在眭术在草丛里冷眼旁观,决定自己用什么方法去接近这两人时,谁知道那红脸胖子忽然起身,直蹬蹬的就往自己这草丛而来。

    眭术认为自己是被发现了,于是他趴下,装着昏迷不醒,那个红脸胖子一定会发现自己,可是……眭术一想到这里就止不住的睚眦欲裂,那个混蛋竟然是过来拉肚子的,而且根本没发现在草丛里趴着的自己,这是个尴尬的时刻,要是立时躲开那混蛋的臭秽齐下,则自己伪装的虚弱昏迷就露了马脚,可当真不躲?灭顶之灾就在眼前,眭术正为难间,满头满脸便被淋透,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总算接下来还算顺利,他们终于发现了眭术,而眭术也不得不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怒意,他可以隐忍着吃下自己同伴的肉,亲手碎剐自己的同伴,这些屎尿便当真忍不得了么?眼看一番言语渐渐说动了那个伏魔之士(眭术一直认为徐猛才是真正的伏魔之士),怎知那混蛋红脸胖子忽然发难,先是他那黑黑瘦瘦的女儿砸了石子来,虽是轻松避过,可自己伪装的虚弱情形已然出现了破绽,然后那胖子一番话洋洋洒洒的说来,令自己根本无从辩驳,难道这胖子才是伏魔之士?

    ※※※

    眭术阴冷的目光在甘斐身上转了半晌,对于这个现在带着一副成竹在胸的笑意的红脸胖子,他恨不得立刻用自己的剔骨剑刺穿这家伙滔滔不绝的肥嘴,可他暂时却还不能做,女王交待下来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尽管自己的行藏被说破,却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是的,你比你的外表看起来要聪明得多,竟然让你发现了我的破绽,我的名字吗?当然不是刘三,我是大晋国大司马亲封偃军校尉眭术。”眭术忽然拿出个令牌在甘斐面前晃了晃,这是沙敖身上的印信,在沙敖被杀之后,他就取了来,反正上面也没写名姓,不过是雕刻着螭虎之形与偃军二字的玉牌而已。

    对于这种玉牌,甘斐倒不陌生,形制上和莫羽媚的剑客玉牌颇为相似,而且大司马显然很喜欢螭虎这种生灵,和他相关的所有令牌官印上都雕着螭虎,只是这块令牌的玉质显然比府中几大剑客的玉牌要差了很多。

    “是该和大司马说说了,像你这样的家伙怎么也能封官。不过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这个诱饵究竟想做什么?照说既然想骗我们过去,你应该不会提到妖魔才是。”

    甘斐的问话也正是徐猛想到的关节所在,他已经拔出长剑,死死的盯着眭术。

    眭术做了个苦笑的表情:“在知道你们是……什么伏魔之士的情况下,越说有妖魔,你们岂不是越要过去吗?”

    “奇怪,你却是怎么知道我们是伏魔之士的?”甘斐虽是诧异,心里却忽然涌起一丝欢喜之意,难道我身上还有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玄灵之气,倒让这些妖怪先生出感应了?

    眭术假作愁眉不展:“我也不知道,是那女妖告诉我的,要我带你们来,不然就当场吃了我,所以我编了那段话,也不尽是假话,是在她们要吃的我的时候,我百般求饶之下才算脱得性命,我其实也不想的。”

    “那地方在哪里?”甘斐嘴角一咧。

    “我也不必瞒你。”眭术心中暗喜,倒底还是上钩了,侧身指了指东北方一片阒寂的黑暗,“往那里穿山过岭,两里山路,一处山坳之下。说真的,我确实是诱饵,因为我想活命,但是你们既然有能耐诛杀那种东西,我还是愿意助上一臂之力的,我毕竟是人,不是那些女妖的同类,虽然不敢面对面和那些怪物交手,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些情形,那里一共是四个女妖……”

    甘斐一抬手,打断了眭术:“不必你假惺惺的提醒了,不过还是感谢你告诉我们的路径,我们自己自然会去,至于你,你应该记得我说过,你是我闺女的死仇,所以原先将计就计的计划得变一变了。”说着,甘斐取下了背后的宽刃大刀,“我要先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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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一击即溃

    莫名其妙,我几时成了你女儿的死仇?眭术很有些诧异的望向了甘斐身后的洽儿,真是个着实丑陋的小女孩,不是仔细仔细辨认的话,几乎根本看不出来是个女的,况且还是个吊嘴的羊角风症,我何时见过这丑女娃?

    甘斐沉着脸,提刀走近了一步:“几天以前,你是不是经过了一个山村?**残杀,把满村尽屠?想起来了吧,我闺女就是那山村唯一的活口,杀了人,就要偿命!”

    原来是这么回事,眭术顿时想起来了,在遇上那些女妖之前,他们是劫掠了一个山村,而正是因为那沙敖干一个女人干得太久了,才导致他们错过时辰,误入了妖魔屯聚的所在,看来搜查的还是不够仔细,倒让那村里逃出一个活口来。眭术目中凶光一闪,他顾不上去推敲何以那山村幸存的女童会成为甘斐的女儿,他只知道,既然提起这桩公案,那么无论自己再怎么花言巧语的想诓骗他们到妖魔的陷阱,现在也决无善罢干休的可能,既然如此,那就见识见识这个红脸胖子究竟有什么能耐,总之也算是替那些女妖的试探吧,并不算违背初衷。

    只是有一点奇怪,眭术盯着甘斐一步步提刀走近的身形,看姿势倒挺像这么回事,可是刀上完全没有一个勇武之人所应当具有的威压,莫非这红脸胖子已经具有沉敛杀意刀气的修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还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对手。

    眭术心中慎惕,嘴角却冷冷一笑:“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村子,我屠灭的村子太多了,要说什么杀人偿命,那我就算有一百条命也不够赔的,可惜的是,到现在我都活的好好的,那些我杀的人却早已经成了飞灰。”说着从腰间一抽,手一抖,一柄雪亮的长剑已经握在手中。

    “嗖”,一声轻响,却是洽儿又捡起了一块小石子向眭术掷来,小女孩气力小,又没什么准头,眭术甚至不用费心躲避,只是小石子从眼前飞过的时候,眼睛忍不住眨了一眨。

    也就在这时候,甘斐已经一个箭步上前,宽刃长刀狠狠的径向眭术面上劈来。

    眭术早有防备,手中剔骨剑打横一挡,刀剑相交,当啷一声,甘斐胖大的身体如遭巨力反震,倏的飞了出去。

    眭术愣了,横剑封格只是针对对方来势的虚招,他真正的杀招却是封挡之后的揉身进击,甚或对方武技高明的话,他的进击也是虚晃一枪,然后立刻飘身飞退,用自己防不胜防的淬毒暗器来一锤定音,可是这一切周全的盘算竟然都没有用,因为……对方在自己第一个虚招之下就已经被击溃了。

    眭术的愣神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啊哈,这红脸胖子长大无用,却只嘴上的本事,根本就没什么勇力,眭术心里暗啐一口,枉费老子还寻思了这许多,早知道是这银样镴枪头,直接一剑刺将过去,可不省事?

    眼看着甘斐摔在地上,四仰八叉,挣扎着一时难起,眭术大感痛快,正好拿你一泄臭秽淋头之忿,身形纵起,剔骨剑剑发寒光,对着甘斐圆圆的肚子刺了过去,虽说这肚子比那女妖手下的丑蛤蟆要小了几号,可刺进去一定舒爽得紧。

    身侧风声忽紧,一柄长剑带着凝厉的气势刺斜里伸出。眭术心中一凛,这一招功力深厚,造诣不俗,不问可知,必是那伏魔之士出手了,和那红脸胖子不一样,这伏魔之士却是有扎实的武艺,觉得徐猛这一招来的凶,眭术顾不得再去追杀甘斐,双足迅疾在地上一点,身形借力止住前冲之势,而是向后一弹,却是跃开了丈许。

    单看此招,便知此人品行虽然不端,但武艺却着实了得,徐猛一剑刺了个空,心下暗赞。

    和眭术一样,徐猛也着实被甘斐吓了一跳。在听到甘斐说要为他女儿报仇,让这屠灭村落的恶人抵命的时候,徐猛自然深为赞同,任侠尚义,惩凶除恶本就是我辈侠义道遵奉之举,像这个自称什么校尉的恶人,本就是死有余辜,况且现在他还充当了妖魔的爪牙,却不是为虎作伥么?至于甘斐直接大喇喇向那眭术杀去时,徐猛也产生了一丝疑惑,他倒不是看不出甘斐的虚有其表,但看甘斐一招一式分明是极合武格法度的模样,难道当真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人?然而,事实证明甘斐确实没什么勇武之力,只一招之下便被那恶人打的大败亏输,徐猛再不敢旁观,施救稍迟半分,甘斐便有性命之忧。

    徐猛彭城世家子弟出身,表兄又是大名鼎鼎的五士之一张琰,自小钻研武艺剑法,虽不比双绝五士武技超卓,却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彭城犀首剑之名任谁也不敢小觑,此际虽然趁手的犀首剑因在长安诛除鬼君之役毁损而换作了寻常的精钢长剑,可技击一道并不因兵刃的变化而有多少削弱,这番出手,威势依然惊人。

    眭术是识货的,只徐猛这一招,便知他的武艺犹在昔时马匪首领沙敖之上,以一敌一,自己决非其敌,果然是那女妖们都忌惮的伏魔之士,当真厉害。

    眭术拉开了距离,身形在树丛间穿来跃去,一时并不近前,却也不远遁逃开,只是冷冷观测着徐猛身法间的空隙。他是在找施放淬毒暗器的机会,这个伏魔之士虽然厉害,但不知道接不接得下自己的暗器,倘若自己的暗器能够奏效,岂不是替那妖女了了一桩心事?只要成功,预先除去了这伏魔之士,回去之后,女王一定会大喜过望,让我成为她的房奴。正是这个念头,令眭术决定铤而走险。

    徐猛沉着脸,冷静的注视着眭术进退趋避的一举一动,直到这时候,甘斐才爬起身来,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只是低低的咒骂了一声,呸的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这倒不是受了什么内伤,而是对方剑力反震,让他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舌头。不过这也更可以看出他的狼狈。

    洽儿紧张的跑了过去,扶住甘斐,使甘斐原本颇为不忿的面孔挤出一丝微笑,抚了抚洽儿的头发,小声道:“乖闺女,放心,爹一定替你报了这仇。”洽儿瞪大了眼睛,当然,瞪大的眼睛还是显得很小,她很坚决的摇了摇头,拽住甘斐的衣襟。

    “娘妈皮的!”甘斐恨恨的用无食的口头禅再次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骂那眭术,还是痛恨自己的不中用,但他也知道洽儿是看出来自己不是那眭术对手,不忍心让自己去送死。可甘斐没有任何迟疑,轻轻拉开洽儿拽住衣襟的手。

    “爹答应过你的,要替你母亲报仇,替你的族人报仇!”甘斐又对洽儿温柔的一笑,右手摸索着拿起掉落地上的宽刃大刀,“乖,看爹怎么去杀了他。你千万不要动,就留在这,不然爹还要分心保护你,知道了吗?”

    不等洽儿做出表示,甘斐忽然一声低吼,提起大刀再次向眭术冲了过去。

    甘斐这一举动却令徐猛和洽儿同时大惊失色,徐猛大叫:“甘兄……”急忙纵身追了过去。

    自己来送死,好极了。尽管对甘斐这种举动有些奇怪,眭术却立刻看出了致胜之机,这个红脸胖子不足为虑,而徐猛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乱了身法,他要去追及甘斐而使身形间露出了破绽,虽然只是稍纵即逝的破绽,可对眭术来说,这个时间足够了。

    先杀了那伏魔之士,再慢慢收拾这个红脸胖子。眭术手一挥,几道乌黑的暗芒倏的飞出。

    夜幕漆黑,即便是那堆篝火的光亮也只是一片黑暗中的细微一点,以致于眭术在暗器飞出的瞬间竟然有些恍惚,恍惚得眼前好像不是真的一般。

    在乌黑暗芒就要挨近徐猛的时候,徐猛的身上却忽然出现了几丝白色的气流,每一丝白气都精准的迎上了每一道暗芒的去势,而后,暗芒与白气相触,立即被反震弹开,竟是没有任何效果,而那几丝白气却一直伸延,在眭术的恍惚间,猛的加速,转眼就缠住了眭术的全身。

    不好!眭术猛然醒觉,却发现这几丝白气如同绳索一般捆住了自己,令自己像在刚到女妖庄前的时候一样动弹不得。眭术大惊,不由暗暗后悔,这可是连女王都忌惮的伏魔之士,怎么可能仅仅像人间武者一样,徒有武勇呢?可笑自己还想着觑机取了他性命,岂不是痴人说梦?

    徐猛口中兀自念念有词,额头渗出汗珠,这就是祁文羽传授他的玄功法门,饶是他刻苦修习多日,却也不过只具有鹤羽门炼气士的雏形而已,不过在这紧要关头,对付一个人间恶徒却也是绰绰有余了,徐猛这一下既挡下了暗器之厄,也成功困住了眭术,本待追及甘斐的步伐却也慢了下来,倒是甘斐冲在头前,浑然不觉这一变故,他的眼中只恶狠狠的盯着眭术,奔跑中的身形很有点虎狼的悍猛之意,只是速度和威势未免迟缓了许多而已。

    对于动身不得的眭术来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红脸胖子越奔越近,那宽刃大刀看起来好生锋利,就算一个没什么力气的小孩子也足够要了自己的命去。

    甘斐怒吼声未消,双目圆睁,直愣愣一刀劈下,眭术心惊胆战,眼看刀锋将及脖项,生死关头,猛的身上又是热力一涌,正和那日在女妖庄前行将受死前相同的情景,眭术心念一动,当前形势容不得他多想,信手一抬。

    果然能动了!眭术欢喜之意一晃而过,他抬起的手上正举着剔骨剑,直直的穿过了甘斐的肩头。

    一记闷哼,一声惨叫,同时响起。闷哼的是甘斐,剔骨剑的剑尖从他肩胛穿透而出,以致于挥刀的动作只做到一半,他就踉跄着后退,血水顺着衣襟汨汨而下;惨叫的是眭术,甘斐的大刀已经挥落,虽说他信手施出的一剑使甘斐未能透力圆满,可刀锋已然割开了他的脖项,所幸入肉不深,血花飞溅,眭术半是疼痛半是惊慌,故而惨叫起来,待发现自己并未因此丧命后,他又急忙向后爬退了几步。

    按说现在是杀掉甘斐的最好时机,可是剔骨剑钉在甘斐肩头,眭术只觉得自己手脚瘫软,竟是再无余力拔出剑来再给甘斐致命一击,而徐猛这一小小术法更令眭术心胆俱裂,唯恐再受其锢,哪里还敢再多逗留?当下一手捂着脖项伤口,一边连滚带爬的向身后的山林没命的奔逃而去。

    甘斐却是向后趔趄了几步,透肩而入的长剑带来一阵阵剧痛,使他一时有些发懵,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除了提着大刀的右手在微微颤抖,整个身形竟是一动不动。

    直到徐猛惊呼着抢上,扶住了甘斐,而洽儿也飞快的跑了过来,眼中满是泪花,嘴角的抽动也更剧烈了,甘斐这才缓过神来,那个恶徒早没了踪影,不知逃向了哪里。

    “甘兄,不可轻动,待我拔出剑来。“徐猛看着甘斐肩头的长剑,心知他受创不轻,倒也好生钦佩他的勇毅,先前的犹疑之心也减了几分。不过那个恶徒却是如何脱开他的炼气之缚的,他却也摸不着头脑,难道那恶徒也得妖怪传授了什么异术么?然而终究是自己术法未精,以致甘斐身中此伤,徐猛又不禁心生愧疚。

    “啊!”甘斐忽然一把推开徐猛,大叫声既像是怒吼,也像是哀痛的嘶号,没有任何停顿,他猛的拔出右肩的长剑,带出了一串飘蓬的血花。再接着,便是将长剑狠狠往地上一摔,不住用左手捶地,而受到重创的右肩往下的整条臂膊还在微微抽搐,提着刀的右手却握得更紧了。

    叫声在夜空中远远传播开去,尾音回旋飘荡,渐渐的,好像没入这无边无际的黑暗,消湮无迹。

    ※※※

    一张娇娆艳美的脸庞似有所感的抬头张望,她是一个盛装华饰的绝美妇人,然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是听见了什么声音吗?”

    “是伏魔之士的搦战之音?”另一个同样美艳异常的妇人微笑着侧了侧臻首,她的声音绵软中带着一丝嘶哑,却是更具风情,她指了指远方,“就在那个方向,是你的那位人奴前往试探的方向,这说明,他的试探失败了。”

    盛装丽人格格笑了起来:“不出所料,倒底是个没用的凡人而已。不过有什么妨碍呢?不是正好让那伏魔之士自投罗网?”忽然笑容一敛,声音平静的没有任何起伏:“准备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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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决意

    我就是个废人!废人!什么……什么也做不了!

    这声大叫并不是什么搦战抒怀的烈志豪情,而是叹恨气苦的自怨自艾。剧烈的捶地之后,甘斐便伏下身子,他哭了,尽管隐忍着不让他们看出来,可他终是哭了,小心翼翼的控制着不让泪水奔淌,狠狠压抑着情感的啜泣。

    这是甘斐在丧失力量之后第一次真正和敌人的对战,尽管之前有些心理准备,可甘斐还存着万一的侥幸,毕竟他曾是豪勇无匹的斩魔士,无论是好勇斗狠还是降妖除魔,一向是嚣荡浩然的势头,现在纵然没有了气力,料想寻常对敌总不至于像普通凡人一样不济,可直到这次真正交手,他才发现,自己这心存侥幸的念头有多么可笑。现在的他,不过是个手足绵软的废物,还说什么仗刀引弓,行走江湖?分明便是俎上鱼肉,待宰羔羊罢了。

    愁绪恸意齐上心头,不是这般宣泄哭泣,却又当如何畅廓胸臆?

    徐猛表情复杂的看着甘斐,他知道直接将穿透身体的利器拔出是怎样的疼痛,然而甘斐却这么做了,一个软弱而惫懒的人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勇气的。回想从开始结识时令人啼笑皆非的惫懒,却也有种满不在乎的大大咧咧,及至那污秽湿淋,甚至带着些戏谑般的胡闹,再到现在,这种发自心底深处的痛伤哀苦,不过几个时辰间,喜怒哀乐,便是一幕幕的展现在这甘斐身上,慨当一叹,也许,这位胖汉当真发生过什么惨痛的变故吧……徐猛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甘斐顿身于地,轻轻啜泣的时候,开始静静的为他检视包扎伤口。

    洽儿挨在甘斐身边,感受着他因啜泣而发抖的身躯,她也陪着他流泪,忽而抬头望天,那个说是一直在远远保护他的大哥哥呢?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却在哪里?

    ……

    伤口的血是止住了,可是心底流着的血却汇成了波涛汹涌的汪洋,甘斐早就停止了啜泣,他昂着头,紧紧咬着嘴唇,一动不动的望着东北方,那是那个眭术所说的,妖魔所在的方向,一弯残月从云层中露出了半爿,洒下稀薄黯淡的幽光。

    “闺女……”甘斐忽然抚了抚身边洽儿的头发,带着涩哑的声调,“……听爹的话,留在这里,如果天亮的时候,阿爹还没有回来,你就带上小褐走。”小褐是甘斐给那匹瘦马起的名字,洽儿却是一怔,直起原本斜倚相靠的身体,嘴角不住抽动,双目惊疑不定的看着甘斐。

    “如果爹爹过不了这一关,那么根本无法保护你,你便跟着爹爹也是难保,爹爹要去试一试,是不是真的这么不中用了。”甘斐的脸上没有平日里对一切都不在乎的傻笑,而是一种别样的坚决,他已经下定决心,今晚,要么重燃活下去的信心,要么死!他要去找那些妖魔,期盼在绝境关头自身潜能的爆发,这是一场以自己性命为赌注的赌赛,却也多少有些自暴自弃的忿怨。

    “甘兄,你这是要做甚?”徐猛看着甘斐站起身来,诧异的问道。

    “徐兄弟,我们认识的不久,彼此都还不熟悉,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如果天亮了我还没回来,我这干闺女可就托付给你了……”

    徐猛大惊,下意识看了洽儿一眼,见她目中泪光莹莹,眉头紧皱,更是听出了甘斐临终托孤的意味,急忙站起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要去找那些妖怪?你想去送死?”

    甘斐笑了一笑,笑容里却满是欷歔悲凉:“我是要去找那些妖魔,不过未必是送死。我也许没有那么不堪,我只是需要用面对他们的生死关头来证明自己,一个合格的伏魔之士总是在这种时刻才能激发自己的神力,我需要……这种证明。”甘斐一边说着,一边向东北方迈开了步子,口中的话还没有停下:“徐兄弟,你伏魔之术学艺未精,就不必陪我去了,照顾好我闺女。”

    倒说我学艺未精?徐猛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知甘斐深浅,只得赶上几步:“这却如何使得?你又没……再说你这肩伤颇重,岂可再战?”徐猛没说甘斐其实全无勇力,已经是很客气了。

    “你不用为我担心,前番一直没对你明说。其实你所说的跟你在长安一起诛除鬼君的伏魔道中人我都认识,池棠和薛漾……”甘斐的声调一顿,深深看了徐猛一眼,目光又一转,望向泪眼婆娑的洽儿,终于长叹了一声,“……他们是我的师兄弟,我也是……我也曾是斩魔士。”

    徐猛一怔之中,甘斐已然转过头去,身形渐行渐远。

    徐猛不怀疑甘斐所说的话,因为池棠和薛漾的名字他从没对甘斐说过,只是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靠谱的红脸胖汉竟也是斩魔士,然而看他的行为举止,却分明没有斩魔士所应具备的气势。

    徐猛眉头一皱,却是早有了计较,转身奔向篝火处,收拾了行囊细软,往腰间一缠,浇灭了篝火,没管拴在不远处树干边的瘦马,然后顺手将兀自泪流不止的洽儿抱在臂弯里。

    “孩子,不哭。”徐猛温言对洽儿道,“你爹不让我们去,我们就跟着他过去,虽然不知道你爹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不过我可不会眼看着他去送死。”

    洽儿止住哭泣,面上一喜,抹了抹满脸的泪花,对徐猛点了点头。

    甘斐忘了,徐猛是侠士,在这样的情况下,又岂会袖手旁观?

    徐猛魁伟的身影很快隐入夜幕下的黑暗,悄无声息的跟上了前行的甘斐。

    ※※※

    颜皓子被一团黏糊糊的物事缠住了全身,像是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粽子,躺卧在喷着脂粉花汁香味的软榻上,料想便是那些女妖平常休憩的床榻。

    眼前的丑胖男人踱了好几圈,不过在和他独处的时候,这个丑胖男人倒没有露出什么故作狰狞的丑恶笑容,而总是若有所思的痴愣愣直视前方,矮胖的身材像是塞满毛发的皮毱一样,颠颠的在地上晃动,看起来颇为滑稽。

    “你比看起来的样子要厉害得多哟,小爷平常三五个小妖怪都不在话下的,倒落在你手里!”颜皓子故意逗那丑胖男人说话,一则是排遣无聊,二则也是看看有没有机会找到什么可趁之隙。

    不过那丑胖男人却一如既往的没有吭声,就作个聋子哑巴一样,连看都不看床榻上的颜皓子一眼。

    这不是颜皓子刚开始说话了,事实上被囚禁在这里之后,只要他和这个丑胖男人独处的情况下,他问了不下两三白句,丑胖男人倒不嫌他絮烦,只是不闻不理。

    颜皓子也不气馁,还在问道:“你用什么东西捆住小爷的?不会是你舌头变化的吧?噫~~~恶心死了,异怪死了,黏黏的,还有股臭味,你是不是从来不漱嘴的?”

    没有回音,颜皓子索性寒碜寒碜那丑胖男人:“嘴巴臭不好的哦,回头跟女人亲起嘴来,人家嫌弃你呢。”

    丑胖男人终于瞪了颜皓子一眼,还是没说话。

    嘿,有门儿,颜皓子很敏锐的察觉出丑胖男人的情绪异动,故意用一种很亲热的语调说道:“蛤蟆老兄,你跟我说实话,跟这些个挺漂亮的女妖们在一块儿,你有没有动过心?别跟我说没有,我知道的,妖灵化身为人之后最喜欢这个调调了,哎,有没有搞过?你懂得啦,搞哎,嘿嘿……”这是颜皓子与甘斐和无食多日厮混学过来的话,并且说话的时候,努力模仿甘斐色眯眯的表情和无食贱兮兮的惫懒模样,倒也有两三分神似。

    丑胖男人皱起眉头,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啊哈,果然!我懂地,我懂地,女妖女人都是一样,这小模样周正些,就撩拨的男人底下火辣辣的烧,是不是?你经常这样,对不对?嘿嘿,你最喜欢她们哪个?她们对你好不好?跟你搞的时候,有没有嫌你……那个那个嘴巴臭哦?又或者,她们嫌你丑?也是哦,姐儿爱钞,妹儿爱俏,你说你修成人身,咋地还长成这般磕碜样?肯定是没搞过。”颜皓子现在说话不禁还带了些淮西口音,这是过分模仿无食的后果,惜乎无食那发乎自然的污言秽语之能还不能完全照搬,不然在几个关节处加上淮西土白的脏话,必有触怒对方的奇效。

    饶是如此,颜皓子还是发现他的话成功的使丑胖男人脸上掠过一丝愠色,顿时大喜,知道这丑蛤蟆的软肋所在就好办,暗道待你被气的七荤八素,神思大乱的时候,小爷可就有机会了,当下又往火上添了几把柴:“蛤蟆老兄,不是我说你,男人不怕肥,就怕没神。话说你能耐也不差嘛,怎么就缩头缩脑蔫蔫的模样?我跟你说哦,男人这神采就好比底下那话儿,英挺勃勃的,那才对劲,女人家见了也爱;你说你弄的跟霜打的茄子一样,形如你那命根子,谁会喜欢?”

    丑胖男人冲颜皓子翻翻了白眼,这回是咕嘎响了一声,心里犯恨,这蝙蝠怪嘴巴不干净,尽说屁话。丑胖男人是异灵,修为高,可懂的也多,也正是因为懂的多,颜皓子这番杂七杂八的胡扯就听进了心里,好生不耐,哪知道更不中听的还在后面。

    “啊,我想起来!”颜皓子故意睁大眼睛,“男人太肥那话儿就小,像小蚯蚓一样,还硬不起来,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这样?我说呢,嘴臭的从不漱也不在乎,敢情你压根就不行哟……”

    “住口!”丑胖男人忍无可忍,怒叱道。

    “哎?小爷说的不对?你倒是扒了裤子让小爷瞧瞧那……”一个慕枫道的精灵竟像是市井无赖,恐怕天下也就颜皓子这独一个。颜皓子还高兴呢,眼看计谋得逞,寻思再用什么由头,撺掇这丑蛤蟆解了他的绑,趁他在气头上,自己立马一飞冲天,赶紧跑了。

    哪知道丑胖男人很快就平复了怒气,又恢复了低眉顺目的模样,颜皓子不由一奇,不过很快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门声一响,一阵香风传入,却是那几个女妖款款步入。

    “小姐。”丑胖男人很恭敬的向那盈萱行礼,盈萱却根本没管他,只是看着颜皓子,嘻嘻笑出了声:“我说这位……嘻嘻,小少爷那,你好像很不老实呢,我看你是慕枫圣灵,不曾加害,当你是个贵客,还安排你住在我这香闺里,你还不安生?”

    “贵客?有这样待贵客的吗?”颜皓子在榻上扭动着,大叫大嚷。

    “你知道的,只要你愿意乖乖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不仅厚待你,甚至,还能让你品尝到不曾享受过的美妙滋味呢。”盈萱的语调满是浓浓的诱惑风情,妙目中亦是盈盈水波,内中含义不言而喻,看到这情形,丑胖男人似乎不敢直视,埋下了头去。

    颜皓子歪着脖子,一副痞气:“你烦不烦?几次了?不就是问跟我一起的伏魔人物是谁,他又有怎样的神通么?小爷也告诉你,他神通大了,跺一跺脚就是天崩地裂,张一张嘴就是山呼海啸,你们几个呀,仔细一照面就被踏成肉泥。”

    盈萱也不着恼,只是媚笑,等颜皓子嚷完了才道:“是的,问了这许多回,我也觉得腻烦了呢。好吧,这些问题在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已经来了,我只是请你安心的看完这场捕猎,不许出声哦。”说着盈萱纤手一指,颜皓子喉间顿时像被什么硬物塞住了,竟是作声不得,可比较起不能作声,他更着急的是,她们口中的那个已经到来的伏魔之士究竟是谁?当真是胖老二?可照说以甘斐现在的情形,绝不可能让这些女妖误认为是伏魔之士。

    “你看……是他吗?”盈萱忽然拂袖一扬,颜皓子的眼前一暗,仿佛立刻从这闺房转而置身于黑夜的山野之中,黯淡的月光洒在山坳草木间,猛的,颜皓子眼瞳收紧。

    一个持刀悬弓的宽衫胖汉正气喘吁吁的在山坳前四下张望,右肩头似乎着了伤,裹着几道纱麻,却不正是甘斐?

    快跑啊,快跑啊!这里来不得,颜皓子心底无声的大喊,却只能动弹不得的睚眦欲裂,盈萱温软的身体靠了过来,喷香的嘴唇凑近颜皓子的耳边,轻声道:“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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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误会

    甘斐觉得自己差不多到地方了,全是按照那眭术指引的方位,但是天色太暗,更无法向从前那样察气觅魔,因此即便看着这片黑压压一片的山坳,甘斐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这里。

    不过无所谓,总之自己是要和那些妖魔们斗上一斗的,既然已在附近,又何必再费心找寻?况且已然知晓有伏魔之士前来的妖魔们,想必此刻也一定在暗地里观察着自己吧,那就用最简单的办法来逼他们现身。

    甘斐喘着气,将宽刃大刀驻于地面,然后扯起嗓子:“那他娘的什么妖魔鬼怪的,爷来了!不是派人来试探爷的吗?怎么爷到了倒藏头露尾的不敢出来啦?”甘斐的声音洪亮,就算没有内力催动,也足够让这声音在这片幽静山坳里传播开去,料想方圆数百步内,只要不是耳朵不好,也必然能听得见。

    喊声很快湮没在夜空黑幕之中,便连半轮残月的洒下的微光也显得分外愁惨。可是,却没有任何动静。

    甘斐先前忿郁之情犹自未消,现在却也不禁激起了往日里豪性,继续扯着嗓子大叫:“你娘的都不敢露头了吗?娘妈皮的你们都是什么东西变的?乌龟王八?只会缩着脑袋?”

    甘斐的叫骂当然传进了撷芬庄之中,只不过现在的撷芬庄处于隐形的状态,漫说甘斐现在全无玄灵之力,即便是昔日全盛之时,若非事先留心仔细踏勘,也极难发现。

    不过在骂声传入的时候,丑胖男人忍不住看了眼榻上的颜皓子,心中暗道:“果然是一伙的,这两个家伙一样的嘴巴不干净。”

    而靠在颜皓子身上的盈萱却不住的格格娇笑,待甘斐骂声渐消后,她爬起身,纤腰轻扭,莲步微摇,轻轻一句:“有意思的男人,看他一会儿怎么说嘴。”说着,故意将葱白如玉的纤手抚在颜皓子的敏感部位上,轻轻的逗弄,“小少爷哟,仔细看着,看着他是怎么变成一滩腻乎乎的碎肉的,你认识他,对不对?”

    颜皓子既作不了声,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暗夜光影中的胖大身形来回走动,更是心急如焚。

    盈萱原本一直是略带轻蔑的上扬着嘴角,现在却又忽的一皱眉:“如何还不发动?”

    一个女子的传音很快传进了盈萱的耳中:“这……若歧姐姐不让我们发动……”

    “却是作怪,先前安排的妥妥当当,现下人家都打上门来了,为何倒又犹豫起来?”盈萱暗暗埋怨,却不便发作,一收裙裾,迈步而出,临走前丢下一句:“老蛤蟆,看住了他,若有异动,直接废了他!”这个他显然是指颜皓子,颜皓子微感奇怪,就看着盈萱带着几个女妖手下信步出了室门,而远望去暗夜山坳里的甘斐的身形和眼前这室中的情景像是重叠在一起的影像,当真是说不出的诡异异常。

    ……

    甘斐微微侧头,总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可只能看见这片静寂的山坳映在微薄的月光下,影影绰绰却又毫无异样。叫骂没有奏效,以至于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中的大刀,这一下又扯动了肩头伤口,顿时痛的龇牙咧嘴起来。

    ……

    “怎么了?为何还不发动?”叠影中的另一面,盈萱推开了又一处室门,室中却是另两个女子的身形,一个是姿容妖艳的美妇人,一个却是金发碧眼的绝色少女,晶灿灿的抹胸短裙将她的体形勾勒得完美无瑕。只不过,此时这两个女子都带着一种惊诧意外的表情直直看着光影虚像中的甘斐,那妖艳美妇的眼中甚至掠过一丝惧色,一时都没有对盈萱应声。

    盈萱很有些莫名其妙,自从生擒了那蝙蝠小妖之后,一切都已经计划停当,先是安排那人奴前去试探,引伏魔之士入彀,而后这里安排好的陷阱在伏魔之士到来后,一举发动。而之所以如此热衷于剿除前来的伏魔之士,其实也是这位鲡妃娘娘的高足,金发碧眼的布奴莎的主意,她不是说要为她的奶奶和鲛人云泣珠报仇么?怎么事到临头却好像退缩起来?盈萱心里很是不满,看她们都没有说话,便又轻哼了一声。

    “计划有变……”那个妖艳美妇终于开口,嘶哑绵软的声音此刻竟似乎带着慌张,“……这伏魔之士不是我们预计的那个人……”

    盈萱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布奴莎咬着嘴唇,良久之后才低声说道:“我弄错了,我以为那蝙蝠怪是和杀我奶奶的炼气士一起的,可是现在,我才明白过来……那个和他一起的伏魔之士竟然是……这个人。”

    “那又如何?就算不是那炼气士,却也都是伏魔道上的,竟然不知死活的到了我们这里,难道不该立刻动手么?你们在犹豫什么?”盈萱不解。

    妖艳美妇缓缓的摇头:“不,你不知道这个人……你不知道他的可怕。我只问你,你这撷芬庄比之绝浪神尊的屏涛坞如何?”

    “若歧姐姐,怎么问出此话来?谁不知道神尊那屏涛坞聚众八千,又有你们涉尘使者和血鲤主管的臂辅,我这里一个小小哨站,不过二三十个修习媚功的女流,纵有个千八百年的功力,却如何比得屏涛城坞去?”

    若歧紧盯着甘斐的眼神没有移动分毫,口中则继续涩声言道:“我跟你说过,神尊的屏涛坞因为一个斩魔士的搅闹,最终惊动了伏魔道而不得不狠心自毁的事情吧。”

    “那又……”盈萱才一接口,募的醒觉,忽然瞪大一双杏瞳,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转头望向虚影中的那个胖大身形,“你是说……难道……”

    若歧苦笑着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他,那个伪装成士子的斩魔士,那一日,鲡妃娘娘亲至,和绝浪神尊一齐出手,还有那八千族众,竟然都奈何他不得,还让他带着几个凡人逃脱了出去,你说如果现在我们发动的话,能在他手下走上几合?”

    这些过往多少有些不实,那日屏涛坞中,无论鲡妃还是虞洺潇,当真以一敌一而战,自然能胜过甘斐,只是畏惧甘斐死战下拼个两败俱伤,故而都慎重的没有逼之太甚。而且更有了诱使甘斐前往赤空荒海血苍穹的禁地,以其灵能为血祭的打算,种种阴差阳错,倒不全是甘斐一己之力而得脱。只是这些细要关节一直只为阒水地位最高的几人所知晓,如若歧这涉尘妖使,自然不甚了了,相反甘斐大闹屏涛坞的事迹在这些妖灵之中越传越广,胡乱揣测再加上添油加醋的以讹传讹,到末了,甘斐已然被群妖描绘成一个神乎其神的不世出高手,和那火鸦化人池棠一起,成为了阒水妖魔心里最可怕的两大斩魔士。

    设若此际全无灵力,又心下焦躁的甘斐能知道自己现在在阒水妖魔心中的地位,也不知是该顾影自哀的欷歔长叹,还是得意非凡的纵声大笑了。

    一切的一切,全由于颜皓子的被擒开始的。

    布奴莎见过颜皓子,那是在和云泣珠一起色诱韩离的时候,临去前的匆匆一瞥,布奴莎记住了那个出现在窗口的,背负双翼的瘦弱少年,之后甘斐和俞师桓联手诛杀云泣珠的时候,布奴莎只能遥遥的感应,许多事情辨析的并不正确,她只是记得,那个俞师桓,那个与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和这瘦弱的蝙蝠妖一样,是在同一个窗口出现的,因而,她认定这蝙蝠妖是和俞师桓一起的。

    正是由于这个误判,布奴莎以为是那俞师桓接近了这里,不过以这炼气士四处伏魔除妖的行止,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恐怕是这个拥有数十位阒水女妖的撷芬庄引起了他的注意,还安排手下的蝙蝠妖先来刺探。

    一想起无辜被杀的奶奶,还有对自己有再造之谊的云泣珠的惨死,布奴莎心中复仇的火焰便是熊熊而起,她要利用这个机会,除去这该千刀万剐的俞师桓。所以她一力撺掇,务求将那俞师桓引来此地,合全庄数十女妖之力,真正除去这仇人。

    全拜颜皓子坚不吐实之赐,撷芬庄的女妖们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所有的举措陷阱都是针对炼气士而安排的,对于此,和布奴莎一齐来到这里的若歧自然很赞成,诛杀俞师桓,夺回降妖谱,这是鲡妃娘娘在屏涛城陷落后颁下的懿旨,只是由于绝浪神尊虞洺潇前往豹隐山紫菡院之役而暂时作罢。不过既然这俞师桓能主动送上门来,那么就手诛之,又何乐而不为呢?如果在离宫的鲡妃娘娘知道了她们大功告成的消息,想必也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可是谁曾想,真正来到撷芬庄前的,竟是那个可怕的斩魔士甘斐,在虚影中看见甘斐的若歧顿时骇然色变,而布奴莎也大吃了一惊,她不仅看过甘斐大闹屏涛坞的勇力,也亲眼目睹了绝浪神尊和鲡妃娘娘与甘斐的交手,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能与阒水顶级高手相颉颃的人物,可比那执念除妖的炼气士俞师桓要强得太多,这样的人,撷芬庄只怕未必能够抵挡。

    若歧发令,阻止了欲待发动的撷芬庄女妖们,现在她们就这样心有余悸的看着,希望甘斐在一无所获之下能先行离开。

    这是一场可笑的误会,许许多多的繁杂绪头缠结而成的误会,误会成功的尾声也在于那人奴眭术奔逃之下并没有及时赶回,没向女妖们通报甘斐实则不堪一击的真相,不然以盈萱的精细,肯定是要试一试甘斐的能为的。这场误会,其实救了甘斐一命。他现在这样虚乏无力的身体,当真在转眼间就会被妖魔撕成一堆碎肉。

    就让这一夜平静的度过吧,隐形的撷芬庄中,那些女妖们竟都有了些噤若寒蝉的震悸,本以为是对炼气士俞师桓的一场狩猎,哪知道惹来这样一个厉害的家伙?

    如果这些女妖们知道,她们所畏惧的人,不过是一个徒有其表的凡夫,她们又将做何感想?

    希望她们不知道,至少……在今夜不知道。

    残月隐入乌云,星斗缓缓迁移,时间渐渐流逝,盈萱沉着脸,看着虚影中还在不耐烦的来回踱步的甘斐,心中暗自祈祷,避开这斩魔士吧,等他离开。连神尊都奈何不了的人,我们却去触什么霉头?

    忽的,盈萱像是有了什么感应,眼睛霍然看向了庄院的后方。

    “老蛤蟆!”盈萱低声的传音。

    处于另一室内正对何以迟迟未曾发动而颇有些讶异的丑胖男人抬起了头。

    “群英阁有人进入,快去看看!”

    丑胖男人一愕,又看了眼榻上的颜皓子,还有些犹豫。

    “那个小蝙蝠中了我的咒缚之术,不用多担心,我再命人看着他!”像是知道丑胖男人心中所想,盈萱的传音很急促:“你快去群英阁,确保那些物事平安!哦,对了,从地下走,轻易不要散出妖气,千万不能惊动庄前的那个人!”

    丑胖男人点了点头,一样传音应承:“是。”须臾之间,身形没入地下。

    ※※※

    身后伸出一条手臂,在甘斐没有受伤的左肩上拍了一拍,甘斐一惊,急忙提刀回身,却见是徐猛,不由呼的松了口气。

    “不是让你别来么?你学艺未精,厉害的妖魔你未必对付得了。”

    徐猛呵呵一笑:“难道让我撇下你,让你一个人来对付这些妖魔鬼怪?”语气一转,“怎样?那些妖魔不曾露面?”

    甘斐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也许就是那恶徒的胡说八道,妖魔并不在这里,我等了好一会儿了,不见半个妖怪的影子。”

    徐猛望向前方山坳,伸手运势,隐隐几道白气在指尖流转,过了半晌,徐猛才一脸迷茫的收了势。

    “按说,这里当是有妖的,这里的血腥气很浓,可是,真怪,炼气术透不入山坳里。”徐猛一边说着,一边还不死心的要往山坳里近前探看。

    甘斐突然的一喊,却使徐猛止住了步子:“哎,我闺女呢?不是让你照看么?你丢下她一个人来啦?”

    徐猛一笑:“哪能呢,我怕她有危险,一起抱了来,放她在树上呢。”说着,徐猛回头朝远处一株枝叶茂盛的榉树一指。

    风动叶摇,沙沙作响,只这一指,徐猛却又突然一怔,猛的一纵身,飞快的向那榉树奔去,甘斐不明所以,急忙跟上,口中嘀咕:“怎么了?”

    徐猛几下跃到榉树支出的枝干上,惶急的声音传了下来:“孩子……这孩子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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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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