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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晖     伐魔录txt下载     伐魔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二章 鬼族天王

    自从暮觉子救回霓裳夫人并那一众祁山盗寇之后,临江离宫就陷入了忙碌之中,且不说阒水之军初建,正日以继夜的操练;便是那断海神尊疗伤将养刚醒,各路职司分派,就已然絮烦驳杂,事绪多端了。

    便在此时,百舸帮沿着长江水道一路追寻到呼风峡所在,更是引起了伏魔道的大举呼应,郎桀悉数了然于胸,见敌势大,本就起了避敌锋芒的念头,更欲举众迁徙,隐忍韬晦。偏是七星盟头阵就派了精擅水术的覆水庄,终是搅扰得深隐水底,以做扈卫的盘兕蟒蛟无处遁身,不得以之下奋身而出,转眼间,一场血战纠缠,却也打破了郎桀的计划。

    断海一力主战,既然鲡妃娘娘为了尊严,可以义无反顾的发起对冥思道公孙复鞅的复仇之战;那么今日被伏魔道欺到门前,又岂能心惊胆战的作个缩头乌龟般,似此,阒水全族上下还有什么颜面可言?无论如何,都该当齐聚离宫精锐,给来犯的伏魔道以迎头痛击。郎桀思忖之下,觉得这倒可以迟滞伏魔道的追击,为离宫部众的撤走争取充裕的时间,倒底是同意了断海的主张,不想汇涓神尊却又另附一议,既是要反击,何如两路并进?一路由断海和汇涓两大神尊,带着暮觉子、霓裳夫人等数十精锐从湖心水底直接杀出;另一路,则由阒水军骁将晁公遗领新建的前锋军卫迂回反向而出,使两路呈夹击之势,也可起前后呼应之效。

    所谓阒水军前锋,乃成八大方阵排列,每阵一百二十之数,共为九百六十个妖魔组成,说起来是阒水军中前锋一部,其实现在新立之军中,也就是这九百六十个妖魔操练纯熟,可堪一战,其余部众虽有八千上下,却还野性妖气难除,不擅号令执掌,仍是乌合之众,还算不得成军,早由鲡妃率领先自离开了。而这九百六十个前锋军妖魔本就是绝浪神尊先前屏涛城坞的护卫,那日甘斐参加士子迎宾盛宴所见的诸多劲装武士者,便是此等妖属。正是长期听从城坞指令,使这九百六十名妖魔成了奉命遵谕,听从号令的佼佼者。至于统领前锋的骁将晁公遗,也是昔时屏涛坞中护城卫首。不过那晁公遗职任虽高,却一向不得绝浪老怪虞洺潇的重视,声名亦是不显,倒是主管樊公泰和那一群涉尘妖使更得宠些,也是那时甘斐走运,满城八千余护卫没有让晁公遗主持围追堵截,从而得以让甘斐几个阴差阳错脱出生天。直至屏涛城坞湮灭,虞洺潇战死,其心腹精锐又随着樊公泰的失势而被打入冷宫,接任的汇涓神尊便提拔了这个一向籍籍无名的屏涛城卫首做了前锋军的统领将尉。

    当然,话说回来,慧眼识珠,看重晁公遗之才的实则另有其人,便是眼前这位金甲黑袍,身形高大的鬼族上将---天灵鬼将。

    天灵鬼将的到来是圣王郎桀的一力促成。血泉鬼族的盟约之议在郎桀礼送走意图偷袭的雨灵和冰灵两大鬼将后不久,便由两个形貌阴鸷的鬼士送达离宫。他们接受了阒水圣王的盟好示意,并带来了鬼皇和鬼相情愿合力并举,共取天下的携手意愿。阒水和血泉鬼族的同盟就这样在世人的悄然无觉之中缔结而成。由于当前的头等大事,便是阒水军制的创立,汇涓神尊虽然狡黠多智,可对于军制法度仍属一窍不通,短时间内让涉尘妖使去蛊惑人间知兵之士加入,也未必能起立竿见影之效,却是汇涓想到,血泉鬼将生前都是人间能征惯战之人,若得他们相助提点阒水军一二,岂不是事半功倍?于是在汇涓建议下,郎桀亲自向血泉鬼族传达这个意向。为表结盟之诚,此意很快得到了鬼族的回应,他们当真派了一个鬼将前来匡助,而令郎桀和汇涓意外的是,来的这位鬼将竟是残灵九将中位列其首的天灵将军。

    残灵九将,天地日月风雨冰火瘟,个个都是术法通玄的强者,而这天灵鬼将更是其中最为强大的一个。郎桀曾听传闻,血泉鬼族中,鬼皇一直苦修冥帝魔功秘法,多年来在血泉鬼宫中深隐不出,整个血泉鬼族实际的掌权者便是那来历出身甚奇的鬼相。可就是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鬼相却偏偏支使不得天灵鬼将,天灵鬼将似乎是拥兵一方,俨如封疆治外的诸侯王一般,只是这次何以却是天灵鬼将亲来阒水离宫?是遵鬼相号令,还是主动请缨,这便猜想不透了。从见到这天灵鬼将的第一面起,他就是这般装束,高大身形披挂着威严的金甲黑袍,然而他的头部周围总是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黑色雾霾,难窥其容,却也更增神秘之感。郎桀也曾暗地里试探过他的能为,可郎桀那一身可冰锢天地的寒狼之气总是在无声无息中被天灵鬼将身上一股同样阴寒彻骨的鬼气所消解,委实莫测高深。郎桀心惊之下,却也由衷钦佩,不愧残灵九将之首,且不论这天灵鬼将犹未见底的深厚功力,只看这不动声色间便化解了自己寒气的能为,便足以与虻山三俊或阒水三尊并称于世。

    随着天灵鬼将的到来,另一件事也得到了证实,随同他前来的鬼兵总是恭敬的称呼其为天王,而不称将军,由此可见,天灵鬼将只怕当真便是血泉鬼族的诸侯王。不过血泉之中,既然已有皇、相、将的规制,那么出现这样一个王也算得顺理成章。尤其圣王郎桀,想到阒水之界,亦有沉睡未醒的魔帝,也有鲡妃、三尊之属,单以职任比照,魔帝对应鬼皇,鲡妃对应鬼相,三尊对应鬼将,那么这天灵将军岂不是和自己的圣王身份相若?念及于此,郎桀更生惺惺之意,只要称呼天灵时,也一律以天王唤之,既表尊崇,却也更显得敬重。

    正像前番的对答一般,每次天灵总是谦恭的表示,自己不过鬼皇驾下一将,当不得天王的称谓。不过,郎桀也早就敏锐的发现,天灵固然极为推崇鬼皇,却从来不对鬼相置之一词,显见二者之间的关系颇为微妙。

    天灵鬼将在阒水受到了极为隆重的接待,而他也出色的完成了此来的使命,短短时日间,便使阒水军制初具雏形,遴选了近万名阒水妖众跻身军旅之中,训令操演,不遗余力。汇涓跟在天灵身边,得他耳提面命,又是聪慧之士,自然获益匪浅。晁公遗正是因为识大体,明枢要,更兼得一身奉令不苟的难得资质而得到了天灵鬼将的赏识,于是顺其自然的,汇涓便将晁公遗破格提拔,当然,他略过了天灵鬼将这一节,只作是自家识人之明的功劳,倒让晁公遗感激莫名,深深觉得这个新任的神尊比前任不知明睿了多少倍,对汇涓,对圣王,益发的忠心耿耿起来。

    今日阒水前锋军牛刀小试,不仅达成了练兵的任务,更是成绩斐然,以近一比十的伤亡,诛杀诸多百舸帮好汉,更成功的挡下了池棠火鸦神力的滔天卷袭,不独前锋军个个脸上有光,便是对阒水军主将的汇涓来说,也是增色添彩,故而前番对话,听起来似乎是逊谢客套,实则也不无标榜炫耀之意,这标榜炫耀的对象正是在一边愤愤然面色不豫的断海神尊。而且汇涓还使了个小心眼,他与断海一众所在,虽是伤亡惨重,只杀了七八个小辈弟子,但对手都是实打实的伏魔道中人,内中不乏天风子、德馨道人、苑芳菲和乔家兄妹这样的高手;反观后路前锋军之战,固然是场景宏壮,声势喧天,但对手多是不谙道术,只凭血气之勇的百舸帮好汉,两下里厮杀,死伤之数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且在池棠、骆祎和灵风等高手出手之后,阒水前锋军便转向了持重抵御,不曾杀敌一个,却被池棠诛杀了十二众,只是化解了滔天火鸦之力的成绩太过惊人,倒把这番损失掩盖过去了。汇涓偷梁换柱,将杀人间好汉百余众混淆成了杀敌百余众,看起来好像意思相同,实则大相径庭,听在不明内情的妖众耳中,倒似乎是前锋军杀了百多个伏魔道会玄术道法的敌人一般,再对比断海这一路的惨淡收场,高下立判。断海心内纠结,无暇分辨,却吃了这个暗亏。

    郎桀现在的心情也颇好,又对天灵笑语几句,这才对满地站立的妖众说道:“战也战了,兵也练了,有了这段时间的拖延,此间的安排也妥帖了,所以是我传声下令,让诸位即刻返回。”

    汇涓潇洒一躬,又一句法螺高帽送上:“陛下时机拿捏得极准,那些伏魔道中人还待缠战,却不想我们已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身而返,他们此时定是恼羞成怒,退战不甘又求战不得,怕是被陛下这一招弄的进退两难呢。”

    郎桀受用的哈哈一笑,断海的脸色更难看了,对郎桀欠身施了个礼道:“目下如何区处,还请圣王示下。”

    “何消说得?敌势甚众,还当避其锋芒。况且诸位力战之后,这里的最后一批族众也安全离开了离宫水域,接下来,便是诸位迁徙之时,就算那些伏魔道的不死心,真破了离宫的虚界幻空,我们也只留给他们一座空殿,让他们气势汹汹的扑个空,于我们何碍之有?”似乎是看到断海还心有不甘的模样,郎桀又补充了一句,“今日若再战下去,无论胜败,终是我阒水伤亡惨重之局,列位皆为阒水股肱,前锋大军又任重道远,何牵记一地之失而轻身负命?且留有为之身,自有后举之日!

    “说的是,避敌锋芒,另寻决战之机,确是用兵正道,一城一地之得失,原不必在意。”黑雾笼罩面目的天灵鬼将赞同的说道。

    断海面色一沉,心知举众离开此处已成定局,想到自己寸功未建,又落得个败战而归,却也再没有鼓噪反击的资格了,可恨也,待我伤体痊愈,功力再复,再来和你捷影争衡!断海气呼呼的想着,再也不发一声。

    “这当口,凌涛神尊该当知道消息了吧?”郎桀忽然问霓裳夫人。

    霓裳夫人格格娇笑:“落隐幽池一向是阒水的胜地,凌涛神尊不过暂借栖身而已,况且是圣王和娘娘亲至,神尊必是倒履相迎。若算时日,娘娘多半也该到了,怕是在和神尊畅谈甚欢呢。”

    “那些凡人如何了?”郎桀又追问一句。

    “血鲤和涉尘使者早带着他们去了,也该离落隐幽池不远了吧。”霓裳夫人眼光闪烁,笑的娇媚异常。

    郎桀深深的看了天灵鬼将一眼,大有默契的点了点头。

    猛然间,离宫幻境中震了一震,整个天地仿佛被巨力冲撞,苍山碧水亦同时晃了一晃,群妖察觉震动,纷纷愕然抬头,便听到一阵阵轰轰轰的撞击之声远远传了过来。

    “是那些伏魔道的!好厉害!是要用绝强灵力破空而入么?”汇涓细辨之下顿时色变,随着撞击的频率,整个离宫之地也一下一下的震动起来。

    “阒水军列阵,驻身界口,以御来敌!”是今天前锋军的表现让汇涓信心十足,现在是他亲自下令,而晁公遗也挥手做出指令,八个方阵的妖魔齐刷刷站好,显得训练有素,斗志昂扬的便要往远处移去。

    “我好像说过,接下来,是诸位的迁徙之时吧?”面对一阵阵强劲的撞击之力,郎桀却显得很悠然,语调轻松的道:“令谕不变,在场诸位,立刻从离宫水路而出,直往巴蜀落隐幽池,不得有误!”

    断海却出声打断:“这如何使得?看彼众破空之力甚劲,若队列未出之时敌人便已攻入,岂不是追上了我等行踪?仍不免血战一场,那时仓促接战,阵势未稳,必伤折惨重。”

    “无妨,诸位只管前行,本王为你们断后,自然让你们来去从容。”郎桀的笑容充满自信。

    “万万不可!那些伏魔道的力量太强……”这下不止断海,连汇涓和暮觉子几个也都惊呼起来。

    郎桀负手,身形站的笔直,一股散发着白光的寒气应念而出,笼罩全身,语气也变得冰冷:“怎么?信不过本王?久闻离火鸦圣之名,今番倒要见识见识,究竟是如何了得之辈!”

    身边的天灵鬼将轻笑了一声:“圣王有此雅兴,天灵倒愿意奉陪,一见那离火鸦圣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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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破境

    俞师桓御风凌空,身边跟着同样凌空虚立的胡二公子,两人都是白裾飘洒,当真如神仙也似,只是俞师桓此刻英俊的脸庞上带着冷峭的凛肃之意,身形悬于半空,双眼一霎不霎的注视着死水湾湖心。

    阒水妖魔的突然退却激发了他穷追猛打的豪性,况且鹤羽门师字门人,向来讲究绝不留手,除恶务尽。当年的孤山先生是如此,如今的俞师桓亦是如此。

    和不休山虚空存境的一样,此地的临江离宫也不过是相同术法操持的虚界幻空之处,除了知晓相应密咒才可进入之外,另一个办法就是用远远凌驾于创立此地幻空所用法术的灵力强攻破解而入。只是个小小离宫罢了,想昔日锦屏公子公孙复鞅仅以一身之力,便来去从容,夺得《降妖谱》而还,便可见创立此处幻空的施法者功力必在公孙复鞅之下。那么今日七星盟好手如云,同心协力,众多功力相合,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冥思得道的公孙复鞅?所以俞师桓根本不担心攻不进去,既然覆水庄已探明路径,沿途再无妖类阻挠,那就更不稍停,全力破关。

    死水湾的湖心此际被神奇的分成了两半,几条水流化作的水蟒卷缠着湖水向两侧排开,从湖面到湖底变成了一道深深的沟壑,水浪在沟壑两旁翻滚,当真是匪夷所思的异象。

    这都是覆水庄的玄妙法术,今日覆水庄可算是功莫大焉,当先探路,引出阒水神兽盘兕蟒蛟,并成功诛除之,而后与赶来的诸多妖魔恶战连场,杀了近十只二等级数的妖灵,也正因为如此,覆水庄的损伤也是最大,除了庄主苑天南的同辈师弟冯天达被盘兕蟒蛟吞噬,覆水庄前后共殉身了十七名弟子,其中大部分都是被盘兕蟒蛟的强横神力绞杀。

    这许多熟稔的师兄弟殒命,苑芳菲神情黯然,秀目也红红的几乎便要流下泪来,然此际分水破浪的紧要关头,她只能强忍悲恸,将蚌妖之华的精纯功力催使的益发炽旺,卷起水流的数条水蟒,便是出自她的手笔,其他覆水庄弟子都在一旁协力相助,陈典更是立在苑芳菲身侧,面对着自己一向心仪,可现在功力却又难以望其项背的师妹,陈典不无自惭形秽之感,师妹的心已经不在他的身上了,他又不是瞎子,师妹总是含情脉脉的注视着那位年轻英俊的副盟主的情形早就尽数落在了眼里,但他又能如何呢?即便此刻他相助苑芳菲正全力施展功法的时分,亦只能偷眼悄睨,看一看师妹日渐陌生的娇靥。

    盘兕蟒蛟的尸体已经被水术幻化成的蚺蟒卷缠着从湖底拖出,尸体下那方纹路交杂的巨大石板也出现在面前,这就是连接幻空的通道之口,只要破除了这块石板,那么也就打开了前往临江离宫虚空之界的通路。

    池棠被灵风携着返回了百舸帮的舰船上,还未及道谢便被胡二公子喊了过来,指着那沟壑之底的石板道:“池小兄,副盟主有令,请你向内中一行。”

    池棠远远看去,一时看不清楚,他在乾家修炼的时日只是掌握了一些伏魔咒法和运使自身灵力的关窍而已,对于如何破解虚界幻空还不甚了了,此刻自是全凭胡二公子吩咐,才刚应声,哗啦水响,一条水蟒从边侧被分开的水流中透出,托着池棠便向沟壑之底而去。

    但见两旁水墙逆升,隆隆作响,幻化成形的水蟒卷着水流,身尾摇动,蔚为壮观,不时有细密的水珠溅在脸上,却仿佛春雨拂面,滋润沁然。托身的水蟒穿行极速,池棠正看的暗暗称奇,脚下一震,却已经立在了实地之上,水蟒身形一转,早隐入了边侧水壁之中。

    池棠四下打量时,才发现自己所立的实地正是那块方整的石板,一股潮湿幽暗的气息直透鼻端,再看石板上,纹理纵横,兀自湿漉漉的冒着水汽。池棠本待趋身细观那板上纹路,却见身前不远处已经站着几人,定睛望去,却是五老观天风子和天清子,以及一身杏黄道袍的德馨道人,见他们正对自己微笑颌首,池棠急忙还礼,两位是伏魔道前辈高人,一位是天师教的幼天师,可怠慢不得。正要叙话,又一道白光一闪,来到眼前,正是前番一直在凌空观望的俞师桓。

    “副盟主。”天风子等人同时向俞师桓致意,池棠也用乾家礼节,向俞师桓摊手躬身,皆为七星盟中人,无论心里对俞师桓是什么看法,公事公办的礼节也是要有的。

    俞师桓对天风子天清子两位前辈倒显得很谦恭,对德馨道人也颇为尊重,拱手还礼:“两位前辈,德馨师兄,你们好。”而后转过头,对身侧的池棠点了点头,淡淡的招呼一声:“池师兄。”语气略一停顿,又立刻指着脚下石板说道:“如今妖界幻空之门就在眼前,唯以**力者方得破之。师桓的意思,当下七星盟法力高绝者,就是两位前辈、德馨师兄、胡公子长老,池师兄、苑师妹和区区在下。然胡公子为盟中军师,便在船上调度趋划,查勘补漏,不宜轻动;而覆水庄苑师妹专注分水开路之术,脱身不得。如此,欲破此门,便全仗我等之力了。”

    “但凭副盟主吩咐。”众人答道,池棠又追问一句:“不知以何法破此幻空之门?还请副盟主详解。”听到俞师桓对自己功力的推许,池棠觉得还算是秉公而断,便放下素不相得的心思,此刻请教的却是真心实意。

    俞师桓看向池棠的面孔不带任何表情,语调也请冷冷的没有丝毫波动:“但催谷玄功,且听上方传令之音,便全力击向此石,一旦透力而过,则自然石碎界破,通路大开,可长驱直入矣。”

    话音一落,俞师桓身上白气陡然一晃,池棠顿感劲气拂面,心知俞师桓已经开始运功做法了,果然,俞师桓已非昔日吴下阿蒙,这数月间功力提升何止倍蓰?这便是那开山子《降妖谱》的奇能灵效了么?

    正寻思间,身边气流骤然一紧,池棠张目看去,只见天风子、天清子和德馨道人各依方位站好,天风子、天清子身上现出了五色斑斓的光华,而德馨道人则被一层金光环绕,池棠急忙收敛心神,凝神聚气,火鸦神力焕然而出。

    “各提功力,引而待发!”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池棠不便抬头,却也听出这是胡二公子的声音,料想胡二公子必是在远眺指挥,当下依言,火焰腾腾从身上泛起,四周热浪滚滚。

    为了准备这全力一击,池棠手又摸到了背后的云龙剑柄上,只待上方一声令下,便自拔鞘挥落。不想这举动引起了胡二公子的遥声提醒:“顽石坚硬,莫动利器,以免宝刃损折,只以掌力击发!”池棠恍然,对胡二公子的提点好生感激,放开了摸在剑柄上的右手,而后如臂使指般将火鸦神力流转蓄于双掌之上。

    众多的百舸帮船只已然驶近了波开水分的湖心,除了正在水上忙碌的一众覆水庄弟子和别立一舟的乔家兄妹,所有人都立在船头,关注着气劲博荡,光华煊然的沟壑深处,只有胡二公子还维持着前番立于半空的身形,将沟壑之下的情形尽收眼底。

    “蓄势完满,听我号令……”胡二公子的声音忽的一止,在静默片刻后陡然爆发:“……击!”

    劲浪反溢,气华荡耀,天地之间仿佛被震的晃了一晃,沟壑两侧水墙轰然飞散,扬起一阵漫天飞雨,缠卷水流的水蟒身形也瞬间消失,眼看滔滔水势便要倒灌入沟壑,旁观众人无不悚然色变。

    苑芳菲的清叱声一响,娇小身形倏的射出了炫目的白光,刹那间,水蟒复现,一条条在水中穿进穿出,很快将水墙尽复原位。

    池棠当然看不到这湖面上的情景,他只看到,在几大高手合力施展的这惊天动地的一击之下,石板也随之震了一震,而石板上那些错杂多端的纹路竟也亮了一亮,但随着一击余力的消散,纹路中的光芒也渐渐暗淡,再无异样。这般巨大的力道竟没有使这块石板粉碎,当真坚实得可以,池棠不由庆幸胡二公子的言之在先,倘若自己真以云龙剑全力斫出,只怕当真毁了这神兵宝刃。

    此时双手兀自震得生疼,被强力震荡的几至崩溃的两侧水壁洒下了一蓬水幕,将近池棠之身时,却又被池棠身上腾腾的火焰烧炙蒸发,好一阵嗤嗤的声响。而看另几大高手,天风子天清子身上的斑斓光幕自然形成了护罩,将水花尽数遮挡,而德馨道人和俞师桓则神光一冲,将濛濛水珠尽弹了开去,这倾盆洒落的水幕竟是对这石板上的几人全无影响。

    “强力为继,连番进击!听我号令……击!”胡二公子早就知道单凭一击并不能破境开界,而是继续发下了指令。

    ……

    “……击!”“……再击!”连续的攻击之下,池棠惊愕的发现,那些错综交杂的石板纹路现出的光芒越来越强,并且再不是渐渐暗淡的情形,就在他看清楚这些纹路所勾勒出的图案是一副壁画的时候,眼前陡然光芒耀眼,足下一空,身体不由自主的坠了下去。

    ※※※

    池棠不会飞行之术,然而此刻纯粹凭着火鸦神力的本能,在一条狭长的通道中滑翔而行,身上火焰已然幻化成一只硕大的鸦鸟形状,池棠不辨东南西北,四下漆黑一片,隐隐觉得胁下像是生出了一双翅膀,敏锐感知着四周的风响,同时调整身体的平衡,在一开始猝不及防的惊诧之后,竟是渐渐驾轻就熟起来。

    眼前猛然一亮,强光刺激得池棠忍不住缩头闭了闭眼,而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赫然便是一副风光明媚的如画景致呈现眼帘。

    这……便是阒水妖魔的虚界幻空了吗?身形还在空中飞着,耳旁嗖嗖的风声直响,可是这番青山绿水,霞雾蕴蒸的情景令池棠睁大了双眼。妖魔所在的巢穴,难道不该是昏天黑地,积骨如山的血腥可怖之地吗?却是哪来这仙境一般的清馨之界?

    一瞬间,池棠仿佛回到了初到豹隐山锦屏苑之时,想那巍巍青山,粼粼碧水,想那虹琼飞瀑,落玉净池,岂不是和这里有异曲同工之妙?

    池棠贪看美景,任由火鸦真元带着身体在空中滑翔而下,似乎并不担心着陆的问题,终究是上古神禽,就算自己未习得翱翔舞空之术,可安然落下总不成问题。

    身体离地面越来越近了,募的心中一动,好像一股温和的暖意从心底悄然溢出,池棠如有所感的向着前方一处独伫傍水的山崖下看去,却见碧波如镜,映出一裾白衫身形。

    一开始,池棠以为是俞师桓,可在看清对方之后,就可以肯定绝对不是俞师桓,他们虽然一样都着白袍,然后这个人的白袍却不是鹤氅样式,襟衽阔敞,随风飘扬,却是汉家士子的模样。再看他长发披散,眉清目朗,却还留着一圈髭须,固是英俊之相,却比俞师桓多了份成熟的魅力。更令池棠心中震动的是,这个人明明是他第一次见,可在心底里自己却总觉得像是认识了这个人很久一般,但为什么是这种感觉,自己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滑翔之势终于一止,火焰汇成的鸦鸟好像双翼伸展开来,带的池棠身形在行将着陆前略一滞空停顿,而后轻飘飘的落在地面,鸦鸟之形倏然消散,只余下波动的火苗还缭绕池棠全身。

    甫一着地,池棠的眼神就再次向那白衣人望去,却发现这一眨眼的工夫,那白衣人在山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池棠心里微微一酸,怅然若失的急急找寻,就听到身后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响起:

    “阒水郎桀,见过离火鸦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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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火鸦冰狼

    以自己的武学修为和奇绝的火鸦玄力,竟不知此人何时欺近身后,池棠霍然转身,但见宽袍轻扬,一笑如仙,正是那白衣人气度雍然的站在眼前,身材颀长而结实,差不多和自己也是等量齐高,闪烁着晶光的眼眸颇为亲善,并没有什么恶意。

    “足下是……”池棠几乎是下意识的报以一个微笑,然后又眉头轻皱,问话甫出便有些疑惑,好像总觉得哪里不对,旋即警醒,方才这个白衣人不是已经自报家门了么!目中神光一闪,面露戒备之色:“你是阒水的妖魔?”

    白衣人做了个正是如此的姿势,笑意显得孤傲而又潇洒:“阒水圣王,郎桀。”

    竟是阒水的王?池棠也曾听嵇蕤转述过甘斐从涉尘妖使处得到的一些信息,包括了阒水似乎新立了一个什么王,当时池棠和嵇蕤都没往心里去,左右不过是那鲡妃宠爱的面首,巧立名目安排的虚衔而已。岂知这圣王此刻就站在眼前,好整以暇又有恃无恐的谈笑风生,便是这份莫测高深的气度便已可知绝不是泛泛之辈。却是奇怪,为何自己初见他时,却有种久别重逢的异样心情呢?池棠只是一闪念,手上可丝毫不慢,火焰倏然在身上一晃,云龙剑已然握在手中,拔鞘而出的那“嗓”的一记声响兀自绵绵未消之际,泛着赤红色光芒的剑锋就已经迅如疾电的刺向了那白衣人的面门。

    郎桀对于来势如此迅猛的一击似乎有些意外,面色一凝,一股炫目的白光霎时从他身上闪耀而现,一缕缕白气从光芒中如蛛网般密密透洩而出,迎上了池棠随着剑锋倾泻而至的熊熊火焰。

    火焰诡异的被一层冰晶环绕,冰与火本就是难以并存的物质,总当是火融化了冰又或者冰熄灭了火,相生相克,绝不共容。然而此际,却偏偏是冰与火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跳动的火苗形成了一圈幽幽的冰凌,匪夷所思的凝结起来。

    彻骨的寒气甚至使池棠挥剑而出的动作也为之一滞,剑锋上的赤红光芒忽然泛起一抹清冷的蓝光,而后毫无威胁的从郎桀面前横划而过,郎桀再次露出笑容,几茎断发缓缓飘落。

    池棠无暇去顾及眼前这不可思议的场景和郎桀不动声色间化解了自己攻势的寒冰之气,神情带着恍惚,一时僵立。

    就在那郎桀身上现出白光的时分,池棠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幅奇怪的画面:一头体形硕大的白狼埋身隐伏于地,绿幽幽的眼睛却死死的望着前方,而自己,正立在这头白狼的身边,并且随着白狼的眼神同样转而望向前方,前方诡异绚烂的紫色光华晃的自己几乎睁不开眼,在自己定神注视之下,才在紫色光华中看到了一个头生双角的巨大身影。是战斗的时候了,池棠自然而然的这么想着,并且发出“喳”的一声嘹亮的鸣嘶,他看见自己挥舞的手臂实际上是一双翎羽漆黑的翅膀,就在他作势欲扑之前,身旁白影一闪,却是那头白狼第一个冲了过去,卷起了一阵带着刺骨寒气的劲风……

    画面至此戛然而止,池棠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这好像是在乾家五君堂,于神像应感所见的场景之后发生的事情。募的心头一跳,池棠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缓缓看向正微笑注视着自己的郎桀,一瞬间,他知道他是谁了。

    趁雪封冽,化人踪灭;寒狼决冰,威伏北界。

    这个自称阒水圣王的郎桀,是北部决冰寒狼乾君。池棠不禁想起那日在五君堂中与乾冲的对话---“……你比我们不同,你也是乾君化人,乾君和乾君之间,也会有奇妙的感应。”

    是的,何以自己只一见之下,便泛起了再会故人的奇怪感觉;而当对方同样运起神兽乾君之力的时候,自己又在脑海中浮现出上古之时,二者并肩作战的场景,一切尽源于此。

    除了一直未及相见,同为五君五士之人的司雷疾鹰的韩离之外,竟在此地与决冰寒狼化人比肩而立,池棠简直恍如一梦,可这神兽化人的上古战友,现在又何以成了阒水妖魔的圣王?池棠又感到着实费解,直愣愣盯着郎桀,一时欣喜,一时气恼,一时诧异,一时彷徨,只办得愣怔当场,表情复杂的看着郎桀,原先欲待迎击妖魔的果决斗志倏尔一空,手中一击未中的云龙剑也缓缓低垂了下来。

    “故友相会,风采依旧,郎桀不胜欢喜。”郎桀仍然表情轻松,说话时候他上扬的嘴角也显得更深了,就在此时,被冰气凝固的火焰却也一并碎裂,好一阵叮零零悦耳的清脆声响。郎桀眼角一扫,看着灿若密晶的冰凌裹着火焰碎裂落下,又不禁赞了一句:“我与阁下的冰火之灵各自抵消,彼此解融,故而寸寸粉碎,这说明,阁下与我的功力不相上下。想不到,阁下自修之身,也能有这般了得的能为。”

    郎桀清越的声音使池棠蘧然一凛,自己是怎么了?乍逢神兽化人便是这般失魂落魄,若是对方怀有歹意,乘自己刚才神思不属之际突施暗袭,只怕自己便要吃个大亏。想到这里,池棠暗暗庆幸,尽管带着满腹疑虑,却也重新握紧了云龙剑,心下警惕,这郎桀固是寒狼化人,却也是阒水圣王,自己怎可掉以轻心?虽然没有立刻再焕发火鸦神力,气海中却是暗运玄功,凝神戒备。

    “看来他们说的没错。”郎桀并不在意池棠再复警醒的情形,而是自顾自带着悠然笑意说道:“怪道强如神尊绝浪,尚且丧在你手中,看你灵醒不过数月,竟已臻这般境界,可与我并驾齐驱,当真是了不起。还未请教,阁下此世,姓甚名谁?”

    “池棠。”池棠回答的很简短,悄悄运气灵力感应四周,顿时察觉在远远的西南方向还有一股极为强大的阴灵之气,看来倒似是阒水备下的伏兵,不由更是心中一震,立时收敛心神,这郎桀是有备而来,倒要看看他弄的究竟是什么玄虚,同时也微感奇怪,既然自己身入这阒水离宫幻空妖界,那么和自己一同施法的几大高手何以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嗯,有所耳闻。人间武学高手不是有什么双绝五士之称么?你是其中的负剑士吧。哈哈,太巧了,我记得另一位雷鹰老友的化人,也是五士中人,叫什么……”郎桀伸出手指在脑门上弹了几下,作思索状:“……啊,想起来了,叫韩离,你认识他吧,人间五士倒有了两个上古神兽,你说是不是天意弄合,另有玄机呢?”说着,又凝视池棠半晌,忽而一笑,指着池棠半黑半白丑怪的脸孔道:“是被血睛棘蟾弄的吧?真是抱歉,不过你似乎也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个中了棘蟾毒液而没有丧命的人,只不过毁了容貌而已,你应该觉得自豪。”

    “诛妖伏魔,分所应当,纵粉身碎骨又何惧哉?小小皮囊之失,池某本就不放在心上,我在意的是,何以堂堂寒狼化人,却做了阒水妖魔的走狗!”池棠双眉一轩,冷声反问,云龙剑剑尖不为人觉的指向了郎桀。

    即便是这小小举动,却也没瞒过郎桀,他忽然摊开双手,嘻嘻的笑道:“怎么?还想打?刚才你我不是交过手了么?你我功力相当,真打起来怕没个几天几夜也分不出胜负,况且到最后,倒是两败俱伤的情形居多。现下这局势,恐怕没这个时间斗个你死我活了。你的朋友们就快到了,幸好,我也有位朋友可以挡住他们一会儿,而我,就想利用这段时间,和你说会儿话。”说到最后,郎桀还凑过脸来,压低了声音续道:“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只有你先来到了这里?”

    池棠心中一凛,怪道和天风子等人同时破境,却只有自己捷足先登,来到了这虚空幻界之所,却原来是这个郎桀弄的手脚,让自己早于其他人身临此地。难道,他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要与自己私下晤商?可虽然是上古同袍,但自己和他现在也才朝了第一次相,却有什么好说的?

    “适才与池先生交手,一则是自保之术,二则却也是试探之法,池先生勿怪。”郎桀一拱手,说话间连称呼都改了,池棠没有半分松懈,既不还礼,也不答话,只冷冷直视。忽然西南方向阴灵之气大盛,正从适才池棠以为是妖魔伏兵之处传来,同时也隐隐听到了天风子、俞师桓等人的喊话之声,看来他们终于赶到了这里,并且和妖魔的伏兵交起了手。

    “是我要见先生的。你一定很想知道,何以被称为克制妖魔的上古神兽却做了妖魔的王。你的朋友们很厉害,只怕我的朋友未必能阻挡很久,所以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郎桀看了看阴灵之气盛起的方向,脸上少有的现出一丝郑重。

    ※※※

    当天风子、天清子、德馨道人和俞师桓四人穿过了狭长罅隙之后,同样被离宫幻界的奇美景致所震撼,想不到一向怙恶不悛,只知害人食人的妖魔还有这般清雅之性。四人御气悬身,凌于半空,远眺了好半晌绮丽风光。

    “池师兄去了哪里?”德馨道人最先发现了池棠的行踪不明。

    俞师桓语调平淡而清冷:“怕是力宗门人不擅飞行之术,滞留幻界之外了。”

    力宗二字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了,天风子听在耳中,却不动声色的接过话头:“焉有是理?池小兄虽不擅御风飞行之术,然玄功灵能却是首屈一指,既破幻界,自然陷身而入,只怕是脚力比我们更快,先到了此间也说不准。”

    俞师桓听出天风子话中对池棠颇有回护之意,自己是晚辈,可不便反驳,况且自己适才所语,或多或少也是对池棠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嫉意才脱口而出,只是这一节便是俞师桓自己也决不肯承认的,便轻轻点了点头:“宿主也说的是,只不知这位池师兄现在身在何处呢?”

    “怪哉!此间既是阒水离宫,为何我等破境而入,却不见一个妖魔?”天清子一进来就在审慎观察,旷大的明山秀水之间,竟无半分妖气,“难不成,群妖胆丧,先自退避三舍了?”

    “若果是如此,那便是我七星盟首战大捷,水战挫敌,更攻克阒水要地,妖魔落荒而逃,传将出去,七星盟必声威大盛。”俞师桓禁不住便有些欣喜,一向冷肃倨傲的脸上也不禁有了些笑意。阒水临江离宫,伫立妖界数百年,伏魔道一直束手无策,既不知其本境所在,也慑于离宫众多妖魔之威,并没有用心找寻过,更谈不上攻伐占取了。直至年前公孙复鞅以一身之力独闯离宫,勇夺了《降妖谱》而去,虽是一挫妖魔凶焰,但对于众多伏魔道中人来说,让一个不涉尘世的妖仙显此声名,却也是脸上无光。今日可好,七星盟先诛盘兕蟒蛟,再挫妖魔阵列,更是破虚界幻空而入,直抵临江离宫,这是伏魔道的第一遭,若能兵不血刃的再拿下离宫地界,那便是值得载入史册的殊勋伟业。

    佯攻阒水,实取虻山,这是盟主许大先生为自己留下的既定策略。现下离宫在手,阒水胆寒,既达佯攻声势之效,迷惑了虻山,也实实在在的削弱了阒水的力量,岂不是一举两得?此战大胜又是由自己主持获得,想到这里,俞师桓又怎能不喜上眉梢?

    俞师桓正欣喜间,天风子忽然道:“嗯,察知池小兄所在了,便在那处,身边似乎另有玄灵之人,不知是什么路数。”说着,向远方一处孤悬山崖指了指,手势未顿,却又凛然一震,目光迅疾的看向西南方向:“那里……有异!”

    不必天风子提醒,凌空而立的所有人此刻都能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的透寒阴灵之气从那个方向传来,渐渐的,便肉眼所见,都能看到一层厚重的阴气雾霾如乌云般滚滚而至。

    “果然有埋伏!”俞师桓虽能察觉这阴灵之气的强大,却毫不慌乱,本就是七星盟立威之战,来的敌人越强大越好,纵是阒水三怪这等级数的狠厉之妖,放着这几大高手在此,还怕拾掇不下?

    俞师桓腰下的长剑苍啷啷自动移出了剑鞘,所有人都做好了迎敌的准备,眼看着那阴云越来越近,德馨道人忽的一皱眉:“不对,这里是阒水妖界所在,却怎么来的……是鬼族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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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鬼马魔戟

    在阒水离宫的地界,竟然出现了血泉鬼族的气息,这一发现令在场的几大高手俱各动容,早就听说血泉鬼族与虻山妖魔结为盟好,不独人间世界,便是这阒水一脉也是他们共同的敌人,那么血泉鬼族现身此地就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们渔翁得利,借着离宫众妖与七星盟激战的时分,抢先一步,夺下了这处离宫;二是他们更弦易辙,与阒水妖魔暗通款曲,做了沆瀣一气的一丘之貉。

    第二个可能更令俞师桓心惊,这次龙虎山共盟大会的主旨便是为了讨伐为恶千年的虻山阒水之妖,对于新兴百年的血泉鬼族一系倒是着力不多,只是附带着提了几句,眼下时局,妖患是重中之重,鬼怪只是附逆从恶的小打小闹,只要荡平了虻山阒水,再一鼓而下,剿灭这新兴鬼族自然不在话下。所以大会之后,只不过设置了玉衡星廉贞部宿作为应对鬼族的部署,然这廉贞部宿辖地狭小,宿主邝雄在伏魔道的声名地位更不可与另几大部宿的宿主同日而语,便可见七星盟对鬼族的轻视。可是,如果这些惯于行使阴谋轨迹的鬼族和比邻而立的阒水妖魔同流合污起来,只怕对属于七星盟根本之地的江南地界将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而对俞师桓来说,除了心惊之外,更多了一层仇恨之意,若不是鬼族阴险,师尊孤山先生又何至于在落霞山紫菡院壮烈殉身,气化魂逝?既是鬼族前来,倒是来的正好,无论彼等是何居心,总之一力诛杀剿除便是,如果能有日灵、雨灵这些害死师尊的凶手在,那便更完美了!

    俞师桓天资聪颖,钻研《降妖谱》数月,固是降妖捉怪的术法大为提高,更重要的,是将谱中玄力运行的诀窍与不休山炼气术融会贯通,自出机杼的新创了一套提升功力的法门,这数月来,进境极速,比之昔日落霞山紫菡院之时,已有云泥之别。俞师桓现在有信心,再遇上残灵鬼将这等法力超卓的对手,自己完全有一战之力,甚或战而胜之,亦是大有可能。

    是以,在心惊动容之后,最先做出反应的却正是俞师桓,袍袖一拂,出鞘的长剑陡然悬于肩头,剑锋白光闪烁,径直指向了越来越近黑森阴云;天风子和天清子默念密咒,斑斓璀璨的五色光华将众人笼罩于内,以作防护之用;德馨道人凝神聚气,浑身上下金色光气缠绕,隐隐露出蛟龙形象。

    几大高手都做好了准备,可那团阴云却在百步开外的半空停止了向前之势,气流翻腾消散,须臾间露出内里真身,待看清了对方模样后,几大高手再提玄力,全神戒备,情知绝非善罢之局。

    来的并不是一人,而是影影绰绰,竟有数十人之多,皆身着制作精良的金色甲胄,身量高大,各持戈矛,挺立威严。若不是面孔青黑,眼中红眸,口下獠牙,一望即知绝非生人之相,几乎便是王宫前拱卫警跸的羽林精锐了。

    这是血泉鬼族的鬼兵,这几大高手倒也识得,鬼兵全按人间军阵的规制而设,多半生前都是这百年来战乱频仍中战死的兵将厉魂,成鬼之后,单体的实力或与三等妖灵相当,倘若只是这些鬼兵,只要不达数百之众,自然不在几大高手眼中,令他们戒惧的,全是在这众多鬼兵阵列中正缓缓踱来的一人一骑。

    一匹宛如黑云的战马,出奇的雄骏健壮,浑身披挂着甲胄,便连马头上也蒙着甲胄纹理的面具,只露出了面具下泛着蓝色光焰的眼睛,四蹄挺拔,每一步踏下,便是一阵光影闪耀,好像并不是在悬空而行,而是如踩实地般得得有声。马上端坐着一个穿戴金色甲胄的高大身形,甲胄的样式更为繁复精美,一领黑色披风将他的身形衬托得犹为壮硕,黑色气流在他的头部四下缭绕,看不清面目。鬼兵们所站立的方位恰好空出一条宽大的通道来,让这一人一骑在通道悠悠荡荡的渐渐上前,而他们则如众星拱月,在一人一骑终于在阵列前停下的时候,所有鬼兵将手中兵刃一举,同时发出一声呼喊:“吼!”人数虽少,喊声却似奔雷驱霆,在半空中远远的飘散开去。

    那金甲黑袍的高大身形策马立定,一股扑面而来的阴森之气几乎使俞师桓有些头皮发麻,这可是自艺成之后从未有过之事,俞师桓不舒服的缩了缩脖项,强自凝聚目中神光,紧紧的盯着那高大身形,如此威势,便是曾见过的那几个鬼将也远为不及,再看这份森灵雍然的光景,难道是鬼皇亲临?想到这里,俞师桓更是心中一震,一边运力相峙,一边向身边几人喊道:“鬼军当前,我方同道几时能入?”

    “破境已成,通路无畅,转眼间后援即至,副盟主勿忧!”德馨道人朗声答道,按时间推算,最多一炷香的时间之内,胡二公子就当带着善飞行的七星盟同道沿着石板缺口罅隙陆续而至了。

    深沉威严的声音从那金甲黑袍的高大身形身上发出,并且一出声便是洪朗的笑声:“哈哈哈,莫慌莫慌,便是见见几位,未必抵死相博,这位公子不必着紧后援相助。”

    俞师桓脸一沉,心中更怒,他以副盟主身份,在遇敌时询问后续情况,原是正当行径,不合在那高大身形面前喊出,却被那高大身形借题发挥,一句话说出来,倒像是自己惧怕眼前鬼众之威,心慌之下急急呼援一般,只这一句话,自己这里的气势便是一馁,这份暗亏,却叫俞师桓如何分说?当下咬紧牙龈,只恨恨盯着那高大身形。

    天风子忽然也是哈哈一笑,这一笑运起道门正宗玄力,声响激荡遒劲,传入一众鬼兵耳中,另有威效,原本挺立不动的鬼兵都晃了晃脑袋,有些鬼兵甚至还愤怒的低吼起来。

    这一下却又扳回一局,冲淡了那高大身形带来的巨大威慑之力,还是那高大身形甲胄铿锵的一挥手,卷起一层阴劲相隔,才使一众鬼兵渐渐恢复了镇静。

    “好笑啊好笑!”天风子笑声未歇,“老鸹窝里却见着王八,这里是阒水地界吧,怎么着不见正主,倒是你们这些小鬼上前?莫不是做了阒水看家护院的门犬?”别看天风子是修道之士,嘴下可着实阴损。

    高大身形也不动气,只是在黑气缭绕的面部透射出两道青光,直直映在天风子脸上,天风子夷然不惧,黑髭一吹,神采奕奕的反瞪之:“要看老道便大大方方的看,这云山雾罩,藏头露尾的算是怎么回事?”

    高大身形的笑声又起:“本是道家清净之士,却有豪烈廓开之性,若我没看错,阁下便是积奇山五老观天风子先生吧。”

    “哟嗬,小鬼也知你道爷名姓!你又是什么来路?”

    天风子说话的时候,俞师桓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想不到平素气度谦冲有礼的五老观主还有这一面,当真是意外,唯此姜桂之性却在前番自己声明节律而颇为不恭的言辞下,泰然处之,五老观主,非常人矣。俞师桓心下省惕,却也更增对天风子的敬佩之意。

    高大身形端坐马上,微微向天风子欠了欠身:“好一手道音伏魔之法,五老观主名不虚传。初次相见,幸何如之。在下鬼皇驾前,天灵将军。”

    天灵鬼将此话一出,连天风子在内,众人心中都是一凛,血泉鬼族,残灵九将,虽知天地日月风雨冰火瘟的排序名头,然这百年之间,伏魔道真正朝相交过手的,也就是风雨冰火四大将而已,直至去岁年末的紫菡院中,才首次听闻了地灵和日灵两名鬼将出手,若非孤山先生舍生相护,火鸦传人适逢与会,只怕紫菡院便遭受了覆灭之危,此二将之能可见一斑。而这天灵鬼将名列鬼将之首,自然更胜一筹,只是从无听闻这天灵鬼将有什么作祟情事,就像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一样,神秘又显得不真实,却没有想到在这阒水离宫之境,竟见到了天灵鬼将真身,看他排众而至,一马当先,阴气逼人,果然是非同小可的能为。

    天风子再次哈哈大笑:“哦?在这地方竟然能见到鬼将之首?老道算是不虚此行了,来来来,老道来见识见识这血泉第一高手的本领。”天风子快人快语,行事起来也绝不拖泥带水,话犹未了,身形早已纵出,宛如霞光掠虹,径向天灵鬼将跃去。

    天风子说打便打,漫说当阵的对手,便是自家的几位高手也是大出意外,俞师桓和天清子、德馨道人都不禁喊了一声,只是所喊各异,俞师桓喊的是宿主,德馨道人喊的是观主,天清子喊的则是师兄,却又哪里招呼得住,眼见天风子身裹霞彩,早到了天灵鬼将面前。

    天风子骈指直戳,指尖光华流离,却是气劲四溢,径取那团黑气包围的鬼将面部眉心,两下鬼兵齐声发喊,操持兵刃,便要围拢上前护卫,当不得天风子身法如电,却又如何施救得及?

    眼看天风子一指堪堪将中,环绕天灵鬼将头部的黑气猛然一散,露出了一张须眉蔌然,雄毅刚肃的面孔,目中青光直冲而出,正与天风子的手指相交,天风子只觉得阴灵之气瞬时沁透指尖,这一招满含罡绝气劲的指法立刻为之一滞,更觉得指节酸软乏力,不由闷哼一声,强自运功,终究是将这一指点在了天灵鬼将的眉心之间。

    触手冰凉,却似撞上了一块顽石坚冰,指力再难透入,猛听得天灵鬼将大喝一声,一股强劲之极的劲风倏然扫至,天风子见机极快,再不纠缠,身形兜然一转,霞光一闪,早已飘然身退,甫一离开,一柄带着弯钩的金戟戟尖便呼啸着擦身而过。

    饶是天风子玄功深湛,却也被这金戟劲风带的身形不稳,五色斑斓的霞光嗖的一坠,现出天风子的身形,往下坠了数丈之后才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脸色变的煞白。

    天灵鬼将却没稍停,弯钩金戟横挥,当的一声,震格开半空里刺至的飞剑,眼中青光一盛,却与几道化作龙形的金色气流交集缠杂,同时座下马发出一声嘶鸣,四蹄奋起,在半空里扬起一阵黑风,吹散了疾射而来的斑斓光气,眼看正面青光与金色气流消弭一清,这时候,天灵鬼将才止住动作,左手持着弯钩金戟,右手捂着面门眉心,黑云战马落下身子,依旧在半空中悬立。

    俞师桓和天清子,德馨道人面面相觑,却是一脸骇然。就在天灵鬼将逼退天风子的当口,他们也同时出手,俞师桓的飞剑之术,天清子的隔空戟指,还有德馨道人的控龙**一齐向那天灵鬼将袭去,几大高手的联手之威岂同小可?谁曾想这天灵鬼将人马一体,戟法诡幻,只弹指一挥间,便将几大高手的协力攻击尽数化解,此等修为,闻所未闻。

    鬼兵们却靠近了天灵鬼将马边,嗷嗷嘶叫着似是发声询问,天灵鬼将只是捂着脸,良久不语。

    天风子提气纵身,复飞回俞师桓等人身边,面上却无丝毫得色,一脸凝重:“这天灵鬼将非同小可,我不是他对手。”俞师桓一怔,天风子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向与自己的师尊孤山先生,以及七星盟盟主许大先生、天师教道融天师齐名当世,功力亦在伯仲之间,连他都自承不是这天灵鬼将的对手,那这天灵鬼将又当是怎样的实力?难道还在虻山三俊、阒水三怪之上?不过想到刚才的情景,俞师桓又不得不承认,对方鬼马为骑,魔戟生威,确实有着不可思议的绝强玄力。

    “厉害厉害!天风子先生这一招积奇幻指已入化境,在下全力消解,却还是受了点伤,天灵佩服!”天灵鬼将松开捂着面门的右手,众人也看清了他的面貌,虽然肤色呈淡金色,然而五官却分明是个雄伟丈夫的模样,俞师桓忽然想起来了,那时所见的地灵鬼将倒也和他一般,皆是迥异于其他鬼将獠牙阔口,狰狞可怖的形象。

    “天灵本意,原是久隅一域,不曾走动世间,借此机会,来见一见诸位在伏魔道声名如雷贯耳的高人,本无死战之心,却不想诸位如此好勇斗狠,天灵若再不奉陪,便是瞧不起诸位了,还请诸位不吝赐教。”黑云战马再次嘶鸣起来,金色的钩戟高高扬起,直指天际,一股浩然博荡的劲气瞬间从天灵鬼将身上散发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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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以一敌四

    很显然,天灵鬼将是准备全力一战,鬼马魔戟究竟会迸发出怎样惊天动地的能为,俞师桓不知道,但他知道,接下来必然是一场万分凶险的恶战,这透身而至的阴灵劲气也在提醒着他,这是一个可怕的对手,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妖魔鬼怪都要强大。

    俞师桓嘴角一扬,却忽然笑了,伏魔道中人从不惧怕强大的敌手,而敌手越强大,就越有可能激发出自己的潜能,凡人激发了潜能,便成了有破御之体的奇人;那么身为具有道玄之术的自己激发了潜能呢?那就将是超凡入圣的仙格之体,哪怕只是万中无一,极为渺茫的可能,却也值得去一试。哈,俞师桓自己在笑自己,这不过是个美好的愿望或者借口,打不过敌人,结果是自己要死的,然而在自己投身于鹤羽门下之后,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与其耗尽心思的偷生苟活,莫如怀着这美好愿望,慷慨赴死。

    都是修行炼道的玄门中人,即便在面对这么可怕的对手时,每一个人的表情却都很淡然,俞师桓是在笑,德馨道人也在微笑,不过他身上焕发的金色气流形成的蛟龙形状已然越来越清晰,无疑这是他将功力催谷到极巅的表现;天风子和天清子显得从容不迫,天清子的手指反复在空中虚划,而每随着他的一次虚划,护遮他们的斑斓霞光就加深一层,天风子则又喊了起来:“好!刚才是老道攻你!现在你来攻老道试试,要是伤不到道爷,可别怪老道嘴下不容情!”

    天灵鬼将立马举戟,闻言便轻轻将头一点:“好教诸位得知,天灵手中金戟,唤作噬魂钩戟,凡为此戟伤及者,不仅有鬼蛇涎毒蚀骨之患,更将魂魄吞噬一尽,自此形神俱灭,诸位小心,莫谓天灵言之不预也。”

    鬼蛇涎毒!俞师桓听到这几个字,心内又是一痛,师尊不就是中了这奇毒,才至气化魂逝的么?今番师桓倒要见识见识,这鬼蛇涎毒还能再复为恶否!当下吐气开声,回音激荡:“天灵!无需聒噪!来!”

    “英雄出少年,果然胆色不凡。天灵就来看看,你能捱得我几合!”天灵鬼将颌首赞许,旋即身上黑气一晃,座下战马前蹄撅起,半身人立,扬起好大一阵黑风,两下里的鬼兵都呼喊起来,更添威势。

    来了!俞师桓猛吸一口气,飞剑遥遥相对,只待天灵鬼将策马奔至,便即迎头痛击。

    一人一马纵来的身形带着嚣烈的劲气,金戟呼啸着破空而下,在一瞬间,俞师桓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戟影笼罩,有心腾挪闪避,可身体却奇怪的一沉,竟是无法挣脱这一击而至的威压。

    白气倏然泛现,缠住了戟尖,这是俞师桓炼气修为的全力爆发,飞剑化作一道白光,如有灵知般刺向天灵鬼将的面门,天灵鬼将目射青光,只不过一睨之下,青光便即震开飞剑,手中钩戟也不过略略一滞之后便摆脱了白气,然而便是这片刻的滞慢,使俞师桓恢复了轻灵的身法,在戟尖将及身体之际,飞身闪避而出。

    黑云战马落势未止,几道金芒闪耀的蛟龙便已飞至,这次没有直袭天灵鬼将,而是缠绕住了黑云战马的四蹄,战马唳唳怪叫,身上的甲胄现出一道道暗红色的赤光,与金龙搅在一处,这是德馨道人的攻击,他的眼光很准,将攻击目标指向了战马,这一下倒是立竿见影,天灵鬼将嚣荡的气势为之一馁,正要出手驱散控龙**施为的金龙,两胁下顿时风声一紧,却又是霞光万道的劲气袭来。

    只看这玄功深厚,气浪遒劲的情形,便可知道是天风子和天清子同时出手了,只是此次两人都没有故技重施,而是各自换了一柄拂尘,拂尘之丝扫过天灵鬼将胁下,饶是天灵鬼将身具灵甲胄身之体也觉得痛入骨髓,两大宗师合力相击岂同小可?天灵鬼将顾不上驱散金龙再追击俞师桓,而是凝力蓄势,收戟反撩,一时间阴灵之气四溢,天风子和天清子见这招来的凶,拂尘一晃,在戟身上一搭,身形借着这股力道反向退让而出。

    电光火石之间,四大高手都和天灵鬼将交了锋,天灵鬼将策马悬空而立,四大高手则已经飞出数丈开外,这一下,谁也没奈何得了谁。

    不过,四大高手丝毫没有得意之情,他们中任谁一人都有和虻山三俊又或阒水三怪一战的实力,如今四人联手尚且未损天灵鬼将分毫,此獠修为当真深不可测。

    天灵鬼将总算化解了缠住马身的金龙,此际胁下还在隐隐作痛,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他在出手之前实则已有计较,四大高手之中,论功力却是俞师桓最弱,偏又是这年轻人叫的最凶,他打定主意,先施展魔功秘法取此人性命,而后径击德馨道人,德馨道人是伏魔道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功力却也不过稍胜俞师桓,与天风子这样的名门宗师终是相去颇远,当可在三招之内,将其刺于戟下,最后再应对天风子和天清子的联手,似此,四人合力之势自然破解。可没想到,俞师桓功力虽弱,却别出蹊径,自有提气之法,被他巧施手段之下,竟是从自己这全力一击中逃了出去;而德馨道人玄术高明,更是出手精妙,困住了自己跨下的嘶风鬼马,使自己一时陷于纠缠,天风子和天清子出击的时分也拿捏的恰到好处,自己实已处在了下风,若非灵甲胄身之体,只怕被那拂尘扫过,自己便要粉身碎骨。

    天灵鬼将注视着数丈外对峙的四人,出乎意料的又向他们欠身点了点头,他是在向他们表达敬意,然而在四大高手看起来,却像是一种胜券在握的揶揄,俞师桓冷笑,天风子则轻哼了一声,这鬼将恁多罗唣,不是说好要全力一战么?现在倒装腔作势的施什么礼?不过适才天灵鬼将一跃之威犹然在目,确是厉害,可丝毫轻忽不得,四大高手都没有说话,各自凝神对视。

    天灵鬼将自得厉魂炼化,投身血泉之后,一向便在鬼界专心操持本部兵马,修炼魔功,少闻世事。对于伏魔道的情形也多是从其他鬼将口中辗转而知,虽算得耳熟能详,然毕竟从没和伏魔道中人交过手,今天既逢天风子这样的名家耆宿在前,天灵鬼将自是见猎心喜,有心一较高下,料想自己已臻大成的奇绝魔功破阵决和灵甲胄身的金刚不坏之体原当是所向披靡,不料眼前四大伏魔高手,各施能为,却是化解了自己破阵决刚猛无俦的第一势,天灵鬼将不以他们四人联手尚且胜自己不得而喜,相反,却是更生敬重,这一下欠身致礼确是真心实意。

    眼见得天灵鬼将策马束缰,浑身的气劲杀意一消,却似是就此罢手的意思,对峙的四大高手又是一怔,不知天灵鬼将打的什么主意,正疑惑间,一个清朗醇越的声音传来:“天王这是要退兵了么?”

    又来了高手,俞师桓循声定睛望去,正见一个清逸潇洒的白袍男子飞身而至,立在鬼兵阵列之间,别具出尘之气,他不认得这是阒水圣王郎桀,但看他面上淡淡的微笑和总也掩饰不住的桀骜之色,倒和自己颇有些神似。

    嘶风鬼马踱步而回,天灵鬼将横戟端坐,将四位七星盟高手抛在身后,口中呵呵笑道:“不打啦不打啦,已知彼等本领,确是了得。天灵托大,以一敌四,实无全身而退的把握。”

    这话原是实情,听在俞师桓等人耳中,却又多了一层傲然睥睨的豪气,想自己这四大高手,纵三俊三怪之能亦难抵挡,这个天灵鬼将倒好,以一敌四不说必败无疑,却轻轻巧巧一句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岂不是小觑我伏魔高手?然而,俞师桓又不能说这天灵鬼将狂妄,事实上,即便再战下去,能否困住天灵鬼将尚有疑问,但自己这方却必然会有损伤。

    “哈哈哈,天王倒是谨慎,但凭天王神威和身边鬼界劲卒,再战下去未始便没有致胜之机,何以半途而废呢?”郎桀笑的甚是欢畅,好像根本没把俞师桓一众放在眼里。

    天灵鬼将已经信马踱到郎桀身边:“纵然引兵而战,必是鏖斗之局,彼等后援将至,届时更难脱身,不如暂止刀兵,安然身退,再图后举为上。”

    “好!审时明势,大将之风!天王不愧血泉第一上将。”

    天灵鬼将调转马头,看着前方面露诧异之色,却还没放松戒备之态的四大高手,轻轻笑道:“今日牛刀小试,便已大慰平生。天风子先生和天清子先生果然名不虚传;这位道长年岁尚轻,然控龙之力大为不凡,当是龙虎山幼天师德馨道长;而这一位公子,鹤氅加身,玄功自有独到之秘,却似是炼气士门下,不知高姓大名?”

    俞师桓胸膛一挺,语声铮铮:“俞师桓,鹤羽门---俞师桓!”

    郎桀目中掠过一丝光芒,忽然开口:“你就是俞师桓?”

    随着郎桀目中掠起的光芒,似乎隐隐有一层冰寒之气涌来,俞师桓心中一动:“你又是谁人?”

    “早听潆汐说过,那开山子《降妖谱》现在落在一个叫俞师桓的炼气士手里,就是你吧?”郎桀盯住俞师桓。

    “正在我手中!精研秘谱,专修玄力,便是为了诛灭尔等邪妖恶鬼!”这白衣人虽然莫测高深,可俞师桓夷然不惧,将身形挺立的更直了。

    郎桀哈哈大笑:“有这份胆色志气,《降妖谱》落在你手里也不枉了,放心,我从没想过夺回此书,书是死的,人是活的,再高明的玄法道术也得看是何人运使才能真正发挥威力,你再好好学学吧,十年之内,看你有没有挑战我和天王的资格!哦,忘记介绍我了,我叫郎桀,阒水圣王。”

    郎桀一开始的话倒是颇出俞师桓意料,言语更隐隐有期许之意,俞师桓方自心动,却在听到最后一句时霍然一凛,阒水圣王?这就是那个阒水新立的妖王吗?

    “是你!”俞师桓脱口而出,几乎立时便要御剑相刺,妖王当前,岂有坐视之理?

    “现在你可还不是我的对手,学学你的那几位朋友,不要轻举妄动,免得枉送性命。郎桀今日心愿已了,就不和诸位纠缠了,这座离宫就留给你们,好好享受胜利的喜悦吧,后会有期!哈哈哈哈……”黑风白雾顿时裹住了天灵鬼将和他的鬼兵方阵,也包括白袍飘洒的郎桀,只一瞬间,便即消失无踪,唯留郎桀未绝的笑声,在朗穹阔空中久久飘荡。

    俞师桓大急,化身白气,在空中逡游了几匝,却是再难察觅郎桀和天灵的妖鬼之气,俞师桓复又飞回,在天风子等人面前现身,语气带着遗憾:“妖王就在眼前,缘何就让他跑了?”

    德馨道人忽然叹了口气:“那妖王说的没错,现在你我还不是他的对手,一个天灵鬼将已是如此厉害,再加上个妖王,我们就是追上去也无济于事,况且,这个突然现身的妖王,我总觉得他不是真正的妖魔。”

    “德馨师侄也发现了?”一直沉吟不语的天风子此时才开始说话,“他身上没有妖气,相反,却有一股玄灵气息,倒像是……”

    俞师桓一怔,仔细回想,当那郎桀看向自己时,那随之而来的一股冰寒之气不仅全没有属于妖魔的腥味邪气,而且若江海奔流,浩然博荡,此等刚正气息唯伏魔道前辈耆宿的宗师人物方得具备,只是少了经年降妖伏魔的魂戾之气罢了,倒和……想到这里,俞师桓豁然一省,立刻接口道:“倒像是那火鸦神兽化人的气息一般!”

    这话一出,几个人都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同时想起,怎么与那鬼将激战了这好一会儿,却迟迟不见池棠踪影?难道先身入境的池棠遭受了什么不测?

第五十七章 秘密

    身后的天际现出了一个个玄气湛然的身影,不问可知,定是那胡二公子带着一众七星盟高手穿过了石板罅隙,进入了离宫幻界,悬于半空的四大高手却谁也没有回头,他们迅速散发出意念,找寻池棠的身影。

    只是灵气一扫,天风子便带着疑惑的眼神微一皱眉:“怪哉,池小兄还在原地,竟是动也没动。”

    无论池棠身在何处,哪怕是离奇失去了踪迹都不足以令几大高手感到意外,可既然池棠就在原地,以他的神力和侠义性情,却怎么会一直坐视他们与鬼将凶险的恶战?而再一细探之下便发现,原先在池棠身边的那玄灵之人早已不知去向。直到此时,四人才反应过来,那玄灵之人不就是后来出现的那个阒水妖王郎桀?这也就是说,这段时间内,竟是池棠和那妖王单独相对,却又没有交手厮斗,岂不是奇哉怪也?

    四人对视一眼,身形一晃,早化成光影气流,径向池棠的方位飞去。

    孤崖碧水之下,显得池棠褐衫短襟的身影是如此渺小,池棠耳中只听得流水咚咚作响,却全然不知去欣赏这旷美的景致风物,身形僵直伫立,目光迷离,面色怔忡,连天风子等人忽然在他面前现出身形都没有发现。

    “池小兄是怎么了?”天风子当头便是一问,池棠怔怔的看了天风子一眼,恍如视而不见。

    池棠的反常令几个人都觉得奇怪,德馨道人端详了池棠半天,小声对边上俞师桓道:“池师兄莫不是中了那妖王的失心离魂之术?”

    俞师桓扫了池棠几眼,冷冷的道:“我看不像,若他真中了什么失心离魂之术,那妖王会放过取他性命的机会?要知道,池师兄可是火鸦神体,是妖魔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显赫人物。”

    看池棠没有反应,天风子陡然扬声,语音带着道门玄力,正是道音伏魔的术法:“南离火鸦!”

    道气透耳之下,池棠浑身一震,转头茫然四顾,眼眸缓缓恢复了神采,待终于看到了天风子四人时,池棠才回过神来,向几人拱手行礼:“前辈,你们来啦。”

    天风子凝视池棠,目光炯炯:“你刚才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池棠眯起眼睛,好像在回想,募的眼神一亮,表情也渐渐舒朗起来。接着长长舒了一口气,对天风子笑了笑:“没什么事。”

    这话还不如不说,显然是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掩饰,俞师桓脸色不豫起来,天风子却没有动气,只是深深的注视了池棠良久:“那你知道我们刚才出了什么事?”

    池棠半黑半白的脸上现出一丝诧异,摇了摇头:“不知,前辈适才所遇何事?”

    “血泉天灵鬼将,以一敌四,我四人尚且拾掇不下,你可知么?”

    “啊?那阴灵之气竟是血泉鬼族的天灵鬼将?竟这般厉害?连前辈和几位师兄都不是对手?”池棠这次倒是真的震惊了。

    天风子看池棠神情倒不似作伪,叹了口气道:“原来你早察觉出阴灵之气了,我还道你不知呢。既是如此,缘何我等激斗之时,不见池小兄施以援手?”

    池棠神情一赧,向天风子躬身拱手,又向天清子、德馨道人和俞师桓做了个团团揖:“原来是前辈和副盟主几位遇上如此强敌,池棠当时另有要事,不得感知,致为袖手之局,却连累诸位遇险,池棠惭愧。”

    俞师桓冷声插口:“不知池师兄在这阒水妖界有什么要事?便连降妖除魔也不顾了?”

    “实不相瞒,却是得此间一人密语相授,聆听机宜,是故神思恍惚,不觉于外。”

    “哦?不知池师兄所得之密语机宜,方不方便转述给我们大家听一听呢?”俞师桓追问。

    池棠愣了一愣,脑中迅速飞转,回思半晌,末了却再次摇了摇头:“副盟主,请恕池某不便奉告,因为这是池某与那人的秘密,已然许诺,不得他人与闻。”

    天风子和天清子闻言都是一怔,他们是前辈,虽觉得疑惑重重,却也不便再追问下去了,德馨道人是道门高士,料想池棠多半也是自有曲衷,只笑了笑,并不作声,只有俞师桓还不依不饶:“秘密?你说是秘密?”

    池棠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未觉鬼将与他们的恶战,不及前往相援,却也是事出有因,何以这俞师桓倒像是大兴问罪之师,思来想去,自己何所取咎?不禁大惑不解,兼之对俞师桓一向心有龃龉,便寒着脸再次重复:“不错,正是秘密。”

    俞师桓哈了一声,面上表情好像听到个天大的笑话,语气更是咄咄逼人:“那我问你,那个给你密语相授的人,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池棠嘴唇一动,本待立即回答,却又想起了什么,话到口边只能硬生生止住,神情现出一丝尴尬:“知道。”

    “是何来历?”

    俞师桓的语调变高,池棠看了他一眼,不想说谎,一字一顿的道:“他说他现在是阒水的圣王……”倏然间,他知道俞师桓怒气冲冲的质问是为了什么了,看来,那郎桀已经跟他们朝过了相,甚至有可能还交了手。

    果然,俞师桓冷笑起来:“着啊,我还道你不知呢。一个阒水的妖王,你却和他密语相谈,便连同道遇险也顾不上了,更和那妖王还有了什么秘密!你堂堂南离火鸦难道还有什么告不得人的用心么?”

    俞师桓的指责并不是全无道理,身为斩魔士,更是乾君化人的自己,原当与妖魔不共戴天,岂有共语多时,私立机密的道理?可是……他们又怎么能知道……池棠有口难言,更不愿反诘申辩,只得吁气长叹,而后正色答道:“此事别有隐情,池某设誓立约,更身受密咒羁縻,现下难以实情以告。总之,副盟主请相信,这个秘密对七星盟有益无害,更是事关伏魔大计的成败!”

    天风子在听到密咒羁縻四字后,神色一动,以咒语连结起誓之言在伏魔道倒不是什么新鲜事,天师教、鹤羽门乃至乾家都有这样的法术,即便是虻山阒水的妖魔,也都身中不得泄露本境所在的咒语。不过这种法术不独需施术者运使巧妙,也与受术者真实心境密切相关,稍有不诚,此术便破,反对受术者为害。正因此等繁复,是以这种法术向来不轻易施展,只除非事涉重大或情势相宜之际才有效用。那么,这南离火鸦和那阒水妖王却究竟恪守了怎样的秘密?倒要这密咒维系?

    天风子几个持重,听了这话并没有说什么,俞师桓却面色一沉:“事关伏魔大计的成败?你是想说,伏魔大计便是系于你和那妖王之身了么?照这么说,要七星盟何用?要我们这些伏魔之士何用?池师兄不怕话说的太满了吗?”

    俞师桓的话语中隐隐含着一层嫉意,池棠不好说什么,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按他往日性情,或许早和俞师桓吵了起来,可他现在心中另有关注,便不和俞师桓计较了。

    募然间欢声雷动,远远从山崖后传了过来,几大高手都是一怔,不知又出了什么事。

    胡二公子衣袂带风,如九天散仙般飘然而落,见几人神情沉肃,料想多半又有了什么旁生枝节的小争执,便当作没看到,只是眼神颇有深意的从池棠一直扫到俞师桓脸上,语气却洋溢着欢欣鼓舞的声调:“大伙儿已经攻入阒水离宫了,这可是我伏魔之士第一次攻取妖魔的地盘,更是我七星盟首战大捷,副盟主居功至伟,不打算去一同看看?”

    ※※※

    随着胡二公子后续而入的,便都是七星盟中精擅御气凌风又或舞空飞行的高手,凝露城乔家兄妹;紫菡院的杜嫚、苗妙等女剑士;天师教德修道人以下十余名二代杰出弟子以及五老观玄霄子等人皆在其中,便连天青会、飞剑门的门人也到了不少,倒是廉贞部宿宿主邝雄及童四海一众,位次声望虽尊,却不得其法而入了,只能在呼风峡江面上远远的呐喊助威。

    此际,站在辉煌宫殿前那偌大广场上的七星盟门人们不自禁的发出一阵阵欢呼,妖魔望风而逃,千年来,伏魔道的力量首次达到了妖魔的虚界幻空之中,此一战不仅诛杀了阒水神兽盘兕蟒蛟并数十名狠虐妖魔,更是得以攻占了阒水鲡妃享名数百年的临江离宫,自家的伤亡甚微,怎不令这些伏魔之士欢呼雀跃?不说涉世未深的乔家兄妹和众多旁门弟子纵声狂呼笑叫,便是紫菡院、天师教、五老观这些素来清心修持的门派弟子也禁不住嘴角含笑,神色大动。

    灵风和嘤鸣两个却显得颇不合群,她们纤细的身影落在离宫大殿的偏僻一角,嘤鸣是百无聊赖的四下顾盼,而灵风则看着这阒水离宫的一砖一瓦若有所思。

    若说妖界的虚境幻空,这对灵风来说不是第一遭,虻山的所在不也与这阒水离宫一般无二?所不同的也就是虻山的幻空术法更为精深,等闲伏魔道的力量决计无法破解而开,与这阒水离宫的浅薄术法操持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虻山的界屏守护那可是上古时数百位精擅念力之法的妖魔杰出之众联手施为而成,只怕齐聚伏魔道宗师人物,在不知道入境咒语的前提下,也是绝无可能进入的,由此推彼,阒水本境所在,亦当如是,不必为这小小一隅的成功而得意忘形。

    灵风若有所思的原因,却是在这汉时风格的阒水离宫之上,照说这雕梁画栋,阆葩仙苑般的壮美宫殿本就是妖魔道的一大奇景,然而灵风却想到了虻山在大力将军一力操持下,行将建成的圣灵殿,这可是尊师大力将军的自主设计而成,亦可称之为妖魔道带有传奇色彩的不世传承,以形借筑的妖灵法道原本不足为奇,纵然这阒水离宫构建的再如何奇美壮丽,却也不过是借鉴人间宫室建造的复制品,唯大力将军的神念巧思而成的虻山圣灵殿,这一砖一瓦,脚踏实地的堆垒而成,才是妖魔道叹为观止的奇迹。灵风从大力将军却又推想到往日在虻山的琐碎典故---

    “灵风,是不是我总让你精熟这些人间的儒家礼节经典,才使你形成了现下的性情操守?”大力将军曾有此问。当时灵风只是愕然以对,浑不知大力将军言之何指。可是现在,灵风却又余有戚戚焉的心知肚明,师尊是在说她总是以漠然冷肃的神情掩饰自己真正的想法,永远便是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冰冰模样,怕的就是别人真正知晓自己的心内所想,为女性者的矜持令她显得难以接近,好像一块亘古不化的坚冰,然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其实是一团火,冷冰冰的外表下隐藏着炽热的浓情蜜意,她喜欢上了那个男人,而这,也是她深深隐藏在心底的秘密。

    她第一次的热吻,她第一次耳鬓相磨与男子的近身亲密,她永远记得清清楚楚,只不过那个人总以为是一场梦,一场虚无飘渺,并且觅踪无迹的梦。他以为自己是在魅毒之惑下的恣情放浪,可是那一幕慰心暖意的旖旎情怀却是如此真真切切,当她发现其实已然对这种感觉魂牵梦萦,难以释怀的时候,她好像成为了妖界传说中的那种情形,无时或忘,念兹在兹,有时酸楚,有时苦痛,却更多了一层若即若离的甜蜜温馨,这是凡人所说的情思缱绻,爱意盎然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一旦想起池棠和那一晚羞煞人却也令人流连忘返的情景,便是心脏不由自主的怦怦直跳,好像有这个男人在身边,便是莫可名状的充实和满足。

    就像现在,明明是面容丑怪的像是魔鬼的男人缓缓靠近的时候,灵风便觉得一阵阵晕眩和撩动心弦的暖流提醒着心脏的跳动。

    咚咚咚,仿佛骤密的鼓点,又像是隐于阴云的闷雷,一时间远在天边,转瞬却又近在眼前,一切不真实的虚幻一下子便变成振聋发聩的黄钟大吕。

    偏偏池棠径自走到面前,现出一个丑怪但对灵风来说又是魅力十足的笑容,语声殷殷在耳:“灵风姑娘,可知裂渊鬼国详细?”

第五十八章 鬼国传说

    这好像是自己归顺锦屏苑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找我说话,灵风在一开始便想到这一点,却又不自然的绷紧了脸,一如往常的冷若冰霜,仿佛并不在意池棠的靠近,略一回神,才猛省池棠的问话,不禁微怔:“裂渊鬼国?”

    “是的,裂渊鬼国。”池棠带着平和的笑意,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当与灵风越靠越近的时分自己是怎样的心潮澎湃,心跳声一度在耳边清晰可闻,由是想到昔日离开长安时节,六师弟薛漾的那一句揶揄,池棠又自小心剔凛,便装出了这番平静淡定的神情,便连说话的语调也因刻意的抑制情绪而显得颇为清朗,“有人对我说,虻山多知裂渊鬼国详细,我便是想,姑娘原是系出虻山,故特来相询。”

    灵风的双眸迎向池棠直视过来的目光,却在视线一接触之后又轻飘飘的飞快移向一旁,好像漫不经心的看着殿前宫外的情形,口中则在沉吟:“……裂渊鬼国……”

    此时身为七星盟副盟主的俞师桓正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一步步于丹墀朱阶拾级而上,站在隽永壮丽的汉时宫室前微微颌首,毕竟是七星盟的首战大捷之庆,纵使他对池棠先前行径还有些许疑虑不满处,此际却也不得不先放到一旁,并且很快便来到了这座闻名已久的阒水离宫之前,天风子、天清子、胡二公子、德馨道人和鹰愁涧霍英庄主几人,作为此次出战位份最尊的几大部宿首要人物,都立在了俞师桓身旁。当然,相同地位的,应该还有禄存部宿的副宿主苑天南、廉贞部宿的宿主邝雄、以及破军部宿的代表乔家兄妹和位次虽不显赫,但玄力神功近乎最强的池棠。只是苑天南耗力甚剧,正于江面船上调息休养;邝雄又不会飞行之术,故而皆不曾来此。至于乔家兄妹,那是不在意这种繁文缛节的礼数,只作个低辈弟子一般在一侧好奇观望,看胡二公子走向前来,面带微笑的平举双手,清扬阔朗的声音响彻全场:

    “丁巳年五月初一,伏魔道七星盟由始创立,旬日未满,五月初八。七星盟先行诸位自贪狼部宿副盟主俞师桓以下,含巨门部宿五老观;禄存部宿紫菡院、覆水庄;文曲部宿乾家、锦屏苑、百舸帮;廉贞部宿铁衣门;武曲部宿天师教、飞剑门、天青会等并开阳辅星鹰愁涧;还有破军部宿凝露城等各宿高士,七星八部齐出,大破阒水妖魔千众,攻克幻界离宫之境,盖为大捷大胜,所向披靡,浩浩汤汤,莹莹烁烁,可谓壮之极矣……”

    胡二公子显然很会说话,和主持共盟大会时一样,祝捷言胜的宣示洋洋洒洒,倒又作起文来,虽然有些之乎者也的引经论典未必能使大伙儿都听懂,然词华斐然之处,告捷盎然之情总也感同身受,是以胡二公子口若悬河倒是又引起一阵阵不绝于耳的欢呼掌声。

    俞师桓保持着冷峻的神情,负手昂立在胡二公子身后,既不因胡二公子的舌灿莲花而莞尔微笑,却也没有那种刻意倨傲的冷肃矜持,这种不亢不卑的神态倒是另有种副盟主的威严,只是当视线掠过远处正与灵风喁喁私语的池棠时,目中才泛起几丝晶芒。

    池棠可没在意俞师桓冷然的扫视,事实上胡二公子的宣讲和此起彼伏的欢呼正好可以盖过他现在的交谈之音。

    “池先生却是哪里听来的裂渊鬼国?”灵风沉吟片刻之后不答反问。

    池棠略一停顿,裂渊鬼国之名本非今日首次听闻,昔日落霞山上,那神僧定通与他们坐而论道,本就提及过西域裂渊鬼国,只是当时心悬虻山阒水和血泉鬼族的为非作歹,池棠一直没有往心里去,直到今日那郎桀一番密语,池棠才知晓裂渊鬼国本与自己这乾君之身息息相关,内中由来,更是牵扯颇多,偏又和郎桀立下誓约咒羁,再难为第三人道出详情,犹豫之下,不禁露出为难之色。

    灵风看出了池棠的为难,也不相强,第一次对池棠淡淡的一笑,只不过,她是知道此时池棠并没有看向自己才嫣然一笑的,紧接着似乎是怕池棠再复望来,便即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不错,虻山修为千年以上的妖灵大多是知道裂渊鬼国的。因为在裂渊鬼国创立之初,曾与当时还势微的虻山打过一仗,这一仗的结果就是千里生承认了虻山疆域之中新成立的鬼国,而鬼国也只偏处一隅,并不理虻山的情事。五百年来,两不相犯,各有忌惮。”

    池棠敏锐的抓住了灵风话中的端倪,顾不上问虻山和鬼国的交战过往,而是立刻追问:“也就是说,这裂渊鬼国也不过才创立五百年?而且是在虻山境内?”

    “虻山疆域,东抵中原百战之地,西至昆仑天山之境,幅员辽阔,只是本源所在的虚空幻界之所才称为虻山罢了。那汉时武帝朝,张骞通使所过西域七十二国,实则正是虻山疆界中的人间属国。只不过那时节虻山积弊之势未解,吾王数千年龟息不醒,我师大力将军……”说到我师两字,灵风眼中浮现出一丝黯然,“……苦持清修,不涉人间之事,又严格约束虻山妖灵的行动,而千里生专注蛊惑人间权臣犯乱的计策,在虻山位尊势弱,亦掀不起大风浪来;所以西域人间诸国倒一直未曾被虻山覆灭,倒是人间征战频频,那匈奴一族纵横西疆,给中原地界带来极大的祸患。”

    池棠苦笑,西域历史他多少也知道一些,千年来中原最大的敌人倒还真不是这些妖魔鬼怪,而是以杀伐为快的戎患胡害。犬戎破西周镐京,杀周幽王;齐桓公尊勤君王、禳斥外夷;秦始皇修筑万里长城、汉武帝连年讨伐匈奴;更不用说胡虏乱华,族人几近绝亡的先年时节,几乎无一不是和胡人有关,池棠忽然想到,在虻山阒水雌伏的这几千年来,对中原的黎民百姓来说,胡人岂非同样扮演着妖魔的角色,令整个华夏有着倾覆之危?这个念头一闪即逝,池棠立刻抛开了这个只以中原九州为中心的主观意念,与薛漾、晓佩在拂芥山外那小客栈中的深切交谈犹然声声在耳,胡人也一样是人,他们对华夏的杀戮祸乱固然暴虐无道,然而那是当政当权者的残民以逞,胡人的普通百姓又有何辜?面对战乱,面对妖魔,他们和汉人的百姓一样,颠沛流离,苟延残喘,曝骨荒野却又求生无门。说到底,胡狄之患也好,中原逐鹿也罢,令黎民百姓受苦的永远是贪得无厌的人心作祟,而不可牵强的只以人种族类而分。现在,只有那些食人肉、啮人骨,以人为粮的妖魔鬼怪才是真正需要铲除的祸害,一旦让这些妖魔得了天下,那才是国无噍类的荒凄惨景。

    灵风可想不到前番这些话引起了池棠这许多思考,还在按照她的思路继续述说着:“也就是张骞出使西域之后,西域荒漠之境自现异状,也不知是哪里得道的阴灵,聚沙为城,破地为壑,自号裂渊国,其国之主亦自封为裂渊王,引天下不泯人魂,纳入国中,却是宣称不涉妖界,不伤人间,只为阴灵安息之所。正因此国皆是阴魂所聚,其国疆土亦随太阳金乌之光,日落而现,日升而隐,我们便称此国为裂渊鬼国。千里生觉得此国来历蹊跷,国中又是知晓法术的阴灵鬼魂操持,深恐是伏魔道针对虻山的计谋,在裂渊鬼国方一立国之际,便自行领虻山三千妖众前往征剿。”

    “三千妖众?我听说,虻山不是八万之众么?”池棠奇道。

    “我先前不是说了吗?我师大力将军对虻山妖灵约束甚紧,又是虻山守护神之尊,在吾王未醒之前,他便是虻山实际的掌控者。他与千里生一向政见相左,对此时出兵也大不赞成,所以千里生没有办法,只能聚集了抚意居的所部妖众,差强三千之数,不过由于其中亦有虻山四灵这样的高手,实力也颇为可观了。此战我也没有亲历,只是听将岸他们说,那裂渊鬼国实力雄厚,接仗之下浑不落下风,并且还有留手之力,只维持得与虻山三千众的不胜不败之局,但真正内里详情,我却不甚了了了,总之后来千里生带着三千妖众悻悻而回,不仅承认了裂渊鬼国,还遣使通好,五百年来倒一向是相安无事。”

    池棠点点头:“还有这些曲折,他日有机会,倒要问问将岸兄。”

    “真蠢。”灵风轻轻说了一句,池棠愕然,抬眼看去时,发现灵风话是这么说,嘴角却微含笑意,这样的娇俏表情更是从未在一向冷若冰霜的灵风面上看到过,不禁愣怔半晌。

    虽没有正眼瞧向池棠,但他欣赏的目光终归是能感觉得到的,灵风心里似乎隐隐有些欢喜,脸上也觉得有些发烧,好在她立刻又装出冷冷的神情来,及时掩住了内心的炽热,口中道:“你问将岸师兄有什么用?他也是师父的徒弟,怎么可能亲历与裂渊鬼国的战事?多半也是听虻山四灵胡诌的。”

    两人的交谈吸引了一直在顾看离宫景致的嘤鸣,此刻笑嘻嘻凑过来,对池棠扮了个鬼脸,刚想没说话就听到灵风谈及了裂渊鬼国,顿时一怔:“你们在说裂渊鬼国?我听公子说起过呢。”

    对啊,池棠精神一振,他忽然想起来了,公孙复鞅前往紫菡院求亲时所携四宝中不就有个什么物事的,便是从那裂渊鬼国获得的么?池棠记不起来那物事的名称了,但那恍如烟霞的瑰美之状却还有印象。而且在后来与定通大师的交谈中,公孙复鞅似乎也提到了在裂渊鬼国获得此宝的经历,池棠仔细回想,总觉得那时公孙复鞅是说起过鬼国的什么人来着的,可究竟是谁人,却又着实想不起来了。

    就在此时,殿前胡二公子的宣讲已然告一段落,全场欢呼声中,众人各运云霞之气,就待飞身而起。

    “要走了呢。”嘤鸣听的明白,出声提醒池棠。

    离宫前的祝捷仪式只是前奏,毕竟还有大队的七星盟人还在呼风峡的江面上等候着回音,真正的庆功大会自然要大家聚齐了共同举行。这也是胡二公子的主意,虽然此战对阒水妖魔的杀伤并不大,但占地破境的意义却是非凡,必然是要在天下大大的宣扬一番,以壮七星盟声气的,令妖魔闻之胆丧,令世人闻之鼓舞。对于此,俞师桓当然赞成,要通过这一大张旗鼓的庆祝举动,把七星盟向阒水发起进攻的消息传播开去,早晚落入虻山妖魔的耳里,那么佯攻阒水,实取虻山的声东击西之策便有了成效,也符合盟主许大先生的本意。

    池棠还在转念,既然那锦屏公子公孙复鞅也知道些裂渊鬼国的事体,不如自己回到乾家之后,再当面请教一番。

    眼看着大伙儿都飞身凌空而出,这此谈话自然也到了尾声,池棠认真的看了灵风一眼,微笑颌首:“多谢姑娘赐告。”虽然只是交谈的公事,可这一番下来却似乎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灵风也没在坚持用那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神情,而是故意转头望向别处,口中淡淡一声:“不谢。”

    “好啦,我们也该走了。灵风姐姐,你比我飞的好,大英雄就劳烦你带啦,我头前引路,嘻嘻。”嘤鸣似乎看出些什么来,对池棠眨眨眼,身形一转,早化成一道光焰,随着众人向离宫虚界外飞去,只拉下了池棠和灵风两个。

    池棠可算是进入这虚界中唯一一个不会飞行的,自然是要人协助的,只是想不到最后会是这个情形,遽然心跳间,灵风看似随意的一提他背后衣襟,就像前番助他江上大战阒水妖军之时一般,轻巧巧飞身而起。

第五十九章 论功

    江水泛涌,舟楫连延,当带着各色光气的身影从分开的沟壑水墙下飞驭而出的时候,船头便响起了更为气势恢廓的欢呼,似乎一直在舰船上等待的众人们早就知道了破境败敌的喜讯捷报。

    气力稍有回复的俞师桓和铁衣门掌门邝雄在主船的船头当先站立,迎着俞师桓、胡二公子和天风子一行缓缓从半空降落身形,甫一踏及舢板,胡二公子便做了个大功告成的手势,清亮舒朗的嗓音再次在江山飘荡开来:“诚如诸位所见,副盟主领军,众高士戮力向前,妖魔溃散败逃,阒水离宫已夺,七星盟首战大胜!”

    音节顿挫的语声立刻引起了持续的欢呼掌声,就像在离宫前的情形一样,所不同的是现在的声势更为雄壮,除了为数更多的伏魔之士外,欢呼的行列中还加入了数以千计的百舸帮好汉,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江湖豪杰,喊将起来自然更是响彻天际。提着金刀,体格魁伟的骆祎喊的尤其大声,虽然最终囿于飞行之术未能亲身参与直取离宫的战斗,然而他的喜悦之情却是发乎至诚,今日在江上,是百舸帮首先发起了对妖魔军阵的进攻,其景惨烈悲壮,却也赢得了众多七星盟伏魔高手的尊重,惟其如此,这一次的胜利更是意义非凡,也愈加坚定了一众百舸帮好汉无惧无畏,勇往直前的除魔意志:纵是妖魔鬼怪,但有刚魂勇魄,又何复惧哉?

    董瑶远远张望,她现在可没心思听胡二公子和俞师桓接下来的絮絮不休的评功论赏,一个又一个潜入阒水离宫的伏魔道之士正纷纷现形,在各条船只上落下,却怎么还不见池师兄?姬尧乖巧的站在她身边,像是知道董瑶的心思,笑嘻嘻的说道:“池师兄不会有事的,哪个妖怪能伤得了他?”

    董瑶的语气带着些埋怨:“我倒不怕池师兄被妖怪伤了,他那么大本事,妖怪碰到他逃还来不及呢。我就是觉得他又不会飞,那些人还让他去打头阵,太没道理了嘛,倘是进了那什么幻界却没法子出来,可不是大麻烦?”

    姬尧的两个酒窝因为笑意而陷得更深了:“池师兄虽然不会飞,但肯定有人提携了他来,自然是最慢的,对呢,灵风姐姐和嘤鸣姐姐不也一起去了?她们可不会放着池师兄不管,师姐莫急,只管放心。”

    话是这么说,董瑶还是秀眉微蹙,两眼一霎不霎的盯着沟壑水墙的飞开之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无食哼着音律猥琐的小调,贼兮兮的从董瑶身边晃悠而过,趴在船头,尾巴摇的极为欢实,仔细聆听之下,零零星星迸出的歌词赫然便是昔日用来臊薛漾的《佳人扑蝶曲》,其间下流浪贱之意,自是不言而喻,不过董瑶心悬池棠,哪里会注意这坏狗子的含沙射影?

    终于,一团青绿色气雾裹着的身影飞出水面,这显然是最后一个,在这团青绿气雾现出的时分,湖心江面上的覆水庄弟子便大声吆喊,在苑芳菲的指引下,各自收起法术,轰隆隆水流翻滚之音不绝于耳,溅起了漫天水珠,就在这阵轰然巨响声中,分开的水墙再行拢起,翻绕盘旋的水龙与水流化作了一体,须臾间便恢复成了先前死水湾的粼粼波光。

    董瑶首先便看见了青绿气雾中池棠那精壮高大的身形,心头顿时一喜,却又立刻发现池棠身边的,正是那灵风,见她手携池棠,远远望将过去,倒似是极为亲密的相依相偎一般,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旋即又觉得自己疑神疑鬼的胡思乱想,未免可笑,赶紧抛开稍有不豫的念头,绽放欢颜,用最甜美的笑容等候着池棠靠近。

    “可多谢灵风姐姐啦,知道池师兄不擅飞行,还费心带了他来。”青绿气雾刚在船头落下,池棠还没来得及从气雾中立定走出,董瑶便带着一阵香风迎了上来,只是身体是奔向池棠,口中的话语却是对着灵风说的。

    青绿气雾散去,露出了灵风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她立刻松开了提着池棠衣襟的手,同时淡淡的说道:“无需客气,前番在江上迎战众妖时,我不也一样助了他来?不过顺手之劳而已。”说这话的时候,连灵风自己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对董瑶说这番像是解释但也更像是掩饰的话语来?

    池棠心中微颤,董瑶温软的身体已然投入怀内,这般娇俏可惜的小师妹对自己如此亲昵,心里又怎会不欢喜?然而察觉身后的灵风渐渐走开,池棠在欢喜之中却也带着一丝惆怅。由不得他再多想,便轻轻拥了拥董瑶纤腰,看着董瑶的如花娇靥,脸上现出了笑容。

    “大亏灵风姐姐呢,不然怕你在那里没办法回来了。”董瑶半是撒娇,半是担心的说道。

    池棠轻拥董瑶,灵风没离开几步,恰又是烨睛迎上来问长问短,没有任何人发现他和她的些微异样。

    “这有什么好怕的?纵然我不会飞,却又哪有进得出不得的道理?”小师妹这么关心自己,池棠终是觉得心里暖暖的,一时收敛了心猿意马,宽和的笑道,同时摸了摸跟上来的姬尧的小脑袋。

    “池师兄,我今天终于杀了一个妖魔啦。”姬尧举了举手中的青湛湛的短剑,脸上笑的极为可爱。

    “哈哈,看见了,小师弟今天算是真正的斩魔士啦。”

    斜倚在池棠身上的董瑶见状便嘟起小嘴:“还说呢,连小师弟都手刃妖怪了,偏我就没用,枉跟灵泽老爷爷学了这许久,却是半个妖怪都没杀过,照这般看,我还算不得斩魔士呢。”

    “师妹何出此言?别忘了,师兄我艺成之后是什么时候才杀了第一个妖魔的?”池棠当然要宽慰董瑶,“实不相瞒,在锦屏苑那一场大战中,我才真正杀了第一个妖魔,你算算,自年后我去长安到那时,这可过了多久?”

    “呀,不会吧!”董瑶的小嘴张成了一个可爱的圆形,她还记得那天的情形,不就是自己一击未中,险落妖魔之手,却是池棠当上前来,手起剑落斩杀的那个妖怪吗?难道这是池师兄杀的第一个妖怪?董瑶意似不信:“哼,你在共盟大会上展示的那许多战果,惊的旁人咋舌不下的,怎么会那天才杀的第一个?你少安慰我啦,当我不知?嘿嘿,长安的那个妖怪皇帝不就是你杀的?”

    池棠哈哈一笑:“还真不是,自有他人诛除,只不过你薛师兄手快,把那鬼皇帝的阴灵抢先收进了封魔瓶而已。”这还真不是虚言,那时长安宫中大战鬼君苻生,虽是池棠火鸦神力焕发,破了苻生不死之身,然而真正砍下苻生头颅的,却是护商师罗老七,这可混同不得。

    董瑶不知内里曲折,闻言不禁一怔:“那依你意思,难道是我们乾家冒功不成?”

    “也不尽然,只是诛杀这个鬼皇帝,我们乾家也出了大力。”一时间也解释不了这许多,董瑶还想追问,无食适时的凑了进来,倒省得池棠详加细述了。

    “张老五,又有啥战果啦?娘妈皮的你们不是胜了吗?可我看那被我下了裤子的小白脸脸色不是很好,还动不动老瞥眼看你,是不是你又抢了他风头?”无食贼眉鼠眼的哈着嘴道。

    池棠一愣,眼神不自禁的看向立在船中的俞师桓,恰与俞师桓冷冷射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俞师桓俊脸一板,立刻将目光移开,池棠只觉得俞师桓的目光中隐隐约约便有些不满猜忌的意思,心中也暗生不豫,说来也怪,自从在落霞山第一次和俞师桓相见,两人就一直极不相得,他固然对自己总是充满敌意,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对他这副盟主颇多非议?若说是出于误会,却也并不尽然,事实上,自从孤山先生壮烈战死后,他与鹤羽门师字门的误会就当已消弭一清了,或许是性情上的自然龃龉吧。池棠只能这么想了。

    不过池棠也并不想把自己对副盟主的不满表现出来,尤其给师弟妹们看在眼里,只怕对七星盟同心戮力之局便大有阻碍,因此只是淡淡笑了笑:“我哪知道副盟主此意何来?总之这一番攻入离宫,却是一个妖魔也不曾除得,现在这大胜之势却是那些妖魔主动退避而得的,事实上,我们只是夺取了一座空空如也的宫殿而已。”

    “啊?也就是说,用了这么大阵仗,费了这许多劲道,最后还是那些狗日的妖魔自己放弃,才拿下的?”不独无食,便是董瑶和姬尧两个也都是一怔,按先前江上阒水之军的阵势来看,他们原都猜想在离宫境内必然更是一场大战,谁知道竟是这么回事,心里隐隐觉得,此际胡二公子正大肆渲染的旗开得胜未免太过名不副实。

    池棠苦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世事大抵如此。能够这般收场,已经算是圆满之局。”

    无食耳朵一竖:“娘妈皮啥意思?那个什么米不粗,藓有壳的?”

    池棠不禁莞尔,重复了一遍:“不是什么米不粗,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是诗经里流传下来的言语,意思是任何事情开始时,没人不是想做到最好的,只是最终却往往与初衷大相径庭。总之,便是善始不善终的意思。”

    无食歪着脑袋想了半晌,忽的狗眼睛滴溜溜一转:“明白咧,就好比我本来想放个屁,结果挣出了一坨屎来,事与愿违,还他娘弄的更臭了,是不是这意思?”

    池棠几乎捧腹,忍不住大笑:“也是一说。”董瑶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轻打了无食脑袋一下,啐道:“这秽糟狗儿,好好的词句偏是给他解成黄白之物,这就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无食最喜欢大伙儿因为他的贱语而乐不可支的模样,此际见效果达到,顿时满面生光,挺胸叠肚起来,自己也觉得得意非凡。

    (按: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之语出自《诗经.大雅.荡》,原意是做人、做官、做事的,没有人不肯善始,但却很少有人善终的。延至后世,便以其劝诫善始善终之意为哲理警示。至于无食老兄的释意,那是他一来插科打诨,二来不学无术,三来最喜欢联想到污秽的物事,故生出此等歪解,诸君不可尽信也。)

    此刻在水面行术已毕的覆水庄弟子在大弟子陈典和苑芳菲的带领下,已然返回船上,只是这些覆水庄弟子大多面色沉重,那是因为七星盟各门派中,除凡人体魄居多的百舸帮外,今日便是覆水庄伤亡最大,不仅辈分仅次于庄主的冯天达殒命身死,更有多大十七名弟子罹难斯役,覆水庄众弟子心伤同门之死,自不能像旁人般笑逐颜开,便是苑芳菲自己,在返回船上之后,也只悄悄觑了俞师桓一眼,便默默无言的站在了父亲身后。

    船中论功行赏之议也告一段落,此一战,覆水庄首功为重,凝露城首功为次,已有定论,三路并举迎战出水妖魔,百舸帮勇毅争先力搏妖军,自然各得功赏;其后覆水庄分水开浪,为前往阒水离宫打开了通路,仍是居功至伟,而俞师桓、天风子、天清子、德馨道人和池棠合力并施,击破虚界幻空,从而得以身入离宫妖界,却也是代表各自门派皆得了功勋,至于俞师桓身为副盟主的主将之功,胡二公子居后调配的举措,亦在论功之列。

    胡二公子得了俞师桓授意,面向众人,一一道来,趁着这当口,天风子才轻轻对俞师桓耳语道:“师桓,阒水妖王与天灵鬼将同时现身妖境,看这情形,当是阒水与血泉同流合污了,此事当速禀盟主许大先生得知,阒水血泉联手,则对江南地界为患甚巨,不可不防。”

    俞师桓心中暗凛,回想那天灵鬼将嚣绝博荡的阴灵之气,这可是妖魔道新现的狠厉对手,看来对血泉鬼族的评判要重新定义了。

    ……

    说笑了一会儿,池棠回想起与郎桀那一番私密陈语,却仍是心事难解,本待趁这机会再去问问灵风关于裂渊鬼国的情事,却见灵风身边的烨睛忽然现出着急的神色来,目光向天张望,却似是在找寻着什么。

    “怎么了?烨睛兄弟?”池棠奇道。

    烨睛视线还在半空游弋,语气却带着惶急:“嘤鸣姑娘呢?谁看到嘤鸣姑娘了?”

第六十章 噩兆

    所有人中,只怕便是烨睛最为关注嘤鸣了,当灵风携着池棠出水落船之时,他未见嘤鸣身影便已有心一问了,然而与好朋友灵风的一番寒暄总是要的,待细询了进入离宫的诸般情事之后,却还不见嘤鸣芳踪,烨睛登时着急起来,先自环顾左近舟楫,而后探目远眺,仍是杳然无迹。

    经烨睛一提,灵风和池棠也都是一惊,池棠脱口而出:“怎么?嘤鸣姑娘不是先出来的么?还没回来?”嘤鸣当先而行的情形池棠记得十分清楚,可不是只留下了他和灵风做了殿后嘛。

    灵风没有说话,只是随着烨睛的视线在半空四处张望,眼波流转处莹绿光芒一闪,显然同样很着紧嘤鸣的下落,董瑶则怔道:“吓,嘤鸣姐姐走失了?”姬尧好心的走上一步:“我用卜筮之术来看嘤鸣姐姐何在……”

    几个人的神情看起来都有些紧张,心道可别又另生变故,嘤鸣遭遇了什么不测,虽说是七星盟高手云集,诸多妖魔又都退避三舍,可在这阒水离宫之妖境附近,当真是什么古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只有池棠心内还稍稍松缓些,他知道嘤鸣来去如电的身法,比之灵风亦是未遑多让,纵然遇上什么厉害角色,但只要不是虻山三俊、阒水神尊这样的绝顶妖魔,脱身而走总也不是难事。

    姬尧眼中幽淡光影渐起,当是预备运使预知之术的模样,烨睛心下焦急,口中道:“待我飞出去找寻!”灵风点点头:“我随你一起。”眼看两人便要化作一白一绿两道光焰,无食却晃晃悠悠,颠颠的跑了过来,一脸惫懒:“咦?你们要做么子?”

    天知道这只臭狗子又从哪里学的什么土话方言,不过谁也没心思搭理他,速寻嘤鸣要紧,不曾想无食紧接着一句:“你们是找那只小蜜蜂吗?她去接她朋友了,你们着急忙慌的是为哪般哦。”

    白绿光焰甫现即消,烨睛露出身形,一迭声的向无食追问:“她没事?不是遭到了什么不测?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娘妈皮的,你们都不知道?前番那一个个飞出来的时候,我就发现啦,小蜜蜂的朋友正赶来呢,她是去迎她了,老子的鼻子最好使了,几百里地内,谁他娘放个屁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倒是一场虚惊,不过无食的鼻子向来灵敏之极,无愧昔年摄踪仙犬之称。他既然这么说了,自然绝无疑议,众人都放下心来,董瑶奇道:“她哪个朋友来了?我们认识不?”

    “大家都是晓得地,晓得地……”无食再次露出了鬼鬼祟祟的神情:“敢情刚才我唱的什么,三小姐就没听见?”

    “你唱的什么?”董瑶一怔。

    “啦啦啦……佳人扑蝶追,公子花间窥;蝶去佳人坠,恰好相依偎。哟嗬嗬,娘妈皮……要不我没事哼这歌做啥?”无食此时的表情极度猥琐,活脱脱一只发了情的老公狗。

    却是这首流传已久的淫词浪调,董瑶脸一红,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和池棠并路同行的时节,轻啐一声骂道:“这下流曲调,谁去听来?”

    池棠莞尔笑道:“记起来啦,听你这曲调意思,莫不是……”

    不等池棠话说完,烨睛便突然叫了起来:“是她们来了吧!”

    几人同时转头,循着烨睛注目的方向看去,但见天际暮霭层层,两道光影正飞速而来,一道青绿,另一道则呈淡蓝色,划映穹幕,灿若烟霞。

    池棠已经从无食的暗示知道那位嘤鸣所迎的朋友,必是雅风四姝中的蓝裙翩舞无疑了,自豹隐山大战,锦屏苑全众迁往乾家,料想这位翩舞姑娘定然和六师弟薛漾交往甚笃,多半已然成就佳话了。想到这里,池棠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只不知这翩舞姑娘赶来此处,却又所为何事?

    当青绿色和淡蓝色的光焰降落船头的时候,立刻引起了许多百舸帮好汉的欢呼,果然,青绿光焰现出了嘤鸣身形,而淡蓝光焰散去后,正是娉娉婷婷俏立当前的翩舞,百舸帮和锦屏苑有过并肩联手之谊,众多百舸帮早从这淡蓝光焰的气象中认出了故人,欢呼声由是而发,翩舞礼貌的欠身回应,只是一脸凝重之色,并没有现出一向秀美绝伦的微笑。

    欢呼声吵扰了俞师桓,不过他也只是淡淡的看了翩舞一眼,锦屏苑只是名义上七星盟的部宿所属,给一个副主事的职司,也不过是虚应故事的名头而已,况且俞师桓对锦屏苑公孙复鞅以下,素有芥蒂心结,所以一眼之后,他没做任何反应,而是转头继续和天风子、胡二公子等人商议接下来七星盟攻伐阒水的大计了。

    翩舞轻轻回礼之后,便和嘤鸣径自向池棠一众的所在走来,池棠迎上前去,笑呵呵道:“翩舞姑娘,倏忽月余未见,在乾家本院可住得惯?锦屏公子恢复的如何了?”话犹未了,池棠见翩舞脸色凝重,而嘤鸣也不似往常总是嘻嘻哈哈的扮鬼脸的讨喜模样,不禁一愕,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

    翩舞的目光从池棠、董瑶和姬尧身上一掠而过,他们都是一色的褐衣,所不同的则是董瑶穿着短裙,而池棠、姬尧都是褐衫短襟,这是荆楚乾家的标准服色,不由心中暗叹,幽幽一躬,轻柔的说道:“公子特使我来唤过乾家诸位高士,立时返回本院……”说到这里,翩舞语声一顿,见池棠和董瑶都露出了诧异之色,才小声续道:“……乾家……出事了。”

    ※※※

    乾冲、嵇蕤和晓佩才刚踏足建康城的地界,还没来得及进城,衢道空无一人之际,便降下了一个黄衣的身影,倒是晓佩眼尖,立时欢喜的唤道:“依依姐姐,你怎么来了?”

    柳眉星眸,美人如玉。眼前却不正是锦屏苑雅风四姝中的黄裙依依?乾冲觉得奇怪,却也不失礼数的躬身摊手:“原来是依依姑娘,怎么大老远的赶至此地?”

    “本院有变故,公子生恐耽误了时辰,便让依依亲往,带着乾公子、嵇公子火速飞回本院。”依依面有忧色,接着又向晓佩招呼了一声,脸上勉强现出一个笑容。

    “本院事体,但使其他师弟来唤便是,何需劳烦姑娘?真正失礼了。”乾冲口中逊谢,心里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事急从权,无涉虚礼。乾公子、嵇公子,且执依依两手,我领二位即刻返回。”依依倒也干脆,张开了纤纤素手。

    乾冲心知必是家里发生了大事,自然迟延不得,待执手欲牵时,却又想起只落得晓佩一人孤身在此,她现在不比昔日魂灵时节,却也是个千娇百媚的人身女子,虽说京畿之地,不是荒僻之所,可若是招惹了什么歹人,却如何区处?一时犹豫。

    晓佩冰雪聪明,早看出乾冲心事,颇为爽利的笑道:“乾大哥你们有事,只管去忙,我可不是小孩子,只在建康城里走动,不妨事的,回头约个地方,待你们忙完了,我们再行会合就是,我反正也要找我的风家妹子呢。”

    依依也劝解道:“晓佩妹妹蒙公子凝身铸体之术,绝非寻常弱女子,漫说歹恶之徒,等闲三五个血灵道妖魔也近不得身,乾公子大可放心。也是事起仓促,只得先留晓佩妹妹一人在此,依我看,正如晓佩妹妹所言,且定一处所在,日后重逢相会不迟。”

    嵇蕤忽然道:“好说,不论晓佩姑娘寻友如何,入建康城中只问祀陵尉所在,寻一位叫滕祥的人就行,他与二师兄有故交,定可为姑娘安置个落脚之地。到时候我们径去那滕祥处找晓佩姑娘会合。哦,姑娘若见着那滕祥时,只报甘斐和莫羽媚的名字便可。”这也是嵇蕤从甘斐处得知的消息,知道那滕祥被甘斐推举了做祀陵尉的属官,也知道那滕祥和大司马府的剑客颇有交情,此次他和乾冲本就是想前往祀陵尉一观,看看朝廷设立的降妖除魔的官署究竟是什么情形,却不想突起变故,堪堪将至却又缘悭一面,说不得,只有先让晓佩去那里打个前站了。

    “知道啦,找滕祥对吧?报甘斐和莫羽媚的名儿,嘻嘻,这名字有趣。好啦,二位大哥先出发吧,晓佩等着和两位大哥再会呢。”晓佩盈盈一福,便见依依拉着乾冲、嵇蕤二人倏然飞至半空,淡黄色气雾笼罩身形,如同一抹霞光直往西南方向而去。

    晓佩情知乾家必是遇上了什么重大的变故,他们走的如此匆匆,便连离别的招呼都没来得及打,略一回神,默念滕祥、甘斐、莫羽媚,将这三个对她来说极为陌生的名字暗记在了心里。

    ※※※

    打开了虚空存境之门,乾冲分明觉得一股异样凝肃的气息在熟悉的本院廊宇间环绕,猛可里心如沉铅,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而当他看见在本院迎候自己的邢煜竟然双眼通红,泪水盈眶的时候,便不禁愣怔住了。

    依依轻叹,悄悄隐去了身形,另一边的嵇蕤却是惊诧不已,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语气惶急的问邢煜:“出了什么变故?”

    邢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泪水潸潸而下,目光似不敢亦不忍的在乾冲面上一触即回,口中断断续续的呜咽道:“大……大师兄,家尊……家尊他……”

    乾冲只觉得头皮一炸,森森然的毛发直悚,也不说话,而是加快脚步,径自向悬灵室走去。

    嵇蕤刚追问了一句:“家尊怎么了?”见乾冲走的急,便即跟上,邢煜哽咽难言,亦是疾步跟随。

    青石堆砌的楼阁依然古朴厚重,然而此刻更为沉重的气息却在楼阁四下凝蕴,挥之不去。

    乾冲只是刚到楼阁门口,便发现里进的墙壁已然分开,几位师弟都在悬灵室中垂首跪地,听得脚步声响,俱各愕然抬头,当看到乾冲之后,都现出悲痛之色,薛漾更是一声抽泣:“大师兄……”

    乾冲几若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他的眼神直直的射向化戾墨池后的桌案,那是十二盏乾家斩魔士的悬灵本命灯。而当他看清楚这些灯盏的情形之后,登时浑身一震,如遭电噬,脑中一片眩晕。

    十二盏本命灯,上首独陈一盏,也是体积最大的一盏,这是乾门家尊的本命灯;在上首灯盏的侧旁,也另置着一盏白玉灯,这是南部乾君池棠的本命灯;而后下方案面上整整齐齐十盏白玉灯,左右等分,各列五盏,正是门墙序列的另十位乾家弟子的本命灯。

    下首排列中,右首第一盏灯早已熄灭,排序以左为尊,这右首第一盏便是对应二弟子甘斐的,他全身力道已失,全无了维系此灯的灵力,是故灯火寂灭,虽不知现下甘斐浪迹何方,但总也存得性命,待他自解心结,总还有回来的那一天,此节乾冲自知。可令他心生震悸的,却是上首那独一盏最大的白玉灯竟也寂然而灭,而左首第二盏,那代表乾家三弟子汲勉的本命灯,灯苗飘摆不定,却也极为虚弱,只怕转眼间也当是灯火寂灭之势。

    后一步入室的嵇蕤亦是惊愣当场,邢煜在一旁小声说了一句:“五君堂也……”

    嵇蕤旋而一醒,顾不上悲伤,转身蹬蹬跑了出去,石门隆隆的关上,封闭的悬灵室中沉痛的几乎令人窒息。

    乾冲则面色惨白的凝立当前,身边的栾擎天、薛漾、郭启怀和邢煜再次痛哭失声。

    “是师父和三师兄……”栾擎天在自己的大腿上重重打了一记,然后沉痛的抱头蹲下。

    不祥的预感终于得到证实,自己的父亲,荆楚乾家的家尊乾道元,已经逝去了,而一直相伴父亲身边,随同找寻乾君的三师弟汲勉,也必然受了重伤,看这灯火情状,亦是命在须臾。也正是这一点说明,他们一定遇上了极为可怕的敌人。

    匆忙的脚步声传来,悬灵室的石门向两边分开,嵇蕤满脸泪痕的闯入,语气急迫的哭道:“出事了!东部神君的神像……碎了!”

    噩兆,切切实实的噩兆,恍如晴天霹雳,乾冲默然良久,猛的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冲开了郁结沉重的心霾。

第六十一章 危机

    乾冲一向极有自制力,无论喜怒哀乐向来少显于形,对于众师弟来说,却是极为恬淡谦和的气象,然而此际的哭声竟是如此凄怆悲烈,实是破天荒的第一遭。不过师弟们都知道这是大师兄情恸于衷,伤心过甚,不仅不觉得奇怪,更是在乾冲这大哭声中再次勾起了对师父的痛感哀思,一时间,悬灵室中悲声大作,栾擎天、薛漾、邢煜几个都放声大哭起来,郭启怀捶胸顿足,几至晕阙;嵇蕤凝神伫立,只愣愣看着寂灭无光的上首灯盏,一串串泪珠沿着脸颊滚滚而落,犹不自知。

    从悬灵室传出的哭声同样惊动了正在主堂上安排灵位丧仪的李氏,她已经知晓了公公乾道元身亡的消息,也知道锦屏苑的女仙子正将远行在外的乾家弟子们用最快的速度带回,其中就包括了自己的丈夫乾冲,她没有想到丈夫一回来就径自向悬灵室而去,倒是未能见上面。此际听到哭声一片,李氏听出来丈夫已然归返,并且惊闻噩耗,正是泣不成声。

    她牵记乾冲,带着几个仆妇急忙循声赶来,她虽是乾冲之妻,却非乾家弟子,按乾家门规,这悬灵室非乾家亲传弟子是不得入内的,所以她只能立在青石小楼外的树荫之下,红着眼远远张望,与丈夫只是咫尺之遥,却不得亲身前往宽慰。忽而眼角人影一晃,李氏转头看时,却见公孙复鞅和灵泽上人一身素装,悄然站立于侧,李氏方要招呼,公孙复鞅宽和的对李氏摇了摇头,仅剩的左手抬起,伸指在唇上轻轻一贴,示意不必多礼,和灵泽上人同样默默无言的看向悬灵室里。

    最先发现上首主灯熄灭的,却是一直留守本院的栾擎天,当时栾擎天惊骇莫名,举止大乱,不知家尊师父究竟遇上了怎样的磨难,竟至身死灯灭,这一发现使所有本院的乾家弟子像炸开了锅一般,悲惶惶却又茫然无措。

    倒底还是薛漾心思转的快,当务之急,必须要通知其时还分散各地的其他乾家弟子返回,等众人俱明此事之后,再看如何找回师父遗体,救出奄奄一息的三师兄,及至再怎样报仇雪恨,终也可群策群力。

    可乾冲、嵇蕤刚出龙虎山,正往建康一行;池棠又和董瑶、姬尧随七星盟前往长江除妖;乾家弟子不会瞬影移形之法,却哪里通知得及?还是薛漾通过眷慕的翩舞联系上了正在修玄谷中修行复愈的公孙复鞅,请他派出擅飞行的锦屏苑女仙,前往联络各处乾家弟子。

    公孙复鞅一月静养,傅嬣又悉心照料,伤体创身倒是大致痊愈,便是昔日功力也恢复了十之六七,这些时日便和那灵泽上人在着手钻研横越时空之法,却不想遇上了乾家的这番变故,乾道元诛魔刀法冠绝天下,一身玄功亦是登峰造极,乃是伏魔道最为了得的几大宗师之一,却是遭遇了怎样的强敌对手,一夕间便殒命亡身?震惊之下,公孙复鞅岂有迟延,赞缓术法习练,立刻命飞行之术最为高明迅疾的雅风三姝分路前往带回几位乾家弟子。

    依依寻的是乾冲、嵇蕤;翩舞则找到了长江之上的池棠、董瑶一行,此际正凌风当空,携着池棠他们飞速赶回;至于甘斐,在力道全失之后一人独行,本是由颜皓子沿路相缀保护的,可偏偏这当口,颜皓子失去了形迹,连带得甘斐也是难觅其踪,橙裙佼人空飞千里,只得只身而回。

    “大劫将至,定数难逃……”灵泽上人背后的龟甲环绕一层朦胧的雾气,一如他迷离若幻的双眼,定定的看着悬灵室中哭泣跪倒的人影,轻声的说道,并且在话音落下之后,双眸再复晶亮湛然,不问可知,就在刚才,他一定运用了某种预筮的法术。

    李氏和几个仆妇不明所以,便听在耳中也懵然无觉,公孙复鞅却是听的心中一动,用传音的方法聚声为束,对灵泽上人说道:“老龟儿,你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吧,为何不让他们早做预防?”

    “天道幽远,变幻无常,时空相错,分岔多端,当你以为已经关闭上了一个通往噩运的入口,然而时空却会又打开另一个不祥的路径,让你在悄然无觉中踏步而上……预知莫如不知,但尽己任,才是正道。孔雀儿,你知道吗?在道元出行的时分,我至少看到了近百种可能,无论他们此行成不成功,总都是道元带着徒儿全身而回的光景,只有一个,才是像今天这般,身作他乡骨,魂成永夜客。百中之一的几率,可道元却偏偏走上了这条道路,你觉得,这是占卜预筮就可以避免的吗?”灵泽上人的声音显得空灵而悠荡,不过公孙复鞅知道,他也同样运用了传音的方式,然而话中的意味却只能使公孙复鞅喟然一叹。

    “其实道元也不是不知道内中玄虚,可是总像世人一样存着侥幸心态,过去总是想要老夫替他卜算成败。他很了不起,乾家至今二十七代家尊,他是最杰出的三位中的一个,却偏偏看不透这个道理,只能令人怅惘欷歔不已。”

    “你看见他是命丧谁手了吗?”公孙复鞅敏锐的发问。

    灵泽上人脸上少有的现出一丝疑惑:“已经发生过的事,我可以通过遥知回溯之术看的明明白白,然而,当我探望过去的时候,却只能看到这样的场景。”灵泽上人看了一眼公孙复鞅,“我也可以让你看一看,你帮我参详参详,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公孙复鞅一怔间,灵泽上人短小却又肤色温润的手指已经抵在了他的头顶上,云雾霞蒸的光华顿时盘旋在公孙复鞅的眼前。

    ※※※

    栾擎天没有想到,大师兄从悲痛欲绝的心情中走出来竟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在他兀自嚎哭不止的时候,乾冲的哭声便渐渐杳然无声,紧接着,乾冲低沉并带着些嘶哑的声音便传来:“几时发现的事?三师弟可知道现在在哪里?”

    众师弟的哭声稍缓,却还抽抽泣泣的一时未止,或许他们沉浸在悲痛中还没有反应过来,乾冲的问话之后,竟是无人回应。

    “哭一哭,宣泄一下也就是了,现在可不是只顾着啼哭的时候。”乾冲面色恢复了一贯的镇定淡然,只有他自己知道,还时不时微颤的身体表明他是在全力抑制自己的悲伤之情。

    众师弟抹去泪水,止住哭泣,严肃郑重的站直身体,是的,大师兄说的没错,现在绝不是只顾痛苦的时候,连家尊都倒下了,这只能是妖魔鬼怪的手笔,更可见现在伏魔道七星盟的严峻形势。

    “是我昨日发现的。”栾擎天回道,“而过后不久,五君堂也传出异响,我去看时,正见东部尊君神像从中开裂,碎纹遍体,这可是乾君横死之兆,擎天情知出了大事,方寸大乱,还是六师弟请锦屏公子门下唤大师兄回来,请大师兄定夺。”

    薛漾眼角泪迹未干,却也立刻补充道:“锦屏苑的几位女仙多曾出力,一日间便寻到了大师兄和四师兄,料想池师兄他们也得了信,当在返回的路上了,只有……只有二师兄和颜皓子,秘术宣了好几遍,颜皓子一直没有回应,锦屏苑的佼人仙子也飞了千里探查,竟是一全然找寻不着,。”

    难道甘斐那里也出了事?乾冲心里一沉,让颜皓子一直跟着甘斐,是他和颜皓子在龙虎山商议后的决定,就是唯恐甘斐现在遭受什么不测,现在竟也音信全无,便是颜皓子也离奇的失了踪。

    乾冲狠狠揉了揉已经有些晕眩鼓胀的太阳穴,把目前的情形理了一遍,自己的父亲,乾家家尊乾道元的死已是确认无疑了,而与父亲一起的三师弟汲勉也同样遭受了重创,命在须臾,很显然,他们是遭到了敌人的攻击,而且很有可能是偷袭,不然以父亲和三师弟的修为,无论如何不会有这样的惨淡收场,再联系东部乾君号风怒狮神像的碎裂,答案呼之欲出,父亲和三师弟倒底是找到了东部尊君化人,然而在这个时候,敌人,并且极有可能是一直潜伏在侧的狠厉妖魔发起了突袭,先杀害了父亲,重创了三师弟,紧接着在那位东部尊君化人还未灵醒的时候,把东部尊君一并诛除。这是多么可怕的妖魔,无论是一个还是一群,都拥有着媲美三俊三怪的实力,不,是更有过之,父亲固然是成名已久的伏魔宗师,三师弟修为精深,更得父亲亲口承认,其青出于蓝,已然是乾家第一高手,可谓伏魔道自开山子以来,最为天赋异禀的年轻俊彦,假以时日,必是伏魔道震古烁今的一代宗师。两人这般能为,尚且在一日间一死一伤,更不用说那号风怒狮化人的丧生,尽管灵命未开,神力未醒,可终究是五方上古神兽的转世之身,对方竟能在杀伤乾家双杰之后立刻取下他的性命,只怕虻山三俊同时亲临,亦未必能够做到,至于二师弟甘斐和颜皓子的同时失踪,也很难说跟这件事有没有关联,似此推想,对方的实力简直可惊可怖之极。

    然而尤为可怕的是,作为七星盟一方宿主之位的乾家,这便是元气大伤的重创。乾家最出类拔萃的三大高手:家尊乾道元,二弟子甘斐、三弟子汲勉,如今一死一废一伤,若不是还有个新晋入门的南部尊君池棠支撑,乾家可谓精英尽丧。更可虑者,东部尊君横死,五方神兽齐聚,败灭妖魔的定计在今世便再无可能实现,乾家古籍中所传之制妖胜机就此泯逝,眼看妖人大战迫在眉睫,这岂不是一次近乎致命的打击?

    一种深深的危机感在乾冲心里泛起,正因如此,他再不敢任由自己悲伤的心绪恣意宣泄,父亲去了,从现在起,他就是荆楚乾家第二十八代的家尊,更是伏魔道七星盟天权星文曲部宿的宿主,除魔救世,任重道远,且收拾起伤情感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但尽我辈人事,何患成败得失?

    “先带三师弟回本门救治,务必存得性命,可知三师弟现在何处?”乾冲冷静下来,开始了身为乾家家尊的第一次布署,这句话却是问向薛漾,几位师弟中,便是他最精明强干,料想对三师弟重伤之事早有举措。

    果然,薛漾答道:“师弟原也是想,先即刻救三师兄回来的,却是得灵泽老仙明示,三师兄此际正在一个安全所在,而且正由一个与我们大有关联之人照料着。老仙让我们计议定了,再去相接不迟,也不争这一日两日。”

    “哦?是哪一位大有关联之人?”

    “我们一向慕名,只二师兄、九师妹、小师弟他们几个见过,正是西部司雷疾鹰尊君韩离先生照管。”

    乾冲眉头一展:“是他?那西部尊君不是随大司马北伐征战去了么?却是哪里救了三师弟来?”

    “家尊……罹难之地,恰在两军征战之所,晋军攻陷须昌,听说就是在须昌城里发现了家尊的尸身和伤重昏迷的三师兄,那韩先生想是认得乾家服色,救下了三师兄。”薛漾也是听灵泽上人转述,内中再加上自己的猜想,料来与实情亦相去不远。

    “辗转流离,竟有此等际遇,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乾冲缓缓点了点头,心头抑制的哀楚使他的语调轻颤了几下,然而他还是尽力保持着平静的神色,与前番痛苦失声的情形判若两人,“好,那就事分两头,明日我即赶往中原须昌之地,带回父亲……的遗体,三师弟若暂无性命之忧,也一并送回来。”说到遗体的时候,众人心内都是一黯,乾冲却又继续叮咛薛漾:“此事还要请锦屏公子他们相助,请几位仙子携我等前去,我也见见那位西部尊君。”

    薛漾答应一声,刚要说话,便听脚步声响,众人抬眼看去,只见静室开启处,池棠急匆匆快步走入,身后董瑶、姬尧一脸凝重,紧紧跟随。

第六十二章 誓仇

    曾经熟悉的那与众师兄弟同桌共聚的正堂现在已经设成了幡帷吊挂的灵堂,乾家弟子们在褐衫之外都罩上了一爿白色麻衣,乾冲额头更缠着一条孝带,站在哀戚沉重的队列之前,身体尽管挺的笔直,可池棠还是能发现他微微的颤抖。

    说实话,池棠从翩舞口中得知家尊乾道元的逝世之后,固是震惊莫名,然而却不像其他弟子那样悲痛欲绝,毕竟他一向只是耳闻遥想,却从没有亲眼见到过这位乾门家尊的模样,更没有得蒙授业传道乃至抚育舐犊之情,当然,在他心中,却也是很难过的,纵然只是素未谋面的师父,但从自己入了乾家的那一刻起,总也有了师徒的名分,对这位伏魔道前辈耆宿,池棠自然亦有殷殷情切的心向神往,有时候,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节,那如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剑术师父淮南孔公,不也是在自己成年之后,悄然的离开了自己?所不同的是,淮南孔公行踪无定,但只要仍然健在,总也是逍遥洒脱的写意江湖,每念及此,池棠心里多少还是觉得很宽慰的,不像现在逝去的乾门家尊,遭逢强敌毒手,为伏魔大计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却是再无相见之日,但欲如真正门下弟子般听候家尊的谆谆教导,亦成了阴阳永隔的南柯一梦。

    灵牌和熄灭的白玉灯盏一并置在了方桌中央,池棠看的分明,灵牌上写的是“家尊乾公道元之位”几字,和寻常人家的灵牌书写倒是一般无二,不过乾家悠久流传下来的诸多仪式礼节还是显得极为特异的。

    乾冲双手附额,两臂平端,身体弯成了近乎一个直角,向灵牌和白玉灯盏久久趋躬,而站在他身后的众师弟们则都拔出兵刃,将刃身紧贴在额头,垂首躬身。这个姿势池棠倒是见过,在落霞山紫菡院中,孤山先生气化魂逝之时,嵇蕤和薛漾就是用这个姿势致意的,自然是乾家弟子表达哀悼的标准礼仪。

    这时候看的分明,嵇蕤、薛漾的兵刃是剑,邢煜则是那柄粗大的狼牙棒,而郭启怀的双刀宛如螳螂刀臂,锋刃举起时当真如螳螂掩面也似,便是董瑶和姬尧两个,也分别取出了琇莹剑和那柄湛蓝短剑,靠贴于额。只有栾擎天,雄健的手臂肌肉鼓突而起,以单手贴额,照这般看,这位五师弟竟是并没有一向用惯的兵器,这在近身斩杀妖魔的乾门弟子中,倒是少见。

    气氛太过凝重,池棠也只是一瞥之下,便立刻有样学样的拔出云龙剑,垂首默哀,顾不得再去多想,一时间,灵堂内一片凝重的沉寂,只有堂外李氏的啜泣声轻轻的传了进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乾冲忽然直起身子,眼睛定定的看着牌位,传来的声音却带着一种迥异于平常谦和语调的刚肃:“伤我同门者,本门弟子绝不姑息,无论是何妖、人、鬼!乾冲必诛之!”

    所有的乾家弟子异口同声:“乾家弟子共诛之!”人数虽然不多,然而众人都是心情悲苦压抑下陡然喊出,其音不啻雷鸣电掣,在灵堂间久久回荡。纵是池棠和董瑶、姬尧初时不明所以,却也为这气氛感染,又都补充了一句:“共诛之!”

    乾冲转过身,面上少有的现出冷毅狠切之色,目光从每一位乾家弟子的脸上扫过,双臂一展,一股朦胧的烟霞之气伴随着他斩钉截铁的话语声在身前萦绕:“乾冲立誓,有一个是一个,家尊与三师弟之仇,乾冲必报!若违此誓,身入妖口,血肉尽消而亡!”话音一落,那股烟霞之气倏然消散。

    看到这情景,池棠悚然心惊,他看出来了,这是乾冲在发誓的同时,运起了乾家术法,正是誓语羁縻之咒,倒和那郎桀与自己交谈之后运使的光景仿佛。然而这正可见乾冲誓仇的坚定决心,回想昔日英魂冢前,乾冲曾有所语:“……凡有同门死于妖魔之手者,必有本门弟子出手手刃那妖魔,为同门报仇……”更毋论现下这可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

    想到郎桀,池棠忽而一凛,原是有打算即时探听得裂渊鬼国详细,欲往一行之意的,现在出了这个大变故,却不知道还方不方便向本门提出。池棠看了一眼乾冲和正慷慨应声的一众同门,决定还是先缓一缓,自己也是乾家门下,家尊之仇,焉能袖手?话说回来,究竟是什么妖魔杀害了家尊?这倒要探查清楚。

    哀悼和誓仇的仪式结束后,乾冲立刻做出了安排,明日一早,便径自飞往中原须昌城大司马北伐大军处,运回家尊遗体并探看三师弟汲勉伤势再做论处,针对杀害家尊之敌的复仇行动立刻展开,一旦查得究竟,则无论这是一个还是一群仇家,纵在天涯海角,也务必剿杀诛除之。

    明日出发的人选已经决定,由乾冲亲往,沉毅明决的嵇蕤和外表村讷,实则精明过人的薛漾同行,池棠不甘人后,主动请缨,愿与大师兄一行共往。

    乾冲略一思忖,立刻想到,与父亲几乎同时罹难的还有那位号风怒狮化人,则同为五君化人的池棠前去,或可察觉出旁人难以窥测的蛛丝马迹,况且此去还要与那西部司雷疾鹰化人韩离相见,池棠和韩离既是五君之身,又是天下武林的五士之列,这一节却是巧得很了,也该让这两位乾君碰面了,乾冲思忖已定,当然允可。

    看到池棠要去,董瑶也一迭声的表示,愿与几位师兄同行前往,对于这个要求,乾冲却犹豫起来,董瑶虽是门中弟子,然若非灵泽上人筮语为谶,她本就难以得列门墙,玄术道法亦是低浅,未必便比寻常的大户小姐强到哪里去,此去两军征战的前线,却不是身处险地?更不用说还很有可能与窥伺在侧,杀害家尊的敌人交手,这位九师妹又能济得甚事?

    眼见乾冲便要拒绝,董瑶却是早有主意,首先便是泪水莹莹的向乾冲一福:“师妹虽然忝列门中,却是一直无缘得见家尊师父,哪里知道师父竟自先去了,师父生前,师妹未能尽半分为徒之情,现下师父刚走,总让师妹尽尽孝心,亲往一送……”董瑶说这番话倒不是矫情,自小耳濡目染圣贤之教,最讲究尊师重道,纵使未见过家尊乾道元,可对董瑶来说,这也是确确实实的师长,心怀此感正是人之常情,乾冲被她恳切的言语触动心事,一时沉吟,不过董瑶接下来的话却打动了乾冲:“……况且你们此去大司马军中,少不得和幕府军旅打交道,师妹原是官家之后,倒也熟稔些与他们走动的规矩,若有什么地方帮得上忙,自然也方便些;你们不是还要见那位韩大剑客么?虽是大家慕名久矣,可除了二师兄,便是我和小师弟见过他,由我这熟面孔前往接洽,也更容易说话不是?大师兄,你看……”董瑶轻轻拉了拉乾冲衣襟,一脸恳求的表情。

    “也罢,就让九师妹去吧。”嵇蕤替乾冲做了决定,“去为家尊尽尽孝道也是应当,况且也要与官家疏络,九师妹的父兄都曾在朝为官,有她在,也能多加通融,免却些不必要的麻烦。”

    乾冲点了点头,目光似有意似无意的在池棠面上一掠,池棠只觉得心中一暖,董瑶的用意实则昭然若揭,还不是舍不得与自己分离,巴巴的要跟随一处么?大师兄心若明镜,却终于没有说破。说到底,还是师兄弟几个对于自己和董瑶的情事颇多撮合之意,即便在这满门悲切,汹汹誓仇的当口,仍是给予了宽容和理解,正是乾门古风,朴厚酣淳,池某得这些同门为伴,生不枉矣。

    “哦,对了,可以的话把无食带上,他鼻子灵,或者也能察觉出什么仇家踪迹来。”薛漾忽然道。

    ※※※

    公孙复鞅和灵泽上人远望着灯火通明的灵堂,乾家弟子们先在悬灵室,后又径往灵堂,顾不上与自己说话,即便是晚到的池棠几位,也不过略一点头,便即行色匆匆的去了,公孙复鞅知道,这是乾家立派八百余年来遇到的最大一次变故,既要施效古仪,又要安置善后,哪里还有叙礼的心情?

    他倒是很想为这些赤诚的乾家弟子们贡献一份心力,甚或自行出手,替乾家除去这杀师大仇又有何不可?可是令他费解的是,即便通过灵泽上人冥思得道的回溯遥望之法看到的场景,仍是这么扑朔迷离,恍恍惚惚:

    ……

    这是一片屋舍敝破,巷陌清冷的城池,偶尔有一队皮甲戎装的胡人骑兵呼叱着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飞驰而过,一派大战将临前的萧索之气。

    然而两座高墙下一道阴暗霉晦的死巷中,却赫然现出两个褐衫短襟的身影。

    忽然,不远处传来两道灵华涌动的玄气。两道玄气使公孙复鞅心中一震,这是上古神兽的气息,也就是说,有两位神兽化人同时在不远处发动了灵力,这气息煊然有感,似乎便是司雷疾鹰和号风怒狮的气息,难道除了火鸦池公子,又有上古神兽现身了?公孙复鞅的思绪流转,却听到死巷中一个褐衫身影说话了。

    “哈,一齐出现了,是东部和西部两大尊君!”说话的是个淡黄面色的年轻人,公孙复鞅并不认得,不过他现在知道了,这必然是乾家的三弟子汲勉无疑。

    另一个头发花白,身躯却雄壮魁伟的如同山岳的老者缓缓点头,抚了抚颌下虬髯:“不枉数载苦寻,今日终可大成,五君已获其二……”老者的背后露出一把狻猊兽首的刀柄,自然便是以诛魔刀法扬名伏魔道的乾家家尊乾道元了。

    “……只是似此气劲横溢,两大尊君这是在……”乾道元眉头一皱,汲勉眼中金光一闪:“他们在互斗拼杀!而且有邪魔鬼气正在向他们靠近,正是先前我们发现的阴灵之气。”

    公孙复鞅只能看到乾道元褐衫身影一晃,看样子是准备当先跃墙而过:“先除阴灵邪鬼,再设法止住两大尊君相斗。”

    就是这一瞬间,就听到身后汲勉轻噫一声,四下里陡然一片金光闪耀,饶是公孙复鞅冥思道修为,却仍被金光刺的视线模糊。

    紧接着,汲勉闷哼,而一道刀光划过了乾道元的脖项,一代宗师,逝去的却是如此无声无息,公孙复鞅只能看到乾道元的首级与身体分离,一个高瘦的身形掠过,将乾道元的首级抓在手中,飞速的弹地而起,跃过了高墙。

    金光渐渐散去时,公孙复鞅才惊鸿一瞥般看到了那高瘦身形的背影,灰色的斗篷将此人全身上下都包的严严实实,于此同时,失去了头颅的乾道元身体才扑通倒地,而一边躺着的,则是已然受袭,不省人事的汲勉。

    是什么人?竟能一击而伤乾门两大高手?公孙复鞅震惊之下,亦是暗生比较,若说要事先全无征兆,令这两大高手未能及时预警的突袭,只除非也和自己一样,是冥思得道的仙灵之能,况且看此人下手毒辣,行事果决,却比自己更多了三分狠劲。

    远处,一道蕴含神兽气息的玄力忽而断绝,画面也到此戛然而止。

    ……

    “无论我用什么方法,我就只能看到这一场景。你看清了杀害道元的凶手么?”灵泽上人问道,这时候,乾家的众弟子们还在悬灵室中悲泣。

    公孙复鞅摇摇头:“只能看到一个身着灰色斗篷的背影,他发力的时候所散发出的气劲甚至扭曲了时空,以致于我们无法回溯而视,也令我们看不到他的真面目。而拥有这样实力的人物,亦当拥有接近冥思得道者的能为。”

    “看来又多了一个我们所不知的绝世高手,而且,必然是伏魔道的大敌。”灵泽上人眼光闪烁,松开了抵在公孙复鞅头顶的手指。

    公孙复鞅长叹一声:“惭愧,我甚至不能知道,他究竟是妖还是鬼,又或者,是人?”

第六十三章 蹊跷寻仇

    又是一个萧瑟的清晨,和那时节新春刚过,乾家弟子出行的情形极为相似,稍有不同的是,彼时寒冬凛然,冰凉寒气透彻肺腑,此时却是初夏季景,草虫雎雎低鸣,新生的露珠兀自散发着泥土的潮湿气息,欲待出行的乾家弟子们站成了一行,无食雄赳赳独立于前,一派悲壮肃穆之气。

    最终议定前往的乾家弟子,便是乾冲、池棠、嵇蕤、薛漾和董瑶,再加上无食,五个人一条狗,相携飞行前往的,则是锦屏苑雅风四姝尽数出动,灵风和烨睛因为飞行之术高明,亦是随同于列。又考虑到还要迎回乾道元尸身,或者将汲勉接回继续医治,这个人员安排倒是极为妥帖。

    李氏一如往常般,带着担忧的神色,相送行将出发的众位乾家弟子,尤其内中还有自己的丈夫,耳语叮咛了好一番才罢。又到池棠跟前,极为惋惜的抚了抚池棠半黑半白麻麻癞癞的脸,关切之情不言而喻。

    池棠微笑:“不妨事的,嫂子,人难看点,却无性命之忧,我自警醒着呢。”

    李氏心疼的道:“话是这么说,可原本多精神的小伙子,现下倒成了这般模样,嫂子不忍。”

    池棠只能用温和的笑容表达对李氏的感激之情,心里暖暖的,好像一个大家庭,这位淳朴善良的大嫂总能让人心情舒朗,大师兄乾冲娶得这样的娘子,当真是好福气。

    公孙复鞅负着两手,对即将随同共往的几位锦屏苑女仙轻语了几句之后,便默默无言的看着乾家弟子出发的仪式。就在昨晚,他把自己所看到的,不甚了了的一幕都告之了乾冲,纵是参详不出,终归也知道,这个仇人只是单身个人,并且是个身披灰色斗篷的高瘦身形,就看乾家弟子们这一趟前去,能否窥察出些许端倪。

    池棠倒底没来得及向公孙复鞅追问关于裂渊鬼国的详细,当先考虑的,自然是乾家家尊的丧仪和复仇的情事,在知道此次终于可以见到那缘悭一面,却又慕名已久的驭雷士韩离之后,池棠还是颇为向往的,同为武林五士,亦同为五方乾君化人,这番际遇之奇,当真是分外的巧合了。

    以栾擎天为首,向乾冲一行摊手告别,分离之时所说的话语却是含着泪光:“一路小心,让家尊遗体安然抵返。”

    就这样,依依携着乾冲,佼人带着嵇蕤,翩舞自然而然的牵起薛漾的手,而嘤鸣则拉着池棠,灵风心里怦怦直跳,她本是想引领池棠的,却终是赧着脸没好意思主动伸手,倒是挽上了董瑶,不消说,烨睛自然只能和无食老狗配了一对儿,在其他乾家弟子和李氏的注视下,陡然霞举雾罩,光影煊然,队列飞向了半空……

    ※※※

    魏峰很满意,自鬼御营成立以来,在河洛群山小试牛刀,一举诛除五名身手不凡的虻山妖魔之后,鬼御营越发壮大,几次出击之下,更是新添战果,在颍洛一线剿杀了大约数以十计的妖怪,内中甚至还有一个僵尸化身的厉鬼。觉醒了破御之体的鬼御营军士越来越多,即便单对单的遭逢妖魔,他们也都有了一战之力。

    现在,鬼御营里陈列彪炳的妖魔尸骸已经越积越多,黧黑雄壮的罗老七笑的合不拢嘴,固然是因为在其中他的成绩最为突出,起码手刃了五七只狠魔厉怪,更重要的是,在莹玉阁沈掌柜的支持下,这家伙再也不是久旷之身,一朝开闸,奔腾若江海倾注,夜夜都有美妇娇娃相伴,而在每天早晨,罗老七总是张开十个手指,然后带着满足和骄傲的炫耀:“昨天晚上,又干了八次!八次!”

    对于此,魏峰往往哑然失笑,罗老七当真是特异之体,也可能是近四十年元阳未泄,乃至到现在雄风勃勃,乐此不疲。

    王猛当上了尚书左仆射、算得宰相职司,可谓位极人臣,又致力于氐秦的政教民生,却是和魏峰往来的少了,不过整个氐秦帝国在王猛宵衣旰食的改革之下,却是日渐兴旺,一派欣欣向荣之机,氐秦国力也由是大长。

    魏峰倒是对此颇为欣慰,虽然身为汉人,可他常在胡人掌持的关中走动,早没了坚秉晋室的汉族情节,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那就是好皇帝,无论他是胡是汉。怀着对苻坚的崇仰之情,魏峰当真是对这隶属于氐秦官府的鬼御营上了心,再不像先前苻生暴政时期的离心离德。

    所以,现在江湖上少了一个红袍着身,双戟龙掌著威武林的扶风豪侠,却又多了个威风八面,克己奉公的氐秦将军。魏峰一改穿着,总是以铁甲铿锵的形象示人,便连居憩也循规蹈矩的只在军营安歇。

    左贤王刘卫辰于朔方地举兵叛乱,大秦天王苻坚以建节将军邓羌为主讨,成功平定刘卫辰的叛乱,举国大庆,公贺三日,因此鬼御营也难得有了休整告假的时机,魏峰总算可以短暂的脱身,就利用这公贺三日的时间,重回故居扶风探视,一来是见见家小,二来也是与昔日良朋密友一聚,算是一温故旧侠士之意。

    当然,返家省亲,素来交好的几位都不曾随行,王猛心悬政务,无暇分身;罗老七自是欢天喜地的饮酒狎妓去也;鲁扬则惕厉自省,没有半分懈怠,每日里只在军营中打熬气力,却是引得一帮昔日关中游侠儿争相效仿,最终只得魏峰一人独往,魏氏是扶风的豪族,魏峰又是交游广阔,每日里四方豪杰来会,夜夜觥筹交错,却是久违的洒脱雄迈的快意胸襟。

    这一日,魏峰家宴散罢,正自醺醺然回内室安歇,他早已娶妻生子,偏是执意武道,声色上却不着紧,故而自有了子嗣之后,便与妻儿分室而居,所谓内室,不过是一方魏氏宗族中的简陋小屋,妻儿自住在深宅大院内,只有事时才行走动。

    虽是酒意酣然,又是放松时节,魏峰却还在为鬼御营的事务操着心事,鬼御营真正的教头正是不休山鹤羽门的祁文羽公子,只是前些时日受同道相邀,去参加什么龙虎山的共盟之会去了,然而此会刚结束不久,祁文羽又前往师门本宗,据他留下话来,伏魔道很快就将有一场针对妖魔的大行动,既然如此,魏峰倒是希望这般盛举能让鬼御营亦贡献一份心力,但是现在鬼御营虽然蓬勃壮大,可当真与一流妖魔奋死相博,只怕还多有欠缺之处,若能说动祁文羽,请他延本门高明炼气士来鬼御营再行授受降妖伏魔的术法,便是再好不过了。计较已定,只等再见祁文羽之面时,就提请此议。

    魏峰思绪连延,不知不觉来到独屋之前,正施施然推开门扉,猛的心中警兆一生,门扉边劲气耸然,竟是有人运掌成风,直向自己当胸击来。

    魏峰何等样人?一身绝学罕有匹敌,岂有惧怕突袭暗击之理?纵是烈虎双戟不在身边,却也不慌不忙,借着酒兴豪然一啸,腾龙掌矫然翻出,胸腹间一缩,雄浑的掌力却立时将那偷袭者的攻势破解,二人手掌一触,劲力相交,那人闷哼一声,身形急退,又晃了几晃方自稳住,功力相逊之局立判,然而此人只一退之后便已稳住,武艺功力却也不凡。

    “何方小贼?”魏峰意态豪雄,恍若天神下凡,一眼望去,稀淡的月色星光下,偷袭者的面庞分明,浓眉阔目,鼻直口方,颌下短髯,约有三十来岁年纪。只一看之下,却也透着些眼熟。

    魏峰酒意未散,一时愣怔,那人却又冷冷一哼:“烈戟士,不识得故人了么?”

    “你是……”魏峰仔细端详,忽然想起:“……你是乐陵宫灏,一向少见,如何今日再会却要暗袭于我?”

    “你倒问我缘由?你自己做下的事,难道便推的一干二净么?早就盯上你了,你倒好,躲进了胡人军营,若不是你此番归乡省亲,还没有制住你的机会。”宫灏冷笑。

    魏峰满头雾水,乐陵宫灏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一套飞云掌法更是大大有名,适才交击之下,果然是名下无虚。只是自己与他不过几面之缘,彼时言语合契,意性相投,倒也不失为友朋之谊,算起来总有一年未见,却怎么现下甫一照面,便是暗袭于前,又是恨恨不平的愤懑仇视之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魏峰皱起眉头:“宫贤弟言指何事?请恕魏某恍惚,若是哪里有开罪处,还请宫贤弟明示,当真是魏某的错处,魏某定然负荆请罪。”

    “装的倒像!”宫灏嗤之以鼻,“总算你还识得我,宫某九死一生,险些命丧长安,全拜阁下所赐,你还想装作没事人一般么?”

    长安?魏峰更糊涂了,除了那时节一探长安虎狼冈,又有宫变剿除鬼君苻生之役,在长安还有什么致人于险死还生境地的事情?

    宫灏个子不高,体形却是颇为粗壮,配上轩昂的容貌,自有股虎虎生气,此刻满含敌意的站在眼前,更是别具威势,口中的语调则透着不屑:“宫某早知道,不将阁下制住,阁下必然坚不吐实,看拿下你来,你还说不说真话!”

    魏峰着实猜想不透宫灏的恨意何所由来,心知必是存了什么误会,本想分说究竟,却被宫灏那语气激发了傲气,双眉一轩,直视宫灏:“且不论是非曲直,宫贤弟却是不问青红皂白的咄咄逼人,也不给魏某分说机会,也罢,既然想手底下见个真章,请恕魏某不恭,宫贤弟飞云掌固是已入化境,但说要制住魏某,未免还差些火候。”

    宫灏忽而揶揄的一笑:“我一个人,自然还逊你一筹,可如果再加个人呢?”

    宫灏话音未落,魏峰猛的感觉到身边气流一紧,便连呼吸也有些不顺畅起来,心中方自一凛,一股沛然莫御的浑厚掌力瞬间将自己全身笼罩。

    可怕!以魏峰之能,竟然对这个暗伺在侧的高手全然没有感知,更在悄然无觉中让对方出手,占据了先机,而犹为可虑的是,这个高手即便只凭掌力,便已让自己受制当前,且其人的功力比之自己,至少是绝不在自己之下。

    魏峰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纵横天下武林,虽不敢说天下无敌,可举世可堪与他相颉颃者,也就是三数人而已,扶风烈戟士,响当当一块招牌,自他身负此名以来,可谓从未逢过敌手,也就是昔日与负剑士池棠一场龙争虎斗,此一战魏峰酣畅淋漓,大呼快慰平生,这也是唯一一次遇上了旗鼓相当的敌手,然而池棠毕竟是与他齐名的五士之一,伯仲之间本就是情理之中,也并没有真正胜过了自己,不像现在所遭遇的敌手,竟在一招之内,便即抢得上风。

    魏峰倒底武艺卓绝,虽是先机尽丧,却也不是全无抵御之法,双掌聚元守一,力随念起,一刹那间便蕴积了掌底精气,在对方掌风堪堪及体之际,双掌陡然翻出,口中一声舌绽惊雷般的怒叱,和对方的掌力撞了个实打实。

    蓬的一声闷响,瞬时间气劲四溢,罡风荡漾,一旁的宫灏甚至因为气流的强劲波动而偏过了头去,魏峰胸前气血翻腾,却似是撞上了亘古未化的万年坚冰,受对方掌力激荡,竟是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而之所以有坚冰而不是顽石之感,更是因为对方的掌力中还蕴含着一股冰凉的寒意。饶是魏峰内功深湛,却也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

    好容易按捺下巨震余波,魏峰震惊之下更是凝神以对,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先前的酒意在气劲的催谷下早已焕发一清,这是前所未有的强敌,怎可轻忽?

    又是铺天盖地的掌力扑面而来,魏峰竭尽所能,全力封格,眼见得又成相峙之局,一边的宫灏身形一晃,却又加入战团。

    实力相当的枰杆容不下哪怕是一根鸟羽的偏差,更何况宫灏的武功本就是上上之选,魏峰略一疏神,正反手架隔开宫灏凌厉的飞云掌力,正前方的掌风却灵巧的一缩一进,就这样,魏峰瞠目而视之下,眼睁睁看着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掌倏然而至,行将印在自己胸口之际,却又不可思议的疾速变掌为指,精准的点中了魏峰的膻中、内关两穴。

    戟指如电,玄掌若冰,这一瞬间,魏峰知道对方是谁了,也只有他才能有这样的超卓功法:昆仑山绝云堡主,金龙令符的主人,方今天下的武林第一人---端木凌宏!

第六十四章 绝云堡主

    魏峰浑身气血一窒,却是已呈僵直之态,更觉得血脉之间寒流激荡,宛若万针攒刺,麻痒酥软难当,可知对方不仅劲力浑厚,出手时又刁狠精准,内中蕴含奇绝神力,纵以自己烈戟士的卓绝修为,却也着了道儿。

    高手相争,胜败之机只在呼吸之间,可魏峰气性刚硬的以体内内劲强行消解血行脉络中的滞涩寒流,两力抵拒,各不相下,忽而身体迸然一震,那彻骨寒流倒底被驱于体外,可魏峰却也软软的坐倒下去,口中微喘,兀自断断续续的苦笑道:“好一招绝仞明玉功,果然……果然如万山绝仞,明玉成冰,魏某又……又何德何能?竟劳端木绝云盟主亲自出手?”

    见到魏峰被点中穴位,竟还能说出话来,甚至没有僵立定身于当场,而是自行坐倒,宫灏面露骇然之色,一时未测深浅,倒是不敢轻易上前,只冷冷旁观。

    “魏兄何太谦矣,只看魏兄现时未受山子冰魄雪莲之力相侵,便可知魏兄一身精湛玄功,绝不在山子之下。正因如此,山子与魏兄设若以死相搏,怕是几天几夜也难分轩轾,不得以,山子只能暗伏偷袭于前,又与宫大侠联手合击于后,尚请魏兄宽宥。”一个平和深沉又带着磁性的声音从屋影下传出。

    宫灏哼了一声:“对此等居心险恶的小人,盟主何须对他如此客气!”

    魏峰虎面一肃,纵是现在一时失去了抵抗之力,毕竟威势还在,双目炯炯直视宫灏,既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暗生怒意,魏某究竟做出怎样事来?倒当得起居心险恶这四字判语?

    深沉磁性的声音悠悠一叹:“山子本也不信,奈何事据种种,皆与魏兄所为暗合……”说话的当口,屋宇四下现出了影影绰绰的身形,总有数十之众,看一个个目光深含敌意的盯着自己,魏峰便知道这是跟着绝云堡主一起前来此地埋伏的武林好手,绝云堡主身份尊崇,一呼百应,门下弟子更有千百之数,有这许多人跟着本不足为奇,然而直到此刻方始现身,若非那宫灏陡施偷袭,自己竟然全无察觉,那便是奇事一桩了。魏峰绝不信这些人都有避过自己耳目的功力,那只能说明,是绝云堡主端木凌宏的深湛玄功掩饰所致了,以有心趁无心,却令自己几乎猝不及防,更可见处心积虑,非一日之功。想到这里,魏峰便冷冷打断那声音:“魏某不知自己所为何事,致生出这无穷误会?盟主若存疑时,便当面来问就是,又何须这般大兴问罪之师?”短短一会儿的调息已经生效,虽然身体还是软软的提不起力道来,可脉息血络已然畅通,说起话来也渐渐流利。

    磁性声音道:“事涉重大,不得已耳。魏兄又是气性刚烈之人,倘问询之下坚不吐实又如之奈何?是故……”

    “哈!难道魏某成了阶下囚,就会软骨头般的什么都奉告?盟主,可把魏某瞧得小了罢!”魏峰冷笑,索性盘坐起来,一副根本没把周围一圈虎视眈眈的敌人放在眼里的姿势。

    “实不相瞒,当真击倒魏兄之后,山子自有问讯之法,原本山子也是打算这么做的。却偏偏魏兄这般做派,却令山子心生疑窦,倒是想要和魏兄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了。”

    宫灏一惊:“盟主!”便是魏峰也一怔,自己什么做派?却令端木凌宏转了念头?

    又是月中之夜,月亮虽不如八月十五般盈满如轮,却也具备了大致浑圆的形状,此刻云淡雾稀,月光洒将下来,却是分外清亮。

    就在这样的月色之下,隐于屋幢暗影中的身形迈步而出,站在了魏峰面前,魏峰凝目直视,终于将这天下武林第一人的形容映在眼中。

    这是一张并不算英俊的脸,细眉深目,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不曾蓄留髭须,看起来颇为年轻,推算起来当已年近五旬的他,却在额头眼角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但这并不代表他的肌肤光滑如镜,事实上,眉骨上,脸颊旁,都有着如沟壑纵横的疤痕,这是他经历大小数百场殊死搏杀之后留下的印证,只是在恬淡轻柔的笑容映衬下,这些疤痕倒显得并不刺眼,相反,更多了些久历沧桑的奇特魅力。

    他的个子很高,体格却并不魁梧,甚至连健壮都算不上,一身带着浓郁西陲边民特色的粗衫长袍裹着他瘦长的身体,兀自晃悠悠的空出了老大一块,他戴着一柄兽骨所制的发箍,将头发挽成了高高堆耸的发髻,偏是两鬓边一片花白,暴露了他的真实年岁。

    这是个初看起来有些奇怪,再看之下却似乎有些平淡的男子,然而每当你回想起他的样貌时,却又可以明确无误的记清他五官形貌的每一个细节,这就是双绝五士中的第一高手,天下武林二十年来从无异议的盟主---端木凌宏。

    端木凌宏艺出昆仑神山,年少时迭逢奇遇,更听说误食昆仑仙芝冰魄雪莲,反练就了一身天下无敌,震烁古今的旷世神功,内力掌劲中自带玄冰寒冽之气,雄浑嚣荡处若万仞高山之孤绝,奇巧深诣处如明玉寒冰之肃杀,由是命名为绝仞明玉功。偏是端木凌宏武学奇才,从不拘泥于任何成式固法,或刀或剑,或枪或戟,又或拳功掌法、指技腿术,皆可信手拈来,一旦运使便令浸淫其道数十年的宗师高手亦自叹不如,再运以绝仞明玉功的无上功力,当真可谓所向披靡。

    是故,武林所谓:神武推双绝,豪勇看五士之言,却是将绝云堡主端木凌宏放在了首位,且看其余如蓬关绝煞陈嵩专使精铁点钢矛,乃是精擅枪矛之术;魏峰是龙掌虎戟双绝、张琰是巨锷剑、骆祎是斩蛟金刀、池棠韩离两人亦皆以利剑为长,七大高手中任两人相斗,或许都是旗鼓相当的竟日之战,然而这相当的,是武技搏杀的技巧能为,但若论武学之道的修为造诣,则任意施为器械兵刃的端木凌宏在当世几不做第二人想。

    当然,真正垫定端木凌宏第一人地位的,却是二十年前拒胡救民的江边之役,羯赵胡虏南下,一路烧杀,数十万中原百姓奔走南国以避,却在江口关隘被唯恐触怒羯赵大军的晋国关防拒不接纳,当此时,江边人头攒动,哭声震天,眼见得胡骑到来,便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浩劫。正是端木凌宏,力排众议,纠合了彼时南徙方定的众多武林志士,组成了一支三千余人的义军,赶往长江边境解救这些流离失所眼看又要大难临头的百姓,当时百舸帮亦参与此役,劲舸千艘,日以继夜的在长江两岸运送难民,远处尘土飞扬,却是羯赵大军已然到来。

    见此状,百姓嚎哭喧嚷,义军群雄也是大惊失色,想不到胡骑来的这么快,只有端木凌宏当机立断,留下百舸帮众好汉继续运送百姓,而他则一马当先,首先向来势汹汹的胡骑大军冲杀了过去,此举激发群雄壮心,竟是无惧无畏的齐相跟从,一场大战就在长江边展开。

    此一战惊天动地,为数仅三千之众的武林好汉面对十倍于己,又残虐好杀横行天下的羯赵铁骑,那是一场怎样的壮烈怆然之景?羯赵素轻晋人,却在这些武林好汉面前陷入了苦战,端木凌宏体中数十箭,身被百余疮,犹然奋战不退,不仅诛敌千人,更在万军中突刺羯赵主将,有燕云十八骑之称的呼延莫。

    失去了主将的羯赵大军顿时溃乱,又逢蓬关陈嵩领着乞活军并昔年祖豫州的旧部兵马来援,苦战多时的羯赵铁骑再也抵挡不住,终于败退了回去。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端木凌宏血人也似,一人一骑独据高冈,断矛高举,残甲啸风。战友、百姓、还有被感动的晋**士们,不自禁的发起一声声欢呼,就在此时,天下武林,不,整个天下在抗击胡虏的义军有了一个最为服众的盟主,而在那数十万死里逃生的百姓眼中,端木凌宏更不啻为天降战神临凡。

    此战之后,晋室多了数十万人丁,国力又盛,本当是皆大欢喜之局,可是端木凌宏盛隆的威望引起了朝中诸多望族名门的不安,尤其让端木凌宏担任朝廷大将的呼声在民间也是越来越高,望族名门恨恨不已,此时北方士族大举南迁,原本就为了权柄利益争的头破血流呢,这端木凌宏不过是个寒族武夫,岂到他来分一杯羹?在对付外来寒族的事宜上,这些彼此间勾心斗角的望族名门倒是齐心一致,寻了个出身胡狄,居心叵测的名头,将端木凌宏逐出晋境了事,那江边救民一战自然不铭于史。更严禁黎民百姓再提及端木凌宏之名,将解民于倒悬的功德却都归到了那几个望族名门身上。

    庙堂污浊,自古大抵如是。端木凌宏心灰意冷之下,只能返回故土昆仑山绝云堡,武林志士却都钦感端木凌宏之义,铸成金龙令符三枚,将端木凌宏奉为天下武林的盟主,更以金龙令符为信,但凡金龙令符现于江湖,则视为盟主亲至,其令符所谕,武林中人莫不凛遵。于是,昆仑山绝云堡在江湖上又有着崇高的地位,这是天下武林盟主,金龙令符主人的象征。

    一年又一年过去,端木凌宏的壮举义行在居憩安定下来的江南百姓心中终于越来越淡,及至渐渐消弭遗忘,只有正道武林的志士们仍然恪记于心,甚至影响到了如池棠、张琰这般晚一辈的年轻高手。

    这一切过往,魏峰大抵清楚,想那江边大战的时节,他也曾有意领关中群雄前往呼应,然而那时氐人入关,战乱频仍,他这一行倒底是没去成。未能参加到这场解救万民的壮举中,令他一直心下耿耿,却也错过了和端木凌宏相见的机会。

    再之后十余年,双绝五士之名越传越盛,魏峰得与端木凌宏并称于世,自然也觉得与有荣焉,他是真正钦服这位素未谋面的盟主,亦曾与昆仑山绝云堡有过书信往来,可谓神交已久。没想到,这与端木凌宏相见的第一面,却是发生在这样的境地之下,更令他郁郁莫名。

    “山子也不想和魏兄的第一次相见却是这般大动干戈。”仿佛看出魏峰略显沮丧的神情,端木凌宏喟然一叹,同时挥了挥手,所有屋影四下站立的身形又全部悄然隐去,一如出现时的无声无息。

    魏峰凝视端木凌宏深邃的双眸,接着先前的话题:“魏某究竟何等做派,倒令盟主转了念头?”

    端木凌宏衣袍襟角一掀,竟也施施然在魏峰的面前坐下,平淡的好像是两个至交好友在席地密语,他的语调也平和的绝无拖泥带水:“因为魏兄被山子点中之后,还开口说了话。”

    魏峰愣怔,宫灏愕然,都不明白端木凌宏意之何指。

    “山子自问绝仞明玉功别出蹊径,人所难当,虽然已经足够重视魏兄,却没想到魏兄神功仍是大出意料之外。实不相瞒,山子点中魏兄,是认为魏兄决计会被定身当场的,可不想魏兄不仅支撑未倒,还化解了山子这份冰魄雪莲的奇力,并且立刻言语出声……”看到宫灏在一旁想要插口,端木凌宏轻轻摆手,示意他暂时不语,又雍然一笑道:“设若魏兄当真是我们所察之大奸大恶之人,便知彼时是可以利用的大好时机,假作被制之状,暗蓄功力回复,不让山子一众有了防范之心,那么在此刻,便是魏兄突起发难,反戈一击的时候了。”

    魏峰手一挥,一股劲风拂过地面,身形摆动如常,语声洪亮:“不错,我现在确是功力已复,盟主好眼力。”这一下宫灏顿时大惊,做出戒备姿势,怎么也想不到魏峰在身中端木凌宏一击之后竟恢复的这么快。

    端木凌宏呵呵一笑,袍袖一拂,既是化解魏峰挥出的劲风,也是提醒宫灏不必紧张:“可见魏兄果然是光明磊落之人,内中或许别有隐情,山子索性开门见山。敢问魏兄,去岁七月,武林豪士自蓬关陈兄以下,齐聚长安之事可知否?”

第六十五章 窃符之人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的时候,整个须昌城却依然灯火通明。数以万计的晋**士将须昌变成了一个不夜城,往来奔走的探马斥候,喧杂沸扬的刁斗军号,百姓们户启扉开,以迎王师,再不像先前燕胡占领的时节那般黑黢黢的死城光景。

    现在大司马的行辕就坐落于昔日下邳王慕容厉的行辕旧址之中,也就是那座须昌首富田氏的宅邸。初抵此间时,那曾经激战留下的碎石瓦砾犹然历历在目,依稀便有一股阴祟的气味在空中飘荡,地面还隐隐约约的能见到血迹。

    大司马却全无忌讳,只是让人略一收拾,就在下邳王授首殒命的地方安置了帅台行案,悬疑未解而又厮杀惨烈的下邳王静室转眼便成了大司马的幕府行辕。

    北伐的战事还在持续中,尽管终于顺利的攻下了东平郡,前往燕国邺都的门户大开,然而从巨野水道传来的消息却不大好,征虏将军桓冲所领的三万精骑离奇的遭受到了伏击,伤亡惨重,整个巨野水道上的西路军亦是岌岌可危,举国北伐的大计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大司马正为此焦头烂额,大军屯留于东平郡中,一队又一队的援兵向巨野水道开拔,幕府行辕中气氛紧张的议事裁处往往通宵达旦。

    十三剑客中仅剩的八人随时恭立于大司马身侧,当此战况紧急的时分,他们的存在与其说是为大司马警跸护卫,倒不如说是关切大司马日夜操劳的侍奉之举,每天务必要令大司马休憩三个时辰以上,并且挡下一些过于细琐繁复的军旅杂务。

    那自称乾家弟子的汲勉自被发现之后,只匆匆说出几个字便陷入晕厥之中,显然受伤极重,大司马对乾家由于甘斐的缘故倒是颇为钦敬,眼见这乾家弟子遇难,在行辕大宅中特地辟了一房静室,又着医官救治,又着专人侍护照料,只等他复苏醒来才罢。而那一具没有首级的尸体也装入棺棯,待那汲勉醒后,问清了详情曲直再行安葬。

    或许是那汲勉晕厥前曾向自己致意,韩离对他也是分外上心,只要得了空,总要前往探视一番,只是每次皆见那汲勉面如金纸,昏迷难醒,听医官说,他内创伤及脏腑,幸亏也是个久经修炼之身,方自悬得一命,眼下油尽灯枯,全赖药物输入,勉强维持。几日下来,在今天韩离又来探视的时候,总算医官出言宽慰,他的伤情渐渐平稳,算是救转了来。

    这是这几天来唯一的好消息了,韩离默默无语的又看了汲勉一眼,想起初见他那两具躯体时,那一圈金华蕴动的气罩,好像便是这汲勉在生命垂危之际施展而出的,果然玄劲遒然,非同小可,却不知以如此身手,又是遭遇了怎样的强敌才致这般田地?乾家弟子又怎么会出现这两军交战之地?会不会和自己的雷鹰之身有关联?还是为了追寻那悄然离去的甘斐而来?还有那没有首级的乾家服色的尸体,又是谁人?这一切的一切,恐怕只有等汲勉醒来后才有答案了。

    韩离忽然想到,甘斐曾一直要拉自己入乾家之门,也曾说过乾家所在来,那什么武陵郡望月谷来着的,那么自己作为乾家弟子钦仰的乾君化人,是不是应该主动将这里发现的异事骇闻通报给乾家呢?这个念头只是一转,韩离最终还是无奈的苦笑,且不说现在大司马军务紧急,自己脱身不得,便是真有此心,这千里迢迢的,却又哪里去寻那近乎化外虚境的乾家去?不禁又自暗叹,倘若甘斐没有离开,这些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了。当然,他可以体会到甘斐那种失去爱侣,痛心欲绝的心情,但是又何至于像万念俱灰的不辞而别?倒是和甘斐那素来恢廓开朗的性情大相径庭了。韩离回忆数日前与那甘斐相见的情形,陡然心里掠过一丝疑惑,那时候见到的甘斐,似乎和过去认识的那个甘斐有些不一样,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却又朦朦胧胧的说不上来。

    他当然说不上来,那时候的甘斐全身力道尽失,再非昔日雄壮豪士之气,可韩离彼时心伤莫羽媚之死,神思恍惚,这一节却是没有注意到,因而对于甘斐心如死灰的真实心境便无从理解了。

    羽媚也没有下葬呢,她的灵柩棺椁就放在行辕内最幽深的宅院里,韩离决定,再去吊唁一次,也是凭悼这位一向亲近,便仿佛是自己亲妹子一样的女剑客。

    韩离清逸挺拔的身形刚刚越过院门,一旁转过一个枯瘦的身影,目送韩离越行越远之后,才悄无声息的闪身入院,张看四下无人,蘸湿手指,轻破窗纸,探眼直往屋内看去。

    昏黄的灯火之光照得汲勉面上明灭不定,这位斩魔士双目紧闭,静静躺卧,一旁的军中老医官似是在搭脉,一个短衣小帽的侍役正小心翼翼的捧着熬好的汤药上来。

    操持良久,医官一声吩咐,和那侍役转身离开,看样子是让汲勉安睡静养,门槛吱嘎嘎一响,窗边的枯瘦身影精觉的一缩头,屋中灯火一灭,医官和仆役一前一后出了门,又自闭门落锁而去。

    幽院独室,此际分外阒静,只有些微军鼓号令之声远远的从行辕之处传来。那枯瘦身影轻轻探出头,月光洒落,映照分明,赫然便是那墨家剑客夏侯通。

    夏侯通几步挨近门前,一探之下,便见门锁关合甚紧。他是白墨大子师兄,最精机关锻造之术,这小小门锁焉能难得住他?当下捏住门上铜锁,只略一动作,铜锁咔哒一声,由内而开。可在推门而入之前,夏侯通却又顿了顿身形,似乎是在犹豫顾忌什么。

    便是这稍一停顿,一种古怪而诡异的气息陡然飘至,令夏侯通毛孔生寒,禁不住的哆嗦了一下。骇然转身看去,一个高高瘦瘦的黑影不知何时竟已在墙根下昂然站立,一双晶光烁烁的眼瞳正冷冷射到自己的脸上。

    夏侯通见机极速,几乎是立刻揉身一纵,身形残影未消,整个人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闪到了那高瘦黑影的面前,并且决无停顿,两指戟出,恍若利刃,闪电般戳向那高瘦黑影的喉头,当真精准勇狠之极。

    眼看指力将及,夏侯通心中暗喜,猛觉身形一窒,便连四下里的气流都泛涌起了反常的波动,正错愕间,募的金光闪耀,目中一个恍惚,就见金光之中,一只黑乎乎的手掌陡然伸出,明知这手掌是冲自己而来的,可夏侯通却怎么也闪避不开,眼睁睁的看着手掌穿过了自己的奋力格架的双臂,牢牢的扼住了自己的脖项。

    夏侯通一声闷哼,只觉得其手坚冷如冰,更是刚硬若箍,几乎便令自己喘不过气来,无论自己怎么反手扑打挣扎,竟都是无济于事,双脚一轻,已是被提离地面。

    金光散去,露出了那高瘦黑影的真身,左手高举,若无其事的提着夏侯通,晶亮的眼眸下一声轻笑:“你现在当真是用墨家的武艺来迎敌么?”

    夏侯通看清了他的模样,顿时眼瞳收紧,甚至顾不得受制于人的险境,而是骇然失声:“是你?”

    他认得他,准确点说,是他认出了他。一身淡灰色的斗篷将整个身体连面孔一起,都裹得严严实实,只有那双眼睛散发出的光芒直透心底,仿佛将自己的内心看了个通彻。就是他!

    夏侯通记的无比清晰,在司雷疾鹰与号风怒狮的恶斗之后,就是这个灰色斗篷的高瘦男人以诡谲莫名的身法突然出现,不仅视那些环伺在侧的伏都王鬼兵为无物,更是一招之下,取下了号风怒狮慕容厉的头颅。

    这个神秘而又可怕的灰蓬客。

    ※※※

    去岁七月,长安城中?魏峰立刻想起来是什么事了,面向端木凌宏:“是说群雄谋刺暴君之事么?这件事盟主终于知晓了?”

    事隔将近一年,这桩公案竟然又被提及,魏峰初时诧异,旋即又豁然开解,导致了那么多武林好手丧命的行动,在外界看来,便是大批的高手失踪,后来江湖上也因此生出风波,此一节,魏峰在和池棠长谈之后,自然知晓了究竟,只是一则氐秦新君即位,自己忙于操持鬼御营;二则又是事涉妖魔,种种匪夷所思太过令人难以置信,所以其中的实情向来没有在武林公布。今日盟主亲临,便为此旧事而来,倒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却为什么将自己视作了仇敌败类一般?

    端木凌宏微微颌首:“很好,魏兄倒也不绕圈子。山子心存疑问,还请魏兄一同参详。”忽对一边凝神戒备站立的宫灏一招手,“宫大侠,一并坐下,许多细节处,还需宫大侠补充呢。”

    宫灏满含敌意的横了魏峰一眼,虽是依言靠近几步,却也只冷冷背靠一株大树树干,仍将正面朝着魏峰,内中防范之意不言而喻。魏峰莫名其妙,索性别过头去,也不理会宫灏灼灼射来的目光。

    端木凌宏却像没看到一样继续用宽厚磁性的嗓音说道:“江湖传言,说是去岁五六月间,金龙令符突现,有人持着金龙令符,以本门子弟名义,奔走天下武林,央请众多第一流的卓绝人物前往长安,诛除氐秦独目暴君,共襄义举。”

    “不错,去年六月,也有人先来此间,后至长安喊过魏某,只是不巧,我在凉州追剿一伙为恶多年的马贼,却是错过。事后也是听长安沈渠兄弟言道,来喊魏某的,正是自称绝云堡门人,却是未留姓名。不过盟主若想知晓此次刺君详情,魏某倒是知道一些……”

    魏峰话没说完,便被宫灏冷笑一声打断:“此事详情,怕就不必阁下置喙了,你不是未逢与会么?却如何知道来?”

    魏峰面色一凝,正要说出与池棠相会过往,端木凌宏却摆摆手:“且听山子讲来,而后俱各分说不迟。山子知晓此事之后,却是大感奇怪。绝云堡门规甚严,门下弟子虽有千百,却只在昆仑左近走动,不得允可,轻易绝不涉足关中中原之地,更不用说还有诸多江南巴蜀的武林大豪奉令而至了。山子追查下来,去岁三月至八月间,门下弟子绝无一人有此远行。可是说来也怪,却偏偏那三枚金龙令符中,确实离奇的少了一枚。不瞒魏兄,金龙令符是诸君好友推举,送了山子这个名儿,山子却从未当真,便是这金龙令符也束之高阁,深藏在绝云堡灵魄阁中,向不示人。若依此等推算,当是有人潜往灵魄阁中窃得一枚令符,假借绝云堡之名,暗行险恶之事。”

    听起来似乎与自己风牛马不相及,可魏峰多半也猜想到,只怕自己便是他们所认为的那个窃符害事之人了,也不知哪来的这等联想,便轻哼了一声:“就算当真有人做出此等事来,却也是齐聚天下英豪,共诛残害苍生的暴君,只不知何有险恶之称?”

    宫灏嘴角冷笑,一副你终于自己认了的表情。

    端木凌宏洒然笑道:“若当真诛杀了暴君,为民除却一害,山子自无此等疑虑,金龙令符可造福天下黎民,山子正是求之不得。然而事实证明,这却是一场用心险恶的毒计,七月之后,所有参与的武林志士全都失去了踪影,而山子也知晓了内中详情,却是诸位武林之士抛洒热血,误中诡计,尽数归天去矣,可那暴君却还活的好好的,需知此役所丧诸友,蓬关陈兄是乞活军首领,彭城张琰多曾参与抗胡保民的战事,再如那阆中俞韬、燕山鲁奎等兄,也是长期抗击胡狄的仁人义士,此一举下来,民间义军的中坚力量伤损惨重,此人暗设毒计,助纣为虐,怎不是居心险恶?”

    “所以,你们认为魏某就是那个窃取令符,居心险恶的毒计之士?”

    宫灏嗤之以鼻的嘘了口气,表示认同。端木凌宏则凝视魏峰良久。魏峰丝毫不让的对视,虎目威光凛凛。

    “是的,多方查探下,我们认为魏兄便是行此毒计的主谋。”端木凌宏平静的道。

第六十六章 幸存者

    以端木凌宏如此身份的武学宗师说出这样的话来,必非是空穴来风,魏峰固然问心无愧,但也不好说是不是真有什么重大变故致酿成这般深重的误会,当真将此话听在耳中之后,他倒没有做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来,而是浓眉一挑,语气深沉而又镇定的说道:“愿闻其详。”

    “据传那贼子假托绝云堡之名,遍邀天下第一流的武学宗匠前往长安,其中,除了蓬关陈嵩、彭城张琰和临昌池棠之外,在双绝五士之中却是还请了一人,那时言之凿凿,正是烈戟士魏兄尊驾,想扶风与长安不过咫尺之遥,魏兄又常在长安城中走动,可谓就是在魏兄的地头行此盛会,可如何到末了来,倒是离的最近的魏兄不曾与会,这却未免大出意外了,以魏兄仗义豪侠的气性,岂有作壁上观的道理?”

    魏峰此刻倒是平静下来,即便听到了临昌池棠的名字,也只是淡淡笑着不急着抗辩反驳,轻轻附了一句:“此一节,魏某好像在先前说过了罢,彼时魏某前往凉州西陲剿灭马贼,恰是未曾接到这金龙令符的邀请。怎么?难道身为双绝五士之人,但未与会者便有嫌疑么?”

    端木凌宏浅浅一笑:“那倒也未必,不过双绝五士之中,蛟刀士骆帮主那时候远行江上,行踪难定;驭雷士韩先生却是身处桓大司马幕府,等闲也脱不得身,这两位没得到那伪令之人的通知也是情有可原。再如山子者,既是那人窃得绝云堡金龙令符,当然不会再唤山子,倒成了自投罗网了,原是魏兄的缺席却让人觉得蹊跷。适才魏兄也说,六月间便去了凉州剿灭马匪了吧?是六月上动的身?”

    “凉州之境广袤,那伙马匪又行事警觉,却是魏某四月之时便已前往,西陲草原莽莽,春夏季节变化,牧民牛羊多迁往水草丰蕤之地,魏某正是利用这一点,循上了那伙马匪的踪迹,最终一鼓而灭,待事成之后归返时,已是八月了。”魏峰解释的话语并不算长,但却言之有据,非亲历此事者绝难叙述周详,一副侠客以季景变化,凭牧畜迁徙的足迹成功追剿马匪的画面顿呈眼前。

    端木凌宏点了点头:“所以山子说,大亏与魏兄这番交谈,当知另有玄虚。事前想来,山子与宫大侠可都以为,魏兄前往西陲凉国之地只是掩人耳目,魏兄应该清楚,往西去却是离山子的昆仑绝云堡更近了,岂不正好是潜入绝云堡灵魄阁的大好时机?更因为,山子之绝云堡虽不比皇宫内院,却也是门徒广众,戒备森严的所在。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山子眼下窃得令符而去,放眼天下,有此能为者不过双绝五士中寥寥数人而已……”

    魏峰恍然大悟,怪道一再言及双绝五士者的与会,金龙令符在绝云堡的失窃,很显然是一个不下于端木凌宏的高手所为,陈嵩、张琰和池棠都参加了月夜刺君之战,张琰更因此罹难,便是陈嵩、池棠也是颇多波折,几乎丧命,自不可能是他们;骆祎、韩离各有职司要务,要往昆仑山自然也没有时日上的余裕。只有自己,身处关中却没有参加这次会聚长安的行动,偏偏又恰好在这时前往了凉州草原,在地理位置可不是更接近了昆仑山绝云堡了?几方巧合推算起来,在不明内情者的眼中,自然是大有嫌疑了。魏峰嘴角苦笑,事实已经证明,那场刺杀是那些盘踞在长安皇宫的妖魔诡计,那么事情从一开始就涉及了神鬼之事,料来用妖术取得那束之高阁的金龙令符,怕也不是难事,可他们又怎能知道世上还有妖魔这等生物存在呢?

    “这只是其一。”端木凌宏稍一停顿之后继续言道:“魏兄固有此嫌疑,然动机何在却令山子猜想不透。魏兄侠名广著,山子素仰,虽是从未谋面,却也神交久矣,怎么好端端的却去助那氐秦暴君,害我江湖义士了呢?实不相瞒,自山子得报之后,就开始了对魏兄的追查。却不想这一查,便看出了魏兄的种种疑窦。魏兄此举却原来不是为了那暴君,而是致力于扶持氐秦的新君。年后开春,氐秦大变,暴君伏诛,新君即位,魏兄在内出力良多吧?看看,难道魏兄现在不是做了氐秦的将军?为这胡人朝廷竭智尽忠了么?”

    又是一场巧合的误会,魏峰简直有些哭笑不得,谁能相信素来气性桀骜,豪荡磊落的扶风大侠却做了氐秦苻氏的将官?而那苻坚登基,剿除暴君之事,自己确也是全力跟从,可那是为了祛除宫中的妖魔,诛杀那为妖魔所控的鬼怪魔君,此事消息一向封锁极紧,却让自己如何分说?猛的想起一事,魏峰双目光芒一闪:“盟主所说对魏某追查的时节,是不是新年开春左近?”

    “正是年尾岁末之时,看来魏兄倒不是全无所觉。”

    是了是了,得到证实的魏峰又是豁然开解。那时节,长安城蹊跷的多了些不明身份的武林中人,身为关中武林翘楚的魏峰自然不会不察,几次刺探,那些武林中人却又刻意回避,难测虚实,魏峰心下剔凛,只道是武林中又有了什么重大的图谋大事,也正因为此,当时步入莹玉阁的池棠、薛漾一行便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魏峰更与负剑士池棠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拼,由是与王猛等人开始了针对妖魔、扶立新君的历程,彼时艰辛险阻种种,而妖魔给魏峰带来的震撼又太大,故而对先前那些蹊跷云集长安的武林中人的情事倒也就抛诸脑后了。果不其然,那些人却正是对自己展开秘密调查的绝云堡门人,可叹自己懵然不知,一心扑在了降妖伏魔的大计之上。

    “既如此,动机分明,时日行程又都吻合,自山子以下,我等最终认定,是魏兄气节有变,改投氐秦东海王门庭,先设计齐聚天下高手,欲谋刺暴君而立新君,却因事机不密,终至大批武林志士死于非命,这却也是一石二鸟的毒计,能够借此铲除那暴君自然最好,即便事败,魏兄却得以置身事外,更使众多抗击胡狄的中坚力量为暴君所杀。此计虽未成,却不妨碍魏兄权欲大计,终于在今岁开春一举功成,随东海王兵变逼宫,自家也做了氐秦的功臣大将。魏兄对这氐秦新君倒是当真忠义,数月下来,只在军营盘桓,若非此时举国大庆,魏兄返乡省亲,山子和宫大侠一行倒还真是难有与魏兄相晤的机会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魏峰从头到尾思虑了一遍,又好气又觉得好笑,眼神先望向一旁的兀自气咻咻冷笑不已的宫灏,再转到了面色雍和淡然的端木凌宏脸上,双目炯炯发亮,沉声开口:“就因为这些似是而非,漏洞百出的理由,盟主便认为魏某是权欲熏心,戕害同道的竖子小人了?此举不仅可笑,更是无稽之至!却是盟主听谁人搬弄是非,先有成见之心,致生此等虚妄不实之断?”

    宫灏冷着脸就要说话,还是端木凌宏摆手止住,对魏峰宽和笑道:“相见之下,山子亦感唐突冒失,更是心存疑惑,是故与魏兄一番长谈,内中曲直,还望魏兄赐告。”

    “没什么曲直,根本就是子虚乌有,魏某何需置辩?我只问盟主,若说长安刺君一事,盟主可知其中详细?又问盟主,长安追查之际,可知魏某正操持何事?又所遇何人?再问盟主,现下魏某既身为氐秦将官,那么麾下所部兵马何所效用?”

    魏峰一迭声的反问皆为紧要关节处,只要对方知晓了内中任何一桩事情的详细,那么针对自己的种种无端揣测便可不攻自破。

    “哼!”这回是宫灏抢在端木凌宏之前答道,“这何消说得?在长安追查你之时,我亦看的分明,你表面上每天便在那青楼妓院倚红偎翠,却与那东海王苻坚暗通款曲,你那书生好友不是为此往来奔走数次么?你道我不知?谋划定了,便是发兵逼宫,我也看的清清楚楚!而你现在已经当了将军,和那苻坚手下的第一爱将邓羌也是称兄道弟,更别说你那书生好友也已位极人臣,你现下那些手底下的狗腿子还能干什么好事?专事杀伐征讨,我看很快就要跟着邓羌一起攻打鲜卑慕容了吧,为虎作伥,残民以逞,亏你还有脸说!至于你那第一问,更是可笑,你不是自称没有前去刺杀暴君吗?你却又如何知晓?倒问我们知不知道其中详细,可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么?”

    顾不上反驳之前的质疑,魏峰对宫灏一副成竹于胸,信心满满的神气倒是颇感意外,打从他一现身,便是对自己深含恶意,纵然端木凌宏几番开解,也不见愤懑怨怒之意稍减,不由诧异道:“看宫贤弟这意思,足下倒是对刺杀暴君之事悉数了然喽?”

    端木凌宏忽然插口:“好教魏兄得知,当日刺杀暴君的武林志士,并没有尽数覆灭,五十六人中侥幸脱出了一位……”

    魏峰心道,我又岂能不知?我还曾与那负剑士池棠联席话酒,并肩诛魔了来,你倒也知道?思绪未转,却诧异的发现,端木凌宏正伸手向那宫灏一指:“正是这位,乐陵飞云神掌,宫灏宫大侠。”

    魏峰脑中轰的一声,瞠视宫灏,昔时与池棠在莹玉阁精舍雅间内的对话又一幕一幕的浮现。

    当时,池棠曾对自己先说了一遍关于月夜刺君的过往,接着在鲁扬奉召入内之后又说了一遍,由于牵涉了鲁扬殒命此役的兄长鲁奎,这后一遍在行刺的细节上可谓说的犹为详尽。

    狄城霍旷、阆中俞韬、燕山鲁奎、彭城张琰及至南中袁从等等诸人,与虻山四灵奋力搏斗而死,固是悲凉壮烈,然死后却也凄惨之际,大多被妖魔啖身啮骨,血肉无存了。只那蓬关陈嵩被妖魔生擒,池棠则因体质特异,灵神焕醒,方才得以逃出生天,至于他炼成无上道法,成为挡者披靡的斩魔之士,那就是后话了。总之,在月夜刺君的那一晚,妖魔肆虐,惨绝人寰,武艺高强的侠士们如同羔羊一般被屠杀,吞食,长安城外的那一处小小山冈,便成了绝境鬼蜮般的修罗场。

    然而,却从来没听池棠说过,这乐陵宫灏也参加了此役。更不可思议的是,宫灏武艺固然出众,可也只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强如陈嵩、张琰亦难逃此劫,这宫灏却凭什么能脱出妖怪的魔爪?况且看他现在一力撺掇对自己不实不利的诽谤诋毁,却又是什么居心?

    魏峰在初时的震惊错愕之后,很快又警觉起来,隐隐觉得内中透着古怪,双目神光湛然,只在宫灏身形上下打量,凝然追问:“哦?宫贤弟竟是亲历此事之人?魏某好奇,倒要请教,谋刺暴君之详情如何?”

    宫灏看了端木凌宏一眼,端木凌宏微微颌首,示意他说下去,宫灏这才一骨碌翻身站起,精壮的体魄倒是凛凛生威:“阁下非要我说出来,才肯认罪么?端木堡主在此,谅你也放肆不得,也罢,今日便让你哑口无言!不错,我便是那夜刺杀暴君之后,死里逃生的唯一幸存之人!”

    唯一两字令魏峰暗暗冷笑,双眼一霎不霎的盯着宫灏。

    “我等自清晨平旦之时于长安郊外潜伏,只等移驾回宫的眇贼暴君车仗,这一等便是近十个时辰,直到入夜子时时分才见眇贼车马銮驾靠近。却得机关暗道阻隔前后护驾铁骑,眇贼身边不过十数甲士,正是手到擒来之势,正是蓬关陈寨主下的令,我们一举杀出,我便是随着快刀霍旷、神力鲁奎两位兄弟先自跃身而出的……”

    宫灏神情激动,魏峰原本微带冷笑的表情却渐渐凝重起来,因为他听出来了,宫灏所述确是实情,和池棠先前叙说正好相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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