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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晖     伐魔录txt下载     伐魔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七章 血灵魔道

    鲜卑族将父辈称为阿大,祖阿大则是阿大的阿大,也就是爷爷的意思,慕容衍是慕容廆的长子,也就是大燕太祖文明皇帝慕容皝的哥哥。而慕容暄的父亲慕容雎,却是先烈祖景昭帝慕容儁的哥哥,也是慕容皝的长子,这般推算下来,慕容衍可不是慕容暄的爷爷辈?所以慕容暄这一声祖阿大,慕容衍受用的心安理得。

    “祖阿大没有……”慕容暄本来是想说没有死的,但是看慕容衍现在这副诡异的模样,还有那清晰可辨的阴灵鬼气,显然不是常人的气象,所以立刻改口:“祖阿大怎生到了这里的?又怎生成了这般模样?”

    慕容衍冷声一哼:“你不知血泉一族?”

    慕容暄怔了怔,茫然摇头。

    “所以我说你不过知晓了些浅薄而未得其门的小小鬼术,以为凭借那些似是而非的阴魂尸鬼就可以天下无敌了?蠢!”这话是在训斥慕容暄,不过嚓玛却不自然的把头缩了缩,炼魂驱鬼的法术都是他所掌握,所谓浅薄而未得其门却是他的差池。

    慕容暄面露羞惭之色:“祖阿大,是我无能……”

    一连几句透着亲切意味的祖阿大,虽然慕容衍青灰色的脸庞上看不出表情的变化,然而射向慕容暄面上的凌厉目光却柔和了许多,其实他对这个慕容暄一直颇为关注,倒不仅仅是因为他和嚓玛掌握了御鬼之术,而是因为他的家世。慕容暄的父亲慕容雎少年时便暂露头角,却在功成名就之前便英勇战死,岂不是和自己相同的命运?所不同的是,自己战死时尚未有子嗣,慕容雎却是留下了个独子慕容暄,顾类感怀使慕容衍对慕容暄有着一种微妙的感情,便好像也是自己的血脉一般,因此看到慕容暄前番惊慌失措,神色大变的情形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现在看慕容暄渐渐恢复,慕容衍的口气却还是冷冷的:“当真被一次失败挫折弄得噤若寒蝉,那才是真正的无能!眼下你自己反省,想明白了,我再与你说!”

    慕容暄恭敬的低下头:“是。”当真像是恪守孝悌的晚辈子弟一般。

    慕容衍没再管慕容暄,转过头望向前方波光粼粼的河水,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的模样,不过口中却没有停:“救下我这个不成器的后裔,那是因为我与他是相同的血脉,不忍见他陷敌之手,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也要把你救了出来?”

    这却是在对嚓玛说话了,嚓玛以手支身,保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势,向慕容衍爬近了几步,老老实实的应道:“小奴……不知。”他确实猜想不透,自己与这个左贤王衍殿下非亲非故,更不是在燕国王庭有什么了不起的官爵地位,何以对方甘冒大险把自己一并救出?至少那个阿勒闵便没有这福分,现下怕是早被那些晋人绑缚请赏去了。

    “因为你还算有些天分。”慕容衍说话的时候根本没有看嚓玛一眼,张看河流的身体好像岿然挺立的银色松柏,“你从我在巫术古谱上的记载,便能无师自通,倒锤炼出附魂尸鬼来,虽然那些小鬼战力有限,离真正的厉魂凶鬼还差了许多,但以你的修为来看,也是极为不易的了。”

    嚓玛心头狂震:“殿下……殿下是说,那处记载,是殿下留下的?”嚓玛锤炼的战神之军正是从王室巫谱上看到的一处不起眼的记载上揣摩而出的,只以为神术自古即有,今人不识门道,故致此术失传,却幸亏自己是族中百年罕遇的神巫之资,方得让此等神术重见天日,谁知竟是这位早逝的左贤王留下的。

    “那是我刚得厉魂真身的时节了,心悬故国旧族,一甦醒下便即赶回棘城故都,却是鬼相见我还有为人之忆,阻止了我欲以鬼将之力相助父王的举动。阴阳两隔,幽冥难通,既然做了鬼,便不可再把自己当做昔日的王子,我却终有些不死心,寻了宫中的巫谱圣典,以鬼术写下了那段文字,我那时候的想法,和你们一般无二,只盼此术能被族中能人看到,能够炼出一批用于军旅征伐的尸鬼之师来,光大我族,兴盛国邦。”慕容衍的语气顿了顿,“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想法未免幼稚,身为鬼灵,写下的文字不可能被凡世常人所见到,我的这些文字只不过是飘渺于羊皮纸卷中的一层灰烟罢了。想不到数十年后,倒有个你看到了这些文字。”

    慕容衍的语声虽然冷冰冰,但其中的夸赞之意却是闻之昭昭,嚓玛受宠若惊的禀道:“小奴那时也是因行事不顺,枯坐神殿,百无聊赖下翻看典册,便是这层似有似无的阴灵灰烟引起了小奴的注意,小奴是乙旃部衢丹图耶术的传人,自小便是体质特异,能感知到许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因此便用了些手段,仔细翻看,终于看到了殿下所留的秘术咒法。”所谓衢丹图耶术却是鲜卑乙旃部落的古鲜卑语,其意便是通往天国的桥梁,也就是与鬼魂阴灵接触的一种古老术法。

    “嗯,你虽然练的似是而非,却也怪你不得。知道为什么我的记载中要求,要让这些历炼附魂的尸鬼多用世人的血肉滋补么?”

    “或是阴魂体虚,需用活人热血以继……”嚓玛不懂装懂的说道。

    慕容衍冷笑一声:“那是流传于另一个世界的修行之法了。他们认为人乃万物之灵,食人血肉为补,便可汲取菁华,大有裨益之效。却不知怎么的,在血泉一族的功法之中也承袭了这一条,这就是所谓血灵魔道者。”

    血泉、血灵魔道,这些妖魔界中的称谓嚓玛并不是很清楚,他对妖魔鬼怪的了解都是从部族古老的典籍中而来,然而他却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确乎有道理,小奴先前也走的是这个路数,也和衢丹图耶术颇为相通,在中原行事时小奴便以此为教宗,倒收了一批信徒,不过那时候,多是让信徒吃的死人,总觉得逝者之魂藉此或可增强活人之体,所以看到殿下记载所述,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早知道,便吃活人多好?战神之军多食人心血肉,确乎大有进益,只是……”

    慕容衍替嚓玛接道:“只是似乎也没那么厉害,是不是?遇见那些个斩魔士就这般轻轻巧巧的全军覆没了?那是因为,血灵魔道真正适用的,却是那些自有灵知的妖灵,于厉鬼之道,却未必尽然。”

    嚓玛一脸懵懂难明之像,慕容衍续道:“食人血肉,灵能相附,固是提升修为的捷便之门,然而总要食人者自家知晓才是,这般运术融合,方有裨益之效。却偏偏为鬼者多不可行,因为这种炼魂之法,早将厉魂自身之忆消泯,唯知杀人食人以逞怨魂之快,却全然不知如何施展功法,如此这般,便是行尸走肉,到哪里掌握血灵魔道的真义去?”

    却原来用这种法子锤炼出的鬼怪是没有记忆的,没有记忆也就没有灵知,怪道食人血肉的功效助长的有限,嚓玛恍然大悟,忽而想到,似乎这位左贤王也是通过这种法术修成的鬼神之体,他却怎么还记得那么清楚?

    慕容衍并不打算把血泉鬼族的诸多内情告诉嚓玛,血泉一族,除鬼皇和鬼相外,从残灵九将到诸多鬼兵鬼卒之中,拥有为人时记忆的,只有他和月灵鬼将阴悦婵两个,其他的,都是炼魂**中给他们强自灌入的虚假的记忆,只保留他们勇猛善战的本能,却抹去了诸多恩怨情仇的人世过往,稍有例外的是那位品级还在自己之上的天灵鬼将---被族中称为天王的绝世勇者,尽管没有了前世的记忆,却保留了不甘人下的矜傲气性,俨然成了割据一方的诸侯藩王,对此,便连鬼相也徒唤奈何,只能默认了这个分庭抗礼的事实。而自己为什么还能保持记忆,慕容衍不知道,可能是自己死去时的怨灵太甚,以至于克制了炼魂中那灌入的假记忆,总还算得是真实的自己。

    “所以,我救了你出来,是要再给你个机会,用正确的法子,重新锤炼出那些……你所说的战神之灵来。”

    嚓玛大喜:“小奴愿庶竭驽钝,为殿下再作战神之军。”

    “不过你并不是为大燕国效力了,你将是我血泉鬼皇陛下的臣属。”慕容衍转过头,又看了一眼低头沉思的慕容暄,“你也是。我给你卷土重来的机会,但你将是血泉一族扶持的人间新王,和那个伏都王再无瓜葛。”

    慕容暄霍然抬头,嘴巴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说出来。

    一阵呼啸的阴风陡然从后方刮过,阴风旋绕中,现出一个高大的黑影,对着慕容衍微微欠身,用宛如洪钟轰响的宏亮嗓音说道:“将军,绝剑剿令,阻得彼等一刻,折卒一十六之数,虽是暂时脱身,但我可以察觉到,他们又跟过来了。”

    这个自称绝剑的高大黑影无疑也是一个炼魂而成的鬼怪之身,但是这股油然而生的霸道气势,不由使嚓玛赞叹不已,尤其竟然还能这么有条理的口吐人声,比之自己锤炼的战神军,这个绝剑显然要强胜太多,不愧是左贤王的手下。

    慕容衍低哼了一声:“阻得一刻,便折了十六名血泉劲卒?那伙人果然了得,离火神鸦,烨电雷鹰,可还没到和他们全力相拼的时分,没得徒损战力,避其锋芒为好。”说着再次张望那片河流,面上微露焦躁之色:“如何还没到?”

    嚓玛看着奇怪,听那绝剑说,显然是远古火鸦和雷鹰正在向这里追踪而来,都是异常棘手的人物,看这位左贤王也是行事谨慎之辈,却怎么在这一处河流边耽搁了这许久?又是在等什么人?

    “我去寻他们。”绝剑插口道。

    慕容衍摆摆手:“不急,再等片刻,你只管小心身后气息,当真离火神鸦快到的时分,还需要你领劲卒阻挡一阵。”

    倏的,原本澹澹流淌的河水翻腾起来,嚓玛面色一怔,他敏锐的感知已经发现,在河面之下忽然现出许多快速旋绕的黑气,嚓玛判别分明,这是属于妖孽生灵的黑气。

    “来了。”慕容衍上前一步,同时河水哗啦一声,掀起了一瀌浪花,浪花中一个细长的身影高高跃起,水雾炫然,蕴成了一簇若有若无的云团,而那细长身影就置身于云团之上,欠身施礼:“阒水巡波子,见过地灵将军。”

    嚓玛偷眼瞧那细长身影,却是一身葛巾宽袍,倒有些晋室士人的拓落之像,只是生着一张唇开腮绽的丑陋面孔,两眼巨大浑圆,发着黄澄澄的光芒,正是一条鱼妖。

    慕容衍的语调并不客气:“你来迟了,事成了么?”

    “黄河九曲,情势难辨,又一向不是阒水的地界,我们倒是多耗了些手脚,故致时辰拖延,将军见谅。不过将军放心,此时黄河浪涛蔽天,漩流汹涌,晋人大军束手无策,已经开始退兵。”

    慕容衍此时的表情才微微和缓了些:“好!有劳野寨圣灵上下用命,还请上覆尊族圣王陛下,血泉地灵拜谢相助之情。”

    慕容暄好像听到那鱼妖说晋军已然退兵了,似乎不敢相信,惊愕的追问道:“什么?南人退了?”

    巡波子黄澄澄的巨眼盯在慕容暄脸上,倒让慕容暄一阵阵的发寒恶心,不过想到祖阿大就在一旁,便挺直了胸膛,眉眼间又现出小王爷昔日的傲气来。

    慕容衍却没让对方重复的心情:“既是此事已了,尚请巡波子先生启开颍水水道,本将军借道返回。还有,野寨圣灵诸位也请不要现身迟误,不远处,有伏魔道中人正自赶来,内中离火神鸦与烨电雷鹰两个,怕是不好对付。”

    巡波子显然愣了一愣,却很快在云团上一躬身:“是!”

    眼看那巡波子直起身子,还未做任何举动,倏的一道炫闪的玄黑晶光不知从何而来,却是迅疾无比的穿过了巡波子的胸口,巡波子浑身一震,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涣散的元灵从头顶轻轻凫起。

第九十八章 追剿之战

    云团上巡波子的尸体踉跄跌倒,扑通一声坠入了河里,水面波开浪翻,却又露出几个形貌丑陋的小妖来,面带惊惶之色,看着那道夺去巡波子性命的玄黑晶光射来的方向。

    苍穹若墨,便在这一片暮霭幽昏的天际,悬空立着一个瘦长的身形,一双眼眸透射出幽幽的绿光,还维持着戟指而伸的姿势,指尖玄气缭绕,刚才的那一击夺命杀招,无疑正是由他所施展。

    “杀!”短促而尖利的声音骤响,那瘦长身形戟伸而出的手指轻飘飘的向水面点了点,霎时间妖风大起,平地里卷起憧憧惨雾,一道道黑气裹着兽头人身的怪物身影,宛如疾雨密点,纷纷投入了已然沸腾翻滚的水面。

    放眼看去,不知有多少黑影在水下穿梭,搅扰起浪花泛涌,一片玄光飞舞,气劲四溢,很快便有腥臭发黑的血水从水面泛起,依稀还能听到咬啮和撕扯血肉的声音传出。

    嚓玛看的目瞪口呆,他敏锐的感知可以察觉,这是数以千计的妖气,不知哪里来的这许多妖孽突然现身,并且毫不迟疑的向那些水中的妖族发起了猛攻,这是一场妖与妖之间的血腥厮杀。

    风云突变,恍若骤雨疾至,慕容衍表情微微现出一丝意外,却又很快恢复了沉静和镇定,身上青色的甲胄却闪亮出银光,精壮急健的身形也挺立得更直,显得愈发高大。

    绝剑看出情势紧急,巨剑一挥,阴风呼啸中,影影绰绰的鬼卒方阵却已立在慕容衍身后,绝剑更是踏上几步,便要当先而出,慕容衍却冲他摇了摇手,绝剑一点头,昂身在慕容衍身侧站住。

    一方是群妖乱舞,厮杀正烈,大有浩博气象;另一方却是阴兵共聚,严阵以待,别具凛然威势。这番场景倒是罕见,慕容暄心神初宁,指尖暗运劲气,着意防范;嚓玛则是精神一振,虽说在远古火鸦手下招招受制,但这些妖孽他却还是有信心斗上一斗的,况且慕容衍殿下便在近旁,自己新晋之身,可不是得显显身手,方不负衍殿下之器重?当下一身阴灵玄力在全身悄然运起,只待慕容衍一声令下,自己便打将出去。

    绝剑忽有所感,下意识的看向嚓玛,似乎是捕捉到了什么。

    然而慕容衍却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的看着,看着群妖在这颍水支流掀起腥风血雨,杀的天昏地暗。

    那悬立半空的瘦长身形好像是观察了慕容衍好一阵了,忽的身影一晃,黑气飘闪中早到了慕容衍面前,现出真形,竟向慕容衍拱手一躬:“虻山嗷月士,参见血泉地灵将军,一别久矣,想不到这么巧,在此地相会。”

    慕容衍淡淡一笑:“当真巧得紧,地灵见过嗷月圣灵。”

    却原来他们是相识?衍殿下几时有了妖孽故交?嚓玛微感诧异,看那嗷月士时,却是个长发披散,面容阴鸷的黑衣男子模样,不过从眉眼五官上,依稀可以看出是豺狼之属。

    绝剑的目光从嚓玛又转到了嗷月士身上,猩红色的眼眸一亮,旋即消黯,好像又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嗷月士见礼之后,眼角快速的从慕容暄和嚓玛的脸上扫过,不禁又嘿嘿笑了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

    慕容衍却已经当先发问:“嗷月圣灵领着这许多骁勇族众,怎么会在这里?”

    嗷月士故意做了个意外的表情:“哈,将军不会不知道吧,这颍洛一带,自来便是虻山的疆土,小妖带着麾下儿郎在自家地界巡查防卫,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了。倒是将军领着这般虎狼之师来我虻山之境,怎么也不先说一声,小妖也好沿途照应才是啊。”说着,目光又掠过慕容衍身后行列严整,凝势以对的鬼卒方阵。

    “虻山血泉结盟日久,并灭人世之心皆同,地灵奉鬼皇懿旨,先行出征,各有职司,却是不敢劳烦盟友了。”慕容衍说的客气,毕竟在明面上,血泉和虻山的盟约还一直存在,下月还有血泉使节要往虻山本境一行,更不可让他们知晓血泉实则已与阒水缔盟的消息,故而对于那些阒水的妖魔正被血腥屠杀的情形,慕容衍只能视若无睹。

    “哦,嘿嘿,将军辛劳,小妖感佩,眼看伐战之势已始,小妖自然也和将军一般的职司所在。”嗷月士忽然向身后厮杀声甚烈的河流一指:“那么将军应该知道,小妖现在是在做什么吧?”

    慕容衍银白色的眼瞳亮了亮:“如何不知?圣灵现在是在绞杀阒水妖族,嗯,当真是势如破竹,我看这阒水之妖怕是抵挡不了多久了。”

    猛然间水面仿佛被炸开,掀起了巨大的水浪,几个鱼类的身形高高跃出水面,数道光焰尾随而至,就在半空中穿过了鱼类身形,将他们撕裂成了血肉横飞的碎片。就像是给慕容衍之语平添了贴切的注脚。

    “着啊,将军果然知道他们是阒水的。虻山血泉同气共声,向与阒水势不两立,可小妖刚才看将军却怎么与这些阒水的孽类颇多款曲之处,还望将军明示。”

    嗷月士的语气到末了隐隐含着质问的腔调,殊少了先前的恭敬之意,绝剑方自上前一步,有心教训教训这个对地灵将军不恭的虻山妖灵,慕容衍却淡笑着止住,双眸清亮的迎上了嗷月士森幽的眼神,脑中却开始飞快的运转,欲寻出个可以交待过去的理由。

    这般犯难的原因,却正在于这次与阒水的联手行事。

    鬼皇令谕,为维持天下纷乱之格局,务必保证晋室北伐之举破灭,但看这数月征战,晋军克还故都,重创燕国大军,而后燕军奇袭巨野水道,致令桓大司马功败垂成。这一切尽如所愿,却不想桓大司马在粮道被断的情形下,竟然又出奇计,兵分两路,欲以兵贵神速之势急袭燕国邺都,此计若成,还真有可能毕北伐大计之功于一役。

    所以,必须要阻止晋国大军渡过黄河,然而事涉数万大军的行进,地灵鬼将慕容衍纵有通玄法力,却也难以不着形迹的完成这项使命,这方面,却是要倚靠新盟友阒水的力量。

    从黄河上做文章,这般涉水的事体自然是阒水水族的妖灵更加擅长,承担这项任务的却是阒水颍水野寨的妖众们。阒水在与虻山接境的地段向有两个前哨,一个是撷芬庄,一个就是颍水野寨,和撷芬庄不同的是,颍水野寨更是驻扎在了虻山境内,算是一支楔入敌国腹心的奇兵。

    这一次为了体现两方新盟的诚意,那位阒水圣王竟不惜让颍水野寨冒着行迹败露的危险,举众尽出,在黄河之上施术布法,一时间狂风巨浪,横亘于前,令欲待渡河的晋国大军一筹莫展,只道黄河汛期反复,倒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艰途,当真天作其败,神速奔袭之举再无可能,只能退兵回师而去,慕容衍总算借助颍水野寨圆满的达成了目的。

    福兮祸所依,颍水野寨却因为这次行术作法付出了代价。在这个妖人大战已经拉开帷幕的时节,巡界的虻山袭风众发现了颍水野寨,并一路跟随,开始实施了残忍的追剿捕杀。

    而现在对慕容衍来说,更为堪虞的就是嗷月士显然看到了他和这些颍水野寨的阒水小妖之间的联系,虽说那野寨首领巡波子已然丧命,余下的妖众也在抵死厮杀之中,眼见得全军覆没只在呼吸之间,总也是死无对证之事,但慕容衍却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借口来应付嗷月士的质问。

    没错,这里是虻山的疆界,自己应该考虑到会引起虻山的注意的,也是自己这几日对同宗族裔慕容暄的分心旁骛,倒忽略了这一点,早知道便不与颍水野寨的照面,可不是省却了很多麻烦?而这场虻山突如其来的绞杀,也使先前预定的,由颍水野寨事成后打开返程水道,让慕容衍抄捷径返回血泉鬼界的计划泡了汤。

    现在有些尴尬,倒不全是被那嗷月士看到了些蹊跷端倪,而是因为时间被耽搁了,既然沿水路而返不得其行,那就只有用自己的地行之法,带着所属的鬼卒遁地而去了。可是,分明那离火神鸦和司雷疾鹰正循踪而来,当真追上了,自己却如何脱身?

    想到了离火神鸦和司雷疾鹰,慕容衍忽的心中一动,他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理由。

    “我知道他们是阒水的,可是在我们共同的敌人面前,我决定暂时和他们携起手来,总也能应付得一时,不过现在来了更强的你们,那倒好,请嗷月圣灵与我并肩抗敌。”

    嗷月士嘴上虽显得生硬,心里对地灵鬼将却还是颇为忌惮的,传闻残灵九将,其中天地二将已是登峰造极的造诣修为,以虻山流传的说法,只是略逊昔日守护神大力将军,而与千里生相当,这般实力,又有麾下这许多精兵悍卒,当真翻起脸来,虽说自己带着袭风众数百狠魔厉妖,却决计在这地灵鬼将手下讨不了好去,现在听地灵鬼将这般说,不由一怔:“共同的敌人?将军如此修为,却惧谁人?还要寻阒水相助?”

    “五圣火鸦,五圣雷鹰,就在不远之处,循迹紧追而来,目下怕也是察知了诸位的虻山气息,嗷月圣灵可不能等闲视之。”慕容衍故意用妖界对神兽化人的称谓,也是要让嗷月士更增惧心的意思。

    果不其然,嗷月士闻言立时面色大变,他又怎敢等闲视之?甫听那五圣火鸦之名,他便想起来在长安城中那褐衫短襟的身影,若非骐骥王及时出手,自己和卷松客几乎一招也抵挡不住,那个飨食之会逃走的男人竟变得这么厉害,嗷月士不由心里一阵阵发寒,近来听传闻那火鸦化人连阒水绝浪老怪都杀了,此事若真,便骐骥吾王怕也不是他对手了,他就要赶来这里,这可如何得了?什么?还有个五圣雷鹰?几时又多了个五圣化人?火鸦若此,雷鹰亦可想而知,靠这数百袭风众,如果正面迎敌只怕绝无幸理,嗷月士见地灵鬼将说的郑重,心下栗六,已经开始在打退堂鼓了。

    “实不相瞒,我寻那些个阒水族众,原是倚仗他们的破水之术借道而行的,却留他们殿后,正好顶缸,现在嘛,有了虻山的诸位,倒不是不可以与彼等一战了。”慕容衍情知前话奏效,嗷月士心慌之下早忽略了许多枝节破漏处,便索性再吓他一吓。

    嗷月士进退不得,正慌张间,恰好一个体格魁伟的猿头大汉从水下飞纵而来,身上湿漉漉的还滴淌着水珠,在嗷月士身后单膝跪下道:“禀统领!诛敌大半,还剩十几个,化作鱼身,沿着颍水往上游脱逃了!”

    嗷月士找到了脱身之由,心中一喜,面上表情却故作不耐状:“不是说了吗?这颍水野寨的小妖一个也不饶,跟那撷芬庄一般,尽数诛灭!追!”又向慕容衍露出了为难之色:“原当留下相助将军,可奈何……骐骥吾王之令断不敢违,要我等尽歼颍水野寨,小妖这便要率众追将过去,怕是相助将军不得了。”

    慕容衍计谋得售,心中满意,却深深一叹:“啊,圣灵这便要走?这……没了圣灵助力,我便也只好退避三舍了也。”

    “哪里哪里,将军术法通玄,何惧五圣化人?待小妖尽除了这伙阒水余孽,再来相助,再来相助……”嘴上说的好听,嗷月士却惟恐当真被慕容衍留了下来,身形一晃,早带着袭风众诸妖化风追敌去矣,只留下软绵绵的言语还在原地飘荡。

    水声潺潺,妖灵涣散,河流一片狼藉,断肢残肉漂浮其间,虽是虻山群妖走的急,战果却是卓著,颍水野寨大体被灭,这也代表着,阒水在虻山地界的两大前哨皆不复与存了。

    慕容衍唬走了嗷月士,却实在也没有时间滞留,火速离开为上,当真被火鸦和雷鹰辍上了,纵然可以脱身也要付出极大代价,好在那些乾家斩魔士不会御气凌风术,仅凭双脚赶路终究还是没有自己的遁地之术快疾的。

    “暄,你和嚓玛自去,有这妖气弥漫,他们一时查不到你们的气息,你们可以安心离开,且回王城,晋军已败,故国无忧矣,待此间事了,我自会再去寻你们。”

    慕容暄向慕容衍一拜:“是,祖阿大……”

    嚓玛站起身,扶着慕容暄,也向慕容衍行了个礼,玄色光气一闪,裹住了他和慕容暄的身形,就待遁身而去。

    就在这时,绝剑忽然低叱一声,巨大的铁剑狠狠的劈过了嚓玛刚刚消失的残影。

第九十九章 巨锷士

    这一剑来的全无征兆,偏又绝妙雄浑已极,玄色光气复在数步开外显现,露出了一脸惊诧之色的嚓玛身形,绝剑却是毫无犹疑,巨剑破气开声,又是当头劈来。

    嚓玛一推手边的慕容暄,自己则再次将身一扭,遁去了身形,巨剑剑尖却是斫了空,劲风虎虎,刮得爬跌开去的慕容暄脸上生疼。

    然而绝剑的目标显然不是慕容暄,巨剑剑势陡然一转,剑锋所指却是直击在反向几步的空处,噗……血光迸现,那空处显出了嚓玛的身形,一脸不可置信之意,肩头一片血肉模糊,已经被那巨剑击中。

    怎么可能?对方竟能精准无比的判断出了自己隐身而遁的方位,而这剑势运转间,就像是……就像是三年前的那个人……

    直到此时,兀自懵然的地灵鬼将慕容衍才回过神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先行大将会对嚓玛暴起发难,然而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有心栽培的嚓玛死在绝剑手下,他腰间风声一起,一条光练彷如灵蛇一般,光练前端倏的与绝剑的巨剑一触,发出当的一响,堪堪止住了绝剑欲待转手砍下的动作,光练后端却同时兜转反绕,向绝剑身上缠去,绝剑的反应当真迅疾,巨剑立时横斫,打开了光练,光练缩回,却到了慕容衍手中,成了笔直一条,定睛看去,却是一柄银光烁然的长枪。

    “绝剑何为?”慕容衍沉声怒喝,手中炼魂枪又向绝剑一指:“灵枪炼魂,地裂曷存!破!”一股强劲的阴灵之气从枪尖迸发,绝剑将巨剑一封,阴灵之气射在宽大的剑身之上,桑桑作响,绝剑似乎抵挡的有些吃力,身形未动,却是生生的被推移了几步。

    列成阵势的鬼兵们好像还没弄清楚怎生将军和先锋自家里倒打了起来,便只愣怔着旁观,全无反应。

    一击之下,绝剑陷入守势,顾不得再去进击嚓玛,猩红色眼瞳的光芒黯了黯,仿佛陷入恍惚迷蒙之中,待阴灵之气好不容易化解,他身形仍是杵在了原地,手中的巨剑下意识的却又对着嚓玛举起。

    “绝剑!你在做什么?疯了吗?”慕容衍素来倚重这位鬼相所赠的先锋,武艺绝顶又对自己绝对的俯首帖耳,还颇有些驾驭鬼卒的手段,比之先前的先锋破肠可不知强了多少倍,只是何以刚才竟擅自向嚓玛发动了攻击,这可是蹊跷,慕容衍又惊又怒,厉声喝道。

    绝剑似乎是在回忆什么,狰狞的鬼面上却也露出了惘然的神情,他心里在告诉自己,那个光头纹面的男子,应该是自己必欲杀之而后快的人物,可为什么是这样,他又说不清楚,头脑里一片昏沉黑暗,前番的攻击完全是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包括无师自通的破解了对方隐身遁迹的术法,这一幕,总好像是曾经经历过的。

    现在,惊魂未定的嚓玛才算第一次真正的审视这位衍殿下的帐下先行,肩头创口一阵阵钻心的疼,血水汨汨而下,可嚓玛在看到了那柄直指着自己的巨大铁剑之后,脸皮抖的一跳,心中骇然莫名。因为,他认出了这把剑。

    嚓玛的名字叫斛瑟罗孤,是鲜卑族乙旃部落的神巫,也是衢丹图耶术的传人。或许是家族血脉影响,斛瑟罗孤从小就是天赋异禀,结合着鲜卑族古老的咒语,竟以一介凡人之身修炼出了可震慑妖鬼的玄灵之能来。而他更是把衢丹图耶术的本意发扬光大,俨然成了鲜卑神巫萨满的宗师泰斗,嚓玛便是他的头衔,意即萨满之主。

    他认为,人类灵魂与天界相通,却只有将死时,才能打开去往天界的道路,而如果凡人在活着时就能从这条道路前往天界,那么就将进入大荒鹿神的神殿,从凡人之身一跃而成为神祇。所以,为了从人变成神,他开始向天下推布他的教义,既然是人死之后的通路,那么就要与死人最为紧密的接触,怎么是紧密的接触呢?那就是吃了他们,齿嚼骨肉,裹入腹中,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方式更紧密的呢?

    伐战之世,人心离乱,就是这样一个诡异邪恶的教义竟也吸引了许多信徒的加入,一时声势大作,中原之地,生啖人尸之事层出不穷,明明都是凡胎世人,却生生若妖孽魔怪一般,久而久之,这个教派有了自己的名谓---食尸教。

    当此时,食尸教延及大江南北,也不知那些信徒得了什么失心疯,哪家刚死了人的,就要小心看护好尸体,不然转眼就被食尸教教徒偷了去啃食罄尽,竟至于到后来,又生出杀人获其尸而食的诸多暴行来,可谓祸乱甚重。

    邪教肆虐,正义之士自不会袖手。三年前,彭城巨锷士张琰多方查探,终于得知了食尸教总舵所在,正在燕国境内,便联络了就近的中原武林志士前往会剿,那时候,绝煞铁枪陈嵩的五原寨是派来援兵的,桃花坞那位少坞主林若斯也是适逢与会的,甚至昆仑山绝云堡也让门人子弟来助阵了,江南的武林高手却来的不多,如池棠、骆祎这样的五士之人便不曾参加,当然,倒不是他们疏于侠义道,一则是地接燕境,江南侠士往来不便;二则却是食尸教名头虽响,教内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高手,只行踪诡秘而已,既查确其所在,断无拾掇不下之理,所以张琰当时也没有真正的大动阵仗。

    战况尽如所料,百余名信徒组成的护教武装根本不是这些武艺高强的侠士对手,一番秋风扫落叶之势的拼斗之后,食尸教土崩瓦解了,天下间也少了这么一个荼毒为害的邪教。

    斛瑟罗孤到现在还不明白,以自己隐身遁迹,修炼大成的诡异身法,却怎么还在那个运使巨剑的侠士面前招招受制,无论自己怎么隐身脱逃,那个巨剑侠士都能从风声细微的变化中准确的判明自己离开的方向,当真是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

    直到最后,他拿一个教徒变作了自己模样,鱼目混珠之下才算是侥幸脱了身,想来那巨剑侠士还以为已将自己斩于剑下了吧。

    经此一役,斛瑟罗孤心灰意冷,躲进了邺都萨满宫里闭门不出,才生出了偶得密咒,锤炼厉魂的后话。然而那一场与巨剑侠士的苦战,却一直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即便是三年已历,思之兀自心有余悸。

    谁曾想,就在当下,那柄噩梦般的巨剑又出现在眼前,出现在这个分明已是厉魂铸体的鬼怪手中。

    斛瑟罗孤冷汗涔涔直下,如果不是这把巨剑,他怎么也无法把这个眼眸猩红,身量高大,面容狰狞的鬼族先行和那个气宇轩昂的巨剑侠士联系起来。

    绝剑好像思忖了很久,直到现在,他才迟疑的回答慕容衍:“我记得,我应该杀了这个人才是。”

    慕容衍眼中银光一霎,表情略显惊异:“你记得?你有自己的记忆了?你怎么可能有记忆?”

    绝剑目中的迷惘神色渐渐散去,语气仍然带着犹疑:“我记得……我和这个人见过面……我必须要杀了他……”说着,又看了看自己手中巨大的铁剑,这次的语调却很肯定,“我想起来了,这把剑……叫巨锷剑。”

    ※※※

    肩头被轻轻拍了一拍,他下意识的转头,忽的便是好大一张狼脸贴了过来……

    喉下微痛,冰凉。耳边的喊杀声渐渐变得模糊,脑中的意念渐渐变得模糊,却只有那张眼中发着幽幽绿光的狼脸越变越清晰……

    刚才,好像才见过这张面孔,这抹幽幽绿光……

    绝剑脑中一片乱麻,忽而陷入回忆,似乎是伸手抓住了什么,可转瞬间便像浮沙流水一般从指缝中褪撒而去;忽而看向当前,望着地灵将军青灰发寒的脸孔,总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再转向那个自己意念里总想杀之而后快的光头男人,对方脸上奇形怪状的纹勒刺青却又使自己的思绪变得同样诡异而莫可名状。

    依稀还记得,那蓬跳动的火焰,那个褐衫短襟的身影,却又好像是在哪里曾经见过的,不是今天,而是过去,渺淡久远仿佛已然千年万载般的过去。

    过去究竟是怎么样的,绝剑认为自己应该知道,可是细想之下,却又什么都不知道,只有黑暗,如同永寂无垠的不尽黑暗……

    ……幽绿的狼脸之眸、晃闪的刺青花纹,还有那蓬跳动的灼人火焰,终于缠夹在了一起,化作一道石破天惊般的亮光,一道撕开混沌黑暗的亮光……

    绝剑看着手中那柄巨大的铁剑,剑身通体黝黑,然而他记得,只要挥舞的够快,玄黑剑身就可以汇成一道炫目的银光,而在剑柄与剑身相接之处,却雕着一个张开大口的神兽狻猊,这也有个名目,唤作---狻猊剑锷。于是,他说道:“我想起来了,这把剑……叫巨锷剑。”

    ……

    彭城张氏长公子张琰,天授神力,一柄巨锷剑霸绝天下,名列天下双绝五士之一,是为巨锷士。乃奉金龙令符之召,于丙辰年七月潜入长安,谋刺氐秦暴君苻生,却中妖魔诡计,被虻山嗷月士吸尽全身鲜血,枯颓而亡。

    举凡世人武艺精强者,魂魄雄厉,亦是大异常人。彼时得血泉鬼族传授鬼术方得小成的千里生却对这些人间武者的魂灵大感兴趣,而作为所有行刺侠客中最强大的张琰之魂无疑更令千里生赞叹不已。

    正是刚与血泉鬼族结盟的时节,作为回报,千里生将飨食之会的罹难怨魂赠送给了血泉鬼相,也是相示盟好的意思,张琰之魂正在其中,并连那柄挥动之际鬼神皆惊的巨锷剑也一并送了过去,却是终得鬼相炼魂大成,既是为了拉拢地灵鬼将,也是为了奖赏地灵鬼将紫菡院行事妥当又全身而退之功,将所炼张琰之厉魂鬼身交给了地灵鬼将。

    当然,炼魂时只保留了张琰身为当世绝顶高手的剑道修为本能,再辅以血泉鬼族的阴灵功法,竟是锤炼出一个极为勇悍的鬼物来,若非其生前不为军旅之事,恐怕残灵九将便要成为残灵十将了。而仅凭这一身出神入化的巨剑之术,也已令慕容衍大感欢喜,试招之后更是赐名绝剑,便做了他麾下首屈一指的先锋大将,将千数劲卒交由他统辖,可谓恩遇极厚。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慕容衍又哪里想到,这绝剑之名却和那巨锷剑这般相似贴切?

    (按:笔者起名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待用拼音打字时才发现,绝剑和巨锷剑的拼音输入完全一模一样,故而生此慨叹,岂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么?)

    鬼术所炼之魂只是隐去了此魂生时记忆,又或者用灌注的假记忆掩盖了故有之忆,倒不是真正尽数抹杀,不然也不会有慕容衍和阴悦婵两个异类了。巨锷剑张琰却是被今日一连串的情事渐渐唤起了记忆,也是机缘巧合。先是和池棠的短短交手,池棠火鸦神力焕发,正对阴灵鬼术有天生的抑制之效,巨剑剑刃上的火焰渐渐消泯,张琰被深锁于黑暗的记忆却渐渐有萌发之像,况且池棠是张琰熟稔的故友,身法趋动间,便令张琰迷茫起来。

    若无后事,或者张琰也只是稍一萌动之后依复记得自己绝剑的身份,偏偏那嚓玛斛瑟罗孤在虻山妖魔现身后,运力防备,这一来又令张琰似曾相识起来。

    巨锷剑大破食尸教,是武林中传颂已久的英雄壮举,张琰生前又何尝不是念兹在兹?他年纪轻,没赶上端木凌宏解救百姓之役,也错过了与胡狄北虏征战杀伐的烽火岁月,却正是这剿灭食尸教之举得享一代大侠之名,那一日与食尸教主恶战的场景自然是记忆颇深,那斛瑟罗孤正是运起这一身阴灵怪力与张琰周旋的,如今这熟悉的气息又现于眼前,便好像在张琰记忆深锁的死水之中又扯开一个缺口。

    再然后,虻山嗷月士现身,这是杀害张琰的死敌,这一幕却又令张琰神思徜徉,苦苦思索,及至最后嚓玛再运玄术遁身而去的时分,尽管记忆并没有恢复,然而在下意识间,张琰出手了,好像又回到了昔年巨锷士勇闯食尸教的时分,不顾一切的要将食尸教主斩于剑下。

    前事历历,匪夷所思却又各有其源,慕容衍却哪里知道这许多曲折?他只知道这位手下的先锋绝剑莫名其妙的似乎又有了过去的记忆,并且已经敢于违抗自己的命令了。

    当慕容衍颇为费解的注视着表情还在迷惘中的绝剑时,心下忽然一动,转头看去时,不远处的山坡上,已然出现了褐衫短襟的身影,登时一凛:“不好,这般耽延时辰,离火神鸦追上来了!”

第一〇〇章 烨电雷霆

    健马疾驰,蹄声纷沓,阴灵的气息越来越近了。那个地灵鬼将身法卓绝,趋动间固是浑然无迹,难以索寻,然而那位身量高大的巨剑鬼怪却倒底还是留下了气息来,事实上,若不是这个巨剑鬼怪,池棠一行还当真不好把握地灵鬼将的行踪。

    池棠也有些微感奇怪,按说以地灵鬼将之心思机巧,行事缜密,何以竟露出了这般大的破绽?只在原地盘桓不去,倒像是放任自己追上来一般,是一时托大,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快?还是另有图谋,引人入彀?

    池棠反复思量,到末了却又将顾虑尽如风吹去怀,任对方有什么阴谋诡计,放着自己火鸦化人和两位师弟在,还有那雷鹰化人韩离相随而行,也同样蕴含着妖鬼惊惧的滔天神力,所惧何来?倒是想到那巨剑鬼怪,池棠心中一阵阵喟然有感,这巨剑形制,这武艺身法,却不是……却不是那巨锷士张公子么?刺君之夜张琰身死,自己是亲眼所见,可怎么竟会有这般相似的鬼物魔怪出现在地灵鬼将身边?

    忽然间,远方妖氛大炽,异常浓烈的血腥气息随着晚风飘扬过来,池棠蘧然一醒,身边的嵇蕤和薛漾同时对着半空吸了吸鼻子,嵇蕤大声道:“是虻山!”薛漾接道:“还有阒水,有趣,虻山阒水血泉,妖鬼三族尽在一处!”

    几大公府剑客策马驱驰,紧跟在池棠身后,听他们说这话,却不明所以,倒是韩离下意识的运起灵力周转一探,那股妖腥味清晰可辨。

    “明白了,那地灵布下陷阱,纠合虻山阒水之妖设阵要对付我们,怪道迁延不动,却是这个谋算!好家伙,这三处的妖鬼倒聚到一块儿去了!”池棠这却是误会了。

    薛漾放松马缰,鼻子又吸了好一阵子,眉头微耸:“有点儿……不对,阒水之气不盛,似乎是在快速消减,嗯,和虻山妖气搅在一处,这是……”忽的眼睛一亮,“……这是在自相残杀!”

    “不错,而那血泉鬼气未动,似乎是作壁上观的情形。”嵇蕤也点了点头,他们自然不知这妖鬼三族之间现下错综复杂,勾心斗角的内里详细,但两大乾家弟子闻嗅感知之下,倒把实情推测了个**不离十。

    “只管杀将入去,看他们弄什么玄虚!”池棠现在有着强烈的自信,察气觅魔之术运晓分明,那里并没有什么修为高明了不起的妖魔之辈,其数虽众,但只要不是如长江上那些妖魔这般训练有素的军阵行伍,自己完全有信心拾掇得下,相比较而言,倒是那地灵鬼将和其麾下那群鬼卒阵列应对起来要谨慎些。

    眼看前方晚空暮色下黑憧憧一片山影,薛漾又是噫了一声:“阒水之气大部消退,虻山之气汇聚远逐而去,只留下了血泉阴灵,就在山影之后!”

    池棠在马背上右手握拳举起,这是准备接敌的信号,星光稀淡,却也将他这手势映照分明,看看数骑接近山影,池棠右手猛的向下一挥,几条人影纵身跃起,衣袂带风,矫健的身形迅速与山影融在一处,便只一转眼间,只余几匹无人乘骑的空马依旧得得迈开四蹄而去。

    众人舍骑就步,各运轻功身法,几十步间便已爬上山坡,池棠只觉得眼前豁然一旷,放眼望去,先见得波光粼粼一条河流缠绕于山石之间,然后便看到河岸旁黑压压一片阴风缭绕的鬼卒方阵,那高大的身影举着巨剑,站在方阵之前,而青甲精壮的地灵鬼将与他相对,看这场景,倒似乎是在争执的情形,而更妙的是,那被解救脱逃而出的慕容暄和嚓玛分落两下,就在地灵鬼将的身后。

    “我与薛师弟向左,嵇师弟与韩兄向右,余者伏于此间,无我军令,不得擅出!”池棠一番交待倒是极为利落,伊貉早含着一股子嚣戾战意,便待飞身冲下,哪里知道池棠这般下令,不由一愕,身形硬生生止住。

    池棠却根本不等另几位剑客的反应,舌绽春雷一声怒喝:“喳!”远远传开去,倒似是喊杀一般,火光一盛,早将火鸦神力密布周身,从山坡上高高跃起,好像是一团焰力大炽的火球,向着鬼卒方阵滚滚而下。

    甫一照面,对方竟然便毫不滞慢的直杀过来,倒是颇出慕容衍的意料,看那离火神鸦威势煌煌,气焰弥天;两名褐衫斩魔士挥剑直指,玄光内蕴;司雷疾鹰看似悄无声息,掩袭而来,然而玄袍飘拂间却有丝丝电光闪耀,亦是神力非凡。慕容衍不敢耽搁,手中炼魂枪一转:“灵枪炼魂,拔山摧石,开!”

    强劲的银灰色光流从枪尖喷射而出,光流与地面相触,便是一阵隆隆巨响,地面震动,竟是从中分裂开来,尘土飞扬,刹那间便形成了一道宽逾数丈,深不见底的沟壑,正阻在池棠一行的面前。

    一枪之威,竟有如许之力,这个地灵鬼将果然了得!池棠心下暗赞,正待跃身飞纵,却见这沟壑太宽,又无借力之处,以自己轻功造诣,未必便有一跃而过的把握。

    说来可笑,池棠火鸦神力震古烁今,群妖见之无不噤若寒蝉,却修的是乾家力宗,偏不擅御气凌风的移形之法,这么一道宽阔的深沟竟使他的攻势一滞,嵇蕤、薛漾一左一右杀至,却也同样为之一怔,颇感棘手。

    当然,这道沟壑不过阻滞片刻,便绕道而行,也用不了太长时间,可关键是,在紫菡院地灵鬼将全身而退的遁身本领,池棠还是见识过的,所以他才这般迅若奔雷般疾冲猛攻而来,便是打的火速接敌的主意,不给地灵鬼将脱身而走的机会,更有着全歼这伙鬼卒阴灵,重擒鲜卑伏都王的心思。眼下沟壑当前,稍有滞慢,眼见得地灵鬼将便可从容逸去,可不是大违初衷?

    ……

    招不在多,管用就行。慕容衍自然对乾家斩魔士有所了解,眼见此招奏效,也毫不迟疑的沉声下令:“血泉劲卒,隐身退避!绝剑,你怎么回事?走还是不走?”

    影影绰绰的鬼卒方阵倏的隐去了身形,慕容衍却看了看迷思惘然的绝剑,他还不想轻易放弃这位得力的部下。

    绝剑的目光只在手中巨剑上流转,猩红色的眼眸忽亮忽黯,口中喃喃道:“巨锷剑……巨锷剑……”猛然一声大吼,巨剑当啷掉地,他抱着自己脑袋:“……我是谁!”

    莫名其妙,血泉炼了那么多厉魂,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却偏偏还是在这种紧要关头出了岔子,慕容衍恨恨的想到,若不是这绝剑犯事,自己早脱身远遁去也,何至于陷入这般危急境地?待回血泉,倒要对鬼相数落此事。

    慕容衍是为将者杀伐果决的性子,对绝剑只是稍一注目,见事不谐便再不耽误,身形一晃,身下地面扭曲翻转,已把慕容衍和不远处的慕容暄和嚓玛尽裹于内,就待遁地而去。

    ……

    “池兄,抛剑向前!”紧随而至的韩离却忽然发声,带着彼此深谙于心的默契,池棠竟是毫不犹豫将手中云龙剑向前一抛,剑上火焰燃炽未消,划过了一道璀璨的炫影。而韩离则在池棠长剑脱手的刹那,立时飞身而起,玄袍飘舞,带着电花咝咝作响,身形径向那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跃去。

    这一跃虽有两丈开外,毕竟人力有尽时,在跨过了将将大半的沟壑口后,韩离胸口气劲一浊,身形一沉,开始下坠,恰在此时,池棠所抛云龙剑正掠过韩离身下,韩离伸足在云龙剑上一点,脚尖快速一带一踢,倏的电光闪耀,雷鸣霹雳,光华大作,倒把整个沟壑映得炫闪一片,雄浑的罡力瞬间蔓延开来,池棠和嵇蕤薛漾同时一震,想不到韩离忽然生出如此绝强劲力,只一愕之下,韩离已然轻飘飘落在了沟壑的另一端,而云龙剑带着火鸦神焰和雷鹰灵电交相缠绕的光芒,笃的刺入了沟壑的边沿土坷之中。

    韩离浑身无数蓝色电光缭绕奔曳,竟是形成了一个圆形的电流隔罩,偶有电光缠旋相撞在一处,便是滋啦啦一声脆响之后带起了轰隆隆的雷霆之音,烨电雷霆相映之下,韩离身后甚至隐隐泛起了一个伸展双翼的雄鹰之形。

    天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唳鸣,这是一直远远跟随主人的雄骏猎隼,这声唳鸣像是对主人的呼应,更像是一种致意。

    ……

    慕容衍一怔,当真电光火石之间对方就跨过了破地沟堑,便见幽蓝电光之中,一把长剑陡然刺向了自己的面门,长剑黝黑无光,却又好像流离生辉,剑柄上是一块在电光映耀下斑斓多彩的玉璜。

    毒蛇一样的炼魂枪悄无声息的从慕容衍腰间飞出,卷住了这把璜剑,慕容衍英俊的青灰面容冷冷一笑,来的倒快,算你厉害!可惜你并不是那位已臻大成的火鸦化人,而在夜晚时分的鬼族圣灵,也不是你可以想象的。

    接着,慕容衍看到了那张清癯容颜的脸庞,一条从眉心直至下颌的不和谐的伤疤却又显得那么明显,然后,清癯的脸庞微微皱了皱眉,他的左手不经意的在脖项上的珍珠项链上一抚,右手的璜剑却晃了晃,---只是晃了晃。

    猛可里雷电光华大耀,滋啦啦作响声中,炼魂枪像毒蛇缠卷住剑身的枪杆发出了焦臭的气味,就在慕容衍愕然注视下,碎作了寸寸晶华。

    “我小瞧你了,烨电雷鹰。”这是慕容衍身形隐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的遁地之术毕竟非凡,这片刻的阻碍并不足以中止地面的扭曲变动,他终究还是成功逃脱了。

    当然,他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除了那把自有灵知的炼魂枪就此作古,韩离还可以肯定,自己的璜剑在紧接着的一击中刺穿了他的身体,好像生铁般坚硬的身体。

    ……

    奇遇来的很突然,韩离在近身趋避的轻功身法上要稍胜池棠,所以池棠被沟壑阻住的时分,他却义无反顾的跃起,只是需要在这看起来稍长的距离上给自己一个借力的支点。

    因为欣赏,因为信任,更是因为那数千年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之感,韩离让池棠用那把云龙剑作为他的借力支点,就是这一着,却引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云龙剑乃云龙之爪铸成,更带着池棠那还未消退的火鸦灵力,两相作用之下,泛出雷鹰玄力的韩离恰在跃身时与云龙剑剑身相触,就好像有一股极强的吸力将他自身还未大醒的雷鹰神力牵引而出,不过短短一瞬时,韩离的修为竟大有精进,便仿若昔时云龙之骨对池棠灵力焕醒的助长之效一般。只是这一节,无论是韩离自己还是池棠,又或是见多识广的嵇蕤薛漾二人,却都不甚了了了。

    地灵鬼将慕容衍只道自己要对付的是灵明尚未大开的雷鹰化人,虽是郑重,却也自信可堪周旋片刻,从容退却,可没有想到,韩离已然功力大进,几招之内便让他吃了亏,若非其时地遁之术已然施展,只怕当真要被困在当场了。

    击退强敌,韩离却并没有露出欣喜的神色,面上带着一丝疑惑,一丝迷惘,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犹然光华炫绕的身体,他在与云龙剑踏足相触的刹那,又看到了一些画面,令他恍若置身于梦中。

    池棠与嵇蕤、薛漾终于绕过沟壑,疾步赶来,地灵鬼将倒底还是脱逃了,池棠不无气沮之意,好在也亲眼目睹了司雷疾鹰韩离的提升,总也可堪慰藉。

    从沟沿拔出了云龙剑,再复插入身后剑鞘,池棠拍了拍怔忡出神的韩离,并没有说什么,他的注意力已经落在了那个正抱着头,来回踱步的高大身影身上。

    刚才的拼斗根本没有使高大身影的动作有过任何变化,嵇蕤和薛漾凝神以对,虽然不知道这个剑法高强的鬼物是什么原因被留了下来,但绝不可放松警惕。

    池棠的目光从那高大身影转到了地上那柄狻猊开口的巨大铁剑,仔细辨认之后,耸然动容,忽的走上前,一把抓住了那高大身影。

    “池师兄小心!”嵇蕤薛漾同时惊呼。

    池棠恍若未闻,那高大身影被一把抓住后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抱着脑袋的双手护的更紧了,身上似乎在簌簌发抖。而池棠并没费什么力气,就掰开了对方的双手,露出那张狰狞可怖的鬼怪面孔,

    “……我是谁?……”猩红色的眼瞳一张一缩,看向池棠。

第一〇一章 伐战之始

    池棠怔怔凝视着那诡异可怖的腥红眼瞳,却在眼瞳里那灿然若幻的光芒中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不由轻轻扶着这高大身形蹲下,将嘴凑到了他的耳旁。

    这个动作完全是好朋友之间自然而然的举动,然而眼前分明便是个形体高大,面目狰狞的鬼怪,嵇蕤和薛漾忍不住握紧手中长剑,一派戒备防范的神色。

    几道人影嗖嗖的飞蹿而来,正是山坡上见战事已毕的几名公府剑客,却见了这番玄奇莫名的场景,池棠与鬼物相近,韩离却带着浑身缭绕的电光,兀自愣怔怔痴了一般,超节豪几人惧感诧异,到得近前也只能迟疑着不明所以,唯有伊貉,铜面具下那只精光大盛的眼睛看看池棠,又看看韩离,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显然,对于池棠阻止他一同杀出的命令极为愤懑不满。

    池棠根本没有注意到几位公府剑客的靠近,而在那高大鬼怪身边附耳轻声唤道:“义节?”

    义节是张琰的表字,池棠与张琰交好时节,多曾以此相唤,可那高大鬼怪听了却依然是一脸迷惘茫然,全无反应。池棠微微皱了皱眉,手指轻柔的在那高大鬼怪面上抚过,肌肤青硬如生铁,触手亦是寒凉若冰,那高大鬼怪全无闪避,口中还在喃喃追问:“……我是谁……我是谁……”

    “你是彭城张氏长公子,巨锷士张琰。”池棠一字一顿,把话说的足够清楚。

    听到这话,旁观众人都不禁一怔,彭城巨锷士?巨锷剑霸绝天下,武林中人谁人不知?却怎么这个形貌可怖,扈从孽魔的凶鬼竟然是他?

    池棠言语中的巨锷二字终于使高大鬼怪有了反应,眼眸一亮,忽然站起身环顾四下,看到落在地上的那把巨大铁剑后又快步走了过去,拾剑在手,脸上喜色一掠,旋即又复黯然,语无伦次的说道:“这是巨锷剑,这是巨锷剑,你说我是谁?巨锷……巨锷士?彭城?张什么?”

    “张琰。”池棠郑重的说道,他几乎已经肯定对方就是那位与自己共同参与刺杀暴君之役,却又不幸罹难的巨锷士张琰了,惨烈往事,齐上心头。虽不知何以死去的同袍手足竟变作了现在的鬼怪之身,但他心底却似涌起了一淙暖流,本以为阴阳永隔,再无相见之理,却不想竟得以做了尘世重逢之客,纵然对方是只凶魂厉鬼,却又何足道哉?

    “张琰……张琰……”高大鬼怪不停重复这名字,似乎是觉得熟悉之极,却偏偏总是抓不住头绪,少顷之间,他又蹲下了身子,埋着头陷入痛苦之中。

    “巨锷士?池师兄不是说他已经……”眼见那高大鬼怪确实一片迷茫,又颇多蹊跷之处,嵇蕤和薛漾都已收起了剑,薛漾右手在下巴上不住摩挲,一脸费解之色的沉吟道。

    池棠声音忽然一扬,这次说话的对象却是嵇蕤和薛漾两个:“师弟,我可以肯定他就是那位巨锷士张公子,与我有同袍并肩之谊。可不知出了什么古怪,倒成了血泉鬼族的爪牙,你们见识广,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嵇蕤道:“只能大致推断,我听说这位巨锷士是与池师兄一齐去刺杀那氐秦暴君的,不幸被虻山四灵夺了性命去,现在却出现在血泉鬼族之中,无疑,这是虻山和血泉的那个盟约做的怪,想是这巨锷士死后厉魂不泯,却被虻山送给了血泉,倒成了血泉的恶鬼。”

    “是不是说,除了张公子,那夜刺君志士还会有化身为鬼者?”池棠忽然想到了这点。

    嵇蕤耸耸肩:“这却不好说,血泉的鬼术在伏魔道向来甚少人知,似乎也不是什么人死后的魂灵都能被他们化为麾下鬼卒的,至于那一夜诸多武林高手究竟有多少人成为凶鬼,这事恐怕只有血泉自己才清楚了。”

    池棠看着抱头蹲踞,正苦苦思索的张琰,又问了一句:“那现在张公子这般模样,看似完全不记得他是谁了,也好像被那些血泉的鬼类给遗弃了,有没有可能,用什么术法让他找回自己,让他知道自己是谁?”池棠长吸了一口气:“我的意思是,他找回自己之后,究竟是助纣为孽的继续做鬼族的帮凶,还是幡然醒悟的再世为人?”

    “厉鬼大抵记得生前怨仇,所以也念念不忘的想要报仇,我不知道血泉的鬼术是怎么控制他的,但我可以肯定,他如果真的拥有了过去的记忆,他一定会报仇的。”薛漾接口道。

    “报仇?他生前的仇人是……”

    “自然是杀他的人。”

    池棠霍然抬头:“杀他者是虻山妖魔,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如果他有了昔日记忆,他将会成为虻山妖魔的死仇?”

    薛漾和嵇蕤对视一眼,彼此都是怦然心动,薛漾露出个会意的浅笑,点了点头:“应该……是的。”

    “妖魔的死仇,就能成为我们的助力,况且他毕竟是我的侠义道兄弟,与公与私,我都不能置之不理,那么,有那种法术吗?让一个鬼灵找回自己的法术?”

    乾家弟子们的交谈也吸引了愣怔出神的韩离的注意,此际他身上的光华尽已敛去,用心聆听,同时也将颇为震动的目光投向了那个高大的鬼怪,那个据说是巨锷士张琰的鬼怪。

    “很遗憾,这是种有益的法术,而有益的法术自来都是施加于人身之上,但是他却是一只……鬼,恐怕整个伏魔道并没有这样的法术。也许只能寻找那些将他化作鬼身的血泉一族来解开这层阻隔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薛漾的表情显得有些萧索,却在话说到最后的时候,忽然精神一振,眉头兴奋的挑了挑:“……等等!也许有这么一个所在是有这样的法术的。”

    池棠大喜:“何处所在?”

    “西域……裂渊鬼国。”

    ※※※

    波涛滚滚,水浪蔽天,几天来人喊马嘶的声响喧天现在也已经渐渐稀落,谁能想到大军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黄河南岸,黄河却掀起了数十年未见的滔天风浪,成为了阻挡北伐大军前进的铜墙铁壁?一次又一次的强渡凫水的尝试皆以失败告终,反饶进去数百精壮士卒的性命。黄河的风浪没有丝毫消减之势,神速强袭之机却已丧失,再迟延下去,则在前有阻截,后失济援的情况下,大军覆没已是不可避免了,万般无奈之下,大司马下达了全线南撤的命令,这代表着,这一次筹备日久声势浩大的北伐,又失败了。

    望着汹涌奔泻,掩天蔽日的浑浊波澜,一身戎装的大司马久久凝视无语,身后螭虎纹的鲜红披风在河风呼啸之下猎猎作响。溅起的水雾珠花落在了大司马面上,明明是夏日炎热的时节却也觉得冰寒刺骨,可大司马纹丝不动,只从喉底发出一声透彻心底的长叹,仿佛带着无穷无尽的遗憾和不甘。

    “大人,天时难测,北虏侥幸,非战之罪也,日后重整旗鼓,自有可为。”身后的幕僚郗超劝慰道。

    “年过半百矣,不知上天还留给吾人多少寿数,来重拾这支离破碎的大晋河山……”桓大司马颌下寸磔微微颤动,威严的面孔掠过一丝怅然。

    桓公竟出此不祥之言,郗超一怔,却没有接口。

    此次北伐虽败,然自己却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克还故都洛阳,只这一条便可在自己一时无俩的煊赫权势之上再增添了浓描重彩的一笔,这般班师回朝,乃受九锡之赐自然更为顺当,满朝文武,谁个敢再阻挠?所谓虎踞龙盘天子地,一朝倾易虎作龙。待将那些专生是非的异党逆族拾掇了,肃清朝野旁议,再做计较。

    桓大司马思忖良久,倒底没有再说话,最终挥了挥手,像是在向可望而再不可及的黄河对岸道别,又像是拂开喷薄在面上的水雾,螭虎纹饰环绕中的桓字大纛亦同时调转了方向。

    ※※※

    雄骏的白马撒开四蹄,一直在奔跑着,马背上鞍鞒崭然,却不见骑者驾乘,这是慕容暄的那骑白马,主人不知去向,它也茫然无措的在荒僻山林中疾驰,不知要逃向什么地方。

    直到前方密林深处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银白色光气,在白马身遭悄然一绕,白马似有所觉,咴溜溜嘶鸣一声,停下了脚步,马首低伏,竟是万分的低眉顺目。

    一匹更为雄骏的白马从密林中缓步踱出,四蹄边萦绕着的银白色气雾若梦若幻。白马上端坐着一个精瘦的身形,灰色的蓬衣将浑身上下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金光湛然的眼眸。

    “好马!”灰蓬身形边站着一个双眼微微斜吊的白面年轻人,三步并两步的赶上前去,牵住了那匹俯首帖耳状的白马。

    “既然是好马,那就是你的了。你是我的第一个手下,自然不能亏待了你!”灰蓬身形带着轻松的语调。

    那年轻人面色一喜,立即转身向灰蓬身形拜倒:“眭术多谢大王赏赐!”

    灰蓬客转了转头,自带着一种傲然睥睨的气势,目光却看向了另一侧地面上募然而现的小胡子男人。

    “说起来,此次还是多有劳你相引,我才得与骐骥王陛下有此一见,我总要谢谢你的。”

    小胡子男人带着戒惧而惶恐的眼神看了灰蓬客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小心的回答道:“原是举手之劳,小妖实不敢当这个谢字。”

    尽管看不出灰蓬客的表情,然而终能听到一阵轻飘飘的笑声从灰蓬之内传出:“谢总是要谢的,这个谢仪不光是为了你,也同样是为了我。你是说,你要获得那个大司马的信任,争取能在南人朝廷扎稳根基吧?”

    小胡子男人缩了缩脖子,颇有些无奈的道:“确是如此,原见这大军北伐,小妖趁这机会立下几桩功劳来,自能得那大司马看顾,谁曾想今番晋军已然大败,眼见兵戈止歇,以小妖目下的情形,纵然大司马欣赏,功劳总不大够,便想入南人朝廷,怕也要费些周折。”

    灰蓬客轻描淡写的一抬手,座下厉影魔驹呼哧抽了下鼻子,倒令对面的白马几乎惊骇得完全伏下了身子:“这就是了,那我再给你一份大礼,一份足以震动朝野,功绩殊禀的大礼!”

    ※※※

    矢箭如雨,掷枪若林,在空中交集、碰撞,喊杀声一刻不停的轰鸣,连带着大地都似乎跟着嗡嗡作响。土黄色衣甲的鲜卑军人像是密密麻麻的蚁群一样在土石构筑的营栅砦墙聚拢、缠搅、倒下、溃散……片刻后新的土黄色蚁群再复聚拢、交缠、倒下、溃散……周而复始,前赴后继,几乎将天地染成了血红色的一片。

    这是颍水大营孤军血战的第十二天,颍水大营前据水流,后依山石,征虏将军桓冲的眼光当真毒辣,硬是凭借着这独到的地利之便,生生阻住了燕国吴王慕容垂的铁骑大军。

    每天都有昔日被打散的晋军士兵归队,完全弥补了每日血腥厮杀中损耗的减员,当初立营时不过五千残兵,现在十几天打下来,竟有了接近两万人的兵力,磐石一般挡在慕容垂面前。

    这也正是慕容垂大为光火的地方,那伏都王慕容厉、右卫将军傅颜以及新增的车焜部落车焜陀将军的过万人马竟自封锁不住晋国的后援,即便自己的将令早就传达了过去,却也没有多大成效,眼看前后夹击的最好时机就此错过,怎不令他心下焦躁?

    真是奇怪,那时候横扫巨野水道,那西路军数万大军尚且在自己手下不堪一击,却怎么这桓冲一支甫遭重创的孤师残旅竟有这般强悍的战力?慕容垂不甘心,加大了每日里的攻击力度,只有反复的猛攻,用大燕勇士的血肉之躯筑城一条北上的通衢坦途!而自己甚至已经站到了战场的最前沿,亲自督战,晋军的箭矢就在几步前落下,慕容垂的面色却不做稍动,只是大声吆喊着麾下儿郎奋勇前进。

    营寨上,铠甲上血迹斑斑,披风残破的桓冲同样也看到了慕容垂,看着那高大的身形、银色的甲胄、鲜红的战袍和彷如乌云的雄骏战马,桓冲嘴角泛起一抹不服气的冷笑,这便是并称为大燕慕容氏两大股肱,在当世有战神之誉的慕容垂么?昔日那济北王慕容忠守洛阳,兵败之际尚且大言不惭的嘲笑晋人战力,今日小爷便让你们瞧瞧,晋人战力究竟如何!

    就在此时,桓冲忽然觉出一丝异样,那是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像是风声交缠,呜呜作响,却偏偏这种怪风之音竟好像是从营前的水流中传出的,这战鼓咚咚,杀声如雷,也都没有掩盖住这种声音。

    桓冲的眼神穿过了战况胶着,彼此绞杀甚烈的战场,下意识的看向那道水流,这是颍水的一段,水面上浮尸遍布,还有无数燕**士大喊着涉水而过,倏的桓冲目光一紧,他看到了水下搅扰翻滚的黑色漩涡,那怪风之音似乎正从内中发出。

    猛然间,黑色漩涡蓬然炸开,在水面拖带起一瀌四散飞溅的浪花。

    “啊!”尖利的嘶叫,几只体形异常硕大的鱼类从浪花中现形,诡异的是,这些鱼类竟长着人类的四肢,甚至还穿着类似汉家服饰的衣装。

    战场陷入宁寂,无论是在营墙上奋勇抵御的晋国士兵,还是正在其下攀爬而上的鲜卑军人,又或者正源源不断向前冲锋的后续燕军,包括墙头的桓冲和对面督战的慕容垂在内,全都惊骇的睁大了眼睛,紧盯着这些突然现形的怪物,一时忘却了厮杀。

    很快,更多的黑气从水下射出,飞快的缠住了尚在半空中的鱼类,血水与方自落下的浪花混在一处,像是在河面盛开着殷红触目的血色花蕾,就这样在数万瞠目而视的两**士面前,鱼类怪物变成了血肉碎裂横迸的残块。

    黑气一个个的现形,同样是彷如人类般的怪物,只不过他们的头脸却分明是兽类的面孔,战场上弥漫的血腥气味令他们兴奋异常,忍不住的张牙舞爪起来。

    一个长发黑衣,口鼻俱突的男子在这些怪物群中凌空悬立,正要说什么的时分,却突然脸色一肃,而那些嗬嗬作吼的怪物们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那个地灵没有骗我,真的是五圣火鸦和五圣雷鹰的灵力。”长发黑衣男子看去的方向,正是池棠韩离与地灵鬼将遭遇的所在。

    “速报吾王,雷鹰化人也现身了!退!”长发黑衣男子对身边的怪物们下令,然后看了看战场上这许许多多的人类战士们,他又嘿嘿笑了,手指划了个圈,将晋军壁垒和燕军阵势尽含于内,尖利的声音使战场上的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我们会再见面的,凡夫们!”

    ……

    千载历历,伐战已始。丁巳年夏,人间北伐之战眼看便是偃旗息鼓,妖鬼对天下的侵袭征伐却已然在无声无息中开始了。

    ——————第五卷完——————

第五卷卷后语

    本是打算从蛇年更新起,直至马年春节前,自己再弄出个一百万字来,不过现在惭愧的发现,却也只完成了八十余万字的目标,而更新的章节也不过是两卷,这速度必是让支持的书友们诟病不已的了,东晖自己也怪不好意思的。

    而原先构划的第五卷《西域扬沙》则在创作过程中出现了偏差,最终改作了《虎抑鹰扬》,当然,甘斐这头病虎也未必当真困抑,韩离这只雷鹰也未必当真奋扬,这之后的变化自然是在后面的章卷中展现的。

    回想第五卷的创作,当在第一卷一开头就刨下的坑最终在一百大几十万字之后的第五卷又填上,东晖还是蛮爽的。那个只提到过一次的虻山陷地,还有一笔带过的食尸教,以及另一个刺君之役侥幸脱生的侠客,和第一卷末尾的那位鬼族先锋绝剑,终于给了个谜底揭晓的答案。当然,夏侯通、嚓玛和张琰的故事还远远没有完结,在以后的故事中仍然占据着极有意义的篇幅。

    忽然想一想,之后的情节驳杂庞大,既要有火鸦雷鹰前往裂渊鬼国的戏份,也要有甘斐沉沦再起的铺垫,还有妖魔与七星盟的交锋、晋室朝廷的党争……太多太多了,所以第六卷的卷名还在斟酌之中,目前姑且定为《血雨腥风》吧。过年时节偷几天懒,而后又要进入持续的创作之中,看看日历,容东晖告假的时间长一点,就定在2014年3月3日星期一开始第六卷的更新吧,东晖争取至少存下十万字的存稿,后面更新起来也宽裕些。(好吧,东晖承认,这是在未雨绸缪,眼看六月份世界杯开始,必是黑白颠倒的看球时节,哪里有心思多写书?还是多备些存货才周转得开啊,大伙儿见谅,见谅!)

    末了,东晖祝大家马年春节快乐,万事如意。

第一章 小人物

    如墨苍穹铺满了广袤无垠的星空瀚海,像极了幽深浩博的壮美画卷。半轮亮月洒下明丽的光芒,映照着夜幕下这片斜倚山脚的孤村,风摇影动,却也为这燥热的夜晚轻送来一抹凉意。

    这是个偏狭而不荒僻的孤村,所谓偏狭,是因为这村落处于重山环抱之间,无径可通,无路可觅,如果不是从西北角那块险脊的山梁直翻而下,那就根本无从发现这片村落的存在;而所谓不荒僻,那却是因为这片村落并不像寻常穷乡僻壤的荒贫之境,大多数的房屋都由完好的土石搭建,又以茅草为顶,里进院落分明,分外透着股别致清雅的意味。

    村落中已是灯火全无,鸡犬不闻,只听得周遭山林间夏虫雎雎低鸣,枝叶娑娑为音,夜色已深,然而有一股几乎与夜色混为一体的黑色气流却正从那块险脊的山梁上侵溢而过,好像一团幽幽暗暗的烟雾缓缓将山梁笼罩。

    黑烟刚一过山梁便即停止了流动,在原地氤氲盘旋了片刻,渐渐凝化作了一个体格高瘦的人影。借着月光,可以看清楚这人影面白无须,却是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模样,只是这年轻人一身高髻宽袍,峨冠博带的装束,倒像是个先秦时节的古人一般。

    古怪的年轻人甫一露出身形,便仰头闭眼深深吸了口气,细长的眉毛随之微微耸动,少顷,又轻轻点了点头,在山梁上的巨石旁俯下身子,直视着远处那片因陷入沉睡而显得分外宁谧的山村,目光炯炯,眼瞳忽而掠过几道暗绿色的诡异光芒。

    他叫慕萤,名字颇为雅致,其实不过是飞蛾崇慕光亮的一种好听的说法而已,身为妖灵者,在成精化人之后,总喜欢像凡夫俗子般给自己起一个好听点的名字,当然,这名字究竟是不是真好听,便完全是因人而异了。慕萤本是齐鲁山野间的一只飞蛾,偏偏得道之际,因贪恋灯盏光华,多附于一位隐居大儒的书院之中,耳濡目染之下,却也颇通了些文墨经纶,故而最终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文绉绉的名字来,对于此,慕萤还是非常满意的,比之同族侪辈那些只知道吃人肉的蠢货们,自己仿佛天生就多了几分飘逸不群的潇洒和智珠在握的清奇。

    然而妖好像也跟人一样,懂的多了,烦恼也就多了,慕萤一直有种生不逢时的感慨。其实过去在族中,自己也有过机会,那位最喜欢人间典籍的守护神大人,因为知道他多具文墨天赋,也曾召见了来,原是几句问答之下,颇得了那位守护神大人的欢喜,慕萤兴奋之下又多说了几句成精时的经历,结果守护神大人在听说他在炼化横骨的当天,就把那位书院中的隐居大儒生吃了之后,顿时怫然不悦,说了句什么:“你得道之际,多承此人教义,故有此通文之资。你与他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你生食己师,狠虐残毒,非为天道也!”

    莫名其妙,自己是血灵道的修行,吃了那大儒,还不是觉得那大儒的灵知精髓便能尽数转到了自己身上?与什么师不师徒不徒有甚关系?又和那什么全无理喻的天道有甚关系?慕萤反正是没怎么听明白,但也知道从此守护神大人便再没有召见过自己,而自己通过这途径以为进身之阶,从而得以在虻山垫定自己地位的想法也变得遥遥无期了。

    等到守护神谋逆弑王的罪行被揭发,慕萤顿时恍然大悟,我就说嘛,大力将军这许多奇言怪论的,敢情是早就生了离悖之心,存了颠覆吾族的念头,怪道自己这么个心思玲珑的不俗妖灵不得重用呢。

    话是这样说,然而新的骐骥王即位之后,慕萤的情况还是没有好转,虻山四灵倒是都得了提拔,便是那些个不知是哪里野路数成精的妖灵们也被冠以异灵军的名头,以后进之身倒成了骐骥王器重的股肱之臣。可自己呢?相从虻山于势微之际,大力将作乱之日,自己也是头几个敢于冲上高台的人物,却全没得个新王的另眼相看。到末了,还是那苍狼嗷月士看自己嗅觉灵敏的份上,给他安排了个袭风众里的小小斥候职司,一想到这里,慕萤便是一阵阵不甘不忿的怨怼。他现在就像个眼高手低,满腹牢骚的穷酸书生,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不得施展抱负,和天下间那些郁郁不得志的众多士子文人们颇有相似之处,只是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罢了。

    数千年厉兵秣马,终于到了虻山一族征伐天下的时候,骐骥王的大灵征讨令已下,全面肃清虻山地界内所有异族妖灵,这是杀伐乱世的开始,并且矛头直指势不两立的阒水一族。

    慕萤所在的虻山袭风众应该算是成绩斐然的,那隶属阒水的撷芬庄和颍水野寨两处,最终都被嗷月士率领袭风众剿灭,在与异灵军的比较中更是大大的抢了风头。可是这些都和慕萤没有关系,他是斥候,专司打探讯报,却总轮不上真刀真枪的杀戮,因此他也没有战功,对于一心向上爬的慕萤来说,这简直是令他欲哭无泪的痛事。

    所以,他仍然还是一个虻山的小人物,一个不为族众所知,庸庸碌碌,无足轻重,只能蝇营狗苟的打着自己扬名立万的如意算盘的小人物。

    好在,对于自己的斥候职司,慕萤总还算是恪尽职守的,就在这次例行的巡哨虻山边境的探事行动中,孤身出巡的慕萤意外的发现了一丝阒水的气息,就在这里,这个隐于深山中,本该是人类聚居的村落之中。

    慕萤不是普通的飞蛾,而是飞蛾族群中对于气息异常敏感的一个种类,当然,身为飞蛾时,这是为了雌雄交配的一种天性使然,只是在成精化人后这个习性得以完美的保留下来,并且对于阒水一族的气息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只是现在的这股气息如丝如缕,若有若无,如果不是夏夜晚风恰好顺着方向的轻徐吹送,恐怕自己也着实难以察觉。

    侥幸的是,自己终是嗅出味儿来了,既然如此,那么无论如何,总要来探看一下的,何以在阒水撷芬庄和颍水野寨两大前哨尽数被歼的时节,竟还有阒水小妖在虻山界内留存?还藏的这般隐秘?

    只是他现在停下,并不是因为他特别的小心谨慎,而是在越来越接近那片村落的时候,他又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味。

    这是腥臭中带着罡戾的气味,在鼻端轻轻拂过,这是妖灵涣散前遗留迁延而产生的味道,也就是说,这里有妖灵死去过,又或者……这里有杀死过妖灵的人存在?

    慕萤虽然是小人物,但他认为自己要比大部分的同族要聪明得多,而聪明的人往往不会轻身犯险,他只是在做进一步的确认,疑点一、这股戾气究竟是不是属于杀死过妖灵的人的;疑点二、戾气与阒水慕枫道之气皆在一处,又说明什么?疑点三、为何这戾气和那阒水慕枫道之气都是这般渺渺淡淡,轻微的难以捉摸?

    思忖盘桓了半晌,慕萤最终还是决定,再欺近些探查一番,解开这些令人索解的疑点。慕萤不再犹豫了,周身的黑色气流再复盘旋,背后的衣袍张开,赫然变成了一对张开的蛾翅。

    蛾翅嗡嗡拍动,便待飞去,也就在这一瞬间,慕萤的眼角一带,心中突的一震,裹住身形的黑烟倏的消散,那对背后的蛾翅也悄然没入了衣袍之中,目光中满是惊疑之色,紧紧盯着山梁巨石的上方。

    山梁巨石上躺着一个魁梧的身形,奇哉怪也,怎么刚才没有发现?又出现的如此毫无征兆?以自己异常灵敏的嗅觉感知都没有察觉出丝毫异样,这又是怎么回事?

    慕萤狠狠的霎了霎眼,确认这一幕并不是幻觉,稍稍平复下了犹自震悸的心神,这才看清了那个魁梧身形的面貌。

    这是一个三四十岁年纪的粗壮大汉,双手枕在脑后,目光直直的盯着天际的朗月,嘴里叼着根长草,好像是百无聊赖的嚼着乱晃,颌下一片青虚虚的胡茬,身上却是阔衽短襟的宽衫,衽口敞开着,露出了胸前黑黢黢的茸毛。整个身形平躺在巨石上,还很舒服的翘起了脚。

    慕萤就这样目瞪口呆的看着这粗壮大汉,粗壮大汉却好像浑然不觉,嘴里的长草在月光映照下一颤一颤的晃动着,慕萤觉得自己的心跳渐渐也像这长草晃动的节奏,突突,突突……

    寂默有顷,那粗壮大汉终于转过了眼眸,漠然而又平淡的看向慕萤,嘴里的长草停止了嚼动,粗短的浓眉扬了扬:“打算等你动手时,再拿下你的,怎么?现下倒是呆看着不动了?”

    慕萤的瞳孔一阵紧缩,他很清楚,对方既然抛过来这样听起来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那么很显然,对方知道自己是什么,并且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事实上,就从对方这般悄无声息的现身身法,慕萤也可以肯定自己绝不是他对手。

    阒水妖灵?伏魔之士?那股蹊跷的慕枫道妖气和离奇的戾气令慕萤下意识的猜想,然而当他稍一运动妖力,便可以察觉到,那两股气息依然还在村落之中,至少,不是从这个粗壮大汉身上传来的。

    “阁下……何许人也?”慕萤努力使自己的音调听起来显得平静,同时心里开始筹算脱身之法。

    慕萤的这句问话却使那粗壮大汉颇为意外,刚戾有威的眼眸眨了几下,嘴角也微微扬起,像是笑了笑:“哎?瞧你不出,一个虻山的小妖怪说起话来倒这么文绉绉的,有趣。”

    慕萤只觉得眼前一晃,那粗壮大汉已然从巨石上弹身而起,大喇喇的一跃而下,雄赳赳气昂昂的便站在了自己眼前,即便自己梳着高髻,配着高冠,可那粗壮大汉的个头却也只比他略矮了一点,只是这大马金刀的昂藏于前,慕萤却感到自己才像是个矮的那个。

    “七星盟开阳星武曲部宿,天青会丁晓。”那粗壮大汉噗的吐掉了口中的长草,翘着大拇指冲自己比了比。

    慕萤一怔,他听清楚了对方的每一个字,却还是等于什么都没有听懂,什么什么星?什么什么宿?好在丁晓两个字总算明白,这就是对方的名字。

    慕萤的愣怔却让丁晓有了误会,他淡然自嘲的笑了起来,露出方口下雪白的牙齿:“我是七星盟的小人物,你不会听说过的。”

    小人物?慕萤忽然也感同身受的微微一笑:“在下虻山袭风众慕萤,也只是虻山的小人物一个,阁下必也是从未听闻的。”

    “哈哈,有趣,说起话来倒像是学究先生般。也罢,我可以考虑留你一命,带往盟主处裁夺。”丁晓虽然是雄壮魁伟的形貌,不过表情却并不凶恶,只是话语间自有种坚决肯定的气概。

    “什么盟主?阁下究竟是何用意?”慕萤的身子轻轻向后缩了缩。

    丁晓向前踏了一步,淡淡的青华已然在他身前泛现:“你不知道?七星盟就是伏魔道,伏魔道就是七星盟。既然遇上了妖魔,就算我只是个小人物,却也没有袖手不顾的道理。”丁晓的大手忽的向慕萤胸前的衣襟揪来,青色光焰转眼间笼罩住了慕萤的全身。

    慕萤心下暗凛,察觉出这青光的厉害,背后的蛾翅陡然一展,蓬的射出一团黑雾,这是蕴含着其八百年元精修为的飞蛾毒粉,一是攻敌之用,二来至不济也有掩形滞敌之效,可以让自己得以争取逃走的时间。

    青光黑雾彼此交杂,慕萤的身形早已脱出,只留下一串声音:“好功力,在下不是阁下的对手,然而要跑总也是跑的脱的,原来现在伏魔道叫做七星盟了,多谢相告,今日在下不便奉陪了,你我两位小人物或许还有相会之日,告辞。”

    蓬的一声,毒粉黑雾立时被青光冲开,露出了丁晓袒胸露怀的雄壮身躯,面上轻笑,将手招了招,一束青影裹着一团黑雾飞快的缩回他的手中,而当青影消散之后,丁晓手中正提着一脸骇异之色的慕萤。

    “这话说的有趣,其实你就是要跑,也是跑不脱的。你也不想想,没有拿下你的把握,我又怎么会提前现身打草惊蛇?”丁晓说的轻描淡写,看起来不过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慕萤心中却是一阵阵发寒,他不知道明明自己已经脱身而走,却又是怎么会被捉住的,更可恨的是,这个什么七星盟的小人物,却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实力?

    这当口,慕萤束手就擒,全然忽略了当初吸引他来至此地的阒水气息究竟何所由来。

    ……

    短短的交锋并没有使远处那沉睡的山村有任何影响,只是在村落最边角一个看起来最为简陋的房舍中有了轻微响动,窗格被推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一个小女孩黑瘦的脸,眼中却尽是迷离瑰丽的晶蓝色光华,望着远方明月沐洒的山梁。

    屋中原本如雷的鼾声一止,接着是一个男子含含糊糊的叮嘱响起:“咦?还没睡着?快睡……明儿起早呢……”

    眸中晶蓝色光华顿逝,小女孩转过头,嘴角开始抽搐,月光从窗格开启处透洩,照亮了里厢草榻上正睡的迷迷糊糊的胖汉的无须红脸,胖汉挥了挥手,似乎是要驱赶面上的光束,却终于呢呢喃喃的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榻旁一张大弓、一把宽刃长刀和一壶散开的箭矢凌乱的堆在一起,而正在那把宽刃长刀的锋刃之上,一股极难查辨的魂戾之气远远的飘散开去……

第二章 山藏村

    东方现出了一抹鱼肚白,雄鸡开始咯咯咯的打鸣,天将破晓,露珠带着泥土气息,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味道。

    村落最边角那座简陋房舍的柴扉吱呀推开,那没有胡须的红脸胖汉晃着肉颠颠的身子,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踱步走出,望了望刚刚蒙蒙亮的天空,又拍着嘴巴狠狠打了个呵欠。

    瘦小的女童穿着色彩艳丽的裙子,随着那胖汉钻出了柴扉,她的目光却遥遥的对上了西北角的那道险脊的山梁,却是和目视晨曦的胖汉看向了两个方向。不过胖汉侧头又看了看那女童,倒是颇为意外的哎了一声。

    “今天……还穿裙子?”胖汉抚了抚女童的裙子,女童收回眼神,小眼睛与胖汉爱怜的目光相视,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

    甘斐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三十七天。

    古道瘦马,怆影孤女,这一路向南,甘斐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总之是寂死之心,无用之身,但寻一处可堪寄身埋骨的所在,远离尘世喧嚣纷争,休了男儿豪情壮志之念,将洽儿抚养成人,这便是最大的心愿了。

    因为一场深山中迷路徜徉的经历,却使甘斐意外发现了这里,这个聚集了数十年来,躲避战火的流民而最终形成的村落,这个叫做山藏村的地方。

    山藏村的名谓由来,正在于深隐于群山环抱之中的绝佳地势。周遭巍峨青山连延,碧空白云为掩,往前得见秀水盘嵌如玉带,向后可倚苍林横亘若葱幕,当真是美不胜收。也正因为这绝佳的地势,乱兵流寇极难发现这里,更是不利于中原铁骑的侵挞,故而山藏村成村五十年,竟是从没有受到过时局战乱的影响,便是这一方桃源胜境之地,都做了避世逍遥之人。

    甘斐牵马昂身,驻足良久,伤心、悲苦、失望、颓丧,这些情绪自然是有的,然而时间一长,人终归是要从这般灰暗的悲氛中挣扎出来的,也曾想过像那些满怀心事的失意之人,自此阴郁孤寂的浑噩度日,可说到底,他没那么消沉,或者说,那样的生活方式未免太过矫情,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苦痛一样。自己还活着,生活也要继续,况且自己还有亲人---那个从死人堆里救出,被自己认作了女儿的可怜孩子。他只是告别了过去的斩魔士生涯,那些降妖伏魔、快意江湖的过往,还有与伊人独对,情爱欢愉的旖旎岁月,把那些东西,都放在心底那一处绝不会再去触碰的角落之中罢,甘斐最终对自己这么说。

    于是,他牵着瘦马,抱着洽儿,气喘吁吁的翻过了那道险脊的山梁,这是进村的唯一途径,并且留在了这里。

    一个背弓负刀,抱着女儿的大汉,一匹瘦骨嶙峋的褐毛小马,尽管村民对于那柄宽刃大刀颇有些忌惮,然而这样的情景总显得那么蹊跷突兀,他们并没有赶走这个陌生人。而在甘斐堆着笑容,用两锞金子为洽儿讨了碗米汤之后,村民们终于认定,这是一个又有钱,又大方,又可怜的无害胖子。

    毕竟山藏村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外人进来过了,质朴憨厚的村民很快就接纳了这两个陌生人,好心的村民送来了一堆茅草土石,让从来不会盖房子的甘斐愣怔了半晌。直至第十一天,那座村落最边角的茅草屋落成,尽管这是村里所有房舍中最为简陋难看的,但是甘斐对自己杰作还是相当满意的,毕竟是自己亲力亲为的一手搭建,在全没了力道的当下,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是那么没用的废物一个,况且草屋有门有窗,至少可以挡风遮雨,最重要的,这是自己和洽儿的家……

    甘斐也没忘了这一路与自己同行的那匹祀陵尉带出来的褐色瘦马,在草屋后搭了一个简陋的马厩,说是马厩,不过是几根竹架撑着草席为顶的小棚子而已。甘斐盘算的清楚,当真到了大风大雨,天寒地冻的时节,大不了让小褐进屋里一齐住就是,现下嘛,趁着暑季天好,自然是可以将就的。

    就这样,一座难看的茅草屋,一匹蔫蔫精神的瘦马,还有那个不长胡子的胖子和他黑瘦的女儿,成了山藏村的新成员。

    ……

    天光放亮,整个山藏村却已经开始热闹起来,这家哗啦啦的泼水洗濯,那厢生火做炊的妇人正唤着丈夫孩子,看家护院的门犬在一夜的沉静后终于可以放开嗓子的大吠,孩童嬉笑的声音也渐渐的响了……

    甘斐腰间悬弓,背后负刀,穿了一身清凉透风的粗布麻衣,拉着洽儿的小手,身后跟着那匹又乖又安静只是显得太瘦的褐马,从村落里穿过,一边走一边很熟络的和遇见的村民打着招呼。

    “黄嫂,弄啥好吃的呢?”

    “二壮,你赶紧地,一会儿出发喽。”

    “宗大叔,你家臭狗子怎么每次见我就叫个不停?话说我过去认识一狗子,那才叫乖巧呢。”

    ……

    洽儿看着这座偏狭而不荒僻的村落,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松快乐的笑容,忽然心中一动,脑中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女声。

    “如果当时我家的村子没有被那些可恨的马贼洗劫,也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母亲也不会死了,她会在每晚用她那轻柔淳和的嗓音,跟我说那些好听又好玩的传说故事,她会温柔的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吻着我的脸,哄着我入睡……嗯,还有她做的那香喷喷的粟米饭,她担心我饿着,总是等我吃完以后才吃我剩下的……”

    一种悲伤的情绪莫名的从心底涌现,洽儿的眼圈红了红,不过很快便被一抹晶蓝色的光影冲散。

    “又来了,不是说好今日还是我么?你倒又出来了。”洽儿的脑中又响起一个轻柔悦耳的女声。

    “嗯……可我看到他们这样,便想我母亲了……”稚嫩的女声带着哀伤的语调,好像是在和好友喃喃低语,相诉心曲。

    “唉……”轻柔的女声似有同感的叹了一声,“我也经常这样想我的奶奶,是她抚育我长大,带我去采撷鲜花,带我去穿人间那些漂亮的衣裳,还带我去看人们施放的那绚烂夺目的烟花……”

    “烟花吗?我从来没有看过呢……”

    “会看到的,他很疼你,一定会带你去看的。”洽儿抬头,看了眼正拉着自己小手,懵然无觉的甘斐。

    “嗯,是爹爹,是他救下了我,是他将身上的衣衫罩在了母亲的尸身之上,是他从此与我一起相依为命,把我当做了他最疼爱的女儿,尽管……他也承受着巨大的伤悲和苦痛,命运不公,为什么总是伤害不应该被伤害的人呢?”

    洽儿的眼中划过一丝感动的柔光,旋即却又被一种清冷替代。

    “你没见过他杀戮时的凶狠,所以你不知道你的爹爹究竟是怎样的第一个人。人,真的很奇怪,我过去见到他,总是又恨又怕,可是现在看到他这样子,却又想到了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候……然而我的奶奶,却分明就是被跟他一路的恶人杀害的。”

    “我爹爹绝不会胡乱杀人的,尤其不会杀害弱小善良的人!不会!”稚嫩的女声说的斩钉截铁。

    轻柔的女声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接口,过了好半晌才续道:“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眼中的那个过去的他,至少可以证明,他过去,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人呢。”

    “就是嘛,爹爹只是现下不知得了什么病,以前定然是很厉害的。”对于这个品判,稚嫩的女声显然很满意,言语间仿佛还有一种自豪的满足。

    “毕竟现在,我们都算是他的女儿,做女儿的,怎么能说父亲的坏话呢?”轻柔的女声带着笑意,末了又像是在劝说,“好啦,洽儿妹妹,今天你的身体还是归我哦,都跟你说过了,我得去那里看看究竟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最关键的,我得知道是不是冲我来的。”

    “我也能感知到呢,是夜里山梁上的气息吗?别忘了,自从母亲去世后,这方面的感觉我一直特别灵敏。”

    这番脑中的对话之下,洽儿又不禁偏转了头,望向西北角的山梁。

    ……

    甘斐拉着洽儿已经来到了村落中央的一座最气派的屋舍前,屋舍甚至还有院落,几只母鸡优哉游哉的院落里啄食着小虫,甘斐大喇喇迈步而入的时候,母鸡受惊似的拍了拍翅膀,早就灵巧的让到一边。

    别看山藏村深隐群山,占地却着实不小,若是寻常村落,这般旷大的面积总得聚集数百户人家才能有这般的规模,所以,这段往村中央行走的路途也不算短,以至于在刚刚东升的旭日光照下,甘斐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

    户牖甫开,一个须发全白的老人盘腿跣足,坐在院中,似乎是在闭目养神,一套纱袍宽软的敞开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少女正很仔细的替老人梳洗发绺,在看到甘斐时,那少女礼貌的冲甘斐一笑,娟丽秀美的脸庞像是绽放的鲜花:“甘大叔。”

    甘斐不自然的摸了摸自己还算是皮肤紧绷,虽然没有胡须但也应该看起来要年轻一些的脸,默默的承受了少女对自己的称呼。那老人眼皮一抬,昏浊的眼瞳略一转,用浓重的江南口音招呼了一声:“恁伢来哩。”

    甘斐向前一凑:“准备停当啦,就等老族长发话,大伙儿到齐了就出发。”

    山藏村不属任何官府辖制,所以村中没有里正的职司,但一村之长总也是要有的,甘斐面前这位老人,却正是山藏村的村长,由于村中多姓聚居,村里的规矩无分姓氏,皆以一族视之,所以这村长也就成了族长。老族长年高德劭,在山藏村刚成立的时节便在村中了,村民一向唯老族长马首是瞻,甘斐是新进的村民,要在这里生活下去,自然也要对老族长服服帖帖的。

    昨儿个,老族长使人来对甘斐发了话,要甘斐跟着村里人一齐出山一趟。山藏村虽然深隐山中,却也不是当真与世隔绝,每年夏秋之际,村里总要安排几次出山采购置换货品的事宜,以此处之余通他处之无,再以他处之实补此处之缺。山藏村久弭兵患,地利又佳,耕种之下每年的收成颇为富足,山果茂盛,也算得是此间特产,更不消说浣纱织布,便拿到城里,也是极好的货色,似这般与外界互通有无的行止倒是极合民生之举。

    此次要甘斐一同随行,本也是分所应当,一则是甘斐新人,既是身为山藏村一员,自然责无旁贷,况且甘斐看起来体格雄壮,孔武有力,可不是应该多出些心力?二则甘斐有坐骑,村里虽然有鸡有犬,牛马这些大牲口却没有,更谈不上脚力使唤,偏生甘斐带得褐马一匹,尽管瘦点,终是比人肩扛担挑要负重得多的,这般现成的好脚力,岂有不用之理?而这第三则,也是最重要的一则,就是甘斐有钱,那日两金锞讨碗米汤的豪举令村民记忆犹新,总之甘斐有钱的形象已然深入人心,往日里山藏村出行,要么以物易物,要么便是先将自家的货品卖了再转买所需物事,迁延时日不说,却也多有繁琐生变之虞,现在放着甘斐这个大财主,有他银钱垫付于先,那便大大方便了许多。

    对于老族长的要求,甘斐自无推托之理,况且他以落难之身得蒙这佳地收留,早存了报恩之心,是故这一大早,结束停当,亲来了老族长处,只待出山队伍聚合,便即开拔。洽儿却是他自作主张要带上的,当真把洽儿一人留在村里托人照拂,虽说不大会有什么意外,可他身为人父的舐犊之情,却也总是放心不下,还是把洽儿带在身边更稳妥些;而且难得出次山,便带着洽儿走走逛逛玩玩,也遂了小女孩的心。

    老族长对于甘斐的表现很满意,咧着齿窦大开的嘴笑眯眯的道:“好哩好哩,老规矩,辰时出发,大家都在呷饭哩。”老族长头一动,身后的少女轻笑:“爷爷别动,结绺呢。”眼神悄悄睨了甘斐一眼,却见甘斐咧开嘴,没心没肺的笑了,目光似乎正看向了自己,心中一慌,急忙垂下了头去。

    很快,少女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手上结发绺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却又偷偷抬起头看去,这才发现,甘斐的目光散淡,空洞的穿过了自己,不过是恍恍惚惚的若有所思罢了。而他身边那个小女孩正看向远方,背着晨曦,眼眸中竟隐隐约约仿佛蒙上了一层瑰丽的晶蓝,美的像海。

第三章 附体

    “月子弯弯哟~~~照九州,几家欢喜来~~~几家忧;几家夫妇哟~~~共罗帐,几家飘零来~~~在他州……”

    朝阳下,一支十余人的队列开始行程,甘斐手足并用,总算气喘吁吁的翻过了山梁,听着当头的年轻后生引吭高歌,歌声在山野间飘荡,激起了阵阵回响,仔细揣摩歌词间含义,仿佛便能体会出乱世之中,百姓背井离乡,离合聚散身不由己的光景,再回想昔日所见种种民间离乱之苦,却也是恻然有感。

    这次出山买办置购的队伍共有十二人,除了洽儿,都是村里年轻力壮的后生,甘斐是内中最年长的,兼且身负重金,所以老族长安排,倒让甘斐做了领头人,众后生见甘斐胖大,又是引弓负刀的雄武模样,自是拥戴得很,然而仅仅是攀爬这道山梁,便已让甘斐露了怯,手脚大不利落,只不过刚翻过山梁,便是好一阵气喘心跳,便是那四足的瘦马也比他矫健了许多。再看那些后生们,行若无事,和声唱着山歌,还是这般高亢嘹亮。

    甘斐抹抹汗,只能无奈的苦笑,回头望了望,发现只有洽儿还留在山梁之上,这里摸摸,那里嗅嗅,不知在做什么。

    “闺女,下来哦。”甘斐对洽儿喊着,有心过去接她下来,可是要再爬将过去,腿脚却也是发酥泛软。还是堕在后面的一个后生自告奋勇的返回:“甘老哥,我来。”

    那后生名叫二壮,虽不如甘斐胖大,体格却也着实算得精壮,麻衣短衫罩在上身,露出了黝黑强健的臂膊,往山梁一张:“来,小洽儿,你爹等着哩,莫贪玩,快下来。”

    洽儿嘴角抽搐了几下,对二壮笑了笑,很灵活的向下一跳,二壮把她接了正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搀着洽儿跟甘斐走在一起。

    “甘老哥,你不是山里人,山路走不惯吧?”二壮也发现了甘斐心跳气喘,满脸涨红的情状,好心的问道。

    甘斐接过洽儿的小手,支支吾吾的应了一声。

    “你看,走山路,就莫让小囡穿漂亮衣裳了嘛,这路上划破了多可惜?”二壮也注意到了洽儿那一身色彩鲜艳的衣裙。

    “没事,女娃子家喜欢穿就穿着呗,划破划坏了再买。”甘斐现在十足就是溺爱孩子的父亲口吻,也是那时节大司马赏赐的金子剩下不少,足够让他财大气粗起来。不过他看了看二壮一脸惋惜的神色,也知道山里人节俭,便笑道:“哎,二壮,回头到城里你看中什么漂亮衣裳跟哥说,哥给你买,让你孝敬你娘。”

    小伙子憨憨的一笑:“我娘最穿不惯花衣裳了,还是算了。不过甘老哥替我留个意,有什么适合年轻姑娘的衣裳,我自家买,不要老哥花钱,就是不知道怎样的衣裳合她身,老哥是大地方来的,有见识,帮我参详参详。”

    甘斐大笑:“嚯,听你意思,有相好的啦?哈哈,哪家的?”

    二壮害羞的挠挠脑袋:“不是不是,还莫定那,就是想先给她送个礼,也不知……她喜不喜欢……”

    二壮和甘斐的对话早传到了前面几个后生耳中,顿时引起一阵哄笑,有个满脸麻子的后生笑嘻嘻的回头打趣:“你伢子的心思村里谁不知道?那个最俏生的梅丫嘛。”

    “莫得混讲,人家还莫……”二壮显然被说中,脸上憋的通红,甘斐则想了想,梅丫是哪个他还没对上号,秀美少女怯生生喊自己大叔的形象忽然在甘斐脑中浮现,甘斐一拍脑袋:“哈哈,是老族长那个孙女!行啊你,那小丫头俊俏得紧,便是城里的姑娘也没几个及得上她的,你小子眼光倒毒啊。”

    二壮的脸更红了,嗫嗫嚅嚅的道:“还……还莫有……”

    哄笑声中,当头后生转了曲调,又一首山歌朗朗唱起:

    “弗见哉~~~~奴奴心里头酸,用心装侬一般般,闭哉眼睛哟哦~~~,哥哥亲个嘴来~~~~接连唤声~~~俏心肝……”

    甘斐跟着后生们一起吼着:“俏心肝哟~~~~~”欢笑打趣声响成一片。

    洽儿奇怪的看着这一幕,人,真的是很有趣的生灵,就像现在这样,嬉笑打闹着,勾肩搭背着,却分明透着那种暖洋洋的情谊,而这些,当自己与泣珠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当自己与鲡妃娘娘在一起的时候,当自己和撷芬庄那些姐妹们在一起的时候,却从来没有感受过。当然,不是说她和她们没有情谊,而是体现的方式是如此决然不同。

    她不是洽儿,准确的说,她现在不是完全的洽儿。

    她是宛月洞的小兔精,得鲛人公主云泣珠赐予完美身体,继为阒水鲡妃娘娘名义的上弟子,并含着与炼气士深仇大恨的布奴莎。

    ……

    时光拉回两个多月前,那个撷芬庄被攻破的夜晚,那片阴森森的榉木林旁---

    儒雅俊美的白面书生侧头听着西南方向传来的阵阵马蹄声,一向悠然安素的面容却也露出了一丝凝重,对布奴莎痴求苦告一时未果的情况下,却也没时间再去施展那水磨工夫了,所以他用的法子,是先把布奴莎缩体擒获于身,他不想错过这个美的令人心醉的女子。

    然而布奴莎在多重压力之下已涌起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之意,虽然这个金发碧眼的绝美体态本就是为诱惑男子而生,但在种种阴差阳错之下,却总是难臻圆满:云泣珠本是要教她的,然而未及传授便身死大司马府;虞洺潇也曾有诱发的机会的,却偏偏被鲡妃横生了枝节;即便是鲡妃,却也在虞洺潇战死后方寸大乱,疏忽了对布奴莎的授业;直至前往撷芬庄一行,却在短短时日下未得精进。所以就形成了现下布奴莎奇怪的心性,在成熟魅惑的身体之下隐藏着孩童的本心,还当是天真烂漫的年岁,却哪里去承受这等男女欢爱,雌雄合媾的勾当来?她不想成为那个虻山白狐的玩物,什么情真意切,什么倾慕至深,不过是贪图自己身体的花言巧语罢了。

    既然你要我的身体,那就把我的身体给你!

    就像奶奶被害的那个夜晚,那个伤心欲绝的女童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俞师桓的背影,用兔族的誓言为自己取下了名字;现在她用同样决绝的心理对那个白面书生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狠狠的说:不!

    小女孩的执拗和倔强,可爱也可叹……

    于是,当她行将被白狐收入怀中的时候,她于心念驰摇的关口灵机一动,心念驰摇,那代表着自己的元神尚可自由运转,而恰好,在她身为小兔精修行的时候,曾蒙奶奶传授过一种古老的术法---元灵附体。

    这是作为弱小生灵的兔族都会的法术,兔子没有锋利的爪牙,没有强韧的体魄,也没有可资御敌的尖角硬皮,它们唯一逃脱捕食者的方法,就是快速的奔跑。与之相应,元灵附体也是一种逃跑的法术,然而这法术却有很大的缺陷,一是元灵得脱本壳,灵神固是无碍,本体却是大险,倘若对方将本体毁却,那便是失去肉身的结果,如果是这样,元灵只能附在寄体之上,自此用本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肉身进行事倍功半的修行;而另一点,元灵附体也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合适的寄体的,如果对方是个带着玄灵之气又或者有通灵之身的体魄,那便最是得宜,只是这样的身体往往意志力也强大,也兔族弱小的灵力,却也很难将对方作为自己的寄体加以控制,正所谓出壳易,附体难。也因为这元灵附体的术法这般不便,大抵妖灵间稍有修为者都是不屑修炼此道的。

    布奴莎决定之后,仔细审视场上几人,白狐自不必想,附体上去完全是自投罗网;那甘斐现在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全无灵力之通;而另一个大胡子威武的壮士,玄灵之气虽然低微但是意志颇为刚硬,也不是好人选;只有那个瘦瘦小小,面容丑陋的小女孩,有着完美的通灵之气,而且年岁尚幼,于意志上也好控制,简直像是上天为自己安排了这样一个圆满的去处一般,这样一来,再无犹疑,就在那裹住布奴莎的黑气已然化作小小一团之际,隐隐的飘出一道朦胧气流,径自飘向了当时定若木塑的甘斐几人之中,没入了洽儿瘦瘦小小的身体里。

    甘斐和徐猛得脱大难,并且在和北境莽族的胡服骑士朝过相后,正向山林外安全的所在奔跑之际,又岂能想到伏在肩头的洽儿体内正起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变化的开始,是一场古怪的对话,洽儿虽是口不能语,灵神却是极为清明,一旦察觉到脑中多了另一个古怪的元灵之后,脑中的意念自然便形成语言,和那个不速之客般的元灵开始了对话。这说明,洽儿绝不像布奴莎事先预想的那么好控制,这点倒令布奴莎很为意外。

    这场关于身体归属的古怪对话争论的很激烈,尤其当洽儿发现对方竟是先前有意色诱自己爹爹的那个金发碧眼卖弄风骚的小女妖之后,更是很不客气。而布奴莎则一再诉说着自己的苦衷,诉说着自己不得以的缘由,渐渐的,善良的洽儿竟被布奴莎面对强徒绝不屈服,甘愿舍弃肉身的做法的打动了,话题悄悄偏转,成了两人互道生活历程的倾诉。

    其实,洽儿只是个十一二岁的淳朴女童,对布奴莎初时只是一种先入为主的抵拒而已,一旦话说开了,心里便即大为改观;而布奴莎按妖灵年岁来算,却也是个方当髫龀的小女孩,两个年岁相近的女孩子之间,总是很容易投机的说到一起。而且她们很快找到了另一个共通点---对仇人的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以及对亲人的牵绊。

    洽儿想着母亲,为了报母亲的仇,死里逃生又虚弱不堪的她坚定的指引着索寻仇人的方向;布奴莎怀念奶奶,为了报奶奶的仇,心伤痛悔的她历经磨难,只想着拜师学艺,手刃仇人……

    她们成了朋友,这是同一个躯壳中的两个元灵彼此接纳的结果。一个友好协商下的契约也应运而生,一人一天,占据这个身体,做自己想做的事,当然,在布奴莎找回自己的肉身本体之后,这个契约自然立即解除。

    有趣的情景出现了,洽儿喜欢穿村里人那种简朴耐脏的男孩子装束,并且不挑嘴,甚至因为过去长期的贫苦生活,对肉类情有独钟;而布奴莎最是喜欢人间那些花俏的物事,所以她一直坚持要穿女孩子家最最漂亮的衣裳,偏偏她是慕枫道的出身,一向茹素,虽说在洽儿这个身体下,吃肉并不妨害什么,但是出于习惯,她还是抵制一切肉类。

    甘斐哪里知晓这些曲折?只道自家闺女或者有什么怪癖,又或者是亲生母亲被害之后落下什么痫症臆病来,他不忍多想,总之以他溺爱孩子的脾性全力满足洽儿所需就是,当了个尽心尽意却也有些糊涂的爹。他如果稍微用点心仔细分辨一下,就会发现内中的奇怪,穿男装爱吃肉的洽儿,嘴角抽搐的次数更为频繁,而且笑起来时总是那样的憨纯质朴;着女裙只食素的洽儿,嘴角抽搐的并不自然,眼睛总会悄悄划过一抹晶亮迷离的蓝色,而且越来越喜欢调皮的吐舌头。

    就像现在,欢快的山歌曲调中,洽儿望着一路同行的人们,忽而也笑了,俏皮可爱的吐了吐舌头,她喜欢这种暖洋洋的感觉。

    自从在这个身体里之后,她总觉得放松,倒不是说淡漠了杀害奶奶的仇恨,这点她无时或忘,然而再也不必像拥有那成熟艳美身体的时节,总保持着警惕和专注,要么是准备诱引男人,要么是防范男人对自己的侵扰,好累。现在这个样子,对我好的人才是真的对我好,因为我再也没有他们垂涎三尺,从而不怀好意的身体。这种放松隐隐让她似乎又有了昔日那无忧无虑,快乐生活的小兔精感觉,不得不承认……洽儿很认真的看了看攥着自己小手,正走一步喘一步的甘斐……这也是因为这个曾经又恨又怕的斩魔士男子。

    “姐姐,山梁看的如何?昨夜的气息是怎么回事?”脑中那个稚嫩的女声忽然响起,这是属于真正洽儿的声音。

    布奴莎的思绪被打断,她刚才滞留在山梁上的目的正在于此,却被那曲山歌分了心神,她的面上表情浅浅笑了笑,在脑中用轻柔的声音答道:“曾经有过一只妖和一个伏魔高手在那里待过,不过我也发现,他们只是路过,不是冲我,也不是冲……父亲来的。”

第四章 闹市

    出山的路径足足走了三天,这也可见山藏村隔世之深。

    按照两个小姑娘的约定,由于布奴莎连续占据身体两天之故,其后便是洽儿为主导的两天,因此到了出山的第三天,却又是布奴莎的日子了。

    不过那位二壮小哥说的没错,翻山越岭,行走崎岖,穿着鲜艳女裙确是诸多不便,还很容易弄脏弄坏漂亮的衣裳,所以布奴莎并没有重新换上女裙,而是保留了前两天洽儿换回的男孩子的朴素装束,待就着山边小溪倒影映看之下,布奴莎有些嗔怪的皱起眉头。

    所以当看到了久违的通衢大道时,布奴莎冲甘斐嘻嘻笑着吐了吐舌头,早从甘斐随身的包裹里翻出了那套色彩鲜艳的女裙,甘斐根本没在意,对自己闺女这样的举动也早就见怪不怪了,三天在山里的昼行夜宿早让他累的晕头转向,问了队里出过山的后生才知道,从这条通衢大道向东北直走下去二十余里,便可以走到一个名为广良的极为繁华的市集。

    广良?甘斐觉得这名字透着耳熟,侧头思忖了半晌,却记不起来究竟是哪里听过这名字的。

    “哎,甘哥,你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怎么没听说过那句俗语?远行苦,有佳地,诀山的野味广良的酒,洽镇的烤羊安集的妹。那广良名酒澄芳醇远近闻名,可不知吸引了多少南来北往的客商至此聚集呢,所以啊,那里最是繁华热闹不过,货品也齐备,我们带来的物事也好销些。”说话的便是那个唱山歌的后生,名叫谷生,天生就是副好嗓子,据说往年里他往市集上一吆喝,再嘈杂的情形下也能听的清楚,倒是卖货的头一把好手。

    听谷生一说,甘斐一拍脑袋,立刻想起来了,那时刚救下洽儿的时候,正跑到那洽布堪镇上,却是听那城门边车马小店的店伙说过这话。所谓诀山镇、广良镇、洽布堪镇和安集镇,都是中原之地最具特色的四大好去处,讲白了,便是野味、美酒、烤肉和妓女四大绝。不过说到洽镇,那却是与自己和洽儿大有关联的地方,便是洽儿这小名儿也是随着那里取的,话说回来,那里阿善的烤羊确乎美味,唯一可惜的就是吃多了犯齁,还容易闹肚子。想到阿善家,便不自禁想起了那胖胖的大婶和一身油晃晃筋肉的大汉,他们竟然也是伏魔道上的?可不知是什么门派……

    甘斐甩甩头,似乎是要把这些无聊的念头抛诸脑后,管他什么伏魔门派呢,反正妖魔间的事有他们操持着,关自己这个废人甚个鸟事!再想想广良的名儿,很快便是眼睛一亮,广良靠什么出名的?美酒那,妙极,到那里可得畅饮一番,甘斐找到了转移思绪的好办法。

    “二十里路,便走慢些到那里也不过午间时分,正是热闹的时候,大伙儿消消停停的走着,赶午间到就成!”甘斐大声宣布,这话还有层意思就是,大家伙儿的走慢些,几天山路一走,他可真是腰酸背痛的快走不动了。

    ※※※

    大伙儿都很体谅甘斐,闲聊着走完了这二十里路程,到了广良镇那座青石堆砌还算高大的城墙前之时,却正是日正未时相交之际,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照着,早让行走于途的众人们一身大汗。

    出乎意料的是,今天的广良镇没有预料中那么热闹,尽管城门口的往来人众也算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却远非那谷生所形容的摩肩接踵,项背相望的拥挤情景,城门口甚至还站着顶盔贯甲的军士,像一堵气势森然的墙。

    “怪哉,今天怎么还有兵?头几年都没有的。”谷生缓缓停了步,看着那些军士迟疑的道,山藏村里避世的人们总是对甲戈兵仗有种天生的恐惧。

    “别停脚步,自然而然的走过去,不然你们这般神态落在当兵的眼里,只怕更有嫌疑。”这是甘斐发挥强项的时候了,所以他很快的提醒道,众人经他一说,才如梦初醒般又迈开了步子,只是行走的速度比先前慢了许多。

    甘斐认出这些军士都是晋军装束,很显然,这因为大司马的北伐之战使这座繁华的市集加强了戒备,也走了这些时日,不知大司马的北伐大计进行得如何了,然而一想到大司马,神思便不自禁的飘向了那些过往,心中遽然一痛,甘斐打了个悲噤,立即收住了思忆。

    只是这小小一颤,身边的洽儿便抬头看了甘斐一眼,目光中划过一丝同情。她还记得那三天他枯寂如死的在军帐中沉默哀悼,也正是这三天,让她对甘斐的观感有了彻头彻尾的改变,如果这便是人类所说的,那种悱恻缠绵的款款深情,为什么没有那种据说是欲语还休,脉脉萦旋的柔情蜜意,却只是那般的沉重哀伤?她不懂,却也不经意的兴起了一种奇怪的伤心和怜悯……

    “站住!”看着山藏村的众人越来越接近,尤其打头的还是个身负兵刃的大汉,城门口的校尉警觉的喝道:“什么人?”

    众后生都不自禁的露出了骇惧之色,只有甘斐堆起笑脸,神态自然对那校尉拱拱手:“军爷哎,恁辛苦,厄们山里来滴,做买卖,换呷食。”

    甘斐说话故意用的村里的土白口音,倒是模仿的惟妙惟肖,兼且这一身麻衣陋衫和透着红光的胖脸,当真像个常见的山野匹夫,当然山藏村的所在他也不会吐露,只是含糊其辞的一句山里来的。

    校尉环视一番,见那一圈后生的面孔都是敦朴又带着怯意,身上背着厚实的包裹,还有那瘦瘦小小却着实丑陋的女童,十足便是村闾乡民的模样,早放宽了心,只是目光对甘斐身后背着的那把锋锐的宽刃长刀扫了几遍,心中有些疑惑,山乡鄙民,哪里来的这般好兵刃?

    像是从队率眼神中看出其心中所想,甘斐又陪着笑道:“军爷们那是王师天降哩,恁们莫来的时节,厄们苦哩,胡虏欺侮人不说,山里也闹强盗,还是村里纠集后生们打跑了强盗,那强盗落下这把刀和弓,却是被小人得了,这不是,出来买卖,小人背着,也给大家壮壮胆嘛,嗨嗨,虚架子虚架子,军爷莫笑哩。”

    对于甘斐这说法,那队率倒也很快认同,他是会家子,一眼就看出这红脸胖子气喘虚浮,这大刀长弓不过是装点门面的虚货,况且对方话说的中听,也就不再为难了,轻轻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甘斐点头哈腰,带着后生们穿过了城门,连那头褐马也没遭到盘诘,料想是这马实在太瘦,人家也没什么兴趣,甘斐吁了口气,摸了摸衣衫底衬里装金锞的囊袋,还好这些物事没被发现,不然可不敢担保这些军士会不会见钱眼开,假作个罪名强抢了去。

    既然入了城,便当是做正事的时候了,虽然客商没有预计中那么多,但镇中行商贩贾的市集也颇具规模,甘斐听着沿街商家叫嚷,看那货架上大抵算得琳琅满目,心中更是大喜,也不枉这出山一趟,总要置办得丰富些才划算,下一次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了。

    “大伙儿不必匆忙,我的意思,先分作两路,一路由谷生打头,把村里那些好物事卖了换钱,另一路跟我,先买些村里急需的物事,安安心心的,不急,今晚便在这城里食宿,一应用度全在我身上,明儿一早再回去,如何?”

    有了城门口对那些军士的谈笑自如,众后生已是颇为佩服这位走山路不大在行的甘老哥了,更何况甘老哥应允今日一切吃喝用度都由他出,这可是往年里从没有过的好事,众人在山里闷得久了,岂有不愿之理?当下一阵哄笑叫好:“得,都听甘哥的。”

    ……

    大部分后生都留下卖货,小瘦马跟着他们一起,也是方便搬运的意思,只有二壮跟着甘斐洽儿做那采办的活儿。当然,采办起来主要还是二壮奔忙,甘斐跟在后面只管付钱就是,他也乐得自在,干脆拉着洽儿逛起了市集,倒把洽儿乐开了花,昔日小兔精的时候她便是最喜欢人间这等热闹繁华,只是炼化横骨之身等闲也不便得入人间闹市,想不到今日倒有了这机会,饶是市集中喧嚷嘈杂,气味难闻,洽儿也浑然无觉般兴奋的到处穿走,恨不能把市集上所有小女孩的物事都买了来。

    小女孩喜滋滋的指指这,摸摸那,不一时,头上就插满了各种漂亮的头饰,脖项上挂着彩链子,手上戴着镯子,好像一个被盛装点扮的小公主。在这广良的市集上,这些饰物价格低廉,也不是什么好的质地,所以也没当真花了甘斐多少钱,况且那些金锞耐用的很,一锞金子可以换好几百个铜铢钱,而这些饰物加起来也不过千把铢,甘斐拍拍沉沉的囊袋,只要闺女喜欢,他这当爹的自然乐呵呵的无有不从,他喜欢看洽儿欢乐的笑容,让她从那时丧母的悲惨经历中彻底走出来。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谷生那厢的货品在太阳刚刚偏西的时分就基本卖的罄尽,毕竟山藏村优质的水土所培育出的粮食、果品还有那精工细作的布匹,一向极得喜爱,因此还提前来了几个后生帮忙采办,二壮这里也早就是有备而来的,村里稀缺的干肉、粮种还有些铁制的农具堆了满满几大囊,还是幸亏那几个赶来的后生,才算尽数拿走。甘斐还扯了好几褂彩布,除了预备替洽儿做新衣,大部分都让后生们一并带上,声称他们若有什么相好的也一并拿去送人,并且特地指着其中粉艳艳的一爿告诉二壮,那梅丫穿这颜色的衣裳一准美出蜜来,倒把二壮闹了个满脸通红。

    最后一推算,卖出的货品总共不过两千来铢,可甘斐花出去的金锞却有七八锞,折合诛钱足有五六千铢,这一进一出未免相差太远,山里人朴实,垫补不上,一众后生都难过的低下了头,还是甘斐一拍胸脯:这些钱值甚?反正老哥初来乍到的,就当给村里送礼啦,卖出来的那两千铢钱回去交给老族长便是。

    大方,舍得花钱,热情细心,还见过大世面,甘斐现在在众后生眼中简直就像个天人,往常惯称的甘老哥三字也化作了一个简单而更见亲热的哥字,一片谢谢哥的快乐声中,甘斐抱着浑身叮叮当当的洽儿香了一口,然后做了个让大家更快乐的决定:既然一切顺利,既然到了以酒闻名的广良,那晚上哥做东,大伙儿好好吃喝一顿,哎,不只今天喝,再买他几十瓮,让村里人也尝尝。

    一群质朴的山里人大喜欢呼,引的路人注目,而他们则背着大包小包的物事,牵着一匹同样背上堆满包裹的瘦马,齐齐涌向了市集里最大的那家酒肆。

    ……

    澄芳酒肆的澄芳醇天下闻名,也是整个广良镇的象征,不知让多少南来北往的客商流连不去,也正是这个名头,澄芳酒肆可算是这方圆数百里内最好的酒肆,远远的便看见一团富丽堂皇的画阁朱楼,当真考究非凡。

    可到了酒肆之前,才发现这酒肆竟也是门可罗雀,偌大的厅堂中掌着亮晃晃的灯火,却没见什么人,倒是门口立着两个神情肃漠,体格魁梧的大汉,内中一个身量更高大些的大汉冷冷的对甘斐一行伸手拦住:“今日酒肆不做营生,你等自去!”

    甘斐顾不上计较这高个大汉颇为生硬的口吻,探头往里看去,只听得二楼静厢雅阁里杯盏交碰,依稀还有人言笑语传了下来,一个店伙刚端了一盘菜肴到得雅阁楼下,便被楼下又站立的几个大汉拦住,一个衣着华美,肌肤白腻的俊俏女子笑吟吟的接过店伙手里的菜肴,又踮着轻柔的碎步,向楼上送去。

    甘斐正觉得那俊俏女子身上传来的香气颇为醉人,胸口便被那高个大汉狠狠推了一把。

    “看什么看?避!”

    那高个大汉长的尤其雄壮,便这一推之下,竟也含着极强的力道,甘斐是个没力气的虚架子,又是猝不及防,这一下被推的踉踉跄跄,若不是几个后生赶紧扶住,险些便是向后跌倒。

    甘斐本就是个豪猛的爽烈气性,纵是现在万念俱灰,全无了昔日雄心壮志,可自家的脾性却终是难移,顿时心头火气,对那大汉怒目而视,喝道:“你做什么!”

第五章 出气

    那高个大汉却对着甘斐一众很轻蔑的划了划手,驱赶之意不言自明,而另一个门边显得矮壮些的大汉则依旧是神色肃漠的模样,看也懒得看甘斐一眼。

    “你做什么!”甘斐怒气冲冲的重复了一遍,纯属下意识的像昔日一般,带着嚣烈的眼神盯着对方的眼睛,并且横身挡在了对方面前。

    遗憾的是,全无气势的这横身一挡落在高个大汉眼中,不过是一个山乡野汉在恼怒下,如所有蠢笨匹夫一样的聒噪取闹,而高个大汉相信,这野汉胖大的身子根本经不住自己一拳,若不是怕惊扰楼上的贵人们,直接一拳打翻了这厮倒也省心。

    所以,那高个大汉暂时克制的没有操起他的铁拳,只是冷冷的扫了甘斐一眼:“不是说过了么?这里今天不做营生,你等自去!”

    火气一上来,甘斐便好像忘却了现在自己虚弱的事实,还像从前那样,大喇喇甚至带着嚣张的一指那高个大汉:“好端端便推了爷一下,不会好好说话?”几个村里后生正惊慌的拉着甘斐相劝,以他们质朴却也有些怯懦的性情可是从来不敢跟这种看起来就孔武有力的大汉起争执的,倒是洽儿立在一边,眼眸中晶蓝色光芒悄悄闪了闪,很有兴趣的旁观。

    高个大汉自然不会觉得刚才那狠狠一推有什么错处,不过是些卑贱的泥腿子们,赶走他们就像赶走那些烦人的苍蝇,况且自己也是职责所在,这野汉这般纠缠是为难般?又看了看甘斐那张胖胖的无须红脸,觉得对方那种说话的方式倒不像个寻常野夫,反有些无赖的痞气,接着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甘斐背着的长刀之上,在心里很快就形成了个判断,村闾中总有些像这样的人的,平常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却仗着有些气力,会些粗浅的技击之道便成了横行乡里的恶霸,很显然,这个胖子就是这样的人。

    高个大汉不屑的嗤了一声,无赖地痞也好,凶蛮恶霸也罢,仍然是和卑微贱民一样的苍蝇,再看甘斐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再让他闹将下去,只怕当真吵扰了楼上的贵人们,高个大汉决定终止对方的嘈嚷,而对付这种卑贱的苍蝇,只有一个方法是最有效的---拍死他!

    于是在甘斐依然嚣张指着对方大声叫骂的时候,高个大汉突然出手了。

    如果是过去,甘斐可以很自信的清楚看出对方每一个动作,并且总能抢在对方的动作之前,用自己雄浑无匹的强劲力道,先一步反击回去,然而现在,甘斐只是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拳风虎虎的直扑当面,好像一把带着狠恶力道的铁锤哐的一声砸在了脸上,甘斐顿时脑中一滞,一团漆黑笼罩了视野,鼻开,唇绽,胖大的身子拔地而起,带着一绺鲜红飘飞的鼻血,重重的摔在了几步开外的地上。

    “哥!哥……”众后生惊呼,急忙向仰天八叉,躺地难起的甘斐围拢了过去。洽儿则眼睛一亮,嘴角抽搐了几下,仰起头,紧紧盯着那个高个大汉。

    看着众后生手忙脚乱的扶起已然不省人事的甘斐,高个大汉手一挥,沉声冷喝,尽管只是短促而凶狠的一个字,却在甘斐现在这般鼻开脣绽,满脸血污的光景衬托下,显得尤其令人心中生寒:“滚!”

    要打死苍蝇,虽然不费事,却也容易脏了手,故而高个大汉并没有打算真要了甘斐的性命,他这一拳只用了五成力道,不会让甘斐送命,却恰好可以保证打断他的鼻梁骨,完全丧失了反抗的能力,不,说反抗太抬举他了,只是让他连出声聒噪也再所难能而已,不过对方的孱弱程度更是令高个大汉有些鄙夷,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既然没有这个资格,就别背着把大刀咋咋呼呼。

    事情很完美,这一拳的效果就是那些泥腿子抬着那烦人的野汉,慌慌张张的便要逃开,连稍微质问抗辩的勇气也没有,一如所料,贱民就是贱民,不过是卑微无能的存在,在强大的力量面前永远是噤若寒蝉的落荒而逃。

    高个大汉准备退回酒肆门前,继续行使自己的职责,并且自然而然的和门边另一个矮壮的大汉对视了一眼,却发现那矮壮大汉目光透着一丝奇怪,看着自己的身后,高个大汉愣了愣,愕然转头,却发现一个满头满身都挂满饰物的红裙女童正站在身后,嘴角不住抽搐,眼神却透着变幻流离的光彩,盯着自己。

    “呃?”高个大汉有些诧异,不知这个女童要做什么,对视之下,却觉得这女童的目光让自己很不舒服,不由微微皱眉:“你做什么?”

    这是前番甘斐怒气冲冲质问高个大汉的言语,现在却是高个大汉原封不动的用这话来问女童了,而在那些正逃开的山民人众中,很快又跑回一个精壮黝黑的后生,看着那女童留在原地的情形,着急的唤道:“小洽儿,快来,快来……”只是顾忌那高个大汉,却不敢上前。

    原来是跟那伙泥腿子一起的,高个大汉很快反应过来,所以他漫不经意的对那女童抬脚一踢:“滚开!”

    正唤声的二壮见状大急,甘老哥被一拳打成那样,这小洽儿这般稚小的身子却如何经得住这凶神恶煞一样的大汉一踢?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那高个大汉的凶恶,抢身上前,要护住洽儿,却又哪里来得及?

    ……

    “爹爹被打了!助我爹爹!”

    “真是难以想象,面对着成百上千的妖灵都能所向披靡的他,却怎么会被一个凡夫打成这样?”

    “现在可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你也是喊他父亲的,你有那种能力的吧?快帮爹爹!”

    “我曾经想过凭借这个男人的力量,去解救族群中的危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陷身于此。却从没想过,竟然还有我去帮他的时候……洽儿妹妹,你说命运是不是很奇妙?”

    “不是吧,他是我爹爹,是我们的爹爹,他现在危险了,你不觉得难过生气吗?还有心情去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父亲什么的,不过是我对他一个就你我来说都能接受的称谓……但是,真是奇怪,看着他挨揍,我……真的很不高兴,不高兴!”

    ……

    没有人知道这女童的脑海里,曾有过这样一番对话,只能看到她挺起干瘦矮小的身躯,用一种愤怒的表情,抽搐着嘴角,勇敢的站在那个对她来说,像是铁塔一样的高大身影面前。

    高个大汉完全是很随意的一脚踢去,并没有运用什么功力,但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将这个女童踢飞,像那个蠢蠢胖胖的无赖野汉一样,远远的摔落在地上,至于这女童的后果,也许会断几根骨头吧,又或者可能因为落地姿势的缘故而落下什么内伤隐疾,不过谁在乎呢?这么丑陋的女童,终究也只是苍蝇而已,一只苍蝇会变成什么样子,又与自己有什么相干?

    就在那只长腿行将扫到女童身体的一瞬间,高个大汉忽的觉得心里一动,好像是看到了那女童眼中掠过一丝奇怪的光芒,接着浑身一窒,好像在这比霎一霎眼都要短的时间内,自己的身体各部位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束缚着,令自己再难动弹分毫,他只能保持着那个扫腿的姿势,像一个泥塑木雕一般僵在了原地。

    然后,那个女童不知从哪里捡起一块砖石,踮起脚,狠狠的向那高个大汉的面上砸去。

    很难想象一个幼小的女童怎么会有这样的准头和力道,飞起的砖石不偏不倚的正中高个大汉的鼻子和嘴唇之间,鼻梁像是开出了红色的花,血水汨汨而出,高个大汉露出惊惧而不可置信的神色,直直的倒了下去,只是扑通倒在地上的时候,依旧是抬足扫腿的姿势,看起来竟显得有些诡异的滑稽。

    “干的漂亮,布奴莎姐姐!”女童脑中那个稚嫩的声音带着兴奋的语调。

    “嗯……我倒觉得还不解气呢,既然是为父亲出头,他就应该受到比父亲遭的罪更严厉的惩罚。”平素轻柔的女声此刻却带着倔强和坚决。

    “你不会杀了他吧?”

    “我可不是随便杀人的性情,我只是想出出气,也替父亲出出气,那个可怜的男人。”

    女童抄起那块坚硬的砖石,对准倒在地上的高个大汉那凝滞却还微张的嘴巴拍了下去,一下……两下……

    直到这时候,二壮才刚刚奔跑而至,看着眼前的情景,有些发懵。而另一个门边的矮壮大汉也刚刚从极度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一捋袖子,怒叱着便要赶上助那高个大汉。

    可还没等矮壮大汉奔至近前,女童却又转头对他冷冷看了一眼,目光晶然,矮壮大汉一怔,竟也同样的僵立于地,再也动弹不得了。

    这番争闹吸引了许多行人的驻足,带着惊讶万分的目光看着一个瘦小的女童正狠揍大汉的一幕,好像看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景象。而门外的嘈嚷终于把门内那些虎背熊腰的大汉们都惊动了,在一个面相凶狠,脸上一条斜长刀疤的大汉率领下,怒喝着便抢出门来。

    二壮生恐小洽儿吃了亏,尽管不知道究竟何以变成了此等光景,却也立刻从懵然无措中回过神来,一把抱起拍砖正拍的畅快的洽儿,腾腾的便往人群里挤去,口中急呼道:“快走!”

    围观的行人实在太多,密密麻麻的围了好几层,跟上来的几个大汉一边叱着:“滚开!”一边扒拉开人群,欲行追赶,却不想这一举动引发了众人的不满,虽说不敢明面上和这些大汉起什么争竞,但暗地里的绊子却使了不少,或者故意木木愣愣的立在原地不动,或者假意擦碰一下,总之不让那些大汉走的顺畅,待大汉们好容易分开了条道来,却早不见那一伙山民的行踪。

    僵在原地的矮壮大汉此时方才觉得全身热力一涌,赫然醒觉自己能动了,急忙探看那倒在地上的高个大汉时,便听到那高个大汉一记呼痛之声,抱着血津津的脸,不住翻滚。

    追索未成的其他大汉已然围拢了过来,领头的一个疤脸大汉稍一探看了下伤情,发现那高个大汉竟是鼻骨折断,嘴唇豁破,两颗门牙也血淋淋的掉在了地上,虽然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不算什么要紧的伤势,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也显得狼狈之极,而似乎造成这伤势的居然是一个小小女童,这可不是蹊跷么?疤脸大汉皱起眉头:“关七,究竟怎么回事?”

    被称作关七的,却正是方才门边的矮壮大汉,此际带着古怪的神情,愣怔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道:“像……像是中……中邪了,我……我和柳八都……都动不了了。”

    “咦……今日不卖酒了?真是可惜那……”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众大汉齐齐转头看去,却见一个比他们身形更为魁梧的粗壮大汉正立在酒肆前,看着澄芳酒肆的招牌自言自语着,阔衽短襟的青色宽衫敞开着,露出虬转盘结的浓厚胸毛,嘴里叼着一根正耸耸而动的长草。

    “咄!今番此间不待客!走!”疤脸大汉立时想到了自己的职责所在,不耐烦的冲那粗壮大汉挥挥手。

    这样的语气和动作和前番柳八对那胖汉所做的一模一样,然后就生出了那样古怪的祸事来,现在又……关七这样想着,心有余悸的瞟了那个粗壮大汉一眼。

    好在那青衫的粗壮大汉很听话的缩了缩头,呵呵微笑着离开了酒肆。

    “王六、十二郎、你们接替关七柳八守在门口!关七,带柳八去裹伤,这般乱哼哼的像什么样子?其余人等店中侍卫!记住!决不可吵扰楼上公子,知道了没?”疤脸大汉语调严厉的下令,一众大汉齐齐躬身领命。

    ……

    市集离散,灯火阑珊,便见那一抹落拓青衫客,口中还嚼着那株长草,目光清润的望着远方,忽的挠挠头,轻笑了一下:“定身术?有趣。”

第六章 不速之客

    甘斐睁开眼的时候,兀自还有些昏昏沉沉的犯迷糊,喉头隐隐的觉得腥气上冲,而鼻梁上一阵阵剧痛令他回想起来,自己好像是又被人揍了。

    这一次的打击却并没有令他本已枯黯的内心掀起多大的波澜,如果伤口已经深深的钻入了肺腑骨髓,那么这小小的一把撒在表面的盐本就不会再有什么影响。

    他只是自嘲而无奈的苦笑,再不是昔日好勇斗狠的时节了,自己没这个能耐,却强自出头,可不是自寻烦恼么?这一笑,却使已经结起创痂的嘴唇又豁了口,疼的甘斐一哆嗦,嘶嘶的吸了口凉气。

    “哥?醒啦?”面前凑来谷生和另几个后生关切的脸。

    甘斐嗯了一声,在几个后生的搀扶下直起了身子,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极为狭小的车马店里,灯火昏暗,桌角残破,枕席上积着厚厚一层泥垢油渍,一股浓重的牲口和粪便交杂的臭气直冲鼻端。

    “莫得太大事,鼻子和嘴巴破了,我用竹板固了位,将养些时日就好。”

    经谷生这么一说,甘斐才觉得鼻梁处压着两块竹板,弄的呼吸不畅,却也知道这是治鼻骨断折的最简易有效的法子,谢了谷生一声,又颇为恼火的嘀咕道:“就是想大家伙儿的好好吃顿酒,结果倒被人揍了一顿,把鼻子都弄断了。”

    “哥,莫得逞强,那些人凶得很,不是一般人呢。”另一个后生好心的提醒道。

    “哎,我闺女呢?”甘斐立刻想起小洽儿来,只是刚一问,便听到佩饰叮铛作响,红影一闪,洽儿早就挨了上来,嘴角抽搐了几下,面上却是关切而担心的神情,伸出小手,轻轻在甘斐受创的脸庞上抚了抚。

    看到女儿安好,还这般体贴懂事,甘斐心里一片暖意,按着洽儿抚在面上的小手,咧开嘴笑道:“没事没事,爹好着呢。”忽的又想起来:“哎,怎么到了这里?说好今晚饮酒快活的,我没事,皮外小伤,走走,先去吃饱喝足了再说。”

    被人打成这样,也亏甘斐这大食量才立时想起了吃喝,倒是几个后生面面相觑,又迟疑起来。

    “怎么了?”甘斐觉得奇怪,他现在多少也恢复了一些,虽然鼻子还在痛,嘴上也阵阵发疼,不过确实也只是些外伤,况且大半日未进吃食,肚子也早咕咕叫了起来,想来这些村里后生也都是一般,就算自己被揍,却也与他们无关,怎么现在却这般犹犹豫豫的模样?

    “这个……怕是不方便,那些人好像还要找我们麻烦,我们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在城边这小店落了脚,只含糊得这一晚便是,明日一早出城回村,哥,我们就别……”谷生低声回道。

    “娘的,没道理吧?”甘斐却又怒了起来,“爷给打成这样,他们倒还要找我们麻烦?这算是怎么个理?爷还没说找他们算账呢!”话虽如此,心里却又一阵凄凉,自己找他们算账?却凭什么算账?自己这孱弱虚胖的身子,在那些如狼似虎的汉子面前,便和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也差不多了,只是自己都这般吃亏了,那些人却为什么还要不依不饶?这不是欺人太甚么?就算自己废人一个,却也绝不做忍气吞声的待宰羔羊,大不了拼了这条命便是!想到这里,甘斐的眉头又上扬起来。

    “……小洽儿……后来把那人给打了……”一直没有开口,缩在一角的二壮含含糊糊的说了一句,说话时目光止不住的往洽儿身上看了看,带着七分惊诧两分赞叹和一分惧意,对于深居山中的淳朴村民来说,一个这样会打架的人,尽管只是个小小的女童,却也总是有着一种打心底里涌出的敬畏。

    “啊?”甘斐没听明白,愣了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洽儿打人而不是被打,这一幕另几个后生也都远远的瞧见了,此时七嘴八舌纷纷的描述起来,小洽儿如何昂立不退,如何勇字当先,又是如何操起青砖,就此拍下,对方又如何狼狈不堪,一败涂地云云。

    “哈?”甘斐几乎笑出声来,惊喜的看着洽儿,洽儿笑逐颜开,指了指甘斐的鼻子,又做了几个手势,然后调皮的吐吐舌头。这几个手势甘斐很快就看懂了,乖闺女这是说,对方让爹爹口鼻遭了伤,做女儿的便加倍的偿还回去,总之是替爹爹报仇的意思。

    甘斐一把抱过洽儿,在她黑黑的脸蛋上狠狠香了一口,受伤的唇鼻与洽儿相触,顿时又疼的龇牙咧嘴起来,甘斐一边吸着凉气忍痛,一边大笑:“哈哈,不愧是爹爹的闺女,倒这般厉害?一砖头把人家拍翻了?好!替爹爹大大出了一口恶气!”

    大喜之下,一向精细甘斐似乎并没有想到,一个练过武的高大壮汉,自己连对方一拳都经不住,洽儿一个瘦弱的小小女童,却是怎生能将对方击倒的?

    “娘的,有这般好事,不好好喝一场就太不痛快了!走,走,大家伙儿都去,哈哈,怕他们个甚鸟!”甘斐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既然洽儿这般解气的痛揍了那恶汉,自己这当爹的却也是脸上有光,无论如何都是要庆祝一番的。

    甘斐抱着洽儿,意犹未尽的又香了洽儿一口,咧乜着嘴道:“回头爹爹再给你买些喜欢的物事,奖赏我的小洽儿,哈哈!”

    洽儿勾着甘斐的脖子,撒娇似的把小脸蛋在甘斐胸前蹭了蹭,脑中的对话正悄无人觉的进行着。

    “你说怪不怪?看到他这样,我为什么也这般高兴呢?”轻柔悦耳的女声明显带着一种兴奋。

    “当女儿的自然是和爹爹一条心的,爹爹难过,女儿就悲伤;爹爹欢喜,女儿就高兴。”稚嫩的声音似乎也被欢乐的气氛感染,带着一丝轻快的笑意。

    “尽管我用这种称谓来称呼他,可是……他并不是我真正的父亲,为什么我会和他一条心?为他的痛苦而痛苦,为他的快乐而快乐?”

    “因为他把我们真正看成了他的女儿,你可别忘了,他其实也不是我真正的爹爹,然而他就像一个好爹爹那样,全心全意的为着我们,把我们看的比自己的生命还珍贵,这样的爹爹,我们为什么不会和他一条心?”

    轻柔女声沉默了片刻,用并不确定的语气喃喃道:“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只在和奶奶一起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感觉,可是……可是……”

    “布奴莎姐姐,我觉得这种感觉不难理解,你只是还不大习惯,又或者,因为你是修行出身的……仙灵,所以这些我们凡人间看起来极为寻常自然的情感,对你来说有些难以接受。”

    “接受吗?你是说我其实已经……等等!”

    轻柔的女声戛然而止,洽儿的面容忽的掠过一丝警惕,目光黯淡下来,嘴角不自然的抽搐了几下。

    ……

    既然甘斐坚持,并且兴致颇高,一众后生自然只能随他,略收拾了一下,打算着寻一处饮酒作庆,只是一想到可能会再碰到那些凶神恶煞般的大汉们,他们的心里总是有些不自在,因此起身待出时,未免显得有些拖沓。

    就在这将出未出的时分,车马店被微弱灯火映照出的狭长黑影中忽然晃过了一个壮实的身形,接着,就在抱着洽儿的甘斐面前,出现了一张中年男子刚毅的脸。

    这是一个约有三四十岁年纪的粗壮大汉,一身阔敞的青衫,衣襟短摆,正是江湖豪客常见的装束。而甘斐首先注意到的,便是这粗壮大汉敞开的胸膛上,那一丛黑黢黢的浓密胸毛,而他的个头比甘斐还要高出半个头,立在面前,好像一墩厚实的墙。

    众后生见到这般雄壮的大汉,几乎下意识的以为,是那伙凶人们追到此地来了,心里一阵阵惊慌,不过那粗壮大汉友善的笑容却又使他们很快安下心来,而那粗壮大汉叼着一根长草,还很礼貌的向甘斐点了点头。

    “那个……我看到了在酒肆前的情形。出于好心,我特地跟来告诉你们一声,那些人也不过是些恶奴走狗,尽管吃了一个大亏,但是在目前的情形下,他们还没机会来找你们茬。”粗壮大汉做了个尽在掌握的手势,“他们得守着他们的主子。”

    甘斐多年的江湖经验还在,尽管这粗壮大汉笑的很真诚,然而这种示乖卖好的举动终究显得很可疑,所以只是淡淡笑了笑,放下了怀里的洽儿,让自己尽可能的完全直视着对方,并且用因为夹了竹板,所以发出嗡嗡鼻音的语声问道:“我们认识吗?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话……有趣。我先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告诉你这些,一来是对那些恶奴们看不顺眼,二来也是想为你们这些朴实的山里百姓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小帮助。如果不介意,我们还可以吃顿酒,而男人们一起吃了酒,难道不是很快就能熟稔起来么?”粗壮大汉笑着说道,眼光似有意似无意的在洽儿身上转了转。

    ……

    “是山梁上的那个伏魔高手的气息……”

    “啊?是他?难道真是冲你来的?”

    “那时候不知道,但是现在,他确实是冲我来的。”

    脑中短短几句交谈,洽儿忽然端直了身子,嘴角也停止了抽搐,用清冷的目光看向眼前这个粗壮的男人。

    ※※※

    一行人最终是在距离午间的市集不到半里地的一处寻常的小饭馆里寻到了饮酒的地方,虽然这里卖的不是澄芳酒肆里那种最上品的澄芳醇,然而从酒瓮里传出来的醇冽酒香已然使人陶然欲醉了,而据这饭馆里的掌柜说,这里卖的酒也叫澄芳醇,比之澄芳酒肆里的澄芳醇,无非是酿造的米谷差了一筹,并且封存的年头也短了几年而已,但是价格却不过是那里的十分之一,味道更是差不了太多,无疑便是一众人眼中最为划算合适的地方了。

    小饭馆的客人很多,把堂里坐的满满翻翻,看来掌柜说的并没有错,于是后生们在饭馆旁支了案席,一行人席地而坐,对着朗月当空,吹着夏夜习习凉风,衬着市集煌煌灯火,当真别具快意之境。

    几瓮美酒倾入陶碗,案上便是水煮的羊肉,腌制的咸鱼,菜蔬山果杂陈,还有满满一盘金黄的麦饼,虽是说不上馐馔精致,却也透着爽利,甘斐格外细心,还替洽儿叫了份芜菁绿豆素汤,那是因为他记得,洽儿着女装的时候,向来是不食荤腥的。

    粗壮大汉倒底还是跟着一起来了,按甘斐的意思,和这样莫名其妙的陌生人还是少有瓜葛为好,偏生其他后生本着淳朴良善的脾性,觉得人家好心来通报了消息,自己就是承了人家好大一个人情,便很诚恳的邀请了这位粗壮大汉同来,对此,甘斐当然也不便再说什么,反正自己警醒着口风,无论这不速之客打的什么主意,总无隙可乘。

    酒饭开动,一帮人着实饿了,因此酒水未喝得多少,案上鱼肉倒没了大半,甘斐脸上有伤,固是食量大开,却在入口嚼动时颇为疼痛,故而比之昔日饭桌上的勃发雄姿,委实是逊色了不少,所以也只能一手执着酒碗,一手胡乱抓得些面饼羊肉慢慢吃着,边吃边注意那粗壮大汉的神情,粗壮大汉早将嘴里的长草吐出,此际却只大口大口的喝着酒,只是喝酒的时候,眼光只在洽儿身上,似乎是对她很感兴趣,看着她小口小口的啜着素汤,还笑了起来:“小姑娘倒乖巧。”

    “还未请教,足下……”甘斐对那粗壮大汉比了比酒碗,同时也打断了那粗壮大汉对洽儿的注视。

    那粗壮大汉转过目光,仔细端详着甘斐,忽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尊姓大名?”甘斐直到现在才想起和那大汉互通姓名,当然,这只是一种纯粹的礼节而已,他已经打定主意,报自己名字的时候就胡乱诌一个假名。

    “有趣,看来我真是一个小人物,到现在还没认出我来?”粗壮大汉看着甘斐的眼睛,不动声色的续道:“……乾家斩魔士?”

第七章 天青会主

    乾家斩魔士,这五个字让甘斐的心里狠狠的揪紧,宛如奔腾的浪潮一波又一波的撞击着心门,以至于令他的头脑一时有些晕眩。

    这是个彷如隔世的称谓,甘斐竟恍惚起来,身边酒席上碗盏交碰、郭啅嚼食的声响瞬间变得遥远,而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迷幻的世界中,眼前一片隐隐绰绰,难以分辨,也不知过了多久,只有一张苍白如雪,却也艳美若花的娇靥越来越清晰,棕色的长发好像柔亮的飞瀑……就这样安详而沉静的闭着双眼,还记得……这是双美丽炫亮的棕色眼瞳,总是莹莹脉脉的注视着自己,让自己的心脏跟着全身焕发的活力怦怦怦的剧烈跳动……

    撞击心门的浪潮渐渐归于沉寂,那曾剧烈跳动的心脏一如顽石般冰冷,周遭的声响再复环绕,那张紧闭着双眼的娇靥也只留下一个迷离的残影,甘斐端着酒碗,用平淡而漠然的目光迎上了那粗壮大汉的视线,像是为了掩饰一般,故意用莫明所以的语气答道:“呃?”

    甘斐在这短短时间中的表情变化并没有瞒过对面的粗壮大汉,他只是嘴角轻弯,用甘斐才能听得见的声音低声说道:“不记得了?我却记得你,飞云山千年树妖,就是你斩除的吧,这件事在江南流传的很广。”

    “啊?什么?”甘斐装着糊涂,他其实很清楚对方说的是什么。

    “好啦,不必装了,斩魔士。我现在和你的对话没有第三个人能够听到。”粗壮大汉笑着,桌席上其他的后生都在很放松的吃喝着,在他们眼中,村里的甘老哥正在和那粗壮大汉饮着酒,却根本听不见说的什么。“因为发现了蹊跷的定身术的缘故,我跟了过来,一开始就是想试探一下,担心是不是有什么妖魔化身的在此作祟,不过当我发现这里还有一位伏魔同道在的时候,这些疑惑便豁然而解了。”

    这段话却令甘斐不是很明白,但他也只是含含混混的听着,并没有说话。

    “我是在刚才才认出你来的,虽然你和那时候面貌变化很大,剃了大胡子,也没有穿那身褐色衣衫,但这五官体态总是没什么大变,况且我看到了你的那把大刀,和乾家家尊先生的那把诛魔刀相同的样式吧?哈哈,乾家斩魔士当真了得,我月前才在那长江上见了来,贵门那位池先生,啧啧,了不起,一人勇战千数阒水之妖,夷然不惧,便是那离宫幻空,也是当先而入的几大高手之一,我可是佩服得紧。”粗壮大汉倒是健谈,甘斐浅浅饮了一口水酒,却是置若未闻的模样,身边的洽儿很担心的看了甘斐一眼。

    甘斐这般情形落在粗壮大汉眼里,却让那粗壮大汉起了误会,神色略略一窘:“啊,对不住,一说到七星盟这些事便收不住。你在这里必也是听从盟主安排隐伏的,是怪我泄露了你的行藏吗?真是抱歉,既然定身术是由于你这位斩魔士而存在的,那么就没有岔子了,放心,我很快就走,保证不坏你这里的大计。”

    甘斐不说话,递过陶碗,和对方的陶碗轻轻碰了碰,放在嘴边略饮了一口,这个举动又让那粗壮大汉误会了,以为对方是表示一切了然,尽在不言之中的意思,当下哈哈一笑,双手举起陶碗一示,仰脖一饮而尽。

    “那么……阁下保重,近来虻山妖魔可闹得凶,若遇难处,举信来唤便是。方圆百里,自有天青会、飞剑门百余弟子静候!”粗壮大汉对甘斐拱了拱手,站起身来,“在下七星盟武曲部宿,天青会丁晓。今日唐突,还请见谅。”

    甘斐眉头一动,似是要说什么时,那丁晓已经起身离座,对满座众人团团一揖,还对洽儿笑着眨眨眼,一声告辞,洒然而去。倒把十来个村里后生弄得颇为意外,纷纷起身,一迭声的挽留。

    “酒足饭饱矣,诸位珍重,他日自有再会之期。”丁晓的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青色的衣衫很快隐入了夜色之中。

    “哎,这位老哥,说走就走,倒是绿林好汉的路数哩。”谷生嘀咕着,和其他几个后生惋惜了一番。不过美酒美食很快让他们从这种礼节式的离愁别绪中解脱出来,几个后生还挺亲热的和甘斐碰了碰酒碗,只是看甘斐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并没有再多攀谈下去。

    甘斐确实在想着心事,虽然他尽量装成了一个对伏魔道索然无感的常人,而且对方话语中的几个名衔也让他颇为费解,但是粗壮大汉临去时那句自我介绍,却又勾起了他的回忆。

    天青会丁晓。他知道这个人。

    临川天青会,一直是伏魔道一个不算太出名的小门派,据说其门开山祖师曾有大神通,神术施展之下,将被妖氛黑雾笼罩的天空一扫而尽,尽复青天朗日之本色,天青会故得此名,至今已有百多年的历史了,但和天师教、鹤羽门、五老观这些立派已逾千年的名门大派相较,无疑算是极为不起眼的了,而天青会虽然走的是玄门力宗的路数,和乾家一样,崇尚与妖魔的近身相博,却也颇有些非凡的法术,而且移身遁形的本领素来不错,只是会中弟子一向在伏魔道声名不显,推算起来,多是将他们归于伏魔道二三流的人物。

    而刚才这位自称丁晓的粗壮大汉,却正是天青会的会主,几次伏魔道的大行动中,这位天青会主倒是都很积极的参与了,可从没听说过立下什么了不起的功勋,在名门大派的门人看来,这或者多少也是天青会实力有限之故,话虽如此,但也没有几个人真正看过天青会主的出手。

    甘斐过去并没有见过丁晓,只是听说过这位丁会主与伏魔道另一个小门派,东河飞剑门的掌门路朋堪称莫逆之交,所以天青会和飞剑门往往便是联袂同出的,略一回想,刚才丁晓确乎也说了,此间方圆百里间,可不是说有天青会和飞剑门的百余弟子么?只是何以这丁会主会这样莫名其妙的出现在广良城?还说了那许多什么定身术,疑惑之类的怪话。再说天青会、飞剑门都是属于江南的伏魔门派,向来极少涉足中原之地,今日却又怎么说遍布这百里之境?

    若依自己过往的性情,他乡得遇伏魔同道,尤其还是这样与乾家相近的力宗人物,总也是极为畅快欢喜的,然而一想到现在自己的情状,除了装傻充愣,故作浑然不知之态,还能如何?

    甘斐在心底一叹,旋即察觉出鼻梁上的疼痛来,嘴唇上厚厚的痂疤便动一动也是难受异常,这样一来,顿时想起了到这里饮酒的本意来,不管怎么说,还是多亏这位丁会主带来的消息,才让那些村里的后生们得以放宽了心陪自己来到这里,着啊,来这里不正是为了庆贺我那小闺女替她爹爹出了气的吗?

    甘斐醒觉,一侧头,正对上了洽儿担忧的眼神,登时放开心怀,举起酒碗笑道:“来来来,大家伙儿的,一齐喝着,喝醉了回去也睡的香,哈哈!”

    甘斐这么一领头,后生们几碗酒下肚,面红耳赤的,渐渐敛去了小意拘谨,哄笑声更大了,桌席上的气氛也热烈了起来。

    ※※※

    澄芳酒肆前,所有的劲装大汉都恭谨的站成了一排,酒肆内脚步声窸窣,夹杂着笑语交谈之声,间或还有女子的格格娇笑,却是从楼上渐渐移至了楼下。

    就在脚步声到了门口的时分,一众大汉齐齐下拜,当头的疤脸大汉低着头行礼道:“公子。”

    几匹高大的骏马被牵到了酒肆门口,几个大汉呼的散开,各依方位肃立,显见得便是警跸的模样。

    从酒肆漫步而出的却是四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当头的一个颇为肥胖,即便穿着透风的软纱罗袍,罗袍却也被汗湿了几重,手上檀扇摇个不停,看也没看那行礼的疤脸大汉,只笑眯眯的和那身后的黄衫公子交谈,不过眼神总是止不住的滑向那黄衫公子的身边。

    黄衫公子清癯高瘦,剑眉薄唇,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是英俊潇洒异常,腰间还挎着把剑,鞘饰精美,一看即知绝非凡品,那黄衫公子的身边则斜倚着一位身姿玲珑的娇小少女,一身剪裁合体的绫罗纱裙,恰好将绝美身形勾勒毕现,更兼眉眼俏美,身段风流,倒让那肥胖公子的目光几番流连难去。

    只看这黄衫公子与纱裙少女的亲昵情状,便知是一对璧人,不过那黄衫公子倒是对肥胖公子直勾勾的看向那少女的眼神并不以为忤,还很礼貌的笑道:“今晚却是公常兄费心了,原以为不过寻常村醪,却想不到这般酣醇适口,真真便似琼浆玉液一般。”

    “好酒!”最后跟出来一位漆眉朗目的白袍少年,形貌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孔因为酒意而变得微红,却也自有股刚毅焕然的豪烈之气,似是还对那美酒回味无穷,还饶有兴致的唱着:“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湑矣。”

    “幼度倒是意犹未尽,这一唱便是流连忘返,不忍归去之意也。”黄衫公子回头笑道,身边那纱裙少女水灵灵的眼眸也在那白袍少年身上转了几转,格格的笑了起来。

    那肥胖公子接口笑道:“莫怪谢公子欢喜,这澄芳醇原是常供宫里的,便是昔日天子也是赞不绝口的。”

    “这却奇了,我也多入得宫中,却怎生从未饮过如此佳品?”黄衫公子问道。

    肥胖公子盯着那纱裙少女柔软纤细的腰肢,咽了口口水,才道:“那是先朝时节了,不是先朝胡祸,王庭南徙了么?自那以后,中原大乱,却也断了这贡输之道了。不过现下大司马王师北定,再复故都,怕是不用多时,宫里又能有这等美酒佳酿了,到那时,天**阙,明堂赐酒,可不是又能喝到了?”

    “故国忡忡,离乱不休,若依此等说,我看这酒还是到不得建康。”白袍少年趁着酒兴,说起话来似乎别含着什么奋昂之气。

    黄衫公子看了白袍少年一眼,轻轻一笑。

    那肥胖公子却忽然醒觉,眼前这二位的族里,素来与桓大司马不大对付,自己夸耀大司马的北伐之举,却不是让他们深为不喜?眼珠子一转,嘿嘿笑着转过了话题:“这里僻野地方,比不得家里讲究,好歹在城南寻了一处大宅,将就歇得一晚,明日午时再行出发。”

    “这般极好,多多有劳公常兄了。”黄衫公子又对肥胖公子拱了拱手,走到了牵来的骏马身边。

    路边吱吱的又推来了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这显然是为女眷准备的,此刻几个粉雕玉琢般的美貌侍女正从酒肆中垂首趋步而出,酒肆中的掌柜和店伙则诚惶诚恐的不住向几位公子的背影打躬作揖。

    黄衫公子与那白袍少年都是一翻身,端坐在了高头大马之上,而那纱裙少女竟也一踏马镫,上了一匹胭脂驹,在马背上对黄衫公子嫣然一笑,几乎便把那肥胖公子看直了眼,可他身子委实太胖,就算几个大汉伏低身子的跪下,他也费了好大的劲才攀上马鞍,身子还没坐稳,便听那少女吃吃娇笑声,这方面,肥胖公子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多半便是自己的狼犺模样引得人家女子发笑,心下讪讪,却也不便发作,待转眼之下,又看到马边那高个大汉面孔上裹着白布,好一副狼狈形象,又不禁轻叱了声:“怎么回事?这般模样可不是失了体统!”

    那高个大汉诺诺告罪连声,自是不敢将前番中邪被女童痛殴的事情说出,还是那疤脸大汉过来训斥了几声,才算是打了圆场。

    四骑马终于蹄声踢踏的起步,几位公子犹自笑语连连,侍女们上了马车紧紧相随,随行的大汉各自上马,散开队形,将车马拱卫在了中间。

    眼看行不多时,远远的哄笑声传了过来,能够听到有人哼着嘹亮的曲调,白袍少年酒兴正豪,循声望去,却见街角小饭馆外一众乡民正喝的酒酣耳热之际,彼此笑闹,气氛热烈,不由会心一笑,猛听得身前侍卫怒喝:“是他!”

第八章 报复

    肥胖公子眉头一皱:“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疤脸大汉和那矮壮身材的关七嘀咕了几句,才急忙策马挨到肥胖公子身边,指着那厢饮歌正欢的一众山民:“就是他们伤了柳八,好不凶恶!本以为惹了事已然跑了,想不到还在这里快活!”疤脸大汉故意略去了女童的那一节,倘若被公子知道柳八是被个女童揍成这样,却也全无光彩,反惹公子不喜。

    “你们也是,平素里自吹自擂有多厉害了得,今番怎么倒被这些山野鄙民伤了?却不是失了府里的颜面?”肥胖公子冷笑一声。

    疤脸大汉低着头:“原是这伙刁民狡诈,柳八一不小心着了道,本当好好教训一番,只是小人想……护得诸公子周全要紧,是以当时也不曾去追。”

    肥胖公子眼一瞪:“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既然撞上了,便不能再失了府里颜面!”

    “小人知道了!”疤脸大汉一声应诺,手一挥,顿时有十数名大汉下了马,摩拳擦掌,气势汹汹向远处正自欢饮的山民围了过去。

    “出什么事了吗?”与那纱裙少女策马走在当头的黄衫公子回头问道。

    肥胖公子堆起了讨好的笑容,催促坐骑,几步间便与那黄衫公子并辔,嗅着另一边纱裙少女传来的馥郁体香,嘿嘿道:“府中门客遇见了仇家,这便寻仇去也,不碍事,我们只管继续前行便是,料想片刻间彼等便回。”

    那黄衫公子却好像来了兴致,一拽缰绳,止骑望去,口中道:“早听说太保大人府中北海十八郎个个身怀绝技,皆是天下一等一武道高手,这一路多是偏劳他们侍卫,却是未曾见他们出手,今番倒不可不瞧。”

    那纱裙少女脸上也像笑开了花,亲昵的往那黄衫公子身前倾了倾,格格娇笑道:“嘻嘻,我便是爱看男儿汉厮斗流血的场景呢。”

    肥胖公子听纱裙少女这一说,哪有不赶紧奉承的道理,故意凑近那纱裙少女笑道:“只说是亭霖公子最好武道技击,想不到原来婼熙小姐也爱看这个,这好办!”突然一扬声:“吕通!”

    带着众大汉欺身掩近的疤脸大汉闻声回头,便见那肥胖公子脸上肥肉微微颤动,语声阴冷:“我要他们人人见血!”

    用这伙刁民的血,搏美人一粲,多么令人快乐的事,早听说这小美人儿放浪成性,让她高兴了,我未使不能做一回入幕之宾嘛。打着这个主意,肥胖公子又睨了那纱裙少女一眼,见她盈盈目光映在自己面上,正格格笑道:“哟,王公子可当真是体贴人家呢。”肥胖公子不禁心中一荡,招手示意车马大队停下,笑眯眯的等着看一场好戏。

    “仇家吗?”白袍少年望将过去,不以为然的眉头一皱,“我看怎么只是一群普通的山民呢?”

    ※※※

    远远传来的高声对话已使喝的满面通红的甘斐有了察觉,抬眼望去时,便见前方街闾火把通明,影影绰绰立了好大一队车马人众,而十数个相同服色的大汉正快步向这里赶来,只一眼之下便即认出,正是在那澄芳酒肆见过的那一伙大汉,尽管有些酒意醺然,但甘斐也立刻反应了过来:“娘的!寻仇的来了!”

    鼻子还在隐隐作痛,强自出头的教训殷鉴不远,况且自家这个糟糕的体魄,总之还是退避三舍为上,就算跑不脱,让人逮住兜头狠揍一顿也就罢了。可是现在甘斐已经喝了不少,酒力一个劲的上冲脑门,也使压抑在心里的那股子邪火愈发旺盛。

    推倒老子在先!打翻老子在先!老子没想着去找你们麻烦,你们倒自己寻上门来了!当真是老百姓就该被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恶奴欺负么?来来来!老子不当缩头乌龟!

    夹在鼻子上竹板压抑着因愤怒和酒意而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甘斐首先站起身来,借着酒劲将手中喝了一半的酒碗向正奔跑欺近最前的那大汉狠力扔去,脸红脖子粗的吼道:“操!”

    桌席边其他的后生此时才发现了这极为不妙的形势,除了几个已然不胜酒力,醉倒桌前呼呼大睡的后生,其他人都慌张的站了起来,不过他们并没有像甘斐那样勇敢却也显得鲁莽的反击回去,而是纷纷惊呼着欲待向后奔逃。

    靠近的大汉们速度很快,甘斐扔出去的酒碗被轻轻松松的避开,就在甘斐紧接着准备掀起桌案的下一个动作之前,对方已然冲到面前,当胸一记恶狠狠的飞踹,甘斐反应不及,欲待遮挡的手只伸出一半,便被嘭的踹飞开去,宽厚的后背重重的砸在小饭馆的板壁上,又压在了地上一排喝尽的酒瓮里,酒瓮碎裂,稀里哗啦的响作一片。

    一时未及逃开的后生们已经很乖觉而老实的抱着脑袋把身子蜷成了一团,任由那些大汉像暴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不时响起忍痛不住的惨叫,很快便有几个后生满身是血的瘫软在地。

    “太保府行事!无关者滚开!”那个叫吕通的疤脸大汉对边厢还未散去的食客及战战兢兢从屋中出来探看的掌柜和店伙喝道,这里是刚划入大晋治辖的疆域,虽然还没有主持地方政务的县丞官吏到任,但大晋太子太保府的名头也已经足够让这些升斗小民俯首听命了。

    所以当甘斐和那十余位山里的后生被这些无法无天的大汉们痛殴的时候,其他人只能不忍而战栗着远远旁观,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不敢说,唯恐一个不小心,反而惹祸上身,倒受了池鱼之殃。

    ……

    黄衫公子很快就显得意兴索然,有些不满的道:“公常兄,好像你那些门客的仇家,并不是什么武艺高明的样子,这般一味痛殴,未免全无观武之趣。”

    肥胖公子神色窘了窘,好在那纱裙少女脸上满是流光波影般的兴奋之色,不住拍手笑道:“好看好看,看那些人这般血水飘溅,人家可是心神大快呢!”

    肥胖公子附和着嬉笑起来,黄衫公子也只得微微一笑:“也罢,既是婼熙有如此兴致,便陪她多看一会儿吧。”

    拳头打在身体上的声音,不住挣扎着惨叫的声音,还有那种像是凶狠咆哮般嘶吼的声音,从那座小饭馆门前不停传来,黄衫公子忽然眼睛一亮,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情景。就在这时,就听那纱裙少女又拍起手来:“嘻嘻,看到了没?那个……那个小女孩,好厉害呢!”

    正在欣赏门下恶奴大逞凶戾的肥胖公子闻言不由一怔,顺着纱裙少女的目光看去,却不禁又是一愕。

    一个穿着红裙,身形瘦小的女童好像最最灵敏迅捷的狸猫一般,在如狼似虎的门客大汉身影间穿进穿出,似乎是抓着什么坚硬的物事,忽而在这个头上砸一下,忽而在那个背后打一记,按说那些门客大汉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决计没有道理防不住这样一个稚小的女童的,又怎会被这女童屡屡得手?

    ……

    来自达官贵人的报复,洽儿在有人大喊了一声“是他!”之后就已经感应到了,只是那时候甘斐和后生们正喝的醉眼惺忪,那位谷生在酒兴中正自放声高唱,没有人发现危险的来临,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恶奴们越逼越近,带来这番飞来横祸。

    若按洽儿的意思,这班恶奴也没什么大不了,只需用定身术一个个定住,则困厄自解。可是行将动手前,她却又忽然犹豫起来,先前那个伏魔高手的到来已经使她有了警觉,再这样施展妖灵慕枫道的法术,不仅伏魔道,如果被那些穷凶极恶的虻山妖魔察觉了蛛丝马迹,岂不是又惹上了新的麻烦?那个伏魔高手临去前,不是已经和父亲说了么,近来虻山妖魔闹得凶,事实上,村外山梁上的气息中确乎是有虻山妖魔的味道的,焉知在这里没有其他的虻山妖魔隐伏?这只是第一点,而另一方面,如果父亲看到自己的女儿竟会这样纯熟的运用定身术,难道不会有什么疑心?要知道虽然这男人现在像个废人一样,但却毕竟曾是伏魔道一流的人物,眼力总还在,若因此而起了疑心,自己藏在这个躯体内的元灵便有暴露之虞。可现在祸事迫在眉睫,那究竟自己该怎么保护他---这个被自己称为父亲的男人?

    洽儿犹豫的当口,恶奴们已然大打出手,众后生被饱以老拳不说,便是甘斐也在一个照面下便成了恶奴们逞凶的标靶,本已受创的面门又挨了几下,伤上加伤,血流满面,几乎痛晕了过去。

    “快帮爹爹呀!姐姐!”脑中另一个稚嫩的女声不住的发急催促,洽儿终于有了计较,从悄悄藏身的桌角飞身而出,然后用一种巧妙的方式,开始了对这些恶奴的反击。

    这是一种手法上经过变化的定身术,在对方动作的一瞬间,令其全身僵硬,便利用这当口,自己操起随手拾起的桌脚,捡那要紧部位痛击上去,一击得手,立即解术,只留下中招的对方愕然不明,便是有心者看起来,这短短一瞬间的定身也是全无凝滞之相,自然不必担心定身术被瞧破了。

    当然,这种手法变化的定身术只是洽儿灵机一动的小小改良,只适用于眼前这些没有丝毫灵力的凡夫,倘若当真应对玄灵之属,这种功力不足的小定身术只会自受其害。况且用这个方式也更加耗费心神之力,饶是洽儿之身的布奴莎颇擅慕枫道的术法,却也再不是轻松应对的模样,全神贯注,不敢放半些空处,偏偏女童身躯的本力倒底有限,几番殴击之下,对手固然中了招,但对方练过武的强健体魄却也没有受到太重的伤势,只不过稍稍阻住了他们对甘斐进一步的戕害而已。

    自听那关七柳八言述过那女童的蹊跷之处后,吕通早已留上了意,看这女童身法灵动矫捷,每每偷袭得手,果然透着古怪,纠缠了一阵,却是觑到破绽,趁洽儿刚刚击退一人的当口,忽的向前探手,他的虎扑锁身功也有二十余年功力,在江湖上算得不俗,这一招发出之际更是拿捏的妙到毫巅,洽儿刚刚心神一动,便觉得身上一紧,一双如铁钳般的臂膊已然将她瘦小的身躯狠狠箍住。

    这些恶奴们品性虽然不堪,身手却也着实了得,洽儿这一下挣脱不开,吕通哈哈大笑,双臂使力,洽儿几乎便透不过气来,受这体质所限,一时间竟是无力再行施展定身。

    公子说过,要他们人人见血的,这个女童是罪魁祸首,自然更不能例外,吕通打定主意,要用自己这双可以生生勒死一头牯牛的铁臂将这女童扼的筋骨尽断。

    倒在地上的甘斐由于洽儿的出手阻挠,却也渐渐缓过神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一抬眼,正看见洽儿被那疤脸大汉箍住,一脸气息不畅的痛苦之色,顿时睚眦欲裂,怒吼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道,奋身弹起,将一直未及拔出的宽刃长刀握在手中,直往那疤脸大汉当头砍去。

    甘斐来的凶,吕通倒一时不敢托大,臂上力道放缓,将身一侧,让过了刀锋所向,同时抬足踢腿,直击对方握刀的手腕,正是精擅武道之人的高明招数。

    吕通这一下疾如电闪,甘斐正一个收势不住,脚步踉跄,吕通踢足早至,正中手腕,甘斐只觉得虎口巨震,哪里还拿捏得住?宽刃长刀脱手而出,在空中翻了几个转,沙的一声插在了黄土地面之上,刀柄兀自微微颤动。

    便是这把宽刃长刀同时引起了两个人的注意,一直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的白袍少年看着宽刃长刀,皱起眉头,好像是想起了什么,而那肥胖公子则用一种诧异的目光审视了长刀一番,又眯起眼,望向远处甘斐的身形半晌,募的眼光一亮,一促座下骏马,竟是直向甘斐之处而去。

    甘斐一招落败,被吕通欺身一拿,正箍住了脖子,甘斐涨红了脸,全力挣脱,猛听得面前一个尖细的声音喊道:“胖汉,果然是你?”

    甘斐循声抬头,便见那肥胖公子一脸笑意,端坐骏马之上,一看之下,不禁又是一怔,此子体态肥胖,面容猥琐,可不正是那京城结怨的好色公子王纮?

第九章 折辱

    北海王氏,当朝太子太保王衮的三公子王纮,甘斐立即回想起那时与他结怨的过往来,这个浮滑无行的王公子垂涎于羽媚的美色,却是自己看不顺眼,狠狠教训了他一回,之后这家伙还曾调集了私兵来找过自己麻烦,却也被自己谈笑间打发,当然,那一次还曾由那位韩大剑客打了圆场,想来这位王公子已经是恨自己到了骨子里,不过这番龃龉对甘斐来说,根本也没当回事,却不想冤家路窄,竟和王纮在这中原小镇再次遇上。

    想到这番过往,甘斐便不自禁的又想起莫羽媚来,凄楚痛伤,更带着现在受制于人,无力可施的愤懑之情,愈感怆然不甘,当下在吕通扼项的巨大压力中强自挺直了脖子,吸了吸鲜血正汨汨而下的鼻子,咧开嘴冷笑:“是你啊!怂包软蛋的胖子!”

    在确定了眼前之人果然便是那个几度羞辱自己的胖汉之后,王纮倒一时有点不敢相信,分明还记得那时甘斐嚣绝豪烈不可一世,怎么……怎么现在倒成了个这般虚怯无能的村夫蠢汉?不由再次端详甘斐面容,越看越觉得莫名欢悦,嘴角的笑意也更深了。

    没错,没错,就是他,纵是刮去了那虬髯满腮,可这胖大的身形,这含着令人憎恶的轻蔑目光的眼睛,这泛起不屑笑意而上扬的嘴角,还有……王纮转过头,望向了插在地上的长刀……这把宽大刃身的精钢长刀。

    两次争执,甘斐昔日负刀引弓的形象早已深谙王纮心内,尤其是这把长刀,更是印象深刻。

    吕通此时一手扼着甘斐的脖子,一手箍着洽儿瘦小的腰身,已是胜券在握的情形,正因为主家公子王纮的突然策马赶来,所以他现在稍稍放缓力道,只待王纮一声令下,便即让他们骨断筋折,然而听了这番话之后,吕通忽然猛省,心中一颤:“难道……难道是他?”

    吕通也是曾和甘斐交过手的,当时以为甘斐是大司马幕中门客,吕通正是在不得以的情况下含惧出手,他一介山贼出身的绿林草莽,又岂敢和汇聚了天下第一流武人的大司马府门客放对?事实证明,他的顾虑是很有道理的,对方只是轻轻巧巧一招将公子反推,便破了自己浸淫二十余年的虎扑锁身功,自己实是远非敌手。

    可谁能想到,数月之后居然能于此地重会?而这个当时看起来足以与豪勇五士相比肩的人物,现在居然也非自己的一合之敌?吕通眼角余光扫过甘斐脸庞,也同样确认,正是此人,只是前后何以落差竟是这般判若两人,他却也猜想不透。

    王纮可想不到那么多,在确认之后简直是心花怒放,他一向对于昔日羞辱耿耿于怀,直恨不得将甘斐食肉寝皮才好,只是对方委实太过厉害,又有大司马做靠山,这一报宿怨旧恨的心思怕也只能脑中想想的白日梦罢了,却不料对方不仅被自己在这偏远之地撞上,还孱弱的令人难以置信,更是落在了自己手中。

    简直就是上天对我王某人的眷顾,本以为是府中门客的纠葛争斗,结果倒遇上了自己的仇人,还有比这更令人欢乐舒畅的事么?

    “怎么了?公常兄?”或许是看到王纮的这番举动有些奇怪,那黄衫公子也催着坐骑,缓缓踱至近前,而纱裙少女也策马跟上,盈盈目光扫到甘斐血水淋漓的脸上,竟是喜不自胜似的愈见媚亮。

    “哦,遇上了一位故人,叙叙旧。”现在的王纮就像玩弄爪下老鼠的猫,意兴大开的调侃道,肥腻腻的身体从马上跃下,因为轻松快乐的心情,竟是少有的稳稳落地。能够有那黄衫公子和纱裙少女做自己复仇的观众,更是令他一阵阵的兴奋莫名。几步走到甘斐面前,甘斐有些困难的吃吃呼着气,却还挺着颈项,冷冷不屑的斜着眼,毫不退缩的对上了王纮已经眯成了一条缝的眼睛。

    王纮满意的看着,在心里说:你现在越硬气,一会儿就越悲惨,胜利者是我,而玩弄失败者的快感永远是胜利者的特权,所以……我现在允许你这样看着我。

    此刻恶奴对后生们的痛殴也由于王纮的置身于此而暂时告断,十几个后生血人一般躺在地上,身上打着颤,发着抖,将眼前的场景看在眼里,却全无反抗的力道。众多大汉们则抄起手,气势汹汹的围绕在四周。

    王纮眼光一扫,很快便发现了吕通臂膊里箍着的小洽儿,他看见了洽儿眼里的光,却没有在意,只是有点奇怪,这个女童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畏缩,甚至没有那种不甘不忿的愤怒,这种眼神……应该是漠然吧,可为什么这个女童竟是这样的眼神?王纮懒得多想,在这样好的心情下,他一厢情愿的认为,这是女童吓傻了。

    而他主要的目标还是甘斐,所以他好整以暇的取出檀扇扇了几扇,凉风从他耳旁直吹到甘斐面上,甘斐犹自怒目而视,眼睛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以前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很美,我知道,她是那个身份尊贵的剑客吧?然而我记得,你跟我说,她是你的女人,啧啧啧,我认为,你跟她很不配,癞蛤蟆不应该伴着天鹅,牛粪也不应该插着鲜花。”

    “你倒很有自知之……”甘斐冷笑回道,脖子上的铁臂猛的紧了紧,生生扼住了他想说的话,不过这句不完整却不影响整体理解的话语顿时引得那纱裙少女好一阵娇笑,腰肢飘摇,在马背上宛如花枝乱颤,便连那黄衫公子也禁不住莞尔一笑。

    王纮现在可不会生气,反而用一种从容的微笑应对着甘斐的反唇相讥:“你这张鸭子死了却还硬的臭嘴倒还是和那时候一样,尽管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但是既然有这个机会,让你落在我的手里,我总是要把旧账算一算的。对了,这个小女孩是你的什么人?我看刚才她一直奋力护着你的样子。”王纮忽然一指洽儿。

    甘斐心中一沉,无论对方对自己加以怎样残忍的折磨他倒都无所谓,但他就是担心对方把洽儿拖进来,而一旦对方发现洽儿和自己的关系,这无疑是瓦解他心志的最大命门。

    虽是这么想,可甘斐倒底还是在一瞬间露出了着紧之意,这个神色立刻便被奸猾的王纮捉住。

    “啊?是你新的女人?”王纮又看了洽儿一眼,“不得不说,她的样子与你很配,一样的丑陋难看,完全是贱民污糟的长相。但是,若说是你的女人,年纪未免也太小了些。”王纮故意顿了顿,注意着甘斐的反应,然后忽然夸张的张大了嘴,做了个惊讶的表情:“啊!不会是你的女儿吧?”

    甘斐的眼角抬了抬,身上也不为人觉的颤动了一下,王纮满意的摇了摇檀扇:“哈哈,被我说中了?原来你的贱种已经有这么大了,当然,我不会认为这是你和那女剑客留的种,这么丑的小孩子不可能有那么美的母亲,对不对?”

    洽儿嘴角忽然抽搐了几下,目光死死的盯着王纮。

    “还不说话?”王纮刷的一下收起檀扇,用扇柄在甘斐显然受创颇重的鼻子上敲了敲,断折的鼻骨被敲击之下更是痛入骨髓,甘斐浑身巨震,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王纮喜欢对方这种痛苦的表情,渐渐加大了扇柄敲击的力道,口中还在悠然自得的说着:“我说话,你一定要应声,听到没有?不然的话,我就让人割掉你女儿的手指头,一句不应,就割一根,至少你还有十次机会,知道了吗?”

    甘斐偏转了鼻子,王纮敲击的扇柄都落在了脸上,身体则剧烈挣扎着,王纮更得意了:“没听明白我刚才的话?你并没有应声哦,好吧,你总是会明白的。来人!先割那丑女娃的小指头!”

    立时有个大汉应声,拔出一把短刀,恶狠狠的向洽儿走去,看那大汉面上裹着白布,正是前番被洽儿定身狠揍的柳八,此刻得了报复的机会,自是迫不及待。

    甘斐大惊,急声喊道:“我……我知道了,不要……”

    纱裙少女忽然幽幽一叹,用一种惋惜的语调插嘴:“这下你完了哦,因为我们都知道了,你很在意这个小女孩呢,嘻嘻。”末了的轻笑无疑说明了她的幸灾乐祸。

    王纮很受用的听着,也同样笑了起来:“很好,你应声了,看来我的话你听的很明白。不过很可惜,割她的小指头,是因为你没有应我的前一句话,我说的话便是规矩,而规矩是不能破的,对不对?”

    甘斐狠狠盯着王纮,目光燃起熊熊怒火,王纮对着甘斐竖起一跟手指:“咦,你又没应我的话啊,怎么总是不长记性呢?柳八,再割一根她的手指头!”

    柳八很痛快的应道:“诺!”,径自来到正被吕通臂膊所箍的洽儿面前,一把拉起了她的小手。

    ……

    “吓,姐姐怎么会被抓住的?”就在王纮折辱甘斐的同时,洽儿脑中的对话一直在进行着。

    “因为太过谨慎小心,我好像有些束手束脚的,这个凡夫出手还蛮快的嘛。不过不用担心,只要我认真一下,这些都不是问题。”

    “快快,爹爹也被擒住了,快救爹爹。”

    “……这个恶心的胖子跑过来做什么?……等等,我听听,他好像跟父亲有旧怨呢……嗯,明白了,好像是因为那位美丽女剑客的缘故,父亲曾经教训过他,这家伙是趁机报复,并不全是因为我先前出气的事情。”

    “那就不能再让爹爹这样危险,你看,那些村里的哥哥们都被打倒了,真惨,快干掉这个恶心的胖子!”

    “也是……这个胖子笑起来尤其恶心,比父亲还难看,我忽然有个想法,你说让他再得意一会儿,最后我再收拾他,是不是更解气?”

    “混蛋,这个胖子在辱骂我的母亲!”这当口,洽儿嘴角忽然抽搐了几下,目光死死的盯着王纮。“哼!还敢用扇柄打爹爹,姐姐快动手!”

    “这个胖子说话真难听呢,我觉得一会儿收拾他时候,一定会很快乐的。哎?说什么什么?竟然要割我们的手指头,真是过分!”

    “撕烂他肮脏的嘴!弄断他恶心的指头!”稚嫩的女声带着压抑不住的恨意。

    “洽儿妹妹,你还是太善良了,这么让人恨的牙痒痒的家伙,仅仅是坏他的嘴断他的指也太便宜他了……”

    “来了来了,就是那个你揍过的家伙,来割手指了,布奴莎姐姐快动手!”

    “放心,我已经是一触即发了呢!”

    ……

    远远的街角,丁晓从巷口处的阴影下露出身形,手上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酒葫芦,正一口一口往嘴里灌着美酒,目光却一直盯着房舍前甘斐的所在,面上好一阵疑惑不解。

    “是在执行什么秘密的使命吧,竟至于隐藏到这般田地?以他的能耐,抬抬手也能把这些恶奴们放倒的吧,为什么还被他们打的这样惨兮兮的?是故意示弱?难道他的目标就是这些贵胄子弟?但是明显这些贵胄子弟只是凡人而已,难道他们也是和妖魔鬼怪有瓜葛的?”

    丁晓对感知气息这方面素来不是太在行,所以只能在心下做着各种猜测。

    他却哪里能知道甘斐复杂苦痛的过往经历,只知道甘斐身为乾家斩魔士中的佼佼者,一向是伏魔道力宗里极为推崇的人物,而他以己推彼的揣度又有了个想当然的误会。

    乾家斩魔士出现在这里,必然也是和自己一样,在七星盟的指引下,有着关乎妖魔鬼怪的秘密使命,若是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形下贸贸然的搅合其间,只怕会对除魔大计有了什么不利的影响。

    所以,在他发现甘斐的身份之后,立刻谨慎而抱歉的告别,以至于现在看到甘斐一行被这样痛打,也强忍着没有出手相助,在他想来,对方必然是另有深意的,只能感慨的点点头:“装的这般像,付出这样大的心血,所谋不小,真是不容易那。”倏的,他望向彼端的目光又是一亮:“哦,对嘛,原来是等到现在才开始啊。”

    ……

    一个凄厉的惨叫从那小饭馆的门前传出,飘在了街头巷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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