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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晖     伐魔录txt下载     伐魔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二章 流民军

    雄浑膂力射放的箭矢带着强劲的力道,可是那鲜卑军士座下的战马竟是出奇的迅捷,只不过转眼之间便驰出了数百步之远,很显然,那鲜卑军士并不是随随便便挑选的战马,挟风破空的劲矢终究在不屈不挠的飞行了两百步开外之后,缓缓的垂弧下落。

    沈劲轻哼了一声,恨恨不已的收起长弓,甲胄扑愣愣直响,看样子是要找寻合适的坐骑立即追上去,池棠却很沉着的将他一拉:“不必,有人追过去了。”

    沈劲一怔,这才发现,身边的韩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踪影,愕然之下顺势望去,便见远处一个玄袍鼓荡的身形彷如纸鸢般纵腾飞跃,竟似乎比奋力奔腾的骏马还要快上几分。

    在一发现那鲜卑军士逃跑的时候,韩离就做出了反应,就在沈劲刚刚弯弓搭箭的当口,他却已经运用玄功催谷的力道飞奔而去,或许是深湛的内力与他自身蕴含的雷鹰神力无比相近,在奔跑中,竟是带起了一丝电花飞曳的微微闪光。

    池棠对韩离,正如韩离之于他一样,总带着一种莫名的欣赏和信心,他根本不担心韩离对逃敌的追击,而是在拉住沈劲之后再次向众人下令:“不作休息停留,尽取战利后即刻出发,跟上韩大剑客!”

    ……

    韩离当然不会认为自己登峰造极的轻功当真能比得上奋蹄疾驰的骏马,短途冲刺或可差相仿佛,但是长途奔跑的耐力却有着极为悬殊的差距,人毕竟不是马,况且那载着鲜卑军士的战马早就跑在了头里,而且脚力健旺,拉开了一段长长的距离。

    然而并不代表当真是束手无策,韩离的本意是利用短途内发力猛冲的轻功优势,稍稍缩短与对方的距离,然后将自己的璜剑尽全力掷出,以他深厚的功力和熟谙剑性的准头,只怕两百步内,要比普通的强弓硬弩还要管用些,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把这段距离缩至两百步以内。

    听说会降妖伏魔的人有移形千步,甚至凌空飞行的能力,韩离亲眼所见,蒋陵湖边那曾半空中飞行而下的乾家生着双翅的瘦弱少年;还有在大司马行辕前,绝丽炫目好像仙子一样的四位女子确乎是有这样的法术的,可惜,随行的几位乾家弟子,包括比自己还了得的负剑士池棠,他们似乎都不会此等飞行之术,和那个胖胖的甘斐一样。

    转着这些过去想来极为稀奇古怪的念头,远处策马飞驰的鲜卑军士似乎也意识到了被人追赶的危机,灵活的一拉马缰,座下骏马忽的几个辗转绕向,韩离亦随着变幻了几下身形,提起的真气一浊,渐渐缩短的距离又被拉了开来。

    眼看奔马扬蹄,就要没入前方一丛林木葱郁的山谷,韩离眉头一皱,猛的想到了一个很好的法子。

    我确实不会飞,可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却是会飞的。

    韩离疾速奔跑的身形没有滞慢,甚至继续提速,可撮起的嘴唇却忽然发出一记清鸣嘹亮的唿哨,不一时,便看到一个黑影从天际浮现,并且越来越大,渐渐靠近了韩离,正是那只体形雄硕,翎羽丰满的猎隼。

    “嗤,力儿!“韩离提着气喊着那只猎隼的名字,“追过去!”

    猎隼在行将滑翔至韩离肩头的刹那却又陡的振翅飞出,雎的发出一声清唳,矫健的直往远处奔马的方向飞去。

    ……

    普乃谷即便在奔逃中,那种巨大的恐慌依然如跗骨之蛆般反复冲荡着心底,乱了乱了,狗也会说话,太可怕了!神圣的大荒鹿神,请保佑我一定回到车焜将军的大寨,我要让他们知道,晋人的援军不仅来了,而且他们的军中还有魔鬼。

    尽管不知道当时皮裤是怎么滑落下来的,可普乃谷倒底还是幸运的逃脱了性命,顺着坡势滚落的身体除了些微的碰擦之伤也并没有什么大碍,比较起来,倒是那只说话的黄狗给他带来的震悸更大,所以一旦他系紧了皮裤,便立刻找到了自己最为雄骏的坐骑,飞快的奔逃而走,向后方的大军禀报,这是斥候骑军必须的职责。

    在马背上的鲜卑人才是真正强悍的鲜卑人,尽管普乃谷震惊的几乎疯掉,然而那**上民族的战士本能,使他灵活而机警的驾驭着战马,并且在知道有人追赶过来的情况下,仍然能够合理的采取措施,渐渐脱出了险地。

    进入眼前这座山谷,地形更加复杂,这才是真正方便自己脱身的利好,看起来离成功的目标不远了,普乃谷小心的回头看了一眼,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余裕来观察追击者的情况,没想到一看之下又令他的瞳孔一紧,追来的人竟然没有骑马?这么长的路途难道这个人都是用双腿奔跑来紧紧逼迫自己的吗?

    普乃谷并不大清楚中原武学轻功的玄妙,而如同惊弓之鸟般震骇的心灵却使他更加惶恐,自然而然把对方和今天所见到的诡诞异象做了等同:“魔鬼!都是魔鬼!那只狗,这个人,都是魔鬼!”

    带着对魔鬼畏惧而惊恐的诅咒,普乃谷只是刚刚转过了头,便觉得一阵凌厉的风声直袭面上,一大团长着羽毛的不知什么物事唳叫着猛扑过来。

    还有魔鬼?普乃谷觉得自己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猎隼尖利的锋爪撕破了他的脸,竟是觉得钻心的疼痛,普乃谷惨哼一声,慌乱的双足纯是下意识的伸了伸,一不小心便脱开了马镫,再也无法在马背上坐稳,身形一抖,捂着脸从马上摔了下来。

    猎隼一击得手,觉得自己圆满的完成了主人嘱托的任务,得意的雎雎叫着,又飞上了半空。

    普乃谷顾不得鲜血在脸上汨汨的流淌,揉身爬起,没命价的撒足狂奔起来,跑,赶紧跑!不能被魔鬼抓住!

    如果无食知道,因为他的开口说话竟给这么一个凶神恶煞般的鲜卑人带来如此的恐惧阴影,那么他一定会打屁眼里笑出声来。当然,他自然是看不到这失魂落魄的鲜卑男人正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山谷里鼠窜豸突的情景了,事实上,这个情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受到剧烈奔跑而引起的气喘,普乃谷忽然就觉得心口一凉,他低头一看,一柄银亮的矢尖带着自己体内的鲜血,在自己左胸前突兀而现。

    “魔鬼……”普乃谷哆哆嗦嗦的在心里说出最后的言语,腿一软,扑通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

    当韩离在山谷断木下看到那个鲜卑军士尸体的时候,却发现一个高挑瘦削的女子正半蹲在这具尸体边,一只脚踩着尸体,手上微微发力,从尸体的背心上拔出一柄带血的箭枝来。

    逃跑的鲜卑军士死了,韩离首先便放宽了心,虽然不是自己亲手所杀,但终究是死了。然而这个女子却又是怎么一回事?韩离仔细观察这个女子,她头顶扎着一个发束,发束上的长发如马尾一般披洒而下,身上穿着一身粗麻所制的短打衣装,虽然鄙陋却把这女子的身材衬托的犹为玲珑有致,不可否认,显得有些紧并且短短的着装样式是很配那些长腿纤腰的女子的,再看那女子右手在拔箭,左手却握着一把杉木所制的长弓,不问可知,钉穿了鲜卑军士身体的箭矢正是她的手笔,可她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个终日惨烈厮杀的战地之境?又为什么会替自己出手,抢先射杀了那个鲜卑军士呢?

    韩离诧异的当口,募然有感,双眼略一环视,便见山林四下涌出了数十名衣衫各异的男人,说是衣衫各异,是因为有的人穿着和那女子近似的麻衣陋衫,有的人却穿着脏兮兮几乎看不出来本来服色,只能从制式上判断的晋军号坎,还有的人甚至还罩着鲜卑军的土黄皮甲,而这些男人却都持着兵刃,刃锋隐隐的对准了自己,面上无一例外的露出了戒备和警惕的表情,不过他们的面色似乎都不怎么好,大部分人面黄肌瘦,体格瘦弱,而且从他们持兵刃的姿势来看,显然没有受过相应的训练。

    而那个蹲着的女子则把沾血的箭矢在鲜卑军士的尸体上擦拭了好一阵,才仔细的把箭枝收回了箭囊,然后,抬眼望向了韩离。

    如果不是面上的污垢,和显然因为长期受饿而现出的菜色,这个女子应当算是美丽的吧,韩离不能肯定,但是觉得那女子一双扑闪的眼眸倒是透着灵动,而且虽然看起来有些瘦弱,可这个女子的精气神却非常好,长长的马尾使她鹅卵形的面孔显出一股冷然的俏媚,而尤其说起话来的语气更有着一种不容质疑的自信:“我们杀的,就是我们的!”

    这句话乍听起来有些令人不明所以,然而得承认,这个女子带着江南口音并且颇为清爽舒亮的嗓子听起来还是非常悦耳的。

    尽管这个女子以及周遭这些衣装各异又手持兵刃的男人们都冷冷而含着敌意的看着自己,韩离却还是温和的笑了,他想,他应该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

    “好的,你们杀的,就是你们的。”韩离对那女子点了点头,既然知道他们是什么人,那么也就很好理解那女子说话的意思了。

    这是一伙流民武装,说白了,就是因为处于战乱之地而流离失所的百姓自发组织起来的军队,在数十年胡患猖獗,烽火连天的华夏大地上,这样的军队数不胜数,最有名的,莫过于曾威名赫赫的乞活军了。当然,面前的这伙人显然不是乞活军那种因长期征战而形成了强悍战力的队伍,看起来,他们更像是一伙乌合之众,还远远的挨不上军队的边。

    作为与大司马多历征战的首席剑客,韩离很清楚这种小流民军的状况,遇见成规模的大量军队,他们就远遁而避,碰上少量的散兵游勇,他们则一拥而上,杀死军人,抢夺军人身上一切可用的物事:武器、财物、干粮、衣服……在有些实在饥饿的情形下,甚至包括这些军人的血肉,战争使他们流离失所,朝不保夕,那么就用啖其血肉的方法做个恐怖的抵偿,这样的事情,在这数十年以来并不鲜见。而这些流民武装好点的,就是只劫掳军人,而不祸害乡里,可更多的却沦为了无恶不作的强盗土匪。

    但是眼前的这支队伍不像,至少从他们面黄肌瘦而且并不凶恶的眼神中就可以判断,即便想要靠杀伐掳掠为生,他们也没有这个力量。也许,只是艰难存活在两军惨烈大战罅隙中的可怜人。

    那女子很满意韩离干脆利落的态度,面对着韩离站直了身体并把长弓负在背后,高挑的个子也只比韩离略矮了寸许而已,接着露齿笑了笑,当然这不是嫣然一笑的致意又或者是艳光四射的挑逗,她只是对韩离表示赞许,甚至还带着丝居高临下的傲然之意,尽管在韩离看来,这一笑之下分明有种明妍的活力。

    马蹄声得得而来,带着一阵快活的大呼小叫,一个光头的,明显比旁人要魁伟得多的雄壮男子正满面喜色的策马而来,胯下的骏马正是那个逃走,现在已成为尸体的鲜卑军士的坐骑。

    “小姐,好马!跟飞似的,哈哈!“那光头大汉的骑术相当不错,雄健的骏马咴溜溜一声在女子身前立住,光头大汉跳下马来的双足还没落地,便已经一迭声的夸赞道。

    看样子,那女子果然是这伙流民军的首领,而从光头大汉对她小姐的称呼来看,似乎也不是什么寒微出身,至少不该是普通乡民家的女子。此时围在四下的男人们有几个便欢天喜地的上来,摸着那骏马的鞍鞒和茂盛的鬃毛,啧啧有声,倒把韩离晾在了一边,韩离笑了笑,手自然而然的在自己脖项的珍珠项链上一抚,这是自舞晴逝去后他不经意间养成的习惯,然后对那女子抱了抱拳:“多谢了,在下告辞。”

    可那女子却从韩离之前下意识的动作中发现了什么,眼睛一亮:“且慢!”

    韩离一怔,那女子却已经笑吟吟的凑了上来:“我说这位兄弟,看你这样子,也是义军的一支吧?大伙儿自己人,说谢就太客气了。”

    也识得礼数,韩离又笑了:“都是打胡人的,同仇敌忾,姑娘不必见外。”

    “这话说的是,兄弟们都是道上的,大伙儿不见外,兄弟也该知道,到了别家山头总得留下些拜山之礼不是?咱们不可坏了规矩,我看兄弟也仗义,不多要,你脖子上那个饰物不错,就留下来罢,回头就跟你家当家说,鸣凤寨婧姑娘这可多谢啦!”

第八十三章 婧姑娘

    奇也趣也,这女子带着匪气的言语已经明白无误的表达了意思,所谓留下买路财,这伙流民的主意打到了自己头上,也不知道怎么就发现了自己脖项上那一串带血的珍珠,韩离不经意的又轻抚项链,有些无奈的苦笑:“旁的也还罢了,此物却万难从命,还请……婧姑娘恕罪。”他还记得刚才她颇为嚣张的自称---鸣凤寨婧姑娘。

    在这片两军惨烈厮杀的广袤大地上,晋军、燕军以及各处流民义军、土匪强盗犬牙交错,至于这种乌合之众的小流民武装更是多如牛毛,而流民聚集的栖身之所则多半称作了某某庄或某某寨,看来这个什么鸣凤寨也是其中的一个,但鸣凤寨也好,婧姑娘也罢,韩离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自然也不会对他们生出任何忌惮谨慎之意,事实上,韩离甚至可以确定除了眼前这位自称婧姑娘的女子还有那策马而来的光头大汉也许有些武勇之外,其他那数十位瘦弱的男子就算一齐上,自己也有把握对付得了。他之所以没有反抗,并且很礼貌的致意回话,只是觉得这些本该是耕作锄劳的百姓现在却成为在战乱夹缝中求生的流民们颇为不易,况且也不是残虐好杀的恶人,自己没有必要对他们大开杀戒。并且,不管动机为何,总也是那婧姑娘射杀了逃跑的鲜卑军士,替自己省了些手脚,自己也算得欠她一个小小的人情,如果不是她眼毒的看中了对自己来说深铭刻感,意义非同寻常的珍珠项链,自己倒不是不可以留些财帛下来以表谢意。问题是,自己追来的急,金银财帛多放在马匹的背囊里,目下除了腰间一剑,项上一饰,当真是身无长物了。

    韩离的话使那个光头大汉眉头一跳,嘴里骂骂咧咧起来:“欷!懂不懂规矩?婧小姐看中你那物事是给你脸,你娘的还不识抬举?跟他娘的谁混的?雷老三?瞿七指?你当家的是谁?怎么带了你这么个不开眼的东西?也不打听打听,咱家鸣凤寨婧姑娘什么来头?”光头大汉哇哩哇啦连语气都不带停的一长串数落,他看韩离虽然个子长大,形貌却不出众,又穿了身不着甲胄的玄袍,把他也当做多半是另一支流民军的人了。口中说的雷老三、瞿七指之流便是这几百里内最有名气的几个流民军首领。

    问题是,这些人韩离都没听说过,所以也不知道这个光头大汉说的什么,抱歉的耸耸肩,抬步欲行。

    “嘿!给脸不要脸是不?”光头大汉怒了,嗖的蹿了过来,当胸就来揪韩离衣襟,伸手间劲风虎虎,力道也自不小,而另一些持着兵刃的男人们也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

    “帖子,住手!”那婧姑娘忽然喊道,语调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那大汉一怔,眼看手就要触及韩离衣襟,却还是讪讪的停住了。

    韩离觉得好笑,这大汉力气不小,身手也还算利落,但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武艺本领,只要他愿意,只要一根手指就能让这大汉趴下。当然他并没有这么做,教训这些可怜的流民,他实在是下不了手,所以他只是淡然的站住身,看向那婧姑娘,听她下文。

    “兄弟,好胆色啊,我们几十号人马围着你,连眉毛都没皱一下,本姑娘最欣赏你这样的英雄好汉。贵当家的哪位?”婧姑娘不像那些乡野村汉,已经看出韩离不是寻常之辈了,按着江湖上的路数,攀起交情来,看到韩离略一犹豫的神情,那婧姑娘又接道:“别跟本姑娘说你不是义军的人,这个鲜卑蛮子是你追的吧?不是义军,敢追鲜卑人?”

    婧姑娘会错了意,韩离犹豫的原因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难道就看不出我是晋军的人?难道非得是穿着号坎衣甲的才能是官兵?要不然怎么就一口咬定我是义军流民的人?韩离苦笑,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而是抚了抚项上的珍珠:“你就非得要我这串项饰?姑娘家的喜欢首饰倒也没错,可这当口,首饰济不得事,哪有粮食宝贵?”

    婧姑娘修长的柳眉一扬:“我倒是想要粮食,你身上有吗?就算有,能有几斗几斛?能给我这几十口子人济得甚事?”语气忽然一转,显得温和了些,“这样,本姑娘不难为兄弟你,咱们一物换一物,也不让你亏着。”说着,指了指那匹雄骏的战马,“这鲜卑蛮子的马不错,本姑娘吃点亏,就用这匹马跟你换了,别说我婧姑娘仗着人多欺负你,回头论说起来倒显得不道义。”

    满嘴江湖口吻的女强盗?韩离觉得更好笑了,边上的光头大汉却着急的脱口而出:“小姐,这怎么成?这马起码值三十金呢!”

    婧姑娘横了那大汉一眼,那大汉立刻乖乖的住口,瞧这情形,那是对婧姑娘绝对的俯首帖耳。婧姑娘心里暗骂,这笨蛋没眼力见儿的,他哪知道那串珍珠最少值得千金?回头兑换钱粮来,恐怕好几年都不愁了,倒着急忙慌成这样,也不想想本姑娘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生意?脸上却现出笑来,直视韩离:“听见了吧?起码三十金的好马,本姑娘就跟你换了,话说回来,你一个大男人家戴个什么项链?娘们似的,本姑娘也就是看这颜色顺眼,心里欢喜,问你要了来,也不亏你。”

    真当我傻子吗?韩离就算是一向沉稳,却也被她逗的笑出了声。

    “看看,开心的都笑了吧,本姑娘就说嘛,鸣凤寨什么时候亏待过道上兄弟?”婧姑娘很满意韩离的态度。

    “我笑是因为什么事到了姑娘嘴里都成了天经地义一般,给人下套让人上当的话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佩服。”韩离觉得这个婧姑娘很有趣,既有种充满活力又冷傲坚定的气质,却偏偏还带着些娇憨,连抢劫都抢的这么可爱。

    “嗯?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婧姑娘听出了韩离话中的讥讽,脸一沉,雨后春阳般的和煦笑容顿时化作霜封寒冽的冷鸷,“拿下!真是给脸不要脸,让这小子油盐不进!”

    “小子!哥哥我就不客气了!”光头大汉眉开眼笑,大手一把抓了过来,几十个男人齐声威吓,把手中的兵刃向韩离方向挺了挺。

    “哎,帖子,下手轻点。”婧姑娘拍拍手,还不忘记交待一声,“老规矩,咱们劫财不劫命!早知道直接正点子招呼了,我还跟他这么多废话干吗!”话声最后是自言自语的咕哝,自己也回过了头去,也好,这么好的战马本姑娘也省下了,谁会嫌利市多的?今儿好收成,宰了个鲜卑蛮子,得了匹好马,还顺手劫了件价值千金的宝贝,大伙儿今后的口粮有着落了。

    就在婧姑娘准备好好欣赏下那匹骏马的时候,猛然觉得耳旁风声一晃,她的反应也是极快,只稍觉异样,便是手一翻,手上现出一把锋利的短刀,狠准的向风声来处反割去。

    唰,向来百不失一的短刀却刺了个空,婧姑娘心中暗凛,这才有机会看将过去,却见韩离淡淡笑着的抱起手,单足立在战马鞍鞒上,身形显得颀长而潇洒。

    “婧姑娘,这可不好,都是苦哈哈的穷兄弟,总不能强人所难。”

    韩离说话声中,婧姑娘快速的扫视了一番,发现连那光头大汉在内,所有的男人们都目瞪口呆的看向这里,他们手中的兵刃不知什么时候都断成了两截,只留下了光秃秃的杆柄,而直到此时,那光头大汉才喊了起来:“小姐小心!”几十个男人的大呼小叫也同时响起。

    迅雷不及掩耳,韩离只是轻飘飘一动,璜剑出鞘,轻轻巧巧的割断了靠近自己的兵刃,并且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便已脱出战团,径至婧姑娘之处。

    “这……这小子,他……他娘的扮猪吃虎,小姐当心!”光头大汉叫嚷道。

    韩离几乎哭笑不得,扮猪吃虎的俗语他还是知道的,只不过是你们把我看成了猪而已,便想当然的认为我应该任你们鱼肉?况且你们还不是老虎。我已经足够手下留情了,没有伤你们任何一人。

    婧姑娘面色一肃,她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小子不是追那个鲜卑蛮子而来的么?问题是,那鲜卑蛮子骑着快马,可……可这小子怎么什么坐骑都没有?难道是靠着两腿追过来的?当真如此,这得是多么可怕的实力?

    也是老江湖了,婧姑娘心中虽凛,手上却丝毫不慢,闪着寒光的短刀像是毒蛇的舌信吞吐,转眼间罩住了韩离周身。韩离身形一退,从马背上纵跃开来,婧姑娘的马尾一甩,揉身欺近,跟的甚为迅疾。光头大汉大叫一声,和那几十个瘦弱的男子冲了过来,只是头前十几人挺着的,却是可笑的没了锋刃的断竿。忽然间,大伙儿齐齐愕然怔住,因为不知哪里伸来了无数矛头剑锋,森森的指着自己。光头大汉见机奇速,握紧待挥的拳头松开,然后,老老实实的向天举起。

    ……

    刀法不错,这个婧姑娘的名声想来就是由此而来,作为一个女子,并且还是一支流民小武装的头领来说,已经算是很难得了,快速精准的短刀穿刺以及相当迅捷的轻功身法和以五指烈刃见长的义妹韩霓颇有相似之处,只是在威力上还要逊了两筹,韩离自是避的轻松,他也知道现在这些流民如临大敌般上前厮杀的用意,倒不是抢劫失败的恼羞成怒,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实力又相差太远,此际群力并向,是一种下意识的自保举动。他们又哪里知道,如果不是韩离刻意容让,只怕此际早已是伏尸遍地了。

    本来就是无谓争斗,韩离倒有心脱身开去,也就是临去前向那婧姑娘打个招呼,哪知道婧姑娘这么大反应?短刀纠缠甚紧,胜她固然轻易,可要毫发无伤的让她失去抵抗能力,却不是几招内可以办到的了,况且韩离只闪避不还手的举动更令那婧姑娘恨得牙痒痒,在她看来,这分明是一种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戏谑调侃,奶奶的,本姑娘出道以来还从没被人这么小觑过呢!婧姑娘一声不吭,只把短刀穿刺得更迅猛了。

    韩离正犹豫间,忽的脑后劲风疾响,竟是另有突袭,还伏得旁人?劲风虽然突兀,韩离却有充足的时间躲避开去,头一偏,棕色身形晃过,夹杂着野兽低沉的咆哮,定睛看时,却是只棕毛大狗。

    “小咪,退开去!”婧姑娘看到那只棕毛大狗一击不中,落在地上还欲复扑时,立刻开口喊道,显见这只大狗是她的豢宠,见主人苦斗厮战,棕毛大狗护主心切,恶狠狠扑了过来,而婧姑娘却惟恐它被那韩离伤及,这才大声叱令它退开。

    不过没等这只棕毛大狗听话的闪开,空中一道黑影呼啸着直向而下,正是韩离的那只猎隼,同样是为了保护主人,它凶狠的伸爪,撕向了那只大狗,大狗汪的一叫,灵敏的闪了过去,龇牙待咬时,猎隼却又飞上了半空。

    猎隼的突然出现使婧姑娘颇为惊诧,也可能是担心那棕毛大狗的安危,抬眼看顾,手中的刀势不禁稍稍一滞,便是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被韩离精准的把握,闪电般骈指一戳,一股雄浑大力击在短刀刀面上,婧姑娘浑身一震,如遭电噬,手上再也拿捏不住,短刀苍啷落地。

    无光的长剑随即直抵婧姑娘项间,剑尖只离她脖项肌肤寸许便生生凝住,韩离低沉柔和的声音传来:“别打啦,婧姑娘。”

    婧姑娘恨恨的叹了一声,情知与这个玄袍男子差距太大,总算也看出这男子下手容情,倒不似有什么恶意,忽然,她觉得四下里未免太过安静了,刚才那帮手下不还嗷嗷叫着的要群起而攻之的么?这般的安静可太过反常,她凝住身子,转眼想看看其他自己的手下如何了,这一看之下却又不禁面上变色。

    光头男子和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兵丁们都举起了双手,武器撒满一地,一群服色不同的人正用兵刃指着他们,而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人中竟然还有穿着晋军将佐甲胄的雄壮男人,以及为数不少于三十人的晋军服色的武士,无疑,这是晋国的部队,是官兵。

    婧姑娘心中暗叹,今儿个鸣凤寨是栽到家了,只希望这些跟着自己的穷苦汉子们别被晋军以乱民通贼的罪名处决。

    一个褐衫短襟却长着丑怪面孔的男子策马徐徐踱入,望向正用剑直指婧姑娘的韩离,有些奇怪的道:“韩兄,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又是什么人?”

    韩离向那个丑怪面孔的褐衫人偏了偏头,对婧姑娘笑了笑介绍道:“这就是我当家的。”

第八十四章 鞘识

    韩离孤身勇进,前往追击脱逃的鲜卑军士后,池棠可没有任何的耽搁,前锋军与吴兴部曲的兵丁利落的收拾了战利品,连一炷香的工夫都没到,便欢天喜地的催骑跟来了。这交锋的第一仗委实打的大快人心,秋风扫落叶般的荡平这伙斥候骑军不说,便是口舌上也大逞了快意,骂的舒爽之极,因此行进跟随的速度比之旁日竟也要快上了几分,百多个人倒有了两百多匹马,队伍之前更有一只风姿飒爽,豪情勃发的黄毛老狗当先而奔,矫然若猛虎下山冈,没几个人知道,其实他才是那场骂战真正的英雄。当然,无食不在乎,娘妈皮的老子自己骂过瘾了就得。

    大队人马在林木茂然的山谷前止了步,这是因为山谷里复杂曲折的道路不适合马匹的驱驰,池棠一声令下,沈劲带着部曲士族立刻矫健的下马步行入谷,并且很快发现了正与韩离纠缠的流民军一伙,顺理成章的,训练有素的战士们镇定而沉稳的围住了这伙流民,而流民们相当的识时务,在冷森森武器直指的情况下,立刻举手投降,连半句废话都没发出。

    没人注意到,无食其实是第一个到的,不过他很快显出迷醉陶然的神色,一反常态的远远趴下,也不知在看个什么,倒是池棠过来的时候觉得很奇怪,尽管看起来是激斗制敌的场景,然而韩离的神色却带着一丝轻缓的笑意,像是觉得有趣,又像是觉得好笑。

    “你当家的?”婧姑娘瞥了一眼池棠,似乎是对此人丑怪狰狞的面容没有什么好感,长长的马尾晃了晃,又盯住脖项前只差寸许的无光剑锋,“打趣本姑娘?你是官兵的人,有什么当家的?你倒厮瞒的紧!”

    “从头到尾我也没说过我不是官兵的人那,是你们一直认为我是义军。”韩离对婧姑娘笑着,眼神却看向池棠打了个招呼。

    池棠目光从婧姑娘还有那一伙衣着各异但显然多是穷苦乡民的男人们身上扫过,诧异的问韩离道:“韩兄,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和老百姓打起来了?”他没有问韩离此次追击的结果,因为他已经看见了不远处趴着的鲜卑军士尸体。

    “没什么,是他们帮我杀了那个逃跑的东胡人,结果有了点小误会。”韩离说着,忽然将璜剑一收,看也不看的将剑身推进了腰间的剑鞘中,整个动作干净利落。这一招倒把跟在池棠身后过来的董瑶看的赞叹不已,池师兄不也是这么教自己这般的根基招数么?看来举凡是剑术高明的人物,这一招都是信手拈来,从无分毫之差的。

    诧异吃惊的不仅董瑶一个,那位婧姑娘也是一怔,她倒不是惊叹于韩离的高强身手,而是奇怪对方怎么就这么轻易的收回了长剑,倒把自己放过?不过婧姑娘傲然挺立的高挑身形依然站的笔直,并没有因为对方收回剑锋逼压的举动而放松丝毫警惕。

    大批的后续部队已经步入谷内,伊貉、超节豪几个公府剑客自然而然的向韩离靠拢了来,而嵇蕤、薛漾两位乾家弟子则站在了池棠身边,薛漾还四下里看了看,他是在找无食,在看到无食正趴在一旁的土坡上之后,他才转过头,挺感兴趣的看着眼前那些俘虏们。

    也许是看出这些流民确实没什么威胁,池棠招招手,沈劲一声呼叱,挺直相向的兵刃唰的齐齐收回,原本一脸惶恐的流民们顿时如释重负,只是不清楚对方用意,举着的双手还迟疑着不敢放下。

    “看起来都是一些流民义军。”池棠也很快得出了结论,对于在这里见到流民武装并不觉得奇怪,而韩离既然说是误会,那就没有必要再为难这些穷苦人了,“都去罢,我们还有公务,耽搁不得。”

    要放我们走了?这些官兵倒好说话,婧姑娘愣了一下,却很快的从容起来,揉了揉刚才因全力施为而有些酸痛的胳膊,眼神从韩离直转到池棠面上:“那可多谢军爷了,行伍里的兄弟自然不必道上的规矩,这拜山礼就算啦。”

    韩离暗暗好笑,这算是说些场面话好下台么?不想那婧姑娘又跟了一句:“不过军爷,咱们一是一,二是二,拜山礼是免了,可该谁的还是谁的,那个鲜卑蛮子可是本姑娘杀的,他的利市可还是得归我们,武器,衣服,还有这匹马,这本姑娘可不能算了。”

    穷疯了的流民,不管是沈劲,还是伊貉等几位剑客,都在心里暗自嘀咕,池棠却很随和的点点头:“算你们的,不争。”他和韩离一样,还是对这些可怜的流民更为同情的,自然不会在这些方面像真正的官兵一样为难他们。

    “嚯,军爷爽快,鸣凤寨的弟兄们这就谢啦!”婧姑娘带着些傲意的向池棠点了点头,仿佛她并不是先前被他们制住的俘虏,倒像是个大占上风后仗义容让的胜者,接着打了个响亮的唿哨:“弟兄们,走了!”

    “为什么你就是要我的珍珠项饰?喜欢这种珠宝?”眼看这些流民们就要畏畏缩缩的离开,韩离忽然对婧姑娘问道。

    婧姑娘已经转身欲行,听见这话却又停住,侧过头斜睨来的眼神却分明带着种被误解的不屑:“你以为本姑娘跟那些女人一样?见了珠光宝气的物件就眼都直了?”

    ……你当时,确实是眼都直了……韩离这样想到,却没好意思说。

    “我要用你这串价值千金以上的珍珠项链,换取足够多的粮食,兵仗,从而保证我们在这个冬天并且在之后无数个冬天,再不因缺衣少粮而死人,难得看到你这样的肥羊,不抓住这个机会不就太对不起自己了?太对不起咱们鸣凤寨的弟兄们了?”婧姑娘忽而苦笑,“现在你知道的这串项饰的价值了罢,尽管不知道你是怎么得到这串物事的,不过有时候想想一个人的挂饰其实可以让至少五十个人在几年内不会饿死,本姑娘却只能眼睁睁的失之交臂,真是心有不甘那。不过你放心,你自己也清楚,我们就算想抢你,你也是根本不怕的。”

    “我说嘛,像你这样一个精明的女头领,本不该是为一串首饰而大动干戈的。”韩离微笑,“不过真的很抱歉,这串项饰对于我的意义非同寻常,实在无法给你们。”

    婧姑娘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并不因韩离这句真挚的致意而又什么动容,转过头迈开了修长的双腿。

    “池兄,能不能分他们一些粮食?算是……算是谢他们帮我杀了那个逃走的军士?没有他们相助,我可能要大费一番手脚。”韩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一伙面黄肌瘦的流民有着这样的怜悯之心。

    尽管不知道韩离为什么和那高挑的流民女子说了那么多话,但在听到这句话后池棠竟没有丝毫犹豫:“可以。”

    婧姑娘浑身一震,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转过身,那些流民也被惊呆了,尤其那光头大汉张大了嘴,老半天合不上。

    见过好相与的,没见过这么好相与的,谁不知道战场上晋军燕军都是一个德行?总算晋人好点,但也总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无论流民、义军或是百姓,在他们眼中总是低贱的存在,好点的打骂几下了事,便是一意不合,动刀子杀人也是常有的事,谁曾想这个娘娘腔戴项链手底下却又着实厉害的家伙还存着这份好心?那个脸皮半黑半白,无比丑怪的官军首领也是,就这么干脆利落的答应了?

    婧姑娘还没寻摸过味来的时候,池棠已经在下令了:“凑军粮,二十斤肉脯,一百个饭团子,赏了他们。”

    这些粮食对于这支前锋军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们出发的时候给养带的异常充足,也是大司马格外厚待的缘故,每人至少有十斤肉脯,足够半个月吃食的饭团和面饼,不少人还带着满满一大皮囊的烈酒,都让马匹驮负,也不影响行进速度。此际听池棠下令,众人虽有不解却也非常利索的动作起来,转眼间,拿出肉脯和饭团归置成了两个大大的布袋,看情形,怕是比原定之数还要多了不少。

    光头大汉欢喜的眉开眼笑,点头哈腰的接过布袋,乐呵呵的背好,婧姑娘愣了半晌,终于向池棠和韩离欠了欠身:“多谢,咱们鸣凤寨的也不客气,就都收下啦!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军爷,咱们后会有期。”

    “等等……”在一旁的薛漾忽然开口,他一直在盘算此行即将面对的伏都王鬼怪军士的情形,无论如何,事先多了解一些,多做些准备总是好的。眼见这伙流民军常在战场之地流窜,也许多少也听说过一些传闻也说不定,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他顺口问道:“这位姑娘,既然常在左近走动,不知有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什么关于东胡人的怪事?我是说……那种不可以常情揣度的怪事,比如……刀枪不入,又或者……吃人?”

    这话突兀而出,婧姑娘初时愕然,继而沉思,然后抬起头,目光迷茫的扫过薛漾,就在这个时候,池棠注意到,薛漾悄悄的手一张,一道淡淡的青色雾气于悄然无觉中蔓延在那婧姑娘的身边。

    这一招池棠在巴蜀李家庄曾见他对娟儿施展过,如果对方明确的知道自己经历过妖魔之事,这道测试的青色雾气就会被人体气场因之而产生的变化所冲散。

    青色雾气朦胧飘过,全无异状。薛漾耸耸肩,不等那婧姑娘回答就转身向池棠道:“看来没见过什么怪事,或者她自己也不清楚有没有经历过妖异之事,没用。”本就是随口一问,所以薛漾倒并不觉得失望。

    婧姑娘原本迷茫的眼神在接触到薛漾身后的时候,却异乎寻常的一亮,薛漾转身与池棠的述话还没说完,那婧姑娘就像发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一样,快步走了过来。

    婧姑娘的这个变化引起了在场几大高手的注意,韩离是有些诧异,伊貉、超节豪几个却已经做好了戒备,池棠眼角一抬,静看那女子究竟意欲何为。

    婧姑娘却根本没有在意周遭几人的气势变化,径自来到薛漾身后,伸手就去拿他背后长剑,薛漾警醒的一转身,盯着婧姑娘:“你做什么?”

    “你的剑,哪里来的?”婧姑娘的神情少见的显得有些激动。

    薛漾不解,就手把背后长剑连剑带鞘的取下,端在婧姑娘面前,鞘身细长,珌佩缺残,更掩着一层浓重的木沁,鞘上青锋二字却甚是清晰。

    这是池棠过去的剑鞘,在长安一役中,于刺君旧地挖掘而出,却是薛漾讨要了,配了他那把看似锈迹斑驳,实则别具威效的长剑,所谓蚀鞘锈剑,倒也相衬。

    池棠也颇为奇怪,这把锈剑却怎么引起了这个流民女子的那么大反应?

    “倒底哪里来的?你的剑?”婧姑娘语气急迫的追问,薛漾看了池棠一眼,有些莫名其妙,也不想解释,只推搪道:“朋友给的,自家做的,路上捡的,我的剑与姑娘何干?姑娘问的有些太没道理了吧?”

    “怎么没道理?怎么不相干?”婧姑娘柳眉弯皱,一把从薛漾手里把长剑抢了来,先是把剑一拔,看剑身锈迹斑斑,眉头一皱,再仔细端详剑鞘纹理,眉目间轻轻颤动。

    或许这等情形太过奇怪,所以婧姑娘抢薛漾长剑时,薛漾并没有动作,尽管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保证这女子根本摸不到这把长剑的边,他只是想看看这女子这般举动究竟有什么隐情,可接下来婧姑娘的话语却又使他一震:“剑不是那把剑,可是剑鞘却是我爹做给我哥的剑,青锋二字明明白白,剑和鞘对不上,这剑鞘你倒底是从哪里得来?”

    此话声音不大,听在池棠耳中却不啻雷鸣霹雳,不禁凝神注目细观那女子,良久之后,竦然一惊,小声却带着疑惑的问道:“……小橙子?”

    婧姑娘骇然抬头,望向面前那张半黑半白丑怪的面孔,一脸的不可思议之色,愣怔了半晌才用同样小声却疑惑的语调反问道:“……海棠哥?”

第八十五章 兄妹

    临昌池家,虽不是江南声名远着的豪门大家,却也是累世相传的通久之户,在被北方迁徙来的豪强吞并之前,也曾与江东数百年宦仕更替的史事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因此池家有这么一位子侄在前朝时被朝廷任命为外放的官员,而携家迁往了任职之地,数十年下来,成为临昌池家的旁系,也成了当时还在年幼时节的池棠的远亲。

    世家的风俗,固有远近亲疏之分,然而家族一体的观念却是根深蒂固,池棠还记得,只要每年要过年时,那房远在青徐之地的远亲总要带着家里的眷属来临昌老家一聚,而那房远亲总是亲热的喊池棠的父亲为:“阿哥。”池棠自己则喊他为:“阿叔。”这是带着江南土白口音的称呼,言语间一口阿字分外透着亲切,看来那位远亲阿叔并不因族系多年居于异地而改了乡音,尽管他已是最早外放为官的那位池家子侄的孙子辈。

    而每次随着远亲阿叔来的,总有一个大眼睛冰雪可爱的小女孩,她是阿叔的幼女,从辈分上来说,算是池棠的远房堂妹。这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女孩子却是异常的顽皮,不喜欢和其他族内的同龄女娃娃玩,倒像个跟屁虫似的黏住了池棠,池棠那时候已经开手学剑,虽是年岁甚幼却已经是名闻乡里的武学奇才了,那些明明比池棠还高了半个头的大孩子们也总是在他面前服服帖帖,小女孩跟着他,自然也是快活得很了,有时候甚至还跟着池棠一起,和那些男孩子对打厮闹,即便小脸被对方不经意的打的红肿起来,却仍是格格笑着乐在其中。

    池棠很护着这个远房堂妹,而这个远房堂妹却也很崇拜她这个哥哥,总之是幼年时的性情投契,孩子之间的友谊总是进展的飞快,倒不仅仅是兄妹之亲的血缘影响。远房堂妹总是唤池棠:“海棠哥。”这个称呼倒没什么出典,纯是因为她听到了池棠的名字后,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海棠花上,这么称呼倒是方便记得;池棠则经常喊她:“小橙子”,因为她非常喜欢吃南方的柑果橙橘,即便是外出玩闹的时候,手上也往往握着吃剩一半的橙子。

    小孩子心性,海棠哥和小橙子当然也有过争执,也都是嬉闹玩耍中的小芥蒂,多半是爬山小橙子拖了海棠哥的后腿啦,又或者是小橙子把弄的满身污秽的过失都在长辈面前推到了海棠哥头上啦等等,而当海棠哥端起哥哥的架势,要教训小橙子时,小橙子便是一脸气恼委屈,俏生生别透着可怜可爱之意,每次看到这番情形,海棠哥先自心软了,倒要他赔礼做笑,哄的小橙子高兴起来了才罢,而后,芥蒂烟消云散,兄妹两个又欢快的嬉戏在了一处。

    光阴如东去的江海河流一逝不返,岁月像吹拂的昏黄败叶飘零而过,日子一年一年的过去,孩子们也一天一天的长大了。北方豪族对江南世家的倾轧吞并,使那位远亲阿叔与父亲的往来渐渐少了,这倒不是那阿叔趋利避害的势利,而是阿叔毕竟做着青徐一带的武职小官,父亲担心族中的变故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劝他明哲保身的缘故。

    海棠哥和小橙子最后见的那一面,是在池棠十八岁的时候,海棠哥长成了一个气宇轩昂的少年剑士,小橙子也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俏丽少女,开春的寒意犹然未消,小橙子却只能低着头轻轻唤了一声:“海棠哥……”随着她的父亲和家人,不舍的离开了临昌池家的院舍。而和这位阿叔家的最后一次联系,恰是在池棠二十岁冠礼的时分,阿叔毕竟是做武官的,手下也有些高明的匠人,因此池棠冠礼所受的那份礼物---青锋剑,正是父亲请那位阿叔寻匠人打造,当池棠欢欣鼓舞的接过这一柄做工精致的宝剑时,却也涌起了一丝淡淡的惆怅,他想起了小橙子,几年不见,不知情形如何了?还是那么疯野的总是要和男孩子玩吗?算将起来,她比自己只小了五岁,那么今岁不也当是她的及笄之年么?赫然一省,他只知道这位远房的堂妹叫小橙子,可她的名字,自己却从来没记住过。自己记住的,却往往是她那时候受了委屈嘟起小嘴,楚楚可怜又万般可爱的模样……

    十年已逝,随着临昌池家的败落,池棠孑然一身漂泊江湖,再不闻故亲音信,偶尔想起的,却也只是小橙子的那般表情,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幕对他心灵的影响可有多深,在后来神力焰醒生擒虻山灵风的时节,却不正是因为灵风与远房堂妹的神情有着那种相似,自己才鬼使神差的放走了灵风么?

    是的,青锋剑连剑带鞘正是那位远亲阿叔着人打造又送过来的,所以当这位流民女子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池棠心惊之下仔细端详着这女子的面容,当从眉眼间看出几分小橙子的影子之后,他难以置信的轻唤了一句,并且立刻得到了对方的回应。

    池棠一骨碌翻身下马,情绪万分激动的拉住了婧姑娘,婧姑娘浑身一颤,紧盯着池棠的面孔,却也没有挣开被他抓得牢牢的手。不知就里的董瑶不禁眉头一皱,看着池棠异样的举止,心里没来由的涌起一层酸意:“……是池师兄的……旧相识么?”

    “剑掉啦,真对不住阿叔,小橙子,你怎么在这里?阿叔现在可好?”十年来,这是池棠第一次见到自己族中的亲人,说话的语气带着兴奋的轻颤。

    婧姑娘仍是看了池棠好一会儿,眼中的疑惑才渐渐散去,惊异的张大眼瞳:“真是你?海棠哥?”

    ※※※

    竟在这个杀伐甚烈并且蕴含着重重诡异氛围的战场上遇见了斩魔士池棠的妹子,而他的妹子还是个流民军的头领,这简直是太过令人匪夷所思的巧奇际遇,无论是嵇蕤薛漾,还是大司马府的几位剑客,还有沈劲与他的吴兴部曲士卒以及前锋军中的其他军士们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不过既然是池先生的妹子,尤其池先生现在还是我们的主将,那么待遇自然立马不同。还是沈劲提议,立刻在这方山谷中埋锅造饭,眼见得将近午时,也到了吃饭的时分,况且这顿饭既是为了庆贺早间那场全歼燕国斥候骑军的大捷,也是为了恭贺池先生与亲眷的异地重逢。当然,既然是庆贺,在此刻喝点助兴的烈酒也不算违反军纪。

    自光头大汉以下,这伙长期挨饿的流民想不到还有这等好处,在对方的盛意相邀下哪里还忍耐得住?军饭的香气刚刚传出,他们便满满的围坐了一圈,一手饭团子,一手肉脯子,狼吞虎咽起来。

    池棠自然是和婧姑娘坐在一起,现在终于知道了小橙子的名字---池婧,兄妹两个都有太多的话要问,可当真说起来,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两人对视一眼,却又都笑出了声。

    “还像以前那样喜欢吃橙子吗?”池棠也不知道自己的第一句问话竟是问的这个。

    池婧现在一样享用着前锋军提供的军粮饭食,一边大喇喇不顾形象的啃着带骨的肉脯,一边大口嚼下刚刚温热的饭团,口中鼓鼓囊囊的道:“怎么不喜欢?只要是能吃的好吃的东西,我现在都喜欢吃。”那只棕色大狗不知什么时候踱了来,很温顺的蹲在池婧脚下,吃着池婧嘴边掉下的肉屑米粒。

    池棠却觉得一阵心痛,看池婧这般吃食的模样,显然是太受苦了,伸出手轻轻抚了抚池婧扎着冲天马尾的脑袋,池婧似乎并不喜欢这种还把她当小孩子看的举动,唔唔有声的偏了偏头。

    董瑶此时颇为乖巧的坐在池棠身边,尽管知道这是池棠的妹妹,并不是自己担心的什么旧情人老相好之类的,可女孩子家的敏感还是使她有意无意的和池棠挨的很近,近到一种极为亲密的距离。

    “阿叔怎样了?你又是怎么到了这里?还有了自己的人马?”池棠没注意董瑶的小动作,还在继续追问。

    “爹爹早没啦,青州失守,他带着部下几百人跟胡人蛮子打了好几年仗,倒底没捱过去,五年前就没了。”池婧说到父亲的时候,神色掠过一丝黯然,不过很快又振作起精神来,用手束了束头上扎着的马尾,破显得英姿飒爽,“爹爹战死后,部下几百人大多阵亡失散,就剩了一个,他父亲是爹爹部下的老队率,我和他一路杀了出来。”池婧对前面不远处正吃的不亦乐乎的光头大汉一努嘴,“就是他,我喊他帖子,有股子力气,用刀也利落,就是脑子转的慢,对爹爹和我倒是一直忠心耿耿。我和他两个人辗转流离,却到了这厢地界,这里战火连天的,到处是背井离乡的老百姓,这不,遇到了这伙子人,吃都吃不饱还学义军抢粮食,要不是我出手,他们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结果这一来倒好,他们推我做了头领,就像你见到的这样,他们成了我的人马,我呢就带他们四处逃亡,遇见软柿子就捏一捏,总算几年下来,除了饿死的几个,伤亡倒不大。况且我倒底一直跟着爹爹,也学了些打仗的本事,几年下来,只要队伍没散也就有了自己的名号,我也闯出了自己的朵儿,这河洛之地,谁不知道我鸣凤寨婧姑娘?”

    原来那位阿叔也是一直在中原之地坚持抵抗胡虏的晋国战士,自己却孤陋寡闻的不知道原来族里还有这么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池棠觉得自己当时年幼,一直没有问过那位阿叔的情况,未免太过不该,轻叹了口气,又看了看池婧,忽然发现这和自己心目中那个小橙子的形象已经有了巨大的差别,在他想来,小橙子终是要像世家里的小姐一样,渐渐成了温婉端庄的秀美佳人。然而看现在的池婧,五官倒有昔年清丽俏美的影子,但却似乎并没有任何珍惜容貌的修饰,肌肤不健康的呈现出菜色,脸上还有斑斑驳驳的污垢,头上束着的冲天马尾固是别增了英武之气,可哪有爱美的姑娘家是这个头型的?而且满嘴匪里匪气的江湖口吻,哪里还是昔年那冰雪可爱的俏丫头?根本就是个积年抢掠的女山贼。

    “你呢?哥?脸上怎么弄成这样了?”池婧咬下一口饭团,含混不清的问道,既然已经长大,昔年亲热呼唤的海棠哥便再不好意思说出口,简简单单一个哥字却又透着亲热。

    池棠苦笑一下,摸了摸脸上皱癞的面皮,心想这事可说来话长,正寻思从哪里说起时,那边厢叫帖子的光头大汉已经咋呼呼的端着盛酒的皮囊满脸红光的凑了过来。

    “我就说嘛,哪里来的军爷这么他娘的仗义,闹半天是小姐的哥哥,都是一家人,小姐的哥哥就是咱们大伙儿的大哥,来,敬大哥一口。”看来他饭团肉脯已经吃的半饱,已经用军中酒囊畅饮起来。

    池棠倒是很欣赏这大汉追随池婧,多年忠心不改的节操,轻轻一笑,随手摸了个散落地上的酒囊,拧开囊塞,向那大汉一示:“请。”

    “小弟叫靳明,不是有那什么一句嘛,四海遍洒英雄帖,五州同聚豪杰客。小弟听着这话好,便自起了个诨号叫做英雄帖,小姐一直喊小弟帖子,大哥也喊小弟帖子就是。”看来这帖子酒喝多了就是话多,大灌了一口之后还喋喋不休的道。

    “帖子兄弟,你好。”虽然池棠从没听说过什么四海遍洒英雄帖云云,但还是很礼貌的向帖子问候。

    “对哦,第二口,敬小姐,哈哈,恭喜你们两个兄妹重逢,嘿嘿,小姐,咱们可是有年头没喝过酒了吧?”帖子把酒囊一提。

    池婧此刻精神一振,三两口吃光了肉脯,把肉骨往脚下的棕毛大狗口里一扔,大大咧咧的在身上抹了抹满是油腻的手,然后毫不在意的一把从池棠手里拿过酒囊:“成,走一个!”就口咕隆隆仰脖喝下一大口,然后指着帖子笑骂:“你小子行不行?这一口喝的还没本姑娘多!”

    池棠目瞪口呆,这就是给自己幼年留下那么美好印象的小橙子吗?

    ……

    土坡下,薛漾坐在左,嵇蕤坐在右,中间夹着个趴着身子的无食。

    “娘妈皮的,真美……”无食忽然没头没脑的小声一句。

    “你是说池师兄他妹?”薛漾有些疑惑。

    “不,他妹身边的那只棕毛狗儿,我有预感,我的春天要来咧。”无食很认真的说道,一向猥琐惫懒的脸上竟然现出一丝神圣庄严的神色。

第八十六章 其乐融融

    许是吃饱了高兴,许是酒意的醺然,在帖子带头下,流民们也纷纷拿着酒囊,满面通红吆三喝四的向众人敬起酒来,流民们既然闹起了酒,在山谷林下铺开的餐会场上顿时气氛热闹起来,吴兴部曲的子弟和前锋军的军士倒没什么架子,况且这些人可是主将池先生妹子的部曲,纵然是乌合之众的流民武装,这个面子总也要给的,所以很快和那些流民喝在了一起。

    只有公府剑客们聚在一处所坐的圈子透着份冷然轻漠,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质朴的流民慑于这份威压,自然也不敢近前来闹酒,况且韩离先前露的那一手骇世惊俗的本领还使他们心有余悸。

    事实上韩离是剑客中最为亲和宽厚的,倒和伊貉、翟翳、尹靖几个不同,不过除了伊貉是由于惯常掩饰内心的冰冷而显得拒人以千里的神情外,另几个剑客却是或多或少的沾染了些门阀大户的自矜凌人的傲气,这一点,恰是韩离最不欣赏的,原先都是草莽寒士的出身,怎么做了几年大司马的门客却忘了本呢?比较之下,十三大剑客中,倒是只有那羌族剑士超节豪还好些。

    “哼,这负剑士或许武艺了得,可我看这行军打仗的还是不在行,这般要紧的时分,就算是寻着了个失散的妹妹,也不该在这里耽搁,大中午的倒聚食一处,弄出这么大动静,要是给那些东胡兵马发现,还不知要闹出怎样的笑话呢!”尹靖略吃了几口饭团,像是嫌饭食粗砺般又呸呸的吐出,冷笑着说道。

    “这帮泥腿子还真当这里是他们家里的宴席?这样吵嚷嚷的,你看,那个沈将军才和那光头敬了酒来,也不嫌丢份!”翟翳主要是看不起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

    伊貉撕一块肉脯嚼着,再喝一口酒,铜面具下露出的独眼只远远的看向池棠,口中低沉道:“少废话,别忘了他是此行主将,出发前桓大人说的甚来?你们这些怪话要是传到他耳里,可有乱军心之嫌。”

    “切,我便是弄不懂,就算这伙什么乾家的有神通会杀妖,可行军打仗的事也不该让他们做主那,再说了,就算杀妖除怪,我们的惊隼剑客哪点比他们差了?怎么就不能让韩老大做这次的主将?惊隼,你说是不是?”尹靖不以为然的轻嗤,而后自然而然的看向韩离,哪知道韩离默然片刻,忽然站起身,走出圈外。

    “哎哎哎,惊隼,做什么去?”略带挑拨的意味的言语没有得到事主的回应,尹靖不免有些诧异,看韩离走的沉毅,又急忙追问。

    “敬酒。”韩离头也不回,径朝池棠和池婧的方向走去。

    ※※※

    那厢趁兴闹酒,这里池棠和池婧的对话却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还是老话题,池棠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叙说这别来诸多情事,行侠江湖也还罢了,关键的就是事涉妖魔的斩魔士历程,偏偏这一历程又绕不开,自己面容的毁损,此行前来的目的,都与此息息相关。难道,当真对毫不知情的池婧说出妖魔鬼怪的过往?

    “对妹子还有什么不方便说的?”看出了池棠欲言又止的犹豫,池婧觉得奇怪,略有菜色的脸上因为烈酒的缘故透出一抹红晕。

    池棠挠挠头,此时场上帖子趁着酒兴,脱膊了上身,正和吴兴部曲的子弟角力为乐,这一幕又引起了池婧的兴趣,目光一转,就看到帖子被人腿一勾,摔了个仰面朝天,四下里一片哄笑,顿时不顾形象的一拍腿大叫起来:“操!帖子你行不行?丢咱鸣凤寨的脸?”

    远处帖子哼哼叽叽的爬起身来,应了一声:“放心,那小子使诈,我没注意,不会再让他得手了,再来!”最后两个字却是对那哈哈大笑的对手说的,两个赤膊的汉子转眼又扭在了一处。

    “你小子要是再输,别叫英雄帖了,就叫狗熊贴,没卵子的阉狗熊,哈哈!”池婧打趣着喝彩鼓掌。

    池棠可着实听不下去了,今天这半天听到的污言秽语几乎比自己一辈子听过的加起来还要多,而现在这些脏话还出自自己的妹子之口,这……这成何体统嘛,池棠难得的有了长兄如父的感觉,昔日里豪侠气概也不知去向了哪里,便当真像个父亲对不成器的孩子训诫一般,目光不豫的看着池婧道:“妹子,坐下!”

    池婧一怔,没反应过来哥哥突然这个神情是怎么了,虽是依言坐了下来,眼神还止不住的往角力场上瞄去,忽的又冒出一句:“操!这没用玩意儿!”显然,帖子又输了。

    “姑娘家的,能不能不要这……这般?”池棠尽量用着语重心长的口吻,“阿叔要是泉下有知,见你这样满嘴污言秽语的,还不得气坏了?”

    池棠话没说完,池婧便瞪圆了眼睛:“怎么啦?我这般是哪般?噢,嫌本姑娘没女人样?女人该什么样?听几句得不得吧的脏字眼就受不了了?哥,这可不像你,你小时候怎么说的?你不是说女娃子家就不能娇滴滴的弱不禁风样,你最不喜欢,女娃子就得像男人一样,你全忘啦?再说,我就不信你从小习武的男人就没说过脏话,怎么现在倒嫌起我来了呢?”

    好家伙,自己就说了一句,这丫头叽里呱啦顶过来一大堆,长兄如父的威严在对妹妹的疼爱心情下顿时烟消云散,池棠一时有些语塞,支支吾吾的道:“……这个……像男人……也不能总是……操来操去的……”

    董瑶还是第一次看到池棠还有这一面,固是被那妹妹抢白的吃瘪,却也现出从未见到过的敦实可爱来,不由噗嗤笑出了声。

    “操来操去的怎么了嘛,姑娘家就不能说操啊?本姑娘做这当家的,操操又怎么了?”池婧眼神从董瑶俏美的脸上掠过,甚至还对她挺得意的笑了笑。

    池棠即便半黑半白的脸此时也涨的通红了:“住口!你……你……”

    就在这时,温仁清越的嗓音响起:“这位婧姑娘,韩离敬你。”韩离带着淡淡的微笑,站在兄妹两人前。

    韩离的敬酒算是替有些窘迫的池棠解了围,而池婧看到是韩离之后,原先如江河涛涛且不管得理不得理都不饶人的伶牙俐齿也不由为之一止,脸上甚至还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来,手上却很爽利的拿着酒囊和韩离一碰:“嘿,是这位兄弟,哈哈,当真厉害,不当敬不当敬,咱俩都喝一大口。”

    酒囊咚咚作响,酒水从池婧的嘴边流下,看到这般如男子大口豪饮的做派,池棠又皱起了眉头。

    饮酒方毕,韩离伸袖抹了抹嘴,自然而然的在池棠对面盘腿坐下,口中笑道:“池兄兄妹久别重逢,本是欢喜之事,却又是吵个什么那?”

    “你看看,像什么样?满嘴的脏话粗语,又是这样不正经形,哪里还是个女娃子家?”池棠对韩离,就好像当父亲的看到邻里的长者,面对着不成器的孩子又乏术管教的时候,倒苦水般的数落道。

    不过这次池婧还挺给池棠面子,准确点说是韩离忽然坐在这里,让她没好意思立刻反唇相讥,歪着头,挺不服气的别过脸去。

    现在韩离算是看清了,只要这位婧姑娘不在说话间露出那满是江湖口吻的匪气来,却是不经意的就现出一股冷傲孤孑,恐怕这才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便打了个圆场:“我看婧姑娘倒是不落窠臼的洒脱之派,不比寻常女子呢。”

    “你还夸她,再这个样子下去,可怎么得了?”池棠脱口而出,好像多年熟稔的至交好友之间的口吻,无形中也和韩离的距离更近了,接着板着脸问池婧:“我问你?今年多大了?嫁人了没?”

    大抵牵涉到婚嫁的话题总令姑娘家会有种天然的羞涩,爽利豪放如池婧却也不自禁略怔了一下,悄瞥了一边的韩离一眼,然后微低着头道:“我多大你会不知道?”

    “嗯嗯,哥今年三十一了,你也快二十六了吧?看你这样子,也没嫁人生子吧?老姑娘了,你这样子,将来怎么嫁的出去?”现在的情形有些好笑,遇见亲人的池棠也不知怎么的就忽然兴起家族里主事的风范,世俗礼法的由头一个接一个的说出,浑没有伏魔之士的化外之风。说来也怪,昔日遇见和池婧有异曲同工之妙的风盈秀,自己倒是颇为欣赏,却偏偏是自己的妹子,让池棠有些关心则乱的失态。

    “老姑娘怎么了?没得嫁本姑娘就不嫁,多大的事?”池婧抬起头,针锋相对的回道,眼光再次投向池棠身边挨的够劲并且笑的像朵花一样的董瑶:“哎,这是你媳妇?”

    池棠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董瑶却一手挽住池棠臂膊,笑吟吟的凑过来:“嗯,我是他……”俏生生望了池棠一眼,续道:“……是他娘子,你好,婧小姑。”

    连亲戚都攀上了,池棠可没想到董瑶会这般**大胆,脑袋里顿时一懵,倒忘记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董瑶小姑一出口,池婧也笑开了花,一双细长却并不小的凤眸反复端详在董瑶面上,口中啧啧称赞:“嫂子当真美,哟,还这么年轻?成啊,哥!老牛吃嫩草,上哪勾搭了这么个貌若天仙的大家闺秀来?”

    “你……”池棠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董瑶挽着臂膊的手却紧了紧,艳若春花的笑道:“嘻嘻,小姑真会说话,小姑也美呢,就是故意遮掩不让人看。”

    两个女人的互夸进行了好一阵,姑嫂之间一派其乐融融,池棠瞠目惊舌,连韩离都看的忍俊不禁,决定先岔开下话题,免得池棠再继续受窘。

    “对了,婧姑娘,我看你短刀刀术不俗,未知从哪位名师处习得?”

    女人间的嬉笑渐渐止息,池婧看了韩离一眼,一个拥有这样强大实力的人夸赞自己的刀术,尽管自己在他手下连一招反击都没挡住,但池婧还是觉得颇为自豪,因此敛容很认真的道:“哪有什么名师?小时候跟爹爹也学了些,多是战场厮杀的本领,却不是什么高明的武艺,总算上手的快,这短刀刀法却是东拼西凑的在多年拼斗里自己练出来的,别的不敢说,方圆几百里的义军,谁不知道鸣凤寨婧姑娘的刀够快,箭够准?”说着,池婧还拍了拍背后的杉木长弓。

    “原来如此,姑娘当真天赋异禀,自己修习的刀法已有此不俗境界,我看,让池兄再点拨你几招,当可更有进境。”

    池婧瞥瞥正有些懵懂混乱的池棠,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道我哥若能有你一半厉害,我就谢天谢地了,怎么不说你指点我几招?

    池婧毕竟只是流民武装的小角色,没有怎么听说过双绝五士的名头,她却哪里知道,天下最为高明的武学大师,就有两个此际正坐在她的身边?

    褐影一晃,却是嵇蕤和薛漾加入进来,不过嵇蕤对池棠附耳悄声道:“吃的差不多了,该出发啦。”

    池棠四下环顾,点了点头,忽然眉头一锁,他正在犯难,这个好不容易重逢的妹子该如何区处?按说自然要她相随,再不可分离,可是,自己这一行将要应对的却是极为凶险的敌人,这样岂不是让妹妹涉身犯险了么?

    池婧却也注意到了嵇蕤薛漾以及池棠董瑶相同制式的褐衣,不由甚是奇怪,看这个衣着可不像是朝廷官兵的服色,即便是衣着玄袍的韩离几个,毕竟也没有穿短襟衣衫,这是白丁布衣的穿着,奇怪,难道身为这些官兵主将的哥哥还是一介白丁?

    薛漾友善的向池婧笑笑,这次兄妹重逢,说到底还是他身背的青锋剑鞘起了大作用,他也留下足够的空间让池棠兄妹两个叙契,所以一直没有来打扰。

    池婧却在看到薛漾之后想起了什么:“你先前问过我,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关于东胡人的怪事吧?”

    “啊。”薛漾木讷的点点头。

    池婧皱起眉头,像是在思索什么:“什么不可以常情揣度的怪事,又或是刀枪不入什么的,我倒确实没有听说过,但是……我看到了被吃掉的人的骨骸。”

第八十七章 随军同行

    “不过这有什么奇怪的呢?”看到池棠,以及嵇蕤薛漾同时面色一凛的情形,池婧却有些不以为意的接着说道:“这般烽火连延的混乱时节,人命就是最轻贱的,这一路上什么都不多就是尸体多,不说那些已经习惯了吃人肉的野狗或猛兽,就算是人在饿的受不了的时候也一样吃人的,我见过不止一次。”

    对此,薛漾只能挠挠头,吃人这种事或许当真在这战乱岁月里已经是屡见不鲜,想从这方面去推测鬼怪的踪迹,未免显得不够分量。

    池棠站起身来,抬头看了看天色,偏过了中天的太阳发出火辣辣耀眼的光,刺的池棠的双眼微微眯起,午间的会餐已告结束,应该出发了。池棠只是还没有拿定主意,是带上池婧一齐走还是放他们先回去,待战后再行会合。

    无食鬼鬼祟祟的晃着身子踱了过来,池婧显然是很喜欢动物的性情,看到这只还算毛色齐整的大黄狗,忍不住便去抚摸,嘴里笑道:“你们养的犬儿?嘻嘻,真乖巧。”

    无食受用的让池婧的手不住的在脑门上轻抚,显得相当温顺,眼睛却贼兮兮的瞄上那只棕毛大狗。嵇蕤和薛漾看了无食一眼,都没有说话,心道这家伙能不乖巧么?讨姑娘喜欢更是别有手段。

    出乎意料,这一次无食并没有用惯常的舔手指蹭身子这一类的动作讨取欢心,而是很快的从池婧手下钻了出来,径自向那棕毛大狗走去。

    仿佛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薛漾不动声色的接了一句:“这是只喜欢胖妞的下流胚,婧姑娘可得小心些。”

    “下流胚?”池婧没听出弦外之音,又看了看自己:“本姑娘也不胖那,小心什么?”

    “不是说你,是说它。”薛漾的嘴向那只棕毛大狗努了努。

    “嘻嘻,小咪可不是什么胖姐儿,它就是骨架子大,长的很漂亮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无食心中嘀咕道,摇着尾巴来到那只叫做小咪的棕毛大狗身边,小咪颇有些紧张的望着他,他却把鼻子一伸,凑到了对方的屁股上嗅了嗅。

    薛漾做出个恶心的神色,好歹也是修炼过的百年老狗,就没一点长进,屁股就那么好闻?

    “妹妹!”池棠可没时间关注无食在做什么,刚才已经和韩离沈劲商量过了,立刻向西南方向出发,那里是前往桓冲大寨的捷径。“我们要走了,本是想带上你们的,可前方危机重重,凶险万分,不必把你们陷进去,带上你的人回你们的寨子,我给你们多留些马匹粮食,等打完了这仗,我再来寻你,然后一起回去,回哥现在的家。”

    听这意思,池师兄是想把这位女山大王带回乾家那,嵇蕤和薛漾对视一眼,他们倒没什么意见,都是亲眷,便让她跟嫂子还有九师妹做个伴也不错,只是这样池婧岂不是不可避免的要和妖鬼之事打交道了?不过眼见得时下妖鬼的情事为越来越多的人知晓,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成,回头跟大师兄说一声,大师兄必然也是允可的,就不知道现在家尊的丧仪可办的如何了。董瑶则欣喜的拍拍手:“好,事后让小姑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这话说的好像她现在就和自己住在一起似的,池棠脸上觉得发烧,没好意思接口。

    池婧却有些不乐意了:“怎么了?哥,我们才重逢多久你就要赶妹子走了?怕我们拖你们的后腿?看不上我们鸣凤寨的弟兄?切,本姑娘把话撂这了,咱们鸣凤寨杀的鲜卑蛮子绝不比你们少。”

    “不是这个意思……”池棠的眼神扫过一旁聚在一起的那些苦哈哈的汉子们,“……你不知道我们要面对怎样的敌人,那种敌人……普通人未必应付得了……”

    池棠已经尽可能的把话说的委婉,哪知道池婧争强好胜的性子又起来了:“什么普通人?你们又要跟什么敌人打?不就是官兵打鲜卑蛮子嘛,有什么了不起的?这里方圆几百里,到处都有鲜卑蛮子的骑兵和弓手,你们没头苍蝇般的闯进来,知道怎么走吗?哼哼,别忘了,本姑娘的鸣凤寨在这个地头可有日子了,大路小道,跋山涉水,这条条通路内,哪里的鲜卑人多,哪里的鲜卑人少,哪里又没有鲜卑人,又有谁能比我们更清楚?哥,也让咱们鸣凤寨的替官兵出点力,却不也是帮你们自己么?”

    池婧这番话倒不是强词夺理,池棠仔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眼下战场上的局势错综复杂,如果这这批对左近一带极为熟悉的流民军做向导,倒也确实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争斗,又或者少走一些弯路岔路,只是,若当真遇见了那些鬼怪军士,这些即便和人征战尚且不够格的流民却又怎么去抵挡那些刀枪不入的鬼怪?

    “我看行。”韩离在一旁忽然插话,“既然令妹有报国之心,便让他们做向导引路就是,沈将军虽知大体方向,却毕竟不比令妹他们深谙路径,有他们相助,我们行进也更方便快捷些。”说着,韩离向池棠身前一附耳,轻声道:“池兄,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真碰到了那种东西,我们当先杀上,不让令妹他们有接触的机会。我可和那种东西交过手,没那么可怕的,我们几个完全可以应付过来。”

    听韩离这般说,池棠心中稍稍宽慰,同为五士又一样是五方乾君的化人,池棠对淑钧沉稳的韩离还是很放心的,他既然这么说,那便多半无碍,思忖片刻后,池棠又看了看满脸期待的池婧,终于点了点头。

    池婧欢呼一声,高高的冲天马尾不住的晃动,好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池棠又不禁有些疑惑,若说是她对自己兄妹情深,不忍分离,可这样的举动表现又显得未免急切了些,况且十年未见,纵然故谊尚在,也不该像这般欢欣雀跃的模样,难道她坚持跟着自己还有什么隐情?

    池婧兴奋的往韩离胸口打了一拳:“谢啦,韩大哥,就知道你不像我哥那么迂!”韩离微微笑了笑,池婧却又凑到池棠跟前压低声音道:“哥,既然是自家兄妹,做妹子的也不跟你客气。听说你们那个桓大人广募天下豪杰,还封他们官做,那我这鸣凤寨此次帮了你们,你能不能跟那个桓大人说一声,也把咱们收编了,也给我个武职,队率都伯屯长校尉都行,手下这帮兄弟总之也算是吃了朝廷的饷,也免得老像个无根的浮萍到处乱飘,好歹有个归宿。放心,也不让你难做,咱们这叫先立功出力,再讨要官职。”

    却原来打的这个主意?别看这妹子大大咧咧一副土匪强盗的样,小心思倒不少,池棠不得不承认这个考虑还是挺对路的,先立下些功劳,再利用自己这个前锋主将的身份向大司马求告,把这伙流民收入官军看起来就是水到渠成之事,打的倒是如意算盘。

    不等池棠发话,韩离已经替池棠答应了:“成,婧姑娘,这事我也可以去向桓公陈说,桓公定然是厚待的。”

    池婧有些惊异的看着韩离,她敏锐的从韩离的口中听出了些玄虚,不仅是和旁人迥然不同的对大司马的称呼,而且从他的语气来看,似乎和那桓大司马倒是非常熟稔,这样看来,这个玄衣长袍的剑士又当是什么官爵?

    一开始池婧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只怕也不是什么大官,尽管当了这个大约百多人的官军主将,但那一身短襟褐衫就是官爵不高的明证,即便所谓让他向那位权倾南国的桓大人说一声,心里却也觉得多半是人托人之后的重重辗转方有可能,当然只要百分之一的可能那便要全力的争取,放着这个哥哥的关系不用,未免太可惜了,所以她坚持要带着手下的流民跟这路官军一起。然而现在的仔细审视,才觉出一丝异样来,别的不说,那个顶盔贯甲的朝廷将军,那一身漂亮的明光甲胄至少便是个杂号将军的身份,她当然不知道沈劲刚刚因功从一个小小的裨将擢升为冠军将军,那替代了先前裲裆胄的明光铠甲,却也穿上身没几天,但这么一位杂号将军却在哥哥的手下效力,那么哥哥又得是什么官位?难道哥哥当真出息了?这一身短襟褐衫不过是掩饰身份的制式套装?

    池棠哪里知道池婧心里转过的诸般念头?既然决定让池婧的流民军随行,那就要好好准备,向沈劲略一交待,便传来了那些流民的阵阵欢呼。一些多出来的轻甲号坎以及武器交到了他们手中,帖子喜滋滋的戴了顶没缨的铁盔,盖住了镗亮的光头,倒也显得威风凛凛起来,在他很认真的系好了铁盔的丝绦之后,气昂昂的叫道:“弟兄们,咱们也成军爷啦!”

    ……

    无食什么都没有管,嗅屁股的举动似乎没有引起对方太大的反感,他小心翼翼的贴近,口中呜呜呜的发着浪,渐渐的踱到了小咪的身后,挨擦闻嗅了好一阵,然后,直起身,伏到了小咪的背上……

    小咪腾的转身,狠狠的咬向无食的关键部位,无食惊呼一声:“娘妈皮的,又是这样!”晃荡着还不及垂软的耻根,狼狈万分的奔逃开去。

    “下流胚!”心情极好的池婧看着无食的逃窜,觉得薛漾先前的判语果然贴切,笑嘻嘻的抚了抚小咪棕色的绒毛,这可是本姑娘的乖闺女,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会被公狗引诱的,忽而一怔,脸色因为震惊而显得有些发白……刚才是谁说话来着的?

    ※※※

    密密麻麻的人影如潮水般退下,座下的雄骏健马咴溜溜的发出不甘的嘶鸣,飘扬着晋军大纛的营寨岿然不动,阵前只是多了一批土黄色衣甲的尸体。

    这是十天来的第十七次猛攻,然而晋军的强弓硬弩以及这么多天下来仍然昂扬的斗志再次击退了敌人,象征退兵的号角依然呜呜的吹响,慕容垂在炽热的骄阳下竟觉得有一丝寒冷。

    他的年纪并不算老,然而四十余岁本应乌黑柔亮的发绺上却闪现出寸寸白华,好在他的面孔承继了慕容一族俊伟英挺的传统,多年的征战生涯并没有在他白皙如玉的脸庞上留下太深的印记,只有眼角仿佛皴裂般的皱纹年复一年的增多,好在他的鼻梁依然耸的笔直,好在他的眼眸依然深邃迷离如大海,从唇上连接成一圈的髭须更使他没有因为这种俊美而显得略少了些男子气概,而精致华美,纹饰繁复的银色甲胄更将他马上端坐的身形衬托得愈发高大,一丛鲜红色的披风垂撒在座下骏马的尾端,像战场的血一样艳。

    他本不叫慕容垂,他有着一个响当当的,与他所向无敌的战绩无比相配的名字---慕容霸,父皇曾是多么的器重他,宠爱他,而他也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回报了父皇异乎寻常的宠爱,以五千先锋骑士大破十倍于己的高句丽精兵,父皇几乎将他立做了承继皇位的世子,如果不是百官群臣用可笑的汉人立嗣的规矩阻挠的话。也因此,他遭到了自己的兄长,那位真正的世子并且在之后登基为帝的慕容儁的猜忌,慕容霸变成了慕容垂,明明是战功赫赫却从此郁郁不得志,即便是慕容儁驾崩之后,这种情况也没有丝毫好转,若非身为顾命大臣的太宰大人,也是自己四哥的慕容恪一力回护,恐怕自己早在敌视的可足浑太后和另一位顾命大臣太傅慕容评的联手威逼下被放逐他乡了。

    天幸晋室桓温来攻,被寄于厚望的草原黑死神慕容厉大军挫败,这便又给了慕容垂复出的机会,是他独具慧眼的发现了晋国进军路线上的命门死脉,并且突出奇兵,刁钻又狠毒的重击在巨野水道之上,令整个晋国北伐大军为之一震。

    现在巨野水道已破,剩下要做的,便是反掩而向,将滞留在东平郡一带的北伐主力一举歼之,可是这座据于颍水之上的晋军营寨却像个斜插楔入的铁钉一般,牢牢的拖住了大军反攻的步伐。

    “十多天了,为什么他们还有战斗的力气?为什么他们的人数不仅没有减少却反而增多了?”慕容垂很愤怒,一次又一次针对这座营寨的进攻都被击退,明明是个后生小辈的将领却成功的阻挡住了自己,这太令人难以接受了。

    “再传孤王将令!告诉伏都王,孤要他的人马牢牢的锁住后援的通道,孤不允许再有一粒粮食一个士兵进入桓冲的军营中!”慕容垂沉声下令,当他张嘴开言之际,却露出了缺失豁口而显得有些滑稽的门牙。

第八十八章 战神之望

    “噗!”鲜血还在喷涌飞溅,晋国校尉服色的军人却只能睁大了震骇惊悸的双眼,看着一双像猛兽利爪一般的大手从自己的胸口掏出犹然怦怦跳动的心脏,接着,那个本因是寻常鲜卑军士的面孔,却变成了青面獠牙、狰狞可怖的模样,眼眸散发着诡异的猩红色光芒。

    心脏被他送入口中,咀嚼的声音清晰可闻,晋国校尉这才扑通跌倒,眼瞳空洞枯涩的对上了被烈日照耀的近乎惨白的天幕,如果是魔鬼,为什么可以在青天化日之下出现?

    这是晋国校尉的最后一丝念头,意识渺然而逝,只留下了倒在地上那残缺不全的身体。而在他的尸体边,还横七竖八的躺着近百人的尸首,无一例外的都是晋军服色,也无一例外的在胸前一片血肉模糊。

    这是一支被打散的晋军小队,即便在大军惨败的情况下,他们也没有惊慌失措的溃散逃亡,而是勇敢的聚集在了一起,在这片敌我交错,无日不战的地域里顽强抗争,他们是大晋国的常胜之师,他们是桓大司马最引以为傲的赤甲武卒,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垮。终于得知了英勇的桓征虏将军正据守颍水要道,牢牢的遏制住了燕军疯狂的反攻,他们这便要去投奔归队,却没有想到在离颍水军营不到十里处的山隘中,遇到了阻击。失散的晋军小队和为数仅仅几十人的燕**人奋死交战在了一起,可当锋利的刀刃砍斫在对方身上,而对方却毫无反应的时候,领队的校尉赫然猛省,是他们!那些在须昌城头刀枪不入的古怪军士们!厮杀刚刚展开就异乎寻常的飞快结束,分明就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戮,校尉是最后一个倒下的,并且已经看出来这些古怪的军士是什么了……

    百余人的晋军队伍,百余颗曾火热跳动的心脏,现在都成了怪物口中被咀嚼吞咽的碎血烂肉。

    马蹄声缓缓的踱过,当先白色骏马上那位银甲玄袍,面容俊美的年轻人用很欣赏的目光看着这些正如唾涎饕餮般嚼食人肉的怪物们,脸上却是淡漠洒然的笑意。

    随着咀嚼声的渐渐低落,那些露出本来面目的怪物们也渐渐化作了原先的人形,依旧是木然的表情,空洞的眼神,只有嘴角还隐隐现出几抹未干的血迹。

    跟随伏都王慕容暄一齐过来的,除了一向一左一右如影随形的光头嚓玛和玄甲黑衣的阿勒闵之外,竟然还有一彪为数约在两三百人的骑兵。当然,这些骑兵都是正常人,所以看到自己的同袍正在啃食人心的时候,眼神里还是不自禁的露出诧异和畏惧之感,尽管他们吃的是敌军的血肉。胡人并不像世间流传的那样残虐狠忍若妖孽魔怪,虽然马背上的民族或许更为凶蛮好战些,却终究是人,会哭会笑,有喜怒哀乐的人,不是万不得已,谁会主动去吃同类的肉?

    包括正跟在伏都王身后的贺楼度根也一样,他是右卫将军傅颜麾下的第一骁勇之将,却在东平郡失陷后,跟在了伏都王的旗号下,可即便暴烈凶悍如他,却也在看到这一幕后很不自然的皱起了眉头,隐隐想起了这些日子流传在军中的关于伏都王亲兵队的传闻---伏都王可以驾驭草原上的魔鬼,坟冢中的凶灵。眼前的情景似乎验证了这个传闻,只是贺楼度根不会愚蠢的当面表现出来那种心底的惊恐和犹疑。

    慕容暄却根本不在意他的族人部下们怎么看待这些战神之灵的不死军,事实上他认为那些族人们应该因此感到敬畏和欣喜,拥有这样的战神军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多么值得欢欣鼓舞的事?不必去面对这样可怕的敌人而可以荣幸的与之并肩战斗,驱除进犯的南方绺子,而后必然西征南下,荡秦灭晋,所向披靡,一统天下,追随着战神之灵足迹得以立下煌煌赫赫的不世功业,这简直就是大燕国的天赐福音,而自己,作为战神恩赐眷顾的鲜卑王子,难道还不足以让世人顶礼膜拜?如不朽丰碑般永存于大燕国史册之中?

    正如他之所想,一开始阻挡于前的王叔黑死神慕容厉已经逝去了,虽然不是他亲自下手诛弑,虽然他不知道那个突然现身斩下厉王叔首级然后又飘然隐身如天神下凡的灰蓬怪客是何许人也,然而这足以说明自己的天命所归,没费什么力气,他就成功的继承了慕容厉的军权。而在一场壮烈的防御战之后,他带领剩下的燕国大军主动放弃了城池,鲜卑人的战术显然还是灵活的策骑驱驰更为合适,夺取了城池的晋国人反而举步维艰,而他来去如风的骑兵们却成为了箍在对方脖项上的一只铁手,并且,越扼越紧。

    驰援巨野水道的晋国大军被突如其来的伏击打败,这正是他的杰作,战神之军区区百人的战力竟使过万的晋人像是草原上受惊的羔羊和兔子一样飞奔逃窜,他成功的展示了自己的军事才华,而在他自己看来,这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他的目标很远大,取代一个志大才疏的下邳王慕容厉并不算什么,哪怕这位厉王叔具有远古神兽的神力,他要盖过体弱多病的太宰慕容恪和被疏远于庙堂的吴王慕容垂,成为大燕国唯一的战神,成为景茂兄长陛下的最得力股肱!

    所以即便在听到光头嚓玛说道:“不打算看看吴王的信简?”并递过来一束变色的羊皮卷之后,慕容暄淡漠从容的神色也依然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轻轻的摇了摇手:“不必看我也知道说的是什么,年轻的晋国将军让我的六敦王叔有些不耐烦了,他需要我加强拦截后援的力度,可事实上,我难道不是无时无刻不在做着这个繁琐而又艰苦的事情?”慕容暄的目光扫过一地残缺不全的尸首,和对慕容厉的称呼一样,他也称呼慕容垂为王叔,只不过垂字是先帝为了讥嘲他改的名字,用之未免大为不敬,所以慕容暄是用慕容垂的小字来作为前缀的,当然,仅仅是一个称呼而已,也未见得体现了多大的尊敬之意。

    (按:慕容垂本名慕容霸,表字道业,小字,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小名,叫做阿六敦,前燕景昭帝慕容儁以慕容霸坠马折齿的经历借机奚落,让慕容霸改名慕容垂夬,垂字指的是坠马垂落,夬者当为缺之喻,自然指的是折齿缺牙了,后来慕容垂夬以卜卦谶示之意,正式改名为慕容垂,而省去了夬字。)

    “这次的语气很严厉,看来是前方的战事让他很着急了。”嚓玛小声的提醒道。

    慕容暄笑了,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矜傲:“那就在他真正遇到难题的时候,我们再去帮他,这样我们的作用才更明显一些,不是吗?毕竟我的人马不多,就算加上刚刚赶到的车焜将军的人,也不过一万出点头,傅将军还分了一半兵去,却要面对数万南人大军。对比面对一个小小据守的营寨,拥兵八万的六敦王叔犹自束手无策的局面来看,我们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嚓玛印着奇怪花纹的光头点了点,对小王子的说法表示了认同,内中的含义却是心照不宣的,和对先前下邳王慕容厉的策略一样,让慕容垂先陷入窘迫艰难的境地,再来证明伏都王慕容暄的重要性,只是慕容垂不是慕容厉,有着大燕战神之名的他很难找到这种犯错或者处境艰危的机会,既然如此,那又何不等上这么一等?慕容暄已经算得很清楚,黄墟力战突围,救下慕容厉是自己的第一功;其后临危受命,接过战死(对于向朝廷的禀报,自然说的是战死)的下邳王军权,困守孤城数日,成功迟滞晋室大军数日,而后又基本成建制的将燕军撤出重围,保存了相当力量,这是第二功;接着又半路设伏,重创驰援巨野水道的桓冲大军,把这方圆数百里内的广阔疆域都变成了鲜卑骑士驰骋的战场,这又是第三功。有了这三大功勋,初出茅庐本只是以随军出征的身份混混资历的伏都王慕容暄可谓惊艳登场,即便比之扭转战局的慕容垂突袭巨野水道之功,亦是可堪辉映的骄人战绩了,比较起来,像现在封锁住晋军前后通路的情事,只不过是军功中一个小小的点缀罢了,只要不是让开通路,让晋军的后续援军堂而皇之的进入,那么谁也不会指摘自己半分,堵而又不全堵,其间的分寸慕容暄拿捏的很好,事实上,如果不是那位一向崇拜慕容垂的右卫将军傅颜恪尽职守的疯狂堵截前往颍水大营的各地散兵援军,恐怕慕容垂要承受的压力还要更大些。

    “还有件事……”嚓玛将手中的羊皮卷很随意的放入怀中,目光飘向了远方,语气显得很郑重:“……那个远古神兽又来了,从方位来看,离这里也很近了,应该是冲着我们来的。”

    慕容暄在马上的身形忽的一端,一股油然而生的凛冽之意使后面跟随的贺楼度根畏惧的缩了缩头,而一边的阿勒闵却早对这种情形习以为常,忽而眉头一皱,转头看向了另一边的树丛深幽处。

    远古神兽,慕容暄当然知道嚓玛指的是谁:“那个杀死我战神之军的晋国将军想必已经回去通报了这里的情形,面对战神之灵的无上威光,那位南国的大司马当然知道要用什么人来应对,你说的没错,他肯定是冲我们来的,而且我可以肯定,那个晋国将军也一定跟来了。”

    慕容暄口中的晋国将军说的是沈劲,在须昌守城战以及在这颍洛原野上的堵截战中,这个身材魁伟,使用着一把巨大铁剑的将领诛杀了五六个战神之军的不死战士,给慕容暄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战神之灵的强大,根本不是人间勇者所能抵挡,所以对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却能斩杀战神之灵的晋国将军,慕容暄也是务必要除之而后快的。

    “知道来了多少人吗?”慕容暄来了精神,和刚才悠然淡漠的神情判若两人。

    “我只能感应到稍纵即逝的灵力,说不准究竟来了多少人。”

    韩离当然不知道,他在奋力疾追那个脱逃的鲜卑军士的时候,那不经意的一瞬间散发出的雷鹰神力,已经传到了对灵力有超乎寻常感应的光头嚓玛这里,好在之后并没有再继续释放,以至于嚓玛所掌握的动向并不确实。

    “哈哈,好吧。那我们就去主动去看看,如果能够消灭那位远古神兽,我想已经长眠于鹿神神殿的厉王叔一定会无比欢迎的。”慕容暄细长的俊眉兴奋的挑了挑,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一勾,向身后的骑兵们下令:“出发!”

    表情木然的战神军士无声无息的消失于眼前,好像在上一刻他们就已经不复存在,如此异象,令贺楼度根和身后其他骑兵军士们觉得一阵阵的头皮发寒,以至于贺楼度根招呼行军开拔的声音都带着些微微的颤音。

    军马开动的时分,慕容暄这才侧过头对身边的阿勒闵说道:“本来还想逗他玩玩的,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办,让他消失吧,我讨厌被人盯梢。”

    没有人知道慕容暄看似没头没脑的几句话的意思,然而阿勒闵还有那光头嚓玛却都是懂的,光头嚓玛会意的颌首轻笑,阿勒闵却欠了欠身表示应允,紧接着一声低哼,锯齿开刃的弯刀转眼间出现在手中,同时身形在马背上一纵,高高的弹跃而起,仿佛一只张开双翼的黑羽孤枭,直没入他刚才一直看着的树丛深幽之处。

    伏都王的队列已经开动,慕容暄没有往阿勒闵前往的方向看上一眼,只是策马沉稳的踱步前行,也不管满地横陈的失去了心脏的晋军尸体,他知道,很快便会有成群的吃人吃上瘾的野狗们替他清理这些颇显诡异的尸体,当这些尸体被野狗撕咬的只剩下碎骨残肉的时候,战神军吃人的痕迹也就随之被湮没。

    一阵轻微的震动从树丛的深幽之处传来,接着便看到阿勒闵被震退的黑衣身形从深幽处出现,一道道奇怪的青绿色光气缠绕着阿勒闵的周身,然后,在被这意外的情景震撼而现出惊诧表情的慕容暄眼中,看到了一个体格魁伟,仿若游侠装束的雄武男子。

第八十九章 捉妖师

    这是个大约三十多岁的雄武男子,颌下青虚虚的胡茬还有像铜铃般鼓突的双眼与世人流传的燕赵豪士形象极为相近,粗麻衣衫上还打着不一色的补丁。而这位燕赵豪士一般的雄武男子此际正站在一根横突而出的粗壮树枝上,厚实宽大的肩膀和骨架子明显要比常人大上一圈的体格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刚刚开始行进的队列为之一顿,经历了初时的惊骇之后,贺楼度根和几个骁狠气性的骑兵便立刻骂出声来,手中兵刃一扬,琢磨着是一刀砍将过去,还是干脆一箭把他射下枝头。

    慕容暄一摆手,阻止了身后军兵的跃跃欲试,同时又笑了起来,眯着眼睛盯在那雄武男子面上,他早就感觉到有人一直在跟着他,只是没想到这个暗地里跟着他的人是这般雄壮的男子,也没想到这个雄武男子身手着实不错,在阿勒闵的突袭之下竟还能脱身,并且还行有余力的嚣张的看着自己,倏然间,他忽而一凛,莫不是那个斩杀了厉王叔的灰蓬怪客?不过旋即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个男人要比那个灰蓬客要强壮的太多,体格身形完全不符,而且这层层匝匝缠绕阿勒闵的青绿色气流也显然和那灰蓬客金光流离的绝强罡气不是一个路数。

    雄武男子同样用威光四射的眼瞳盯住了慕容暄,他开口的自报山门使慕容暄解开了心中的疑窦:“七星盟天枢星贪狼部宿,河间捉妖师唐綝在此!”

    带着河间口音的汉话很容易听懂,但慕容暄又觉得自己没有听懂。七星盟是什么门派?身为鲜卑皇族的慕容暄自然不知道伏魔道在龙虎山会盟的情事,况且虽然他拥有驾驭所谓战神之灵的这些恐怖怪物的能力,然而这只是牵涉古老部族的神秘咒法,人间的什么伏魔道妖魔界他可是一概不知,所以他只是带着些好奇和诧异,想看看这位自称捉妖师唐綝的雄武男子究竟想做什么。

    ……

    捉妖师,一个在河北中原之境流传颇久的名号,其实只不过是一族可熟练运用破御之体,并且会些粗浅术法的伏魔游侠门派。经历了数百年妖魔的雌伏,一度在春秋之时颇为兴旺的捉妖师门派也渐渐凋落下来,到了唐綝这一辈,担着捉妖师名头的弟子竟也只剩了他一个。

    多年生活的艰辛和郁郁不得志的窘迫,使唐綝养成了惯好搅扰生事的性格,在龙虎山共盟大会,就是他在胡二公子宣讲之后,跳出来胡搅蛮缠了一番,搏大家一场哄笑才罢。但这并不代表唐綝就是个浮滑无行的浪荡子,其实他气性矜高,颇有铮铮铁骨之风,蔑视权贵,亢上而不傲下,所以对那些伏魔道久负盛名又高高在上的宗师前辈们总有些格格不入的隔阂,却和如童四海这样的草莽游侠颇为投契。

    龙虎山缔结七星会盟,作为身在河间的唯一捉妖师,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唐綝是最早离开龙虎山的,只是由于地界疆域的缘故,他倒底还是在辖地关中塞北及至覆盖整个中原之境的贪狼部宿挂了名,不过无论是贪狼部宿的宿主裘立宗,还是副宿主祁文羽,还有那声名远振的七星盟盟主许大先生,他都没有什么交集,在游历的这些日子里,他也不无自嘲的时常想到,虽然在部宿里挂了名,但恐怕这些大人物们根本就对不上自己的名号。

    伏魔之士终是生活在人间世界的人,中州大地上的连延战火也无法使捉妖师置身事外,在颍洛地界,唐綝同样被晋军与燕军的战争所困,被困的原因很简单,打起仗来,路也不好走了,粮食也不好找了,自己还得警醒着不成为乱军刀下的冤魂。

    也就是在这里踟蹰徘徊的时分,唐綝察觉到了森森的鬼气,身为捉妖师近乎天生的职任担当,唐綝义无反顾的开始跟踪这股邪恶的气息,并在多日追踪下,成功的发现了大燕国伏都王的诡异内情。

    一个慕容氏王族的少年,身边为什么齐聚着这些不应属于人世间的生灵?唐綝不得而知,他只能紧缀着慕容暄的足迹,一路盯梢监视,如果有机会,他也想能够一击而功成,把这个驾驭邪灵的燕国王爷铲除,无涉军国大计,只是为了消灭妖魔而已,虽然慕容暄不是妖魔,但驱使妖魔作恶的人一样罪不可恕。

    然而唐綝举动间焕发的伏魔玄气早就被慕容暄、嚓玛和阿勒闵感知到,一直没有对他做出反应,是因为想看看这个神秘的追踪者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直到今天,慕容暄失去了周旋的耐性,他有更重要的战斗要去面对,为免节外生枝,他决定先除去这个讨厌的不见动静的尾巴。

    当那些晋**人被鬼怪屠戮的时候,他只是循着慕容暄的身形刚刚赶到,因此根本来不及出手相救,当下便伏在了密林深处,静静的审视着这个小王子的一举一动。他早就下好了决心,不会让这些无辜的人白死的。可阿勒闵毫无征兆的攻击使唐綝大吃一惊,他虽然是捉妖师,但手底下着实还是有两下子的,属于伏魔道游侠散客中最常见的力宗高手,可对方那像毒蛇吐信般的诡幻刀法还是令他有些应付不来,情势危急之下,唐綝施展了本门秘法中的束缚之术,看起来倒是颇有成效,层层的青烟缠绕,将阿勒闵困住。现在,唐綝也知道自己藏不下去了,索性立即冲出,并且并没有远遁逃离,而是准备以堂堂七星盟中人的名义,将这个燕国王爷诛杀。

    束缚之术的成功令唐綝很有信心,他立在高枝枝头,在朗宣名号之后又开始口中默念,很快,一道又一道的青绿色气流在四下蔓延,仿佛一场突生的大雾,笼罩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马。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驱使凶鬼恶灵,但我看见了你放任他们杀人吃人,为恶过甚,即便你是人却也留你不得,我只知道你死之后,跟随你的凶鬼恶灵也就自然消散了。”

    现在局势不错,慕容暄,还有他身边那个透洩着森森寒意的光头都被束缚的青绿气流牢牢困住,动弹不得,唐綝完全有时间把自己的来意阐述,捉妖师的宗旨,无论是杀人还是杀妖,永远要让被杀者知道自己被杀的理由。

    “你跟着我们,就因为这个原因?”慕容暄觉得身上的气流越捆越紧,知道对方并不是寻常之辈,不过想想也是,寻常之辈怎么能在被战神之军拱卫的自己身后追踪了那么久?但是这个理由很无稽,凶鬼恶灵?明明是战神之灵的眷顾,明明是我族古老神圣的咒术,这个雄武男子说的,不过是一种荒诞的借口而已。

    唐綝已经不想废话了,早知道除妖术这么管用,自己早点动手也好,何至于跟了这许久,弄到现在仓促出手?既然奏效,那就不再耽搁!唐綝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威风凛凛的从高枝上跃下,刀锋直指慕容暄瘦长白净的脖项。

    “杀你者!河间捉妖师唐綝!”唐綝再一次报上自己的名号,这也是捉妖师流传数百年的古老规定,让被杀者的魂魄不至于因迷茫而陷入凶戾的境地,只是这么做,仪式的意义要远大于原先的本意。

    刀光一闪,血影飞溅,唐綝魁伟的身体直直落到地面,颈腔上的鲜血还在泚泚的喷涌,头颅却在空中打了个转,发绺蓬松的散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鼓突的更大了,只是眼中兀自残留着惊骇、震惊和不可置信的光泽,而后,渐渐暗淡……而后,头颅翻滚着在地面上骨碌碌的带出一抹渗入黄土的血渍……

    斩下唐綝首级的,是一把锋刃开叉的锯齿弯刀,阿勒闵冷峻的看着那一串艳红的血珠从刀锋上滑落,平静的说道:“捉妖?我又不是妖,凭什么被你捉妖的法术困住?暂时让让你,只是想看看你究竟要对殿下做什么,你还当真了?”

    围绕场上的青绿气流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阿勒闵如同闪电一样的身形抢在唐綝一刀砍落前就已经斩下了唐綝的首级,这一切慕容暄看的清清楚楚,他只是觉得有点可笑,不知死活的人那,枉负了这般雄壮的体魄,我如果这么容易被杀,还有执掌战神之军的资格么?

    ……

    七星盟贪狼部宿挂名散客,捉妖师唐綝,罹难于颍洛之交的一个不知名的山林中,没有人知道他的事迹,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死去,和孑然一身的游历岁月一样,去的时候也是这么孤孤零零,只有自己的头颅和自己的身体为伴。

    除了他身死之前,那一丛蓬然飞散,蕴含着自己玄灵之力的体息。

    ※※※

    池棠不知道那些传闻中的鬼怪军士藏在哪里,哪怕当先而行的无食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只能让池婧指引着,向颍水大营的方向靠近。也许是池婧太过熟稔这沿途的情况,前锋军已经行进了两天,一路上竟是根本没有和什么燕国的军队照过面,前锋军行进的固然顺利,然而却和此来的初衷背道而驰,他们可是要直寻那鬼怪军士的,眼看着最多一天一夜就能赶到厮杀甚烈的颍水大营,那些鬼怪军士却仍然不见踪影,池棠也不由有些焦急起来。

    但是没办法,池棠曾问过池婧有没有见过那个大燕国伏都王的旗号,然而这个问题接近于问道于盲,因为就算池婧见过这个旗号,她也不知道鲜卑族旗号上用以表现王族身份的各种图形花纹代表着什么,而且这个伏都王明显和他的叔叔下邳王不同,中军主将所用的黑色大纛也从来不用,这就更加难以识辨了。

    交谈中,池棠倒是得知了其他一些情形,比如为什么池婧就这么铁了心的要随军同行,虽是想邀功请赏得个正派出身,实在也是她那个什么鸣凤寨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燕**队在这一带越来越多,而她的鸣凤寨只是一个荒瘠山坡下连屋舍都没有几间的破村落,当真回去,只怕坚持不到战后就被燕**队剿灭了。而池婧原先和韩离初见的时分,就是全寨出动,寻思迁徙之策的,至于正好碰上了逃窜的鲜卑伯长,那只是顺手收拾的凑巧罢了。既然回去还要辗转奔逃,还不如跟着官军更为安全些,至于这支官军竟然还是失散多年的堂兄领军,对池婧来说简直是上天恩赐般的福运了。

    池棠自己也寻思了很久,两天中他一直没有对这个妹妹说出关于妖魔鬼怪的相应情事来,倒不是担心知晓妖魔之事后的磁石之患,他只是觉得口说无凭,还是让他们亲眼见了才更有说服力,不过池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经常用骇然疑惑的目光看向队列前方奔跑的正欢的无食,并且还很谨慎的看住了自己的小咪,不让它离开自己十步之外,更是不允许和无食有任何接触,弄的无食总是频频回头,狗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小咪,心痒难搔。

    韩离则一直跟在池棠身边,有时微笑的听着池棠兄妹俩的谈话,有时若有所思的眺望远方,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习惯性的抚了抚项间的珍珠,也许是因为和池婧的结识正是源自这串珍珠项饰,他心里原先深深隐藏,甚至会有遗忘错觉的身影却又渐渐明晰起来,然而想起那个巧笑嫣然,绝代风华的倩影,心中却又是一阵阵苦涩酸楚的黯然。

    就这样,这支队伍不快也不慢的向着既定的方向走着,没有意外的话,明天正午的时分,恐怕就要赶到桓冲将军据守的颍水大营了。

    池棠很欢迎意外的发生,并且当真意外的情况在不经意间倏忽而至了。

    无食汪汪叫着从前方的山坳里跑了回来,薛漾迎了上去,低头俯身,兜住了无食不知在做些什么,这一幕落在一直紧张无食的池婧眼中,更是觉得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少顷,薛漾站起身,向嵇蕤一示意,嵇蕤点点头,背后长剑一拔,驱策战马,跟着欢蹦乱跳的无食奔向了前方山坳,薛漾则高高举起右臂,握拳挥舞,这是遇敌的信号,与前日在洛丘山林前的情形如出一辙。

    军士们早就憋的狠了,除了两天前和那伙骂阵的鲜卑斥候毫无难度的打了一场,这两日一直没有敌情,当下精神抖擞的下马列阵戒备,而在这时候,薛漾已经来到池棠身边,小声道:“无食刚才闻到味道了,有一股伏魔之士的玄灵之气。”

    是战场还有别的伏魔之士在?只是何必又要全军预警?池棠寻思间,薛漾却又跟了一句:“据无食说,跟这玄灵之气一起传来的,还有一股死人味!”

第九十章 狭路相逢

    不是无食的鼻子不灵,实在是他对鬼物的嗅觉要远远不如对妖气的感应,虽然这两者在某一程度上近似。但是无食昔年是曾吃过死人肉撑日子的,在他闻起来,鬼物行动间的气息就是一股浓重的死人味,像那些干瘪发烘的饿殍一样。却偏偏在这片战场上,就是死人最多,那些鬼怪军士举动时散发出的味道和那些死尸交杂在一起,对他来说,未免大体混同,以至于颟顸愚钝的不明所以。当然,这只死要面子的老狗就是不肯自曝其短,可怜池棠对他期望甚高,却换来了两日的一无所觉。

    然而当唐綝逝去时涣散零落的玄灵之气夹在其中远远的飘传过来时,就好像炼丹时注入了分明泾渭的丹剂,无食立刻分辨出来了,鬼气与死人味终究还是有区别的,当他把这一发现告诉薛漾后,薛漾对池棠的转述依然原封不动的称之为死人味,不过这并不妨碍池棠理解其中的意思,无食发现目标了。

    这或许是生时形单影只,死后寂没消泯的唐綝最后做出的贡献,在慕容暄打着隐伏突袭,一击可中的如意算盘的时候,池棠的前锋军已经做好了防备。

    两支注定要相遇的队伍就这样狭路相逢了。

    ……

    尽管互相都知道了对方的存在,可最先发现对方的却正是慕容暄。

    前方山坳拐角前的高石上,不知怎么的出现了一只摇头摆尾的狗儿,从还算齐整干净的毛色可以看出,这不是那种吃死人肉吃的眼睛都发红的野狗,而是一只别具精神,活蹦乱跳的大黄狗,况且那只黄狗在一看到这端沉默着策马而来的骑军之后,还挺神气的冲他们汪汪大叫了起来。

    慕容暄心中一动,表情淡漠却又从容的轻轻说了声:“他们到了。”

    缓缓行进中的骑兵队倏然一止,所有的军士都拔出了兵刃,一片肃然沉寂的威杀之意,却也显得远处那只黄狗的吠叫声犹为刺耳了。

    “想不到他们还用猎犬开道探路,我想犬吠已经使对方有了提防,贺楼将军听令!”慕容暄的声调并没有刻意提高,然而语气中的凛冽已经透出一种狠厉的杀气。

    “贺楼度根在!”

    “一旦山坳处出现对方身形,我要你领所部精骑先发制人,立即杀入敌群,像草原上的劲风一样,摧毁敌人的……”慕容暄的将令还没说完,细长的俊眉陡然一挑,眼瞳为之一缩,因为他看到,那只正汪汪大叫的黄狗忽然转过身,翘起左腿,冲着自己的方向长长的尿了一泡……

    辱敌叫阵么?这不奇怪,可是一只狗做这样的事却显得太过离奇诡异了,慕容暄可不认为自己眼花,事实上那只黄狗尿完了之后,半侧着头,一脸促狭的笑意分明可见,甚至……那尾巴翘起欢快摇动的屁股还冲自己扭了扭。

    光头的嚓玛愕然抬起了头,阴冷的眼瞳射出了森然的寒光,他也看出了这只黄狗的蹊跷。

    接着,黄狗对着自己的方向端正了身子,狗头伸出,把身体几乎拉的笔直,嘴巴一张,露出了红艳艳滴着口水的舌头,嘴角仿佛还上扬起笑了一笑。

    “我x你妈x!”

    声音振聋发聩,荡气回肠。所有的鲜卑骑兵目瞪口呆,握着兵刃的手因为发僵而变作了泥雕木塑,或许对汉话不是很熟悉,然而破声之后再紧接着的闭口音大家总也是知道的,可是真正令他们震骇的,却是这个声音的来源之处。

    狗也来骂人了?狗也会说话了?

    嚓玛忽的手一招,一股阴灵气流径自向黄狗射去,口中怒叱:“是妖孽!”

    “妖你妈x孽!娘妈皮的!”无食嘴上不肯折半点便宜,立刻反骂,四字真言算是他的口头禅,人多的时候则还是前番的脏话更提气给劲,同时轻巧巧的一闪身,阴灵气流射在土坯上,碎石飞溅。

    不错,很不错,刚才的詈骂算是他的即兴发挥,倒不全是胡闹,至少从这股针对妖孽的阴灵之气来看,对方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不过老子可不是你这个秃瓢所说的妖孽,你这招对老子不管用!无食大乐,先用侮辱行径撩拨得你七窍生烟,再开口说话让你吓的七魂出窍,在你脑子还没转过来的时候,后面自然有人替老子收拾你!无食一边寻思,一边暗笑着跳下了山石,腾腾的向后跑去。

    “这是什么东西?”饶是慕容暄有控御凶灵鬼怪的能力,可乍一见一只会说话的狗,倒底还是有些吃惊的,这方面的事情,嚓玛一向比自己知道的多,所以他也不禁看向了嚓玛。

    嚓玛刚才用的那招阴灵之气,却是包含鲜卑族巫术的玄劲,用来对付那种化作人身的异灵妖孽最为有效,他却哪里知道无食固是妖灵,却还没化作人身,更不是食人为乐的血灵道妖魔,所以这一招中蕴含的抑制妖孽之术就全无效用,对无食来说,不过是一束含着极强力道的真气而已,以他摄踪仙犬的灵巧身法,还不是避的轻轻松松?嚓玛却只道这黄狗功力非凡,竟自无视了自己的攻击,当下脸一沉:“就是我所说的,是妖孽。看来这次那个远古神兽是有备而来,殿下,要小心!”

    “妖孽?”一直冷冷看着无食远去踪迹的阿勒闵轻蔑的接口:“先前我杀的那个人,是说自己是捉妖师的吧?会捉妖孽的人尚且被我一刀杀了,一个小小的妖孽又算得了什么?”

    慕容暄沉默片刻,忽然道:“我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我的目标就是那个远古神兽,原计划不变,在这里等着他们,无论那只狗回去说什么,他们总是要来的,我不信他们能够挡得住我的战神之灵!贺楼将军,做好准备!”

    贺楼度根一震之下如梦方醒,急忙大声应允:“遵命!”

    就在这时,山坳拐角的大石上却又出现了一个褐衫短襟的身影,这是个短髯大汉,在看到远处密密麻麻簇拥着的燕国骑军之后,却没有半分吃惊的神态,而是很滑稽的伸出鼻子,狠狠的在半空嗅了几嗅。

    看到这个举动,慕容暄又有些讶然,今天是怎么了?先前的狗像人,现在的人像狗,跟着远古神兽那位剑客来的都是些什么家伙?

    也许是紧张,也许是错判敌情,也许是过分忠实于王子殿下的命令,身后的贺楼度根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举弯刀:“轰切!”

    两三百名骑兵军士齐齐发喊,马蹄奔腾,卷起一阵灰烟,轰隆隆杀向了前方的山坳。

    慕容暄愣了愣,看着骑兵队从自己身边鼓啸而出,那个蠢笨匹夫样的贺楼度根冲在了第一个,一时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刚才是说……”嚓玛的神情越发难看了,“一旦山坳处出现对方身形,就要贺楼将军立即领人马杀上的……”

    慕容暄略一转念,这才知晓就里,一向雍容平静的脸上却也现出一丝苦笑:“我好像是这么说的,可贺楼将军未免也太急了些……”神色倏的又恢复了镇定,“也好,就让他冲冲看,我倒要看看对方有什么玄虚,我的战神军还没有动手呢。”

    ……

    山石上的短髯大汉似乎也被这声威隆隆的进攻阵势吓了一跳,倒也不是畏惧,只是觉得有些吃惊和奇怪,不过就是伸鼻子闻闻有没有什么妖魔气息,这也是乾家弟子习惯性的动作,怎么就惹的这帮子鲜卑骑兵嗷嗷叫着冲过来了呢?难道我这举动比无食侮辱他们还更让他们来气?

    嵇蕤挠挠头,转过身望向自己的身后,五指张开,向下按了一按。

    百余人的阵势悄然贴近,冷静的伏在了山坳之后,箭上弦,刀出鞘,和远处奔腾喊杀的嘈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终于,嵇蕤按下的五指猛的握成了拳头,奋力向上一扬,伴随着这个动作,一蓬虽不如何浩大,但却足够覆盖来敌阵形的箭矢嗖嗖的射出,划了一个自下而上又抛坠而下的长长弧线,转眼间便落在了正气势汹汹冲来的燕国骑兵队中,噗噗闷响,人尸马尸躺下了一片。

    这是沈劲的吴兴部曲和前锋军控弦善射者的箭雨,而鸣凤寨池婧姑娘也有幸的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由于冲锋队形太过密集,并且是在惊愕心态尚未平复之际的仓促进攻,这一蓬箭雨竟使燕国骑兵最少损失了近百人,相对于原本就不过两三百人马的数量,可谓伤亡近半了,好在这段冲锋的路程并不长,剩下的燕国骑兵很快就逼近了山坳,再不给对方第二轮施射的机会,贺楼度根大声吆喊,手中的弯刀高高举起,那短髯大汉的五官形貌在他眼中也越来越清晰了,清晰到了可以看到他嘴角微微泛起的淡笑。

    也正因为看到了这抹淡笑,贺楼度根心中掠起一丝疑云,面对几百大燕精骑的冲锋,这个一人孤身突前的褐衫男子却为什么会笑呢?难道他没有丝毫的惊惧和紧张吗?

    情势已经由不得贺楼度根再去多想,骑兵队已经成功的突至了山坳前,殿下让我们要像草原上的劲风一样去摧毁敌人,那么,就让对方见识一下我们大燕铁骑如骤雨狂风般的猛攻吧!

    善于骑射的鲜卑骑士快速的拉开了弓弦,从刚才箭矢射来的方向可以预判到对方弓手隐藏的位置,现在是最合适的反击距离,该让他们品尝弓马之利的凶噩了。

    可是鲜卑骑士的弓弦还没拉满就被阻止,山坳上忽然出现了一群矫健的身影,一个戴着铜面具的玄衣壮汉好像陡然升腾的纸鸢,飞跃而起,长剑划过一道炫目的光影,只是一击之下,当先接近山坳的四五名鲜卑骑士便被割开了喉管,没有人看清这个铜面具的男人是怎么出手的,只留下四五匹无主的空骑惊惶的逃开。这便是残目鬼枭伊貉的狂风骤雨剑,并且只不过是惊鸿一瞥的小试牛刀。

    超节豪的弧月弯剑仿佛吞吐闪烁的蛇信,翟翳的突刃青釭却宛如猛虎下山的大开大阖,尹靖下颌直至颈项间的刺青异常耀眼,耀眼的几乎都盖住了他诡异莫测的剑光,猛的土石迸裂飞散,钻出了况飞雄矮小精瘦的身形,两柄蓝湛湛的短剑已经从身旁的健马马腿上划过,战马嘶鸣,踉跄软倒,马背上的鲜卑骑士却在落马前就已经被夺去了性命。

    大司马府的卓绝剑客们是反击的第一批力量,也是最强横的力量,技击之道近乎登峰造极的他们根本没有一合之敌---连贺楼度根也不例外。

    贺楼度根是一员虎将,他可以徒步追赶草原上的骏马、他可以和牯牛执角较力、他的弯刀可以劈开硬冷的石碑,他坚信自己的力量,所以他的目标就是山石上那个淡笑的短髯的褐衫大汉,他讨厌他的笑,他讨厌他对草原勇士的那种带着轻视意味的从容。不过当他从马背上跃起,弯刀恶狠狠的劈向那个短髯大汉的时候,他却看到那个短髯大汉露出一丝怜悯的神情。

    怜悯是因为知道他根本不可能伤及自己,怜悯是因为发现他只是个听令于上的凡人,怜悯是因为他就要死了……

    贺楼度根当然不知道这位短髯大汉的怜悯究竟是为什么,他只能看到玄黑色的袍影一晃,接着一柄刃身无光的长剑毫无花巧却又精准无比的刺进了他的胸膛,死去前的最后一眼,他看见了一个气度雍然的男子抚着脖项上那串晶莹的珍珠,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倒下。

    草原上的劲风骤然而至却又倏忽而散,战场只剩下茫然悲鸣的战马还在四处游荡,骁勇的鲜卑骑士转眼间都成了陈卧于地的尸体,六位玄袍飘然的男子在山坳前一字排开,冷冷的注视着远方犹然未动的大燕国伏都王。

    这一幕似曾相识,慕容暄轻轻眯了眯眼,确乎是那些曾经行刺厉王叔的剑客们,那个远古神兽的化人正在其中,很好,你果然在这里。

    韩离吸引了慕容暄的全部注意力,那个会说话骂人的黄狗已经被他抛诸脑后,当然,他也没有注意到,在山石上,又多了几个褐衫短襟的身影,三个男人一个女人,其中一个最为高大,面孔半黑半白的丑怪男人也同样定神注视着他。

第九十一章 冲刺

    鲜卑铁骑的战力不可谓不悍勇,然而这一支精锐的骑兵队的覆灭速度却大大超过了慕容暄的预计。留给战马冲刺驰骋的距离太短;并且人数太过密集,未能充分的拉开阵型;对方又有备在先,第一轮弓矢就使他们损伤近半,而之后冲过去的军士又被打了措手不及……这些都是理由,可这些理由都不足以解释骁勇的鲜卑骑士未能给对方带来任何折损的事实,这只说明,对方太强,强到了可以自如挥洒间就全歼数百铁骑的程度。

    强大可怖的实力,无疑眼前那如渊渟岳峙般站立的六位剑客就是充分的证明,慕容暄的眼中只在韩离周遭的六大剑客身上扫视,他没有注意到山石上池棠、嵇蕤、薛漾和董瑶一众褐衫之士的出现,自然也没有在意沈劲带着吴兴部曲以及近百人的晋军劲卒也站在六大剑客身后,这一战进行的那么顺利,并不仅仅是六大剑客的功劳。

    不过慕容暄确实不在乎,贺楼度根的率部进攻本来就是试探,能够给敌人带来巨大杀伤固然好,当真全军覆没了却也在意料之中,远古神兽的这支队伍既然出现在这里,那显然就是冲自己来的,这一点从六大剑客注视过来的,带着久觅终得的欣喜眼神中就可以看出。

    很好!慕容暄暗暗在心里道,这样的敌人才配得上战神之军的出手,你想除去我,我又何尝不想杀掉你?那天在厉王叔那里让你遁走,今天,却是你自己送上门来了。目光在韩离颀长清癯的身形上转了几遭,嘴角泛出一丝淡然的笑意,轻轻催促座下的白色骏马,向前踱了几步,这个距离,不必费什么劲,也能使声调从容雍雅的言语清晰的传入对方的耳中。

    “久违了,刺客先生。好像我们相见的时候,你都是在做刺客,真是令小王欷歔感慨不已。”慕容暄笑的清逸潇洒,也许觉得自己对韩离的归纳颇为有趣,说完后,唇边的笑纹便印的更深了。这倒不是全然的揶揄,他一共就和韩离见过两次,第一次在黄墟突围后的狭僻山隘,第二次是在破门而入的内府行辕,两次都是韩离刺杀下邳王慕容厉未果的时分,所以他这般称呼韩离为刺客先生。

    韩离微微侧过头,既没有如往常般露出谦和亲厚的笑容,也没有显出得遇大敌之后的警醒狠厉,只是淡淡的直视过去,目光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就像看到了一个陌路擦肩的过客。

    这是一种镇定到了极致以至于显得有些漠视的目光,慕容暄不喜欢这种目光,就算你是远古神兽,就算你们刚刚轻松的歼灭了我的麾下精骑,可我们真正的战斗还没有开始,我才是把你们玩弄于鼓掌间的主宰,现在的交谈不过是一种尽在彀中的调侃罢了,我需要你们的行为举止能够配衬这样的气氛,所以慕容暄决定还要再刺激刺激他们,再刺激刺激他,要他们动怒,愤懑起来,这样的格调才完美。

    “我想我不必再介绍自己了吧,真可惜,和我们第一次见面相比,好像少了一位婀娜多姿的身影。”慕容暄敏锐的捕捉到了韩离眼中掠过的一丝黯色,心中愈加得意:“我很想她,那个比盛开的鲜花还要美丽的女剑客,然而我们都知道,再也看不到她了。为此,我替我的厉王叔向你们致歉,是他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的杀害了她。我最喜欢美丽的事物,最讨厌一切美丽事物的破灭,所以美丽的鲜花凋谢,美丽的女人死去,这都是不可原谅的罪过。好在我的厉王叔为他的罪过付出了代价,他死了。”

    超节豪、翟翳几个的表情已经透出了森冷,对方拿死去的孤雁剑客来取笑,这才是不可原谅的罪过,只等韩离示意,他们就可以用最为凌厉凶猛的剑法,杀向眼前看似是清俊少年,实则是残戾凶人的燕国王爷。

    韩离的心境可没那么容易上套,尽管听到对方提及莫羽媚使他不欺然的闪过一丝悲戚之意,但旋即恢复了冷静,听着慕容暄还在絮絮叨叨的说下去,却很清楚他手下的那些鬼怪军士到现在还没有露面,这说明他此刻悠闲攀谈定是别有深意。

    而之所以慕容暄说话的对象锁定了韩离,那是因为慕容暄认为对方既然是远古神兽,又是身份如此尊崇的第一剑客,那么也理所当然的也是这支队伍的首领,首领与首领的对话,也算得是战场上常见的叫阵,只要对方首领动了,那么那整支队伍也必然随之而动,到那时候,早得了自己授意的战神之军将迂回到对方的身后突然发动,群情汹涌之际却发现祸起肘腋,猝不及防的慌乱之下,再一个个的成为战神之灵的祭品猎物,多么好玩的构想?

    慕容暄已经看到那个顶盔贯甲的晋国将军站在后方了,正好,可以一齐杀光他们,一个不漏,他可以保证在自己和嚓玛操控下的战神之军和那时候落单被那将军斩杀的军士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他等着看到那将军脸上最终出现错愕惊恐的神色来。他还是没有注意到山石上站着的四个褐衫身形,或许是对方的衣着装束太过平平无奇,就像是普通的士兵一样。

    ---他会知道的,忽略这些褐衫身影的下场。

    慕容暄轻轻转了转头,嚓玛沉着脸,口中正默念有词,这是在轻唤战神之灵的咒语,在战神军发起攻击前,必须要让远古神兽做出些动作了,慕容暄打定主意,他要继续把对方的怒火烧旺。

    “这么一支小小的队伍,却让所有大司马的贴身剑客们尽数出动,仿佛昔日行刺厉王叔的阵仗,那么让小王来猜猜看,这一次是不是也是为了刺杀谁而来呢?有资格的怕不外乎就是小王和我那位六敦王叔,哦,也就是吴王大人。而吴王和你们整整隔了一个战场,在之中还有小王横亘于前,你们不会那么不智的主动去刺杀吴王大人的,那么是不是可以得出这个答案?你们就是来……”

    慕容暄的话没有说完,就看到一个褐衫的瘦长身形几步纵跃,轻轻松松的来到了韩离身边,而使他言语中止的原因,却是那瘦长身形仰了仰半黑半白,令人乍睹心惊的丑怪面孔,用一种不耐烦的语调问韩离道:“这就是那个伏都王了?”

    韩离点点头,嘴还冲着慕容暄努了努:“就是他。”

    两个人的交谈轻松随意,却分明透着对自己的轻蔑,慕容暄眉头轻皱,对方的态度使他觉得刚才自己好整以暇的说了那么多话,就好像一个卖力表演后却无人喝彩的优伶倡人。

    也就是现在,他注意到了和此人一样服色的褐衫人,目光远望过去,却在扫过嵇蕤薛漾之后在娇俏的董瑶身上停了下来,竟也是个美貌的女人?这略一疏神凝视,对方的交谈他就没有听进去。

    “废话啰嗦,当真聒噪!办了他!”池棠这几天当真是受够了池婧的大大咧咧,全无女儿家体统的流寇习气,对着池婧不好发作,心里却早聚了厚厚一层郁结之气,加之两天不曾接敌,险些误了正事,正自焦躁,心情自然不大好,此刻听慕容暄絮絮叨叨自说自话的卖弄,早就不豫,观察了一阵,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之处,决定该发泄一下了。

    “池兄,前番不过杀了些寻常军卒,他手下的怪物却一直不曾出现,怕是别有用意,看仔细了再动手不迟。”韩离倒底还是持重。

    “没出现?那就打到它们出现!我不信主子挨了揍,那些怪物还会袖手。韩兄,你和我几位师弟替大家掠阵,谨防魔怪突兀现身!”池棠打定主意,却也没有当真疏忽了防备。

    韩离一直觉得池棠是一个气度优雅,性情宽和的士家侠客,却没想到现在倒是这么干脆利落的模样,刚应了一声,便见褐影一晃,池棠竟已大踏步疾奔向前,好像一只迅猛的豹子,径冲慕容暄而去。

    以前,也有个老妖在我面前像个拿腔作调的娼伶一般,说着些不着边际的废话,结果呢?池棠双眉轩起,拔出了背后的云龙剑,鲜卑伏都王是吧?会操控鬼怪是吧?自以为胜券在握是吧?你比阒水绝浪老怪如何?

    山石上的董瑶远远的看着池棠飞奔的身形,脸上不禁现出倾慕欢喜的神色,出于赞赏心上人出色行止的分享之意,又有点惋惜伏在山坳后的小姑池婧没能看到她哥哥这般雄姿焕发的情形,这小姑,老说她哥哥迂,看看,这般天神临凡的雄武英姿,天下谁人又能及得?

    董瑶越看越是欢喜,神情的变化却引起了远方凝目相视的慕容暄的注意,慕容暄这才醒觉,那个丑怪男子竟是孤身一人向自己冲了过来。

    慕容暄觉得好笑,谁人这般不知死?倒先来捋拨虎须?敢情那山石上的美丽女孩和此丑怪男子倒是一对儿,怕也是看到了这男子勇猛奋威之姿,而别具欣赏之意罢……美丽的姑娘,鲜花不该插在臭烘烘的牛粪上,让我转眼间割下那个男人的首级,到时你那美丽的眼眸究竟是会悲痛的流下泪滴,还是因为惊骇莫名而一眨不眨?

    慕容暄毕竟是个少年,在美丽异性面前不禁泛起了一丝争强好胜的心思,况且池棠先前状极轻蔑的打断了他的言语,他心里早憋着一股邪火了,再看奔来的池棠身形,身法倒是利落矫健,本领应该相当高强。但是慕容暄并没有放在心上,你又不是远古神兽,就算有万夫莫敌的武勇,我却惧你何来?他甚至对抽刀在手,提神戒备的阿勒闵说了一声:“阿勒闵,不用你出手,本王亲自了结了他!在战神之灵大显神威之前,杀个人立立威也不错。”

    目光不由自主的又飘向了远处的董瑶,真是意外之喜,这个女孩子最终不能杀,错过那个女剑客已经使自己心中颇为郁郁了,这次可不能再失之交臂。

    再之后,慕容暄的目光才绕回了已然距离身前不过十步之遥的池棠身上,觑准来势,悄悄的伸出手指,暗自运力待发。

    王子殿下一向很少出手的,这次既然战意大发,忠诚的阿勒闵当然不会抢去王子享受杀戮的乐趣,他别过马头,还为对方让开一条通路来,同时漫不经意的将锯齿弯刀收回腰间;而另一边的嚓玛连头都没有抬起,双目微闭,口中还在默念咒语。

    ……

    云龙剑带着雄浑的力道贴地划出,猛的绽出一蓬蓬燎燃的赤焰,而池棠全身瞬时被熊熊火焰包围,炽烈的热浪陡然间铺天盖地的的席卷而来。

    一刹那,阿勒闵在马上僵直了身子,手还按在刀柄之上,竟自忘了拔出;嚓玛遽然一醒,一向深幽冷冽的目中现出了震骇万分的悸色,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卷霸横强绝的火焰之幕;慕容暄戟戳待出的手指缠绕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黑色气流,却尴尬的伸出一半便即生生凝住,朗星般闪亮的秀美眼眸一眨不眨,第一次露出了颤抖的惊惧之意。

    这就是个笑话,他以为来者是不知死活的悍夫莽徒,哪里知道对方早就成竹在胸,一旦接近就是毫不留情的全力施为。更可怕的是,他们发现,又一个远古神兽的化人出现了,比司掌神风的狮子和驾驭雷电的雄鹰还要可怕!

    焚烧一切的离火神鸦,竟然就是这个远远奔跑而来的丑怪男子。一开始波澜不惊的冲刺只是迷惑敌人的手段而已。

    这一招倒是屡试不爽,长安城天子皇宫内,池棠用这一招一击刺穿了还未化身厉鬼的暴君苻生的眉心;锦屏苑落玉净池上,池棠用这一招一下划伤了正在得意洋洋的阒水绝浪神尊虞洺潇的面门;今天,轮到了自以为是的鲜卑伏都王慕容暄。

第九十二章 雄势神威

    伊貉铜面具下仅余的右眼陡然光芒一闪,身体也不自禁的凝立得笔直,不只是他,另外几位大司马府的剑客也同样露出了赞叹惊讶的神情,自从知道池棠就是名满天下的负剑士之后,他们当然不会太轻视他,但也存了考量比较之心,都是武学的大行家,对这一方面一向挑剔得紧,自视甚高,在他们眼中,唯有首席高位的驭雷惊隼韩离才配得上他们的尊重,这个池棠倒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能与惊隼剑客比肩?

    直到现在看到了池棠迅如虓虎,势若炎龙的滔天战力,他们才发现,这位面容丑怪,其貌不扬的负剑士竟然似乎还在惊隼剑客之上。他那天在路上行进时说的话没有错,降妖除魔也好,斩将杀敌也罢,大家都可以看到的……现在,他们看到了。

    只有韩离保持着轻素雍然的表情,甚至嘴角还淡淡的现出一丝欣赏的笑意,在他心中,池棠拥有如此的能为根本就在意料之中,集卓绝剑术、乾家道法以及上古神兽元灵的三大无上修为于一身者,几若大罗金仙之威,又岂是总体上还只是刚踏入伏魔术门槛的自己可以相提并论的?

    当然,这方面是韩离过谦了,只论剑术武艺,临昌负剑与西平驭雷一向便在伯仲之间,所不同的是池棠此时的火鸦神力已臻大成之境,也比韩离多锤炼了些时日,更多了些奇遇造化之功,一旦运使而出,此等焕然威势落在旁观者眼中,自然便觉得凛然心惊,更胜雷鹰神力之景了。

    ……

    卷地而来的热浪使那匹白色骏马经受不住的人立而起,嘶鸣不已,慕容暄早骇得面色惨白,再不见平日里自矜优雅的笑意,心中怦怦乱跳,不仅早忘了抵御防范,便连端坐马上的身形也因为坐骑的突然人立而晃了几晃,险些掉下马来。

    “呼哧!”一旁的阿勒闵最先做出了反应,他毕竟是功力精强的高明武人,虽是被池棠的博荡之势惊得愣怔了片刻,然而倒底长期身为伏都王贴身近卫,忠于职守的下意识反应暂时驱走了心底的惊悸,他从马背上弹身而起,锯齿开叉的弯刀裹着一层嚣锐的劲气,毫无花巧却又迅疾无俦的斫向了火焰光影中的池棠,只是第一击,他就是全力施展,不放半点空处。

    池棠却似乎懵然无觉,疾冲向前的身形没有任何滞慢,只是在锯齿弯刀堪堪及体的刹那,双眉一轩,口中厉声低喝,云龙剑猛的翻转,剑身赤红色光焰陡然一盛,阿勒闵被晃迷了眼,根本没有看到池棠做了什么动作,只觉得持着锯齿弯刀的手腕陡然间巨震,而这股巨震之力瞬间遍及全身,浑厚无匹的滚热力道将他纵跃向前的身体高高的抛起,而后又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重重的坠落而下,身体与地面相撞,掀起了一层沙土,阿勒闵晃晃脑袋,支撑着想要爬起身来,却忽然喉头一腥,一口鲜血噗的喷出,溅得四下星星点点,更觉得全身剧痛,仿佛散了架一般,待他眼神枯黯扫视,赫然发现手中所持的锯齿弯刀只剩下了一个刀柄时,慌惧悲寂齐上心头,身体倒底还是颓然倒下了。

    如果是面对面各以武艺技击之术相博,以诡异迅疾弯刀刀术见长的阿勒闵自然与池棠有一战之力,只看他昔时勇拒莫羽媚全力一击,前番速斩捉妖师唐綝的身手,便知他已臻当世第一流高手之境。然而高手相争,只在分毫之间。那池棠催谷全身功力,振威挟势而至,即便阒水神尊之能,又或虻山千里骐骥亲至,亦不敢直撄其锋,而况阿勒闵乎?偏他护主心切,在气势受制的情形下匆促出手,又是逊了一筹,哪里遮拦得住?兼且池棠云龙宝剑乃是旷世神兵,附有火鸦玄力便愈加相得益彰,而阿勒闵运持身法所含的鲜卑巫术灵力在上古火鸦的滔天神力面前,更是无足道哉的隔靴搔痒,几番层层相克,时乖运舛,所以池棠只一击,阿勒闵兵断身坠,一败涂地。

    说时漫卷累牍,那厢动时却是电光火石,须臾之间。池棠云龙剑一横,震飞阿勒闵,手上动作却绝无拖泥带水,顺势向前一送,带着赤红光焰的剑锋早已伸出,燃烈光影直扑马上的慕容暄,慕容暄惊得呆了,心下一派骇然自问:阿勒闵一招被败,我又挡得几合?

    玄色光气倏的一闪,马背上的慕容暄忽然消失,蕴着焰力的剑尖刺了空,池棠皱了皱眉头,身形顿止,熊熊炽旺的火焰转瞬间散去,昂然站在原地,云龙剑维持着刺出的姿势,目光警惕的扫视着四下。

    他不是残虐好杀的脾性,此招只针对首恶慕容暄一个,因此及时收力,倒放过了慕容暄的座下骏马,而这匹无主骑乘的白马兀自感到脖项边滚烫的热力滑过,咴溜溜嘶鸣着,奋开四蹄远远的奔开了。

    池棠的视线只是略一凝神,剑尖应感猛的一扫,一串火球从剑身射出,在侧边灌木重掩处轰然炸开,火花四溢,现出两个身形来,正是那慕容暄和光头的嚓玛两个,而嚓玛展开了袍袖,挡在慕容暄身前,堪堪化解了火球焰力,刺青花纹密布的面孔上也露出了吃力的神色。

    原是千钧一发之际,嚓玛即时出手,用一向精擅的隐身遁迹之术救下了眼看闪避不及的慕容暄,可现在连这隐身遁迹之术都被这远古火鸦化人轻轻松松破解,慕容暄心中震悸,便连大惊之下喊出的声音都带着些哭腔:“你……你是什么人?却怎么出现在南人军中?”

    池棠歪了歪头:“乾家斩魔士,池棠。”

    池棠只是介绍自己的名字,然而神情举止间却自有股昂然有威的气势,再配上那半黑半白形如鬼怪的脸孔,落在慕容暄眼里,却好像当真看到了鬼神临凡,止不住的便泛起了一股深深的惧意。

    “从没听说过。”嚓玛直视着池棠,神情从开始的震惊狼狈渐渐变得阴鸷:“南国的军旅会找你这样的人来对付我们。”

    池棠不想搭话,他握紧云龙剑,接下来的动作,就将是穿刺而出,战场厮杀,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当然,他记得先前的使命,能够生擒慕容暄,自然最好。

    “你很厉害,远古神兽魂灵附身的男子啊。”嚓玛也直起身子,看样子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我不怀疑你有杀死我们的能力,但我可以保证,这不是一时半会就可以做到的。就算你能破解我的隐身遁迹之术,总也要花点时间的,对吗?”

    池棠本待揉身上前的身形略顿了顿,他察觉出了身后的异样。

    “现在的问题是……在你杀死我们之前,你如何保护你的那些朋友们,不被我们的战神之灵消灭。”嚓玛阴测测的笑了,准备了这许久,已经到了发动战神军的时分,只要这个无比强横的远古火鸦被那里的情势稍一分神,那么他们就有了遁逸脱逃的充裕时间。

    池棠转过头,看向前锋军大队所站立的所在,在他们头顶的天空,翻滚着厚积的阴霾气流,在他们身后的山坳,浮升起浓重的阴灵气息。

    ※※※

    山坳后,池婧和所有鸣凤寨的流民颇有些无聊,尽管她也随着晋国前锋军和吴兴部曲在迎战对方骑兵冲锋的时候展现了自己出众的箭法,然而当真到了面对面肉搏格杀的时候,沈劲一声不容抗辩的命令让他们尽数留在了原地。

    只是一些连刀枪都拿不稳的流民,沈劲不是很放心他们的战力,尤其内中还有池先生的妹妹在,那就更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了。

    帖子顶着铁盔,总觉得现在自己威风八面,恨不能亲自掐死几个鲜卑东胡的兵才可一逞胸中块垒,现在却只能边厢蹲着干看着,未免极为着急,几次从山坳后伸出头去,嘴里骂骂咧咧的,至于其他流民,倒是很满意现在不必置身战局的处境,他们可以有时间享用配给的饭团肉脯了,话说也快到晚饭的时辰了吧。穷慌了的人总是想着吃,现在也不例外。

    池婧可没什么好心情,倒不是没能摊上向前搏杀的任务,事实上能够不去和那些东胡蛮子狠命拼杀,也正合她意,能多保些兄弟没有性命之忧,何乐而不为呢?可她心情不好的原因,却是因为那只看起来古里古怪的大黄狗又屁颠颠的踱过来了。

    贼兮兮的目光分明透着种淫荡的晶光,片刻不离自己身边踞伏的小咪,小咪似乎也很紧张,脑袋跟着黄狗颠来颠去的身形晃动不止,口中发出沉沉的低吼。

    一只发情的公狗看上了自家的小咪,寻思那勾当,这并不奇怪。而池婧是个天生喜欢动物的性子,那时节只要小咪不反对,两只邂逅的狗儿当真弄了那调调,算甚个鸟事。

    可是偏偏那天池婧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本应是人说的话,却怎么可能从一只狗的嘴里迸出?她不是没悄悄问过哥哥,也和自己名义上的小嫂子董瑶说过,然而他们都好像了然于心,却又讳莫如深的看看那黄狗,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并不说下去了。

    池婧想起那两个与哥哥一般服色的褐衫男人,好像也总是和那黄狗交头接耳的模样,越想越觉得疑心,可不是怪么?尤其在刚才,她远远的听到山石上有骂声传来,等到近前时,却发现只是那位嵇姓的短髯汉子刚刚攀上山石,而从山石上蹭蹭溜下来的,还是这只黄狗,那句什么什么皮的,和那天的口吻如出一辙,所以现在池婧看着无食的时候,老是觉得心里瘆得慌,既然瘆得慌,自然心情就不怎么好了。

    无食自己也寻思着,娘妈皮的怪了,老子以前碰到啥姑娘家的,舔手指摇尾巴蹭身子三大绝招一旦施展,便是无往而不利之局,早他娘搏了人家姑娘欢喜了,怎么这张老五的妹妹却这般防范老子?若是旁人,也还罢了,可她是那个自己看上的棕毛美狗的主人,主人的欢心都得不到,凭啥动人家的爱犬?想到这里,无食就觉得好像有爪子在心上生生的挠,弄得自己酥酥痒痒,火烧火燎的。

    这他娘的张老五还可以跟三小姐和那小母猫缠夹不清,那他娘的小黑脸那么一张臭脸还能跟花蝴蝶还有那个鬼美女搞情况,老子堂堂一表,凛凛一躯,算得仙犬界少见的英俊潇洒与成熟稳重集于一体的旷世俊彦,怎么找只母狗搞一搞就那么难涅?天底下的母狗都是瞎子么?

    无食越想越恨,越恨就越急,一急就多了些不管不顾的莽撞,在绕着小咪转了大概四十五个大圈之后,他一横心,勇敢的向小咪走去。

    一人一狗同时站起,池婧握紧了拳头,柳眉倒竖,一派戒备之意;小咪露出了牙齿,冲着无食恶狠狠的叫,无食迷离着深情涟涟的双眼,先对池婧哈着舌头笑了笑,然后深深的注视小咪。

    这一笑,勾魂夺魄,无食或许觉得自己笑的一定亲善迷人,可池婧却差点没背过气去,这是什么狗?

    “哎哎哎,小姐,你大哥好猛!”伏在山坳上探出头张望的帖子大声喊道,他看到了池棠大展神威的场景。

    然而与无食对峙着的池婧根本没听进去,倒是倏然而至的一丝寒意使她哆嗦了一下,当她下意识举目张望时,却发现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郁积了一层厚厚的乌云,好像已经到了暮色朦胧的时分。

    一阵阵风声毫无征兆的响起,在这夏季时节分明带着刺骨凉气,发出呜呜的怪音。这反常的情景使流民们纷纷诧异的站起,看着阴沉的天色,愕然不知所以。

    无食浑身一震,原本款款深情的模样顿时变得警惕凝注,忽然间,身体一转,向着前方汪汪的吠叫起来。

    池婧看的很清楚,就是无食冲着吠叫的方向,无数佝偻蜷曲的人影凭空而现,手足并用,贴着地向这里蠕蠕而来。

第九十三章 摧枯拉朽

    是鲜卑蛮子的埋伏!这是池婧首先想到的念头,顾不上再去推敲捉摸无食古怪瘆人的行止,而是立刻从背后取出杉木长弓,口中大呼:“敌至,备战!”说话间,箭已搭上了弓弦,瞄准了那些人影靠近而来的方向。

    池婧虽然警惕,却并不惊慌,甚至还有高兴,看来敌人数,似乎也不过百人上下,尽管这手足并用爬行的姿势有些怪异,然而天色昏沉,或者是看不真切之故。这里流民军不过数十人,人数不比对方,若依往常惯例,这些基本上不会什么武艺的苦汉子们自然是要避之则吉的,可今时不比往日,在他们不远处就有骁勇善战的晋**队在,更不要说,还有那些据说是大司马府剑客的厉害人物,这里埋伏的敌人只是这点数量,根本不足为哂,他们要做的,只是稍微拖延敌人片刻,就可以预计这些敌人的最终下场了。池婧也是在这两天才知道了那个身手卓绝,戴珍珠项链的韩大哥以及和他一样玄袍着身的几位竟然都是当朝桓大司马最贴身的门客剑侠,怪道可以打包票说是要替自己在大司马面前美言呢,一想到能和桓大司马面前的红人有了这般交情,池婧心里就是美滋滋的,韩大哥要给本姑娘长脸,本姑娘也不能太怂包不是?池婧心道这些埋伏来的正好,小打一下就能等来后援相助的美差,回头还能落个大功劳,上哪找这等好事去?打!也给咱鸣凤寨的弟兄们露露脸!

    流民们稀稀疏疏的拾捡起兵刃,倒不像池婧这般斗志昂扬的模样,他们还是不太习惯征战杀伐,只有帖子顿时来了精神,兴奋的把头上铁盔正了正,挥动着手中长长的錾金大斧:“谁也别跟老子抢,老子要砍第一个,立个头功!”这把大斧子是从吴兴部曲不要的军械中挑出来的,用帖子的话说,这把斧子威武霸气,极其衬他的体格。

    这里的阵势还没摆好,那里蠕蠕而动的人影已经越来越近了,池婧沉稳的弯弓搭箭,可等她渐渐看清了这些人影的样貌之后,杏眸陡然圆睁,竟是僵在原地。身边小咪紧张的狂吠,声调里透着焦躁不安。

    都是一般的圆滚滚的光头,却生着乌黑铁青的肤色,相貌狰狞可怖,双眸透出猩红色的光影,唇下支出了长长的獠牙,这……这是什么人?

    原本跃跃欲试的帖子持着斧子也有些发愣,其余的流民却都露出了骇然的神色,有的人哆哆嗦嗦的颤声嘀咕:“是……是……鬼!”不必知道妖魔道的真相,便从乡间闾下的流传故事中,也很快使他们把眼前出现的这些怪物和传说中的恶鬼做了相符的论断。

    当先而行的一个青面怪物眼看到达了距离流民军不过数十步的地段,原本缓缓爬行的身体猛地弹地而起,一瞬间竟是出奇的迅猛快疾,仿佛一只跃空纵扑的猛兽径向池婧而来,或许是池婧站立的最为靠前,也或许是池婧身上传出的甜香的女子气息,使这只怪物把池婧锁定为第一个猎物。

    池婧心中震悸,只愕然看着那怪物的跃来之势,却完全忘记了闪避。

    “汪”的一声怒吼,一道黄影瞬闪而过,在半空中与那怪物撞了个正着,怪物身形一顿,倏然落下,虽然没有大碍,来势却倒底是被阻住了,在地上依旧双臂支地,盯着被震开的黄影嗬嗬低吼不已,那黄影则在地上翻了个滚,然后若无其事的晃晃脑袋,气咻咻的与那怪物对峙着,可不正是无食?

    池婧募然醒觉,倒是这只怪狗在救自己,未等她再有动作,无食却忽然一偏头,对着池婧身后的山坳大喊:“娘妈皮的,快来帮忙!”

    天!真是他在说话!池婧脑中一懵,令人震惊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一时间,对面那些形如恶鬼的怪物也好,眼前这只会说话的黄狗也好,尽成了脑海中缠作一堆的光怪陆离,把池婧生生震在了原地。

    全场讶然,帖子瞠目望着无食,其他的流民目瞪口呆,目光只在无食身上,有的人抖的更厉害了,只有小咪一再勇敢的叫着,不过吠叫的对象并不是无食,而是那些正影影绰绰蠕动前行的身形。

    怪物越来越多了,很快接近了那只当先跃起,现在正被无食阻挡着的青面怪物,无食心下暗惊,娘妈皮的,那么多,老子以寡击众,怕是要糟糕,想是这么想,他却硬撑着一步也没有退缩。

    无数的人影再次跃起,正是那些青面獠牙的怪物们,在聚拢之后一齐发起了攻击,带起了一阵透骨彻寒的阴风,无食急忙转头大叫:“快跑!”

    ……

    忽然间,好像阴沉的天幕下多了一层无形的气墙,跃起的怪物一旦触及便现出一抹气晕波荡,身形随即便被反震开来,坠落的速度比跃起时还要快得几分。

    怪物嗬嗬的吼叫声顿时大声,他们再不敢跃起,而是聚在了一起,当头的几个怪物猩红的眼眸兀自看向无食身后,龇牙咧嘴的做着威吓实则是掩饰恐惧的表情。

    嵇蕤带着碧痕的长剑很随意的放下,他和薛漾表情轻松的踱步而来,他们身后跟着笑嘻嘻正觉得有趣的董瑶,不过在经过愣怔在地的池婧身边时,董瑶倒挺关心的轻轻抚了抚池婧,小姑嘛,那得赶紧安慰安慰,可别真吓着了。

    “娘妈皮的,咋才来涅?老子可挡不了那么多只活死人!”无食哼哼叽叽的,不过也很满意刚才自己孤身一个独挡鬼怪的英勇行径,欢乐摇动的尾巴出卖了他的矫情。

    “那不得先看看嘛,看看这帮子怪物是什么路数,得用什么法子诛除他们。”薛漾耸耸肩,拔出了背后的锈剑。

    “看样子你们找到好办法咧?”无食发现这些怪物似乎都被那层无形的气墙阻隔,不敢上前一步,不禁松了一口气。

    “略施小术,便足当之。”嵇蕤晃了晃手中的碧痕剑,这层气墙正是他所施展,这是蕴含他乾家玄功的驱魔障,用来对付寻常的恶灵小鬼最是有效。

    薛漾点了点头:“我们事先把对方想的太厉害了,现在看起来,应该是用一种召唤魂灵的法术附在一些死人身上而已,他们没有参玄修炼过,但是有些妖魔血灵道的影子,却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鬼怪,甚至还不如那些三等的妖灵,只不过刀枪不入的身体比较克制没有破御之体的凡人罢了。”

    竟是如此?一路上大伙儿如临大敌的那些所谓伏都王身边的鬼怪军士看起来不过如此嘛,无食不怀疑薛漾说的,现在薛漾和嵇蕤好整以暇的轻松神情无疑证明了这一点,不由点了点狗脑袋:“米不粗,藓有壳!以为来的是坨屎,结果是轻轻巧巧的一个屁!”

    这句无食理解的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倒令嵇蕤薛漾有些摸不着头脑,末了自然归结为无食的胡言乱语,也没追问下去,无食满心欢喜的掉了句文,本待等哥几个夸夸他的,哪知道根本没引起反响,顿时心下不喜,暗道,这俩不识字的粗货,我他娘的不是对牛弹琴么?

    “好啦,别让池师兄多担心了。”嵇蕤很沉稳的向那群对着自己嗬嗬低吼的鬼怪走去,好像要去完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剑身上的碧痕光影却是越来越亮。

    薛漾锈剑一挺:“我也帮个手,能早一时诛灭他们总也是好的。”忽然想到了什么,对无食低叱道:“哎?你怎么又当着那么多人说话了?”

    “娘妈皮的,他们连鬼都看到了,看到老子一只会说话的狗,算多大屁事?”无食骂骂咧咧的道。

    “哦,也对哦。那个……”薛漾回头向董瑶示意,指了指一众呆若木鸡的流民,还有在山坳上同样被这情景震惊到的前锋军和吴兴部曲的军士,“……九师妹,你向大家解释一下怎么回事,妖魔鬼怪的,总不能让大家老被蒙在鼓里。”

    ……

    两个褐衫身影宛如羊群外嚣然而视的饿狼,就这样大踏步的迈入挤作一堆,数以百计的鬼怪之中,有青面怪物探出了利爪森森的长臂,疾穿向嵇蕤的胸口,困兽犹斗,何况他们是比猛兽还要凶恶的阴灵,嵇蕤却把碧痕剑一转,伸来的长臂生生僵住,接着,嵇蕤的碧痕剑狠准的斜劈而下……

    黑烟氤氲,在杀戮场上飘散飞洒。

    ※※※

    趁池棠转头望向后方阴霾处的当口,嚓玛猛的拉住慕容暄,刷的一声,玄色光气一翻,又遁去了身影。

    池棠头也没回,却像对一切尽数了然于心,云龙剑蓬的绽出一丛火花,跳闪飞溅,没入了还未消失的玄色光气之中。

    火花与光气彼此交缠,很快形成了长长一串耀眼的火焰,沿着灌木丛直往山林土道延伸开去,须臾间,火焰尽头的碎石堆下,传出嚓玛负痛的轻哼,两个身形忽的现身,扑通跌倒,只是嚓玛方一接触地面,又急忙跳起身来,这次却不是心急着遁影逃跑,而是不停的拍打着衣袍上烧燎的火焰,狼狈不堪。慕容暄面色煞白,躺在一边,一派木然愣怔的模样。

    “出来了,果然是那些东西!”韩离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略一停顿,韩离带着笑意的语调又接上道:“贵同门果然不凡,嵇先生薛先生两个正在收拾他们,叫我们不必帮手,大伙儿都安全。”

    池棠保持着长剑直指的姿势,矫然昂扬恍若天神,听到韩离的喊话之后,才转过头,眼神准确的找上了碎石堆旁离自己已拉开十几步距离的嚓玛,嚓玛刚刚扑灭衣袍上的火焰,看到池棠射来的目光,神色微变,满是刺青花纹的面孔轻轻颤动,阴鸷的双眼也变得颓然。

    现在他甚至都没有兴起继续逃跑的念头,刚才的情况已经毫无疑问的表明,自己隐身遁迹的绝招在这个远古火鸦神兽面前,不过是连拖延片刻都难以做到的雕虫小技而已,他们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慕容暄轻声喃喃,像是自言自语,不住的反复道:“战神之军没了……战神之军没了。”

    不必他两个亲眼目睹,也已经从那股阴灵气流中感知到,那些战神军们正在急剧的减少,不知对方用的是什么法门,自己谋划已久的鬼怪突袭之策竟被如此摧枯拉朽般扫荡一清?慕容暄喃喃自语,嚓玛却泛起一股深深的失败之意,不禁回想起刚才池棠的自宣名号:乾家斩魔士。

    看着池棠褐衫短襟的身形,嚓玛忽然想起,先前对阵时,似乎也有几个一般服色的人在的,当时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这些人就是乾家斩魔士吗?为什么事先全然感知不到他们的灵力流动?

    也许是南国一个除魔的世族之家吧,嚓玛猜想的和事实极为接近。美梦的破灭,就是源自那几位在一开始全然被慕容暄和自己忽视的褐衫身影,当慕容暄的全副精力都放在那位大司马府的首席剑客身上,并且还自以为得计的想要先发制人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满盘皆输的苦果。

    战斗开始的突然,结束的意外,从两方相遇到现在慕容暄和嚓玛的束手就擒,前后加起来也不到一个时辰,山坳上方阴霾翻腾的天际渐渐云开雾散,不过天空也并没有明亮多少,却是已经到了日沉傍晚的时辰。

    沈劲带着吴兴部曲以及众多前锋军的军士贴近了山坳,山坳后董瑶正在述说关于妖魔滋生世间的种种过往,这方面沈劲倒是多少听过些,吸引他注意力的却是嵇蕤薛漾在远处砍瓜切菜般斩杀鬼怪的场景,那些刀枪不入,凶戾嚣狠的怪物们此际却只能徒劳的撕划着利爪,晃动着蜷曲的身体,发出低沉的闷吼,在褐衫之士的长剑剑影下,化作一簇簇缭绕盘旋的黑烟,飞散、湮逝。

    韩离和另几位剑客在向池棠的方位靠拢,现在可以宣告,往援巨野水道路上最大的阻碍已经破除,伊貉心中激荡,望向池棠身形的目光带着一丝惊叹、却也透出几分崇仰钦佩。

    池棠则冷冷的盯着嚓玛看起来颇为诡异阴森的脸,与此行主要的敌手,那些鬼怪军士的战斗竟是如此顺利,池棠也有些小小的意外,不过他没有丝毫放松,大踏步走上几步,口中道:“你也看出来了,我的朋友们,在面对你的那些怪物时,其实并不需要我的保护。”这是对嚓玛先前不无得意的话语的回应,然后池棠的云龙剑尖一转,指向了正不住轻轻颤抖的慕容暄,“你现在是我们的俘虏了,我有问题要问你!”

第九十四章 奇峰突起

    这次的狭路相逢,慕容暄和嚓玛不可谓不重视,不仅让战神军隐身迂回至对方疏而无备的后方,而且抛却了鲜卑军人的伪装,以鬼怪形态立时杀出,其间战力自然更胜,只需拖延住远古神兽附身的首席剑客,那么全歼这支精锐的晋国小队,根本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哪里知道,竟会是这个结果?战场突然多了另一个远古神兽,刀法精强的阿勒闵一招即败,慕容暄和嚓玛只落得疲于奔命,即便是自以为的此战胜负之手---战神之军的突袭,却也被消灭的如此轻易。

    这些嗜食人心,刀枪不入,名为战神之军,实为凶灵附体的怪物,是嚓玛在三年前中原失势后偶然发现族中流传的巫术,得以锤炼大成的,并且很快凭借着这些绝对俯首帖耳的怪物,成为了正有心大展宏图抱负的伏都王慕容暄的心腹之臣。在慕容暄看来,这些无惧死亡,无惧刀枪的怪物无疑是鲜卑大荒鹿神谱系中的战神对本族的最大恩赐,所以他将他们命名为战神之军。把他们用于征伐天下,将是横扫一切的神兵利器。而按照巫术记载,这些战神之军正是需要人类血肉的滋补,才能越来越强,因此,在战神军加入驰援洛阳的大军之前,嚓玛和慕容暄已经进行了好几次所谓狩猎,将不在燕国境内的那些凡人聚集的城坞村寨变作了战神军杀戮修炼的屠场,当这些战神军竟然在光天化日下也可以也常人的形态出现的时候,这正是血肉锤炼进阶的体现,由此,慕容暄对战神军越来越有信心,有心通过这次与晋室的大战作为试炼,并将战神军真正壮大,作为大燕国一统天下的一支无敌之师。

    现在看起来,纵然战神军面对凡人军队确实体现出了强悍的战力,那却只是因为寻常刀枪难近的身体为主导,一旦遇上了精擅道术玄功的伏魔之士,却又如此的不堪一击,没有对应的妖术魔法,或者说,巫术中所谓凡人血肉的滋润还未臻大成,他们在破御之体的力量面前,就仿佛案板上的鱼肉。所谓战神之灵的庇佑,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场笑话而已。

    慕容暄浑身止不住的哆嗦,远处的阴灵气流终于消散,这意味着,自己的战神军已经损失殆尽,他再也没有大出天下的可能了。

    他毕竟还只是个弱冠少年,平素有战神军为倚仗,自感有横行天下,无畏无忌之能,小小年纪,不由意气风发,初时是骄矜凌人,往后又渐渐自高自大起来,故而,只见他往往雍容淡然的微笑,在邺都与堂兄陛下和文武百官在一起的时候,他这么微笑着;带着战神军杀伐锤炼,看尸山血海的时候,他这么微笑着;随军出征,不屑又自得的谈论下邳王慕容厉的时候,他也这么微笑着……即便开始了取代吴王慕容垂的步骤举措的时候,他还是这么微笑着,一切仿佛成竹在胸,以为世间事皆不足道也,这般的气度却也别具一股优雅清穆的傲意,他喜欢这样。

    直到现在,眼前这位远古火鸦以雄风扫落叶之势,彻底击碎了他看似坚强实则脆弱的难以经受任何失败的内心,高高在上的天神转眼变成了卑微低贱的愚徒,而在这判若云泥的两种心态交杂碰撞之下,慕容暄终于现出了像一个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所应有的惊惧神态,而且愈演愈烈,他心里完全失去了赖以支撑的信念,巨大打击之后便是木然喃喃自语,然后在强大敌人威压于前时簌簌发抖,一向神采焕发的英俊面庞也现出了憔悴。

    慕容暄只顾看着池棠那张对他来说犹为显得可惊可怖的脸,根本没有听清楚池棠说的什么,只知道自己畏畏缩缩的颤音应道:“不……不要……杀我……”

    韩离已经站在了池棠身旁,看到这情形也不由一怔,一时还无法把这个抖似筛糠的懦弱少年和平日里风采雍雅的伏都王联系起来,不过仔细辨认下,那张面孔和华贵的王族服饰无疑也证明,这就是同一个人。

    戴着铜面具的伊貉也到了,很认真的看了池棠一眼,然后手一抛,一个黑衣玄甲的身体扑通一声落在地上,正是那阿勒闵,他受了严重的内伤,本是经不起任何颠簸,哪知道伊貉前番单手提起他来,检视一番后现在又漫不经意的把他往地上一扔,显然这是在说明,他再也没有任何威胁了,身体与地面碰撞,这股震力几乎使阿勒闵痛的晕去,然而面色惨白的他却只是闷哼了一声便再没发出任何声息,紧紧咬着下唇,目光不忿的盯着伊貉,伊貉根本没在意,一个为虎作伥的鲜卑蛮子,跟你客气什么!

    然而看到瘫倒在地仿佛软泥一般的阿勒闵,慕容暄又更加的惊慌起来:“不……不要……”

    池棠皱起眉头,他本是要从慕容暄口中查问些关于那个杀害家尊的灰蓬客的情事的,那位灰蓬客不也一样斩杀了那位燕国的下邳王么?或者多少知晓些内里详情,哪里知道慕容暄竟成了这般模样?

    “看来这位小王爷今天受的惊吓不小,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池兄,若要问他,还得等他缓过来才好。”韩离建议道。

    一时无计,也只能这样了,池棠点点头,就听到身后脚步声纷沓,转头看去时,便见沈劲甲胄铿铿,神色欣喜的伴着嵇蕤、薛漾大踏步走来,大批的前锋军军士和那些鸣凤寨流民仍驻留在原地,却大多露出了索然沉思的表情。

    “池师兄,一切顺利,那些个鬼怪军士没什么了不起,我和六师弟一剑一个,都让他们灰飞烟灭了,我数过了,一共一百零七个。”嵇蕤向池棠招招手,看神情颇为开怀。

    嚓玛的神色又灰暗了几分,在最早锤炼战神军时,便是按咒法之数共炼出一百二十个怨魂厉鬼来,成军后几次征战,被沈劲和极少数爆发破御之体的晋**士前后杀死了一十三个,现在剩下的,却不正好是一百零七个?如今全军覆灭,一个都没剩下,炼魂神术俱成空矣,嚓玛心里哀叹,看了眼身边惶然恍惚的慕容暄,不由万念俱灰的狠狠闭上了眼睛。

    “那就是说此次大获全胜,援军通路再无强阻了?”

    沈劲应了一声:“只要没那些个怪物,但一些寻常东胡军士,不是大碍。”

    既然如此,本当是大胜之后欢欣鼓舞的情景,却怎么大家伙儿的都是若有所思,缄口无语的模样?池棠不禁很是奇怪,还是嵇蕤走到近前,解释了原由。

    此行除了几大剑客并乾家的几位弟子以及手刃过鬼怪军士的沈劲之外,其他人多只知晓鲜卑军中有这么一伙怪物,就算见过的,也只看到那些鬼怪军士如常人般的形貌,哪里知道今日那些怪物当真现出了恶鬼般的本相,这才坐实了天下果有鬼怪存在的实情,常人意念颠覆,自然震惊不已,当着这个情形,董瑶受薛漾所托,立时现身说法,无疑又给众人上了一味猛药,尤其是事先全不知情的池婧一众,当真是耳际落雷,脑海轰鸣,还没从巨大的震恐中回过神来呢。

    不过嵇蕤在解释了之后又大笑着说不妨事,总要给大伙儿时间消化消化,常人哪有这么快就能接受这事实的?自己花些时日想明白了就好。

    对这一点,池棠深表认同,月夜刺君后的自己,诀山驴怪伏诛后的徐猛,还有得知刺君实情后的魏峰,哪个在一开始不是这样?比较起来,倒是这几位大司马府的剑客还有昔日那位机谋百出的智士王猛倒是接受的很快。想到这里,池棠又有些担心妹妹起来,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了,张眼看去时,便见董瑶堕后几步,执着兀自面色愣怔的池婧正说着什么,才算略略放下了心。

    大事已定,可战局仍然紧张,池棠并没有耽搁,立刻下令,着沈劲吴兴部曲的精明士卒赶回去向建威将军桓豁禀报,通路已畅,后援大军可及时开进;而这里所部的人马立刻向桓冲所据的颍水大营进发,虽说伏魔之士不涉人间军旅征战,可毕竟是池棠统领着这支晋国精锐,无论如何也要送到了战事吃紧的前线才算完成使命,况且伏都王成了他们的俘虏,他也要找机会细询关于那灰蓬客的情事。

    既然是俘虏,那便要有俘虏的样子,诸般军令施发后,池棠也不琐碎,指了指慕容暄、嚓玛和躺在地上的阿勒闵道:“一起绑起来,着专人看押,这个光头要仔细些,他会遁身隐形,提防他别趁机跑了!”

    “嘿,会隐形?能耐不小啊,对付这等魔徒,我向来拿手,看我用点小术法困住他,让他跑也没处跑。”薛漾盯着嚓玛,锈剑一转,剑上青芒微闪,口中默念,嚓玛心中一震,却只能埋头低首,任他摆布了。

    沈劲虎气赳赳的上前,一把抓住慕容暄,就待用绳索紧紧捆缚起来。慕容暄却会错了意,只道是要拿自己即时开刀问斩,双足乱蹬,嘶声哭喊起来:“不……不要……我是大燕国伏都王……我是……”沈劲何等雄浑的力道?岂容这么个心智大乱的少年挣扎?一把按住慕容暄肩头,慕容暄抵不住这般巨力,哭喊声一抑,便只剩下吃吃运力的呼气声。

    “唉……”一个低沉的叹息毫无征兆的响起,在场的每个人都是浑身一震,这叹息仿佛就在耳旁发出,无比清晰,好像充满了落寞失望之情。此时天色微暗,已是暮霭昏昏,配着这一声叹息,竟是说不出的诡异莫名。

    正低头默念的薛漾第一个做出反应,手中的锈剑立时翻转,顾不得再去施咒防范嚓玛的隐身之术,而是立刻露出了戒备的神情,口中急叱:“还有……”

    还有什么?薛漾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一柄巨大的铁剑凭空现出,黝黑的剑身仿佛和昏暮天色混为一体,然而剑势所引,却带着一股尖锐犀利的劲风,剑锋所向,正是慕容暄身前的沈劲。

    这一下事先全无征兆,大亏沈劲身手了得,不等剑锋及身,一把推开正纠缠的慕容暄,背后巨剑亦同时举在手中,横封架隔,正与那柄巨大铁剑撞了个正着,一记金铁交击的刺耳震响,沈劲踉踉跄跄退后了几步,竟自站立不稳,一跤坐倒。

    奇峰突起,变生肘腋,在场的几个都是一流高手,此刻都各取兵刃在手,池棠目光一扫,赫然发现刚才还在身前的慕容暄和嚓玛竟又遁去了身形,而在原先他们所在的碎石堆旁,却站着一个极其高大的黑影,手中正握着那把巨大的铁剑,一股森冷阴寒的气流在这高大黑影身上环绕流转。

    不知怎么的,池棠看到这柄巨大的铁剑,心中却是一动,依稀总觉得似曾相识,身边的韩离则把注意力放在了那高大黑影的本身,他已经可以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阴气,然而真正使他警惕的,是对方一招之下,竟将犹在汲血天鹰之上的沈劲击倒,这份能为,委实罕见罕闻。

    一瞬间,所有人面对着这个高大的黑影排开阵势,池棠和韩离居中,正对对方,嵇蕤和薛漾则在池棠左首,持剑凝身,薛漾皱着眉头,和嵇蕤对视一眼,他们已经嗅出了这股阴气的来历了;而伊貉、超节豪几个则站成了一个半弧形,将高大身影围在弧形之内,远处更多前锋军的军士则还在愕然之中,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唉……”那声叹息再次响起,却不是眼前的高大黑影发出的,池棠听音辩位,遽然有感,目光直直望向了数十步开外的一株大树之处。

    一个青盔青甲的少年武士正坐在树头伸出的高枝之上,身形一上一下的悠悠晃动,说来也怪,明明是天际昏黑的时分,可这个少年武士身上却像是自生出微微的晶光,让他们看在眼里,一举一动都是清清楚楚。

    “真是惭愧,族中子裔不肖,出丑露乖,倒让大家见笑了。”少年武士清灵的目光对上了池棠凝然有威的视线:“南离火鸦,又见面了。”轻轻指了指自己,冲池棠点点头:“鬼皇驾下,地灵上将。”

第九十五章 绝剑

    是那个地灵鬼将!虽然不知道他如何蹊跷的出现在这里,并且还横加出手,倒救了那伏都王去,但池棠却立刻做出了迎敌的姿态,目中精光一盛,云龙剑遥指相对,内息翻旋,凝势待发。紫菡院的种种旧事思之如昨,自己也曾和他差点交锋,但他却精明狡猾的采用了回避游斗的法子,倒不好拿捏斤两,但池棠也和日灵、冰灵两大鬼将交过手,以彼时灵神初醒的修为尚且斗了个稍占上风,这地灵鬼将虽是排位更高,然同为鬼将之列,或者也未高明到远胜同侪的级别。况且现下池棠一身火鸦神力已臻炉火纯青,也习得了许多乾家的伏魔秘术,自然与紫菡院之时不可同日而语,照这般看,当真战将起来,岂非十拿九稳?然而在这地灵鬼将面前,池棠却还是非常持重的,回想此子那时在自己和锦屏公子两大高手的眼皮底下,尚且能够带着三个同伴全身而退,委实有着莫测高深的绝高修为,万万不可等闲视之。若说轻敌托大,刚才的燕国伏都王更是前车之鉴,双方实力差距固然是一方面,但他们只要小心谨慎一些,自己又岂能这般从容的奔至近前全力施展,致令他们顷刻崩溃?池棠可不会犯这种错误。

    几大大司马府的剑客却是第一次见到所谓残灵鬼将,他们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路数,只有韩离微微皱眉,从那青甲少年处传来的阴气寒意仿佛沁入了浑身的发肤肌理之中,一阵阵的撩动着浑身呼之欲出的雷电神力,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强烈感觉,这说明对方的阴灵玄气已然深厚到了何种地步,所以韩离目光炯炯,,片刻不离地灵鬼将身上,手也紧紧握住了腰间的璜剑剑柄。

    池棠的反应令地灵鬼将一愕,目光从池棠又转向韩离,青灰色的英俊脸庞忽然泛起一丝苦笑:“不用紧张,现在我可没有与你们为敌的意思。况且我还没有自大到这种程度,敢同时在离火神鸦和烨电雷鹰面前放肆。”

    对方知道我是谁,韩离目中神光一闪,表情却还保持着平静,池棠也是心中略宽,此话倒说的是,纵然强如阒水神尊的绝浪老怪,以现在自己的修为尚且将其挥剑立斩于前,还是那句老话,此地灵比阒水绝浪如何?更毋论司雷疾鹰韩离现在正与自己并肩而立,两位乾家师弟一旁掠阵,无论自己所知的妖魔道的任何一位来,怕也是有败无胜之局。既然如此,倒不妨听听这个地灵鬼将突兀现身至此,又是所为何事。

    池棠没有搭话,手中的云龙剑抬了抬,这是让对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同时眼神向嵇蕤、薛漾还有韩离、伊貉几个示意,先不要轻举妄动,且观对方来意。

    “况且即便是离火神鸦你一个,我也自承绝不是你的对手,你现在比那时候可强的太多了。”地灵鬼将直视着池棠半黑半白的脸孔,“这一场对战,操驭鬼怪的人长的倒如俊逸羽仙,偏偏一心消灭鬼怪的人却长的鬼怪也似,你说是不是挺讽刺的?”

    讽刺吗?池棠当然听出来地灵鬼将的意思,可他从没这么觉得,慕容暄就算是宋玉再世,檀奴复生,可操控恶鬼的人本身就是恶鬼,与相貌美丑全无关系,又拿我现在的模样取笑么?可笑!

    池棠扬了扬眉毛,仍然不想说话,倒是刺斜里蹿出来威风凛凛一条大黄狗,汪汪汪的替池棠助威:“娘妈皮的,废话啰嗦,狗日的赶紧说正题,死人脸,老子认得你!”

    无食当然记得地灵鬼将,那时候在落霞山东山别院看他对自己少主一副趾高气昂的做派早就不顺眼了,今天已然大出风头,兼之几番詈骂极增情趣,可不得抓住机会再逞逞口舌之利?

    跟一只狗认真,怎么着都是丢脸的事情,这点无论是人是鬼都是一样,所以地灵鬼将连正眼都没瞧无食一下,语气依然不疾不徐的说道:“此事因为牵涉我族中子嗣,不得以,我只有带了他去,其余的事我一概不管,所以你大可不必这般如临大敌,我只想提醒你一声,比起这人世间的军旅杀伐,似乎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们伏魔道去做,你们何必来搅这趟浑水?”

    “伏魔道的事,轮不到一个怨灵厉鬼来告诉我们怎么做。”池棠冷冷的道。

    被池棠抢白,地灵鬼将却无所谓的轻笑了笑,从树枝上站起身:“随便你了,这一带虻山的气息越来越重,我只是提醒你们一下。”

    薛漾忽然插话:“虻山不是你们血泉的盟友吗?你好像是在出卖盟友的情形。”

    对这句话地灵鬼将却没有给出回应,只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捋了捋盔边垂下的长发,向池棠和韩离欠了欠身:“地灵告辞!”

    一如来时突兀,要走时也是这般全无征兆,韩离一怔,看着地灵在树枝上隐去了身形,身边的池棠却突的浑身赤焰一晃,云龙剑尖射出一蓬跳跃的火花,径向地灵鬼将的所在方位飞去。便听池棠舌绽春雷一声喝:“留下!”

    一阵风声响起,却是那横挡在前的高大黑影纵跃而至,手中巨大的铁剑迎着火花打横一封,火花眼看射至宽大的剑身之上,那高大黑影似是觉出厉害来,巨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猛力一转,反手划出,剑锋斜击,竟将那一丛火花尽数击打开去,火花受震飞溅,恍若暮色中绽开了寥璨星光,瑰美异常。

    那高大黑影好像受火花之力反噬,一声闷哼,腾腾退了几步,巨剑反转向下,往地面一刺,很快支稳了身形,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矫健之极。

    就在此时,一阵电光闪耀,在远处那株大树之下迅疾现出一抹流光飞火般的电流气网,片刻间现出了地灵鬼将的身形,青灰色的脸庞显得有些发白,显然这雷电之力并不好捱。

    这边厢,韩离的璜剑正遥遥相指,他和池棠算是第一次联手,却拥有着像是与生俱来的默契,池棠执剑飞火被阻,他却立刻拔剑,有样学样,福至心灵的学会了将神力透过兵刃发散而出的门道,虽不如池棠气势嚣然的运用娴熟,却也别具奇效,至少那高大黑影便没有发现,让这丛雷电之力擦身而过,直至兜住了地灵鬼将才待远遁去的身形方自显现。

    池棠和韩离对视一眼,俱感欣喜,不过池棠立刻转过头去,先是颇为狐疑的看了那高大黑影一眼,才最终将目光锁定在现身的地灵鬼将身上。

    嵇蕤和薛漾同时低叱一声,一左一右,向地灵鬼将进逼过去。那日紫菡院中他们同遭定身之困,没捞着和残灵鬼将动手的机会,今天是打算领教领教了。

    “说几句便宜话就想走?这里容不得你来去自如,既然现了身,就留下罢!你好像忘了,鬼物,也是我们乾家除之而后快的东西!”池棠浑身灵力激荡,焰力大涨,从地灵鬼将一出现开始,他就没打算放过地灵鬼将。

    韩离看着池棠神力缭绕的赫赫威势,心中激赏,自己的雷电神力受火鸦之力牵引,却也不由自主的煌煌而生,一个是火影燃耀,一个是电光闪烁,巨大的玄能在四下翻转流动,倒把旁人看的咋舌不已。

    “真是可怕。”地灵鬼将好容易驱走了身上的电光震噬,看着眼前的情景也不禁惕然心惊,他当然知道两大上古神兽化人当前绝不好惹,可他也是仗着有倚地化身的无上绝术不无挑衅意味的现身而出,至不济,避之则吉就是,哪里知道对方竟是这般强横绝伦?连自己的遁地之术都被抑制。

    本是来救人的,岂能把自己也陷进去?地灵鬼将露出了郑重的神色,大声喊道:“绝剑!布阵阻敌!”

    那以剑支地的高大黑影如奉御旨纶音,巨大铁剑从地面恶狠狠拔起,着地一挥,一股强劲的阴风呼的卷向了池棠和韩离,与此同时,光影一阵恍恍惚惚的扭曲变幻,只片刻间便见影影绰绰现出一个庞大的方阵,方阵之中人头攒动,阴戾之气喧天,赫然便些身着残破衣甲的鬼怪之形,怕不有过千之数。

    巨剑带起的劲风自然对池棠和韩离毫无效用,很快就融没于滔天火焰和烨烨雷电之中,可池棠和韩离在看到这鬼怪方阵之后,却也不禁吃了一惊。

    这般声势浩大的敌阵,池棠之前经历过两遭,一次是在锦屏苑,绝浪老怪率众千余,另路突袭,却是杂乱无章,各自为战,徒有数众之优,却在一众伏魔同道联手之下未造成多大伤害;另一次却是不久前长江狭道呼风峡之役,那支阒水妖魔的千数军阵之列使池棠印象深刻,甚至连自己无往而不利的强大火鸦之力都被对方合力抑制,真正体现了一支军队所应有的力量。现在看这鬼怪之阵,气度森严,进退极合法度,显然不是乌合之众,倒和那呼风峡阒水之军颇为相似。

    “嗖嗖嗖”,一阵箭雨落入鬼怪的方阵,这是已经反应过来的前锋军军士开始了反击,不管对手是什么生灵,但作为军人最本能的反应就是用自己的武器,向敌人攻击。爬起身来的沈劲正在大声下令:“后队!放!”

    接连而落的箭矢没有任何效果,撞在鬼怪的身上便被反震开去,而那高大黑影站在鬼怪方阵之前,第一次传出来他若洪钟鸣响的声音:“血泉劲卒!结阵待敌!”声调忽而一转:“左右阻敌!”

    所谓左右阻敌的目标,却正是一左一右飞身向地灵鬼将逼近的嵇蕤薛漾二人,凌厉的劲风夹着寒彻骨髓的阴气劈头盖脸的滚来,嵇蕤方觉有异便将碧痕剑一挥,驱魔障功法应手而出,嗤嗤几声轻响,募然间热风一迸,那驱魔障形成的气墙顿时支离破碎,十数个鬼卒被震噬倒地,却又有后续的鬼族挥动着长长的兵刃紧随而至,来势迅猛急速,嵇蕤的碧痕剑光华四溢,绵密的交击声不绝于耳,在又有几个鬼卒被斫刺而倒之后,嵇蕤终是不得不向后一跃,脱开了战圈。

    另一边的薛漾也是同样的情况,两个人同时杀出,又几乎同时退回,虽然杀了十余个鬼卒,却是心中剔凛,同样是鬼怪化身,这些直属血泉的鬼族可比那伏都王的不死军要强上太多了,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伊貉早瞧的不耐,管你什么妖魔鬼怪也好,在他心里,就没自己枭唳剑不能应付的对手,再说看那负剑士和韩离这般所向无前的情形,自己总也是不过稍逊他们的绝世剑士,何惧鬼怪来?当下飞身跃起,枭唳剑锋影灼灼,便是直取那鬼怪方阵前的高大黑影。看来这高大黑影也是个头目之类的,先自宰了便是。

    伊貉身法太过迅疾,以至于全力注意鬼怪方阵的池棠在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伊貉这极为鲁莽的举动,但当他看到那高大黑影的巨剑精妙无比的一晃一突的时候,便是一惊,这一幕竟是这般熟悉,好像……好像那位……

    伊貉却已经被这巨剑匪夷所思的一击震退了蓄势而至的身形,胸中气血翻腾,对方的力道雄浑无匹,也幸亏伊貉身手卓绝,身形虽退架势未倒,狂风骤雨剑法一招快似一招,务求对方应接不暇之下露出破绽,然而双剑交击的清响尚自余音未消,巨大的铁剑却又不可思议的转向了伊貉的喉头,伊貉心下一凉,已然变招不及。

    “当!”伊貉只看到一把无光的长剑精准的遮在了巨剑的剑尖,离自己的喉头却也不过寸许,已然可以感受到那股刺骨的凉意就在喉头沁入,只要稍慢片刻,自己必被那巨剑穿斫了头颅。

    韩离手臂巨震,却也幸亏他妙到毫巅的出手,救下了瞠目待死的伊貉,璜剑一滞,便见巨剑翻转,仍是穿刺的势头。

    好剑法!这纯是武艺剑术的造诣,无涉妖鬼路数,韩离暗赞,就见池棠带着满身烈焰,亦是纵身而来,赤焰大盛的云龙剑沿着巨剑的运势翻搅了一个弧形,借着火光照耀,韩离看清了这高大黑影的面容:青黑色的皮肤,长长的獠牙,以及耀如鲜血的眼瞳。

    池棠一击化解巨剑剑势,面上却露出吃惊的神色:“是,是……张……”

    高大黑影却在池棠的一击之下,现出一丝惘然,巨剑生生顿住,剑刃还有一丛火焰在微弱的跳动。

    ……

    “绝剑!滞敌片刻,可以退兵了。”地灵鬼将成功的遁去了身形,他的传音清晰的送入了那个高大黑影的耳中。

    高大黑影迅速的一退身,站在了鬼卒方阵之前,好像一时有些错愕,直到巨剑上池棠残留的火焰湮灭的时候,他才记起来,他叫绝剑,是血泉一族地灵上将麾下的鬼卒先锋。

第九十六章 王室血脉

    池棠反复端相了那高大黑影几遭,面色有些惊疑不定。或许是看池棠踟蹰,韩离倒没有轻动,将刚刚死里逃生的伊貉向后一拉,只等池棠区处,嵇蕤薛漾则靠拢了过来,这般强横的鬼卒方阵,唯聚力共击方有破解之道。

    无食汪汪的叫声好像隆隆擂响的战鼓,便只这池棠稍一犹豫之间,那高大黑影巨剑一举,又向下狠狠一挥,劲风鼓啸,和身后那鬼影憧憧的鬼卒方阵一起,刷的隐去了身形。

    暮风轻拂,好像还带着刚才遗留下的阴寒之气,昏影暗谷,林木萧疏,便只留下了池棠一众,那些血泉鬼族的鬼怪倏忽而现,悄然而没,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既显得诡幻奇谲,却也透着股令人难以捉摸的古怪门道。

    前锋军的军士此时才齐齐涌上,却也只奔到了池棠身后便止住了脚步,并不敢再往前察踪觅迹的找寻这些鬼怪的去向,至于在远处的一众流民,早吓傻了眼,不少人面色苍白,心中颤栗,直打着退堂鼓,原是想投靠着官军混混功劳的,哪知道碰到的是这种吓煞人的东西,可不是要了老命?若不是看寨主首领婧姑娘还执拗着杵在原地,他们怕是都要一哄而散了。

    池婧的脸色并不比那些被吓破胆的流民们好多少,倒不完全是吓的,实在是这些意识之外的情事一桩接着一桩,震悸惊骇之下总要有个慢慢习惯的时间,好在董瑶一直站在她身边,时不时还温言宽慰几句,也让她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更重要的是,她那位小时候一起爬树玩泥巴的海棠哥竟然……竟然是这个样子,浑身冒着奇怪的火焰,勇猛骁悍的如同天兵天将,那么可怕的凶鬼恶魔,却也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的躲着海棠哥,咱老池家几时有了这么个神人?这真是那海棠哥吗?

    董瑶不知道这位未来的小姑心里转着什么念头,不过现在看起来表现还算坚强,总之比自己第一次见到鬼怪几乎吓的瘫软的模样要好的多,但是这也得两说着,自己那时候可是被一个破土而出的恶鬼抓住了腿脚的,现在想想,兀自还觉得瘆人呢,好在大黄够带种,和小师弟一齐护着自己。董瑶自然也认出了先前远处树上的那个青甲少年,身为乾家女弟子的她,现在自然不会再吓得花容失色,况且还有池师兄和另两位师兄在此,她可是见过他们是怎样打败了那一个个凶恶的妖魔鬼怪的,有甚担心来?

    只是此时池棠的表情并不像董瑶预计的那样若无其事,似乎是在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董瑶牵记池棠,柔声对池婧抚藉了几句,便碎着纤足向池棠走去。

    还未到池棠近前,董瑶便见池棠双眼紧闭,一股博荡浩然的玄力罡气从浑身散发出来,这个情形董瑶并不陌生,这是池师兄在运用觅气察魔之法,很可惜,董瑶自己还没有精擅这个乾家的秘术,不然的话,她倒是很愿意替池师兄代劳。

    玄力骤发旋退,池棠睁开眼睛,和同样刚运用了觅魔之术的嵇蕤薛漾对视一眼,嵇蕤薛漾缓缓点头。

    “走的还不远,我们跟上他们!”池棠立刻下令,却在看到四周众人的神情之后又顿了顿,这是追踪妖魔鬼怪的事情,带上这么多人并不合适。

    “沈将军,剩下的兵马由你统领,你是老行伍,知道怎么援护颍水大营!韩兄,你和府中几位兄台便随沈将军一起,同去解救桓征虏将军,你们都是桓大人的幕下,不必跟我们再去追踪妖魔。”又转头看向了走近身边的董瑶:“师妹,你带着我那妹子一行,往西侧三里外驻扎,我留无食替你们望风,待我和两位师弟完事了再来和你们会合。”远远看了池婧一眼,池棠又压低声音:“务必护得我妹子周全,全靠你和无食了。”

    董瑶没想到池棠竟交给她这么一个任务,虽是暂时要和他分离,却也看出他对自己颇为信任,不由心下美滋滋的,春花绽放般盈盈一笑:“嗯,看我的。”

    其实董瑶灵力不周,剑术未成,哪有什么护持之能?却是池棠借这个由头,让她和池婧一起躲避一时,那里已经施术查过了,没有任何妖魔气息,只要无食警醒着预先避开可能路过的燕国游骑,那里也不失为现在最安全的地段。

    沈劲听池棠吩咐,干脆利落的道声诺后便自招呼部曲军丁,整装待发,自然也没忘了那个俘虏,正将阿勒闵捆缚了担在马上;韩离却对池棠的安排表示了不同意:“临来时,桓公就是担心这些妖魔之祟,才让我们几个随同前来的,也就是说我们此来的目的,就是冲着妖魔而来,池兄若是觉得我们几个还能派上点用场,就让我们随着池兄同去,解围施援,自有沈将军和后面建威将军的大军操持!”

    伊貉正自心下耿耿,此刻自然不甘人后,拍拍胸脯,涩哑的嗓音在铜面具下嗡嗡回响:“对!刚才一招不慎,我不服,还要见识见识!”

    “凶鬼恶灵不比人间武士……”池棠只说了半句,转念想到韩离那一身雷鹰神力确对己方战力有大幅增长之效,而另几个剑客身手不俗,只要奉遵号令,总也拖不了后腿,眼见时间紧迫,便再不絮繁,一点头:“也罢,几位便跟着我们,不可贸然行事,不耽搁了,立刻出发!”

    ……

    原本的前锋军阵列分作了三部,沈劲领着大队人马火速向颍水大营处赶去,灵风无食则带着池婧的流民军所部向西南角进发,而池棠一众早快步起行,没入了西北方向的暮色之中。

    ※※※

    嚓玛看着地表像是缠绕翻覆的蚺蟒之身,在眼前分开、聚合、扭曲、旋转。精擅隐身遁的嚓玛判断出,这是一种比自己更高明的,利用土道地面隐形疾走的遁行之术,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嚓玛甚至都有些头晕。

    也不知过了多久,嚓玛口鼻处豁而一清,眼前一亮,一股湖水特有的微微腥气传来,同时身体微微一震,却是落在了实地之上。

    从疾速转为停止,头脑一震眩晕,嚓玛干呕了一声才算渐渐止住了烦恶之意,探目张望,首先看到夜色下星光淡薄,映照出水波粼粼,却不知是什么所在,视线稍一转,便见慕容暄伏身于地,肩头不住微微耸动,也不知是在啜泣还是余悸未消的战栗不止。

    然而一个青色明光甲胄的颀长身形就站在慕容暄身前,这是个面容颇为英俊,却也很显得诡异的少年,青灰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眸射着两道清冷的光,直直的印在慕容暄身上。

    嚓玛心里一震,却立刻捱近那青甲少年身边,用鲜卑族最尊崇的敬神礼节向那青甲长身匍匐而拜:“感谢天神的相救,乙旃部嚓玛斛瑟罗孤愿意成为您最忠诚的仆人。”虽然不知道这个青甲少年为什么救下自己,但是那股浑厚浓重的阴灵气息以及竟然可以从远古火鸦手下把自己带出来的高明身手,称他为天神或许并不为过。

    “天神?”青甲少年面上现出了略带讥嘲的笑容,“在你看来,所有不该在人世间出现的生灵都是神?所以你的那些似是而非的尸鬼叫做什么战神之灵的惠泽?而我,也被你称作天神?”

    嚓玛不敢接话,只是把身体伏的更低了。

    青甲少年不再搭理嚓玛,凝视了片刻之后,忽然伸手,一把抓住慕容暄的发绺,把他的头扳仰而起,露出了惊惶震恐的面容,这样的动作未免显得很粗暴无礼,慕容暄哆嗦的更厉害了。

    “蠢!”青甲少年怒斥了一声,然后毫不留情的转手一甩,给了慕容暄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

    慕容暄被打懵了,圆睁着双眼,怔在原地,脸上现出了一个青灰色的掌印,本应是掌掴之后火辣辣的部位却渗入一丝丝彻骨的凉意,却也使他停止了簌簌发抖。

    “原以为,你虽然有些纨绔的习气,可也不失为我族的后起之秀,纵然有些看起来很蠢的谋划心思,却也是涉世未深之故,大抵志气可嘉。可你看看你!”青甲少年的语气有些老气横秋,好像是一个长辈在训斥不成器的子弟一般,匍匐在地的嚓玛却在听到话语中的“我族”两字之后,心中一动。

    “仗着知晓些浅薄未得其门的小小鬼术,倒生出了通天的妄想来,指望借此横扫天下英雄,便将什么人都不放在眼内了?却没想到被人这么轻而易举的一朝覆灭,你就觉得回天乏术,万念俱灰,你说你蠢不蠢?少年得意,雄心壮志在怀,这我不怪你,可你一旦小遇挫折,便生出这等懦夫的情状,你还是莫护跋先祖的子孙吗?你还是大荒鹿神的嗣裔吗?”

    慕容暄终于面露惭愧之色,随着脸颊上青灰色的掌印渐渐消淡,他也缓缓低下头去。

    “我过去很欣赏你,觉得你像昔日的我,倒是可堪栽培,所以看着你随着阿西根出兵,看着你接过了阿西根的军权,并且很出色的完成了阻击迟滞南人大军的任务,那时候的你,只要一步步循规蹈矩的走下去,而不是想通过尸鬼这种捷径,那么假以时日,未使不会成为我大燕国继阿莫度、阿六敦之后,又一位出色的将领,可你呢?就算尸鬼失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就这么脆弱?像个没用的女人?”

    青甲少年的话既有责骂,却也含着一种带有期许的训诫,慕容暄脸色变了几变,原本惊慌失措的惶恐心情渐渐生出了不甘不忿的恨意。

    嚓玛却是暗惊,这青甲少年中的阿西根、阿莫度还有阿六敦却都是那些燕国王爷的小名,分别代表着慕容厉、慕容恪和慕容垂,只有他们的长辈才可能用这些现在已经鲜有人知的小名来称呼他们,而这青甲少年一口一个我族,我大燕国,难道……

    嚓玛悄悄抬起头,偷偷的张望那青甲少年的形貌,却觉得这张脸太过陌生,没有任何鲜卑王族的特征。

    “天神……”嚓玛心中疑云大起,壮着胆子小声插嘴,只是语气保持着绝对的恭敬,“……似乎和大燕国颇有渊源,斛瑟罗孤斗胆请问,天神是什么……”末了,觉得用个人字不大贴切,也殊少尊敬之意,便在犹豫一下后续道,“……神灵?”

    青甲少年淡淡睨了嚓玛一眼:“你知道我是什么,一个死去的鬼魂,你却以天神命名,这是对大荒鹿神的亵渎。”看嚓玛缩了缩头,一脸恭顺的模样,青甲少年才转了个语调,带着些感慨,也带着对自己姓氏的傲意:“在我成为鬼魂之前,我倒是有着凡人的名姓,不错,我姓慕容,我叫慕容衍。”

    霎时间,慕容暄和嚓玛浑身巨震,齐齐抬头看去,一脸不可置信。

    “是左贤王衍殿下……”嚓玛迟疑的出口,青甲少年呵呵轻笑:“这个称谓未免不伦不类,那时节父王是单于,而我成为他的继承人之前便已战死,我可没有资格被称为殿下。”虽是这么说,却无疑表明,他就是嚓玛口中说到的那位左贤王。

    鲜卑慕容氏崛起于燕北、辽东之地,自部落先祖莫护跋起,直至三世后出了一个雄杰奇才,是为慕容廆,就任大单于之位后纳贤任能,横扫辽东广袤之境,接连击败鲜卑族系中的段氏、宇文氏,即便是时为天朝正朔的大晋朝,亦不敢直撄其锋,慕容氏由此得以壮大。而在这赫赫基业的东征西讨之中,又冉冉升起了一颗闪亮的将星---慕容廆的长子慕容衍,十一岁随军征杀,至十八岁声名大显,竟是从无对手,然而就在他锋芒毕露的那一年,云中拓跋部来犯,慕容衍以百骑败敌数千之众,寇边的拓跋部溃散而走,可慕容衍却在身先士卒的血战中被箭过百,负疮数十处,壮烈殉身。惊闻此事的慕容廆甚至因此大哭三日,若非其后的慕容翰、慕容皝俱各成就大器,只怕这位雄杰当世的鲜卑单于就此沉沦亦未可知。

    慕容衍死后,慕容廆思念爱子,便将象征单于继承人的左贤王之位传到了死去的慕容衍名下,这算是恩眷盛隆的殊荣,也不无彰显慕容衍勇名之意,直至慕容氏另一位名将慕容翰的崛起,直至慕容廆的三子慕容皝真正继位,最终建立了大燕国,慕容衍的声名才渐渐为人所淡忘。

    然而身为慕容王族的慕容暄,和对大燕国国史极为谙熟的嚓玛,却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位曾经英勇善战,却又年少夭亡的左贤王?大燕国一脉相承,自慕容廆、慕容皝、慕容儁直至现在的慕容暐,毫无疑问,慕容衍也一样和他们流着相同的王室血脉。

    慕容暄痴愣愣的盯着慕容衍,口中的结结巴巴却纯是因为震惊:“你是……祖阿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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