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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晖     伐魔录txt下载     伐魔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七章 引荐之资

    魏峰衣袍一正,挺身坐直,宫灏的叙述令他再不是心中存疑的模样,相反,不仅听的聚精会神,还追问了一句:“可记得负剑士池棠在做什么?还请宫贤弟务必答我。”

    忽然问到池棠,宫灏语声被打断,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端木凌宏则看了魏峰一眼,目中神光闪烁,料想魏峰此问必有深意。

    “我是冲在头里,倒记得负剑士池兄随后跟了下来,径往那眇贼车驾而去,嗯,和一个体格胖大的护驾甲士交上了手。”尽管不甚了了,宫灏在一怔之后,还是补充道。

    又对上了!魏峰精神一振,向宫灏伸手示意,语气诚恳的道:“宫贤弟请继续说。”

    或许是此时魏峰的态度神情与先前大有异样,这下连宫灏都感到了一丝诧异,反复端相了魏峰好几眼,才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眼看局势大好,那些护驾甲士很快便被诛杀一尽,接着便是要寻那眇贼所在了,随行车马銮驾有好几辆,也不知那眇贼究竟藏身在哪一辆车里,我是奋勇当前,先寻了靠的最近的一辆车驾入内探查。就是这一查之下,才发现,这根本就是对方早已有防备的陷阱。”

    魏峰听出端倪来了,池棠自己上的是那辆驷马銮驾,恰好遇上的是吸人脑髓的茹丹妖姬,而据他所说,另几辆车驾也分别有参与刺杀的侠客武士们上前搜查,照这般看来,这位宫灏却是上的另一辆,当下便半是提问半是附和的说道:“不知陷阱之论,所谓何来?”

    “哼!若依我等先前设想,这车驾内纵不是眇贼藏身所在,总也是载着随行的嫔妃宫女的,那眇贼好色无道,这也方便他时时宣淫。果不其然,我探身入去看时,不见眇贼踪迹,却正是几个衣裙半裸的艳丽女子,此本在意料之内,谁知待我欲翻身出车之时,出了变故。”宫灏顿了一顿,长长吸了口气,显然之后的情景令他直至今日仍然心有余悸,“那几个艳丽女子竟然都是乔装改扮的武林高手,身法诡异迅疾之极,我几乎都没有看清便着了道儿,被她们以利器伤及脑后,更兼彼等功力奇谲,我猝不及防下自是难以抵挡,只觉得一股阴寒大力涌来,不由自主的抛跌落下,恰好跟在我身后的雁门凌霜剑客聂隐紧接着跟上。当时我身体斜飞而出,也不知跌向了哪里,只眼睁睁的看着聂隐的首级被那女子轻巧巧割下,我立刻知道,我们中埋伏了。但是很可惜,我却什么也做不了,聂隐身首异处的时分,我正好重重的砸落地面,眼前一黑,竟是晕厥过去了。”

    “宫贤弟是因此侥幸逃生的么?”

    宫灏先自长叹,而后又带着怀疑的眼神盯着发问的魏峰:“不错,谁也没想到,我中招摔落的地方恰好是事先挖掘的地道之中,那是为了刺君功成后,众人从此处脱身离开的机关,我身落此间,地道口略有坍塌,黄土埋将下来,掩住了我的身形,当真是极巧了,让我得以脱过大难。可在我醒来,从地道钻出之后,早已是天光大亮,人迹无存。我还不死心,乔装改扮了进城里打听,才知道那眇贼暴君还活的好好的,却全无其他兄弟的消息,比照当夜情形,难道还不清楚?这是眇贼故意设下的圈套,让我们这些抗胡破虏的武林志士自投罗网,一举歼之。事后的情形也证实了我的推断,自绝煞铁枪陈寨主以下,包括巨锷士、负剑士在内的其余五十五位兄弟,从此便离奇失踪,再无音信!呜呼,只有我这个侥幸苟活的无能之辈才知道,他们遭遇了怎样的不测。”

    端木凌宏接口又道:“宫大侠虽是脱出虎口,却不愿与自己有并肩之谊的武林志士死的不明不白,当月就千里驱驰,来到山子的绝云堡,先是质问金龙令符一事。也正因如此,山子才发现失却令符一枚,更知晓了这桩惊天大变,又如先前所想,推测此事便是魏兄的嫌疑最大,绝云堡数百门人便兵分两路,即时下山。一路就是前往长安,追查你魏兄的行踪下落;另一路则前往中原武林,一是查访当日长安与会的武林志士可有幸存之人,二是一问那枚失窃的金龙令符下落。可惜金龙令符之事并无眉目,而那些武林志士亦是杳无音信,已可确定,他们是凶多吉少了。”

    关于彻查金龙令符和那一批武林高手的失踪一事,魏峰都有耳闻,现在听端木凌宏据实道来,更是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魏峰倒是顾不得纠缠此事,他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位宫灏当真是行刺暴君,劫后余生之人,只是他在虻山四灵现身前就已失去知觉,又极为凑巧的被土石掩住身体,从而得以逃开被妖魔啖食的噩运,他不知那车驾上的艳丽女子是妖魔化身,只道是身负绝技的武学高手,其后追踪问迹,倒不纯是揣测妄断。兼且徼天之幸,偏生是自己这个最有嫌疑的人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怎不令魏峰顿生欷歔感慨之意?

    “也就是说,宫贤弟自己并没有看到诸位侠客之士刺杀暴君的实情喽?”魏峰理了理思绪,镇定的说道。

    宫灏对魏峰还是大有敌意,冷冷一笑:“你听得我说我先自晕阙,便妄图再行狡辩么?哼哼,推此即彼,管窥蠡测,其后详情,自然昭昭可明,又何需我眼见而后知哉?魏峰,我只问你,那些志士尸骨,被你们弄到了哪里去?”

    魏峰有些无奈的笑了笑:“盟主已然看出疑窦,却如何宫贤弟还复固执己见?魏某无谓再与宫贤弟做口舌之争,先敬宫贤弟勇毅刺杀暴君之举。”魏峰裾坐着对宫灏欠了欠身,在宫灏愕然注视下继续说道:“后让魏某说出此事详情,再请二位定夺。”

    宫灏看了看端木凌宏,端木凌宏会意一点头,微笑扬手:“早有此意,也该魏兄说了,请讲。”

    “适才三问之中,魏某曾言,盟主长安追查之际,可知魏某正操持何事?又所遇何人?这所遇之人便是大大关键处,好教二位知晓,正是与宫贤弟共往刺君,亦死里逃生的又一位幸存者---临昌负剑士池棠。”

    宫灏双眼圆睁,不可置信的讶道:“负剑士?池兄?他……他还活着?”

    “二位静听魏某讲来,其间无论听到什么匪夷所思又或难以置信的地方,请先不要打断魏某,待前因后果,从头到尾尽述之后,再问不迟。”魏峰吸了口长气,用这样的言辞作为行将告之妖魔之事的开场白。

    端木凌宏面露郑重之色,宫灏忿忿思忖片刻,也终于再次坐了下来,并且离魏峰更近了。

    魏峰毫无停顿,从莹玉阁偶遇池棠、薛漾等人开始讲起,又详细复述了池棠对自己说过的,关于月夜刺君一事的过往,接着说到众人在于刺君旧址救下不休山炼气士祁文羽,又接洽氐秦东海王苻坚,联手并向,齐往皇宫驱除盘踞宫中的虻山妖魔,合力搏杀已被妖魔化为鬼怪的氐秦暴君苻生……

    往事历历,头绪繁冗驳杂,魏峰娓娓道来,这一说便用了大半个时辰,宫灏初时冷笑,而后惊诧,再后迷茫,直至最后双眼濛濛,恍若置身梦幻,如醉如痴,竟是愣在当地,端木凌宏却一直保持着深邃镇静的神情,只双目中偶尔掠过的光芒才能稍稍看出他心中的波动震悸。

    魏峰叙说方毕之后,场上竟一时陷入别样的沉寂之中,安静宁谧的只有夏虫夜鸣的雎雎声响在空中缭绕,以至于隐在屋舍四下的绝云堡弟子们都诧异的伸出头来张望,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

    良久,端木凌宏深沉磁性的嗓音才缓缓响起:“魏兄所说,却是这些妖魔鬼怪弄出的玄虚?”说着,忽然仰望漆黑苍穹,闭目深深吸了一口长气,而后才张开眼睛:“山子出身昆仑神山,耳濡目染,亦是崇尚鬼神之论,却不敢相信世间真有妖魔……哦,魏兄勿怪,并不是不信魏兄所言,只是当真直面此等虚无生灵,却一时有些徜徉迷惘了。”

    魏峰淡淡一笑:“不怪,那时节魏某初闻此事时,一样震骇莫名,若梦若幻。却是其后亲眼见了才信,不过那些妖魔也和人一样,有着他们自身的弱点和命门,碰上有除妖之术或者破御之体的人,他们也会落荒而逃,倒是不必太过惧怕他们。”

    宫灏愣怔了好半晌,开口说话时也显得轻飘飘的没什么力道:“牵涉了妖魔鬼怪?若非当真眼见,我……我还是难以相信……”听他语气,心下多半也是信了,只是心理上难以接受罢了。

    陡然间,一抹银闪闪的炫亮光影掠过宫灏眼前,宫灏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这抹银光如有灵知般在裾坐的魏峰头顶聚拢蕴积。

    “正要奉告盟主和宫贤弟,这便是魏某修炼之后,化出的伏魔气术。”魏峰手一招,银光盘旋周身上下,煌煌如雄武神人,“顺便替盟主回答适才魏某的第三问,魏某所部军兵,皆为除魔降妖而设!”

    ※※※

    夏侯通被牢牢的提离地面,惊骇之下更是动弹不得,他只能看到那灰蓬客的头部越靠越近,目中的光芒带着森然的戾意。

    “带我去见千里生。”灰蓬客的声音倒是温润清越。

    夏侯通却更加骇然,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口中吞吞吐吐:“什……什么?”

    “不必装了,你慕枫道隐藏妖气的修为颇为不俗,然而却瞒不过我去,虻山气息还是那么浓郁,化身为人就那么好玩么?”灰蓬客的手一松,夏侯通扑通落地,身体蜷软成一团,好像失去了所有力量。

    “你……你怎么会……知道……”夏侯通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灰蓬客若无其事的拍拍身上,好像是拂去斗篷上的尘垢,高瘦的身形却向那屋舍走去,手一伸,被夏侯通打开的门锁咔哒一声又自锁上。

    “不用担心里面的斩魔士会听到我们的交谈,他现在只是一具无知无识的躯壳罢了,他的师父尚且死在我手,只要我愿意,我也随时可以杀了他,之所以还留着他,是因为他对我还有用。呵呵,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隐藏的那么好,却为什么会来找他呢?”灰蓬客在门前转过身,双手负后,紧紧盯住了正从地上蹒跚爬起的夏侯通。

    夏侯通抬头看了灰蓬客一眼,旋即在对方烁烁晶闪的目光逼视下低下了头去,用一种恭敬并带着畏惧之意的语调小声说道:“小……小人是想,窥察那斩魔士究竟是被何人所伤,好禀报骐骥吾王。现下……现下自然不必了,总之是上仙做的,而上仙又想面见吾王,这便正……正好。”

    灰蓬客哈哈笑道:“哦?千里生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他自己做了虻山的王了?”

    “正是,据说从长安归返后没多久,骐骥吾王便识破大力将军弑王毒计,剿除叛逆,在众望所归之下成了吾族虻山的新王。”

    “这一手玩的很漂亮嘛,不仅除去了虻山妖王,还把对自己最有威胁的大力将也除去了,如果我没猜错,三俊中另一位翼横卫,只怕也不在了吧?”灰蓬客语调轻松,言语间恍如亲见虻山之变。

    夏侯通惶恐的缩了缩头:“小人……小妖潜身人世,虻山更替,也是耳闻,不曾亲见,这……这一节实是不甚了了了。”

    灰蓬客不理会夏侯通的推搪,像是自言自语,却又明显带着激赏的语气:“好,很好,深谙党争伐异之道,这可正是人间存世至今最为精华的所在,千里生运用的得心应手,正是雄主之姿,也包括……”灰蓬客指了指夏侯通,“……让你以现在的身份潜藏人间,所谋甚远,堪称妙计呀。”

    夏侯通心中巨震:“小……小人……小妖不……”

    不等夏侯通支支吾吾的说完,灰蓬客已然将手一摆:“言归正传,我要你带我去见千里生,我说到做到,用五圣化人的人头,作为恭祝千里先生登基的贺礼,更是作为与他合作开始的引荐之资,为表诚意,我的礼物比先前更重,再饶上一个伏魔道宗师的首级!”

第六十八章 陷地

    这灰蓬客说起来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此事做的微不足道一般,夏侯通却心中狂震,两个人头,一个是号风怒狮化人慕容厉,另一个则是乾家家尊乾道元,对于妖灵来说,这是多么可怕的两个人?而这灰蓬客竟然令他二人双双授首,又当是怎样非同小可的能为?

    夏侯通不是泛泛之辈,即便身在虻山之时,他也是仅次于将岸、四灵,可堪与灵风相提并论的慕枫道妖灵,然而和这个灰蓬客交手,一个照面都没有走过便已落败受擒,况且对方不过轻松施为,远远没有用上全力,以此看来,只怕昔日千里先生比之亦是大有不如之处,天下几时出了这般一个高手?而且......还是个人。

    当然,至少现在灰蓬客并没有杀己之意,想到这里,夏侯通先自放宽了大半心来,小心翼翼的应声道:“上仙倒和骐骥吾王是素识,却是我虻山之友了,这便好这便好,若要往虻山相见吾王,小妖自当引路,只不知……只不知上仙何时与骐骥吾王结识?又是何时订下礼盟之约?啊,上仙莫怪,小妖弄清楚了,吾王驾前禀报时也有个说教。”

    灰蓬客忽的一纵身,夏侯通只觉得耳旁风声竦然,循形偷看去时,却见那灰蓬客已经轻飘飘落在院墙青瓦之上,双手抱膝,单腿独挂墙沿,竟颇有些落寞风尘,洒脱不羁的意味,不过没等夏侯通细看,灰蓬客的声音便从墙头传了过来:“想要打探我来历,不必拐弯抹角。你只说长安宫中旧识依照前约,携礼来拜,你那千里新王自然知道我是谁。有一事还要劳烦你,你飞向虻山时还请带上我一同前往,界境之外,你入去通禀,我只在外相候便了,放心,虻山的规矩我懂,不会强人所难的。”

    夏侯通连忙一迭声称是,也没敢问为什么定要自己带上他同飞而往,眼神又扫了一下,才发现灰蓬客斜坐墙头,仿佛是在远远张望里进深院的情形。

    “嗯,我是在看那雷鹰化人。”好像是知道夏侯通在偷瞄他,灰蓬客竟然聊有兴味的解释道,“他去吊唁拜祭他的女剑客了,我一直在考虑,是不是要在礼物中,再多加个五圣化人的人头……”

    好大的口气,夏侯通暗自震悸之时,灰蓬客却又自嘲的笑了起来:“哈哈,说笑而已。让我再杀这个雷鹰化人,我可没有一击功成的把握,届时事机不密,倒节外生枝,反坏了眼下大计,且让他再宽活些时日罢,先去见了千里新王再说。嗯,眼目下他一时也不会再回来,左近的侍从仆役我也施术让他们小睡片刻,此间再无六耳,我倒很有兴趣再和你聊一会儿。”

    夏侯通拱手抱拳:“上仙垂询,小妖知无不言。”

    “人间礼节你倒是学的周至,刚才你想打探我的来历,那么现在也该说说你自己了。”灰蓬客先揶揄了一句,而后语气一转,“我只知你是虻山慕枫道修为,却不知你是虻山哪一位圣灵?又因何以此人形貌身份潜藏此处,还搅合到了人间军阵杀伐之中?”

    夏侯通恭恭敬敬的答道:“不敢欺瞒上仙,小妖虻山陷地,原是武原山山鼠成精,蒙骐骥吾王栽培,得以身入虻山之列。小妖不比其他同族,修习的却是慕枫道,寻常不食血肉腥膻,兼之小妖素来精觉警醒,也颇通晓些人间世俗琐碎,是故骐骥吾王让小妖做的是潜伏人间的探事斥候之职。正是去年七月半,恰当吾族月中飨食之会,需要一些人世间高明的武人血肉以飨吾族,小妖假借此人身形,施术攫得那金龙令符一枚,以此符效令广邀天下武林高手,用谋刺那氐秦君王的名义把他们都诓至长安,小妖伺身于内,再假作探访机密,铺陈安排,终于令这些武人自投罗网,做了吾族牲胙。”

    灰蓬客缓缓颌首:“这便是了,谁能想到天下闻名的白墨大子,竟是心怀叵测的妖灵化身?这番众多人间高手死于非命,怕是做鬼也不知道是谁陷害了他们。那他本人呢?早就死了?”

    夏侯通,不,现在自然是唤作陷地更为恰当。陷地嘿嘿陪了个笑:“此人也不知从那墨家古籍里学了什么法术,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的欲窥察我虻山机密,结果在洛水间就被袭风众发现了,此人所学似是而非,勇则勇矣,却不是吾族圣灵对手,当时就被杀啦。正是事后袭风众几个圣灵吃了他的血肉,觉得这武人之体对血灵道倒是大有裨益之效,便兴起了飨食之会的念头。呃……待小妖想想……啊,是了,恰是去年开春三四月间的事。藉着这机会,四灵得骐骥吾王和茹丹夫人允可,撺掇小妖化作此人,诱骗各地的武林豪杰。这人在人间江湖确如上仙所言,声名久著,又有金龙令符为助,当真是一呼百应,天下第一流的高手就应召来了这许多,还推小妖做了行事军师,岂不是更方便小妖就中取事了?其后情事,上仙多半也都知晓,却是骐骥吾王所谋甚远,在飨食之会后,让小妖还以此人身份行走人间江湖,既可探查时事,又可暗伏播乱,乃为吾族一统天下为备尔。”

    陷地说到最后,习惯成自然的用了凡人叙事的口吻,值此,月夜刺君的始末终于水落石出,可惜的是,偏偏听者是对此事完全不放在心上的灰蓬客,亲历刺君的陈嵩、池棠和宫灏没有一个人身处此间,这件事依然是他们心中难解的悬案。

    灰蓬客关心的,却是陷地言语中的另一个方面:“是也是也,着你身在此处,正在鲜卑境中,千里生那时候是在为开春后氐秦攻打慕容氏而未雨绸缪罢,想的果然深远,只是其后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那个魔君根本就不是扶植的料,又何需借他成事?幸好千里生听了我的良策,便就亲伐天下,何其快哉?”

    陷地又道:“虽是现在情势有变,然大计根本总是不移。天下越乱,对吾族越是有利,趁着这次南国北伐之际,小妖助上那大司马一臂之力,鲜卑若败,则大司马权势就更盛,此人久怀篡位废立之意,届时必不肯为人下,一旦让他废黜了南国天子,自家做了皇帝,则不仅南国本境,整个天下亦将陷入更大的动荡,岂不是更利于吾族举事了?小妖正是得骐骥吾王授意,故而才与这些南国名臣大将搅在一处的,上仙现下便都知道了吧?”

    灰蓬客啧啧赞道:“果如其是,千里生深谋远虑,不枉久历朝堂之变。”

    陷地一口一个骐骥吾王,灰蓬客却是对虻山之变后的称谓不甚了然,便多以千里生称之,陷地终于忍不住,提醒道:“好教上仙得知,骐骥吾王已非旧时之名,吾族兴盛,天下晓谕,皆称为千里骐骥王。”

    灰蓬客哑然失笑,口中低吟几遍:“骐骥千里生,千里骐骥王……一字之更,便是改天换日,好好好,恕我轻慢,往后就唤他骐骥王罢了。”忽的身形一晃,从墙头跃下,拍了拍灰蓬上的尘土,对夏侯通道:“走吧!”

    “走……上仙这是要小妖走往何处?”陷地瞪圆双眼,状甚诧异。

    灰蓬客却执住了陷地的手:“不是对你说了么?引我前往虻山界境之地,我去献礼,你需带着我同飞。”

    陷地有些着急,却又不敢在表情上显露出来,只能一个劲的陪笑:“应当应当,只是何用这般匆忙?小妖现下颇得那大司马看重,总算亦为他幕下臣僚,听他意思,怕是回朝另有重任安置小妖,这当口不告而别,岂不是前功尽弃了?上仙稍候些时日,待小妖替他分解了几处烦忧,再寻个由头暂离几天,明面上却也过得去,那时候小妖再带上仙前往,可好?”

    灰蓬客侧头看了陷地一眼,陷地被他的目中晶光照的不敢相视,讪讪的低下头去。

    “说的也有理,是我考虑不周,总不能坏了骐骥王的大事。”灰蓬客开头的话令陷地心中一喜,不过接下来的语气却透着不容辩驳的刚硬,“我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向大司马暂时辞行也好,交割事务也罢,总也足够了吧!无论如何,今夜我们必须出发。”

    陷地神色一苦,却也只能低声回道:“是。”灰蓬客实在太过可怕,自己又岂敢道半个不字?妖灵间弱肉强食的法则一直深印陷地心底,面对绝对的强者,他所能做的,就是彻头彻尾的服从。

    “你或许应该谢我,因为是我使你的身份不至于败露。”灰蓬客这一句却使陷地愕然抬头,不明所以。

    “就在明天,因为这个人的缘故……”灰蓬客指着紧闭的房门,陷地清楚他是指门中昏迷不醒的乾家斩魔士,“……他的师兄师弟们将会联袂而来,内中不仅有你的老相识,那位已经今非昔比的火鸦化人,还有两位你的昔日同侪,我可以感受到他们正飞行而至的气息,你觉得,你可以瞒过他们的耳目吗?”

    陷地如梦初醒般浑身一震,脑中掠过将岸和灵风的身影,不过灰蓬客之后的补充说明了他的估猜有一点小小的错误:“一只身法灵动的猫儿,一只神目如电的鹰儿。”

    是灵风和烨睛,陷地暗暗叫苦,虽然没有实力最强的将岸,可结果还是一样,甚至更可怕,烨睛的眼力冠绝虻山,当真看到了自己,又岂有瞧不穿自己的本相之理?况且对于陷地来说,猫和鹰根本就是自己鼠类的天敌,便想起来,都有些禁不住的簌簌发抖。

    “我们……这便走!”陷地惊慌的道。

    ※※※

    当然,陷地说是这便走,可倒底还是去向大司马辞了行,现在的地位得来不易,决不可贸贸然便放弃,辞行的理由冠冕堂皇,只说是愿为大司马先行刺探燕国邺都的动向,大司马对这位白墨大子倒是颇为欣赏,自无不允之理,一番赞叹之余还奉赠了百金,以为行事用度,约定一月之后再行相见,他又哪里知道,陷地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避开即将到来的乾家众人?

    至于其他墨家师弟,如颜蚝、郭昕等人,陷地只需以大子师兄的身份宣称自己临时远行,另有要务,他们又怎会有异议?

    一骑健马载着陷地,一如寻常武士般奔腾驰出城垣,头也不回的径自驶往人迹罕至的偏僻山野,暮空星光映照,山野松木高枝端坐着灰蓬客身形,见陷地接近,啪的打了个响指。

    陷地闻声,陡的从马背上拔身而起,枯瘦精悍的身形在半空中迅速的变幻,一层莹莹的青光瞬间笼罩周身上下,唇上一抹小胡子的面容现在却成了一个尖嘴凹腮,面容阴鸷的小个子男人,青光之中,小个子男人伸出手,恰与高枝上跃下的灰蓬客迎了个正着,两手相执,青光将两人身形裹于一处,飞快划向天际。

    山野荒道,唯余空马一匹,兀自奋开四蹄,得得的奔向未知尽头的幽夜深处。

    ……

    东方刚刚蒙蒙发亮,青虚虚的须昌城池少有的现出一丝寂冷,灯火渐落,迎接白昼的到临。一夜巡哨不敢懈怠的卫兵们迈着多少有些困乏的步伐,和换岗的军士擦肩而过,城头执事军校的声音在清晨显得分外嘹阔:

    “卯时至!放落吊桥,城门开启!”

    盘索发出咕吱咕吱的声音,眼看吊桥隆隆的将要抵及地面。

    “慢!”军校的声调陡然高亢,城头顿时响起一阵甲胄擦动的声音,所有在城头戍卫的军士刀剑出鞘,弓箭上弦,警觉的指向城下,那吊桥将要落下的前沿。

    那里很奇怪的出现了一批人,尽管看不清容貌,但可以肯定,他们大都带着兵刃,体格雄伟,并且都穿着褐色的短打衣衫,甚至还有一条摇头摆尾的狗在人丛中钻来钻去。现身之际近乎毫无征兆,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静静的站在了那里。

    “来者何人?”军校向城下大声喝问,刀枪并举,锋刃直向,未落下的吊桥生生悬在半空。

    褐衫者中的当头一人扬起手,礼貌的作了个揖,声音不高却清晰无差的传到了城头每个人的耳中:“烦劳军爷通报,荆楚乾家弟子求见桓大司马大人。”

第六十九章 两君双士

    从武陵到东平,路途漫漫,何止千里?还是全拜军情僵持之赐,攻下须昌城的大司马军马裹足不前,才使乾家弟子们的目的地没有发生变化。

    这一路一共花了三天时日,按照雅风四姝和灵风他们的飞行之速,原本是用不了这许久的。然而沿途所见之景,多为战火连绵,厮杀终日,尸横遍野,满目疮痍,更为可虑的是,在这些人间杀伐的硝烟之中,竟隐隐有浓烈的阴鬼之气飘荡悬浮。是故,乾冲带着师弟们在战场附近停留了一天,本意是觅魔察气,以探究竟。可最终,大批溃散的晋**队打乱了斩魔士的计划,乾冲也只能忧心忡忡的离开。

    到达了须昌城外的时分,恰在清晨破晓之际。雅风四姝和灵风都是体态婀娜,容貌妍丽的绝色女子,恐怕在这军阵肃杀之所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在众人于光影中现身落地之后,都隐去了身形,只远远暗中相随,烨睛则是一声清唳,化为本相,振翅飞出,一只蓬羽雄骏的白色大鸟便在高空盘旋。

    乾冲当前开口已毕,城头陷入一阵几可得闻呼吸的静默之中,所有赭红色衣甲的晋军戍卒依然维持着全身戒备的紧张神态,只有军靴踏在古厚城砖上的声响橐橐的传来,越去越远。

    池棠负手昂立,他心知肚明,必是城头军校前往通报了,想到很快就能见到那位权倾南国朝野的桓大司马,还有那位和自己同样身为五士并五方乾君的驭雷士韩离,心里便不禁很有些期待向往。

    无食呼呼的哈着气,在凝身站立的乾家弟子行列中,就属他蹦跶的最欢,倘若不是顾忌城头凡人军兵虎视眈眈,怕是四字经开口真言便要在兴奋之下朗声高放了。

    总过去了接近半个时辰,薛漾已经面露不豫之色,只是看了一眼表情一直镇静雍然的乾冲和嵇蕤,嘴唇动了动,倒底没有说出话来,无食挺乖觉的往他这里一蹭,薛漾探手下去,在狗脑袋上挠了挠,算是聊解枯寂。

    就在这时,城头忽的响起军校的发号施令:“开!”

    咕吱咕吱的绳索绞动声再次传出,悬在半空的吊桥缓缓放落,终于轰然及地,震腾起一阵沙土之气。并不算高阔的须昌城门由内而开,一个高瘦清癯的玄衣男子端步走出,看到前方排开站立的一众乾家之士,眼神中微露诧异,却先自躬身拱手,郑重的行了个大礼。

    池棠几乎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谁了。漆眉端鼻,双眼虽然不大却在顾盼间湛然若神,五官清雅柔和,不留髭须,纵当不得英俊之称可也透着一股潇洒伟岸之气。玄袍束身,使他的体格显得犹为高瘦精干,一柄长剑悬挂腰间,露出了状作玉璜般的剑柄,更是在举手投足之间便伴随着一种看似轻柔实则醇厚的威压,这种感觉只有同为绝世高手并且一样是剑术大家的池棠才清楚,这是已入登峰造极之境的剑气。多半便是那驭雷士韩离无疑了。

    果然,在众位乾家弟子回礼的当口,董瑶附身过来,悄悄说道:“池师兄,这便是那首席大剑客韩先生呢。”

    “大司马府幕下韩离,代桓公迎候诸位乾家高士。”韩离一礼施罢,便大步迎上,行走之际,已将乾家众人情形尽收眼中,并且很快认出了一身褐衫短裙的董瑶,当然,还有那只正张开舌头,还对自己挤了挤眼的黄狗无食,面上不由现出一丝笑容。另几位倒是眼生,不过他们的衣衫制式和那甘斐在大司马府的时节可是一模一样,定然是甘斐的几位师兄弟了。

    这一眼看过去,韩离的目光最终在池棠半黑半白的丑怪面容上停下,心中一动,倒不是此人形貌怪异,而是此人的身形气度,令他隐隐有似曾相识之感。

    想不到,来到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便是那慕名已久的韩离。韩离看向池棠的同时,池棠也一霎不霎的打量着韩离,他不是第一次见到乾君化人的战友了,然而和那时相见郎桀相比,此刻的感觉却并不强烈,或许是因为同为五士之一的武人直觉太过鲜明,也或许是因为彼此都没有运起灵力,以至于未曾恍惚再现上古并肩抗敌的情景。不过,等韩离靠近了,池棠也发现,他看似皮肤光洁的面上,从额间眉心到颌下有一条笔直的疤痕,已经泛起了淡淡的肉色,看来结疮已久。奇的是,这道疤痕既不是刀口,也不是剑痕,却不知是被何物所伤。

    “韩大哥。”董瑶喜滋滋的上前招呼。

    “呵呵,是董家小姐,别来久矣,令兄一向可好?”

    “呀,一直没顾上再去建康,也不知大哥现在怎样了呢。”韩离和董瑶一问一答,倒是很透着熟稔亲切。

    乾冲和嵇蕤、薛漾也各自通了姓名,也许是因为心伤家尊之殁,言语间只是维持着初次相见的礼貌,当然,在语气称呼上,他们也带着乾家弟子看见乾君之后的恭敬。韩离却又再次深表敬重的行了个礼:“原来是乾师兄几位,早听贵门甘兄提及,今日相见,幸何如之。”

    彼此略一寒暄,韩离的视线便不欺然的转到了池棠面上:“这位是……”

    池棠敏锐的看到了韩离脖上那串晶莹剔透的珍珠项链,一个雄武之人却如何佩戴这般女气的挂饰?心下奇怪,却不露声色的向韩离一拱手:“闻名久矣,在下荆楚乾家弟子,池棠。”

    ※※※

    一行人已经走在须昌城泥泞坑洼的大街上,韩离头前相引,沿途不时有全副武装的军士队列相向而过,并且在见到韩离后,总是恭敬严肃的低头致礼,闪过一旁,让他们这一行人先自通过,可见韩离身为大司马府幕下第一剑客的尊崇身份。

    一只羽翼丰硕的猎隼雎雎低鸣,从众人头顶滑翔而下,此举引起了无食的呼应,汪汪欢叫着要去撩弄那猎隼,猎隼却径自飞到了韩离肩头,束翅昂首,仰望着天空,口中叫个不停,韩离轻抚猎隼翎羽,却也好奇的顺着猎隼张望的方向看向天穹,青天淡云,阔辽无际,依稀便见一只白色的大鸟身影在高空时隐时现。

    值此军情紧急的当口,任何异样的情况都会引起韩离的警醒,这只白色大鸟出现的未免有些离奇,听说胡人有培育鹞鹰以为通信工具的本事,难道这鸟会与此有所瓜葛?

    好在韩离方自凝眉注目的时候,乾冲便低声一句提醒:“尊君,那是我们的朋友。”

    韩离这才收回目光,轻抚肩头猎隼让它安静下来,不住点头赞叹:“神异奇绝,不愧乾家斩魔高士。”说话的时候,眼神不禁又看向身后跟随的池棠,当两人视线交集,却都是微微一笑。

    驭雷士和负剑士,司雷疾鹰与掌火神鸦,这两大武林高士和乾君化人,名并当世,灵贯西南,又各自钦敬慕名已久,这一番相见之后,却好像同时唤醒了两人久远的记忆一般,既有同道共志的惺惺相惜,也有肝胆映照的气性相投。

    然而毕竟此来是为了迎回家尊乾道元的遗体,并救治伤重不醒的三师弟汲勉的,气氛凝重中带着悲怆,此时可不宜情怀激荡的诸多叙契,两个人只是默默颌首,默默微笑,然后带着默默欣赏的心境,继续默默前行……

    “桓公素敬乾家高士,若知诸位高士至此,自当盛情出迎。只是列位到来之前,桓公一夜操劳,刚刚睡下,总要午时方起,韩离便替桓公先迎接了诸位高士来,且自安歇一时,容后桓公定然亲往相见。”韩离开始向众人解释。

    “无妨,尊君已知我等来意,家父不幸罹难,乾冲心乱如麻,还是先去看视。”乾冲淡淡的说道。

    ……

    在城门外的简短叙话中,韩离已经知道了这些乾家弟子此来所为何事,他也十分震惊,想不到在须昌城中发现的那具没有首级的尸体竟然是乾家家尊掌门人的尸首,尽管他还不算真正的伏魔道中人,却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然而究竟是妖魔鬼怪所为,还是人间凶徒的罪业,一时也下不得定论,或者那一直昏迷不醒的乾家三弟子汲勉可以给出答案,但是也只有等这些乾家门人探视之后才能得出分晓了,也许他们有让汲勉苏醒过来的方法。

    想到这里,韩离不由加快脚步,乾家弟子们一声不吭,跟的更紧了,显然,他们的心情也十分焦虑。

    眼看将近行辕大宅,董瑶忽然想了起来,小声问道:“对了,莫姐姐在不在?”

    韩离心里陡然一紧,行走的步伐频率却没有丝毫改变,语气也相当平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如何克制住心底几乎便要翻涌而出的悲恸怆然:“孤雁剑客已经壮烈殉国了。”

    董瑶啊了一声,脚步顿住,眼圈红了起来:“莫姐姐她……”

    不独董瑶,乾冲、嵇蕤、薛漾和池棠都是耸然动容,莫羽媚在乾家时节的音容笑貌犹然历历在目,怎知分别数月,竟是芳踪已渺,阴阳永隔了?连无食也收起了一向的嘻皮笑脸,默默无语的低下头去。

    “……她还答应,往后要教我剑术的,却怎么就……”董瑶掩面,止不住的啜泣起来。池棠温柔的揽过她肩头,轻轻拍了几下,意示安慰。

    乾冲亦是一声长叹,固是对莫羽媚的亡故表达惋惜之意,更是想起了二师弟甘斐,甘师弟若知此事,岂不是天旋地转,怎堪抵受?偏甘师弟现在又是这般情形,可别一个经受不住,从此自甘沉沦,这便当真是心如槁木死灰,再无复苏的可能了。

    韩离还不曾提及甘斐之事,趁着这机会方道:“哦,好教诸位乾家高士得知,贵门甘兄前些时日……已经来过此地了。”

    “什么?”这下连嵇蕤薛漾都脱口而出,大师兄想到的方面他们自然也已经想到了,正暗自庆幸已经失去全身力道的甘斐没有知晓这一噩耗,岂知他……他竟早就知道了。

    池棠虽不像嵇蕤薛漾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但也心中一沉,他与甘斐一见如故,虽是聚少离多,不曾深交,却也一直对这个慷慨勇迈,颇具豪侠胸襟的师弟极为牵挂,自知他重伤失力,又行踪无定之后,更是着紧不已。此刻听在耳中,便是一喜一悲,喜的是甘斐倒底没事,还到了这里来,悲的便是对甘斐此番际遇的无限同情了。

    韩离对乾家弟子如此反应似是有些诧异:“孤雁剑客殉身,甘兄固是伤心欲绝,灵堂间枯坐三日,终是至情至性之人,只是来了又走了,不告而别,只带走了孤雁剑客一件遗物。我看甘兄尚需时日消解悲戚之情……也就是他走后不久,城中发现了令师的尸首,若早知是这情形,韩离当时无论如何也要寻回甘兄。”

    乾冲感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自然知道甘斐因失去力量而产生的寥落心情,原盼着他一些时日后心情平复,却不想痛上加痛,又遭遇了爱侣亡故的惨变,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以甘斐现在的脆弱心理,又哪里经受得住?偏偏和家尊横死的消息错身而过,家尊对甘斐便如亲生父亲,自家尊幼时从中原战乱的死人堆里捡了他来,煦伏劬劳,舐犊罔极,便当真比对乾冲还要好得几分,更将一身绝艺倾囊相授,甘斐对家尊,不仅深怀反哺顾复之情,便连形貌打扮也和家尊模仿了个十足十,家尊虎须虬髯,他便也留着大胡子;家尊诛魔刀法天下无敌,他便也背着宽刃大刀;家尊伏魔箭术百发百中,他便也挎上了厚背长弓……设若甘斐知道了家尊遇害辞世,焉知不会在沉痛心结中再复爆发,重拾昔日斩魔士烈烈壮心?可惜,世事没有假设,甘斐就此湮没矣,连带着那暗中保护他的颜皓子也不知所踪了。

    ……

    韩离带着他们步入大宅,穿过了一进又一进的庭落,直至那坐落于宅邸深处的幽静小院,独屋木舍,分外孤怆,即便是在夏日的清晨,却也止不住的散发出清冷之意。

    韩离缓缓推开木门,轻道:“令师棺椁,便在此处……”看着乾家弟子们面色沉重的步入屋中。

    ……

    “哇!”猛然迸发的哭喊声从幽静的深院远远的飘荡开去。

第七十章 失魂之症

    韩离一人伫立室前,听着乾家弟子的哭嚎哀泣毫无保留的迸发而出,幽静的院落瞬间变的嘈杂,以至于有几个游动巡弋的暗哨军兵诧异的探身进来张望,哭声委实太响,他们是担心因此惊扰了正在行辕内室休憩的桓大司马。

    韩离对着他们微微摆手,示意不妨,哭声虽大,可这行辕大宅占地颇广,便离大司马憩眠处也所居甚远,当真声音传了过去,只怕也不比寻常军号刁斗响到哪里去,这些乾家弟子性情赤诚,更是铭痛至深,这一哭也正好释放释放一直郁结哀切的情绪。探头进来的军兵躬身点头,又自悄悄的退了出去。

    总过了近半个多时辰,哭声渐止,乾冲和几个师弟才满眼通红的出来,池棠和董瑶也都是一脸凝重,面色固然显得难过,但倒底不像他们几个伤心戚楚的模样。在棺椁里,池棠只不过看到一个脖项上镶置了香木头颅的雄壮身躯,心中不禁有些微微纳罕,身为乾家弟子的自己,难道连家尊师长的真容也无缘得睹么?

    “多谢尊君留得家尊遗体,沉香入殓。”出来一看见韩离,乾冲便对韩离深深一揖。

    “原是桓公厚意,韩离殊不敢当。”韩离的目光却又在独室旁侧的一间小屋上一扫,那里是莫羽媚的灵堂,不过他并不打算向这些乾家弟子提及,他们总也相识一场,此刻心中已是悲恸伤郁,没必要再添上一丝沉重,徒增愁绪了。

    “令师弟在此处,请随我来。”韩离并没有太过耽搁,也很清楚接下来他们要去做什么,所以立刻迈开脚步,当先指引相延。

    静室独辟,却是在这屋宇林立,院落连延的宅邸一角,古树重荫,斜掩参差,倒使这个院落显得分外清雅。

    “桓公特地辟了这处静室,便是一心救治令师弟,令师弟虽然一直昏迷未醒,情势却已大有好转,当无性命之忧。”迈入院门的时候,韩离回头对身后跟随的乾家弟子们介绍道。

    乾冲礼貌的欠了欠身:“大司马当真费心了,乾家弟子铭感于衷。”

    无食忽然嗖的蹿了进去,在院落里闻闻嗅嗅,接着对乾冲一行开始挤眉弄眼。

    乾冲一怔,正要说话,却忽然想起什么,小声问韩离:“此间可有旁人?”

    “原是有医官和仆役随侍的。”

    “且请让他们回避说话。”乾冲对韩离使了个眼色,向无食努了努嘴。

    韩离恍然大悟,必是这黄狗要开口说话,若让旁人瞧见,确是诡异过甚,当下拍了拍手,院前小屋闪出一个短衣小帽的仆役,见是韩离,急忙行礼。

    韩离先问了几句汲勉的伤势情形,而后着意那仆役暂时回避,看那仆役走的远了,才点头道:“此处再无外人了。”

    “怎么了?无食?”乾冲看向摇头摆尾的无食。

    “没察觉到一股很奇怪的味儿吗?”无食的表情透着警醒。

    乾冲、嵇蕤和薛漾同时抬起鼻子,在四下里嗅了嗅,这是斩魔士标准的闻嗅妖气的法门,不过看在韩离眼中,却觉得有点好笑,池棠和董瑶却没有动,他们还不大习惯这种像小狗一般的探鼻动作。

    “好像……没闻出什么味来,是妖气么?”薛漾狠狠吸了吸鼻子,面色透着疑惑。

    “娘妈皮的,看来你们对这味很难察觉,我知道滴,我知道滴。”无食在院里迈着零碎的小步兜着圈子,“这股味道我却向来很熟悉,是修习慕枫道妖灵的气味,别忘了,我那狗日的主人也是慕枫道出身。曾经有这样的妖灵来过这里,在这儿待了很久,离开的时间也不长,最多不过五六个时辰,而且那狗日的在这里还应该运用过妖力,所以现在的味才这么大。”

    嵇蕤和薛漾嗅了好半晌,却一无所觉,也不知无食所说的这么大味究竟是何种气味,没有办法,伏魔之士对血灵道妖气向来敏感,可对慕枫道的气息却很难把握,昔日灵风一路尾随跟踪的情事便是一个例子。乾冲则眉头一皱,和面露警觉之色的池棠对视一眼,讶然道:“慕枫道妖灵?”他并不怀疑无食的说法,这老狗嘴巴不干净,鼻子上的功夫却是真本事,摄踪仙犬的称谓可不是浪得虚名,他说这里有过一个慕枫道妖灵,那就定然是有的。

    “不好,是冲着三师弟来的!”乾冲旋即猛省,更想到多半也和父亲的遇害有所关联,身形一弹,快步冲向了紧紧关闭的房门,无论如何,先要确认三师弟的安全。

    韩离早知乾冲心意,诧异之余却也没有丝毫耽搁,抢在头里跃到门前,就待推开房门时便发现门锁紧阖,不过韩离可不认为门锁未开就代表着里厢平安无事,牵扯到妖灵的事情,向来不可以常理揣度。

    一时无暇唤那仆役再来开锁,韩离单手在腰间一拂,袍袖飘荡,璜剑已然出鞘,无光剑身闪电般在门锁上一掠便即复回鞘中,整个动作不过在一呼一吸之间,当真是迅疾利落之极,池棠看在眼中,不禁赞出声来:“好身手!”

    门锁嗒的一声轻响,忽然从中整整齐齐的分作两爿,掉落地下,切口处光滑平整,那璜剑一掠之下竟有如斯之威,驭雷士之卓绝剑术果然名不虚传。

    韩离却毫无停顿,反手一推之下,房门向内而开,一股带着浓重药味的气息从房中传了出来。

    借着日头光照,可见汲勉仍安睡榻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呼吸倒是均匀绵长,韩离心头松了口气,这位昏迷的乾家弟子并没有出事,当下偏过身子,让身后的乾冲进入屋中探视,嵇蕤薛漾也顾不得院中那慕枫道妖气的蹊跷,急急的跟了过来,池棠和董瑶紧随着他们而入,院落中只留下了不时蹿高伏低,还在察踪觅迹的无食。

    乾冲伸手,搭住汲勉脉门,凝身默然,良久不语。

    对于汲勉,池棠也算是闻名已久,他还记得修玄谷玄山竹海中那位莽族战神棘楚说过的话,乾家第一高手正是眼前这位甫脱大难,沉睡不醒的三弟子汲勉。

    看着汲勉的面庞,只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双眉缓淡,鼻梁端直,淡黄的肤色竟使整个脸孔有一种被金光笼罩的错觉,而沉睡之际,汲勉方方的嘴唇紧闭微皱,却把嘴角的肌肉扯成了一个向下绷紧的形状,好像在表达着不服、不甘、不忿的恨意。

    乾家高手,除了自己之外,池棠见过甘斐、嵇蕤和薛漾的出手,嵇蕤薛漾道术精湛,武技也颇为高明,在初识之时曾给自己带来过极大的震撼,然而现在自己的火鸦神力炉火纯青,又在伏魔道走动多时,他可以确认,嵇蕤和薛漾只算是伏魔道二辈弟子中的好手,与天风子、紫菡夫人这样的前辈宗师相比,实是天差地远;即便比之同为晚辈弟子的俞师桓、德馨道人甚至那凝露城年岁甚幼的乔家兄妹来,亦是还要相逊一筹。倒是那甘斐,刀法狠猛,气劲罡烈,更有自出机杼的临敌应变之法,在池棠心里,他无论武艺还是伏魔之术,比之自己实是未遑多让,当真和那些列级一等的妖魔如阒水神尊、残灵鬼将之辈以死相搏起来,甘斐必然也是毫不逊色,可当得伏魔道第一流高手的品判。而这汲勉据说更在甘斐之上,那又当是如何出神入化的伏魔造诣?

    却偏偏这样一个乾家第一高手,又是谁人能在短短时间内将他弄成这般田地?还饶上了另一位伏魔道一流高手乾道元家尊的性命,那么这个凶手,又将是何等令人骇异的修为?

    池棠紧锁双眉,越发体会到了乾冲所说的那种可怕的危机,仔细推算一下,自自己踏入伏魔道以来,前后不过半年时光,紫菡院里的孤山先生、长安城内的衔云子、现在还得加上一个突兀丧生的家尊乾道元,三位伏魔道宗师都已殒命亡身,或许还得加上现在伤重昏迷的汲勉,还有那位已然沦为废人的甘斐,五大高手尽失战力,这对于整个伏魔道七星盟的实力来说,更是不可弥补的重大损失,相反,妖魔的力量却好像越来越强,伏魔道如果再以这个速度削弱下去,当真那三千年来的旷古之战到来,必是凶多吉少的结局。

    总算……郎桀那里,还存得一丝希望……与郎桀在虚界幻空中的对话再次盘旋于池棠的脑海,上古神兽,裂渊鬼国,玄晶探秘……现在,与另一个神兽化人也相见了,是不是应该将这些规划尽快付诸实施了?

    池棠不禁抬眼又看向一旁站立的韩离,却和韩离温润清澈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彼此欣赏的心态使他们同时点头微笑。

    不若,便说服他,趁这个机会,就往裂渊鬼国一行?池棠多日思考,原本欲待先报师仇的心意渐渐发生了动摇,尤其是与韩离相见之后,那种心有灵犀般的感觉令他接受郎桀所嘱的想法更加强烈。

    不是池棠不想报家尊乾道元之仇,事实上,他虽然不像另几位弟子那样伤心欲绝,心里却总也是难过愤懑的,若已知这凶手去向,便天涯海角他也不会放过。但是现在,家尊的被害却仍然是一个疑点重重的悬案,甚至连通晓知天之术的灵泽上人和冥思修为的公孙复鞅也勘查不出,但一日悬疑未解,自己便坐等一日?在这样的危机局势下,池棠担心,自己根本耗不起这个时间。也罢,待大师兄将此番探视的一应事体操持稳定,自己再和他将此番思量详谈,最终请大师兄定夺便是。

    池棠打定主意,乾冲也恰好松开了诊脉的手指,面容依然凝重。

    “三师兄怎样?”嵇蕤和薛漾毕竟关心,急忙追问。

    “三师弟猝遭突袭,伤在脏腑,还是幸亏他玄功深厚,护住了心脉,倒底存得了性命。只是那凶手似乎所用手法颇为怪异,三师弟像是受了失心离魂的症状,灵魄散乱,无知无觉,恐怕需要本宗秘法再行医治,方有复醒的可能。”

    池棠和董瑶对失心离魂之症不甚了了,听得性命无碍,倒是放宽了心,嵇蕤和薛漾却是耸然动容:“什么?以三师兄旷绝古今的灵神魂力竟也受了失心离魂?这……这怎么可能?”

    乾冲叹了一声:“所以我说那凶手手法怪异,倒像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偏偏就让灵神最强的三师弟中了失魂之症,这个凶手……很强。”不过很快,乾冲又用一种宽慰的语气说道:“好在家里有灵泽上人,战神棘楚还有那位客寄本门的锦屏公子,有这三位神通广大的玄奇之仙在,治好三师弟的失魂之症便是大有指望。”

    听乾冲这么说,嵇蕤和薛漾的神色倒是渐渐松缓下来,池棠则心中一动,他又想到棘楚曾对他说过,那玄山竹海的幻术只有这位三师弟汲勉在踏足方至的时候便即看破,这可是身具火鸦神力的自己都没有做到的事,现在听几位师兄弟言语间所说,看来汲勉的心志之力便是极强,即所谓那灵神魂力,拥有这般天赋的三师弟倒中了那什么失心离魂的术法,难怪大师兄如此骇异。

    “就在今日,迎回家尊遗体,并将三师弟一起带回本院。”乾冲做了决断,“还要有劳尊君引我们往发现家尊遗体的地方一观,看看可有什么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

    已过数日,若按正常手段,只怕那里便去看了也是于事无补,不过想到伏魔之士种种匪夷所思的玄深术法,韩离自然不会觉得是无用功:“稍后便领诸位前去,恰好也离此不远。只是听乾兄所言,莫非今日便要回去?何用如此匆忙?”

    乾冲浅浅的一弯嘴角,算是给了个礼貌的微笑:“情势紧急,不得已耳。当然,在下当亲见大司马,相谢援助之情后,再行告辞。也或者留下几位师弟来,便在左近查访,乾某自己却是事涉孝道,必得亲回的。”

    黄影一闪,无食颠颠的溜了进来,先是好奇了看了汲勉一眼,然后才咕哝着含混不清的话语踱到了乾冲面前。

    “想知道是什么妖灵吗?”无食带着些得意,狗眼一挑一挑的甚是灵动。“娘妈皮的我这辈子最讨厌两种兽类,一种是猫,还有一种……就是老鼠。顺便告诉你哦,这只老鼠还有股子虻山的味儿。”

第七十一章 行辕之宴

    大司马是在酣睡了三个时辰之后的午时,才知道一众乾家到来拜谒的情事的。没想到那如仙侠一般豪迈飘渺的甘斐还有这许多同门,竟还亲来相见,大司马几乎在第一时间便想到,这是为那具在须昌城中发现的尸首还有那昏迷不醒的褐衫之士而来的,不过大司马对甘斐一直欣赏,正对他的不告而别而有些心下耿耿,现下爱屋及乌,自是对他的同门颇为感兴趣,也很赞同韩离预先敬重相留的礼数。所以即便目前军情紧急,他还是愿意腾出一些时间来见上一见,尤其是在妖魔诡幻之事越发层出不穷的当下时节,桓大司马感到很有必要来问一问这些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们。

    甘斐状若饕餮的情形还仿佛就在昨天,因此大司马安排相见的时间也显得相当体贴而具有人情味---他留这些乾家弟子吃一顿午饭。

    原本肃穆庄重的内宅行辕排开了桌案位席,短衣小冠的仆役和姿容姣好的侍女代替了往日里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戎装军士,酒肉饭菜的香味远远的飘散开来。

    除了应邀而来坐席的乾家弟子,整个行辕只剩下上首主位相陪的桓大司马。当然,大司马府八大剑客依然静静的在一旁随侍站立,便连首席剑客韩离也不例外,沉毅而镇定的看着大司马向一众乾家弟子举起了酒觥。所有的仆役和侍女在安置了酒筵之后就垂首退了出去,只有在需要从酒斝里添上新酒的时候,他们才会乖觉恭敬的碎步踏入,行使自己的职责,而后,再次轻轻的离去。

    大司马显然对乾家弟子们的形象还是挺满意的,乾冲雍然淡若,颇有出尘之姿,倒和一向从容的韩离有几分相似;嵇蕤短髯雄昂,气宇不凡;薛漾固是相貌村讷,却透着股大智若愚的神采;至于池棠,大司马一时并不知道他负剑士的身份,因为报名的时候,池棠只是淡淡言道荆楚乾家弟子池棠,大司马又怎能想到他便是江湖上赫赫大名的五士之一?然而面容虽然丑怪了些,但见他身躯伟岸,举手投足之间自有种举重若轻的大家风范,倒也配得上奇人异士的身份。另两个倒是素识,董瑶和无食都曾跟着甘斐见了来,是以不仅无食以一介黄狗之身独占了一桌案席,倍感快活之极,甚至大司马还少见了向董瑶问了几句她兄长董璋的近况,对于大司马来说,这简直是分外看重的恩宠,董瑶却只淡淡的回答了句一向少见,她可不关心大哥乃至整个家族醉心仕途的钻营良苦,董家的官做的如何,便和她这位乾家的九弟子已没有多大关联……至少她现在是这么想的。

    然而,在一开始那些必要的客套寒暄之后,室内竟陷入一种别样的沉寂之中,或许说沉寂并不准确,因为毕竟不是全无声息的。乾家弟子很专心的对付桌案上的酒肴,口中郭啅有声,像是吃的津津有味的模样,整个室内便是一片咀嚼吞咽的声音,便连池棠也仿佛忘却了昔日世家子弟的出身,风卷残云般狼吞虎咽,总算董瑶还维持得大家闺秀的矜持形象,偶尔举箸,小口抿酒,越发显得娇俏动人。

    可惜其他的乾家弟子并不那么动人,以至于一旁随侍的剑客们除韩离之外都露出了讶异的神色,如超节豪、尹靖、韩霓几人,倒不是没有欣赏过甘斐在餐桌上的雄姿勃发,可是没想到他的一众同门都是这般吃相,尤其那相貌村讷的小子,明明这么干瘦的身板,吃起来比之甘斐竟然有过之而不及,倘是寻常情形下,或许他们最多便是大感滑稽的笑上一笑也就罢了,可这是大司马的礼宾之宴,这帮劳什子斩魔士未免也太不识礼数了,残目鬼枭伊貉心中不满,铜面具下露出的目光闪烁着凌厉的光芒。韩离却见怪不怪,虽说除甘斐外,与其他乾家弟子也才今日方自得见,可是管窥蠡测,便知一斑,都是些憨纯良厚的赤诚性子,此举何足为异?况且内中还有与自己心有戚戚焉的负剑士在。

    大司马显然也没这些乾家弟子据案大嚼的场景当作是对自己的不敬,相反,还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放怀吃喝,面露微笑,并且在看到乾冲、嵇蕤、薛漾和池棠的碗盏将空的时候还拍手示意,立刻便有侍女新添了酒菜来。嵇蕤薛漾唔了一声,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还抬手示意侍女往何处加菜添肴,乾冲和池棠则礼貌的向大司马欠身,道了声谢。

    这是开餐后乾家弟子第一次对自己的回应,大司马捻须微笑:“军中仓促而备,饭食粗陋,这可是怠慢了。”

    其时菜肴虽然比不上大司马府中诸般珍馐美味,但也算不得粗陋,一盘模仿胡地风俗的烤胡羊肉切片、一尾酱酢烹制的黄河鲤鱼、一簠炖的肥肥酥酥的狍子腿肉,还有两只鹌鹑、一俎炙野猪排和菜蔬果品无数,更是配上了一大碗层层摆摞极具军中特色的香米饭团,可谓极为丰盛了,不过这些都难不倒素以大食量扬威鼎镬间的斩魔士们,如果不是很快续添了菜肴,只怕刚才桌案上便是一派空盏杯盘之景了。

    大司马微笑却是因为他本以为遭受了丧亲之痛而陷入悲哀的人们是不会有这么好的食欲的,是不是这也可以作为这些伏魔之士已然超脱了凡世间伦理纲常的证明呢?

    “已是极好的了,多谢大人盛情,再吃完这一案,便当真是吃不下了。”乾冲向大司马又欠了欠身道。

    “诸位食欲大开,吾便欢喜,请请。”大司马笑容依旧,举爵相示。无论如何,现在算得上菜过五味,按照筵席惯例,现在总该补上必不可少的巡酒之礼。

    只有董瑶敛衽避席以应,而其他乾家弟子包括往日里素知世家礼节的池棠却都只是双手举杯,恭敬的饮下美酒,无食则更是不管不顾的伸下狗嘴大快朵颐,连身子都没有直起,话说回来,若这狗子当真回礼敬酒,可当真是一大奇景了。

    大司马不以为忤,伊貉和尹靖却几乎就要发出怒叱,这帮斩魔士太过不识抬举!韩离察觉到两人的呼吸急促起来,目光一扫,伊貉和尹靖顿感身上一噤,心知是韩离暗运神光内力,提醒自己不可失态,首席剑客毕竟有威,二人沉下脸,生生按捺下心中的不满,再不言语了。

    大司马根本没有在意两大剑客的不满,在他看来,乾家斩魔士这般举动本就是极其自然,昔日那甘斐何其勇烈激昂,雄赳赳好一番鲸吞虎视的气概,从不像常人见到自己唯唯诺诺的敬畏之态,对于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大司马来说,这倒也有一种特别的新鲜快慰之感。那么这些甘斐的同门如此洒然如常,理所应当耳。

    也许是大体吃饱了,也许是美酒的暖意活泛了气氛,也许毕竟大司马对本门有收殓护持之恩,总之在大司马巡酒相敬之后,双方的话语也渐渐多了起来。很快,当大司马例行巡酒三番再回到上首席位之后,话题自然而然的转到了关涉妖鬼觊觎人世的情事上来。

    是的,是该让操持天下权柄,足以改变时政朝局的人物知晓妖鬼的存在了,不仅仅是妖鬼的存在,还有他们的对人世间的野心图谋和人间伏魔之士不屈不挠数千年的抗争。就像在那一天让甘斐陪同莫羽媚前去的决断一样,乾冲早就改变了伏魔道过去先前惯常的想法思路,而他欣喜的发现,桓大司马对此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抵触,显然,二师弟甘斐的任务完成得不错。

    此事说来话长,乾冲没有丝毫隐瞒,好像是纵谈时局的侃侃而谈,从上古时人类与妖魔的大战说起,再到得胜后虻山阒水的雌伏,及至十年之内,这场三千年后即将再度掀起腥风血雨的旷世之战……

    桓大司马最开始仍然保持着雍雅而不失威严的微笑,随着话题的渐渐深入,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有些事,他曾听甘斐说过,可更多的事,却是远远出乎他意料的事态紧急,他没有想到,在经历过漫长的战乱厮杀之后,天下已经面临着一种自轩辕黄帝底定华夏以来前所未有的危机,而这个危机不来自于专事杀戮的蛮夷胡祸,不来自于党同伐异的政争倾轧,也迥别于任何朝代改天换日的兵戈灾厄,这是完全不同族类的一场侵伐,这是有可能人无噍类的灭绝之战。

    韩离带着担忧的眼神看向了面色凝重的桓大司马,大司马素有泰山崩于前而不色改的豪荡胆色,然而显然,这位乾家大弟子的叙述使大司马的心里产生了异样的波动,而这种波动,却绝不会是一往无前的勇决之气。在听到如此强大的妖魔之势后,也许凡人都会觉得战栗不安罢!

    池棠也同样静静的看着桓大司马,这位晋国朝廷最有权势的人。出身寒族世家又最终孑然一身落拓江湖的池棠,对这些门阀豪强素来没有什么好印象,只是桓大司马有种不同于其他豪强的气质,威严冷肃,即便表达善意的笑容也并不显得如何亲和,或许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很少有机会能够真正的绽开笑颜吧,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防敌人的明枪暗箭,提防同僚的中伤祸害,甚至提防自己幕下的离心生异,当真到了权势的顶端,也并不如何快活。当然,从名义上来说,桓大司马在朝廷还不算权力巅峰的第一人,不过又有什么区别呢?皇帝不就是他手中的一个傀儡?池棠想。

    所以大约大司马也就应该是这种形貌,这种气度,当真见到大司马之后,池棠倒没有觉得多意外,自己谈不上厌恶,也谈不上那种或者出于出身经历而形成的分所应当的鄙夷,自然更谈不上崇仰,见了便是见了,大司马给他带来的感觉远远不如那位同为五士,又同为乾君的韩离。

    大司马不可能知道这位长着半黑半白丑怪脸孔的乾家弟子对他的观感,他陷入了沉思,以至于在乾冲终于洋洋洒洒从头到尾的说完之后,仍然半晌没有出声。

    除了无食还在不识相的啃着骨头发出刺耳的声音之外,行辕里再没有半点声息,乾家弟子们已然将桌上酒肴一扫而空,嵇蕤薛漾都放下了精致的漆碗牙箸,默默的注视着桓大司马,他们都知道,也许在大司马真正疏通了心中脉络之后,将对整个伏魔大计起着怎样重大的影响。

    行辕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宁寂,就在室门前,一个雄壮的声音正在着急发喊:“让我去见大司马,有重要军情!”接着,便是一阵甲胄铿锵作响的挣扎声。只从声音就可以判断,必是有人赶来,却在室门前被守卫挡了驾。

    猛的听到轻哼几声,然后便是衣甲着地的跌落之音,而那脚步声响再次响起。池棠是武学大家,更是听音辨形的个中高手,这些声音表明,那通报之人推倒了试图阻拦的卫士,径直迈步而来,看来当是个孔武有力的将官。

    几个剑客自然也听了出来,伊貉侧头一望,敦实粗壮的身躯一挺,大司马宴客,岂容轻扰?那报事的将官何以竟如此不识军中法度?他本就对几个乾家弟子颇有不豫,此际正好迁怒发作,就待出门挡住。

    “着他进来!”大司马从沉思中蘧然而醒,立刻恢复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沉肃表情,低声下令,语气中自然有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伊貉立刻一点头,悄无声息的闪到一边,便听室门开启声响,一个雄壮魁伟的玄甲将官大踏步进来,还未立定,便对大司马趋身拜倒,甲胄与地面碰击,发出当当的震响。

    这将官满面烟尘之色,甲胄更有斑斑血迹,却背着一柄巨大的长剑,当是从厮杀前线刚刚归返,池棠除了对他背后巨剑啧啧称奇之外,却也不知道他是何人,然而韩离却已经认了出来,这不是那在北伐大战中屡立功勋,才刚刚擢升为冠军将军的沈劲么?

    与此同时,乾冲、嵇蕤和薛漾抬头耸鼻猛吸了几下,而后齐刷刷的看向了沈劲。

第七十二章 军情

    沈劲根本没有注意到与大司马饮宴的这帮褐衫之士,自然也就没有看到列位末席上那只忽然停止啃骨头,正贼兮兮眼里发着光看向自己的古怪黄狗,拜倒见礼未毕便沉着声音禀道:“巨野水道危在旦夕,往援兵马伤亡殆尽!”

    这个消息使韩离心中一震,这许多日紧张操持应对的结果已见分晓,东胡鲜卑的突袭终告奏效,一旦在巨野水道的西路军溃败,那么整个北伐大势则又将陷入危局。

    大司马面沉如水,败报军情使他听起来极为威严平稳的语调也透出一股刚戾:“伤亡殆尽?征虏将军安在?”

    “桓征虏领所部残余五千人马,据阵颍水,死守要道,不放敌军趁势反攻此间,却是小将杀出重围,向大司马禀报此事!”沈劲口中的桓征虏就是大司马所问的征虏将军桓冲,他是此次救援巨野水道的主将,而沈劲则是第三批投入救援的将领。

    “桓冲打的什么仗!吾予他三万骁骑,而后每日源源不断派兵往援,便是中军赤甲武卒营也过去了两万之数,前后五六万大军,那袁真将军本部亦有五万人马,怎生巨野之危未解,自家也只剩得五千残兵?那慕容垂不是只有一万人么?”说到素来倚重,又是自己亲弟的桓冲,桓大司马终于难遏怒气的爆发了,寸磔刚髯微微颤动,双目狠厉如电,说到最后还不解气,恨恨的在桌案上一拍,案上碗盏发出一记刺耳的巨响,漆器与青铜餐具受到拍击震动的余音嗡嗡回旋,良久不止。

    不过,大司马在少见的失态发作之后却又迅速的冷静下来,桓冲素来英勇无俦,又一向谙熟兵法,整个桓氏家族,或者说整个晋廷朝野,实是除自己之外的第一人,即便仓促遇伏,对手又是那以诡诈用兵著称的燕国吴王慕容垂,可在拥有如此优势兵力的情况下,桓冲也不该败的那么惨,五六万大军只剩得五千人,几乎十不存一,而这五六万大军又是大晋最为精锐的部队,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只除非……

    大司马心中一凛,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尽管此事在北伐出征前就被自己和众多幕僚们推断为绝不可能发生,然而世上又有多少绝不可能的事情呢?尤其是这种牵涉国家兴亡的军国大事。所以大司马又主动反问:“是不是……是不是氐人出兵了?”

    氐秦苻氏,那个刚刚推翻了自己族兄暴政的,正在励精图治中的年少雄主。事实上此次晋国向慕容燕国发起北伐的作战前线本就与氐秦国境接壤,而氐秦的都城长安也离此次北伐收复的最大战果洛阳不远。然而新君即位百废待兴的氐秦国自然无暇顾及两个邻国之间的惨烈战争,只是在边界接壤处屯扎了五万大军,带着浓重的戒备之意警惕的注视着这场战争的走向。按说,他们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兵,才有那新君刚刚平定朔方叛乱的消息传来,不大可能再来搅晋燕大战的一趟浑水。只是,大司马也是才知道不久,那位在自己上一次北伐中,于长安城下见到的扪虱之客王猛成了氐秦新君苻坚的重臣,有这样一位智士为辅,大司马感到更难以把握现在氐秦的国策政略了,也许,那原本以为绝不可能的事正在那位智士的奇思妙想之下成为可能,不,成为现实!当剽决善战的氐秦锐士以大军压境之势突然出现在桓冲往援巨野水道的战场上,那么目前损失惨重的局势便有了合理的解释了。

    大司马越想越觉得是,因此当他看到沈劲闻言一怔的时候,几乎便以为他是因为自己所料中的而感到意外,是以便这般怔得一怔,好在沈劲在一怔之后很坚定的摇了摇头,才使大司马心中一宽,不过沈劲接下来的话并没有使大司马的神色好看多少。

    “氐人?没有,没有任何打着氐人旗号的军队出现,小将所见,都是货真价实的鲜卑人。只是我们在驰援前方,鲜卑人也没闲着,突袭巨野水道的轻骑或许是一万人,但是小将赶到的时候,邺都方向赶来的鲜卑援军也到了,最少一万人……”

    “就算是两万燕军,吾国精锐也绝不该……”

    沈劲忽然出声打断了大司马,这在幕府帐前可是对大司马极其不恭的表现,沈劲却懵然无觉:“不仅仅是这一万援军,从这里溃逃的鲜卑军队并没有逃过黄河,而是兜了个圈,也赶到了那里,人数或许不多,不过五六千人,可是其中却有伏都王。”

    大司马立刻反应过来,而引起他警觉的绝不仅仅是伏都王这个名号,真正可怕的,是曾迟滞大军攻伐,几近刀枪不入的那群隶属于伏都王的怪异军士,在黄墟、在须昌,大司马都见识了这支为数仅百余人的小股部队的恐怖实力。如果说那个年轻的伏都王赶到了,那么那支怪异可怕的军队也必然随他同往。

    沈劲显然看出大司马已经明白了,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小声道:“是的,是他们……那些在须昌城头残杀我大晋将士的异类,那些被鲜卑巫术驱使的怪物。”他和大司马一样,对那些怪物记忆犹新,因为正是他在攻打须昌城的时候,亲手用巨剑斩杀了两个怪物,使敌军防线的阵脚产生了松动,看到其势不可阻挡,伏都王才下达了退却的命令,而最终,气势宏大的晋国精兵也没能拦住被这些怪物拱卫着的伏都王,安然的退出了战场。“他们又出现了,摧毁了我们的粮草辎重,消灭了几乎百倍于他们数量的我军将士,而那鲜卑的主将也适时的发起了反攻,全军大败,桓征虏也是凭借地利才以残兵挡住了鲜卑人的攻势,可那些怪物就阻拦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不仅彻底断绝了我们的粮道,而且所有返回通报军情的信使也全数被他们诛杀。只有小将侥幸杀了回来,向大司马禀报此事,请大司马决断!”

    “容我插一句嘴。”一直注视着沈劲的乾冲忽然发话。

    直到这个时候,沈劲才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了行辕中饮宴的人群,看他们一色的褐衫短襟,不禁微露诧异之色。

    “先生请讲。”大司马像是想起了什么,原本越发阴郁的脸倏然一轻,很礼貌的向乾冲一示意。

    “我是想问这位将军……”乾冲指了指沈劲,“……我也只听的一星半点,且不论将军所说的怪物,将军最后的意思,是别人都被那些怪物杀了,而将军却侥幸逃了出来?只不知是怎么个侥幸?我是说,将军是怎么逃出来的?”

    听这言下之意,隐隐有些不信任的意味,沈劲误会了,浓眉一轩:“军前征战,一心为国,沈劲不当这个逃字,那些怪物纵然古怪,在沈劲看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物事,但长剑相击,杀开一条血路便自回来了!”

    乾冲和嵇蕤、薛漾都露出释然神情,乾冲轻轻一笑:“将军莫怪,只是我的误会罢了,照此说,将军是杀了这些怪物方自得脱的?”

    沈劲一拍胸口,铁甲铿铿作响:“杀了两个,余下的追不及我快马。”

    “那将军身上便是那些怪物的血了?”乾冲指了指沈劲铁甲上的斑斑血迹。

    沈劲语气一顿,他有些不明白这个看起来颇为儒雅的褐衫士怎么问的这么详细,而值此军情紧急的当口,大司马竟也容得他一再发问却不置半词,可不知是什么身份了。见大司马还饶有兴趣的听着他们问答的模样,沈劲终是答道:“这却不是,连日厮杀,斩敌颇众,小将身上却是那些东胡鲜卑军士的血,说来也怪,小将杀那两个怪物时,只是一剑斫身,不见鲜血喷溢,彼等便即厉嚎消散,好像……好像是黑烟氤氲,渐作飞灰,哦,对了,正是这般,小将那日在城头所斩此等异类,也是这般。”既然知是误会,又见大司马对乾冲尊重的情形,沈劲言语中的自称也从先前气昂昂的自呼己名改成了谦恭的小将。

    “是了,将军是以剑斩之。怪道将军一进来时,我和几位师弟便见将军剑上有异样的气流环绕。”乾冲的目光投向沈劲身后那柄巨大的铁剑。

    纯是下意识的,池棠和韩离同时看向那柄巨剑,自然而然的运起自身的玄灵之力。

    剑上一股淡淡的黑色气流只是快速的一晃,脑海里的画面旋即发生了改变:

    ……

    还是那道绚烂夺目的紫色光华,白色的巨狼在恶狠狠扑上之后,却又在冰寒白气散发前被紫色光华弹开,池棠仿佛可以感受到那股剧烈的震荡波动从前方传来,可是他没有丝毫惧怯,飞行的身体依旧笔直的向那团紫色光华掠去,身边陡然一声清唳,池棠眼角一带,一只硕大身形翎羽丰满的神骏雄鹰挥动着巨大的翅膀,与自己齐头并进,锋利的鹰爪带着滋拉闪耀的电光,池棠倍感振奋,随着那只雄鹰“喳”的鸣叫起来,雄燃爆裂的火焰从自己的翼下射出,直射入紫色光华之内。

    ……

    韩离心中一跳,久违的一股暖意在周身游走,他有些恍惚,好像置身在另一个世界,他觉得自己在抬头仰望,不远处的高树枝头,一只宽喙黑羽的乌鸦正在远远凝视,眼下两片横生的翎羽使它看起来是如此雄壮霸气,隐隐的,远处也好像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像是歌曲,也像是祷祝的咏唱。

    ……

    两个人同时看到的画面又在同一时间中止,眼前又恢复成行辕之中,沈劲正有些愕然的看向乾冲,不过此刻,池棠和韩离却不禁的抬眼对视,他们都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当上古神兽化人焕发神力初次相见的时候,源自上古数千年延续的灵息便会使他们看到彼此过往交集的点滴碎片,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池棠遇到郎桀的时候,韩离遇到慕容厉的时候,类似的情景就已经发生过了,而现在,便是池棠与韩离的灵息感应之像。

    当然,他们不知道各自看到的画面并不相同,那是因为池棠经受过乾家五君堂神像的应感之忆,韩离却还只处于刚刚灵神觉醒的阶段。至于何以直到此时,身为两大乾君的他们才有了这种感应,那却是因为他们为了察知魔气,同时运起了灵力之故。

    乾君相会所产生的气流变化,乾冲也很敏锐的感觉到了,不过他并没有转移目光,仍然直视着沈劲:“你不是伏魔道中人,然而你却自行引发了破御之体,将军刚才自称……沈劲是吧?沈将军,你很了不起。”

    沈劲有些迷糊,他不是很明白乾冲在说什么。桓大司马却若有所思的轻轻凝眉,他忽然想起昔日甘斐对自己说的:“……就算一千个人中甚至一万个人中有这样的一个人,那么普天之下又有多少可以剿除妖魔之人?”他说的没错,就在自己这军中,不就出现了这样一位有能力剿除妖魔的人物?

    “不过,沈将军剑上并不是妖魔被杀之后所产生的妖灵涣散之气。”乾冲站起身,虽是在对沈劲说话,实则也是在向大司马解释,“这是怨鬼的魂元,可以断定,将军所说的这种怪物,其实是鬼。”

    “鬼?”大司马皱起眉头,他记起来,年前前往那殷家庄的一路剑客不就是因为鬼怪作祟,才全军覆没的吗?五大剑客只剩一个媚羽孤雁被甘斐救下,侥幸脱出生天,难不成这些出现在燕国伏都王属下的怪物也和那种鬼怪有什么牵连不成?

    “妖魔鬼怪图谋世间,由此可见。便连这军阵杀伐的两国交战之地,也出现了鬼怪魔物的踪迹。在来此的路上,我已经有所察觉,曾停留一日以觅其踪,却因大军溃败之势不了了之,现在知道,却是那鲜卑燕国的古怪。”

    “先生那日是在何处停留?”大司马敏感的从乾冲的话里捕捉到了什么。而当乾冲淡淡说出当日所处的方位之后,大司马霍然起身,大声对行辕外喊道:“聚鼓升帐!”

第七十三章 兵分两路

    大司马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既然是心思缜密,自然善于分辨他人言语中的种种蛛丝马迹,就像适才乾冲所说,在他察觅鬼气之时被溃散败逃的军势搅扰了行法,而他当时所处的方位,却正是在距离巨野水道不远的所在,这说明,巨野水道的西路军当真是败了,而且败的很惨,大批失去战力的军马正在向晋国境内溃逃。

    尽管对于巨野水道面临的危机早有准备,可一旦证实了这个消息,大司马仍然止不住的方寸一震,西路军大败,粮道被断,对于整个北伐大势来说,就好像看似坚若磐石的堤坝底端,被蚁穴的蠹蛀而产生了一道道行将导致崩塌的裂纹一般,而这崩塌的速度,更将远远超乎寻常人的想象。

    所以大司马立刻聚鼓升帐,仆役侍女草草收拾了杯盏狼藉的筵席桌案,取而代之的是一批批顶盔贯甲的军士鱼贯而入,行辕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威烈肃杀,而在议事的幕僚和军将在内中站立排开的时候,室内甚至还残留着一股还未消散并且现在闻起来颇显得古怪的酒菜香气。

    乾家弟子们也并没有离开,或许是形势紧急的军情使乾冲不便开口辞行,而既然听说当真这北伐战场上犹然渗入了浓重的鬼怪之气,那么身为斩魔士的他们于情于理都应该再多留一会儿,至少也得知晓此事的大概情形。所以自乾冲以下,也都和韩离一众剑客一样,凝身伫立在大司马幕帏之后,初看之下,俨然大司马的近身侍卫又多出一排仿佛。唯一与众不同的自然便是那黄狗无食了,仗着身子矮小,不为人所注意,竟是意犹未尽的拖着还没啃完的狍子腿骨,踞伏到了大司马胡床将案底下,弄得紧挨着将案站立的沈劲纳闷的看了好几眼,这帮褐衫士养的狗儿还真透着股卓尔不群的猥琐下流气质。

    不过,对无食的观感没能持续多久,沈劲便被行辕中紧张而压抑的对话打断思绪,很短的时间内,这些闻鼓声齐聚行辕的幕僚将官便都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

    奇谋妙计,在这个时节起不了太大的用处,事情是明摆着的,目下在整个东平郡驻扎滞留的北伐大军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依照前计,不管不顾的挥师北上,渡过黄河,直取燕国邺都,重撼其根本之地,引巨野水道肆虐的奔袭之军回军相救;二是立刻集中剩下大约五万人的赤甲武卒精锐,径奔巨野水道,利用燕国轻骑初胜不久且立足未稳的情况下,重夺巨野水道,巩固后方粮道。

    智计最为出众的幕僚参军郗超正在向大司马做着仔细的分析,在他看来,既然巨野水道已然落入燕国鲜卑手中,那么这时候再行北上,强攻邺都之举便万万不可为,且不说邺都作为大燕国都城本就城池坚固,北伐大军急切间难下,即便真攻下了邺都,那鲜卑东胡一族本就善于游动作战,只消王室退出城池,则必难撼动其根本,况且他们如果再施以坚壁清野之计,届时后方的粮草接济不上,当下的粮草又征集不着,则为数尚有七八万的晋军便会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用不了多时即告瓦解,而只要那吴王慕容垂引军反向相击,晋军更有全军覆没之厄。所以最稳妥也是最合适的举措,就是立刻反攻巨野水道,将此行将毁堤千里的蚁穴之患直接根除,重新夯实堤坝的基础。

    大司马当然知道郗超的分析是最为保险和稳妥的,可他总还有些不情愿,或者说自己还存在着一丝入宝山而空回的遗憾,邺都已经像剥去坚壳的甜美水果,自己只需一探手,便可以触及那丰硕的果实,就这么弃之而去,虽说依然大可卷土重来,却不是先前的种种努力尽付诸东流了?

    大司马不甘心,更心存着身为兵法大家的一种侥幸,没错,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采取后一种方法,那么那吴王慕容垂自然在自己回师反攻相救的路上设置了重重阻截,连场凶险万分的恶战依然会使这场重夺巨野水道的战役变的毫无把握。然而,自己若是出人意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突击猛攻邺都,驱除了盘踞关隘重镇的慕容王庭,那又将如何?坚壁清野总需要时间,只要自己攻势够猛,速度够快,那么就地筹粮未必便是不可能之事。

    大司马反复思忖,目中光芒闪烁,用兵出奇才是制胜之道,他现在需要的,是能否在最短时间内攻下邺都的把握,刚才沈劲不也说了么?邺都又加派了一万援军前往巨野水道,那么这也证明,在邺都的守军力量又削弱了一层,怎能坐失此等良机?

    “把那两个鲜卑的凤阁使带上来,吾有话要问!”大司马忽然传道。

    ※※※

    当荔菲纥夕和叱伏卢朔齐一起被带入行辕中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了行辕之中气氛的异样,尽管那位南国著名的大司马大人还是这种令人心头产生巨大压力的威严,可是今天的这种威严里,分明还夹杂着一种焦躁急切的情绪。然而还不止这些,真正令荔菲纥夕心头微颤的,是那大司马身后帷幕里隐约晃动的人影。她是个天生对那种气息敏感的女人,而那些人影所散发而出的,却不属于那种未知生灵的气息,相反,好像是巽风激流的奔腾若荡,隐隐的,和惯常所知的那种未知生灵的气息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对立。

    荔菲纥夕不知道,这是降妖除魔之人身上自然而然焕发的玄灵之气,她只知道大司马的幕下,除了那个了不起的惊隼剑客之外,又多了新的不凡之士,而且还不止一个。现在正隐于幕帏之后,静静的注视着自己。

    荔菲纥夕紧紧抿住了自己如同花瓣一样引人遐思的嘴唇,灿若晨星的晶莹双眸在大司马面上一掠之后,又快速的垂向了地面,她是个俘虏,却也是大荒鹿神庇佑下战无不胜的鲜卑人,一个鲜卑的女人,鲜卑的女人可以像丰饶草原上的鲜花一样绚烂美丽,也可以像荒瘠山冈上的顽石一样坚强冷硬,她完美的诠释了这一点,无论这些晋人问什么,她就是这样一声不吭。

    荔菲纥夕自从被送入了大司马军营之中囚禁,除了被全副武装的军人看管,并且严禁和那叱伏卢朔齐接触外,倒没有遭受到什么其他的刁难,没有打骂,没有凌辱,即便是让自己沐浴洗濯的时分,也是由随军的侍女前来服侍,不必被那些虎狼一样眼神的男性军人猥亵,甚至一日三餐,也比寻常大部分的南**士要吃的好。可自己毕竟是他们的俘虏,马背上的民族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失去自由,而现在这些看似优渥的厚待,不过是他们还需要从自己口中知道些什么,自己对于他们还有利用的价值罢了,所以,荔菲纥夕依旧用含着一丝愠怒不忿的态度默默承受着,早就从事着细作刺探的凤阁密使,是绝不会被这些小恩小惠所打动的。

    好在,平素那位大司马倒很少来过问自己的事情,从被那惊隼剑客生擒带来这里以后,从军营又迁入了须昌城,大司马一共也只找过他们三次,每次都要问些大燕国的事情,而每一次,总是那贪生怕死的叱伏卢朔齐感恩戴德般喋喋不休,说个不停,荔菲纥夕自己则一直沉默。

    就像现在,叱伏卢朔齐几乎是知无不言的说着邺都的守备情况,荔菲纥夕秀眉微蹙,她清楚叱伏卢朔齐说的都是实情,连任何隐瞒都没有,她只是郁闷,怎么过去就没有发现这位麟凤阁的首领,自己的顶头上司竟然是这么一个没有骨气的男人?一个懦夫,而鲜卑族向来崇尚英雄而唾弃懦夫,想到自己和这个懦夫曾不止一次的共寝一榻,任由他那被花白胡须遮掩,现在看起来又好像带着臭气的嘴巴舔舐自己娇嫩喷香的**,荔菲纥夕便觉得一阵阵恶心,只是说来也怪,为什么每次自己都是和他一起被带过来?自己明明从不开口,用沉默来表达抗拒的情绪的,难道大司马根本不在意?

    她不知道,大司马就是要她一直这么默默跟着前来,因为他可以从她细微的表情变化来判断叱伏卢朔齐所说的话倒底是真是假,在他看来,叱伏卢朔齐这么一把年纪,又是燕国麟凤阁的高官,必是老奸巨猾之辈,倒是这年岁甚轻的荔菲纥夕更好把握。事实既在大司马的意料之中,又有些出乎大司马的意料之外,意料之中的是荔菲纥夕确实更好把握,不然不会总是这么倔强的表现出一种抗拒的态度,连虚与委蛇的转寰也欠奉,更是在每当叱伏卢朔齐说到大燕国机密的时候,不满又带着不屑的微微皱起眉头;意料之外,则是叱伏卢朔齐出奇的合作,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假话,荔菲纥夕总是那番皱起眉头的模样,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看来,在哪里都一样,很多年轻人有血气方刚的憨直,而很多老年人却有贪生怕死的圆滑,不以男女有异,也不以族类有异。

    现在,大司马问的,就是邺都守备兵力和城防措施的详细,并且在叱伏卢朔齐的如实供述下心里精准的进行着盘算。

    郗超和另几个幕僚越听越是诧异,难道大司马还坚持攻取邺都,不管巨野水道的危机形势了么?

    大司马心中的谋划越来越清晰,而从叱伏卢朔齐口中知晓的情报更渐渐坚定了他的信心。

    ……

    叱伏卢朔齐和荔菲纥夕又被带了下去,一如来时的情形,叱伏卢朔齐一脸讨好和恭敬的神色而荔菲纥夕冷冷淡淡的默然。

    大司马同样沉默良久,而在他终于开口出声的时候,不啻在行辕中炸开了平地惊雷:“吾意已决,兵分两路!一路北上疾向,攻取邺都!一路南下速进,重夺粮道!两路并举,共歼胡虏!”

    将军们虽然明显神色一震,却都没有说什么,他们早习惯了唯大司马马首是瞻,而郗超和一众幕僚则都面色大变,郗超一向得大司马钦爱倚重,说起话来也没有太多的顾忌,顿时喊道:“桓公,万万不可!西路危若累卵,便全军相救,亦未必可持必胜之算,况且兵分两路徒损军力,此必难成矣。”

    “景兴勿忧。”大司马露出了成竹在胸的微笑,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可听适才那东胡老奴所言?邺都守军三万上下,虽是弓马娴熟但从没想到会有吾王师兵临城下之事,故而城防置备全无举措,再算算,那吴王慕容垂先领了一万轻骑前往巨野水道,又听冠军将军所言,”大司马指了指边厢站立的沈劲,“太宰慕容恪前些时日又加派了一万兵马往援,这般算来,三万中去了两万,可不是邺都守备兵力只存一万人?只要吾大军日夜兼程,兵锋迅猛,以五倍之数,岂有不破城取胜之理耶?至于粮秣辎重,就地筹备,谅那慕容氏必猝不及防,何施坚壁清野之计哉?似此,筹募大军一月之粮总不是难事,而有这一月时日,吾早剿灭北虏,驱除胡患,北伐大计定矣!”

    听起来倒是颇有可行之道,郗超却还不放弃:“即便如此,粮道不夺,我军后路被断,遗患难除,终非长久之计,既是桓公亦欲重夺粮道,然分兵前往,则北上军力减弱,难起速战速决之效,南下杯水车薪,亦是全无胜机,此间详情,还请桓公三思。”

    “吾计较已定,南下救援之师只用一万武卒。”大司马挥手阻止郗超的情急欲言,“景兴是说彼方敌众,我一万武卒难以抵敌么?不然,往日相援,前后有五万之众,纵使败军伤亡,却可收聚溃散兵丁,再集结万人绝不是难事,这般相较,未必便输,况且真正阻碍吾军者,实为那伏都王麾下怪军也,若能击败这等怪异军兵,则敌势必馁……”

    说到这里,大司马沉稳的一转头,面向帷幕之中说道:“值此王师受挫关头,不知乾家诸位高士,可愿助吾一臂之力?”

第七十四章 乾门之助

    其实在大司马说到欲分兵两路的时候,聪睿如乾冲就已经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大司马的意思了,所以此刻大司马的请求对乾冲来说可谓意料之中。看来就算刚才聚鼓升帐前自己依礼告辞,大司马也会坚持让自己这一行都留下来。情势显而易见,从沈劲的禀报里也可以得出结论,真正阻碍南下解水道之危的难题,正在于那群据说是燕国王爷麾下,并且散发着森然鬼气的怪物军士们,只要有办法对付这些刀枪不入,人所难伤的怪物,那么其他晋**队与鲜卑铁骑真刀真枪的战上一场,倒也不是什么太过凶险的情事。

    大司马从二师弟甘斐身上,爱屋及乌的对自己这些乾家弟子有一种莫名的期许和尊重,世人总是会把有能力降妖除魔的人看作神一般的存在,总算大司马眼界高远,不比常人,却恐怕也把乾家弟子们视作了世外散仙,至少是能与他大司马身份分庭抗礼的人物,那么,牵涉了鬼怪之气的强敌在前,自然而然的便想到了他们。

    乾冲一时并没有回答,而是用沉静的目光扫视了一遍身侧的师弟妹们,并且很快就从他们的表情上得到了答案。这时候,他淡淡笑了一下,掀开幕帏,身后跟着乾家弟子,向着大司马拱手一躬。

    行辕中众多的幕僚将官这才发现大司马幕帏后还藏着这一批面生而服色怪异的人们,纷纷露出诧异之色,而郗超、伏滔等几个幕僚都是见过甘斐的,也多少知晓些那曾发生在大司马府蓉夫人手下侍女的离奇过往的情形,在看到这些人都穿着相同制式褐衫短襟之后,大抵也猜到些什么,尤其那董瑶落在郗超眼中,这可是旧识,郗超更是心知肚明,想不到这般紧要关头,竟然天降神人般来了这许多那位甘壮士的同门,当真苍天庇佑,桓公此计可行矣。想到这里,郗超稍稍心安,募的似有所感,眼神一转,却见大司马将台案帘之下露出半只黄狗的身子来,登时触动旧事,想起了跟着甘斐的那只贪吃又有趣的黄狗,不禁又哑然失笑。

    “大人所请,乾冲实不敢应。”乾冲的当头第一句话就使大司马面色一凝,好在他接下来的言语又使大司马的脸庞渐渐放缓,“但既然事涉诡异魔气,乾家弟子便无袖手之理。此事非独为大司马,更是乾门职任所在。只是乾冲此来,本是为了家父丧仪和我那伤重未醒的师弟而来,丧期不可改,丧礼不可乱,是故,乾冲先谢大司马照拂之恩,这却便要请辞告退了。”

    “令尊不幸,吾心同悲。为人子者先尽孝道,乾先生此举亦是理所应当,吾岂有强人所难之理哉?”大司马向乾冲微微点了下头,话是这么说,但他从乾冲话语的意思中听出来了,相助之事必有后文。

    果然,乾冲续道:“然则乾冲告退,我那几位师弟却也颇有些斩除鬼怪的本领手段,便留他们下来,诛灭那一伙胡族鬼军。”

    大司马大喜:“如此甚好,便多多有劳诸位壮士了。”虽然这位乾家的大师兄要告辞离去,可倒底那几位弟子都可以留下来,大司马是见识过甘斐的本事的,只要这几位甘斐的同门师弟有接近仿佛的能为,那么那百多个古怪的东胡军士便不在话下。

    事情当然不是这么简单,嵇蕤、薛漾闻听鬼怪当前,固是面上有跃跃欲试之意,这点乾冲倒是看出来了,可更重要的是,原先的计划在早间汲勉昏迷的宅院内以及后来又前往家尊罹难之地的查探之后就做了改变。在宅院中,那股离奇的虻山慕枫道妖气俨然便成了解开家尊身亡之谜的一道启门之钥,出身虻山的灵风和烨睛已经得了乾冲传音叮嘱,展开了对这道妖气的追踪;而在家尊罹难之地,也就是发现乾道元尸身的地方,无食一样察觉到了一丝几乎飘渺难觅的戾气,而这种戾气,只有经年降妖并且杀过许多妖魔的人才能焕发,这股戾气不属于已经仙逝的乾道元,自然也与猝遭偷袭而倒下的汲勉没有瓜葛,只可能,是那个听锦屏公子口中描述的灰色斗篷的凶手的了。有了这两个发现,乾冲越来越感觉带无食来是带对了,所以,他给嵇蕤、薛漾还有池棠交待的是,让他们在此地迁留一阵,领着无食再多察觅一番,只由自己先带了家尊的棺椁和昏迷不醒的汲勉回去。

    现在大司马的请求,恰好是一举两得的顺水推舟,乾冲更敏锐的想道,父亲乾道元遇害的地点和刺杀燕国下邳王的所在相距甚近(当然,也就是现在这个大司马的行辕),而据西部尊君韩离所说,那位伏都王就在下邳王左近窥伺,他的手下正是那些古怪可怕的怪物军士,那么这两者之间会不会也有牵连呢?事实上,燕国下邳王,那位不曾谋面就已殒命的东部尊君化人,也一样很快的就丧生在那个灰色斗篷的刺客手中,这一切,都发生在那伏都王的眼皮子底下,乾冲越想越觉得其间隐隐有着千丝万缕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利用帮助大司马诛除鬼军的机会,争取见到那个伏都王,可以的话,生擒并详细索问来龙去脉。乾冲没有把这些话当着众多将官幕僚的面讲出来,他相信行事稳重,狡黠多智的嵇蕤和薛漾一定很清楚应该怎么做,至于池棠,有他强悍绝伦的火鸦神力作为保障,乾冲根本不担心那些散发鬼气的古怪军士会给他们造成任何的阻碍。当然,池师弟留下了,那位娇俏可爱的九师妹也必然不舍离他先返,既如此,何消说得?就一齐留下罢,虽然是听从了灵泽上人的佳筮吉谶才收入门下的乾家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个女弟子,可既然身为乾家弟子,总不能当真总是娇怯怯弱不禁风的模样,就用这次机会,也让她历炼一番。

    乾冲的谋虑详尽而又深远,看着大司马明显振奋的神色,他也淡淡的向大司马告辞。

    大司马连声答应,竟是要安排车马随行,护送棺椁和汲勉与乾冲同返,他是一派好心,却忘了这些经年降妖除怪的伏魔道之士有着他意想不到的神通。

    乾冲只是请大司马派军士帮手,把在内宅深院中沉重的棺椁抬到行辕之前,和棺椁并置的,还有榻上盖着绣锦丝被仍然双目紧闭的汲勉。然后在热情相送出帐的大司马面前微一躬身,转头轻呼:“有劳诸位姑娘。”

    就在大司马和众多随从的将官幕僚眼前,他们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场景,黄蓝橙绿四道鲜艳的光气陡然而现,转瞬间便化为四个身形窈窕却又明艳不可方物的绝丽女子,她们像是没有注意到权倾天下,位极人臣的大司马,一个黄裙的女子施施然挽上了乾冲的右手,橙裙和绿裙的女子则抬起了棺椁,只有蓝裙的那位女子好像是冲内厢浅浅的笑了笑,而后提起了汲勉的身子,大司马自然不知道,这位蓝裙女子微笑的对象是跟在一边那肤色黝黑相貌村讷的乾家弟子,只觉得这一笑仿佛耀花了眼,心中轻轻一动,就好像自己第一次,看到那位倾国倾城的成汉国玉恒公主一样……

    倏的,四色光焰再次闪亮,裹住了乾冲身形,霎时间飞向半空,渐渐消逝在碧空如洗的天际,只留下行院外目瞪口呆的一众文臣武将。

    “真……神人也!”大司马仰望注目良久,方才由衷赞道。

    ……

    有了这一出霞举飞升的震撼场景,即便是懵不知情的将官谋士们此刻再看向一众褐衫短襟的乾家弟子时,眼神中也充满了景仰和惊叹。上天入地,来去无踪,这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神仙气象,哪里知道,这样的神仙现在就站在这里,站在大司马的身边,天佑大晋,连神仙都帮我们了!众人的心里顿时被一种强烈的信心所填满,包括郗超在内,再没有人对大司马兵分两路的谋划提出异议。

    接下来,自然是落实这两路并进之计的置设铺排,一桩桩军务显得繁琐而冗长,乾家弟子们很受优待的被安排了专门的席位,不必像那些臣僚武将都直挺挺的站立当前,也不必像韩离等几大剑客一样,恪尽职守的随侍在大司马身后,然而对军情急务毫无兴趣的薛漾还是在这漫长的时间内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大师兄不在身边,他的神态也放松了不少。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对池棠使了个眼色,又朝帐外把嘴一努,这个动作看起来很难理解,池棠却立刻心知肚明,他知道薛漾是想做什么,而这件事在之前就已经准备向大司马提起了。

    所以,当薛漾起身踱步到大司马身边,挺不好意思的打断他们的议事,并且说出如下的话来的时候,池棠也同时站起了身。

    “对不住,大司马大人。”薛漾看似讷然的向大司马躬了躬身,“刚才那个鲜卑的女犯人,我们能不能再去见见她?”看着大司马有些意外的眼神,薛漾又很认真的补充道:“我们认识她,在我们去长安的路上。”

    ※※※

    在荔菲纥夕一被带进行辕的时候,薛漾和池棠就认出了她,那个在山路野道上,被自己发现了怀揣晋国地图的燕国细作,那个被诀山驴怪相中的美丽女人,那个让护商师罗老七念念不忘,又深表遗憾未能一亲芳泽的梦中情人……

    薛漾刚掀开囚禁荔菲纥夕的军帐帐帘,荔菲纥夕就很警觉的转过身来,冷冰冰的目光直射在薛漾脸上,很快,目光中的冰冷消去,代之以一种出乎意外的讶然。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荔菲纥夕的南国官话还是那么流利,并且立刻就认出了来人。

    “是我们,很久不见。”薛漾很低沉的点了点头,也许是因为还沉浸在对家尊逝去的悲痛心情下,他没有如往常般露出促狭而又带着狡黠的表情,只是很漠然的坐在荔菲纥夕对面。

    帐帘前人影晃动,又有几个人跟了进来,都穿着同一种颜色,不过其中的一个短髯汉子和一个俏丽的少女都是第一次见,倒是另一个人……

    荔菲纥夕的目光在池棠半黑半白的丑怪面孔上转了几转,一时并没有认出来,只是心里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池棠淡然的抚了抚面上皴皱麻癞的皮肤,对荔菲纥夕道:“皆拜妖魔所赐,池某今日便是这般模样,怎么?认不出来了?荔菲姑娘。”

    荔菲纥夕神情一震:“你……”她认出了池棠,同时也恍然大悟,今天在行辕中所感受到的奇怪气息竟是这些人,那恐怖的妖怪在他们面前像是稚童般奔逃讨饶的情形仍然记忆犹新,南**旅竟有这些人加入,连那种生灵都可以轻松诛灭的人,精悍骠勇的大燕铁骑又能奈他们何?荔菲纥夕首先想到的,便是两国相争的军情战事。

    薛漾却好像只是在和故人闲话家常:“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叫什么了,我叫薛漾,这是我师兄池棠,哦,这两位你第一次见,这是我四师兄嵇蕤,这是我九师妹董瑶,你应该清楚,我们都是做什么的。”一一介绍之后,嵇蕤董瑶都坐了下来,目光炯炯的看着荔菲纥夕。

    “我记得你们两个,说起来,还得多谢你们当时的救命之恩。”荔菲纥夕难得的笑了笑,虽然她不知道今天他们的来意是什么,倘若他们现在是为那南国大司马效命,而来套自己口供的话,那么对不住,即便是救命恩人,自己也不能背叛自己的国家。

    “别想太多,我们不妨开门见山。”仿佛是从荔菲纥夕很快便坚定的眼神中看出她之所想,薛漾解释道:“我们不是大晋国的臣僚军属,并没有探知什么军国大计的意思。不过,我好像告诫过你,回去之后尽量留在人多的地方,并且不要再前往山高林深之地。”

    “谨遵台命,所以我留在了军中,这里人这么多,而且大体上不会开往山高林深之地,至于那件我们共同的秘密,我也从来没有对人说过。”荔菲纥夕笑道,神情倒是渐渐透出轻松。

    薛漾却很严肃的盯着荔菲纥夕的双眼:“那么请告诉我,你们的军中,据说是你们的那个年轻的王爷,他手下的那一支近卫军,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七十五章 虻山行

    “你不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荔菲纥夕苦笑,脑海里浮现起那一晚在地道里的情形,然而正是回忆到这一段,她忽然又有些恍惚,她已经忘记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

    薛漾并没有在意荔菲纥夕突然现出的一抹惘然,他还是按照自己既定的思路追问下去:“那就再回答一次,你知道不知道……呃,你当然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我要问的是,你知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跟从了你们那位……什么王爷的?”

    “是的,我当然看了出来,他们是不属于这个世上的生灵,就像是我们曾说过的那种东西一样,然而我也是这次随军而出,才发现原来年轻的伏都王身边,还跟随着这样的生灵,所以我无从知晓他们的由来,就我所知,伏都王的家世也没有任何特异之处,我判断不出任何可以自圆其说的痕迹,这些怪物就是这么突兀的出现。”

    也许是荔菲纥夕的回答多少有点显得推搪,至少在薛漾的耳中,总觉得有些隐然的抗拒语调在内,所以他没有立即说话,而是若有所思的凝视荔菲纥夕像是江南美女般明妍若水的双瞳,直到荔菲纥夕因感受到他的逼视而轻飘飘的垂下眼眸之时,才语重心长的说道:“你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我想你也应该很清楚那些圣灵又是什么东西,无关人间诸国纷争的敌对情绪,也不要因为他们受到你们本国王族的驱驭而沾沾自喜,我们比你清楚的太多。任何不属于人世间的东西都不是区区凡人所能驾驭的,他们比养而遗患的猛虎还要可怕的多,他们不仅仅要毁灭你们的敌人,甚至于他们现在表面上的主人,他们也会随时毫不留情的反噬,他们真正仇视并且杀之而后快的,永远是我们人类这一整个族群。”

    荔菲纥夕俏媚的眼眸陡然闪了一闪,目光坦荡的迎上薛漾的眼神:“你认为我是因为两国交战的不同身份所使,而在跟你说着一些敷衍的由头么?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对他们的出现也一样感到震惊和惧骇,可我无能为力,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跟随在了伏都王身边,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具有怎样的神通法术,我只知道他们冷血残忍,刀枪不入,如果没有碰到你们这样的人的话,他们可以轻松杀死数量百倍于他们的敌人。“

    “她说的对,她没有在骗你,六师兄。”一直看着荔菲纥夕的董瑶忽然开口,女人或许更懂女人,“撒谎的女人不会这样坦诚的看着你,并且还似有似无的露出被你冤枉却又不屑分辨,但是心里又不甘的表情。”

    荔菲纥夕瞟了董瑶一眼,眼神固然清冷,可也在悄然无觉下流露出一丝感激,而在她看清楚董瑶的容貌后,却又由衷的现出一抹赞赏之意,男人眼中的美女和女人眼中的美女也许在心理立场上会有着分门别类的差异,但源于客观品判下的基准总没有太大不同。这一瞬间,她只觉得,这个明艳俏丽又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好美。

    “好吧,女人为女人,尤其还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所说的话,应当没有什么错处。”薛漾心里信了,却还故作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对于我们将要应对的敌人,貌似也得不到什么别的有用的情报,那么,请允许我问另外一个问题……”

    “我记得你好像不是那种为了博取好感,而故意在女人面前装出君子风度的那种男人,你不是那个黑大汉。”荔菲纥夕咬着嘴唇,吃吃笑道。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想起那个对她百般讨好呵护的护商师来,对比年老又怯懦的叱伏卢朔齐,她忽然有一种冲动,就在那个时候,要是真的和那个护商师睡了,可有多好?

    女人偶尔兴起的念头总是那么飘渺而难以捉摸,薛漾此刻又怎能知晓?他只是很严肃的看着荔菲纥夕:“……在你身处这个战场的时间内,你还看到过,或者说察觉到什么异样的气息?”

    荔菲纥夕是个对玄灵之气也包括妖鬼之气极为敏感的人,这样的人,即便在伏魔之士中也是百中无一,薛漾从听过她在山野间那次叙述之后就很清楚了,那么,现在提出这个问题,就是看看会不会对于家尊的被害悬案有所帮助。

    荔菲纥夕好看的眉眼微微一皱,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喃喃重复:“异样的气息?”

    薛漾和嵇蕤同时眼睛一亮,他们本来没有指望会从荔菲纥夕口中多出什么可堪察觉的线索来,这一问与其说是满含期待的追询,毋宁说是姑且一试的心存侥幸。然而荔菲纥夕现在的表情倒是显得很有隐情的模样。

    池棠无法体会两位师弟机巧百出的心情,只是觉得荔菲纥夕有些欲言又止,也不由有些好奇起来,静静等着荔菲纥夕说下去。

    “异样的气息……当然有。”荔菲纥夕在追索那日的情景,“就是我刚被带到这个南**营之后不久……”

    薛漾、嵇蕤屏息以待。

    “那是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男人胖胖的,红脸,没有胡须,而那个小女孩好像有癫痫病症的模样,嘴角一抽一抽的,眼神里却分明透着股澈蓝……真是奇怪。我察觉到,不,不只是察觉,我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一种诡异的气流从他们的身上传了出来,像是那种东西,却又很像你们身上传出来的气息。”

    薛漾心中一动:“能够说的再详细些吗?那个胖胖的红脸男人。”

    当荔菲纥夕侧着头,从回忆的角落搜肠刮肚的再次把那个男人的形貌描述一遍之后,尤其还着重说出那男人身后背着一把宽刃的大刀,腰间挎着一条长弓,而面上表情又是那么的落寞怅惘之后,不仅薛漾嵇蕤,便连池棠和董瑶都知道她说的是谁了。

    “是二师兄?”董瑶首先疑惑的发问,她发问的对象自然便是几位乾家师兄。

    “不知道那个小女孩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荔菲姑娘看到的那股怪异的气息又是什么,但是从这般描述来看,定当是二师兄无疑了。”薛漾很肯定的回答。尽管愿意是想从荔菲纥夕口中知道些师尊被害的蛛丝马迹,却意外知晓了二师兄甘斐现在的状况,纵使疑点重重,可对于心悬甘斐安危的同门来说,总也可以算得上是个聊具慰藉的好消息了。

    而在薛漾接下来详细的追问印证下,这个消息得到证实,时间、地点全都吻合,最关键的是,家尊罹难的时分,荔菲纥夕并没有在大司马军营之中,而荔菲纥夕见到甘斐,却明显是在大司马军营身为阶下囚的时节。

    所以,荔菲纥夕很快从薛漾略显诧异的言语中知晓了来龙去脉,原来那个古怪气息的红脸胖汉是他们的同门师兄,这就难怪了,她只能很抱歉的摇了摇头:“除了他们之外,我……我再没察觉到其他异样的气息。”

    语气轻轻顿了一下,不过并不妨碍整句话通顺的表达出来。而这顿了一下的原因,却是由于荔菲纥夕忽然想起了向自己逼供的那个小胡子男人,那个一接触到他的眼神,便神智不清,以至于难以回忆起当时情景的小胡子男人,这个男人的名字从后来那些大司马府剑客的交谈中得知,他叫夏侯通。

    从夏侯通这个小胡子男人身上隐隐散发的气息,或者可以称作是带着怪异而诡异的,可是荔菲纥夕想当然的认为,既然夏侯通和大司马府首席剑客韩离一齐擒住了自己,那么毫无疑问的,他们都是大司马的属下,而大司马属下和这些惯会斩妖除魔的乾家弟子自然也是相识的,自己似乎没有必要申明这看起来应该是众所周知的怪异气息。

    薛漾自然也没有问,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还有夏侯通这个人存在,自从来到了大司马行辕,他们和墨家剑士也并没有朝过相,真正的原因,是在昨夜,颜蚝和郭昕一众墨家剑士也主动请缨,远远的跟随大子师兄夏侯通前往邺都查探军情去也。夏侯通暂时请辞的理由倒底还是传到了他们耳中,他们是夏侯通离开后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出发的,而也正是这个缘故,他们还不知道,他们一路所追寻的大子师兄的马蹄足印其实不过是一匹无人乘骑的空马而已。偏偏在今日与乾家弟子相处的时间里,韩离竟也忘却了那些墨家剑士中曾有个与池棠共同参与了刺君之役的夏侯通在。

    无数的偶然,使夏侯通这个名字阴差阳错的与池棠擦身而过,而也没有人意识到,这将是如何弥足深远的失之交臂。

    忽然响起的,那绵长悠远的军号使帐中的交谈戛然而止,无数甲胄混合着脚步的嘈杂声音伴随着高亢的吆喊声传了进来,这是大规模军事行动的信号,荔菲纥夕闭上嘴,带着担忧的神色望向帐外。

    众人中,却是池棠第一个站了起来,他束了束本已勒的足够紧的腰带,背后的云龙剑鞘在起身时铿铿作响,好像是对军仗甲胄低沉的共鸣,他拍了拍剑鞘,很平静的说道:“该向荔菲姑娘告辞了,我们应该出发了。”

    ※※※

    苍莽巍峨的山峦,回漩盘绕的水流,映在蔚然天际间。这景致,固然壮美,却还远不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境地。华夏丰饶,九州大地,似此浩茫之景不知凡几,而这样的大好河山,一天不在自己的廪序之列,那么自己就一天没有欣赏叹赞的心情。

    灰色斗篷的高瘦身影负着双手,看着洛水之滨壮美的景色,忽然很认真的想到。

    直到天地山河间像是画轴一角,被轻轻的由内掀开之时,灰蓬客才收回了因庞杂思绪而显得有些迷茫的双眼,他看到山峦景致被奇异掀开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队身着银色甲胄的卫士。

    雄壮的体魄,高大的身形,一切都和森严宫闱中所出现的那些羽林军士一样,然而这些银甲卫士的面庞都滋生着长长的体毛,有着兽类锐利的双眼还有唇下平添了几分可怖气息的獠牙---他们有着人类武士的身体,却都长着猛兽的面孔。

    一个尤其高大雄健的身形走在最前,并且在看到灰蓬客之后,立即恭谨的半跪下去。

    “奉吾王谕,虻山辟尘领圣王卫亲兵,恭迎先生阁下。”随着辟尘公的半跪,所有银色甲胄的兽面武士也同样哗啦啦躬身拜倒。

    先生阁下,这个称呼不伦不类,然而却又无比贴切,是我教他自主图谋天下的大计,现而今他独持虻山权柄,便称一声先生,也不辱没了他,至于阁下二字,那就是对自己真实身份莫测高深的一种尊敬,先生阁下,我自然当得!

    灰蓬客带着一丝倨傲,带着一丝自矜,相当自然的负手从跪倒迎接的虻山圣王卫行列中施然而过,在经过辟尘公身边的同时,手指轻轻一挥,让辟尘公免礼起身。

    陷地将他带到了这里,然后再三的致歉说明,因为他要先入虻山的虚境之中通报,通报那位虻山的新王。灰蓬客欣然允可,并且在等候了不到一刻的时间之后,就等到了前来迎迓自己的仪仗队列。

    辟尘公趋着身,恪尽职守的行使着迎宾的礼仪,当千里骐骥王听到陷地所通报的,那位长安故人携礼来访的时候,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使辟尘公知道,这位来访的神秘男人有着怎样超卓的地位,决计怠慢不得,尽管这个神秘男人身上,有着怎样也无法掩饰的伏魔戾气,辟尘公也恍若不觉的继续虔诚引路。

    灰蓬客饶有兴趣的看着没有日月星辰,却又蔚蓝如洗的碧空苍穹,然后环顾崔嵬连延,雄骏奇异的山景,频频点头。

    总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灰蓬客忽然若有所感的对着半空吸了吸鼻子,那嗤嗤的吸鼻声在圣王卫毕恭毕敬的气氛中显得尤其刺耳。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灰蓬客的语气很柔和,“为什么在这个神圣而不得亵渎的虻山境界,却有着阒水妖灵卑微下贱的气息?”

第七十六章 觐见

    神圣而不得亵渎,下贱卑微,在分说着虻山和阒水的词谓之间,是这样的泾渭分明并且带着十足的倾向性,所以辟尘公几乎是发自内心的一停步,带着会感于意的笑容,相当恭敬的对灰蓬客一躬身,然后望向那股阒水妖气传来的方向,不无自夸的轻声道:“回禀先生阁下,那是吾族虻山的俘虏,来自阒水的俘虏。”

    灰蓬客全身被罩的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来他此刻是什么表情,但他颇含赞许的声调无疑说明了他的立场,他在啧啧称叹:“阒水?你们的俘虏?带着一股女人的脂粉香,很好闻。”

    话语间的暗示令一向耽于此道的辟尘公哈哈笑了起来:“是的,先生阁下,我们的俘虏大多数都是化作人身,娇娆美艳的女子,在骐骥吾王无上圣法的感召下,她们愿意改换门庭,投入虻山的麾下。而我们,也需要她们一次香艳的现身说法。”得意快活的语气稍一停顿,辟尘公像是记起了自己的职责所在,旋即恢复了先前恭谨温驯的模样,右手向前一伸,再次躬身道:“先生阁下请。”

    “千里骐骥王看起来做的很不错,在世人懵然无觉之中,便已展开了对阒水的杀伐征讨,并且还成功的拥有了第一批愿意倒戈相向的俘虏。”灰蓬客颌首赞道,只是这句话终归是谄媚讨好的意味更多了些。

    辟尘公悄悄看了一眼这位貌不惊人,事实上根本就是难窥其容的灰蓬客一眼,心中生疑,却也没有搭话,他已经感受到了伏魔之士的气息,那种因为杀戮了太多同道圣灵而沾染上的戾气,这样一个人,何以令骐骥吾王如此待如上宾的礼仪?而他又何以说着这许多分明透着股讨好性质的,对虻山的诸多夸耀?他是什么人?

    辟尘公不知道灰蓬客的来历,纵使维持着礼节,眉眼间也露出了怀疑的神色,跟随的圣王卫银甲卫士橐橐的脚步声与路同响,在异样的气氛下倒显得有些刺耳。他当然不会得意忘形到带着灰蓬客先去顺路观赏一下从前哨站俘获的那些阒水女妖的彩排演练的现场,而且大抵也知道多半是那些异灵军的妖灵正和她们在疯狂的交媾,相反,辟尘公更是小心的避开了那些阒水女妖云集的所在,带着灰蓬客走上了通往千里骐骥王皇宫的另一条小道。

    这是一座奇美壮丽却又不失庄严的宫阙,和一直在建造中尚未完工的圣灵殿不同,这座宫阙完全按照氐秦皇宫的样式建造,运用妖魔聚沙成塔的玄奇法术施建而成,只不过短短的一月之内,这座宫阙便伫立于圣灵殿和凡子谷之间,并且成为了取代千里骐骥王昔日抚意居的居身所在。

    灰蓬客自然无从知晓凡子谷的过往,然而在看到宫阙影幢之形的当口,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传入鼻端,一根又一根拔地而起数丈之高的木桩赫然而现,上面或钉或插,却都是一些肢体不全,血肉模糊的人类干尸,并且无一例外,总以一颗龇牙咧嘴的骷髅头骨作为木桩顶端的装饰。灰蓬客走的步履沉稳,恍若未见,好像见到的只是一幕最为平常不过的场景。

    一级级青石砌就的石阶信步而上,又听得脚步声窸窣,却是出现了新的迎宾队伍,当头而行的袭风众首领嗷月士远远的呼道:“虻山嗷月,恭迎先生阁下。”

    灰蓬客施施然从嗷月士身边走过,好像是对嗷月士微笑着点了点头,然而当嗷月士看清了来人之后,青幽幽的脸上霎时间变得灰白,他忙不迭低下了头,带着身后的袭风众妖灵看似礼貌的长揖不起,可只有嗷月士自己知道,他是认出了这个曾在长安宫闱中交过手的灰蓬客,那一招之内便即制住自己和卷松客的卓绝法力,又当是如何的可惊可怖?这个人,竟然又出现了?嗷月士心中栗六不安,惶惶的将头埋的更深了。

    灰蓬客心知肚明的只是擦身而过,也许在他眼中,虻山四灵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存在,而当他终于置身于宏伟宫阙的建筑之前,首先听到的,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无数美艳的女妖像是宫女侍从般执着宫灯王信双双对对而出,那剧烈的咳嗽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高瘦精干的身躯缓缓来到灰蓬客面前。

    灰蓬客很自然的抱拳欠身:“故友旧人觐见虻山千里骐骥王陛下。”与此同时,头前引路的辟尘公和那一众银甲卫士用近乎五体投地的姿势,向那个高瘦精干的身形行着叩拜大礼。

    “咳咳咳,退下罢。”高瘦精干的身形只是轻描淡写的稍一挥袖,包括辟尘公在内的所有银甲近卫仿若遵奉御旨纶音般踏着碎步,头也不抬的退了下去。

    灰蓬客淡然直视,那高瘦精干的身形在对他微笑,依然是披肩长发散落,依然是清癯俊美并且带着阴鸷之气的容貌,所不同的是一幅长可及地的玄衣红绦代替了平素的白袍飘洒,而更不同的是那一阵阵扯动心肺的咳嗽代替了昔时总是安之若素的深邃雍雅。

    虻山千里生,现在的千里骐骥王,就这样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用久别重逢的渴切眼神看向了灰蓬客,在他身边,是明妍俏媚如九天皓月的茹丹夫人,身着薄如蝉翼却又风骚入骨的纱裙,凹凸玲珑的身形若隐若现,轻轻挽着千里骐骥的臂弯。

    灰蓬客嘴角微微冷笑,只是这个笑容深隐在灰色斗篷的遮掩之中,没有任何人发现。千里生,你的弱点暴露的更多了,再不是昔日那冷鸷阴狠全无破绽的虻山智者了。

    “吾友故客,倏忽数月不见,忽闻故友来访,孤心大慰,听说是你要用你的礼物来觐见孤么?咳咳咳……”千里骐骥的言语直奔主题,倒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只是那一阵句尾不断的剧烈咳嗽声惹得人好生烦躁。

    这就是千里骐骥主政继位的代价,那一场发生在虻山好像宫闱惊变的动乱,他成功的剪除了亘身在前的两大阻碍:熊罴大力将和鲲鹏翼横卫,然而他的肺叶被大力将军那惊天动地,鬼神变色的一击彻底击伤,成为了永远不能痊愈的病患,肺叶受创牵动的反应,就是说话间这不由自主的剧咳不止,即便是郑重其事接见外宾的时分也不例外。

    “我以为,先生……抱歉,吾王陛下已经忘记我了。”灰蓬客没有下跪,仍然是不亢不卑的微微欠身。

    “孤对先生醍醐灌顶般的谆谆教诲,无时或忘。”千里生的精神还不错,偶尔简短的言语之间总算不必刺耳的咳个不休,“还有孤那感兴趣的礼物……嗯,五圣化人的人头,先生之言,思之如昨,咳咳咳……”

    “尽如陛下之愿,故友幸不辱命。”不理会那之后接连不断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剧烈咳嗽声,灰蓬客很优雅的做了个手势,接着从背后取出一褡包裹般的物事,一丝不苟的掀开包裹的布角,很快,两颗须发皆开的首级呈现在面前。

    一颗首级结着鲜卑人常见的发绺,络腮胡须中的金色髭髯兀自熠熠发亮,一双本应是精光四溢的凌厉眼眸此际却是昏昏然的半睁半掩,耳下金色的耳环分外明显。

    “五圣化人的人头,巽风狮圣的首级,就像我对陛下承诺的那样,我为陛下带来了,作为我与陛下盟好的礼物。”灰蓬客指着这颗首级说道。

    千里骐骥轻轻推开茹丹夫人深挽的双手,上前一步,一边止不住的咳嗽,一边久久凝视着人头半晌不语。

    “孤一直以为,你当时所说的,应该是将那离火鸦圣的人头敬呈在孤的眼前。”不必过多查证,千里骐骥只是稍一探视,便很清晰的捕捉到了一丝隐隐约约在半空中流转的巽风玄灵,尽管这人头殒命已久,这股气息却犹然如此清晰,其号风怒狮的身份绝无疑义。

    灰蓬客挺起身子,从这个姿势可以判定,他是在志得意满的宣称:“鸦圣狮圣也好、又或鹰圣狼圣也罢,无论是哪个五圣化人,他们对于圣山族的威胁总是相等的。我想陛下应该很清楚,一个五圣化人的横死,就代表着那五方绝灵之阵的破灭,所以在这个世代,圣山族的首领再也不可能如三千年一般被五圣的灵力所禁锢,伏魔道所可凭借的唯一制胜之机也如是而丧,那么不管杀了哪个五圣化人,其影响终是相同的,陛下以为然否?”

    千里骐骥初始默然,而后在咳嗽之下面露沉吟之色,最终便是夹杂着咳嗽声的哈哈大笑:“是极……咳咳……是极,先生阁下为孤……咳咳……除却一大患矣,孤又岂能不谢?”说着,目光又扫视到另一颗首级上,这是颗虬髯戟张,须眉半白却又形貌雄武无比的老者首级,千里骐骥的笑声略一犹疑,毕竟他还猜想不透是何人的首级可与五圣化人的首级比邻而列:“……咳咳咳……这又是……咳咳咳……谁人头颅?”

    灰蓬客的语调带着显然的得意:“素闻陛下举手投足间致令不休山鹤羽门衔云子身死魂丧,乃为千古佳话。在下见贤思齐,便是思相效仿,此一人,伏魔道前辈宗师,荆楚乾家家尊乾道元之首级,在下一并取了来,既是为此行之礼增光添彩,亦是为我道同辈剪除一心腹大患!”

    荆楚乾家?斩魔士?千里骐骥心中顿时浮现起那长安城中所见褐衫短襟的雄武身影,不独千里骐骥,便是一旁的茹丹夫人也是脸色一变,乾家斩魔士的赫赫威名这一阵在虻山传的好生响亮,说起来,那诛除了长安鬼君的人物不就是身为乾家弟子的离火鸦圣么?

    茹丹夫人是事后听了消息反馈才知道鬼君苻生身亡的真相的,固然是不知道哪里野路数出身的一个护商师黑大汉斩下了苻生的头颅,可如果没有离火鸦圣那火鸦神力的先期催压,鬼君苻生又何得轻易授首?茹丹夫人想到的是池棠,可千里骐骥却莫名其妙的想到了薛漾,好小子,明明术力远逊,却能够凭借机变百出的智谋和夷然不惧的胆色最终得以在自己手底逃出生天,乾家之士,不可小觑也。

    而眼前这颗人头竟然是乾家家尊的头颅,这倒令千里骐骥颇感意外和欣喜。

    “一个五圣化人的人头,和一个伏魔道宗师人物的人头,这足以说明,在下与陛下结盟共进退的诚意了罢。”灰蓬客趁机向前一步,蓬幕下炯炯的眼神透露着无比的期待和向往。

    千里骐骥笑了:“咳咳咳……呵呵,善!先生阁下有如此美意,孤再不受之,便是失礼了。只是孤很好奇,先生一身伏魔戾气,绝非当世无名之辈,既是有互盟之诚,却为何总这般藏头露尾,不以真面目相示?是信不过孤么?”这话倒不是虚妄空言,自结识这灰蓬客之日,他先是以氐秦皇宫内侍模样相见,即便恢复了本貌,却也是一身灰色斗篷将全身上下遮的严严实实,连五官面容也没露出半分,千里骐骥这是咄咄逼人的在嘲讽他,一个想要与孤结盟的人,却连真面目都不敢展现,这未免有些太过故弄玄虚了。

    出乎意料,那灰蓬客闻言竟是毫无迟滞的开始脱下全身的装束:“倒让陛下误会了,其实,陛下见到我根本就没什么意义,因为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无论在伏魔道还是在这个人间世界中。”

    衣物抛落了一地,现出灰蓬客高瘦却又精壮的身体,然而正如他所说,千里骐骥端详着灰蓬客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只能颇为索解的眨眨眼,却根本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

    灰蓬客笑了笑:“再复前言,陛下为妖王,我为人帝,我要的就是我们基于这个基础的同盟。我想,陛下对我的实力已经有了很清楚的了解,我愿与陛下共取天下。我记得陛下说过,我现在根本没有自己的势力或者军队,所以我根本没有资格与陛下谈论同盟的事。好吧,请陛下助我些许微绵之力,这样我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拥有我的军队。”

    千里生很认真的点点头:“看在你重礼的份上,咳咳咳……我愿意玉成此事,但请道来。”

    “早听说虻山点化人间凶徒之术独步天下,故友不才,请陛下将现时所有虻山经历化魔之身的凡人交给我统领。”灰蓬客木然的眼瞳中忽的金光一闪。

第七十七章 回报之礼

    殿前忽然陷入一种异样的沉默,谁也没有想到,这位灰蓬客竟然首先便提出了这个要求,看起来似乎只是想把受虻山蛊惑控制的人间魔性凶徒收为己用的心思,然而此间却牵涉到了诸多虻山密不外传的玄功术法,贸贸然传于这身怀绝技却又具有巨大野心的灰蓬客,便有授柄于人的隐患,茹丹夫人悄悄瞟了灰蓬客一眼,又把带着担忧的目光转向一时沉吟未语的千里骐骥。

    “咳咳咳……”千里骐骥剧烈的咳嗽声很快便冲淡了这一丝因为沉默而显得别具意味的尴尬,好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千里骐骥没有直接回答灰蓬客,而是在咳嗽之后微笑着向宫内抬袖一肃:“故友佳客远至,先生却一直立于殿外,着实不是虻山的待客之道,还是孤与先生宫中落座说话,先生请。”

    灰蓬客淡然的笑了笑,欠身一躬之后洒然迈开大步,随着千里骐骥向宫门之内走去。

    雕梁画栋,古质苍遒,灰蓬客顿生相识之感,这宫殿内一应的布置,依然是和氐秦皇宫模仿了个十足十,他也曾在氐秦皇宫中潜身隐匿过,对这一切自然极为熟悉,只是在个别阆苑回折处别有描画,这却是些微的羯赵和故汉宫室的风格了。看来在汉末董仲颖、羯赵石季龙以及氐秦苻长生之处的长期惑君的经历对千里骐骥影响颇深,即便是仿造人间样式所建的代表帝王气息的宫殿,也总脱不了这些地方的影子。

    然而,灰蓬客的注意力很快就从宫阙形制转到了此刻正在大殿上站立的一众如臣属般恭迎侍候的妖灵身上,撇开那些娇娆狐媚如群芳争妍的众多女妖,先前迎迓的虻山苍狼嗷月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殿上,躬身趋拜的身形显得过分的谦卑和虔诚,或许是为了表达对千里骐骥王的无比崇仰和忠诚,可灰蓬客清楚,除了这些之外,嗷月士应该还有一层恐惧,一层对自己心有余悸的恐惧。

    飞行同携自己而来,并且先自入山通报的陷地也站在臣属队列中,他身边则是两只猛虎化形,浑身甲胄的高大体魄,不同的是,两只猛虎一只是花纹斑斓的吊睛饿虎,一只却是全身雪白,颇有几分传说中上古仁兽驺虞的风采,灰蓬客不知道这是虻山天军主将和副将,却也认出那只斑斓猛虎是四灵中的镇山君,看来他和先自出迎的辟尘公一样,在千里骐骥即位之后,于虻山中都有了新的职司。丹墀之下还立着两人,一个是有着极为瘦长却又不成比例双足的高瘦男子,高凸的脑门隐隐发着红光,射来的眼神则透着一股嚣狠并且满不在乎的神气,可当灰蓬客转眼看到高瘦男子身边的人时,却是不欺然的心中一动,这是个白色衣袍的俊美年轻人,灰蓬客心中一动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年轻人所站的位置正是最接近千里骐骥王王座的地方,而能处于这样位置的臣工素来是君王的心腹股肱;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形貌是如此清俊秀美,迥然超脱于旁者凶神恶煞般的模样;而是因为当灰蓬客看向他时,他也同时收转了眼神,迎上了灰蓬客的目光,这一眼深邃湛然,仿佛径直穿透了自己满腹图谋的内心。

    说是这年轻人收转眼神,那是因为在一开始,他神思怅惘,若有所思,总好像怀有莫大哀戚之事般郁郁落寞,然而当他敛神回望之际,却顿时焕灵生彩,别具着俊逸秀彦的英姿风华。

    灰蓬客向那个年轻人微微点头一笑,这算是在满殿虻山臣属中他格外另眼相看的赞许,那个年轻人湛然若神的目光也倏的亮了一亮,嘴角轻弯,同样报以一个礼貌的微笑。

    千里骐骥已经走到了自己的王座边,轻松随意的坐下,说是王座,其实不过是极为平常的一副软垫胡床而已,而他面前的桌案,竟也堆满了简牍书卷,一盏清茶兀自散发着幽香。

    “孤平生所好,唯香茶佳人矣。来,为先生看座。咳咳咳……”千里骐骥挥了挥手,茹丹夫人则自然而然的在他身边坐下,在听到千里骐骥的言语之后,不自禁的露出欣喜的笑容,紧挨着千里骐骥的高耸酥胸轻轻的在千里骐骥的臂上挨擦,同时很体贴的为千里骐骥的茶盏中续上热水。

    妖艳的侍女笑吟吟捧来绣锦的软垫和桌案,灰蓬客欠身表示谢意,不亢不卑的在软垫上坐下,而一直跟在身后的辟尘公则恭恭敬敬的将两颗首级放置在灰蓬客面前的桌案上,又低着头退入臣班。

    “世间君王,大抵所爱便是美酒佳人,独陛下香茗品啜,玉人在抱,矫然出群,倒将那些个帝君王侯比得俗了。”灰蓬客的赞美恰到好处,明明知道是讨好,可听在耳中却又是那么的轻适舒服。

    千里骐骥哈哈大笑,笑声中夹杂着牵动肺叶的咳嗽声:“先生真是会说话……”旋即笑意一敛,目光扫过桌案上堆积如山的简牍书卷,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怀念,“不过孤也没想到……咳咳咳……当真成了虻山的王,孤却多了另一种喜好……咳咳……像那个虻山的叛臣一样,变得喜欢看那些凡人写的书了……”

    灰蓬客很欣赏的点点头,却并没有接话,他知道千里骐骥一定还想说什么。而在千里骐骥说话的当口,丹墀下辟尘公小声嘀咕着,交头接耳的把那桌案上两颗人头的情事告诉了一众同侪,听说这是五圣化人和乾家家尊的首级,群妖耸然动容,嗷月士固然清楚这个灰蓬客的可怖实力,可也绝没有想到灰蓬客昔日轻描淡写的随口一句,今天竟然成真,心中愈加惊惧莫名。而镇山君、绝啸、盈玉包括素来桀骜不驯的新任虻山异灵军统领足舞魅在内,都向那灰蓬客的背影投去了震骇的目光,只有那秀美清俊的白袍年轻人,眯起了双眼,紧紧盯着灰蓬客,好像要把他由内到外看个通透。

    群妖的震动并没有影响千里骐骥王的声音在大殿内萦绕回响:“人间的书当真是好,孤那时候还对大力将军此举颇有微词……咳咳……现在看来,确乎是有些道理的。那些人心操守,神策良谋,凡人会想什么,做什么……咳咳咳……都能在他们写的书上看到答案。人……真的是很奇妙的生灵……让孤来想想,先生刚才所提的要求……咳咳……你是要孤把所有经由虻山化魔之身施化的人间魔性之徒都交给你……孤记得在书上看到过,这是借腹怀胎之计,让虻山培植的力量为你所用,如果孤没有猜错……咳咳……先生是想通过这个方式得窥虻山化魔之术,更将天下凶徒都变作你的羽翼吧……”

    灰蓬客的心思被说破,他却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相反还很从容的对千里骐骥微笑点头:“陛下无负智者之名,不错,在下是有此想。”这话一出,殿前群妖轰然一声仿佛炸开了锅,好一个用心险恶的人间奸徒,他以为他是谁?凭着两颗人头就想觊觎虻山的不传之秘?灰蓬客却根本没有被四下里的嘈杂影响到他说话平静镇定的语速:“在下也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然不会贸然向陛下求请化魔之咒,即便是自己揣摩推断,却也极难当真蠡测而出,只是存了万一的侥幸罢了。而首先,诚如陛下之言,一个没有自己势力和军队的人,根本无法与虻山行将征讨天下的汤汤大势相缔盟。可陛下全心操持虻山……不,操持圣山一族攻伐天下,这化魔之身的人间凶徒散布四方,纵有心呼应,却终比不得召集深谙术法的圣山族圣灵来的得心应手。在下斗胆,请为陛下收聚四方英豪,既可为圣山一族的攻势效先锋之劳,而身为世人之体的在下,或许还能使这支人间凶徒之军发挥更大的功效。这区区薄礼……”灰蓬客坦然一示桌案上的两颗首级,“只是向陛下证明,在下有这个能力。”

    千里骐骥目视灰蓬客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孔很久,淡淡的笑了起来:“不错,先生确实有这个能力……咳咳……孤的这些具有魔性的人间凶徒们也许在你的统领下真的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强大战力也说不准……咳咳……白狐,你怎么看?”千里骐骥的最后一句却是朝丹墀下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清俊秀美的白袍年轻人说的。

    灰蓬客顺着千里骐骥的目光侧头看去,心中暗自点头,虽然不知道这个被称作白狐的年轻人是什么来历,但毫无疑问,他已然取代了虻山四灵,成为千里骐骥王麾下最为看重的新贵。

    白狐收回紧盯着灰蓬客的眼神,眯起的双眼微微松弛,紧接着一丝潇洒的笑意现在面上:“回禀骐骥吾王,从臣下看到此人的第一眼始,直至刚才他长篇大论止,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没有丝毫欺诈隐瞒。臣下觉得,此人可信。”

    原本纷嚷甚或带着些恚恼的嘈杂戛然而止,群妖惊诧的睁大双眼,看着现在骐骥吾王最为信任的白狐,不知他在打的什么主意。

    即便是灰蓬客也大出意外,他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实话不假,那是因为他有求于人,必须拿出自己的诚意来,他很清楚什么时候可以伪装欺众,而什么时候必须以诚取信。他只是没想到,竟然有人……不,有妖灵可以确凿肯定并且堂而皇之的把自己的诚信之意宣之于众。这个叫白狐的年轻人,似乎有着深不可测的实力和修为。

    “更重要的是,臣下看到他将在以后所起到的无可估量的作用。”白狐还在向千里骐骥禀告,“在目前阒水蠢蠢欲动,而那边的那些厉鬼们也渐渐不可靠的情势下,寻求新的强大的同盟就显得无比重要了。臣下认为,此人可为吾族之强助。”

    一连两句肯定的赞誉---此人可信、此人可为吾族之强助,千里骐骥一向淡然清逸的脸上也不禁现出一丝动容,目光连续在灰蓬客身上扫视了几遭,终于轻轻击掌:“好!答应先生,吾族化魔之身的各路凶徒名单,这便奉上!”千里骐骥轻咳了一下,对白狐使了个眼色,白狐会意,轻轻挥手一招,一道清灵的白气轻飘飘的飞向殿外,转瞬间却又裹着一个人形飞了回来。

    白气消散,那人形扑通跌落在丹墀下的名贵红毯之上,初时似乎有些惊惶,却在看到王座上的千里骐骥之后,忙不迭三拜九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个人的举动和唱和引起了殿上群妖的哄笑,灰蓬客却有些奇怪的看着这个人,这是个年轻的男人,面皮还算白净,可微微吊着的眉眼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戾气,尽管是个凡人,但灰蓬客却可以肯定,这是个凶蛮的恶徒,只是这样的凡人却何以出现在这个虻山待客迎宾的朝会上?又何以这般谄媚而带着恐惧的行施着参拜大礼?

    千里骐骥仿佛根本没有在意那人扑地不起,屁股还高高的撅起来的可笑模样,而是对灰蓬客宣布:“不仅是吾族化魔之身的各路凶徒尽交由先生统领……咳咳……即便是先生所欲谋求的虻山化魔之术,孤也可一并传授……咳咳……”千里骐骥又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掷地有声的末了话语,却使群妖一片哗然,难道……虻山的不传之秘今天便要传给这个来路蹊跷的外人?那两颗人头有这么重的分量?竟然使吾王将这般重要的术法作为了回报之礼?

    灰蓬客恭敬的站起身,在听到千里骐骥愿意传授化魔之法的言语后,他固然心中狂喜,可面上却还保持着淡然镇定的神色:“陛下盛情,在下铭感于衷,自当为圣山族之大业并死效力。”

    “不独吾族虻山,亦是先生的千秋大业。先生难道……咳咳……忘了吗?孤为妖王,汝为人帝。”千里骐骥笑了笑,却又对那个犹自匍身的年轻男人指了指:“你,自今天起,便跟从这位先生……咳咳咳……莫辜负孤赐予你化魔之身的厚望。”

    那年轻男人立刻爬起身,先谢了千里骐骥的恩准,然后又对灰蓬客跪下:“小人眭术,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第七十八章 厉影魔驹

    眭术是个杀人不眨眼却又很识得时务的残虐凶徒,在阒水撷芬庄那些吸食男人血肉的女妖面前,他依靠自己杀死同伴,烤炙了一餐恐怖的人肉大宴而侥幸苟活了性命,成为了撷芬庄庄主盈萱夫人的人奴。

    可是在那个该死的夜晚,明明是个不会武艺的红脸胖汉,却偏偏在一个会法术的伏魔之士的帮助下,生生的将他砍伤了,失魂落魄的眭术不敢停留,没命的撒腿狂奔,带着脖项上犹然喷涌的鲜血,消失于夜幕下的山林。

    就是这个夜晚,虻山的异灵军和袭风众联手展开了针对阒水撷芬庄的绞杀,并且在距离撷芬庄所在不到一里的山谷中,发现了正彷徨无计,不知所向的眭术。于是,作为此战的战利品,眭术被一道黑气卷着带回了虻山。

    另一伙的妖魔,比那些撩人的女妖精更加可怕,眭术眼看就要成为他们口中开胃的小菜,然而正是他善于把握求生机会的天性使他侥幸逃出生天。面对着异灵军妖魔分辨归拾撷芬庄众多女俘的场景,他向正对自己张开血盆大口的妖魔大声讨饶,并且自告奋勇的一一指认着每一个女妖的出身名号,别看他在撷芬庄的时日不长,这些细琐倒记得牢靠,也正因为这一番指认,不仅使原先撷芬庄的女妖们无所遁形,即便是那不知来历的蝙蝠小妖也在油嘴滑舌的百般狡辩后没了声息,作为替伏魔之士打前站的慕枫道妖灵,那蝙蝠小妖最终是被锁进了虻山的魔境树牢之中。

    凭此微功,眭术意外的得到了正巡视到此的千里骐骥的赏识,而眭术见机极快的山呼万岁之礼却也使千里骐骥颇为受用。而当千里骐骥发现眭术身上浓重的杀戾狠虐的气质后,很欣慰的感到这是个身具魔性之人,尽管自身的武艺本领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强大,可谁说他这种见风使舵,心狠手辣的求生之道不是本事呢?理所当然的,千里骐骥赐予了他化魔之身,在明确其去向之前,先让他当一个虻山的凡人小厮倒也不错。

    直至今天,千里骐骥为眭术指明了归属,眭术也成为了灰蓬客手下第一个化魔之身的走狗爪牙。

    灰蓬客看着跪地叩头不止的眭术,忽然笑了,建立属于自己的那支所向无敌的军队,就从此人开始,他抬了抬手,淡淡说道:“起来罢。”又向千里骐骥拱了拱手:“谢陛下。”

    ……

    眭术毕恭毕敬的躬身站在了殿外,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不敢大喇喇的列位于大殿之上,自然立刻谢恩退了出去,同时心中盘算,如何讨好这位未明来历,但看起来似乎能与那妖王平起平坐的新主子。当然,从宫殿中继续传出来的对话,令他有些难解其意。

    ……

    在千里骐骥的授意下,一个美艳的女妖娇笑着捧着一幅卷轴奉在了灰蓬客的面前。

    “这便是今世所有得孤施为神术,具有化魔之身的凡人名单,出身籍贯……咳咳……及至施术情形,俱在名后详述,先生看后自知,按此卷所示找寻,总也不为难事。”

    灰蓬客取过卷轴,看也不看,称谢之后径自收入怀中。

    “咳咳……至于这化魔之术,待孤亲口传你,其实……咳咳……不过是需要莫**力所念出的咒语罢了,记住咒语不为难,真正难的……是是否有驱咒生效的那种法力,所幸……咳咳……先生这般能为,必是不以为意的了。”千里骐骥的语声至此忽然一顿,只是嘴唇依然张翕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息。

    灰蓬客面色一凝,全神贯注,显然,这是千里骐骥以传音之法正将化魔之术的关窍诀要诉入灰蓬客耳中。

    当千里骐骥好一阵几乎喘不上气来的咳嗽声再度响起的时候,灰蓬客已然露出了释然的微笑,向千里骐骥躬下身去:“陛下厚意,在下愧领。”

    殿前的群妖表情复杂的看着灰蓬客,他们知道,一项玄奥神秘的虻山化魔之术就这样被一个带着伏魔戾气的男子所悉得,只希望骐骥吾王和那白狐别看走了眼。

    伏在千里骐骥身边的茹丹夫人也同样担忧,目光含着深深的隐虑,正在思索千里骐骥此中真意,千里骐骥抚着她的手掌却忽然紧了一紧,茹丹夫人立有所感的望向千里骐骥,便看到他眼中那抹用意至深的清澈,顿时放下心来。

    “先生所献的,是……咳咳……两颗头颅,与此相应,孤之回礼亦当为一双……”千里骐骥光朦若幻的眼神此刻分外迷离,“……而此化魔之术并那名单琐碎,只是第一个回礼。”

    此言一出,群妖又是俱各一惊,这般不传之秘的回赠难道还抵不上那两颗人头的价值?吾王还有奉赠?只有白狐微微会意,浅浅的笑了一笑。

    灰蓬客也没想到千里骐骥竟然还有回报,意外之余却也颇生欣喜,当然口中必是要表示逊谢的:“一礼已足感厚意,在下何敢妄取乎?”

    千里骐骥摇手示意不妨,表情似笑非笑:“先生此来颇多周折,若非凑巧见着吾族陷地,只怕轻易也难与孤晤面……咳咳咳……而先生固然是玄功高绝,然据孤两次相见看来,似乎……咳咳……凌空御气的能为倒并不擅长……”

    灰蓬客心中巨震,竟然被他看出来了?是的,这样一位功力已臻化境,可与冥思道锦屏公子相颉颃的人物,却偏偏不擅飞行,昔日长安宫中凭借地势纵跃相随;今番逼着陷地携手共引同至,无不说明了这一点,千里骐骥倒是好毒的眼力,而这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更可说是对自己的一种告诫:他知道自己的弱点。

    好在,千里骐骥现在的语调还是非常平和,很好的将那一层隐隐的威胁之意掩盖:“……既是愿与先生缔盟合作,两下里往来自然频繁……咳咳……再这般迁延曲折,却不是误事?好在孤本就是天下群马之主,这第二件回礼,便是赠与先生的一匹坐骑。”

    千里骐骥手一招,陡然间四下气流骤密,凝成了黑星点点的漩涡情状,漩涡正中一抹晶光越来越亮,而当晶光终于大盛,以至于殿上群妖包括灰蓬客在内都被闪的不禁霎了霎眼的时候,晶光忽逝,漩涡气流也随之飞散四下。

    一匹高大的骏马静静的立在大殿之上,这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毛色如漆,体格雄健,如果不是萦绕四蹄的层层银白色气雾,和骏马眼瞳中一股令人心中发寒的死气,那么这当真便是一匹在人世间极为罕见的千里良骥了。

    “此马名为厉影,奔走时身形若厉电之影,故为此名。咳咳咳……先生以其为乘,千里之距,须臾可至,并且不必吾族密咒,先生便可自由出入虻山与人间两境……咳咳……只需将心中意念传入此马即可,他自然能够感知,更有一项妙处,先生不需骑乘时,他便可自行遁形,踪迹全无,唤他来时,亦是动念即可。”千里骐骥说到这里,忽而又感慨良多的叹了一声,“其实他是孤未成精时节生下的儿子……咳咳……若以身份说来,便称他虻山太子亦不为过……”

    群妖闻言失色,灰蓬客亦是心头一凛,茹丹夫人则像是初次听闻一般微露诧异,看着这匹雄骏的厉影白马,心中兴起了复杂的思绪。

    “不过,孤一向认为,马就是马,在合适的位置才能发挥他最大的能力……咳咳……几千年了,他没能炼化横骨,却自甘为马身,既然如此,那孤也就成全他……虻山没有太子,孤之位,唯能者继之……”

    这匹厉影白马显然听懂了,死气凛肃的眼瞳陡然掠过一丝亮色,雄健的前蹄不安的踏了几下。

    “能让他为孤所器重的人帝效劳,自然也是种荣幸。咳咳……先生阁下,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你的了,你骑着他驰骋世间,为吾族虻山开疆拓土!”

    灰蓬客知道,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奉赠一匹坐骑而已,尤其千里骐骥后面这匹白马的出身,是的,就算他不是虻山的太子,可他也必然是千里骐骥最心腹的子息,他作为自己的驾乘,固然可以省去很多耗费脚力的麻烦,但这监视之意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他来无形,去无影,说是数千年没有炼化横骨,可在别的地方的道行还不知道又有怎样的高明之处,自己可万万不可等闲视之。

    想是这么想,但对于目前和虻山的合作来说,却终是极大的便利,灰蓬客略一思忖,毫不推辞的向千里骐骥再次示谢,这也是合作的诚意,敢生受你这匹厉影魔驹,便是没有异心的表现。

    “先生不妨乘驾一试?”千里骐骥立刻提议,表情带着一丝蛊惑和怂恿,“虻山景致……咳咳……先生还没好好观赏过吧?便让这匹厉影相引一观。”

    灰蓬客倒也爽快,哈哈一笑:“正有此意,在下去去便回!”身形一晃,饶是满殿都是修为超过千年的妖灵,却也只是眼前一花,灰蓬客便已纵身跨上了白马的马背。

    厉影哧溜溜一声嘶鸣,四蹄银白色的气雾倏然大涨,而这股气雾与灰蓬客身体相触,逗引得灰蓬客浑身灵力焕发,但见金光烁烁,将一人一马裹在其中。

    一阵鼓荡的寒气扫过,殿中群妖还来不及对这股雄浑的力道做出反应,光华散去,灰蓬客和那匹厉影魔驹已然踪影全无。

    群妖面面相觑,现出骇然之色,不仅是厉影魔驹这匹骐骥王诞下的灵马在行动之际产生的巨大玄力,更是因为在厉影魔驹的玄力牵引下,那灰蓬客终于显露出的一身强横无比的伏魔罡气,有这等伏魔罡气,怪道可以斩杀五圣化人和那位乾家家尊。眭术好奇的看向殿内,早被这番情景震慑的目瞪口呆。

    “白狐,你认为呢?”千里骐骥感受着厉影魔驹远去的气息,忽然问道,这一次并没有那扰人的咳嗽声相伴随。

    白狐正色答道:“如臣下先前所言,现在和此人的结盟合作都是可靠的,他的实力很强,如果再配以吾王给他的化魔之身的人间凶徒为羽翼,那么他们所起的作用绝不仅仅是多出一支实力恐怖的人间军队,甚至可以预期,因为他的身份,会有更多的伏魔门派被他颠覆。”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千里骐骥面含笑意。

    “臣下知道,但出于为他的大计考虑,还是不在这个殿上宣布了,不是不信任吾族同侪,而是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白狐的解释,使原本有些不满的虻山妖灵悻悻的止住了原待喧嚷的抗议,因为他们看到骐骥王正露出欣慰首肯的笑容。

    “那你可以看出他的大计吗?”

    “他的玄灵之力太强,臣下看不真切,但可以知道,他确实想做人间的帝王,然而现在的大势使他只能以南北为界,牢牢的抓住吾族的力量,创建他的千秋大业。也就是说,在南方境内,无论人、妖、鬼,都是他要对付的敌人,包括阒水、血泉还有那个大晋国……”

    “南方……要热闹了。”千里骐骥似乎是有些兴奋的眯了眯眼,这么长的时间,他那无时或闻的咳嗽声再也没有响起。

    ……

    厉影魔驹带着呼啸的风声和炫白如电的银色光气,好像浮光掠影般从空中飞逝而过,他忠实的执行着自己的父亲---虻山千里骐骥王的嘱意,带着背上那神秘而又无比强大的灰蓬客一个个的路过虻山特有的景致风光。

    尚未建成的圣灵殿、尸骸遍野的凡子谷、清逸隽永的抚意居、壮丽磅礴的洛水涧、甚至还有叛臣逆党曾居住过的凌绝峰……

    灰蓬客并没有太多欣赏的心情,况且与路也没有详解说明的向导,他知道,虻山宫殿内正利用自己不在的机会对自己展开品评,而这正是他最放心的,事实上,他确实没有对虻山叵测的心机,至少现在不会有,在以江为界,底定自己南国疆域之前……不会有。

    ……

    灵力飞空形成的波动远远的透洩而落,一片形状怪异,盘根错节的树林深处,一个被一层层枝节盘匝捆缚的瘦弱少年愕然抬起头,身后耷拉着的双翼结皱蜷曲,根本看不出原先的模样,然而他唇下那长长的利齿却分外明显。

    瘦弱少年疑惑的仰望,他感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从头顶划过,渐渐远去……

第七十九章 前锋

    桓大司马分兵两路的谋划即时开始实施,南下救援巨野水道的一万赤甲武卒由建威将军桓豁统领,桓豁是大司马的三弟,也是此次北伐大战的重要将领,用兵谨慎而战力强韧,曾在洛阳之战后孤师勇进,攻取了另一所燕**事重镇许昌,也是在东平郡之围的战役中,才领所部赶来,虽然不像幼弟桓冲那样骁剽果烈,却更多了些沉稳的大将气度,大司马用他为南下主将,已是分外持重的意思了。而北上大军则由大司马亲自领兵,绝灶冷炊,轻装疾进,浩浩荡荡的开向黄河。

    池棠和几位乾家弟子身负诛灭燕国伏都王鬼怪军士的重任,自然是前往桓豁南下大军的方向,不过他们并没有随着一万兵马共同行动,而是各得矫健战马,策骑做了南下大军的前锋。

    这是职司各有不同而决定的结果,既然往援巨野水道最大的阻力就在于那一批神出鬼没的伏都王鬼怪军士,那就由精擅伏魔之力的乾家弟子作为前锋先行,一力剿除。而桓豁的大军与路接纳收拢溃散的败兵,按照先前的设想,将兵力扩充至两万人,而后待乾家斩魔士大功告成,这些武卒劲旅再一鼓而下,会合据守颍水的征虏将军桓冲余部,和立足未稳的燕国吴王慕容垂决一死战。

    现下,一行百余骑的队列在深沉暮霭下快速前行,虽然人数并不多,但却隐隐散发出一股肃杀凛然的战意威压。池棠目光扫过身边的战友们,却又不禁欣慰的暗自一笑。

    大司马对于那伏都王麾下的鬼怪军士给予了足够的重视,除了几位褐衫短襟的乾家弟子,大司马身边如影随形,绝不轻离的几大剑客竟也一同前来,驭雷惊隼韩离、残目鬼枭伊貉、汲血天鹰超节豪、破军豪鹫翟翳、索命飞鸦尹靖还有遁影灵雀况飞雄,所有大司马府卓绝剑客中的男性都在这支前锋队列之中,或者是考虑与鬼怪军士行将展开的厮杀太过惨烈,大司马生出了一丝不忍之心;也或者是担心女子的阴柔体质会不会对那种意识之外却也或多或少听过些禁忌传闻的鬼怪造成什么助长凶顽的影响,总之,夺魂彩雉韩霓和掠室捷燕卓秋依这两位剑客中的女子都留在了大司马身边,莫羽媚已是前车之鉴,大司马不想让这些女剑客再去轻身犯险。当然,这种有些不可为外人道的迷信思想并没有妨碍同样身为女子的董瑶策马相随在池棠身边,显而易见,她是乾家这些神人的师妹,是堂堂伏魔门派的正牌弟子,小小鬼怪,想来对这个美丽可爱的小姑娘只是小菜一碟。冠军将军沈劲由于曾经格杀过那些怪物的战绩,也成了前锋军中的一员,至于其他人,则都是在各营中遴选出来的特别雄武有力,精擅技击的军士,不管怎么说,鬼怪和强横武者的较量,总也未必是一边倒的全无悬念,也可能这些武艺高强的军士同样能焕发出如沈劲这般的潜力呢?

    思虑种种,大司马安排的人员构成不可谓不细致,而这支队伍在面对那些刀枪不入的鬼怪军士究竟能达到怎样的效果,池棠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的是,这是一支从人类角度看,极其强大的一支队伍,双绝五士就有自己和韩离两个,而无论嵇蕤还是薛漾以及其他那些大司马府剑客,尤其是那个戴着铜面具的残目鬼枭,无一不是当世第一流的高手。沈劲是一个武将,可他身背的那柄巨剑却令池棠有着似曾相识之感,作为剑术大家,他可以确定无疑的是,若想把这样的巨剑使的出神入化,至少也要有接近巨锷士张琰的实力修为,显然,沈劲做的很不错,几次斩杀了那种怪物,更说明他具备了某种少见的力量---破御之体的力量。而有这样力量的沈劲将军,武勇也可见一斑;至于那些从武卒营中遴选出来的军士,池棠也暗暗观察过,内中不乏一些从小习武,根底扎实的好手。而这样一支几乎全是由强者组成的队伍,池棠甚至有信心,可以战胜十倍于己的燕国最精锐的铁骑,当然,这是得在地势有利于自己的情况下,他不会愚蠢到在平原旷野上和摆开阵势的铁骑大军当真面对面的硬撼。

    由于这支先锋军的目的,自然是由精擅伏魔的乾家弟子们作为统领的主使,而池棠身为几位乾家弟子中的师兄,竟也成了先锋军名义上的主将。出发前,大司马曾严肃的向行将出发的前锋军军士们宣布:“尔等先行,毋论官爵,皆听池壮士号令,若有违令者,定以军纪严惩不贷!”大司马还不知道他口中的池壮士就是那位名闻遐迩的负剑士池棠,不过并不妨碍他把军令告诫的郑重,久在军中的武卒将士连几大剑客在内,自然无不应诺凛遵。想到这里,池棠却有些啼笑皆非,昔日仗剑行侠时节,家族被其他大族倾轧,终至孑然一身破门出户,心里不知对这些北地伧子诅咒了几遭,振兴家道的先父遗言却在有心无力下变得遥遥无期。可现在这些都已不萦于怀,只想着降妖除魔,普救世人的时节,却在阴差阳错间,攀上了权倾南国的大司马,更是成为了这次重要征战的主将,泉下父母若有知,是会对自己这番际遇大生寄望之念?还是会因为现在自己的漠不在意而觉得恚怒不已?

    念及至此,池棠在心里轻轻的对逝去的父母说了声抱歉,孩儿再不是昔日那有心重振家世的俗客士子,父亲母亲,你们一定会知道,孩儿现在在做什么,而这些,却都是比一家兴旺要远远的更有意义,更值得去做的事。

    这一声心底的抱歉俨然便很有自我安慰的意思,池棠很快抛开了闪念间的这些尘俗的想法,他长吸了一口气,用眼角的余光再次扫视了一遍这支行进中的队列,马蹄声快速而轻亮,队列中的武者们镇定而默然,战意因为坚忍的心志而弥漫的更浓烈了。

    “很好,知道自己要面对的什么,却没有畏怯,没有恐惧,有的只是一往无前的雄心坚志!既然如此,我……不,是我们。”池棠看了眼身边的嵇蕤薛漾,还有薛漾马背上那只正贱兮兮看着自己笑的黄狗,“我们就要带着你们,在与鬼怪的战争中活下来!”

    就在这扫视的当口,池棠敏锐的感觉到有三道目光看着自己,一道温情款款,清灵的眸色使自己的心中暖意盎然,池棠当然知道这是谁的目光,似乎她总是在注视着自己,这个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的九师妹,池棠嘴角一翘,丑怪的脸上泛起一个温柔的微笑,向董瑶轻轻颌了颌首,表示回应。只要那个娇俏冷媚,总令他不欺然的心荡神摇的灵风不在,他总是很快乐并且很享受的感应着董瑶的爱意;而池棠微笑颌首的表情没有任何停顿,又立刻迎上了另一道目光,这道目光深邃而宽和,在看到这道目光之后,池棠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从没想到过和一个本因是陌生人的第一次相见之下,就会有这样心影相映,肝胆投合的感觉,哪怕对比一见如故的百舸帮帮主骆祎,又或是非常欣赏的二师弟甘斐,这是因为,除了他们五士之列同尊于世的身份,更有一种神秘的,源自上古数千年旧谊的感召---司雷疾鹰韩离,他看着韩离,对方也正同样报以微笑,而很快那第三道目光又使他心中一凛,这是一道含着凌厉气势甚至带着些咄咄逼人的目光,直映在自己半黑半白的脸上,池棠视线只是稍一移,便在韩离身边看到了那铜面具下晶烁闪亮的眼瞳,只有一只眼瞳,右边的那一只。

    “我知道你。”对上池棠的视线后,伊貉并没有回避,而是指着池棠语气刚冷的道。

    韩离笑着侧头看了伊貉一眼,他了解这个排名仅在自己之下的剑客,虽然伊貉长着一张可怖丑陋的面孔,并且总是用这个铜面具把自己深深隐藏,然而他却是一个正直的人,只不过就像面具对他脸庞的遮掩一样,他也总喜欢用生冷淡漠的气质来掩藏自己的内心。

    “我也认得你,鬼枭剑客。”对于伊貉的出身,池棠也从江湖传闻中听说过,所以并不陌生,只是一向并没有交集,也素未谋面,所谓认得,大抵和伊貉所说的知道自己的概念一样。

    “说实话,尽管也确实经历了一些怪异的事情,可我总是觉得你们这些乾家的门人有些装神弄鬼,或者并没有桓大人所想的那么强。因此,我很不满意你们在桓大人面前表现出的那种不尊重的礼节。”伊貉的这番话倒是没有任何遮遮掩掩,在他心中,桓大司马就是神一样的存在,所以乾家弟子那种不亢不卑的做派令他很看不过眼,心中早有不满。

    伊貉说话的时候,嵇蕤和薛漾漫不经意的转过头看了看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老成的嵇蕤淡淡笑了笑,村讷的薛漾则耸了耸肩,无谓小节争执,世人又怎会理解伏魔道的礼仪?

    韩离想了想,却也倒底没有说话,虽然以他首席剑客的身份可以轻易阻止伊貉这颇为不友善的质问,不过正因为他了解伊貉,同时也对遥遥欣赏的池棠有一种信心,他认为这种小小的龃龉,根本不是问题。

    池棠缓缓笑道:“伏魔术盛,乾门道尊,乾家立派千年,自不是浪得虚名,然而鬼枭剑客非为同道中人,或许对本门还有误解之处。至于对大司马大人的礼节,这个很抱歉,我们或许不可能如世人般对他崇仰备至的顶礼膜拜,却也并不妨碍我们对他的尊敬。”

    伊貉不置可否的盯着池棠:“没有关系,究竟你们是装神弄鬼还是真有实学,不久之后自有定论,放心,我已然奉了桓公军令,自然不会做出不服从的举动来。我现在感兴趣的是,你的剑术,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强,像惊隼剑客那样强。”

    池棠淡淡的向伊貉点了点头:“正如鬼枭剑客所言,这些在不久之后自有定论,降妖除魔也好,斩将杀敌也罢,大家都可以看到的,现在加鞭疾行,今夜子时前,要赶到洛丘山林。”

    最后的话却是军令,即便是伊貉也必须遵从,交谈中止,队列加速,衢道上驱策战马的呼叱声响了起来。

    “像惊隼剑客那样强?”快速行进的队列中,汲血天鹰超节豪缀上伊貉,小声而又不解的问道:“你以为他是谁?剑术上谁能与惊隼相提并论?”

    “听了他的名姓,还有他背剑的姿势,你竟然还没认出来他是谁?”伊貉看了眼前方池棠的背影,沉声答道。

    超节豪抬眼望去,身后破军豪鹫翟翳和索命飞鸦尹靖也并骑而至,他们都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只过了片刻,三个人同时长吸了一口气,超节豪更是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难道是他?”

    “没错,确实是他。”策马在前方的韩离忽然回过头,“一直没有告诉你们,这位乾家的师兄,正是临昌负剑士---池棠。”

    ※※※

    洛丘山林,连接颍水支流和直向东平郡坦道通途的最后一道屏障,而越过了洛丘山林,便是真正到达了刀兵四起的疆场之地,也就是说,在这里将会开始遇见敌人,也许是凶虐嗜血的燕胡铁骑、也许是劫掳溃兵的流寇强徒、也许,是神出鬼没,刀枪不入的鬼怪军士。

    而经过了接近两天近乎马不停蹄的驱驰,这支前锋军也终于到达了这里。

    作为从前线厮杀而返的沈劲,显然是最清楚的,他指着最后一道林木稀疏的山冈,小声对池棠说道:“那天小将正是在那山冈下斩杀了最后两个拦路的怪物的。”

    忽的,一道黄影嗖的蹿下马背,头也不回的冲向了山冈之上,而薛漾握拳举臂,在队列前挥舞示意,这是遇敌的信号。

第八十章 骂阵

    所有人立刻勒紧了马缰,而就在马蹄刚刚落稳的当口,几柄形制各异的闪亮长剑已经出现在公府几大剑客的手中,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他们凝身在马背上坐定,跃跃欲试的等着池棠发号施令。而为数百人的军中武士已经翻身下马,迅速的结成了一个紧密相接的小小方阵,显然,他们身经百战、训练有素,长期军营战阵的熏陶已经使他们做出了最直接也最精当的反应。

    直到此时,薛漾高高举起的手臂才落下,座下马欢实的踱着蹄脚绕了个圈,那道黄影飞快的奔跑,已经没入了山林草丛之中,并且很快传来一阵在幽静黎明听起来犹为刺耳的犬吠,这是无食的杰作。

    沈劲倒不像其他人那样如临大敌的模样,尽管他也沉肃着止步下马,然而并没有取下背后巨大铁剑的意思,只是冷静的环视了一遍山冈。

    池棠敏锐的发现沈劲的视线,正待发问时,山冈林木边的土坷草影似乎晃了晃,紧接着,一个体格精壮的身形从山冈上快步奔了过来。

    “咄!”伊貉、超节豪和翟翳几乎同时做出了反应,口中轻叱,手中的长剑已经笔直的挺起,一股凛冽的杀气倏然从他们身上显现。在他们看来,这个突然从山冈上出现的身形必然是敌人。

    沈劲却伸手摇了摇,阻止了几大剑客欲待接踵而至的后续动作:“是我的人。”

    池棠渐渐看清楚了,那奔来的人影是一个晋军号坎服色的男子,也许是清晨的光线不够明亮,也许是长期混身于林野山冈带来的污垢,这个男子原本赭红色的军衣现在显得斑斑驳驳,蒙着一层暗黄的土色。

    那人奔到近前,似乎是对这一行人马感到有些诧异,然而目光很快就发现了沈劲,登时面现喜色,当先便对沈劲拜倒:“樊糜参见家主!”

    沈劲点了点头,抬手向池棠一示:“樊糜,见过主将池……池先生。”

    这个称谓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既然称池棠为主将,却没有任何官爵职位的后缀,只以先生二字概而统之,那樊糜抬头看了眼一身褐衫短襟,面孔丑怪令人生悸的池棠,却没有丝毫犹豫,用最标准的军人礼节抱拳趋身道:“参见池先生!”

    池棠看樊糜不过二十多岁,面色黧黑如炭,便比薛漾还要黑上几分,也不知是天生肤色如此还是多日厮杀所致,不过双眼炯炯有神,体格也颇为精壮剽悍,倒很透着股军人的勇壮之气,便对他笑了笑,忽而想到他对沈劲奇怪的称呼,不由又看向沈劲,意示询问。

    “这是吴兴子弟,是我的部曲。”沈劲很认真的解释道,“那天随小将一齐杀出重围,八十个人只剩得三十六人,是小将留他们在此地以山冈林地为障,既是观察东胡动向也是谨守此道防线的意思,如果东胡人当真通过了这里,他们自然会用本族的方式通知我们。”

    竟是沈劲的族中部曲,池棠倒有些意外,顿时想起来似乎从头到尾也没有问过沈劲当日是否单枪匹马的独身突围而出,却原来还是有随从的。

    “这些时日的情况,你便和池先生说,池先生他们是神人,专门可以对付那些怪物的。”

    樊糜听了沈劲的介绍,又看了看池棠,目中极有些惊愕也有些崇仰,然而身为军人的惕厉警醒却又使他很快收敛了目光,一五一十的说道:“禀池先生,这几日燕军只有一彪大约百人的游骑驻扎山冈之下,似乎是斥候,专一测探我军往援兵马路数的,几次想登上山冈也被小人们乱箭射回,倒没什么别的变故,还有那些……怪物也再没有出现,不知去了哪里。”

    “你是说,你们这几日都在这里?其他的人呢?”池棠记得刚才沈劲说过,他部曲的军士还剩三十六人。

    樊糜回头,打了个响亮的唿哨,霎时间山冈林木处现出影影绰绰的人形来,挥了挥手中的长弓或兵刃,看来他们隐藏的都很好,如果不是回应这个唿哨,那么恐怕就算挨得近前,也极难发现他们。

    刺耳的犬吠声再次响起,樊糜也不知道是哪里突然钻来的野狗子,眉头一皱。还是池棠微笑着说了句:“是我们的……”一想不好措辞,生生把底下一个人字咽了回去,整理了一下语言才又道:“这狗是我们的。”

    一只暴烈血性,视胡人如仇雠的狗儿,或许这样的吠叫大有助长声势之效,樊糜自我安慰的想了想,当然不会再说什么。

    池棠现在已经大致清楚了,在前方的山冈下,驻扎着一支燕国鲜卑的斥候骑兵,而在接近这里的时候,无食那异常灵敏的鼻子嗅到了燕国敌军的气味,自然是向薛漾示意后当先蹿了出去,而薛漾立刻做出了预警的手势,让整个前锋队伍做好了戒备态势。

    只是,这般如临大敌的架势与那些神秘诡异的伏都王鬼怪军士并无关联。敌人终归是敌人,无论是人是鬼,只要横亘于前,那便摧靡扫除之!

    池棠没有犹豫,一声令下,让樊糜引路,带着嵇蕤薛漾,并沈劲还有那一众公府的剑客们前往山林中一观前方态势,队列中自然少不了董瑶纤细的身影,这位董家的三小姐,乾家的九师妹,似乎总对杀伐厮斗有着强烈的兴趣,更不用说,还是跟着自己最感兴趣的男人。

    动身时分,樊糜终于也发现了那一众大司马府剑客的尊崇身份,这支队伍竟然还有这些绝顶高手,樊糜既有些意外,却也止不住的兴奋起来,向大司马府的剑客们很恭敬的行了个军礼。

    当池棠跟着樊糜钻入山林的时候,无食高亢的吠叫刚刚告一段落,薛漾关心无食,径自寻了过去,伏在林间的吴兴部曲的军士们则纷纷向池棠一行行礼,多日的拒敌征杀看起来并没有给他们造成多大的影响,而在看到这些尽管人数不多的援军之后,脸上更是由衷的泛出笑意来。

    从这个方向望下去,才发现这洛丘山林形成的山冈竟也颇为险峻,碎石嶙峋的坡背长长的延伸而下,夏季本应一片葱郁的林草却在这里翻开了暗黄色的植被,这是个从由北向南的方向来说极为易守难攻的地形。难怪那樊糜先前说,只凭着这几十个人便可以几次用乱箭射退。

    远处排开了一个不大的营寨,没有鹿角棘杈,没有哨楼箭塔,甚至连蓬幕军帐也没有几个,营盘上方还飘散着白袅袅的篝火余烟,鲜卑人特有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喝阵阵传来,健壮的战马不安的嘶鸣,而那些土黄色衣甲的鲜卑人已经纷纷跨上了马背,在营寨前集结。看来,无食先前那无比刺耳嘹亮的吠叫已经把他们都惊动了。

    不消多时,百余名燕国鲜卑骑士整装结束,黑压压的簇了一个弧形的阵势,抬着头,很专注的看向山冈之上。

    “他们在做什么?”池棠毕竟不是军旅之士,对这些燕国斥候骑士战又不战,退又不退的情形有些费解。

    “在观察。”枝叶一动,韩离沉着身靠近了来,还向沈劲友善的笑了笑,站在了探头张望的池棠身边。虽然他也不是军人,但他也打过仗,并且跟随了大司马这么久,对于战阵杀伐的诸多关窍也算得谙熟。“别忘了,他们是斥候,他们察觉到了我们的动向,而这个山冈是我们后援大军的必经之路,他们要观察我们的援军究竟来了多少人,你看他们结成的阵势,如果我们人多,他们就可以立即撤走,而如果我们人少,他们也不惧与我们一战。”

    “我们的人显然算是少的,既然他们不惧与我们一战,那么我们不如就这么顺手把他们歼灭,也为后面的大军扫除些麻烦。”池棠恍然大悟之后,又有些正中下怀。

    忽然,那支结成弧形之阵的斥候骑军响起了极为大声的嘈杂,看那些开口说话的鲜卑骑士,都是一脸的肆然嚣张,可是这些传入耳中的话语却都是鲜卑土语,池棠一怔,不知道他们在喊些什么。

    在场的众人,如沈劲、樊糜,虽然多曾与燕军交战,却也只会一些粗浅的鲜卑话,便说快了也听不懂,哪里说得出究竟来?韩离却没这个问题,从西域到北疆,由于从小生长环境的缘故,他通晓多族的语言,也包括各地的俚语土白,所以这个疑问最终由他在凝神倾听片刻后给出了解答:“……言语牵涉我等下体和黄白污秽之物……他们在骂我们,明白了,这是在骂阵,他们需要我们被激怒,一旦我们因愤怒而杀出的话,他们就可以判断我们的兵力了。”

    骂阵?池棠听说过这种古老的并且一直流传至今的军事谋略,他一直怀疑,两军交战这么重大的情事,岂能因为几句问候家人或私部的辱骂就能激起就中取事的变故?而现在更为可笑的是,这些鲜卑人骂来的话语又是本族土话,便当真是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自己这厢却也是听不懂的,既然听不懂,又怎么激怒我们?

    对于池棠这个疑问,韩离也很无奈的耸耸肩:“大概他们认为辱骂对方时的表情举止,对方或许可以心领神会。”

    一阵大着舌头的生硬汉话随着清晨的微风传了过来:“尔等没卵蛋,无耻又无能,桓温小杂种,脸上生屁股!”那些燕国骑士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汉话大致翻译了他们辱骂的语言,并且很得意的把大司马的名讳高声宣讲了出来,大概他们认为,这样的侮辱,尤其是涉及大司马的时候,对面的晋**人定然是忍无可忍的。

    池棠愣了一愣,他愣的原因绝不是因为这些敌人的言语歹毒,事实上被他们自作聪明翻译成汉族通行的诗赋样板的辱骂根本不值一提,他们难道不知道,骂人,从来不需要这样文绉绉的对仗吗?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样的辱骂不仅不令听见的晋国战士们觉得愤怒,甚至还觉得很可笑吗?他们难道不知道,我泱泱华夏璀璨多彩的文字一旦化作了毒舌黉骂的言辞又岂是他们可以比拟的?最关键的是,他们不知道,有一位集人间污言秽语之大成者正在这里,他们拙劣无比的骂声将是班门弄斧的自取其辱,而池棠愣怔的原因正在于此,那只黄狗儿必然因此骂性大发,可是,他难道真敢以一只出口成脏的黄狗形象横空出世吗?

    池棠有一种想笑的冲动,并且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在大舌头生硬汉话的骂声余音未落之际,一记脆亮却带着无比亢奋的男声像是令孔夫子不知肉味的韶歌舞乐一般,在山林上空盘旋回绕:“我x你妈x的……”

    字数不长,却别有出奇之效,对面的鲜卑人固然也不大听得懂汉语,然而那气势磅礴的闭口音大抵也是知道的,更毋论在这先声夺人的洪钟巨响之后,竟还跟着一长串连气都不带换一口的长篇大论,大约两三字间必跟着那众人皆知的闭口音字,纵是言语荡漾,却也可以想见那张口者绘声绘色,目空一切的豪迈神情,尽管在这豪迈诵朗之下也隐含着令人恨到牙痒痒的猥琐和下流。

    捅了马蜂窝的悲惨结局,大约就是这种情形了吧,池棠闭上眼,听着无食秽语中的荡气回肠,看了除了那四字真言,这位摄踪仙犬当真是会的不少,往日里的无食倒底还是非常收敛的,今日这一遭,才算真正不枉了秽语无食的名号。

    韩离的表情有些似笑非笑,董瑶却实实在在的涨红了脸,不无羞恼的想到,这不要脸的大黄狗,这些话儿亏他说的出来,嵇蕤诚恳的低下头去,他不知道这算是乾家的荣耀还是耻辱,还是只作不闻的好,可大部分人却在聆听片刻之后都哄笑起来,更有甚者,还随着无食阴阳顿挫的语调附和着骂了起来。

    集思广益,这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在叫骂的人越来越多之后,言语的不堪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都是战场的厮杀汉,什么恶心下流的脏话想不出来?更有甚者,专在几个敏感的脏字眼上用鲜卑语放送出来,可谓极尽羞辱之能事。

    骂声越来越大,山冈上的晋军战士们也越来越快乐,只有薛漾,僵在原地,因为无食就在他脚下的草丛里肆无忌惮的大放污词,出于一贯谨慎的考虑,总不能让大家当真看到一只会说话的狗儿,所以薛漾只能在这里杵着,挡住无食,远远看过去,不知情的众人都把他当成了如斯妙语的始作俑者,薛漾黝黑的面孔变得深紫,动不得也作声不得,肚子里操翻了无食的八辈祖宗。

    池棠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场救援粮道,诛戮鬼怪的战斗序幕,竟是在这么荒谬还带着恶趣味的快意中开始的……

第八十一章 谑战

    其实两边的人数都不算多,山冈下固然只是大概百余人的斥候骑兵,可山冈上林木间除了作为前锋的乾家弟子和几位大司马府剑客之外,大多数军中武士却都留在了山林外,尽管听到前方骂声大起,令他们颇为好奇,然而优秀的军中禀质使他们一丝不苟结成的方阵没有丝毫变化,而他们还要看管驻停原地的百多坐骑,竟是不做稍动。因此随着无食畅快淋漓大骂出口的,多是早就伏在山冈上的吴兴部曲子弟。

    身为吴兴部曲的首领,沈劲倒是镇静稳重的保持着沉默,吴兴沈家在过去是大族,沈劲毕竟也曾算是大士族中的直系子嗣,这样显得鄙俗村俚,并且带着下里巴人意味的放浪形骸,他可做不出来。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对此隐隐的欣赏,艰苦恶战了这许多时日,既然大家对此颇有些乐在其中,那就当作是大战前调剂心情的舒缓吧,况且对提升大家的战心斗志,似乎也别有奇效。

    骂到舒爽处,山冈上轰轰烈烈的嘈骂声势早就盖过了山冈下人数占优,但大舌头说话生硬的燕国骑兵的叫阵,人人眉飞色舞,口沫四溅,种种匪夷所思的恶毒言语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连超节豪、尹靖这几个异族的大剑客也来了兴致,扯开了嗓子或是喊几句羌地的粗话,又或者吼上一段巴獠传唱已久带着浓重猥琐气息的下流山歌,总之以问候对方先人和诋毁对方要命的子孙根为最终目的。

    现在就更热闹了,吴兴部曲的军士在意兴大开之下开始了自由发挥,夹杂着吴中土语的污言秽语更加的不堪入耳,甚至还有一位鲜卑语不错的家伙连篇累牍的炮制了一番关于燕国那位太后和辅政大臣及吴王的通奸野史,而当入土多时的慕容先帝脑袋上的帽子已经绿油油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的时候,山冈下本已变得声音稀疏并且面红耳赤的鲜卑骑兵们爆发了。

    自取其辱,池棠料想的没有错。鲜卑战士的残虐好杀固是凶蛮,但是既然玩惯了金戈铁马的活儿就别在嘴上自曝其短,性情倒底粗憨的马上民族很难在和汉家子弟斗嘴上讨着便宜。虽然是他们首先抛出了大司马的名讳并自鸣得意的叫骂,可在山冈上晋人不动声色的还以辱及慕容皇室的所谓风流艳史之后,这些头脑一根筋的鲜卑骑兵终于被激怒了,尤其是这样的辱骂还伴随着一阵阵显然是轻蔑和讥嘲的哄笑。

    打头看似是这支小队骑兵首领的鲜卑骑士吼叫着下了军令,身后早已听的脸红脖子粗的燕国骑兵们哇呀呀大呼小叫,他们举起了手中的铁矛,用尽全身力气向山冈上掷去,嗖嗖的破空之音成了晋军还在持续的辱骂声中最为悦耳的伴奏,然后,他们拔出了腰间的铁剑弯刀,竟是纷纷跳下战马,迈着恶狠狠的步伐,向山冈上冲了过来。

    飞射的铁矛或是斜擦而过,或是直挺挺笃中了树干,强悍的手劲使矛杆兀自微微震颤,不过山岗上的吴兴部曲显然对此早有应对之道,只不过轻巧巧侧身避开,同时口中的辱骂依然流利的倾泻而出,语调甚至还带着些得意的上扬口音。

    池棠微闭的双眼陡然睁开,眸中光芒一闪,他算是见识了,自古流传至今的谋略确实是有道理的,污言秽语竟然真的使这些敌人丧失了应有的冷静,使他们舍长就短不管不顾的徒步攻了过来,而犹为讽刺的是,这个策略却是他们自己先挑起的。

    甚好!池棠原先还在犹豫如何能从山冈上一鼓而下,把这队游动能力极强的燕国骑兵尽数歼灭,现在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值此群情激昂,斗志亢奋的情形下,还有什么考虑的?

    嗓的一声尾音旋绕的擦响,池棠的云龙剑拔出了剑鞘,尽管没有运起那赤焰红影的火鸦神力,然而云龙之爪铸成的绝世神兵依然放射出一股炫亮的光芒,这个光芒使一旁的韩离微微眯起了眼,心中遽然一热。

    “杀!”池棠举着剑,下令的声音短促而洪亮,清晰无误的传到了山林中每个人的耳中。

    轰然的叫骂声为之一止,取而代之的是晋军士兵兴奋快意的呼喝:杀呀!

    人数不多,气势却极为雄壮的喊杀声中,还夹杂着意犹未尽的嘶吼:“蛮子杀来了,干他娘皮的!”“老子操他拉娘!”“干死杂种狗日的!”

    晋军士兵从山林中钻出,自上而下的反冲入吆喊愤怒的燕军人群,两下里很快搅在了一起,而大司马府的几大剑客更是如下山的猛虎般,韩离冲在了第一个,只是身形一晃之下,便见剑影煌煌,早倒下了几具燕军尸体,

    “沈将军,待敌军尽数与我军缠斗之后,再施令让后部兵马杀上,勿使一人落网!”池棠在冲出前,冷静的实施了规划,此战得胜自不待言,重要的是全歼,不能让一个敌人逃出,以致把后援将至的消息带给远方的燕国大军。

    “诺!”沈劲高声答应,巨大的铁剑一挥,将靠近身前的一名鲜卑兵斫成了两截。

    ……

    怒火中烧的普乃谷是这支斥候骑军的伯长,那篇狗屁不通并且至少在字数上工整对仗的汉语骂词就是出自他的手笔,以他自认为对汉人的了解,他觉得这番骂词必将使山冈上的晋国士兵们勃然大怒,你看看,不仅直呼出晋人敬畏如神的大司马名讳,更是涉及族中最为痛恨的字眼,比如卵蛋、无能,还有屁股之类的。只要对方大怒之下杀出,那么他就可以圆满的完成自己的使命,哪里知道对面的晋人厚颜无耻之极,不仅对自己的辱骂无动于衷,甚至还更无耻的把我们大燕国至高无上的先帝和太后这般侮辱,可恼也!南方绺子!只会动嘴的懦夫,辱我族太甚,轰切!必须全部轰切!

    下达了攻击命令的普乃谷并没有冲在队伍的正中,所以也没有和从山林里反冲而出的晋军纠缠,他奔走在队伍的侧翼,因为他清楚的记得,最开始,也是最难听的回骂声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以大荒鹿神的名义,我要先杀了那个嘴巴比屁股还要臭的混蛋!

    愤怒的驱使下,普乃谷倒是畅通无阻的攀上了山冈,浑没有注意身后的队伍已经被晋军裹住,没有一个人跟上来。

    就是这里!普乃谷挥舞着弯刀,凶神恶煞般踏开拦路的草木,两眼几乎喷出烈火,突然,熊熊燃烧的眼眸掠过一丝诧异,因为他看到一只黄毛大狗正蹲在草丛间对着自己哈舌头。

    未等普乃谷一闪即逝的诧异神情消失,他就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x你妈x!娘妈皮的!”那只黄狗对自己喊道,脸上促狭的像只奸险的老鼠。

    普乃谷瞳孔缩紧,头脑轰鸣,仿佛看到了最诡异,最可怕的场景,连一个穿着褐衫的黑脸年轻人突然出现在身边都没有发现。

    “呆x!入你娘,小戳皮!”无食快乐的妙语连珠,他快乐的原因不仅仅是源于今天的当先一喝,大快口舌,更是因为通过众多随附同骂的军人口中,他又学会了许多吴中土语的脏话粗口,他正在现学现用。

    薛漾沉着脸,手中的锈剑笔直的穿刺了过去。

    即便是正常情况下,普乃谷尚且根本无法避过这一剑,更何况现在震骇莫名的时分?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穿束甚紧的皮裤,忽然掉了;而也正是在这一刻,薛漾凌厉的剑气倒底使普乃谷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他本能的想要向后一退,可这一退却被褪落至膝间的皮裤绊了一绊,于是他跌倒了,剑锋将将从他跌倒身形的边沿擦过。却偏偏这是个斜坡,普乃谷一跌之下便是顺着坡度骨碌碌的直滚而下,白生生的屁股带着晃眼的亮色越去越远。

    “吓,对不住,想帮你一把的,结果帮了倒忙。”下人裤子这种事,当然是无食的拿手绝活,今天这么开心得意,自然是要施展一下的,却不想成了画蛇添足。

    薛漾还是沉着脸,盯着嘴上说抱歉,事实上全无歉然之意的猖狂老狗,忽然笃笃实实的赏了他一个爆栗。

    “娘妈皮的,小黑脸你真打啊!”无食的狗爪揉着火辣辣的脑门。

    薛漾恨声道:“下次你骂人的时候,离老子远点!”

    ※※※

    这是一场谑战,不是血战,同音不同字的形容使这场所谓谑战,充分带着戏谑嬉闹的意味,而引起这场厮杀的,更是如同顽童弄耍般的骂阵。

    被骂的七窍生烟的鲜卑军士们根本无法释放他们因愤怒而提升的战力,因为对方很快乐,快乐同样也是提升战力的良药佳剂,而且提升的幅度要远远高于神昏智浊的愤怒。更毋论对方的实力本就远在他们之上。

    在所有鲜卑军士和晋军缠战在一起之后,沈劲放出信号,山林后据阵默驻的武士们倾力而出,在日头只不过在东方的天际提高了寸许的时分,这些鲜卑军士便都成了横杂在山石荒坡上形态各异的尸体。

    池棠、嵇蕤还有公府剑客的强悍战力保证了此战本方人马的无一阵亡,只是有十余人轻伤而已,这样完美的战绩当然可以使大家的好心情得以继续。

    薛漾带着些恚恼也有些尴尬的神情从西南的坡角上走下,身边跟着那只挤眉弄眼的黄狗。

    出乎意料,不少吴兴部曲的战士却都亲热的拍了拍薛漾,露出了欣赏的笑容,一个小个子的战士还很敬仰的赞道:“兄弟,骂的精彩,厉害!”这个小个子战士叫华璠,最后激得鲜卑人暴跳如雷的慕容艳史就是他的杰作,不过他并不居功,没有这位褐衫好汉的珠玉在前,又岂能有他的木椟相继呢?

    那些匪夷所思,对敌人恶毒无比,却对自己士气颇多振奋的污言秽语,很显然的拉近了薛漾和这些吴兴部曲子弟的距离,替无食背的这个黑锅倒生出这样的结果来,薛漾挺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微张着事实上在对骂中根本没有出声的嘴,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一场谑战顺风顺水,池棠甚至都没有怎么出手,不过他看的很清楚,那几位大司马府的剑客都起了重要的作用,剑术精湛,下手狠准,皆不愧是天下第一流的剑客,尤其是韩离,身形沉稳,出剑却是凌厉无俦,手下无一合之将,而凭池棠剑术大家的眼力判断,韩离最多也不过使了三分力。

    双绝五士,盛名无虚。池棠承认,无论是昔日的巨锷士张琰,还是后来接连相识的烈戟士魏峰、蛟刀士骆祎,及至现在的驭雷士韩离,在武学造诣上,都与自己在伯仲之间。方今天下,或许只有那昆仑绝云端木凌宏和蓬关绝煞陈嵩才有可能稍胜自己半筹了,当然,即便如此,也当是在千招开外又或是几天几夜的抵死力拼之后了。

    念及至此,池棠忽然想到那陈嵩和将岸前往蓬关一行,到现在都没有音信,也不知究竟如何了,总也算是七星盟文曲部宿的人物,或者待此间事了,着力接应一番?然而又想到了在离宫幻空中和郎桀的那一次交谈,池棠似有所感的看了看正微笑走来的韩离,心中暗道,是不是如先前所想,就带上他一起……

    鲜卑骑士们伤亡殆尽,他们雄健的坐骑却都在山冈下驻立,这些毛色纯良,体格高大的胡马可算是不可多得的战利品,山冈上的晋军士兵发出欢呼,纷纷涌下,迫不及待的就要去归置这些已经属于他们的骏马。

    就在此时,忽的一个土黄衣甲服色的鲜卑军士从刺斜里疾步奔出,初时还提着裤子,但很快就矫健的跨上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匹战马,没有丝毫停顿,立刻呼叱一声,打马飞驰而去。

    还有漏网之鱼?正要交谈的池棠和韩离同时脸色一怔,这个突发的情况使他们有些意外,如果让这个骑兵逃了回去,也许前方鲜卑大军拦阻的力度就会大大加强,这可不是此战的初衷,沈劲见机最快,立刻从部曲军卒手中抢了一把长弓来,弯弓搭箭,径向那逃走的鲜卑军士背后射去,然而那鲜卑军士座下马疾速而驰,哪里却又够得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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