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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晖     伐魔录txt下载     伐魔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五章 天神云龙

    由于所知甚少,此番第一次听闻,韩离大感兴趣之余,却少了许多惊诧之意,而池棠则确确实实的被震惊了,脑中快速的梳理了一番。

    关于远古五灵和上古神兽,池棠记得当时在乾家悬灵室中也曾问过乾冲来,乾冲未省详细,一语带过,现在看来,二者果然有着极大的关联。至少已经得知,五方神兽竟是云中之龙的侍卫。

    最早听嵇蕤提及上古五神兽时,是说他们与轩辕黄帝联手,大败妖族的,却怎么倒成了云龙的天卫?而偏偏自己应感神兽之忆所见的场景,也都是上古羽离国与虻山的那一场大战,很多关于虻山妖魔的情事,自己好像自然而然的便已知道,可就是没有丝毫云龙的印象。

    囊神的声音仍在这玄晶之山飘荡着:

    “你们是仅次于五大神明,获得灵知的奇兽。而你们灵知的赋予者,正是那位众神之神的云中天龙,在那个时候,整个天体并不稳定,许多外来的不可测的凶险经常危及这个世界。云中天龙则用他巨大的身体和卓绝的法力将那些凶险屏遮于外……”

    “那个时候,所谓的外来凶险究竟是什么?我的意思是……是什么力量总要危害这个世界?”韩离现在显然要比费解苦思的池棠反应得要迅速得多,便问话也总是快了一拍。

    “唔……雷鹰天卫,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在担心出现新的敌人,你觉得那时候危害世界的凶险是由这个新的敌人所发起的,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我说过,我们所能见到的天幕远远要比你们想象的广博浩瀚,我们的世界只是这天体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罢了。天体按照自己的规律运行着,星辰陨落,赤炎放射,这都是天体的力量,并不因为我们这小小的世界而有改变,所以云中天龙所要做的,就是保留下我们的世界,这个拥有了生命的世界。”

    “天体?我们都说,天上是神仙的地界,也就是属于你们的地方,可我总觉得囊神似乎对这个天体充满了畏惧。”韩离注意到了囊神说话时不经意透露出的敬畏之意。

    “神话是人类想象出的美妙故事,天体中一定还有拥有生命和灵知的世界,但没有任何一个族类会是这个天体的主人,大家都一样,不过是这个浩瀚天体中的尘芥而已。话题拉的有些远,关于天体,并不在我们探讨的范畴之内。而你们来到这里,也并不是为了知晓天体的奥秘的。你们只需要知道,云中天龙,我们的天神,用他的力量保存了这个世界,这就够了。”

    韩离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在那时候,天体带来的凶险实在太过强大,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陨石挟着巨大的冲力激射而来,即便以天神云龙的力量都在日复一日的抗争中有些难以支持了,而我们另几位神虽然也尽了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来相助天神,但我们的力量无异于杯水车薪,在与这种毁灭世界的威能压迫下,我们渐渐的落在下风。”

    囊神的南国官话学的相当好,可以熟练准确的运用起汉家典故的成语,更妙的是,还没有那种之乎者也的酸腐之气。

    “世界危在旦夕,应该算是千钧一发之际,天神云龙却终于找到了一个极为巧妙的方法,也正是这个方法挽救了这个世界。那就是,利用这个世界本身存在的奇异力量,来抗衡外来的侵袭。有没有想明白?”囊神忽然反问了一句?不过看池棠韩离瞠然而视的模样,囊神轻轻一笑,并没有卖关子,“那就是你们身上蕴含的力量。雄狮拥有了巽风罡力,乌鸦拥有了离火焰力,灰鹰拥有了烨电雷力,白狼拥有了寒锢冰力,还有那只龙龟,虽然他操驭的是水流之像,可他真正的力量却是酸蚀溶力。这些力量本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而睿智的天神则把这些力量通过你们这些被赋予灵知的神兽,真正的施展出来。无数的陨石被销蚀、被卷裂,被震噬,又或者被冰封之后立即在火焰的滚热炙烧下粉碎。就是这个方法,远远胜过了我们以力抗力的苦苦支撑,最大的危机过去了。因为你们的帮助,你们也成了天神云龙的侍卫,你们被称作了汗内塔,意即天卫,这也是一语双关的称谓,不仅仅代表着天神的侍卫,更代表着,你们是拱卫这片天幕的勇士。”

    仅仅是口述,池棠和韩离却也不自禁的感到了一丝自豪之意,或许是与躯壳内上古神兽的元灵心有戚戚,是他们舍生忘死的拼搏,才让这个世界一直留存了下来。

    “再之后,整个世界进入了生机勃勃的繁盛时代,各种种类的生物层出不穷的涌现,属于鳞神和海神的势力也越来越壮大,羽神也一直行使着她的职责,希望可以给这些新生的族类带来灵知,让它们之中出现新的神之一族,而我,则开始了对于死后世界的钻研。”

    池棠和韩离几乎是同时开口:“什么是神之一族?”

    “还不明白?我不是说了吗?就是拥有了灵知的生物。那时候那么多的族类大多只有自己的本能习性,没有思想,没有智慧,也就是普通的飞禽走兽,花草树木,他们是生物,却还不是生灵。羽神做的便是启发他们灵知的工作,期待可以有像我们这样资质的新的生灵出现,而这种具有灵知的生物,便可以成为神之一族。在当时,神之一族除了我们五位神明和你们五大天卫之外,其实也就只有屈指可数的生物才在羽神的引导下,成为了神之一族的新族人。”

    池棠挠了挠头,这么多新奇的说法一时有些消化不了,好在有了在莹沙鬼城中与碎月那个下午纷至沓来的震惊对话为前车之鉴,使他仍然可以敏锐的抓住对方话语中可堪琢磨的端倪:“囊神,请允许我打断一下,我听你说,你是夑调生死的神祭,是不是可以这么说,你就是掌管灵魂的?”

    “可以这么说,有生必有死,这是这个世界衡平的基础,如果不把死者的灵魂引入正确的方向,那么生与死必然发生混乱。”

    “灵魂是有灵知者才拥有的吧?刚才我却听说,具有灵知的神之一族人数极少,那么你一直专注的灵魂又是从何而来?至少数量上并不会很多吧?”

    “不,这是你的误解。”囊神的笑声很温和,“有生必有死,有死必有魂,即便只是毫无灵知的飞禽走兽,花草树木,死去之后,他们在生时的脑中记忆便会形成一种影响世界力场的波动,当然,这种影响微乎其微。也就是说,任何生物都有那种所谓的魂魄的。而灵知越强的,死后魂魄所产生的影响也就越大,但如果不善加疏导,这种波动的影响就会越聚越多,直至与维持世界衡平的力场相错乱,到那时,山呼海啸,天崩地裂,生命转为死亡,白昼陷入永夜,这个世界也将成为死者的世界。如果说,天神的那场为了保存世界,抵御天体力量的战斗对付的是外敌,那么生死转换的魂灵疏导,就是在消除这个世界的内患。”

    池棠和韩离又陷入了沉思,类似的说法也曾碎月提起过,只是没有囊神解释的那么通透。

    “好在这个内患并不像天体的力量那么难对付,而我的力量,天生就是为了解决这个内患而存在的,即便我死去之后,我的肢体也汇聚成了这一块……你们是怎么说的?哦,冥灵玄晶,虽然我的意识并不是时时回复,但玄晶之上那种远古的力量,一样起着疏导灵魂的作用。”

    池棠恍然大悟,原来这面前的玄晶之山竟是囊神的遗骸。

    “当然,我毕竟是死了,意识也是这般不稳定,除了远古神之一族的故人玄灵,也很难将我的意识唤醒。所以,在我意识第一次甦醒的时候,我就有了决定,把我剩余的力量交给可以替我行使这个使命的后继者,让他们维持着生死之界的正常运转。死者的世界还应该由死者来掌控,你们应该见到了吧?那个灵知出色的人类公主和那位骁勇果敢的将军?说起来,我真要感谢那雄狮天卫的转世,是他向我推荐了他们,并且放弃了天卫元灵,让我有充分的时间把力量传输给他们。”

    尽管在细节处还有些不理解的地方,但前后始末,池棠现在已然推断的大致清楚了。定通的怒狮元灵与囊神的埋骨之处发生了感应,并以将元灵脱窍,最终促成了囊神的一次甦醒,而定通也因此失去了神兽化人的身份。囊神甦醒后,却在刚刚逝去的灵魂中找到了定通意念中最为强烈的两人---永兴公主和朱玥将军,让他们创立了裂渊鬼国,行使着与她在远古时期相同的职责。而且似乎囊神的意识时断时续,在输入了力量之后便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眠之中,只有曾在远古时节的神之一族的元灵,才能唤醒囊神,并与之沟通。

    难怪大力将军如此修为,却对囊神的意识一筹莫展,而自己和韩离以神兽转世化人的身份这么快就与囊神接触上了,并且还经历了一场离奇的上古之景。

    “你们的发问总是让我不自禁的偏转了话题,我想我应该接着开始的话题说下去,至少要让你们这些完全失去了远古记忆的天卫们知道一切的缘由。前面是说到我们四个神明的各司其职吧?天神则和你们日以继夜的巡视天际,有时候,也会来到我们的所在,就像是看到父亲一样,无论是我,还是羽神,都对天神的到访非常欢迎。”

    池棠眉头一皱:“你和羽神?难道云龙不去那鳞神或海神那里?”

    囊神长长的唔了一声,听语气,似乎是对池棠缜密的观察力很为满意:“很好,你听出来我话语中的含义了,天神当然一视同仁,我们四个神明的所在他都会去,所不同的是,在我和羽神看来,这是父亲的来访,而鳞神和海神,却把这个视作了天神对他们领地的巡查。所以,我和羽神对天神表现出来的,是亲密而热诚;可他们却表现得恭顺而敬畏,并且把他们心底的那一丝不豫的敌意隐藏得很好。可以理解,他们做王做的太久了,一种愚蠢的权欲使他们越来越不习惯于面对众神之神的云中天龙。只是在天神绝对压倒性的力量面前,他们不敢稍有违忤罢了。”

    “难道云龙对此就没有发现?”

    “他是众神之神,性情又是如此超脱,在一开始他怎么可能理解这种奇怪的心绪?他的心中只有如何保护这个他一手缔造的世界,而我们对他来说,根本就像是他的孩子。直到许多年后,他才渐渐察觉出鳞神海神对他的那种疏远和隔阂来。”

    “那么他对心怀异志的鳞神和海神做了什么措施了吗?”池棠觉得这个故事甚至有点老套,那位远古无比强大的天神云龙,就像是人间世界一位雄才大略的天子,而鳞神和海神就像是急于上位,心有不甘的太子王储,这样的故事在人间上演过一幕又一幕,接下来,要么是老天子沉着镇定的瓦解了太子的不轨图谋,要么是太**变,弑君篡位的老戏路。只是没有想到,在远古蛮荒之时,就已经有了这种俗套的情节。

    “为什么要做些措施?”囊神显得很不解,“我说过,他很超脱,我和羽神就像是他的女儿,而鳞神海神便像是他的儿子,女儿和父亲亲近些,儿子却渐渐生疏起来,你觉得一个父亲应该做什么?除了伤心难过,自然是渐渐减少了与儿子相见的次数,倒是常来女儿这里,倾吐心中的郁结。”

    池棠默然,仿佛可以看见一个须眉皆白,形容枯槁的老人在嫁出去的女儿家里絮絮叨叨的琐碎着,眼中湿润,还不住的唉声叹气,或许这个画面并不适用于天神云龙,但他自然而然的把人间这常见的一幕给联系了起来。

    “天神的伤心持续的并不久。因为很快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囊神的声音带了一丝忧伤:“……天神死了。”

第八十六章 大战起源

    死了?池棠快速的搜索起关于远古云龙所知的一切点滴回忆,也记不清究竟是嵇蕤还是棘楚好像曾说过,云龙之死是由于吸纳天地日月之灵气,终于到了水满则溢的地步,身体再难抵受,体内灵气爆裂,终至身殁命殒,还留下了云龙三体,首骨爪各有神效的传说。

    想到云龙三体,池棠眼前一亮,终于肯定这段话是听那莽族战神棘楚所说的,不过此际从囊神叙述中思之,只怕内中还有隐情,云龙未必便是这般故去的,多半会和那心怀叵测的鳞神和海神相关。

    “由于过多的吸纳了天地山川的玄灵之力,而天神外表上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毕竟从生灵的角度来说,他已经老了,他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体内翻涌奔腾的灵力,终于在一次例行的巡视天际的过程中,他的全身忽然蓬炸开来。”

    囊神语调中的哀伤意味越发浓重,“我还记得那一天的场景,天地之间一阵巨大的震响,即便距离得如此之远,我都能感受到他破碎身体内的滚烫灵力,卷过我的面上,比你火鸦天卫的离火神焰还要炽热,天际被染成了一片异样的血红色。”

    出乎意料,竟和棘楚所说的如出一辙,池棠预想的阴谋论并没有出现,不过他也没有让囊神在忧伤的情绪中沉默太久,黯然相应了片刻,便又问道:“云龙……天神死后,真的是尸分三地吗?我曾听过这样的传闻,据说云龙的遗骸都有着神异的功能,其骨可御所有攻击,其爪可破一切防卫……”池棠下意识的摸了摸背后的云龙剑柄,“……而得其龙首者,甚至可以获得云龙之灵,身具云龙之力,是不是如此?”

    囊神还是停顿了好一会儿,却首先说了一句与池棠所问不相及的话:“得知天神死讯时,是我第一次看到五大天卫情绪激动的哭天抢地,然而在过了这许久,属于远古的记忆竟是如此淡薄,你是如此,那位寒狼天卫也是如此,全无对天神的哀恸,却急不可耐的追问天神的遗骸?”

    那郎桀也曾是如此吗?池棠一奇,却在囊神略带责备的话语中将神色一正,向玄晶之山深深长揖,朗声说道:“非是池某性情凉薄,池某听囊神所言,固是景仰天神云龙,可身为神兽化人,却全无彼时所忆,实在做不到如丧考妣的惺惺作态,大丈夫一是一二是二,比较起来,自然更关心云龙之骸的下落,因为池某听说,这是可抑制妖魔之物,池某此来,正是为此,还请囊神勿怪。”

    不装不造,坦陈心迹,便在神明面前也不作伪,韩离看在眼里,暗暗赞了一声。

    “唔……我理解,你们更关心当前世间的局势,不必介意,是我被那种悲伤影响了心绪,聊作一叹,并不是责怪你们。其实,天神的遗骸所在对于神之一族来说,并不是秘密,你们难道不知道?我来想想,现在是什么地名……”又是一道紫光忽然射向了池棠的面门,池棠这回不闪不避,任由紫光穿过了眉心,他知道,这是囊神的一种学习探知的法术。

    果然,紫光消去后,囊神的声音又响起:“你不是知道吗?天神之爪在覆雪莽原,天神之骨在北溟天池,唔……还有你身后的那把剑,难怪我总能感受到他的威严和清灵,你不是已经有了他遗骸的一部分吗?”

    由云龙爪制成的宝剑倒底被囊神感知了出来,池棠并不觉得奇怪,只是点点头:“是的,我听那位莽族的战神对我说过,可是覆雪莽原,又或北溟天池究竟在哪里,我并不知晓,最重要的,是那个传说中的云龙之首,不知囊神可知其所在?”

    说到云龙之首,池棠便想起棘楚说起的南疆开山子,心潮一阵阵喷涌,忽的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隐隐觉得,似乎已经抓住了这妖人大战的关键之处---云龙之力。如果传说是真的,只要寻到了云龙之首,获取了云龙的力量,对付起妖魔来,既不是摧枯拉朽?却不是远胜五神兽之威?真是奇怪,云龙之说在伏魔道虽然知者甚少,可也绝没到闻所未闻的程度,为什么几千年来,伏魔道中人就从没有云龙之力上做过文章?漫说云龙,便是远古的另四灵也极少听人提及。

    便听囊神沉雅的女声又长长唔了一声,池棠心里怦怦直跳,感到谜题即将揭晓,竟有些紧张起来。

    “天神的首级在哪里,我并不知道。但我相信,有另一位神明一定是知道的。”

    池棠屏息静气,仔细的听着囊神话语中的每一个字。

    “天神死后,确实是尸分三地,他的四肢却是被寒狼天卫的部属守护,久而久之,却也成了一个古老的部族,这你应该知道吧?”

    池棠不知道,但也很快反应过来,是也!北境莽族,一个与冰雪为伍的玄异之族,竟是远古之时决冰寒狼的部属,对了,听那碎月也说过,今世的寒狼化人郎桀似乎也是莽族出身,却是有这番内里曲折,池棠心中大动,却对玄晶之山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在囊神说完之前,他不想过多的岔开囊神的话题。

    “而玄龟天卫则将自己出身所在的……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北溟天池,作为了天神的埋骨之所。”

    北溟天池是御水玄龟的出身之地?池棠又是一惊,不经意间竟得到了这么重要的讯息,今世的玄龟化人杳无影踪,有没有可能就在这北溟天池之境?忽的念头一转,那位冥思得道的公孙复鞅不也是北溟天池出身?与小师弟姬尧的父亲念笙子和虻山三俊之一的翼横卫共结为北溟三友,那是一个赛一个的神通广大,会不会也和御水玄龟有关联?灵光闪现,千头万绪搅在一处,池棠只觉得种种再不可思议的联想似乎都有自圆其说之处,止不住的精神大振,更是打定主意,在裂渊鬼国功德圆满之后,无论如何要往那北溟天池去一遭。

    “至于天神的首级,在最开始的时候,是在我这里,别忘了,我可是疏导魂灵的职责,就算天神死了,但我想,凭我的能力,总是可以与他的灵魂交流上的。然而很奇怪,众神之神的逝去,竟真的再无任何波动,无论我用了什么办法,也无法探查到他的灵魂。是因为他的灵魂太过浩博,以至于我的法力无法察觉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我不得而知,最终是羽神接过了这个重任,她一样对天神的死伤心欲绝,希望能用那种启发灵知的法术从天神的首级中找到与其灵魂沟通的方法。就这样,羽神带着天神的首级走了,去往一个不为人知的所在,她说过,她要寻找一个玄灵之气最盛的地方,来提升她沟通的法术,然而究竟是哪里,直到我因死亡而陷入长眠之时,仍然无从知晓。”

    羽神,就是凤凰,池棠更觉得错综复杂了,脑中迅速转动,一时无话。

    “这段历史还没有说完,因为天神的死,使鳞神和海神各自成为了这个世界分庭抗礼的共主,如果不是出了一个意外,也许在远古时代就将爆发一场陆地与海洋生灵的大战,来决定这个世界主宰者的归属。”

    池棠不住的点着头,囊神倒有些好奇:“我还没说,你却好像已经知道的样子,是想起来了什么吗?”

    “不,我只是表示我已经知道那鳞神和海神是谁了。”池棠的眼神看向一直静静聆听的韩离,“想起来是谁了吗?尤其是那个鳞神?”

    韩离早已会意的一笑:“从听到麒麟二字的时候我便想到了,他就是虻山的妖王,而从鳞神海神并称的名谓来看,那位海神必然就是阒水妖族的王。”

    “是阒水魔帝。”池棠替韩离补充道。如果不是先前在幻境中那惨烈的一战,见到了虻山妖王的本相,他又怎么可能把虻山妖王与远古五灵中的鳞神联系起来?现在知道了,虻山和阒水的首领竟然是这样的出身。

    囊神笑道:“不错,我也是从曾经的那位寒狼天卫处得知了他们现在的称谓,虻山妖王和阒水魔帝,而在那个时代,他们被称为圣山族、海神族。就在这两个族群的大战一触即发之际,一个新的族群却诞生了,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意外。也正是这个新的族群,却最终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主宰。”

    不必囊神再解释,池棠和韩离也知道她所说的新的族群是什么了---人类。

    “羽神对万物开启灵知之术的成果并不显著,以至于神之一族的数量一直极少,到了圣山族和海神族的时期,也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生灵存在于各自的族群中。谁也没有想到,一支原先并不受重视的族类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他们从攀援之身学会了直立行走,并且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形成了自己的智慧,聚落而居,他们会使用火,他们会制作锐利的武器,更重要的是,他们会利用群体的力量。等到鳞神和海神发现这个族群的强大之时,已经是人类族群蔚然成势的时节了。于是,在三千年前,一场不甘于被新生族群取代的战争开始了,因为你们选择站在了人类的一边,最终是人类战胜了圣山与海神两族,成为了世界的主人,直至今天。”

    这就是第一次人妖大战的起源吧,池棠还是有些疑惑:“我不明白,我们天卫作为神之一族,为什么会选择站在人类这边?要知道,他们毕竟不是现在的我们,我难以理解这种做法,总觉得于情理不合,尽管我因为那时候神兽的选择而感到无比庆幸振奋。哦,还有,在那场战争发起的时候,囊神……你又在哪里?”

    “其实不难理解,这是自然之道,作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神也好,万物生灵也好,必须要遵循这个世界运转的准则,人类的出现是合乎这个准则的必然进化,走兽飞禽和人类,甚至和圣山海神两族,都是这个世界应有的存在,因为这种存在,世界才会在平衡中发展,一旦打破了这种平衡,世界就会走向毁灭。我刚才说过类似的话吧?事实上这也是天神云龙一直秉持的论调,身为与他最亲近的我,还有作为最最忠心的五大天卫的你们,自然是毫不犹豫的执行了天神的意旨。我们不会坐视世界选择的新生族群被圣山海神两族以强力灭绝,这就违背了自然之道,我们必须站在人类这边,那时候的人类终究还是显得弱小了。况且……”玄晶之山的光芒闪烁,好像是囊神在凝视池棠韩离一般,“……五大天卫对天神曾经的忧伤落寞早就看在眼里,因此对鳞神和海神一直有些心怀忿郁,趁着这个机会,索性便一并发作出来,这下可以理解,为什么你们会和鳞神或海神显得那么不共戴天了吧?”

    池棠回想幻境中的场景,仍对虻山妖王的强横实力心有余悸:“也许是记忆太过久远,多大的恨意说不上,但总觉得要把对方杀之而后快的,只不过……”

    “只不过,你们发现,真打起来,你们似乎并不是鳞神的对手?”囊神显然察觉了池棠的心绪。

    “真是奇怪,我一直听伏魔道流传,分明是五大神兽联手,便封印了虻山妖王和阒水魔帝,可前番那一战,我们施尽浑身解数,却仍然是败了。”池棠皱起了眉头,左臂上似乎还有些隐隐作痛,韩离也面色凝重的轻轻摇了摇头,即便明知前番是在幻境中,心下仍觉得极为沮丧。

    “这是通过我的意念,给你们展示的那一战的历史,那是我未泯的灵魂,或者说是长眠之前的最后意识所看到的一幕,明白了吗?在这场战斗开始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死在鳞神与海神联手的暗杀之下。”

第八十七章 探秘

    池棠和韩离甚是好奇,究竟虻山妖王和阒水魔帝是怎样联手暗杀了囊神的,囊神却用深沉的一声叹息打断了他们的发问:“不必细问当时的情形了,我当然没有想到我曾视为兄长一般的鳞神和海神竟会对我率先发难,而我本就不是一个适于战斗的生灵,即便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要想杀我,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那时候居然两个齐齐联手,这就更说明了他们务必要将我置于死地的决心。”

    尽管囊神这么说,池棠却并不这么看待囊神对自己的品判,或者囊神确实不如那妖王魔帝能征善战,但这一身源于远古玄灵的深厚神力却绝不在那两神之下,也许正是这一点使妖王魔帝将之视作了不除不休的眼中钉。

    “往事久远,说起来便收煞不住,我喜欢现在的语言,比我们那时候显然更具智慧,这便是人类的杰作。”囊神用一种感慨的语调说道:“不过剩下的时间毕竟不多了,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即便有你们元灵的牵引,我依然将在不久之后再度陷入沉眠,现在,还是让你们开始完成你们来此的真正目的罢,就是你们所说的……玄晶探秘。”

    池棠精神一振,韩离表情沉肃,都向面前玄晶之山微微一躬,就像是在向囊神敬礼致意一样,终于进展到了这个最重要的环节,当然,此前与囊神的这番对话,也使他们大感不虚此行,至少知晓了这许多始末由来,顿解迷惑。

    “其实玄晶探秘你们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就是将我垂死之际的最后意识之所见呈现给你们的那一幕,那一场像是历史再现的一幕。”

    果然,那就是玄晶探秘的一部分,池棠点了点头,自己的预计并没有错。

    “不过你竟然能够用自己的神智来改变这段历史的进程,真是令我意外,所以我也就饶有兴趣的观看下去,看看你们究竟能走到哪一步。遗憾的是,过程虽然有了变化,结果仍然是一样。”

    池棠抬起头:“既然是历史再现,又是囊神的意识记忆所化,为什么会被我的神智所影响改变?难道这不该是真实的过往么?还是我的改变也能对今时今日产生影响?”

    囊神长长的唔了一声:“拥有强大神智的火鸦天卫,总是这么喜欢刨根问底,这是值得称道的精神,却在此际有些不合时宜,我刚才说了,我清醒的时间不多了,那就让我在沉眠之前回答你这最后一个问题,那段场景固然是历史的再现,却也是交错于这个过往世界里无数时空碎片中的一个,而我的身体,恰好可以将这些时空的碎片呈现在你们面前,在这其中出现的每一个生灵,都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念,在这段时空里,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虽然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们终究是幻化的虚影。”

    池棠听的一头雾水,满腹疑窦,不过想到囊神即将再次沉眠,喉头动了动,倒底还是没有追问下去。

    “我知道你们还不大听的懂,没有关系,懂或不懂,至少对你们来此的目的来说,并不重要。”囊神很雍雅的轻笑,“还是说回你们的玄晶探秘。没错,我的最后一眼,确实是见到了你们的失败,可在和过去的那位寒狼天卫相见之后,我才知道,真正的历史是你们五大天卫最终成功的战胜了鳞神和海神,这就有了巨大的出入,你们究竟是怎么胜利的?我不得而知,我所能做到的,就是利用这些时空碎片,让你们身临其境的再度经历这一战,在接下来,我会打开更多的时空碎片,而你们的元灵将会进入这些时空之中,一次失败就转入另一个时空,直到你们像那位寒狼天卫一样,找寻到最终胜利的方法。到那时候,希望你们可以再次唤醒我,至少告诉我,你们找到的方法是什么,因为在上一次,那位寒狼天卫经历之后再没有与我有过交流……祝愿你们可以找到……”

    囊神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也越来越缓慢,到最后几乎汇成了一片嗡然震响的回音,面前的玄晶之山再度放射出璀璨夺目的绚烂色彩,晶石每一面的光芒都好像在跳跃曳动。

    再不闻囊神的声息,这说明,囊神又一次进入了永寂的沉眠之中,来时深邃,去时悠远,池棠和韩离面面相觑了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渐渐把玄晶探秘的真相给推算出来了,敢情就是由神兽元灵进入虚幻再现的历史时空中,解开上古时五大神兽如何封印击败妖王的方法。池棠想明白了这一点,却又有些纳罕,自己和韩离固是一时不知,可那郎桀既然身经此术,想来最终也当是找到了方法,为何却不对自己明言?倒不是说不该来这里一趟,但若能预言在先,至少也省下了自己和韩离不少周折不是?

    想是这么想,方当此时,别无转圜,池棠向韩离略一示意,韩离却淡淡一笑,手指抚过项下珍珠:“又要我们回到那个时候吗?希望我可以表现的比第一次出色些。”

    池棠哈哈大笑:“一定会的。”几乎是习惯成自然的将手按在背后云龙剑柄之上,二人身上神力陡然一涨,赤焰电花闪耀,倏的被玄晶玄光吸入,池棠脑中一滞,眼前一黑……

    ……

    碧空如洗,山野葱郁,鸟语啭然,泥香扑鼻,再次回到了上古战前的那一幕中,池棠毫不迟疑,从晃悠悠的枝头一飞而起,大声喊道:“璜剑,在哪里?”

    树下草丛耸动,露出了烈鬃雄狮诧异的脸:“鸦,喊谁呢?”

    远处的天空,渐渐传来隐含风雷之音的扑翅声,并响起了巨大灰鹰的回答:“池兄,我来了!”

    ……

    冥晶神殿中,还是那隅杯盘罗列的宫室中,裂渊王轻快的吹着口哨,一脸得色的看着正在桌案前饕餮般大嚼大咽的烨睛,案上堆积如小丘状的鱼骨鱼刺无疑说明了烨睛的好胃口;那只羽翼丰硕的猎隼力儿则在桌案上跳来跳去,专寻烹的酥烂的牛羊肉吃;而灵风虽然同样爱吃这般美味的鱼肴,可也只是捧起一尾煎鱼,间或樱唇微张,贝齿轻啮,咬下一小块来细嚼慢咽,像个矜持的少女。

    定通双手合什,口中微念有声,他身前的人影越来越清晰,盘腿坐在案席前,身量足足高过了定通半个头,与身后那柄巨大的铁剑配衬的相得益彰,而此人双目微闭,似是在定通的轻声念诵中颇为享受的模样,不住的轻轻晃头。

    忽的,一个玄袍人影无声无息的现在室中,那巨剑之士眉头一耸,立生感应,转头看将过去,灵风更是嘤咛一声,面上止不住的欢喜,丢下手中煎鱼,直往那玄袍人处奔去,口中轻呼:“师父。”烨睛忙不迭吐出口中鱼刺,就要行礼参见,裂渊王则哈哈一笑,止了口哨:“熊公,你怎么来了?”

    大力将军笑吟吟的抚了抚近前的灵风,又对烨睛点头示意,这才对裂渊王道:“我感受到了古神的玄力流动,他们已经开始了,枯等难受,这便来此地转一转,聊解烦绪。”

    “哈哈,熊公,你冥思道修为,寻常心止如水,偏是担心自己不得囊神所允,才生这般烦愁心绪罢?”

    “见笑,古神神思难测,怎不令熊罴忧心忐忑?”大力将军笑道,“要是古神不喜熊罴这妖魔出身,怕是欲继照澄兄之责的念想,再难为也。”

    “神就是神,岂会有这等偏狭之断?熊公勿忧,我料那池韩二位必可达成熊公所愿,哈哈。不过这么快?才三天,他们就已经开始了?”裂渊王将头向定通处一偏:“老温,以前那老狼进展到玄晶探秘,花了多久?”

    定通缓缓答道:“三十五天。”

    “啧啧,这可快了十倍以上,照这般推算,岂不是他们不出一个月即可大功告成了?”

    “那可说不准,或醍醐灌顶之一瞬,或懵懂迷噩之永世,时日长短,皆在一个悟字,就看池壮士与韩壮士的造化了。”定通说话的时候,对大力将军轻轻合什微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却是池棠韩离这一去,身入玄晶之中,浑然不觉时光流转,似乎不过竟夜时分,实已过去了三天三夜,轻轻靠着大力将军的灵风闻听池棠还不知要多久方得功成而出,秀眉微微一蹙,竟是忍不住有些怅然起来。

    大力将军没有注意爱徒表情的微妙变化,而是双目炯炯有神的看向了定通身前盘腿而坐的巨剑之士,面露会意笑容。

    巨剑之士自大力将一进来之后,就一直带着警觉的注视着他,此际和大力将目光相对,便是眉头一扬,率先发话:“我不认识你,可我总觉得……我好像见过你。”

    “不……你只是见过一个和过去的我很相似的一个……一个妖,只不过那时候,你应该是刚被炼化而出的厉鬼。”

    “你果然是妖!”巨剑之士腾的起身,虽然身体还有些雾蒙蒙的虚幻之感,可这一站依然如猛虎横涧,厉獒当先,尤其身后巨剑与地面相擦,发出一记响亮的铿锵之声。

    定通刚要说话,大力将军却对定通一摆手,示意不妨,饶有兴趣看着巨剑之士笑道:“你是把千里生的玄气与我的混同了,不过没有关系。事实上,我今晚来此,也正是来寻你的。定通大师,我欲与高徒切磋一二,未知允否?”

    “张壮士甫脱血泉鬼身不久,为人之时的记忆与血泉之时的记忆犹然多相混淆,需得小僧多以清魂之经相诵,才可渐回旧识。大力将军此番寻他,怕还不是最好时机。”

    “我知道的,经历血泉炼魂鬼术,虽说记忆不存,却恰恰保留了最根本的武技杀伐之道,大师不妨让熊罴试一试,一则或可以武相引,回复其忆;二则,也是一全熊罴好武之心。人间武道大家,世称双绝五士,熊罴已历其三,如今巨锷士当前,又岂能失之交臂?”

    裂渊王大笑插口:“好好好,久闻熊公玄术武技,天下罕有其匹,倒要看看比人间武学大宗如何。哎,若依我昔年当将军时的刀法,可决计不是这巨锷士的对手,嘿嘿,几百年下来,人间的武学可是越来越了得了。”

    大力将军有意,裂渊王附和,定通就不便拒绝了,合什低首,对张琰道:“冥思仙圣有意提携,允与不允,由你决定。”

    张琰现在倒是渐渐有了为人时的记忆,只是和血泉为鬼先锋时的记忆常常缠夹不清,但死于妖魔之口的恨意却是根深蒂固,按说大力将军冥思得道,身上全没了妖气,他本不该如此介意才是,但同为虻山三俊的那种气势却又令他似曾相识,因此一度颇为警惕,此番听大力将军这般说,又有些踟蹰起来,来者显然没有恶意,可自己心底的那种敌意却总是难以尽消,不知是何道理。

    不过大力将军接下来的话又使张琰一怔:“熊罴在虻山时,多蒙绝煞铁枪陈兄指点矛法,最喜天下武学之士,久闻张兄彭城巨锷剑之名,张兄若不弃,还望不吝赐教。”

    “绝煞铁枪?”张琰记起了什么,“你是说五原寨陈嵩陈寨主?他不是与我同往刺眇贼来?他还活着?”

    “哈哈,他跟将岸一起呢,说是回家省亲去了。”烨睛突然发话。

    张琰不知道将岸是谁,但看大力将和烨睛的表情,似乎是与那陈嵩颇为熟稔,心下更生疑惑:“他……他不曾被妖魔所害?”

    “若能胜得熊罴手中铁枪,熊罴便将陈兄此来情事一一奉告。张兄,敢战否?”大力将军忽然手一挥,一柄铁矛在右手凭空而现。

    五士之中,便以张琰的性情最为暴烈,虽说此时尚未完全回复人忆,性情却没变,所以这小小的激将法竟也奏了效,张琰毫不拖泥带水,口中一喝:“来!”背后巨剑已然如泰山压顶般横劈下来。

    “哎哎哎,小心碗盏,还有这一桌子的菜……”裂渊王心疼的喊声未了,眼前大力将军和张琰行将交汇的身形刷的一下没去了影踪,只留下裂渊王还没讲完的半截子话:“……要打出去打哟。”

    “师父怎么会想不到?再说这里案席杯盏挤作一堆,也施展不开那,早带着那巨锷士换地方啦。”灵风解释道,自从在这里见到了大力将军英灵化身的形体,她便是止不住的开心。

    裂渊王这回又有了不满:“熊公想的倒是周到,可也不说带巨锷士去了哪里,我还要观战那。”

    “师父行踪无定,身法飘逸,我可也不知他们究竟去哪里了。”灵风抿嘴笑道。

    “话说回来,老温,你真收他做徒弟了?”裂渊王讪讪之余,转头问定通。

    定通微笑:“授些佛经,安魂定魄,若说师徒,也只是佛法经文上的名分而已。”

    “哎,想起来了,你这次去江南,好像也收了个徒弟吧?”

    定通唯一抬眼,好像在追思过往,然后笑着摇摇头:“不,不是徒弟,我只是凑巧救了他,然后传给他一句可以克制厉鬼的经文罢了。”

第八十八章 班师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洛阳自古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虎牢阻于东,函谷扼于西,北面是黄河天险与邙山之固,南方为群山相延伊水环绕,洛、瀍、谷、涧四流贯穿城中,更使土地丰沃,民生富饶。传说洛阳的富丽宫宇中夜里掌起的灯火可以映亮大半座城池,就好像影耀瑰美的红霞,臣工煌煌,常有弹秤论道,清谈古雅,几如化外仙风;百姓欣欣,每见丰衣足食,歌舞升平,但知繁华光景。

    然而,这都是盛世之时的情形,经历了数十年的战乱兵祸,现下的洛阳城疮痍可见,房屋残破,即便故都宫室经过了刻意的修缮,却也只能看到位于城中位置上的几幢黑黢黢的建筑而已。

    不过在今天,敝破残旧的洛阳城却也张灯结彩起来,给这个数十年不曾有过汉人节日的帝都增添了几分喜气。城中人数并不多的居民大都穿戴上了交领右衽、长袖宽衣的汉装,熙熙攘攘的涌到了北门,先是领了官府配发的用于欢度中秋的干肉蒸糕一类的吃食,然后便洋溢着喜滋滋的神色对着城外宽大的衢道翘首以望。

    大司马终于要归来了,数十载神州陆沉,却正是大司马气势恢宏的北伐之举,令故都洛阳重回大晋疆土,此番大挫胡虏,直打到黄河边,班师而回,无论如何,都要用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风仪来迎接大司马的归来。百姓们不是很理解,因为大司马初攻取洛阳的时节,似乎也没弄出那么大阵仗来,不过既然官府下了令,还给了发送吃食的好处,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当然,他们面上的喜色更多的还是因为手中提着的并不算沉重的干肉和热气尚未消散的蒸糕。

    这一等,直从日上三竿等到了日昳将哺的时分,即便天气依然炎热,可手中的蒸糕还是没有了热气,甚至渐渐嗅出了一股馊味,干肉再少,提到现在却也觉得沉甸甸的把胳膊拖的发酸。百姓们有些不耐起来,只是看着城门边盔明甲亮,挺立着的一丝不苟的军士们还有几个玄衣长袍,看起来面色冷森的剑士,他们才没有鼓噪发喊,面上端出的喜色却也荡然无存。

    不知是谁忽然叫了一声:“来了!”众人眼睛齐刷刷看将过去,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了好大一片烟尘,人群顿时哄然大响,人人都是精神一振,纵使看起来表情毫无变化的站立军士们也不自禁的将腰板挺的更加笔直。而当烟尘下的若云层翻滚的纛帜旌旗和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人影越发清晰的时候,城门口负责仪仗的官员更是舌绽惊雷般喊道:“鼓乐!起!”

    金鼓齐奏,笳角并鸣,沸沸汤汤,这是迎接大军奏凯归来的乐曲,很快就和远处传来的兵甲铿锵,人喊马嘶以及雄壮统一的几乎连地面都在颤抖的脚步混在一处,在最当先的开路哨骑距离城门不过一里之地的时分,仪仗官员猛一挥手,立在百姓之前的军校回头大喝:“喊!”

    “贺王师凯旋!”

    故都的百姓再不多,两三万人还是有的,又在军校的指挥下,老幼男女混杂不一的嗓音竟也迸发出了惊人的能量,喊声响彻天际,远远的震荡开来。

    ……

    百姓的声嘶力竭的叫喊持续了很长时间,以至于终于传入了中军队列中的桓大司马耳中,待辨清了喊声中的凯旋二字,他却露出一个说不清是讥诮还是自嘲的淡笑,只是在一抬头之后,又恢复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刚肃威严。

    北伐虽然最终失败,但桓大司马对国人宣布的却是,此役大败东胡鲜卑,收复故土千里,只因黄河天险水势忽涨,东胡燕人才算侥幸存国,困守邺城,再不敢妄动。而王师大军藉此暂行班师,待来年季候相宜时再行发兵。当然,这种告示只能骗骗后方完全不知时事的升斗小民们,且不说全军上下对此败局个个心知肚明,便是中原地界,身处交战疆域的诸多百姓也瞒不过去。

    对此,桓大司马并不在乎,北伐又不是第一次失利,况且虽然自身损失不小,但燕国同样伤亡惨重,至少下邳王慕容厉、济北王慕容忠等等燕国的宗亲王室,就是此次北伐之战实打实的战果,便回朝在那些影响力深重的大士族面前,也一样封得住他们的口。而且,他还拥有了一个更为彪炳的功绩,虽然,这个功绩来的有点意外,可不也是吾北伐之功所致么?至于最终班师而回,一则是天时不予,谁能想到黄河竟会突然翻起这般风浪?二则,便是那豫州刺史袁真督师不利,致西路一军为鲜卑燕人所袭,粮草丧尽,终至北伐大业功亏一篑。有的是替罪羊,朝中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桓大司马之所以晚归了些时日,是因为在班师途中,与燕国吴王慕容垂的大军在枋头重镇遭遇,士气低迷的晋国武卒自然不是以逸待劳多时的燕军的对手,损兵折将两万余人。不过,就是那个意外的消息传来,竟使局面大优的燕军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全军静守待命,桓大司马也得以从容整军而还。

    想到那个意外的功绩,桓大司马不由转过头在身后不远处正驱马奔驰的一簇黑衣人身上扫过,尤其是当头那个形容瘦削,唇上留着一抹小胡子的男子,桓大司马目中露出一丝赞赏的神色,暗暗打定主意:此等墨家高士,殊勋彪炳,必当重用之!

    大军的前锋人马已然从城门下鱼贯而入,百姓们此起彼伏的贺凯之声不知落在这些从前线败退的军士耳中会作何感想,好在看到大司马绣着螭虎纹的中军大纛在城下显现之时,百姓的呼喊又发生了变化。

    “恭迎大司马!”

    又是官员指挥的效果,百姓的喊声整齐划一,并且哗啦啦的全部跪下,拜倒在街道的两旁,个别稚童幼儿惘不知事,兀自站立,却也被父母狠狠的按下了头,更是封住了他们欲待哭叫的嘴。

    虽然这番迎接显得过于做作,但在这许多百姓面前,桓大司马还是现出了一派得胜而归的昂扬神色,缓缓举起了甲胄严整的右手,向百姓们示意,身后的鲜红披风拂卷如彤云。

    “大人!”城门前刚刚跪拜起身的玄衣剑士齐齐向前一步,他们都看见了桓大司马。

    桓大司马首先便看到了戴着铜面具,身材粗壮的残目鬼枭伊貉,其余超节豪、尹靖、翟翳几大剑客分立两侧,顿时现出笑容:“好,你们都在那。”看伊貉还要说话的样子,桓大司马一挥手:“随吾同行,上马说话。”

    几位公府剑客都是心腹,也不弄什么虚文,身手利落的上了身后坐骑,几声呼哧,早挨入了大司马的队列中,这一来,又是和一直跟随大司马,不离左右的夺魂彩雉韩霓与掠室捷燕卓秋依会合到了一处,大司马府剑客再相见,免不了又是一番招呼。

    “咦?我哥呢?”韩霓不曾参与剿杀鲜卑鬼军之战,此际看了半晌,却不见义兄韩离,心下牵挂,立时开口问道。

    “正要报于大人。”伊貉虽是在答韩霓,口气中却是对桓大司马说的:“惊隼剑客与那位乾家的池先生说是往一处要紧所在一行,原定是月余之内来回,这番倒过了时日,未能与大人相见。”

    桓大司马点点头,未置可否,伊貉又补充了一句:“哦,还有,那些乾家的神人们也都来了。”

    “嗯?天降神人,以佑大晋,幸事幸事,是那位乾先生吗?他们也在洛阳?”桓大司马心下甚喜,他对乾家的印象一直极好,无论是一开始的甘斐,还是后来见到的乾冲一行,大有引为己用的心思。

    “还多了几位新的乾家神人,不过他们现在并不在洛阳城,好像是要对付那些个邪妖恶鬼,只在洛阳和广良城一线逡巡探查,对了,大人可知广良城之事么?”

    桓大司马眉头微皱:“沿途也听了些哨报,说什么妖魔鬼怪现身闹市,屠城吃人,果有此事?”

    “此事真真确确,满城血尸遗骨,惨不忍睹,我们还见到了一群白衣仙人,若非他们出手,只怕广良城尽为妖魔屠戮,再无噍类矣。”

    看不到伊貉铜面具下的神色,但另几个剑客却都同时露出了感慨心悸的表情,韩霓和卓秋依两个女子对此事一直半信半疑,此际闻说是真,顿时惊得花容失色。

    “桓公……看来妖魔之患,不可等闲视之了。”策马跟在大司马身边的参军郗超忽然开口,颇有些语重心长。

    桓大司马沉默良久,喟然一叹:“家国破败,社稷维艰,妖孽肆虐,祸乱世间,实为天子无道也……”

    郗超心中一动,眼神迅速向两旁张望,好在除了自己,其他人并没有在意桓大司马的弦外之音。

    “待大军回朝,吾即着手整治此事,也是天命所佑,吾已多识得降妖伏魔之士,足遏妖魔凶焰。”桓大司马说了几句,忽然话锋一转,“貉,今晚究竟怎么回事?如何不见幼子来迎?还有,弄这般迎迓声势又是所为何来?”

    桓大司马口中的幼子正是征虏将军,他的幼弟桓冲,自颍水大营先期退军之后,却是桓冲领所部人马先驻在了洛阳城中。

    “桓征虏正在洛阳旧宫中招呼那些本国里来的世家子弟,朝里听说克还故都,特让这些大世家子弟来观瞻先朝帝都,已历数日,闻听大人今日归来,又恰逢中秋佳节,却是几位公子倡议,在前朝太极殿旧址之上,设中秋晚宴,一是恭迎大司马归来,一拜大司马尊颜,二是贺大军凯旋,方合礼敬之意。桓征虏也觉得此议甚当,还安排了百姓迎接王师之举,便是让那些世家公子看一看北伐大军之威的意思。”

    伊貉说的并不详细,桓大司马却心中了然,他也多少听说了朝中世家大族的子弟来洛阳观瞻故都的情事,只怕其间也暗藏着对北伐功业眼见为实的用意,返回本国,对着他们那些股肱要员的长辈们也有个说项处,桓冲想的很周到,百姓相迎那是表现王师顺天应人之举,偏又不亲身往迎,免得给那些世家子弟造成大司马权势滔天的印象,其间宦海关节细微处,非心思缜密者极难拿捏,桓大司马心下暗许,这个桓幼子,虽是打起仗来看似硬冲冲戆犊子一般,官场待人处事却也颇有沉雍之风。

    “嗯,那些膏腴之族,往日唯知斗犬走马,纵情声色,今番来先朝之地一观,乃知兴衰之事,振惕厉之省,亦为善矣。好,便今晚太极殿上,与他们中秋夜饮!”

    “且慢……”郗超一直在凝神细忖之中,大司马话音刚落,他便轻轻摆了摆手,“……此举不妥……”

    “中秋夜宴,也不过是与些大族晚辈,未知景兴以为哪里不妥?”桓大司马素来对郗超极为倚重,见郗超表示反对,不禁有些诧异。

    “非是饮宴不妥,而是饮宴之地似不恰当。”郗超把声音放低,不过此时大军行进,隆隆震耳,沿街施拜百姓的喊声亦是良久不绝,便当真大声说话,也不怕十步开外的人会听见。“那太极殿是先帝临政,聚合百官之所在,桓公若在太极殿设宴,便有僭越之虞。那些世家子弟中多有暗怀机心者,倘若回朝藉此大做文章,只怕桓公徒惹是非。若依超之见,莫如与昔日在洛阳一般,桓公自设行辕军帐,便在行辕中设宴,他人便想挑刺,也无能为力也。”

    桓大司马略有沉吟,手指轻轻抚过颌下寸磔短髯,星眸忽而一朗:“无妨,一群黄口孺子而已,何需在意?便太极殿上会宴,看谁敢搬弄是非!”

    郗超一怔,再不说话,自从在黄河渡口班师之后,他就觉得大司马比之昔日似乎更为张扬狂傲了,虽说他一向赞成大司马大权独揽的功业,但凡事欲速则不达,这般授人以柄的情事多了,只怕更生枝节,不过他素知大司马性情,凡事决定了就绝无犹豫迟疑,自己再说已是全然无用,不如缄口不言。

    “还有,今晚吾要有个大大的喜讯向那些世家晚辈们宣布,由他们之口,传回朝中。”桓大司马又加了一句,语气中透着兴奋。

    “桓公是说,把……”郗超当然知道大司马要说的是什么。

    “传吾令谕,今晚中秋夜宴,务必让夏侯先生与一众墨家义士随席同庆!”

第八十九章 意外之功

    洛阳宫太极殿,除了大体上的轮廓上依稀可以看出昔年晋都宫室的隐约风貌,却早已失去了盛世之时的富丽堂皇,重归故都的晋人虽然尽心的进行了重新的修缮,但也不过使宫室的地板变得更洁净了些,一些临时加上去垂挂在宫闱边的玉制佩饰被晚风一吹,便发出稀稀疏疏的啷当轻响。只有几个香薰中散发出的香味透洩出华贵之气,这是大司马为了今晚的中秋之宴,特地取出的最上品西域熏香,嗅入鼻中,淡雅清幽,沁人心脾。

    大殿之上的案席陈设却是别出巧思,沿着正中主位,成弧形摆开一圈,却都是面向宫阙之外的方向,也与惯常饮宴席位分列主位两旁的风格大相径庭。

    月上中秋,会饮欢宴,这样的陈设自然方便与宴众人抬头赏月,所以当一众世家的王孙公子们安坐于席的时候,倒是颇感新奇,从位席往殿外的方向望去,便可见到皓月当空,银盘高挂。

    谢玄坐在左首第六席上,这无疑是对陈郡谢氏地位的首肯,左首的前几席留给了琅琊王氏的子侄们,而右首的前几席则安坐着颍川庾氏、太原王氏的几位公子。在这种世家地位的排列中,韶岭殷氏和荥方安氏却显出了劣势,殷虞被安在了右首十余席开外,而与他向来如胶似漆的安婼熙则被安排在了左首第十三席上,由于席位是呈弧形开散,二人可算是遥遥相对,倒是那个重伤初愈的北海王氏的三公子王纮,带着尚且煞白的脸色,坐在了右首第九席上。

    他们在一个月前就赶到了洛阳城,比之按原定路径前往洛阳的贵胄大队也只晚到了两三天而已,那一路的世家子弟们依然保持着优哉游哉的闲情逸致,只顾着声色犬马的赏玩游乐,又哪里知道谢玄殷虞这一路的艰险?便是偶尔听闻了关于广良镇的可怖情事之后,也当作了神鬼志异的荒诞故事,有几个脑满肠肥,却又自以为见多识广的公子由是解释,胡虏凶戾,于我神州华夏来说,岂不就是妖魔也似?必是那广良镇遭了胡人洗劫,鄙民胆寒,便以妖魔形容之,这是痛恨胡人之说也。话又说回来,不是说大司马一路势如破竹,胡人闻风丧胆么?如何还有胡人作祟?可见大司马军报多有不实之处。这种含沙射影的论调倒是引起了众多世家公子的认同。每当听到这些,谢玄便是心下苦笑,他打定主意回去要从叔父处一探祀陵尉的虚实,至于那些妖魔横生,逞凶肆虐的真实经历,便跟他们说了,他们也不会信的,反惹人笑。世人大抵如此,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却对道听途说之词付之一哂。不过让谢玄意外的是,无论是殷虞、安婼熙,还是那些亲历此事的家丁护卫们,竟也在众人面前讳莫如深,想来都是对妖魔心有余悸,不便宣之于众之故。

    当大司马一身玄黑色的宽襟长袍昂步而入的时候,众公子纷纷离席,向大司马趋前而拜。

    从称呼来看,似乎众公子之间也多有不同,名谓从大司马、大人、桓公等等,不一而足,甚至还有几个直接喊桓大司马为世叔,阿叔,似是更透着些亲切之意。

    桓大司马面露微笑,威严又不乏温和的一抬手:“诸位贤侄免礼,不必客气,安坐安坐。”

    入座之前,桓大司马还和几位世家公子寒暄了几句,尤其看到了殷虞,还上前几步,执着殷虞双手道:“亭霖,令尊一向可好?多年不见,可着实挂念矣。”

    按辈分来说,大司马算是殷虞爷爷辈的,更是位高权重,这般降尊纡贵的一问,殷虞顿露受宠若惊之色:“不劳桓公动问,家父吃得睡得,最慕前朝阮嗣宗之风,时常山前野下,纵酒放歌矣。”

    桓大司马看了殷虞一眼,面上微笑丝毫不变:“好!像阮嗣宗好!志向高远,有济世之怀,来日还朝,还要请鸿若一抒胸臆也。”

    殷虞深深一躬:“家父敢不从命。”表情虔敬恭顺,直到大司马放脱了他的双手。

    ……

    裾坐于廊下的乐师奏起了雅乐,这代表着太极殿中的中秋宴会开始了。

    桓大司马的正中主位正是昔日晋朝先帝的皇座所在,桓大司马在位中谈笑风生,安之若素,却是毫不以为意,一时间殿上巡席敬酒,赞功颂德,好不热闹,侍役进进出出,往各席上添酒加肴,亦是一派忙碌之景。

    谢玄恭谨的避席,与大司马共饮一觥,彼此说笑了几句,在大司马继续巡席之后,却把注意力放在了宴席居于右首位末的十余名黑衣人身上。

    很显然,这些黑衣人并不是素来为大司马出警入跸的公府剑客,事实上那些公府剑客此时正环列于大司马主位之后,而且这些黑衣人虽然服色同样尚黑,衣装制式却与公府剑客大不相同,襟摆细削,质地粗劣,更多了些草莽之气。

    谢玄奇怪的是,何以在今晚这个王孙公子云集的中秋之宴上,这些江湖草莽一般的黑衣人也得以列席安坐?偏偏自开席后,大司马也从没有对这些黑衣人介绍过片言只语,那些贵胄公子自重身份,也不曾去敬酒攀谈,而这些黑衣人们也绝无拘谨之色,自斟自饮,颇显洒脱,却不知是何来路,这一番看的久了,谢玄渐渐觉出兴趣来,尤其看那端坐最前的小胡子男子,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气质。

    ……

    其实夏侯通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自然,他不喜欢这样抛头露面,如果不是桓大司马今晚一再的盛情相邀,他根本就不会来到这个场合。

    听说乾家的那些斩魔士也在附近,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还没有和自己朝过相。可夏侯通自己清楚,虽然自己的慕枫道气息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察觉,但问题是,那位乾家的五圣火鸦化人池棠可是和自己一同前往长安刺杀暴君的,一旦发现了自己,只要交谈下详加推敲一番,自己虻山陷地的真实身份恐怕就很难隐藏了。

    宴席上的气氛热烈,大司马的巡酒还没结束,也许是为了语出惊人之效,大司马只是往他们墨家剑士所在略一示意,也没有过来敬酒,身边颜蚝、郭昕一众心中没事,又感为大司马立了大功,自是放怀吃喝,只有夏侯通几杯水酒下肚,牵动了忐忑心怀,面色竟也少见的红了起来,双眼谨慎的环视殿上,忽的与那谢玄的目光相触,只觉得对方的双眸湛然若神,心下一跳,忙垂下眼来。

    此时,侍役正往案席上传菜置肴,好大一盘浇着酱酢的蒸鱼刚刚在夏侯通面前放下,那侍役却伸出手来,在心神不宁的夏侯通手上轻轻一触。

    这一触如遭电噬,一股玄灵气流直透脉门,夏侯通浑身一震,霍然抬眼,便见那案前侍役目中闪过一丝熟稔的淡金光色,表情似笑非笑。

    “你……先生你……怎么来了?”夏侯通认出此人是谁了,急忙举箸,胡乱吃了几口肴,掩饰内心的震惊,却用传音之法将问话送入了对方的意念之中。

    仆役垂首退下,就像其他仆役的动作一样,恭顺而谦卑,然而灰蓬客带着笑意的声音却浮现在夏侯通的脑海:

    “我只是来近距离看看,跟我一样想当皇帝的人罢了。”

    “是那位桓大司马吗?……一介凡夫,又岂能……岂能与先生相比?”

    “不必夸我,至少现在看起来,他比我更可能当上皇帝。”灰蓬客的声音渐渐远去,就在夏侯通以为他已经离开的时候,却又响起了灰蓬客忽远忽近,不可捉摸的传音:“你不必紧张,在这个宴席上,除了我的人,没有人会认出你来,拿出你的气概,准备接受大司马对你的褒扬,这是你进入他们朝廷官署很重要的一步。”

    “是……”夏侯通得灰蓬客提点,顿时精神一振,调整心绪,很快便显得容光焕发,当他再次与谢玄注视的目光相对时,就已然很从容的笑着点了点头,谢玄点头相应,遥遥举杯,以为回礼。

    ……

    “闻听桓公一战而下洛阳,阵斩东胡逆王慕容忠;又黄墟设谋,大败东胡援军,诛杀燕国凶王慕容厉,当真战功赫赫矣。”

    说话的是琅琊王家的公子王劭,素来为桓大司马器重,也是琅琊王氏中为数不多的与桓大司马亲厚的后辈子侄。这番话都是彰表大司马功绩,算是对大司马敬酒的还祝恭应之词,至于其后何以巨野大败,黄河遇阻,大军班师而还,王劭素性淳厚,自然不会在这个场合不合时宜的问出。

    桓大司马等了许久,正苦无话题相引,王劭这一祝却是正合心意,当下施施然站起,说话的语调刻意的带了些亢奋的修饰:“大奴吾侄,所言大是哉!吾兵锋所向,胡虏济北王授首,下邳王伏诛,王师所到之处,盖当者披靡,摧枯拉朽之势矣。”

    大奴是王劭的小字,桓大司马这般称呼自是显得更为亲和,然而这般大异于常的自彰之词仍然把王劭在内的众多世家子弟愣怔了半晌,过了好一会儿,王劭才反应过来。

    “此皆天子浩德,桓公神威也。”王劭一躬到底,一众世家公子纷纷附和。

    只有谢玄收回眼神,随着众人恭维了几句,心下却大不以为然,桓大司马一向内敛沉肃,似这般张扬之语便是有矫饰之嫌,只怕这嘴上的赫赫战功下,定是另含别情的了,想到一路溃兵残卒多有所见,不禁慨然有感。

    “更有一桩惊世奇功,怕是诸位贤侄还不曾得知,便是沿途大晋子民也少有得闻,本待吾回朝面见天子时再行提起,不过近日皓月当空,中秋佳节,便说将出来,也让诸贤侄一并欢喜。”

    桓大司马高亢的语气总有些夸张之意,但从话语间透露出的意思来看,似乎还有惊人消息,谢玄不禁又有些好奇起来,当下情势,还有怎样的奇功能胜过连杀两位燕国王爷的?

    王劭顺水推舟的长揖:“阿也,又是何等喜事?尚请桓公赐告。”

    桓大司马玄色袍袖如雄鹰展翅,向两侧张开,身形越发显得伟岸:“王师驻于黄河南岸,虽为水势所阻,吾却早使一支奇兵,潜入燕都邺城,趁鲜卑胡虏全力防范渡口之际,刺杀燕国摄政太原王,当朝太宰慕容恪!如今燕国已是举国大乱,惶惶不可终日,来日遣一上将,领兵五万,必是一战可下之局矣,似此,大军今番班师而回,又岂足道哉?”

    桓大司马的话不啻平地惊雷,在座虽多膏粱纨绔,但谁不知道鲜卑燕国慕容恪之鼎鼎大名?想那燕国年幼新君慕容暐登基,却是将举国之事尽托付于太宰慕容恪与太傅慕容评二人,按说燕国两大才,却是慕容恪与慕容垂,只是慕容垂素为可足浑太后与太傅慕容评所排挤疏远,而身为顾命重臣之一的慕容评却又心胸狭窄,才资平庸,因此整个慕容燕国的社稷重任便只在慕容恪一人之身,其人既有征战勇略,又有治政雄才,更是忠心耿耿,全无结党营私之心,可谓大燕国的擎天一柱,倘若慕容恪当真身死,那么桓大司马之语倒绝非夸张,燕国之灭亡实是指日可待。

    可这般令人震惊的消息何以今晚才从桓大司马口中得知?众王孙公子按照礼节纷纷离座向桓大司马拜倒以贺:“燕逆为桓公所诛,大晋幸甚,吾辈幸甚。”只是喊声稀稀疏疏,情绪也并不如何昂扬,显见得都存了将信将疑之心。

    桓大司马并不以众公子的情绪为忤,气吞万里的一扫手,声音洪朗如天神当前:“此事便由吾新募之墨家义士所为。”向末席夏侯通处一示:“夏侯大子先生,此殊勋由你所立,便由你说,那日却是如何刺杀燕逆慕容恪来?”

第九十章 拜将封官

    众公子的眼神顺着桓大司马的手势齐刷刷的望向了右首的席尾之处,几位墨家剑士连颜蚝、郭昕在内,都止了吃喝,正襟裾坐,神情内敛低沉却也不无刚整有威之气,在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注视下,这无疑是一个墨家弟子所应具有的不亢不卑的做派。

    夏侯通面露笑意,唇上的那抹髭须仿佛一下子舒展开来,倏然站起时,身形轻疾如风,旋即伫定如松,拓落潇洒的对桓大司马拱手躬身:“在下虽是草莽布衣,然亦伤家国沦丧之情,有心破虏杀敌,却只不过一勇之夫而已。若非大司马定计在先,在下断无功成之理。”

    桓大司马心下满意,夏侯通前往邺都,那是他自告奋勇而去,原是没有自己什么事,故其得以刺慕容恪而还,实是意料之外的莫大惊喜,前番所说另使奇兵之计云云,却也只是往自家脸上再贴贴金罢了,原也没有当真,想不到这夏侯通心思缜密,闻弦歌而知雅意,开口没几句,便将功劳奉在了自己头上,桓大司马不由抚髯大笑:“夏侯先生何太谦哉?若无夏侯先生并一十三位墨家义士勇武胆略,焉得终斩燕逆之功?且细言来,吾与诸君洗耳恭听。”

    夏侯通微微欠身,再不推辞,他知道,刚才自己的言辞又使桓大司马心怀大悦,这番用心却是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大司马必将视他为心腹股肱,委以重任。不过说起来刺杀燕国太宰慕容恪的过往,却当真不是他有心为之。

    这是那灰蓬客做的。

    ……

    “……那我再给你一份大礼,一份足以震动朝野,功绩殊禀的大礼!”

    灰蓬客的语调听起来轻描淡写,却也别含一股睥睨纵横之气,夏侯通一怔,小心翼翼的看向灰蓬客:“是何大礼?竟可震动朝野,功绩殊禀?”

    “既然是要那大司马倚为栋梁,此等功勋便不能只是锦上添花。我只问你,此际大司马退兵,燕国慕容垂追堵甚紧,究竟怎样的功劳才能令他觉得雪中送炭?”

    “首功,自然是火速解开黄河渡口术法,令大司马回师北上,一举灭燕人之国……”夏侯通悄眼观察了一下灰蓬客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嘴角弯成了一个上扬的弧形,却未置可否,夏侯通咽了口口水,接着道:“次功,大破燕人吴王之追堵大军,令大司马反败为胜,以黄河为界,与慕容燕国呈对峙之势……”灰蓬客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夏侯通只得继续说道:“再次功,让大司马全军得脱危局,安然班师而回。”

    “这便是了,你那首功次功只是大言炎炎,不切实际之语,便是我亲自助你,也没这等本事让这燕国如狼似虎的大军就此土崩瓦解,所以,还是用最直接有效的法子……我需要他带着北伐的功业,搅得整个晋室朝廷天翻地覆,却又不能让他真正克复一统,不然的话,他的力量对我来说,又未免难以控制了。当然,首先他不能像一个丧家之犬一般灰溜溜的领着残兵败将回来……”灰蓬客话锋一转:“这几天,你只管藏好,待我把这份大礼送给你。”胯下厉影魔驹四蹄一振,扬起一团晶烁的银白**,转眼失去了踪影,倒是一旁那正骑在新坐骑上的眭术,用微微斜吊的双眼看向夏侯通,露出了谄媚巴结的笑容。

    “大王送的礼,必然是极合心意的,先贺喜神公了。”对于陷地这样的虻山妖灵,眭术的称呼一向是尊崇并且夸张的。

    夏侯通觉得自己明白了灰蓬客的意思,可当几天后,灰蓬客骑着厉影在面前出现,并交给他一枚鎏金的玉佩和一片血糊糊绣着刺青的人皮之后,他又有些迷糊起来。

    “带给你的那位大司马,他现在枋头为燕军所困,不过很快,那些围困他的燕军便都会撤退,大司马将得以安然脱困,你要尽快赶去,让他知道,这是由于你的功劳所致。”

    “是何道理?”夏侯通一头雾水。

    “这是燕国太原王慕容恪的贴身玉佩和他胸前的皮肤,我杀了他,不过来不及带回他的首级,你就告诉大司马,这是你做的,这两样东西就权作个表证,要是他还不信,没关系,很快他在邺都的细作就会传来太原王薨,秘不发丧的消息,大司马是聪明人,他自己会判断的。哦,回去的路上,记得和你那些人间的师兄弟会合,编造一个故事,为了那种可笑的面子,他们自然会帮你在大司马面前圆这个故事的,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了。”

    灰蓬客的话音刚落,便和那眭术一起隐去了身形,一如幽魂的神出鬼没,只留下手里捧着玉佩和人皮的夏侯通愣怔了许久。

    灰蓬客竟然去邺都杀死了燕国的太原王,可是……这和功绩殊禀到足以打动大司马之间,有什么关联吗?还不如直接刺杀那个正对大司马纠缠不休,扭转了战局的吴王慕容垂呢。夏侯通在一开始只能想到这一点,并且也知道灰蓬客的这次刺杀至少绝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容易,一个连杀五圣怒狮和乾门家尊的绝顶高手,却连这慕容恪的首级都来不及带回来,当时所面对的险阻可想而知。

    虽是未解深意,但夏侯通还是按照灰蓬客所说的去做了,果然,在他遇见了同样被黄河水势所阻正焦急徘徊的众墨家师弟之后,说了一个只身潜入邺都,觑机刺杀慕容恪的故事,顿时令师弟们振奋起来,尤其他还看似好心的提议:“就说是我们墨家弟子共同所为,诸位师弟与我齐入虎穴,得建奇功,也显我墨家声名!”自颜蚝以下,又岂有不愿之理?

    待到了枋头之地,唯见硝烟未散,尸骸遍野,血腥味依旧浓重,密密麻麻的燕国兵马徐徐退却,大司马的行辕正要开拔,夏侯通引墨家剑士入行辕参拜大司马,呈上玉佩人皮,把那个刺杀慕容恪的故事复述了一遍,当然,更增添了众墨家子弟同心协力的桥段,墨家剑士附和连连,更把夏侯通所言衬托得煞有其事。

    夏侯通这一段描述当真绘声绘色,令人如临其境:慕容恪巡视城防,身边护卫森严,众墨家剑士观察数日,终于利用一个难得的机会一鼓杀出,而夏侯通在矩子剑阵的配合下,一剑穿透慕容恪胸前,当看到层层叠叠的燕军士卒涌上来的时候,再不可拖延缠斗,长剑收转,一划一抹,只来得及斫断项下玉佩,割划下这一片胸前肌肤,慕容恪遇刺,燕军大乱,墨家众剑士终于得以从事先挖掘好的地道全身而退。

    大司马看那玉佩精美,亦有鲜卑王室的大荒鹿神雕饰,绝非作伪;而那慕容恪声名久著,依鲜卑习俗,在胸前纹有龙鹿刺青,宛如天神下凡,亦是流传已久之事,再比照这片人皮,神兽果然似龙似鹿,犄角尖利,四蹄奋扬,皮上毛孔更是清晰可辨,大司马愈加疑惑起来。

    他知道占在上风的堵截燕军不会无缘无故放弃到手的胜利而脱出战局的,尤其还是那鲜卑战神慕容垂领军,他不认为对方此举是因为发了昏或者心存仁慈,必是出了什么极大的变故才得如此。

    等几日后,邺都中的细作来了密报,便作实了大司马所想,大燕国摄政太原王,当朝太宰慕容恪离奇身故,整个燕国王室都秘不发丧,而可足浑太后和太傅慕容评因慕容恪之死,深恐朝中对慕容垂再无抑制之人,以皇帝的名义连发七道谕旨,命慕容垂休兵止战,即回邺都,现在整个黄河南岸的燕国大军却是由右卫将军傅颜代掌主将职权。

    大司马以手加额,心下大大松了一口气,几方印证下来,对夏侯通刺杀之功再无怀疑。

    ……

    现在,夏侯通正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在这个场合里,他甚至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讲故事的技巧,何处暂抑、何处留疑、何处激扬、何处煽情,倒是音节阴阳顿挫,直把众人听得如醉如痴,亦不时发出惊呼讶叹。

    完美,太完美了,有夏侯通的现身说法,大司马觉得自己这一步是走对了,虽然北伐大计看似失败,可在这些王孙公子眼里,再通过他们直传到他们的父祖辈耳中,何其悲壮慷慨昂扬振奋也!与吾声名,又何损之?待回朝中再行大计时,岂不也同样有推澜助波之效?

    谢玄看着那夏侯通,心中暗生惋惜之意,如何这等勇武之士又被大司马收入幕下,当真大司马权势蔽天,再难撼动了么?所有人中,只有殷虞和安婼熙两个心中了然,从灰蓬客传音中,他们知道这个小胡子墨家剑客居然也是灰蓬客早已伏下的暗子,殷虞惴惴的向殿外阶下看去,灰蓬客化身的侍役隐在仆从群中,似乎是毫不起眼,谁能想到,这个寻寻常常的侍役竟是这等心机深沉,身手卓绝的不世高手?

    当夏侯通侃侃言毕,向大司马再度躬身行礼时,全场顿时响起一片轰然慨叹,王劭更是当先向夏侯通举觞为敬:“壮士勇毅,豪情烈胆,当为先生一赞,当为桓公一贺!”众公子纷纷喧嚷起来:“此等虎士,盖为大晋之幸也,同贺大司马大人!”

    就在众人一片颂扬声中,大司马忽然亢声宣道:“墨家义士夏侯通,忠勇无双,豪烈秉节,屡建奇勋,擢威虏将军,并代吏部祀陵都尉职,乃从右九品爵。”

    夏侯通如此功业,自当封赏,虽说他草芥寒门,不合为仕之道,但他算是军功,封个将军却也不为过,况且这威虏将军听起来威风,却是个杂号将军,算不得位高权重,而那所谓从右九品的祀陵都尉更是芝麻绿豆的小官,众士子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处。

    颜蚝和郭昕对看了一眼,隐隐觉得身为墨家弟子,报国杀敌自无二话,但这从军为官的路数似乎与墨家门规颇有冲突,正要替夏侯通婉言谢绝,却不想夏侯通立时拜倒,朗声应道:“臣下……谢大司马大人!”

    谢玄却是心中一跳,祀陵都尉?那个针对妖魔的官署,不是由那位滕子颜先生执掌么?如何竟换作了这墨家夏侯先生?难道……难道这夏侯先生也有降妖伏魔之能?

    ※※※

    待行了迎寒祭月,望空而拜之后,这场中秋晚宴也终于进行到了尾声,心怀大畅的大司马是在酒意醺然中被几位幕僚簇拥相架着进入了太极殿后歇息。大司马一向酒量甚宏,又极有克制,所以这一次可算是少见的失态,众世家子弟表面上殷殷关切,相拜而送,心内却着实有些哂笑之意,而在酒宴闹哄哄的即将散席之际,夏侯通向几位师弟示意,率先退出大殿。

    在步入梯阶时,夏侯通刻意的观察了下正去收拾的侍役们,却再没看到那灰蓬客化身的身影,也不知去了哪里,他也不多停留,拾阶而下,很快便走出了极为鄙陋的宫门。

    直到走到宫外,身后的颜蚝的才忍不住出声:“师兄,怎么竟答应去做这个官了?我们是……”

    “无妨,便是矩子祖师在今世,亦有此权变之通,墨家又不是孔孟之宗,哪有这许多迂腐?但济世救民,合我墨家兼爱之说,便是方今大道。”夏侯通自然也谙熟了墨家典籍,心中早思忖好了说词,这番言语倒使还欲待言的颜蚝和郭昕几个一怔,多少总觉得大子师兄此说有些似是而非,强词夺理,不过他们做师弟的自然不便再多非议,只得低了头,齐齐称了一个“是”字。

    今晚赴宴,众墨家弟子皆是步行而来,此刻走在昏黑街闾之中,颇显得行色匆匆,忽听身后马蹄声得得,却是越来越近。

    墨家弟子都是身怀绝技,听的马蹄声似是冲自己而来,便都停了脚步,齐刷刷转身,看向来人,动作整齐一致,倒是极具威势。

    但见一个英俊公子在灯火映耀下一袭黄衫,面露微笑,远远的便即向他们招手,身边一骑胭脂驹,马上端坐着一个粉雕玉琢般的俏美少女,两骑马到得近前,黄衫公子在马上当先一揖:“韶岭殷虞,见过夏侯先生……不,是夏侯将军。”

第九十一章 暗示

    室中依旧飘浮着熏香和地板印漆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气息,并不好闻,形制精美庄重的铜俑宫灯倒是排列齐整,灯火把这个早已荒蔽了数十年的故旧宫室映耀得红彤彤一片。

    大司马意态悠然的在绣榻上坐起,身边刚刚承受了雨露恩泽的侍女顾不上拾掇自己散落榻旁的衣裙,**着白皙的娇躯,却急忙把一领宽松的玄绸里衣披上了大司马的身体,而后诚惶诚恐的低头跪倒,一双椒乳垂下,微微颤动,分外诱人。

    “下去吧。”大司马淡淡的一挥手,并没有再让这位娇美的侍女留宿侍寝的意思,侍女顿首趋拜,掳起衣裙,半遮半掩的裹在身上,白生生的修长双腿踱着细碎的步子,恭敬的退出了室门。

    大司马并没有醉,或者说,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酩酊大醉,那只是刻意为之的一种姿态罢了,既可以借此摆脱与那些世家公子无聊的饮宴,也可以带给他们一个错误的讯息---大司马不胜酒力,身体已是大不如前矣,相信这个讯息如果再传到他们的父祖辈耳中,会产生对自己更有利的效果的。

    然而毕竟今晚饮酒数觥,美酒中还添加了大补的药力,以至于大司马回到了这太极殿北侧的寝宫之后,终于按捺不住腹下升腾的热意,一把推倒了铺置枕榻的侍女,春风几度之后方才一泄欲火。

    严格说来,大司马并不是耽于声色之人,至少不像那些流连床笫的诸多士族大人们,唯一令他大有乐此不疲之感的,只有那位成汉的公主,自己的如夫人玉恒,他觉得他与她的交合才是真正的水乳交融,至于这些偶尔用以泄欲的侍女,那只是一种纯粹的交媾罢了,所以,在结束之后,他也从来不会将这些侍女留下暖床。

    而现在,大司马披着宽软的绸衣,缓步踱至宫室门口,望着天幕光洁浑圆的满月,却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虽然从绸衣下露出的肌肤依然富有弹性而具光泽,心脏的跳动也依然是那么的强烈,可大司马终究还是感觉到,自己似乎真的是有点老了,刚才按着那侍女的后臀,没动得几下便已一倾如注,这便是雄风不存的迹象。

    三次北伐,尽皆惨淡收场,功业尚为碌碌之局,舆议却成汹汹之势,再这样下去,在自己手中大兴天下的谯国桓氏一族,只怕也要在自己手中倾败覆灭。他太清楚那些世家大族的阴险了,在自己强盛的时候,他们就像一群胆小怕事,只敢偶尔汪汪叫几声的狗;可一旦他们发现自己衰弱到已经不足压制他们的时候,他们在转眼间就会变成择人而噬的饿狼,露出白森森的利牙,毫无怜悯的啃啮下自己的骨肉。

    与其这样,为何我自己不先下手为强?趁着我还未真正衰弱老去,趁着我还有兵仗军权之利,趁着我还有属于我的强大力量,趁着这整个晋室皇廷已然飘摇欲坠的最好时机……

    这个念头自黄河渡口退兵以来,就一直在桓大司马的脑中盘旋,而在今晚,不知是酒力尚存,还是月圆光华尤其令人喟然有感,想要废帝自立的心思竟是愈加的强烈。

    一阵夜风从宫室外吹入,即使在这炎暑未消的时节却也颇感习习凉意,大司马微微缩了缩身子,将披在身上的玄绸里衣拉的更紧了些。

    “啪嗒。”身后传来的声响使大司马回头看去,却见是榻旁桌案上的书卷为夜风吹落掉地,风力徐送,翻开了书卷纸页,扑啦啦的响个不停。

    大司马心中一动,鬼使神差般的走了回来,拣起书卷,就坐在榻上翻看,看不多时,便已双目大亮,渐渐的,竟是极为专注起来。

    这是一部先朝宫中的星象占筮之书,纸卷灰黄,页脚翻皱,显然已是大有年头,看书中几句称谓,当是成书于伐灭东吴,天下一统的太康年间,而其中种种所谓巫筮异象,林林总总,前半段多是天下盛平的吉占良谶之说,到了后半段,凶像噩兆便渐渐多了起来,诸如何时凶星犯野,帝芒昏暗;又或何处异事怪谭,示乱家国……正所谓三垣九曜,四象列舍,巫咸甘石,步天求歌,那个时代的纷乱祸端,在这书卷中竟都有了详实的记载和说明。

    若按昔日大司马的心性,对这类卜占巫筮的书籍向来是嗤之以鼻的,就像他那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人力无穷,岂有鬼神可支哉?什么神鬼乱世,妖魔祸国之类的,对他来说分明就是荒诞不经的传说故事罢了。只是现在,一幕又一幕的亲眼相见,一次又一次的亲身经历,使他终于相信,原来这天下间,真的是有那些传说中的玄异生灵存在着的。现在再看这些书籍,却是已经另换了一种心态。

    当真妖魔作祟,史籍早有明文,天象已有预兆,只是世人泰半不解,倒是置若罔闻了。大司马一页一页的翻看,愈发感到沉重,看到最后,却猛的心里一跳,双目一霎不霎,竟是怔住了。

    这是书卷的末尾,也应该是到了前朝危乱,五马南渡的时候,最后的字迹已然显得模糊,但大司马仔细辨认之下,仍然不难看懂了字里行间的意思。

    “……中……陈留……国之地,现天子之……五十年后当兴……”

    桓大司马将这段文字补足:陈留谯国之地,现天子之气,五十年后当兴盛于世。虽未必只字不差,但这意思却是确凿无疑了。

    桓大司马霍的翻转了书卷,看封面上篆字难辨,心中又惊又喜,陈留谯国之地,那便是桓氏一族的本籍,天子之气,便是说此地将出一位改朝换代的真命天子,更说了五十年后方兴盛于世,还能说谁?只能是应在我桓温身上!这卷巫筮星象书上,早已明言,我桓温果然是天命有归!

    对于这卷星象占筮之书是怎么出现在自己的榻旁案头的,桓大司马并没有多想,他认为有可能是自己帐中的幕僚,也可能就是早在洛阳的桓冲,总之是深知自己心意的人,乃以此法暗示其之大计可行可成,似此,他自然更是兴奋莫名,欣喜难抑。

    桓大司马在这个酒意醺然,心潮涌动的中秋之夜,却因为一卷莫知来路的巫筮书卷,而颇显荒诞的坚定了自己的大计信念,只能说,此书中带来的暗示来的恰到好处,连一向沉肃缜密,明睿雄廓的大司马也上当了。

    ……

    风摇影动,一个侍役在半空中纵跃的身形在昏黑夜色中倏然化作了一身严密的灰色斗篷,又落在了宫城外一块极为狭小的角落中。

    他没有在桓大司马面前现身,他并不想采用像在氐秦皇宫里与千里生现身说法的方式,只需要恰到好处的引起大司马对那册书卷的注意,然后小小的运用些蛊惑人心的术法,给大司马本已蠢蠢欲动的内心再添上一把引燃的号线,便一切水到渠成了。

    世人焉知其用计深远,谋划周略?刺慕容恪而留慕容垂,那是让整个慕容燕国陷入君臣不和的纷乱;保大司马而促其野心,那是让南朝晋室开始废立夺政的角逐争衡,两国很快就将大乱,而自己的争霸之军却正好就中取事,这只是一切计划的开始而已。

    现在,他可以心满意足的离开了,等待着人间两大王朝即将到来的纷争内乱,而这些纷争内乱将一步步的把他们拖向灭亡,直到一个新的王朝取而代之!

    灰蓬客确定四周已经阒无一人,可就在他想要招出厉影魔驹遁之而去的时候,却忽然皱了皱眉,谨慎而小心往宫墙上一跃,目光远远的眺望过去,双眸一凛:“他们……也来了?”

    ※※※

    夏侯通看了看殷虞,又看了看目光盈盈一脸笑意的安婼熙,依稀记得似乎在中秋宴席上有照过面,不过他并不认识他们,所以殷虞的自报名姓对他来说也全无意义,只是出于正常的礼节,他向殷虞点了点头:“殷公子,你好。”

    殷虞笑的很潇洒,双眼扫过一旁虽没有敌意却也一脸警惕之色的墨家弟子们,口中道:“皓月如轮,良辰美景,夏侯将军若蒙不弃,可愿与殷某漫步长街,赏月而游一番?”

    夏侯通不知对方来路,当下冷冷的便要开口谢绝,一旁安婼熙便吃吃的笑了起来:“哟,夏侯将军这般厉害的人物,总不会看不起我们两个小门小户的晚辈,不肯赏光吧?”

    夏侯通忽然眼前一亮,一股熟悉的虻山灵气悄然掠过心头,他深深看了安婼熙一眼,忽而轻轻一笑:“既是公子小姐相邀,夏侯通敢不从命。”

    “师兄……”颜蚝开口欲言,夏侯通一摆手:“无妨,诸位师弟,你们先回,想是公子小姐有意提携指教,夏侯通不胜之幸。”

    “哈哈哈,指教提携可不敢当,殷虞唯喜天下豪勇之士,今见将军神武之威,冒昧来见,尚请将军勿罪才是。”

    殷虞话说的客气,而且他与安婼熙两个虽然看似身有武艺,但比之大子师兄自然是不足一哂的,也不怕有什么为难处,颜蚝端详了一番,倒底还是没有阻拦,向夏侯通微一行礼,带着一众师弟先隐入了夜色之中。

    殷虞翻身下马,先向夏侯通做了个相肃的手势,夏侯通欠了欠身,不声不响的与他并肩而行,殷虞和安婼熙各牵坐骑,竟当真是在这长街之上与夏侯通漫步起来。

    街道两旁屋舍大多敝破不堪,灯火稀疏,显得极为寥落,夏侯通不知殷虞究竟是何用意,便只缄口不语,大半的注意力到放在那安婼熙身上,倒要看看这身具虻山灵气的女子是什么来路。

    “有道是金马门外集众贤,铜驼陌上集少年。夏侯将军可知?这条长街便是昔年洛阳城最为繁华的铜驼街,乃以汉时铜铸双驼于此而得名,可惜,战乱频仍,国都沦丧,那两枚铜驼早就被胡人掳劫熔化,便是这十里长街也再不复繁华之景。”

    殷虞边走边说,一行三人却是渐渐走到了街闾僻静处。

    “公子寻我,便是说这铜驼街的历史来了?”夏侯通终于应声。

    殷虞举头四顾,安婼熙抿口笑道:“放心,你那帮家奴远远跟着,没有近前来,此间说话,他们听不到的。”

    夏侯通一怔,难道这殷虞是寻荒僻之所避人耳目来了?而且避的还是他的家奴?

    殷虞尴尬一笑,这回却是目视夏侯通,声音放的很低:“有幸得知,夏侯将军也是澜沧王麾下,不胜欢喜矣。”

    澜沧王?什么人?夏侯通更是满头雾水,正想说对方认错人了,安婼熙又跟了一句:“当澜沧王告诉我们,这位神勇绝世,刺杀胡虏逆王的墨家大宗竟是我等一会之人,可把我们惊了一吓呢。嘻嘻,今晚那仆厮,澜沧王扮的好像。”安婼熙语声娇嗲,说是吃惊受吓,却都是甜腻腻的放浪之情。

    夏侯通恍然大悟,敢情他们说的澜沧王便是那位灰蓬客,怪道灰蓬客在宴席上,曾对自己传音时曾道:“……在这个宴席上,除了我的人,没有人会认出你来……”看来,这殷虞和安婼熙就是灰蓬客的手下了,这一瞬间,夏侯通又反应过来,安婼熙身上感应到的虻山灵力分明就是化魔之身的气息,这便索然而解了,是灰蓬客要了虻山所有化魔之身人物的名单去,这安婼熙正是其中一员,如此加入了灰蓬客麾下,自然是顺理成章。

    看来灰蓬客并没有对他们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夏侯通也甚是好奇,这灰蓬客怎么被称作澜沧王了呢?

    “就是过来认识一下,澜沧王的意思,往后夏侯将军欲在朝中平步青云,我等家世或可相助一臂之力。”

    灰蓬客的真实用意在此,果然深谋远虑,夏侯通心下了然,也再不藏藏掖掖了,向殷虞和安婼熙一拱手:“既是先生……澜沧王之意,夏侯通就先谢过二位了。”

    说话间,夏侯通心中倏然一紧,他感应到了一股似乎是属于人类的淡淡杀气。

第九十二章 墨争

    夏侯通仔细观察了一番,殷虞正自叙说,安婼熙媚笑不止,可以确定这股杀气绝不是从他们身上散发而出的,显然,还有其他人窥伺在侧。

    夏侯通面露警惕之色,双眼迅速的在四周环扫而过,这番神情落在殷虞眼里,只道夏侯通谨慎小心,不愿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多加涉及,当下微微一笑,再不多说,向夏侯通长揖为礼。

    “将军是缜密仔细的性情,倒是殷虞唐突了,放心,此间所述,再无第四人知晓,便有人见之,也只道是殷虞结交大司马幕下新贵,于澜沧王大计无碍。”殷虞刻意压低了声音,若非就凑在夏侯通近前,只怕极难听清。

    夏侯通点了点头,没有作声,那股杀气令他心神难安,只想早早脱离这是非之所。

    见夏侯通如此神思不属,殷虞和安婼熙对视一眼,安婼熙目光盈盈流转,在夏侯通面上一扫,噗嗤一笑:“夏侯将军怕是另有要务,我们这可是打搅了呢。”

    殷虞也轻轻笑了起来,再复一躬:“韶岭殷氏,荥方安氏将是将军最好的后援,言止于此,将军保重,告辞!”

    “已知同侪,不胜欢喜,他日有暇,再聆高训。此地绝非详谈之所,夏侯通不敢久留,失礼之处,尚请原宥。”夏侯通最终还了个礼,向两人微微欠身,目送着他们上马,轻声呼叱中,双骑并辔,直往长街之外驰去。

    蹄声渐去渐远,夏侯通长长吁了一口气,灰蓬客的手下竟然直接找上了自己,这还是令他颇为意外的,不过现在他也没心情思忖刚才与殷虞的短短交谈,举头望天,但见夜空如墨,星光点点,这街闾一角更是显得益发的阒静起来,那股杀气竟也似乎在突然间隐入了长夜的黑暗之中。

    邪门!夏侯通冷冷的再次环视一番,察无异状之下陡然身形一纵,却是跃到了街旁屋舍之上,踩着屋顶的青瓦,双足几如无声,快速而矫健的飞跑起来。

    这是墨家的独门轻功,以陷地的身法,掌握起来自然是驾轻就熟,他看似是急急行于归途,却是另藏机心。因为他清楚,如果那股杀气真是冲自己来的,那么在自己往回赶的这段路上,便是那杀气所源出现的最好机会,他要引他出来,看看对方究竟是弄的什么玄虚。所以,他并没有用自己最擅长的虻山移形瞬隐之术。

    当十里长街的最后一爿屋顶跨过后,夏侯通的浊气方消,身形一沉,稳稳的落在了青石地面上,已经可以看见远处城楼上寥落的灯火了,那预料之中的杀气竟然一直没有出现,夏侯通站直身体,心下暗自诧异。

    忽然间,那股久违的杀气再次如惊雷电光般袭入心头,而这一次,伴随着杀气而来的,还有一层浩然博荡,肃杀凛冽的浑厚剑劲罡风,笼罩住夏侯通的周身上下,令他不敢轻动。

    夏侯通看到一柄刃身宽厚的铜纹古剑直直的指住了自己,剑身透着寒森森冷厉的暗光,纹丝不动,然后,就看到了那个持剑之人---短衽麻衫,双足尽赤,硕大的斗笠之下露出了一双灰蒙蒙却锐利如枭隼的眼眸。

    这就是那个身怀杀气的人,夏侯通维持着僵直站立的姿势,眼角余光也不知打量了几遭,他可以肯定,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跣足剑客,对方身上并没有斩除妖鬼而遗留下的戾气,是以也不是伏魔道中人,这便奇了,何至于对自己怀有如此杀意,并且当真现身而出,执剑相向?

    “尊驾……”夏侯通用自己学习到的人间江湖惯用的口吻欲待发问,可话刚出口便被那跣足剑客冷冷的打断。

    “天何所恶?”

    夏侯通心中一动,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答道:“天恶不义,天正不义!”

    “顺天之意何为?”

    夏侯通做了个双手环抱的姿势:“兼爱非攻。”

    这是墨家流传千年的切口,多用于各地墨家弟子之间的相见礼仪,彼时墨家子弟众多,分列五门,除门中首脑人物,其余寻常弟子之间大多不识,也是靠这切口,验明墨家弟子身份的,其中所言,皆为墨子要义,非本门中人概难知悉。

    如今墨家势颓,无复昔年声威,这套切口礼仪却完整的保留了下来。陷地自化身夏侯通之后,以墨家大子的身份,倒是谙熟墨家典籍,这也是模仿的必要手段。想不到这个跣足剑客竟也知此墨家切口。

    “哼,白墨中人倒也没忘了祖师教诲!”跣足剑客说话时,手中的铜纹古剑依然指的笔直,剑上透洩而出的罡风劲气也是丝毫不减。

    “尊驾何人?”夏侯通还是反问道,他对这个跣足剑客没有丝毫印象。

    “嗯?夏侯大子当真不认得邓某了么?忘了十三年前那一剑?”跣足剑客冷声道。

    我到哪知道这夏侯通十三年前做了什么?陷地心下暗骂,他固然可以化身为夏侯通,可假的倒底是假的,他只具有了毫无破绽形貌和声线,甚或惟妙惟肖的武艺身法和学识操守,却偏偏没有真人的往昔记忆,看着跣足剑客只能愕然以对:“请恕夏侯通眼拙,不识尊驾颜范。”

    跣足剑客略显奇怪的看了夏侯通一眼,确定眼前之人确是夏侯通无误,不由又冷哼一声:“夏侯大子,邓某不管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识得我邓禹子也罢,你假作全然忘却也罢,总之邓禹子见到你,便再无善罢甘休之理,你今天不会像十三年前那么幸运了。我只问你,矩子令交是不交?”

    夏侯通前面听的一头雾水,邓禹子的名字也是无比陌生,直到听他说出矩子令三字,心下一怔,顿时豁然而解,看向那跣足剑客,口中惊道:“你是赤墨虎师邓禹子?”

    这是夏侯通苦读墨家典故方才知晓的情事,墨家流传至今盖分为白墨与赤墨两大流派,亦即柏夫氏之墨与邓陵子之墨,夏侯通所在的墨家流派,便为白墨;而赤墨向来讲究以暴易暴的刺杀之学,因赤墨祖师邓陵子曾执掌墨家五门中最擅技击搏杀的虎门,故而赤墨之后的掌门皆被称作虎师,而其门下弟子亦被称为神杀剑士。传至今日,赤墨虎师邓禹子,乃是邓陵子嫡系第十七代孙,执掌赤墨门户也有五十余年,早该是年过古稀的老人,可夏侯通几番端相之下,虽说对方被斗笠遮去了大半颜面,但这一派龙行虎步的矫矫之态,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任何苍老的痕迹。

    赤墨嗜杀,便被素来自视为墨家正宗的白墨所不齿,却偏偏昔年墨家矩子墨翟流传下来的掌门矩子令正由白墨大子所持,这番墨家正朔的地位更是名正言顺。赤墨自是不服,这白墨矩子令也使他们如鲠在喉,必欲取之方得心安,几百年下来,白墨赤墨为此也不知明争暗斗了多少次,可白墨虽不如赤墨神杀剑士高手众多,但凭借着他们精擅奇门遁甲和机关锻造之术的优势,每每转危为安,令赤墨神杀剑士铩羽而归。这种争斗的局面直到近五十年来才算稍稍转缓,那也是因为时局动荡,赤墨南徙,而白墨子弟隐身于中原的缘故。

    陷地想起来了,和颜蚝、郭昕几位师弟曾经聊过,好像是夏侯通在十三年前行走神农大山墨家旧址之时,和赤墨虎师邓禹子照了面,那邓禹子觊觎矩子令,与夏侯通大打出手,夏侯通不是对手,却是仗着机关遁地之法侥幸脱身,饶是如此,身上也被邓禹子留下好长一条剑创。

    陷地不自禁的摸到了自己胁下,那里的伤痕悸然有感,可是,这是他完全仿造夏侯通身体而变化出来的伤痕,全无切肤之痛,到哪里知道这邓禹子一剑之威去?更烦恼的是,现在这个邓禹子已经出现在眼前,大有不达目的绝不干休之势。

    陷地觉得有些无稽可笑,自己是堂堂虻山圣灵,身负莫大使命,却因为变化而成的人间凡夫,倒惹上了这端荒唐官司,这是门派争斗,也是江湖恩怨,跟自己有个鸟干系?然而对方的杀气剑意也使他不敢等闲视之,这就是最要命的地方,来寻仇的偏偏是个有破御之体的狠角色,自己却又如何处之?

    按他的想法,便交出矩子令又有何妨?可问题是,真正的夏侯通会这么做吗?这不是让别人看出自己伪装的端倪?而更关键的一点,矩子令也不在他的手中,那是由墨家剑士们一齐看护着的师门重器,深锁于墨家本部的非攻院地下,自己一个人也没权利擅专而断矩子令的归属。

    事情在这一点上犯了拧,陷地也只能死撑:“邓禹子,这么多年了,你还贼心不死?要当墨家正宗,你们的道行还差的太远,又怎么配执掌矩子大令?”

    邓禹子有些奇怪的侧了侧头,总觉得这个夏侯通的语气举止与十三年前所见颇有不同之处。

    邓禹子见到夏侯通,完全是一桩意外,宫中防范森严,他只是带着神杀剑士于饮宴之际在宫外暗藏隐伏,待殷虞和那安婼熙策马而出时,才齐齐跟上相随,他还是不放心那个与妖魔暗通的安家小姐,可惜公子不听,他也就只能尽忠职守的远远扈卫。

    不料殷虞径寻了那夏侯通来,一眼之下,邓禹子便认出了这个白墨的对头,既意外又欢喜,两派龃龉已久,昔年又有宿怨,邓禹子杀机顿生,等殷虞和夏侯通分开之时,他派手下的神杀剑士继续前往护卫公子,自己却一路追着夏侯通,待确定了夏侯通周围并没有其他人跟从之后,终于出手相阻,将夏侯通拦住。以一敌一,他深知这白墨大子比之自己尚逊一筹,此番剑气笼罩,也不怕夏侯通困兽犹斗。

    “这么多年不见,大子的嘴上功夫倒是见长,只不知那一手白墨剑术有没有更高明些?”邓禹子不无讥嘲的说道,手中铜纹古剑向夏侯通当头处缓缓一压,夏侯通顿觉面上劲气吹刮生疼,身形微微缩了缩,心下暗惊。

    “交出矩子令,邓某饶你今天不死。”邓禹子剑锋一转,距离夏侯通心头要害只是寸许之距。

    我不知道那真正的夏侯通能挡你几招,你的剑气罡力确实非同小可,即便是普通的妖灵对上你,都未必可以保全,但遗憾的是,你碰上的是我---虻山少有的慕枫道圣灵,在妖术对你难以奏效的时候,我依然可以从容遁去,夏侯通暗忖道。

    在确知了杀气所源者是因为这么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理由而留难自己之后,夏侯通就打定了脚底抹油的主意,右手假作轻按剑柄之状,似乎在转眼间就将拔剑出鞘。

    邓禹子冷笑,他看见了夏侯通拔剑的动作,可就在他剑锋向前一刺,径击夏侯通右手的时候,忽然发现面前的夏侯通汇成了一个诡异的虚影,剑锋毫无阻滞的穿了过去,同时耳旁风声一竦。

    虚影尚未消去,一股异样的感觉从邓禹子心头升起,铜纹古剑似有所觉,猛的向侧首狠狠一挥,一蓬若有若无的剑气射出,倏然间热力大涨,剑光一闪,夏侯通隐于虚空中的身影跌跌撞撞的现出,带着一脸骇然之色望向邓禹子。

    移形瞬影之术居然被这个赤墨虎师于轻描淡写间破解,若不是夏侯通迅速反应,拔出腰间长剑挡下了那蓬如影随形的剑气,只怕背后早遭穿身之厄,对方的破御之体竟具有如斯威力?

    邓禹子斗笠下的双眼变得更加深沉,死死的盯在夏侯通脸上:“你用的不是墨家心法,你也不是夏侯通!”

    夏侯通好一阵子头皮发炸,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眼前的赤墨虎师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拆穿了自己,正要强打精神敷衍几句,却见咄咄逼人的邓禹子忽的一转身,大含敌意的注视着另一边的屋顶之上,夏侯通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便见到一个体格魁梧,头顶弁冠的青衣老者。

第九十三章 高手云集

    青袍老者用一种很惬意的方式蜷着腿,坐在屋顶斜伸而出的檐角之上,雄毅豪猛的面孔上带着一丝洒然的笑意,花白的髭须随着晚风飘洒颌下。

    夏侯通同样不认识这个青袍老者,不过看他双目炯炯,只盯在邓禹子面上,显然不是冲自己来的,不禁暗暗松了口气,身形微凝,只待觑机脱身而走。

    邓禹子手中长剑之势未变,还是斜指着夏侯通,斗笠则微微上仰,目光冷厉的瞥向那青袍老者。

    “孔缇,你若想报仇,邓某随时恭候!不过今晚是邓某门户中事,你也要来搅这趟浑水?”

    “这话说的,你嘴上说随时奉陪,可平常你身边那些徒子徒孙们一直不消停,老夫年岁大啦,以一打多这种折本买卖却是万万做不得的。难得今晚上你只身在外,这可是老夫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你说,老夫岂能坐失良机?”

    邓禹子冷笑:“放你多活了五十年,老家伙就这么急着要死?好,邓某成全你,今天你家公子不在,可没人能护得你!”

    “你那少主子也不在那,你我都不必顾忌。”孔缇一脸从容,青袍衣襟已然微微鼓胀而起。

    夏侯通向后退了一步,却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动作立刻引起了邓禹子的反应,铜纹古剑像长了眼睛一样,随着夏侯通后退的步伐又递进了寸许,夏侯通骇然心惊之下,便听邓禹子一声沉喝:“你也别动!我几时让你走了?”

    孔缇正欲扑击而下,看到邓禹子分心两顾的情形却又停住了,悠然抱膝,复在屋檐一坐,语气轻松的道:“看来今晚上你要忙的事还真不少,老夫需要的,是击杀完全心无旁骛的你,现在嘛,不妨让你先把眼前的事忙完。只管放心,老夫毕竟不会像你们这些神杀剑士那么卑鄙,你办事的时候老夫不会趁机偷袭于你的。”

    “愚蠢的论调,你如果还是那么迂腐的话,我认为五十年后的你并没有什么长进。当然,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愚蠢的把后背交给自己的敌人吗?”邓禹子显然不信任孔缇。

    “卑鄙者眼中所见,皆是和他一样卑鄙的人。武人真正应有的风范,你到现在还没有理解。”

    “你们是武人,你们有尊严和风范,所以你的十九位同袍早就朽烂了骨头,而我只是个杀手,那种迂腐的武人信条在我看来就是一堆臭不可闻的粪便!”

    邓禹子嗤之以鼻的反诘声中,孔缇淡笑着耸耸肩:“那好,你现在准备怎么如何?想两件事一起做?既迎战老夫同时又对付你那什么门户中事?老夫倒是无所谓,可你认为在与老夫厮斗的时候还能有分心的余暇吗?”

    邓禹子哼了一声,却也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反唇相讥,孔缇说的没错,他与孔缇的剑术在伯仲之间,彼此相斗时需打醒十二分精神全力施为,尚且未敢言胜,自己又岂能有余裕对付夏侯通?夏侯通倒底也不是泛泛之辈,那一手白墨剑术比之自己也不过逊了一筹而已,况且,眼前这个身份堪疑的夏侯通另有诡谲之处,只要自己和孔缇甫一交战,这夏侯通纵不觑机掠阵并击,遁身而走总也不是难事,自己却如何防范?

    世事就是这么的凑巧,这是邓禹子击杀白墨大子,获得矩子令的最好机会,却也是孔缇趁邓禹子独身在外之际,得报大仇的最好机会,两件事搅在一起,对邓禹子来说又更加的难以取舍,三个人便僵在了一处。

    孔缇见邓禹子一时犹豫,便施然站起,青袍身形立在屋檐之上,手往背后一搭,口中笑道:“没话说了?你既然不相信老夫的好意,那么老夫也就无须跟你客气了,嗯……客气,这是不应该出现在死敌之间的词语,老夫失言。那么,出剑吧。”

    两人之间的积蓄的气劲已然催谷到巅峰,邓禹子不敢怠慢,眼见孔缇即将出手,必是雷霆万钧之势,说不得,只能先弃那奇怪的夏侯通于不顾了,保住自己性命要紧。可就在孔缇拔剑在即,邓禹子作势欲迎的当口,两人却又同时一怔,齐齐转头,看向了街闾转角处的黑暗中。

    两大高手将战,夏侯通以为自己找到了脱身的机会,也就是这一刹那,一股隐隐的玄劲气流却又封住了自己的退路。他惊诧之余却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没错,在那街闾转角处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高手,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那个高手在现身前,就用一种古怪的功法锁定了自己,令夏侯通意外的是,这股玄劲同样没有伏魔道的气息,真是奇怪,既然不是伏魔道,为什么总要针对自己呢?

    新的高手在夜影黑暗中缓缓露出身形,夏侯通首先看见的,是一双破陋不堪的草鞋,兀自伸出几根脚趾来,卷起的裤脚露着泥迹斑斑的小腿肚子,来人体格倒也颇为粗壮,一身棕灰色短结衣衫,头上裹着缠盘的灰布,十足便是个寻常乡农的模样。不过他骨节粗大的手上握着一柄松纹古朴的长剑,夏侯通看看这把长剑,又转头看了看邓禹子手中那柄铜纹古剑,隐隐觉得这两剑倒是大有相似之处。

    看到这个灰衣乡农,邓禹子竟出奇的身上震了一震,目光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首先出声的却是屋檐上的孔缇。

    “是你?”孔缇盯着那灰衣乡农,“老夫一路随公子前往洛阳,多曾注意那殷氏公子,本来就是为了观察神杀剑士之踪迹的,却很意外的发现,有一个人同样也在密切关注着殷氏公子,身法诡异,却也足够高明,若不是这身时隐时现的凶戾剑气,还真是难以察觉呢。没错,就是这样的剑气,那个人就是你吧?”

    灰衣乡农扫了夏侯通一眼,夏侯通只觉得这一眼神光内蕴,威凌异常,当下不自然的缩了缩脖子,灰衣乡农长剑一伸,已经指住了夏侯通,口中答道:“不愧王平子绝人雄卫,我以为我掩饰得已经足够好了,连邓大师都瞒过了,却还是被你看出了蛛丝马迹。”

    灰衣乡农一语道破孔缇身份来历,孔缇倒不如何吃惊,眨巴眨巴眼,却看向了屋下的邓禹子:“没道理呀,我都能发现的剑气,你这个天下杀手之宗的人物竟会毫无所察?”

    邓禹子一直怔怔的看着灰衣乡农,没有理会孔缇的揶揄,倒是那灰衣乡农解释道:“这不奇怪,孔绝人玄功深湛,我这身剑气自是无法瞒过,可我却熟悉邓大师的武技路数,我的剑气与神杀剑士混为一体,系出同源,邓大师便难以察觉了。”

    “果然是你?庞璞?”邓禹子忽然发声,语调微带颤抖,很少见他有这样情绪产生波动的时候,“你……你不是……”

    “死了吗?不,我没有死。”灰衣乡农接口道,目光印在邓禹子脸上,“我在那个可怕的地方死里逃生,蒙一位高僧所救,现在我已脱胎换骨,誓要将那些曾想置我于死地的东西一网打尽。”

    “庞……师弟,究竟是怎么回事?”邓禹子有些激动,不自禁的向前迈了一步。

    这个被叫做庞璞的灰衣乡农竟是赤墨虎师邓禹子的师弟,无论是孔缇还是夏侯通都是大吃一惊,孔缇暗忖,此人既是邓禹子师弟,那必也是赤墨中人无疑了,难怪一身剑气可融于神杀剑士之中,令邓禹子无所察觉,可是看二人这般相见情景,似乎又隐含了什么牵仇涉怨的内情,却是奇哉怪也。夏侯通则想着:此人是邓禹子师弟也就罢了,如何对我这般上心防范?也把我当白墨大子了?

    “我一直想知道是怎么回事。”灰衣乡农庞璞冷冷的说道,只是说话的时候长剑仍然不离夏侯通身遭左近,“我相信大师的那位主家是知道我的身份的,为什么在那一次,会让我进入到那个地方?那个充满了邪祟恶鬼的地方!大师,那些恶鬼是与你的主家勾结的。”

    “你是说殷大人?我……我着实不知啊,只是听闻探报,你死于大司马府公务,好在至死也没有被大司马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可是……什么恶鬼?”

    “真实身份?大师的师弟?韶岭殷家的密探?哼!我只知道是那个殷涓与邪魔恶鬼勾结,欲待葬送我的性命,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我就这样死的悄无声息了。所以我在获救之后,并没有来找你,而是一直潜藏在殷家附近,我倒要看看,殷家和恶鬼做的什么勾当,而大师,我的好师兄,却还被这些家伙蒙在鼓里,做着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恶行!”

    “庞璞,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仔细讲来,我倒要听听前因后果!”邓禹子已经从最开始的震惊中平静下来,自然而然的便生出一门宗主的威严气势,说话的语调也低沉了许多。

    一个意外的好故事,孔缇倒不急着寻仇厮杀了,索性盘腿坐在屋檐之上,全神贯注的旁听着。

    “大师,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或许是邓禹子的威严使庞璞惕然有感,他的语气也没先前那么激烈了,“那是食人无厌的恶鬼,而正是这些恶鬼,与韶岭殷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观察了很久,大师,你当真没有见过那个时常出入于殷家的泽慈先生?”

    “泽慈先生?从未有见,是什么人?”

    “这次殷家公子出行洛阳,那泽慈先生也是与路随行,大师,以你可知鬼神之机的修为竟也全然不晓?这些绝不该与我们并存于世的东西!”

    “我确实不知道那什么泽慈先生,但我在这一路也确实见到了不应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而他们……”邓禹子想起了殷虞与安婼熙的那段对话,心下更是一沉。

    “那个泽慈先生就是恶鬼的将军,天幸此獠已被诛杀,可韶岭殷家却绝非善地,包括那个殷家公子还有和他在一起的骚呼呼的小娘子,他们是妖魔鬼怪的爪牙,妖魔鬼怪,我想,大师在广良城已经见识过了吧?”

    “是的,我见过了,并且还杀了其中一个。”邓禹子的话引起了孔缇的回忆,想到那日广良城中妖魔肆虐的场景和与那黑肤昆仑奴一般的妖魔交手的过往,孔缇止不住还有些心有余悸,或许,等此间事了,就该回建康城,找祀陵尉的那些个奇人异士学学降妖除魔的本领了。

    “我也杀了一个,一个在城门口想要吃人的猪妖,可我不得不承认,虽然我蒙那高僧传了一句降鬼密咒,也由他帮我解开了身体的玄力,但如果不是一个大司马府的胖汉指点,我可没有那么容易诛杀那个猪妖,妖邪,鬼怪,现在这种东西越来越多,我本想查清了来龙去脉再来见大师的,只是意外的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家伙,今晚不该是大师和绝人的复仇之战,而是应当擒住这家伙,绝不能让他跑掉!不得以,我只有现身了。”庞璞的松纹长剑在夏侯通面前晃了晃。

    夏侯通心中打鼓,口中强笑:“墨家早有明鬼之说,妖魔鬼怪什么的有这么值得震惊吗?你刚才说我?我有什么奇怪?听不懂你在讲什么,想夺矩子令不必找这个可笑的由头。”

    “你是说此人?”邓禹子的语气严肃而认真,“不错,我正觉得他身有蹊跷,他不是夏侯通,他遁身隐去的功法也很诡异。”

    真是一场糟糕的际遇,夏侯通几乎有点哭笑不得,自己化为夏侯通之后,一直小心行事,眼看获得大司马信任,所谋大计也越来越接近成功,结果没引起伏魔之士的疑心,倒被这一桩看起来是江湖恩怨的离奇情事撞破了身份,倘若虻山骐骥王得知,又当作何感想?

    无论如何,大事不可有失,夏侯通一瞬间下定决心,即便是运用虻山妖术,也要从眼前的困厄中解脱出来。

    就在此时,一个涩哑的声音悠荡荡的飘了过来:“适才是谁人言及大司马府?”

第九十四章 未死之人

    三个高矮不一的身形悄无声息的立在街尾,被远处的城楼灯火映得像是敷上了一抹柔光,这是三个身着玄袍长襟的男子,刚才涩哑的喊话正是自居中一人处传来,看他体格敦实,头上却戴着一个铜制的面具,面具下的右眼闪烁着晶灿的威光,左眼处却深幽如墨;左首的男子身材颀长,双目赤黄;右首的那位却是五短身材,颇显得矫悍精壮。他们的腰间都悬挂着雕饰精美的剑鞘,结合他们的衣装服色,不难看出他们的身份。

    夏侯通暗松了一口气,他认识这三位,他们是大司马府的剑客,居中的便是排名仅在韩离之下的残目鬼枭伊貉,左右两个分别是汲血天鹰超节豪与遁影灵雀况飞雄,这几个或多或少的都与自己有点交情,他们的到来使自己脱身的指望又多了几分。

    三大剑客与街中几人恰成犄角之势,灰衣乡农庞璞有些不自然的低了低头,倒是孔缇和邓禹子大喇喇反瞪过去,毫不在意大司马府剑客的赫赫威名。

    “是谁提到大司马了?你们又是什么人?”伊貉叉着手,甚至还抬头看了看夜空,圆月皎洁,月轮下掠过丝丝暗云,“这可是中秋之夜,你们的声音未免也太大了些。”

    庞璞先前有些激动的陈述疏忽了控制音量,虽然这声音其实也只不过和常人面对面交谈的音量差不多,但在这阒静沉寂的夜晚中,很容易就被耳力大优于常人的武学高手辨析出来,尤其是话语中隐隐还带着关于大司马的字眼,这便引起了在宫城外巡夜哨卫的几位剑客的注意,片刻之间,就赶到了事发之地,看到了眼前颇为剑拔弩张的一幕。

    伊貉修为过人,几乎只是一眼之下,他就发现,无论是那个弁冠青袍,坐在屋檐上的老者,还是那个头顶斗笠,麻衣跣足的剑客,竟然都是难得一见的绝顶高手,出于护卫大司马的职责使然,他首先联想到的便是在这大司马居憩的洛阳城中,突然出现了如此高手总是显得有些蹊跷的,谁敢保证他们不是冲着大司马而来的呢?所以,伊貉看似举止从容轻松,实则全身气劲潜运暗蓄,早对他们做好了戒备,眼角一带,赫然发现被长剑所制的竟然是夏侯通。

    “夏侯先生?”伊貉诧道,手中却丝毫不慢,苍啷一声,枭唳剑直指着那微微低头的灰衣乡农,而超节豪和况飞雄亦同时拔剑而出,弧月弯剑和湛蓝双刃在月光下直透寒芒。

    “放下剑!站到一边,你们这是在挟制朝廷命官!”伊貉的枭唳剑距离灰衣乡农不过数寸,他有充分的信心可以在对方稍有举动前先一招克制住对方,当然,他真正需要担心的,是对面的那两个绝顶高手,不过似乎他们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邓禹子硕大的斗笠遮住了他的大半个脸,而孔缇还是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究竟是怎么回事?夏侯先生,你如何在这里?他们又是什么人?”

    真是天降奇援,人间的高手还是得凡人来解决,夏侯通察觉到了庞璞突然的气势一馁,心中暗喜,故意装作无奈的耸耸肩,一指邓禹子:“啊,这位斗笠大师跟我有些宿怨旧恨,所以他来找我的麻烦,”又指了指孔缇,“这位老先生嘛,似乎跟斗笠大师有些宿怨旧恨,是来找他麻烦的,”嘴角向庞璞一撇,“至于这位大侠,是那位斗笠大师的师弟,同样也来找我的麻烦。”

    “江湖恩怨?恐怕现在不是解决的最好时间,夏侯先生是新任祀陵都尉和威虏将军,官爵显身,大司马托付重任,江湖上的事再与他无关,你们离开,我既往不咎。”伊貉说的不疾不徐,语调中自含着一股不容有违的威势。

    邓禹子抬了抬头:“既往不咎?好大口气!我若偏不离开,你又能将我如何?”

    伊貉右目一凛:“我知道你身手不错,但我认为你应该还没有自大到这个地步,只要我一声令下,洛阳城巡城三千铁骑转眼即至,你能挡得几人?况且,即便以一敌一,我也未必在你之下,要不要试试?”

    孔缇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这位剑客,如果老夫没认错的话,你便是大司马府残目鬼枭吧?果然豪气,我看使得。不过这家伙是我的,有老夫在,他未必敢和你动手,刚才他只是自高自大惯了的一种发作,对不对?邓禹子?”

    孔缇最末一句的调侃使邓禹子冷哼一声,伊貉倒是没想到那弁冠老者是站在自己一边的,心怀大畅之余,向孔缇遥遥颌首:“在下正是残目鬼枭。”

    “不过,鬼枭剑客,我们现在处身于此,并不单纯是为了什么江湖恩怨。”孔缇话锋一转,“事情进展到现在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化,你们的这位夏侯先生,好像有一点点不对劲,至于有什么不对劲,你还是问问你剑指的那位仁兄。”

    事实上,庞璞到现在一直未发一语,邓禹子看了看公府三大剑客,心下了然,忽然扬声:“师弟,既然见了就不要缩头缩脑,就对他们直言相告又有何妨?”

    乍听起来,似乎是邓禹子要庞璞说出夏侯通身有诡异的真相,但庞璞却知道,邓禹子要他说的是什么。他轻轻抬头,视线顺着眼角前的枭唳剑身直直看向了伊貉,挺了挺胸膛,声音低哑却又有些黯然的说了一声:“貉兄,久违了。”

    貉兄二字落在伊貉耳中,不啻霹雳雷霆,即便是超节豪和况飞雄两个也都是身形一震,三个人五只眼齐刷刷望向了庞璞。

    “你……你是……”伊貉骇然之中,手里的枭唳剑软软垂下,“……邪鹜剑客?”

    ……

    大司马府十三剑,惊隼残枭媚羽雁,这是排列前三的三大高手,而在第九位上,却是个略显古怪的绰号:锐蹼邪鹜。

    其人不仅剑术邪异诡谲,双手亦有分金裂石之威,宛如锋利兵刃所铸,而其手掌粗大,倒像是鸭蹼一般,锐蹼邪鹜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年前大司马三路行事,锐蹼邪鹜正是随莫羽媚一起,前往韶岭殷家庄绝除后患的,也正是这一路,离奇的进入了月灵鬼界,除莫羽媚被甘斐侥幸救出,其余四大高手,皆丧生鬼界之中。此事在大司马府剑客之间流传多时,除了对鬼怪行凶的剔惧之意,一众剑客自然也对同袍惨死有着深深的悼伤之情。

    可现在,本该早已殒命的锐蹼邪鹜竟然又出现在眼前,三大公府剑客齐齐被震在当场,惊诧的目瞪口呆。

    庞璞的松纹长剑依然笔直的指在夏侯通的后脑之前,令他不敢稍有异动,却对三大公府微微点了点头:“貉兄、天鹰、灵雀,你们好。”

    “果然是你!”伊貉从震惊之中略略回神,“孤雁剑客说你被……”

    “被恶鬼杀害?”庞璞苦笑,“差一点而已,我并没有死,和孤雁一样,我也被人救出来了。”

    ……

    “快走!”

    一推之下,莫羽媚的身形像浮点过水面的江鸥,轻飘飘的飞出了宫外。

    庞璞心中一动,他第一次看到莫羽媚美艳绝伦的面庞对自己现出了关怀的神情,然而紧张的局势使他无法再多想下去,身后的阴戾劲气转瞬间便已激射而至,锋利的好像透体而过的刀刃。

    好在,他有一项所有同侪都不知道的秘术,一项源自墨家古剑术的神奇功法---尸解遁身。

    墨家专擅刺杀之道,然而自古以来,刺客即便成功也少有全身而退者,虽说墨家剑士有赴汤蹈刃,死不旋踵之志,但这样以命易命的结果长此以往下去,却也有些承受不起。却是虎门神杀剑士之祖邓陵子结合了遁术、异术、剑术、柔术之各家所长,自创了一套尸解遁身之法,施展而出之际,敌手往往只道已将刺客诛杀当场,待发现尸横就地的不过是两爿空皮囊后,墨家弟子早以遁之而出,逃之夭夭多时矣。

    当然,这一功法极为艰险难修,便是修炼者自身也要从小经历一种特殊的药物淬炼方得修习此法,也是墨家的不传之秘。

    庞璞会这套功法,正因为他是赤墨百年来除掌门虎师邓禹子之外最杰出的弟子。而既身为赤墨神杀剑士又跻身于大司马府十三剑客之列,自也不是偶然。

    是他学艺大成之后,奉师兄邓禹子之命,乔装改扮,投入了大司马门下,他的使命就是成为潜伏在大司马身边的一颗暗子,这也是那韶岭殷家的深谋远虑。权争角逐就是这样敌中有我,我中有敌。而庞璞即便没有暴露自身已达化境的赤墨剑术,却已然足以高明到引起大司马的青睐,并在十三大剑客之中得以名列第九,这是并不显眼的位置,也方便庞璞的就中取事。当然,庞璞自己也有过估算,如果自己全力施为的话,很有可能大司马府前三位的排名就会有变化了。

    所以,大司马针对殷家而派出的那五大剑客之中有庞璞,根本就是顺理成章之事,这是庞璞自己要求加入到这一路来的。也许在五大剑客如期赶到殷家庄,欲待行灭门绝户,铲除政敌之举时,庞璞将临阵倒戈,与拱卫殷家庄的神杀剑士们里应外合,这一路公府剑客依然难逃覆灭的结局。

    唯一令庞璞有些犹豫的是,对于媚羽孤雁,他有些不忍。虽然他知道以自己平凡的外表,又或是看起来在十三剑客中并不特别出众的剑术,很难引起这位美艳剑客的青睐,然而他还是像很多暗恋者一样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情愫中,只是在表面上他一直把这种情愫隐藏的很好。如果一定要面对反目成仇的局面,那么他的决定就是最快的解除媚羽孤雁的痛苦,如果有可能,希望也能留下她的性命。

    所幸,也或者是不幸,这种局面倒底还是没有出现,他们进入了这片黑色的宫阙,在明月娘娘凄厉可怖的森笑声中亡命奔逃,这是恶鬼对凡人一种如同猫捉老鼠一般的游戏。

    尽管情势危急,庞璞的心里还是有些释然的,至少再不必反戈相向,至少他可以大义凛然的保护着莫羽媚逃走,而她面上那一瞬间闪过的动容关切,便是给他最好的礼物。

    锐蹼邪鹜的尸身似乎是分作两爿,颓然倒地,庞璞只来得及把早已准备好的血浆喷洒而出,看起来惨烈无比,而他的真身却灵巧的遁入了宫阙外的梯阶之下。然后,后背传来的剧痛几乎使他喘不过气来,自己的行动虽然迅速,但明月娘娘虚挥而至的劲气还是伤及了他的身体,他可以感觉到热乎乎的血水正从背脊上汨汨流淌。

    莫羽媚的奔逃吸引了宫阙中所有鬼怪的注意,谁也没有发现庞璞在血水尸骸中蠕蠕爬行,血腥味直冲他的鼻端,悬挂着的肠腑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庞璞强忍剧痛,爬过了骸骨如山的小丘,爬过了尸块翻滚的血池,他看见了天空中可怖的血月,看见了远处莫羽媚伫立于山崖边的俏影,看见了明月娘娘诡异的悬浮于半空。

    飞掷而过的长剑划过了明月娘娘的脸侧,响起了明月娘娘惊呼和嘶叫。

    “操她!然后吃了她!”

    是时候了,庞璞见到莫羽媚已经绝望的闭上了眼,而他则举起了自己足以撕开金石的粗大双手,用自己的最后一击为孤雁争取逃走的机会吧!他觑准了明月娘娘的位置,作势欲扑,就在这一刹那,忽然伸出一条青黑色的大腿,将他牢牢的踩在地面。

    庞璞只能看见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有些诧异的看着自己,口中腥臭的气味清晰可闻:“你……不是在宫里被杀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完了,终究还是被恶鬼发现了,庞璞被一踩之下,好像最后一丝力气也从体内消失殆尽,无助而绝望的看着那张鬼脸,迎接着即将到来的恐怖命运。

    “嗖!”张口待呼的鬼脸被一支飞射而至的箭矢穿过,鬼脸带着惊骇莫名的神情缓缓倒地,就在庞璞眼前,化作了一阵袅袅漂浮的青烟。

第九十五章 脱出鬼界

    一支射倒莫羽媚身前小鬼的箭矢,在继续向前飞行之后,又穿过了不远处一个倒霉的鬼卒的脑袋,刚刚踏入月灵鬼界的甘斐一定没有想到,他的这一支箭救下了两个人。

    惊惧和疼痛,以及绝望之后突如其来的获救心情,使庞璞再也坚持不住,气血上冲,脑中一眩,闭眼昏阙了过去。

    他藏身的很好,在那个鬼卒之后,再也没有谁能够发现在这片坡隘旁混在尸骸血肉中的身体竟是个活人,同样包括其后与月灵鬼将大战的甘斐与莫羽媚。

    而当那声凄厉的惨呼响起的时候,庞璞才如遭电噬般的苏醒,他看见了莫羽媚像断了线的纸鸢一般从半空中坠落,一个褐衫短襟的胖大汉子跌跌撞撞的奋身而起,接过莫羽媚,然后滚作了一堆,而另一个亮银色肌肤的高大女子正在空中捂着自己的左眼像杀猪一样的嘶号着。

    “撕碎他们!连骨头都不要剩下!”高大女子的声音冲撞着庞璞的耳鼓,依稀便是那明月娘娘的声音,接着一道巨大的白色光柱临空而落,罩住了莫羽媚和那褐衫胖汉的身形,炫闪得使庞璞眯起了眼睛。

    当庞璞再次睁开眼,白光已经倏然而消,连带着莫羽媚和那褐衫胖汉都不见了踪影,只有那银肤的高大女子在一声声的哀嚎,无数小鬼簇拥在她身下,止不住的都在簌簌发颤。

    孤雁是被救走了?庞璞心中一喜,也不知身上哪来的力道,腾的站起,最接近的两只小鬼愕然回头,庞璞却反向冲出,头也不回的向山崖下纵身而跃。

    可以确知这是些食人无厌的恶鬼了,就算自己要死,也绝不能落在他们手里,庞璞选择了跳崖而下的自杀方式,山崖似乎高绝万仞,庞璞感受着强风从口鼻中灌入,忍不住便是在空中纵声长啸,似乎是要把这半日所经历的骇惧苦难之气一吐而出,而这也将是自己死之前留下的最后声息。

    远方的太阴城依稀可辨,庞璞似乎都能看到城中的人头攒动,可怜的人们那,你们沦为了鬼怪饲养的食粮而不自知,可我,却对你们的遭遇无能为力,只能给自己一个干脆利落的死亡。

    庞璞这样想着,等待着与地面足以使自己粉身碎骨的撞击,意识渐渐恍惚,一抹好像斑斓五彩般的霞光倏然而现,而他耳中听到了如同洪钟大吕般庄严的声音:

    “唵弗如切吽!”

    庞璞身上忽的一轻,一股极为沁湿的气息瞬间充斥了胸臆,这是山野间熟悉的味道,意料之中的坠落没有发生,似乎在转眼间,他就回到了现实中的世界,可以看见半空中的弯月和稀淡的云层,还有一个双手合什,闭眼默诵的年轻僧人,那种五彩霞光正环绕在这年轻僧人周围,暮色下看起来,只觉得这年轻僧人犹为宝相庄严。

    后来,庞璞才知道这位年轻僧人的法号---定通。

    ……

    乾家弟子甘斐通过察气觅魔,发现了这里的阴森鬼气,故而只身赶来。而才下了落霞山的定通同样察觉了这里的鬼气,他出身于裂渊鬼国,对于血泉一族的感知力更是敏锐,自然也义无反顾的循迹而至。所不同的是,他到的比甘斐晚了些,甘斐由于莫羽媚觉醒了破御之力的飞剑而找到了进入月灵鬼界的缺口,定通却只能在鬼界外百般查探,苦无入内之方。

    直到灵应**的玄气灌注而入,定通方才遽然有感,这一来便与甘斐错身而过,当他的佛偈宣号刚刚渗入月灵鬼界的时候,恰是庞璞纵身跳崖的时分,长啸引起佛光感应,堪堪将庞璞移形而出,定通慈悲为怀,还待救出太阴城万千百姓,却不想那月灵鬼将阴悦婵心惊伏魔之士接踵而至,早将月灵鬼界转境而脱,定通最终却也只救出庞璞一人。

    血泉祸害世间更巨,定通忧心忡忡,对甫脱鬼界的庞璞略宽慰了几句,便待离去。想不到庞璞经此一遭,心感定通救命之恩,又忌鬼怪肆虐之厉,非要拜定通为师,要修习降鬼伏魔的术法。

    庞璞本就是赤墨弟子,性情刚硬,不甘为妖鬼所制,有此想法自是顺理成章,险死还生之余,更对那种屈辱的感觉咬牙切齿,虽然看起来定通比自己着实要年轻许多,可他仍然毫不介怀的对着定通叩首连连,定通终拗不过,勘验之下,发现庞璞武艺精强,却是破御之体的极好资质,当下试炼几日,解开了庞璞的破御之力,又传了他一句可以克制妖鬼的经文密咒,让他自行研习修行。

    这样一来,纵然定通无意,可庞璞也自认了弟子的身份,少不得央请定通将这妖魔人间的过往情事做了概述,而在听到定通解释的一句话之后,顿时怒火中烧起来。

    “鬼界食人,向来是有的放矢,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把你们几位大司马府的剑客卷入界中,你们身遭此厄,只怕另有别情。”

    “师父是说,是有人唆使恶鬼,将我们一网打尽的么?”

    “善哉善哉,凡事必有因而成果,其间因果不难推想。”定通结束着身上粗陋的僧衣直裰,“我本待与你一齐查勘,正要抑制血泉之谋,不过时间上怕有不及,我只能先赶回去,这里的事只有先劳烦你了。”

    定通没有说自己需要每年按时赶回裂渊鬼国诵经安魂的使命,庞璞却也没有问,他从定通的话语中想起了什么,一时陷入沉思之中。

    “你破御之体方开,术法锤炼亦不纯熟,遇狠魔厉鬼怕是力有不逮,只可小心查探,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枉送性命。岁末年初之际,我当重回此处,与你会合。”定通宽和的拍了拍庞璞的臂膀,“再会之时,只听佛偈相唤。”

    庞璞瞿然一醒,恭恭敬敬的向定通一拜:“弟子记得,唵弗如切吽。”

    “保重。”定通离开的时候,完全就是个普通的游方行脚僧人模样,庞璞蜷身而拜,他太清楚这位被自己视为师父的年轻僧人的强**力了。

    直到定通青灰的僧袍消失于视野,庞璞才恨恨的一捶地面:“有因必成果!是殷家庄!”

    正如定通所言,其间因果不难推想,大司马派出这一路剑客的目的,就是针对殷家庄的,那么现在尽遭覆灭之局最大的收益者是谁?只能是那殷家庄了。这倒是个阴险的计划,倘若当真在庄中奋起相击,无论成功与否,事后总瞒不过大司马,而大司马又岂能善罢甘休?而利用古灵精怪,让这一路剑客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在崇山峻岭之中,大司马纵有疑心,却也难有真凭实据证明是殷家庄所为。问题是,为什么连我这个内应也要一并除去?

    庞璞心生不忿,将自己扮成了普通的乡农模样,又寻了一个僻静之地将背后的伤势养好,同时又利用这段时间专心研习定通所授的佛偈经文,直到感觉自己的破御之体转寰如意了方才出山,他在大司马府的惯用长剑已在明月鬼宫中被毁,索性便到修炼出身的赤墨禁地,取出了自己真正的兵刃松纹剑,带着一股恨意,就此潜回韶岭殷家庄附近。

    赤墨在近百年来声势渐馁,只能托身于豪门大户,自己的师兄对这殷家倒是忠心耿耿,便是庞璞自己,也是甫一艺成出山便受邓禹子托付,为殷家效命,往大司马处行间暗伏的。此番重回殷家,除了要找出殷家与恶鬼勾结的证据,他也是想要查探明白,自己的师兄邓禹子是不是也与那些恶鬼沆瀣一气了。

    数月潜藏,邓禹子懵然未觉,庞璞却渐渐发现了端倪,那个总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才现身的泽慈先生,通过自己刚刚修炼出的玄气,便能感知到与那明月娘娘极为相近的气息,而那殷家家主也是神秘莫测,整个殷家庄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的师兄对此确实并不知情,他和他的神杀剑士弟子们依然尽忠职守的护卫着殷家庄,而当自己的死讯传到邓禹子之处的时候,他还看到邓禹子为此默然凝立良久,并且按照赤墨的规矩,祭拜默祷了三天。

    庞璞并没有急着与邓禹子相认,他在等待把证据真正握在手中的那一天。殷家公子前往洛阳的旅程给了他这个机会,似乎是负有什么其他的使命,那位神秘诡异的泽慈先生竟是和殷家公子一齐北上,庞璞自然如影随形的远远跟从着,他对神杀剑士的隐伏本领早已轻车熟路,强如邓禹子也是对他的潜藏一无所知,倒是与赤墨剑士怀有故仇的孔缇对他略有察觉。

    广良屠城,恰与那泽慈先生独身而出的时机吻合,对他密切关注的庞璞却也颇为凑巧的在城门口与那猪妖一番厮斗,同时认出了在月灵鬼界有过一面之缘的甘斐,他当然不知道,这个胖汉竟成了他所心仪的媚羽孤雁的入幕之宾。他只是拒绝了甘斐相邀同往除妖的提议,不依不饶的循着泽慈先生的鬼灵之气而去,并终于在入暮时分的山谷中,截住了现身的泽慈先生。

    应该说,庞璞自月灵鬼界脱生之后,对于血泉一族的气息犹为敏感,同时对精怪之气也有一种近乎天赋的预判,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安婼熙与妖魔暗通款曲以致引起邓禹子警惕的一幕,可当他再度返回殷家公子附近时,却总有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那个夜晚,在殷家公子的房内寂静的反常,自己甚至看到了一匹足下泛着银光的健马在房舍之前一闪而过,可无论自己再怎么屏息细探,那匹健马却又杳然无踪,仿佛只是自己一个神魂不属的幻觉。

    有了这个经历,使他更对那殷虞好奇起来,难道在那泽慈先生之后,又有了新的鬼怪与他接触?就这样,他跟着殷虞来到了洛阳,一月下来一直在密切观察,并且在今晚殷虞与夏侯通短暂相会之后,注意到了夏侯通。

    可没有想到,这个夏侯通竟然引来了自己的师兄邓禹子,和那个他早知与邓禹子有仇的孔缇,而他也不得不现身而出,逼住了师兄无暇旁顾的夏侯通,师兄弟二人却也得以在这意外的情形下相会。

    然而现在,不仅是师兄,甚至还见到了昔日自己在大司马府的同袍,庞璞心中百感交集,他还记得那时候藏在山林里远远看见韩离的时分,如果真的那么容易再度相认,自己又何必这般遮遮掩掩。

    ……

    以前的大司马府剑客?故友重逢?这必然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夏侯通看到庞璞和伊貉的神情就可以明白,可他实在讨厌被剑锋指在后脑的感觉,好在,他也察觉到了庞璞因见到伊貉,在剑势上不经意露出的一丝空隙。

    其实,只是剑尖微微颤了一下而已,但对身法灵动的夏侯通来说,就这么一下便已足够,这次我得更谨慎些,隐身运用的法力要更足些,幸好那个邓禹子距离的更远了,他跟不上我这时候遁身而去的速度,而这个庞璞嘛……好好享受久别重逢的温情吧,我可恕不奉陪了。

    就在伊貉等着庞璞说话的时候,他忽然惊奇发现,那位夏侯先生就这样消失了踪影,全无征兆,又分外诡异,而这一幕立刻引起了锐蹼邪鹜和邓禹子的连锁反应,两道蕴含着罡劲的剑气刷的从身边划过,没入长街深处的黑暗。

    邓禹子纵身刚至,就站在夏侯通消失的地方,铜纹古剑撩起一道炫目的银光,口中恨恨的跟了一句:“不好!让他跑了。”忽然想起自己这一举动使背后空门大开,霍的转身相向,却见孔缇坐在屋檐上动也不动,抚了抚颌下白须:“老夫说过,我不像你那么卑鄙,不会从背后偷袭的。”

    “愚蠢的武人信条。”邓禹子暗骂,却将目光投向远方,斗笠一仰,露出了微皱的眉头。

    “又来人了,两个,都是高手。”

    小小的一片街角,竟是吸引来这许多身怀绝技的高明人物,众人顾不得惊诧,一齐抬头顺着邓禹子的视线看去。

    然而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四足疾奔的黄狗,腾腾几步蹿到伊貉面前,伸着滴着口水的长舌头,双目圆睁:

    “娘妈皮的,鬼脸头,你也在这儿?”

第九十六章 绝人

    这只摇头摆尾的大黄狗居然口吐人言,无论是邓禹子还是庞璞,又或是屋檐上的孔缇都是眼瞳一紧,只道是又来了什么邪异妖孽,倒是几个大司马府的剑客都露出笑容。

    伊貉伸足轻轻踢了踢黄狗晃悠晃悠的脑袋,黄狗竟还挺享受的翘起后腿挠了挠头。

    “是你个碎嘴狗子!你怎么来了?”

    伊貉对无食并不陌生,在前往征剿鲜卑鬼军的路上,他就见识了无食集污秽卑劣为大成的无上骂功,不过即便素来以阴沉桀骜的面目示人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越骂人,似乎……就越可爱。在和乾家弟子打交道的过往中,他倒是和这臭狗子关系最好。

    说来可笑,最初无食向大司马府剑客套近乎,是因为他们吃的好,自己腆着脸过去挨挨蹭蹭讨好一番往往便能有口感极佳的干肉打打牙祭,结果以他身为摄踪仙犬的敏锐感知发现,反而是这个看起来最丑怪最凶恶的伊貉对自己最亲善,而在大家知晓了自己善吐人言的真相后,交情就这么建立起来了。伊貉总是假装恶狠狠的喊自己碎嘴狗子,而他则用鬼脸头三字进行反击,恰如与甘斐之间臊狗子死胖子的遥相呼应。

    “娘妈皮的,抓老鼠来咧!”无食浓重的淮西口音此际听起来分外滑稽,邓禹子几个见伊貉与这妖异大黄狗这般熟稔的情形,齐齐愣怔,全无滑稽的感觉。

    所以当褐衫短襟的两个身影快步奔来时,倒是伊貉最先做出反应:“哈哈,看到他就知道你们离的不远了。”

    当先一人面皮黝黑,样子就像个老实巴交的乡下年轻人,向几位公府剑客摊手示意:“又见面了。”而居后一人则是个颌下无须的精悍男子,礼貌的点了点头,双眼却警惕的扫过一旁邓禹子等人。

    “薛先生,郭先生。”公府剑客们认出来人正是乾家的六弟子薛漾和七弟子郭启怀,伊貉拱拱手:“以为你们都在广良城呢,这么快便来洛阳了?”

    “你知道的,我们有必须得做的事。”乾家弟子和公府剑客在广良共处多日,彼此之间早已熟悉,也不多客套,薛漾一边说道,一边对着半空抽了抽鼻子,悉悉有声。

    “娘妈皮的刚才就在这里的,老鼠的味道!”无食靠近刚才夏侯通的处身所在,蹦蹦哒哒的甚是欢实。

    然而现在这个地方站着的却是邓禹子,看着这么一只会说人话的黄狗在面前晃悠,邓禹子只觉得心里一阵阵揪紧,内力潜运,凌厉罡气油然而起,倒把无食唬了一惊,抬起眼贼溜溜望去。嘴里嘀咕:“我操,娘妈皮的光脚佬好强的气劲。”

    邓禹子把斗笠压了压,低沉的声音从斗笠下传来:“谁来告诉我,这是什么妖孽?而你们居然熟视无睹?”

    “嘿!妖孽?骂谁那?老子是摄踪仙犬,伏魔道有名的狠角色!你是眼睛长脚底板上了?个光脚佬没眼力见儿的……哎,那不成鸡眼了?”无食嘴贱起来向来欠抽。

    “少废话!”在邓禹子勃然作色之前,薛漾干净利落的赏了无食一个爆栗,“憋了半天不说话,现在看到熟人就忘形了?”无食呜呜夹着尾巴一缩身子,薛漾向邓禹子拱手为礼:“老先生勿怪,此犬嘴恶心善,却非害人妖魔。我等荆楚乾家弟子,素来便是斩妖除魔的。”从邓禹子的一身劲气,薛漾便看出此人非同小可,说话时的态度也颇为恭敬。

    “继续追,趁着味道未散!”郭启怀出声催促道,无食咕咕哝哝的又向前蹿出,而薛漾也显然没有再多叙话的余暇,向众人欠了欠身,便和郭启怀疾奔而去。

    看着乾家弟子越行越远,夹杂着无食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本能的汪汪吠叫,渐渐消失于夜影之中,众人一时都僵立原地,伊貉有些奇怪的转过头,问身后的超节豪和况飞雄:“他们刚才是说……抓老鼠的吧?”

    超节豪和况飞雄对视一眼,最后由况飞雄耸耸肩:“是的,抓老鼠,不过我想,这是老鼠精的意思,他们在追一只老鼠精。”

    “我认得他们的服色。”一直没有说话的庞璞忽然开口,“就是这般,褐色的衣衫,我见过一个救出孤雁剑客的人,他那时候也是这般穿着,和他们一模一样。巧合的是,在广良城的那一天,我又见到了那个人。”

    “你是说一个红脸用长刀的胖汉?”屋檐上孔缇的声音传来。

    庞璞有些意外的看了孔缇一眼:“孔绝人也识得他?”

    虽然孔缇并不是太清楚甘斐的过往,但是从莫羽媚、广良城等几个字眼上,很容易就推断出庞璞口中的那个人。原来甘斐也是刚才那个什么乾家弟子,孔缇回想刚才所见的两位乾家弟子,尤其是想到薛漾身后背剑的样子,不由掿须沉思起来。

    “他们是可以降妖伏魔的一群神人,广良城都出现妖魔了,我想你们不必对一只会说话的狗大惊小怪。现在我们应该言归正传,你们究竟为何要为难夏侯先生?还有,邪鹜,你又是怎么回事?你是如何死而复生的?”伊貉铜面具下露出的右眼炯炯生光。

    庞璞苦笑,他忽然发现,这些公府剑客并不知道邓禹子的身份,准确点说,他们并不知道邓禹子身为殷家扈从的身份,那么自己别有居心的投入大司马门下的事实就可以很好的遮掩过去,和昔日同袍的再次相见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不过,在经历了那样的事之后,他早失却了对人间勾心斗角的热衷,因此说话时也显得有些意兴萧索:“这是个很长的话题,貉兄,我认为现在更应该注意的,是那个夏侯通的去向,很显然,你们现在对于妖魔鬼怪的存在并不感到吃惊,那么我告诉你,我认为刚才那位夏侯通……不像是人,我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古怪的气息,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方法。”

    “师父?”邓禹子一怔,庞璞叹了口气:“是把我救出鬼界的一位高僧,我拜他为师了,学习对付鬼怪的本领。所以……我对你交待给我的那些事,再没有半点兴趣。”

    本以为自己的这番表态,会引来邓禹子严厉的斥骂,他了解自己师兄对殷家的那种近乎古板的忠诚,然而奇怪的是,邓禹子竟然良久没有作声。庞璞悄眼看去,便见邓禹子微微侧头,似乎若有所思。

    街角的情形现在有点古怪,屋檐上的孔缇,街尾处的邓禹子,这两个本该不共戴天的死敌此刻竟都在怅然出神,而另一边的伊貉此际也低着头做思索状,一时无语。

    “等等……”伊貉豁然抬头,首先打破了寂静,“……邪鹜,你刚才说那个夏侯通不是人?而先前那些乾家神人经过时,也是说来抓老鼠的吧?”

    “是老鼠精。”身后的况飞雄替他补充。

    “嗯,来抓老鼠精。”伊貉立时改口,“现在夏侯通离奇的跑了,乾家神人也追老鼠精去了,你又说这夏侯通不是人,那么是不是可以推断……这个夏侯通就是那老鼠精呢?”

    “大有可能。”庞璞表示认同,“如果连我都可以察觉那股奇怪的气息,那么身为降妖伏魔之士的他们就更没有辨别不出,他们路过这里并不是偶然。”

    伊貉一抬头,月光将他的铜面具映照得明熠熠一片:“要确实才好!他刚刚为桓公立下大功,正得桓公器重,才封赏了官爵,倘若弄错,那可有**烦!”

    “宁枉勿纵。妖魔结交权贵,绝不是贪图人间富贵这么简单,如果真的放任他去,那才是**烦。”这个观点是庞璞从定通口中获知的,此际说出来却令伊貉竦然心惊。

    “墨家义士现居于何处?”伊貉转头问超节豪。

    “北城外武卒中军寨。”

    “灵雀,你即刻前往武卒中军,传大司马调令,引兵围住墨家军帐,事情弄清楚之前,勿使墨家一人走脱!天鹰,你循路去找乾家神人,把我们的疑虑都告诉他们,请他们来帮手!”

    “诺!”况飞雄和超节豪应声而去。

    伊貉又一拖庞璞,庞璞身子一震,终究还是让他拽住了自己:“邪鹜,你随我立时去见大司马!”

    “苟活性命之身,再见桓公何益?”毕竟感大司马恩德,心内有愧的庞璞叹道。

    “关于那夏侯通也好!还是说你如何死而复生的经历也好!总之要告诉桓公,你不说清楚,我们怎么对付那些东西!”伊貉不由分说,拉着庞璞就走,庞璞心下一动,倒底还是相从伊貉而去,只是临行前又看了邓禹子一眼。

    “是你的师兄?还有来寻仇的?我现在不管!总之城中不可寻衅滋事!”伊貉的声音越过庞璞的头顶直传到邓禹子耳中。

    邓禹子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看着伊貉与庞璞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之中,原先闹哄哄高手云集的街角,现在只剩下他一个……还有屋檐上遥遥相对的孔缇。

    “好吧,现在没有人来打扰了,你可以来报仇了。”邓禹子转过身子,看着孔缇。

    孔缇并没有起身,仍然维持着抱膝安坐的姿势。

    “五十年了,我做梦都想把你的头颅取下,就像你们对我的同袍做的那样。”

    “我难以理解这种因为各事其主的杀戮而产生的仇怨,但我还是钦佩你对王荆州的忠心……”

    “忠心?不,我连王平子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现在也早已托庇新主门下,谈什么忠心?我只是愤恨你们卑鄙的手段,下药、偷袭、以众击寡,还有你在我头上留下的印记和对我那些生死兄弟的屠杀。”

    “绝人就是绝人,不用这些手段,恐怕我的人就会损折太多,我从不认为我的手段有什么卑鄙之处,可你们却像豪门大户那些矫揉作态的贵族一样去讲究什么武者的荣耀和尊严,可笑!厮杀之后,只有活人和死人,而死人拥有再多的荣耀和尊严,也只是个死人而已。”

    “这就是我痛恨你的地方,你践踏了武人的存身之义,我要在面对面的交锋中挫败你,击杀你,就像扫除污秽肮脏的尘垢。”

    “那么一大把的年纪,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幼稚,我算是明白了,你对我的仇恨是因为心有不甘,你总觉得是我的偷袭令你猝不及防,是那种耻辱的感觉折磨你至今,好吧,现在我们可以面对面,堂堂正正的打一次了。”邓禹子挺直身体,斗笠下的表情却并没有说话的语气听起来那么轻松。

    虽然所谓武人的信条对邓禹子来说是那么无稽可笑,但是对面的这个敌手却绝不是可以用一种轻慢的态度来应付的。

    因为这个敌手曾是绝人---冠绝天下之武人。

    这是五十年前一场争权夺利的权贵倾轧而带来的仇怨,琅琊王氏之间的一次暗杀。

    权臣王敦对自己势力越发壮大的族兄王澄深为忌惮,早就有心除之,然而王澄神武绝伦,麾下又有二十名武艺剑术冠绝当世的高手拱卫,这二十位高手便被称为绝人,令王敦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通过当时身为王敦幕僚的殷家祖父推荐了手下的这一批赤墨神杀剑士,先下药,后于夜间突然发难,一举将被醉倒麻翻的绝人尽数屠戮,并将荆州刺史王澄扼杀当场。那时孔缇不过二十余岁,于绝境之际潜能爆发,在被邓禹子一剑穿颅的情形下强自支撑着杀出一条血路,也成了唯一一个幸存者,自此流落江湖,最终却投在了陈郡阳夏谢家的门中。

    (按:《晋书》卷四十三:时王敦为江州,镇豫章,澄过诣敦。澄夙有盛名,出于敦右,士庶莫不倾慕之。兼勇力绝人,素为敦所惮,澄犹以旧意侮敦。敦益忿怒,请澄入宿,阴欲杀之。而澄左右有二十绝人,持铁马鞭为卫,澄手尝捉玉枕以自防,故敦未之得发。)

    如今涉事之人多已作古,便仅存的两个当事者也都已年过古稀,白发苍苍,然而这段仇怨即便五十年后,却仍令孔缇念兹在兹,无时或忘。

    邓禹子做好了准备,迎接这最后一位绝人五十年积聚的仇恨之击。

第九十七章 杀意渐消

    出乎意料,孔缇只是静静的看着他,抱膝而坐的姿势也纹丝不动,看到这个情形,邓禹子将自己本已蓄势待发的浩博罡力气劲略略收敛,对方既然毫无反应,自己也不必显得太过郑重其事。

    孔缇忽然笑了笑,这个表情令邓禹子觉得分外诧异。

    “你固然卑鄙,但还没有无耻到极点,你收回了气劲,是觉得我们现在的情形并不对等,你不想让我觉得你在如临大敌,说明你还是要面子的。”

    “蠢!我收回气劲是因为我不愿意无谓的浪费力气,面子?毫无意义的东西,在生死存亡之际这种东西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实际的用处!淮南孔缇,我们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能不能别总是说这种无聊的笑话?”

    “面子!你就是要面子!我已经发现了。”孔缇的表情很平和,简直不像在面对着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不是为了面子,你不会于今晚出现在这里,那个什么……矩子令是吧?我知道墨家的典故,矩子令只是一块铜牌而已,对于你这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杀手来说,又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呢?”

    “人年纪大了,废话就是多,来!你倒底动不动手?”邓禹子没有再反驳,不过在说话的时候,似乎自己心中的杀意也不那么浓烈了。

    “好吧,我承认。”孔缇拍拍手,从屋檐上站了起来,这个举动引起了邓禹子的凝神戒备,不过他很快发现,孔缇却把脸望向了另一个方向---那个乾家之士和会说人话的黄狗远去的方向。

    “在刚到这里的时候,我恨不得立刻便能杀了你,我想我一定很乐意看到你的头颅被我的剑锋斩下,不过,这种心境至少在现在有了点变化……”孔缇转过头,看在邓禹子脸上,“……我忽然不是很想杀你了。”

    和我一样,邓禹子在心里道,不过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双目一霎不霎的与邓禹子对视着。

    “在看到了这种光怪陆离之后,在听说了这些古灵精怪之后,我觉得这像是提醒了我,可以先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就是这么奇怪……上一次我们对峙是在广良城中,还记得吗?那个白衣衫的仙长?那时候我同样没有那么杀意坚决。”

    “你是说古灵精怪让你忽略了自己的仇恨?”邓禹子冷冷的接口,手中的铜纹古剑却在不经意间下垂了寸许。

    “是提醒我新的危机,从而使我不得不先把个人恩怨抛诸脑后,你虽然卑鄙可厌,但总算还是个人,不是那种吃人的东西。”

    “人同样吃人,有的时候比那种东西吃的还要凶残……”

    “你杀人,但至少不吃人,想到这一点,我觉得还是值得欣慰的。”

    邓禹子用歪了歪头的动作表示对孔缇说话的反应,沉默之中,手中的铜纹古剑垂的更低了。

    “我要先去找那些人,我忽然很有兴趣看看这件事怎么解决。”孔缇活动了一下手指,捏的骨节格格作响,“至于和你的仇怨,我想在以后总有机会来解决的,只希望你活的足够长。”

    “今天不打算报仇了?”邓禹子冷笑,“可你就没有想过,如果我为了绝除后患,要在今天先杀了你呢?”

    “我要是你,就不会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为自己挣面子。”孔缇看也没看邓禹子,根本就没把这种似乎略含威胁的话放在心上,“你我都清楚,其实我们今天再无交手的心情,我要跟去看看那些伏魔之士,你呢?”

    邓禹子不得不承认孔缇说的很对,将铜纹古剑推入腰间剑鞘,拉了拉遮住颜面的斗笠:“这种事,邓某就不奉陪了。”

    “差点忘了,你还要为你那主子卖命呢。”孔缇行将动身前,却又跟了一句,“你那个师弟还挺不错,分得清轻重主次,哦,他好像说过你那主子有问题吧?”

    邓禹子心中一震,赫然抬头,却听衣袂风响,孔缇青袍飘闪,已然飞身而去,身后背着的长剑分外醒目。

    ※※※

    “吾只问你,为何死里逃生之后,却不返归吾处,禀告此事?”

    桓大司马此刻在玄绸里衣之外罩了一件宽松的长袍,整个人竟多了几分如名流士子般的洒逸之气,只是面上沉肃的表情依旧。

    庞璞立在寝宫暗红色的地板上,皎洁的月光把他的后背映照成雪亮一片,身边则站着默默无语的伊貉,铜面具闪烁着一种奇怪的光波,这是宫灯烛火摇曳的影子。而在寝宫门外,不时探出几位剑客的头来,他们是负责宿卫的翟翳、尹靖及韩霓、卓秋依,脸上写满了惊奇和关注,如果不是伊貉火急火燎直拖着庞璞径入其内,他们便会急不可待的围在邪鹜跟前问长问短了。

    庞璞距离大司马不过十步之遥,这是一个足够靠近的位置,也是大司马给予自己心腹的荣宠,然而在大司马听完伊貉的禀报之后,却首先反问的是这句话。

    “为了复仇……”庞璞几乎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却生生忍住,他并不想暴露自己与赤墨神杀剑士,以及与殷家的关系,在这一路上,他已经做好了筹算。

    “因为小人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查出这件事的幕后主谋。”庞璞最后这么说。

    大司马看着庞璞裹头的灰布、粗劣的短衫还有裸露在外满是泥垢的小腿,眉头不禁微微发皱:“你难道没有想过,借助吾的力量,会事半功倍?”

    “其间牵涉神鬼虚妄,小人诚恐桓公……桓公难以置信。”庞璞的解释还算合乎情理,每一个公府剑客都知道大司马是不信鬼神的秉性。

    “禀实而告,才是正道至理,何必诸多顾忌。”桓大司马忽然叹了一声,“你看羽媚便不像你,一俟被救回,便携伏魔之士返吾府中细述此事。”也许是想到了那之后曾掀起的纷变惊澜,也许是想到了莫羽媚的香消玉殒,桓大司马一时陷入了默然追思之中。

    庞璞全不知情,只是小心的低垂着头,等待着大司马接下来的问话。

    大司马只是沉默了片刻,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多了一丝刚毅:“而你为什么……为什么会觉得那些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东西,是有幕后主谋的?这种想法无论是羽媚,还是那个护送她回来的乾家神人,似乎都没有提及。”

    “凡事必有因果,食人的鬼窟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小人总觉得,这件事的背后,谁的得益最大谁便最有可能是幕后黑手……”

    庞璞正要娓娓道来,伊貉终于忍不住插嘴:“桓公,还要请问,那夏侯先生之事……”在一开始,伊貉就说过了关于对夏侯通的疑虑,然而桓大司马一直未置可否,此事才是当下之重。

    桓大司马却根本没有现出任何惊诧意外的神情,淡淡的瞥了伊貉一眼,用惯常雍然的语调说道:“这件事你处置甚当,嗯,那支征讨东胡鬼军的人马已经回到城里了吧?如果夏侯大子真的像你们怀疑的那样,那就交给这队人马去对付……尽量捉活的,吾来亲口问他。”

    “诺!”伊貉没有丝毫拖延,当即领命而去,整座寝宫里只剩下大司马和庞璞两人。

    “吾常言人力无穷,岂有鬼神可支哉?然而就是你们的这桩变故之后,越来越多妖异之事纷至沓来,简直不可想象,你看,便连吾刚提拨的一个江湖好汉,也有了妖邪的嫌疑。”

    “他应该就是妖邪。”庞璞接口道,引来桓大司马对他的良久注视。

    “你和过去确实不太一样了,邪鹜,但不管怎么说,能够见到你安然归来,足慰吾怀,说说吧,你怀疑的那个幕后黑手。”桓大司马做了个看座的手势,自己则意态闲然的斜倚在床榻之中,榻前桌案上那册古旧的书卷正被夜风吹得哗啦啦不住翻页。

    庞璞并没有注意到这册书卷,也没有按照大司马的手势席地而坐,他只是将身形前倾,好像是在弯腰鞠躬:“小人多日查证,可以确定正是那韶岭殷家指使凶鬼作恶。”

    “有意思,一个失宠衰落的家族却和那种东西有着不可告人的阴私,回朝之后,首先便拿这殷家开刀,只要出示他们与恶鬼暗通的证据,吾看哪个世家大族能保住他!”

    庞璞在往这里来的路上,就已经打定主意,让大司马去对付殷家,这远比自己势单力孤的复仇要划算得多,而大司马也不是过去的大司马了,不仅对神鬼之事深信不疑,便连听说殷家与恶鬼勾结这种匪夷所思的情事都没有皱一下眉头。

    “话说回来,有证据吗?”桓大司马的语气轻轻一顿,威毅的双眸盯在庞璞脸上。

    “目前还没有可以公示的证据,不过,也许把那位夏侯先生抓回来的时候就有了。”

    大司马又是一奇,怎么风牛马不相及的墨家大子夏侯通和韶岭殷家竟也有了关系?庞璞接下来的话正好解开了这个疑惑:“小人前番看到,那个夏侯先生曾与殷家公子密谈。似是故交旧识。”

    ※※※

    夏侯通纵影遁身,直到接近了军营大帐的时候才现出身形,大寨前把守的军校自是毫无疑虑,向夏侯通微微躬身,看着他泰然自若的走入军寨之中。

    刁斗声声,已经到了夜半子时,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夏侯通抬眼望向天际时,却觉得那轮明月和先前并无不同。

    按说,在身份引起怀疑的当下,他应该谨慎而行,至少也该观察一下之后的情势,可他认为自己是大司马驾前新晋的红人,又刚刚立下了那样卓著的功勋,即便自己或许多少露出了些本不该出现的破绽,可是,谁又会相信呢?

    赤墨虎师邓禹子,还有他那个后出现的师弟,至少在大司马面前无疑显得人微言轻,就算那个师弟似乎和大司马府的剑客们有些故旧之情,但自己可是堂堂祀陵都尉和威虏将军,更何况自己也曾与他们有过并肩御敌的同袍之谊,用屁股想想也知道那些大司马府的剑客们会站在哪一边。当然,来日在伊貉面前,自己也有足够冠冕的说词来解释他悄无声息间溜走的身法,好像很久以前,自己就说过为了克制妖魔,是从墨家古籍上学了不少神奇本领的吧?现在看来,这简直就是绝妙的伏笔。

    一种大计将成的得意,使他疏于推敲其间的关窍,他也没有去仔细思考那位邓禹子师弟的身份,如果他弄清楚此人竟是曾经大司马府十三大剑客之一,或许就不会这样的漫不经意了。大司马或许不是从善如流的脾性,但对于自己心腹的建言总是会认真辨析的。

    掀开军帐的门帘,暖暖的灯火之光把夏侯通面上照得通红,几位墨家剑士早已围拢上来,胖胖的颜蚝一脸关切:“师兄,那两位公子小姐找师兄究竟所为何事?”

    夏侯通哈哈一笑:“就是来攀络示好,他们的家族在朝中失势,却是想通过我搭上大司马的这条线。”

    其实夏侯通只是一个刚刚得以晋升的杂号将军,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显赫家世,那些真正想要攀龙附凤的士族子弟没理由去找他这样的门路,不过久在中原的墨家剑士也对江南世家所知并不详细,对这个并不高明的由头也没有任何疑心。

    一副黑黢黢发着油光的铠甲置在夏侯通的床铺上,边上还放着一套银闪闪的裲裆衫,颜蚝双手又递过一个印信号牌:“这是适才送来的,将军甲胄和都尉印信。却是奇怪,师兄既然做了将军,为何还给师兄一个都尉的职位?这祀陵都尉又是做什么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桓大人的栽培抬举,待明日面见大司马时,我来问问。”夏侯通结果印信,这是个方方正正的玉牌,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螭虎纹饰,正中一个显眼的桓字。

    看到夏侯通颇有些喜不自胜的样子,颜蚝想了想,倒底还是用一种很诚恳的语气说道:“师兄,我等相助大司马,原意是为了解救百姓,驱除胡虏,以墨家门规来说,本是不得接受朝廷的官爵的,师兄是不是……”

    夏侯通脸一沉:“我自省得,这不是桓大人突然封赏么?我怎么办?难道当众拂了大司马的好意?且随大司马还朝,略过些时日,我再向大司马辞官,这也不突兀。”

    颜蚝见大子师兄不悦,微微欠身,却也不多赘言了,几位墨家师兄弟闲话了一会儿,便待吹灯睡觉,忽闻帐外脚步声窸窣,隐隐有金铁之音,颜蚝弹身而起,手已经按在剑柄之上,便听有人大声喊道:“大司马有令,命夏侯将军即刻觐见!”

第九十八章 负剑奇士

    乾家弟子和大黄狗的脚程很快,超节豪顺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察形辨迹的寻了小半个时辰,才在刚出北城门的小山丘前看到了乾家弟子的身影。

    中秋的月色还是这么明亮皎洁,即便隔了数百步开外,薛漾在山丘上东张西望的神情还是那么清晰,他的脚下,则是同样在东张西望的黄狗无食,远远的听见他带着脏字眼的声音传来:“老子娘妈皮的怎么知道?狗日的肯定进过水了!”

    他们出现在洛阳城并非偶然,乾家精英尽出,本是恪守着七星盟主许大先生的命令,在洛阳一线潜伏待机,准备对虻山的两路齐攻之举。当然,留在这一带的目的,还有令乾家弟子们无时或忘的杀师之仇,总之在奉命出击之前,也不耽误师仇的调查。而据无食探查,似乎是那只虻山鼠妖的气味又渺渺淡淡的出现了。

    乾冲、嵇蕤、栾擎天、邢煜诸人按照无食的指引,皆在这左近百余里的范围内搜索着,而无食则自告奋勇一狗当先,循着味道径直来到了洛阳城里,跟着他紧随而至的正是薛漾和郭启怀。

    这是一条合乎轨迹的路线,夏侯通自己也没有想到,在志得意满的返回大司马军中邀功请赏之后,他那原本极难被察觉的慕枫道气息却顺着大军行动的方向一路遗留了下来。这也是夏侯通隐藏气息的修为极为不俗了,也是恰巧无食的狗鼻子对慕枫道和老鼠的气味极为敏感,否则乾家弟子对他的存在一样懵然无觉。并且就算来到了洛阳,仍然无法确定这只慕枫道鼠妖的确切位置。

    他们开始了大海捞针一般的严密排查,就在大司马在太极殿与众王孙公子中秋饮宴的时候,乾家弟子正在偌大的洛阳城里不辞辛苦的走屋掠舍,穿街过巷。

    如果不是邓禹子由于赤白两墨的恩怨,意外的截住了夏侯通,那么也许乾家弟子们只能在大半夜的徒劳无功之后悻悻离去了。

    然而夏侯通的身法毕竟太快,即便乾家弟子们没有丝毫耽搁的紧追下来,可终究在过了护城河的山丘地界上,失去了最后的气味痕迹。

    一筹莫展之余,薛漾难免埋怨无食摄踪仙犬之名言过其实,而老脸皮厚的无食却找理由,如果不是这个狗日的臭老鼠通过护城河里的水洗净了身上味道,一定逃不过自己古往今来第一牛逼的鼻子去。

    所以,当超节豪靠近正准备招呼的时候,薛漾正对无食嗤之以鼻:“切,你当我们是伏魔道的新鸟?妖魔行使术法的气味是水可以洗掉的吗?”

    不出所料,无食用一长串匪夷所思又令人恨到牙痒痒的污言秽语表示了反诘和抗议,只是这种反诘和抗议更多的是无理强辩的意味,薛漾也没心思搭理他,倒是对着疾步赶来的超节豪拱了拱手:“天鹰剑客,你怎么跟来了?”一旁的郭启怀转过身子,依旧礼貌的点点头,并没有说话。

    “听说你们在追一只老鼠精,而我们正好怀疑,某人可能就是那位老鼠精。”超节豪也不寒暄琐碎,直入主题,直接把关于夏侯通的疑祟之处娓娓道来,末了还跟了一句:“你们走的未免也太快了,多逗留一会儿,兴许就不必跑这趟冤枉路了。”

    郭启怀兴奋的一击掌:“好!倒是你们有了线索,那厮在哪里?我们同去!”薛漾却沉吟了片刻,口中喃喃自语道:“夏侯通……夏侯通……这个名字怎么那么熟悉呢?在之前肯定有听谁提起过……”

    “猪脑子!”无食逮到反唇相讥的机会,心情甚是畅快,“光我就听张老五过去说了好几次呢,娘妈皮的你倒忘的一干二净!”

    薛漾眼前一亮,面露喜色的同时也没忘记顺手给了无食脑门一下:“对啊,是池师兄说起过,那时候他去行刺氐秦暴君时,他们刺客中不是有个什么军师就叫夏侯通吗?没错没错,还说这夏侯通是墨家弟子,精通机关之术,这便完全对上了!那时候我和四师兄就说,他们之中肯定有妖魔的内应,夏侯通!虻山鼠妖!就是他!家尊的深仇大恨也和他脱不了干系,找他去!”

    薛漾的反应令超节豪颇为意外,他曾在须昌城那隐蔽的颜家密室中听夏侯通说起过那段刺杀暴君的故事,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件事中还牵涉到了池棠,不由诧道:“池师兄?就是那位负剑士池棠?”

    头顶上传来一记长长的吸气声,打断了薛漾的回答,几个人同时循声抬头看去,便见一个弁冠青袍的老者立在当头枯树高枝之上,细细的树枝似乎根本感受不到这老者颇为魁伟的身形重量,而从底下仰看的角度,这位老者的脸上竟似乎有一种别样震骇的表情。

    在场几人都是高手,可这老者究竟何时到来,又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立于枝头,竟是全无所觉,薛漾和郭启怀不禁耸然动容,倒是超节豪认出其人正是前番在街角屋顶处的那个老者,虽不知他的来历,却也暗暗好奇:他怎么也跟过来了?

    “你们刚才说谁?”老者此刻的神情举止全无先前的淡然若定,语调也在微微发颤。

    “一个鼠妖,也可能叫什么别的名字,但至少他化身为人的名字叫夏侯通。”薛漾还没会过意来。

    老者呼的从枝头跃下,稳稳的立在当地,目光却看向了超节豪:“老夫是说你刚才说的那个人。”

    “天鹰剑客说的是负剑士池棠,也是我们的师兄。”薛漾错愕的看了看老者,替超节豪回答。

    老者眯起眼睛,从薛漾直看到郭启怀身上,他们的服色说明了他们源系一门的身份,眼角又带过正吐着舌头大流口水的无食,然后神情古怪的挠了挠自己花白的虎须:“却是奇了,这小子什么时候有了你们这些会降妖伏魔的师兄弟?”

    “听老先生的意思,似是认识我那位池师兄?”薛漾看到了那老者背后露出的剑柄,心下忽然一动。

    “怎么会不认识?他五岁的时候老夫便认识他了,哼哼,他的一身剑术也正是老夫所授!”

    “你是淮南孔公!是池师兄的师父!”薛漾陡然想起,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说起过老夫?”这回是老者面露愕然之色了。

    淮南孔缇,昔年王平子帐下二十绝人之一,也是负剑士池棠的师父。

    二十余年前,劫后余生的孔缇自行参悟大成,一身绝学复生,却在落魄游历中来到了临昌这个小地方。故事也不算离奇际遇,事实上,孔缇正需要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士族来作为自己的容身之所,而恰好这个小士族也需要为自己始龀垂髫的公子找寻一个高明的剑术师父,两方一拍即合,真正巧合的是,这位池家公子恰是根骨资质极佳的武学奇才。

    孔缇武学剑道别出蹊径,自落难之后,揣摩了一套负剑而后发的离奇剑术,见池棠生性聪颖,便将这套前无古人的奇巧负剑功法传给了池棠,却正是池棠,苦练十余年,骎然已有青出于蓝之势,更使负剑奇术名震于天下,成为双绝五士之一。

    直至朝廷中的士族倾轧,渐渐祸及了临昌池家,池家丰美的良田引起了琅琊王家的觊觎,可孔缇却误以为那些个总是在池家附近出现的琅琊王家门人是冲自己来的,他那时候还不知道神杀剑士是殷家鹰犬,还以为神杀剑士都是琅琊王氏的门下,也清楚以自己绝学初愈的本领,未必便是那赤墨虎师的对手,不得以,只得远遁暂避而去。

    本以为自己这一去当可保得池家平安,怎知自己完全想到了岔路上,琅琊王家最终吞并了池家,池家的主人郁郁而终,池棠也从此流落江湖,可孔缇再想去寻找自己的爱徒时,却已难寻池棠踪迹。

    再之后,想要寻找神杀剑士复仇的念头使孔缇与一个新兴的大族阳夏谢家发生了接触,并且就此成为谢家的门客,这些年来,潜心将一身绝学尽数传授给了谢家宝树谢玄,偶有听闻江湖上双绝五士中负剑士之名,孔缇自是老怀甚慰,却从没有向任何人提及,自己便是那负剑士池棠的师父。

    现在,失散多年的爱徒有了下落,甚至还和这些乾家弟子做了一门中人,却是正中孔缇心事,他本是看到薛漾身后背剑的样子心中有感,怎知当真便与池棠有了瓜葛,这一喜着实非同小可,薛漾说起时,他也终于开口承认。

    还记得在董家室中池棠的问询,薛漾思之如昨,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淮南负剑奇士就在眼前,薛漾也是好一阵震诧惊异,依着晚辈的礼节又对孔缇一躬:“真的是孔公老先生?哎呀,可惜了,池师兄远行未归,若知孔老先生在此,必是欢喜无限!”

    孔缇仰头大笑,震得几人耳鼓嗡嗡作响,几乎声闻数里,便连远处北门城头的火把也晃了晃,像是连城头的戍卒都惊动了。

    “好好好!我们边走边说,我那池棠徒儿是怎生入了你们伏魔之门!”孔缇笑意盎然,却也不忘提醒薛漾追索鼠妖之事,而在动身前,孔缇又补充了一句:“世事天定,老夫似是与你家有缘那,你们那位姓甘的小郎,老夫便是极敬佩的。”

    “孔老先生也识得我甘师兄?”不独是薛漾,便连郭启怀此时也凑了过来,脸上全是关切的神色,无食狗眼滴溜溜的转着,肚子里暗道:娘妈皮的,什么事都他娘凑到一块去了。

    ……

    在超节豪的提醒下,一行人直往夏侯通所在的武卒军寨而去,细琐繁复的与路交谈并没有耽误脚程,在知晓了池棠身入乾家的大致情形以及孔缇与甘斐的那一段相识过往之后,他们已经站在了灯火点点的军营之前。

    营盘旷大,结筑绵延足够数里,超节豪小声交待:“灵雀剑客已经先过来了,看情形,似乎现在还没什么动静。”

    值夜的军丁正迈着整齐的步子来回巡哨,戍卫的武卒也威武的持刃昂立,营门口的军校几步赶上,看到超节豪便是一点头,浑身甲胄铿铿作响:“天鹰剑客,灵雀剑客适才说了,让我们小心提防,我已着人隐伏监视。”

    超节豪认得他原是大司马府近卫队率,现在却是武卒军轮值校尉的张岫,微笑应声:“这便好,切莫打草惊蛇。”向后一示意,无食窜过来,在那张岫腿边一擦,露出会意的贱笑,哈着舌头当先而入,薛漾和郭启怀一声不吭,快步跟上,至于孔缇,一步一步的走的甚是沉稳,看似速度不快,但他和薛漾郭启怀之间保持的距离却从来没有拉长过。

    张岫当然认得这只促狭的黄狗,那时候在大司马府见过好几面,又看到薛漾郭启怀与过去甘斐嵇蕤一样的乾家褐衫服色,哪还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边示意门前军士放行,一边将身子偏过一旁,让超节豪一并通过。

    “怎么样?闻见味儿了吗?”薛漾小声的问无食。

    无食只顾低着头四下闻嗅,没有做出明确的表示,倒是超节豪赶了过来,向军营深处一指:“我知道墨家的人驻营何处,跟我来!”

    大部分的军士此刻都已入睡,所以远处传来的人声和脚步声就显得更加容易分辨了,无食忽然精神一振,直往声音来处疾奔,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薛漾等人也加快了跟从的步伐。

    眼看到了人声接近的所在,远远的甚至能看到模模糊糊的站立人影,猛然间,一阵刺耳的狗吠打破了军营中的寂静,这是无食在着急发喊,薛漾面色一变:“不好!他要跑!”

    锈剑转眼从背后剑鞘拔出,青色的剑芒顺着剑锋就待激射而出,而郭启怀双手一扭一送,两柄贴着前臂的古怪兵刃就好像螳螂的刀肢一般高抬伸起。

    紧接着,土屑纷飞,薛漾表情微怔,青色剑芒蓄而未发,脚步却不自禁的放缓,他感觉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灵力,属于伏魔之士的灵力。

第九十九章 自陷绝地

    夏侯通才刚刚上了床铺,便连衣衫也未脱下,此际听见军帐外的喊声,不由疑惑的和颜蚝交换了一个眼神。颜蚝意示询问,夏侯通伸指在唇边一竖,不声不响的穿上衣靴,不过在掀开帐门的时候,他又堆起了故作轻松的笑容。

    “哈,才刚饮宴而归,大司马也不歇息?”夏侯通笑道,同时双眼迅速的打量周遭的情势,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反常,喊话的是遁影灵雀况飞雄,表情既不森严,也不放松,只是挺着短小精悍的身躯站在帐外,看见夏侯通时还很礼貌的拱了拱手,十余位顶盔贯甲的军士立在况飞雄身后,夏侯通特意观察了一下,所有军士的刀未出鞘,弓未上弦,便连目光也只是漠然的平视前方。

    颜蚝跟了出来,轻声问道:“子时都过了,大司马这么晚还唤我师兄何事?”

    “夏侯将军、颜义主勿怪,我久随大司马,最是清楚不过,大司马操持国事起来,向来不分昼夜早晚,此刻却是有要事要与夏侯将军商议,特让我来相请。”

    “哎呀呀,如何还敢劳烦灵雀剑客亲至。”夏侯通仔细想了想,况飞雄说的完全合情合理,但他心思又是一动,为什么况飞雄还要加上这么一句合情合理全无破绽的解释?好像生怕自己不随之同去似的,按照常理,大司马蒙召,一声随唤便是,何需赘言?

    想到这里,夏侯通又看了况飞雄一眼,虽然觉得对方的表情十分自然,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刚才不是才见过灵雀剑客来?还要相谢几位相救之恩呢。”

    相救?什么相救?一旁的颜蚝对于赤墨虎师邓禹子对夏侯通前番的纠缠并不知情,闻言不禁大为吃惊,况飞雄却笑了笑:“倒是夏侯将军走的太快,我们便有话要传,也来不及呢。放心,那厮已被鬼枭剑客所逐,沿途有武卒甲士护送,夏侯将军无须担心。”

    “那便多谢大司马并几位剑客的厚意了。”夏侯通深深一躬,小胡子对着颜蚝一撇,轻声道:“前番遇敌,详情待我回来细说,我先去见大司马。”

    颜蚝一脸犹疑,倒底还是依言回了军帐,夏侯通拍拍身上尘土,对况飞雄抬手一伸:“相烦灵雀剑客引路。”

    况飞雄心中暗喜,想不到自己略施小计,对方就乖乖上钩,也不多话,待夏侯通跟在自己身后时,眼角一动,身边的甲士哗的一并,却是将夏侯通夹在了队列正中。

    不对,这哪里是护送的架势?分明就像是押送人犯,夏侯通谨慎的看看左右,又盯着头前引路,走的极为沉稳的况飞雄,心下盘算起来:如果前番街尾相见之时,这些公府剑客就是奉命前来传召的,为何当时不说?可如果是事后大司马才来相唤,这一来一去,时间上就有些蹊跷处……再则,此处相距大司马寝宫路途遥远,大司马既是有要事相商,为何不让我骑快马而去?

    夏侯通越想越不对,口中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况飞雄闲聊起来,况飞雄随意敷衍了几句,两旁的甲士却把夏侯通夹的更紧了。

    月色清朗,可以把前方情形尽揽于视野之中,夏侯通心里又是一跳,他分明看见了远处有褐色衣衫的人影正向这里快步而来,而头前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东西,那……那不是一只狗儿吗?

    不好!这遁影灵雀是在设计赚我!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出了什么破绽,但见机极速的敏锐嗅觉使他意识到了局势的凶险,不说别的,单是在那些褐衫短襟的乾家弟子跟前,自己就决计讨不了好,身为夏侯通的这个名号令他无从抵赖,自己避了他们那么久,到了还是没能躲开去。

    所以,趁着乾家弟子和他还有些距离,夏侯通打定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的主意,就在两旁甲士懵然无觉中,他像是一缕微拂的清风,倏的消去了踪影。

    故技重施总是最有效的,值得庆幸的是,乾家弟子向来不擅长移形换影的长途追击。

    可就在夏侯通刚刚隐去身形,还来不及偷偷松一口气的时候,一道极为凶悍的罡气从地底追着他还没离开多远的屁股喷涌而来,纷飞的土块打在身上,竟令他觉得生疼,接着,两柄蓝湛湛的短剑精准的指住了他的咽喉,短剑的剑身就贴在他的脖项肌肤上,冰冷。

    夏侯通只能无可奈何的现出身形,他弄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又突兀的来了个精擅伏魔的高手,所以当他看见用短剑指住自己的竟然就是刚才那个并不起眼的遁影灵雀况飞雄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头都快炸了。

    “我以为,你在我们面前施展过逃跑的妖术之后,总会收敛点的,怎么能让你用相同的方法逃走两次呢?那也未免太丢脸了。”况飞雄语带揶揄,短剑在夏侯通喉头恰到好处的位置说明如果他刚才痛下杀手的话,夏侯通一定难以幸免。

    ……

    这是乾家弟子与夏侯通的第一次朝相,被短剑所制的夏侯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两个褐衫短襟的身影奔到近前,当先那位面色黝黑的家伙在他那锈蚀得可笑的长剑上轻轻一抹,然后就好像有一道淡青色的气流顺着他的手,径直沁入了自己的身体。

    夏侯通心下惶惑,正强打精神的要抗声几句,却忽然觉得脚边一动,落眼看去时,便见那只贼忒兮兮的大黄狗正围着自己打转,鼻子嗤嗤有声,时不时看夏侯通一眼,这种诡异的神情更令夏侯通感到头皮发麻。

    “又见面了。”孔缇从两位乾家弟子身后探出脑袋,须发皆白的雄毅面庞上带着甚至可以说是慈祥和蔼的笑意对夏侯通说道:“这位不知道是不是夏侯先生的夏侯先生,放心,你那个赤墨的仇人没跟来,至少此时跟你作对的人少了一个。”

    响声惊动了军帐中警觉的墨家剑士们,而当颜蚝掀开帐门看到眼前的情形后顿时一声闷哼,胖大的身形轻巧灵活的像是一片落叶,几步间便已赶到当前,对着况飞雄怒目而视:“灵雀剑客,这是什么意思?”

    十几个墨家剑士黑衣的身影刷刷刷的围在了两旁,站立的位置似乎是按照特别的方位,恰好将夏侯通身边的甲士给包围了起来,并且每个人的手指都搭在了剑柄之上,一触即发。

    薛漾的目光同样锁定在况飞雄身上,说话的同时却将锈剑向背后剑鞘中一推,发出咣的一声:“灵雀剑客,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吧?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竟然也是伏魔之士,藏的好深那。”

    最后赶到的汲血天鹰超节豪诧异的看看况飞雄,又看看薛漾,最后打量了一动不动的夏侯通一番,口中犹疑:“灵雀……你……你这是……”

    “我姓况,蜀中崔嵬山人氏。”况飞雄耸耸肩,两柄短剑却没有丝毫颤动。

    “早该想到,你这样的身板和短剑路数。”薛漾以手加额,这位况飞雄的武艺身法和这般短小精悍的体格,可不就是和那蜀中地绝门况三先生如出一辙?如果自己过去观察的够仔细的话,本应当是可以看出两者之间的相似之处的,当然,对方把自身的伏魔罡气一直隐藏的很好,以至于自己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块去,“你是崔嵬山地绝门的人?我见过况大和况三先生两位。”

    “那是我哥哥,我行五,如果他们还认我这个弟弟的话。”况飞雄看样貌当已有三十多岁,眉眼间依稀便有那况三先生的模子,只是五官显得俊秀和斯文了些,皮肤也白了许多。

    “原来蜀中地绝门早已有人投在了大司马门下,却从未对大司马说过伏魔道的真相,更令人费解的是,明明已经出了这许多妖祟邪异的事情,他却还是装成毫不知情的普通人。”回想起和地绝门况三的过往,其间并不愉快,尤其是那个拂芥山下无辜丧命的羊面书生,使即便在之后与况三有过并肩御敌之义的薛漾仍然思之耿耿,所以说起这位况五况飞雄来的语气并不是很客气。

    况飞雄丝毫不以为忤:“虽然我从小是在地绝门修习了伏魔功法,可我从没有当我是伏魔道中人,和我那只想在伏魔道出人头地的大哥、三哥不一样,我在很多年以前就离开了崔嵬山,我只是凭着我的剑法在人世间讨生活。能够托庇在大司马门下,却不比在那穷乡僻壤有出息得多?这些年,我的剑法对付人已经绰绰有余,所以即便在听说了那些古灵精怪的情事再现世间,我又何必去当这个出头鸟?况且,我们似乎并不缺对付那些古灵精怪的好手,比如你们?事实上,我的府中同袍们也同样出了好几个足以降妖伏魔的人物。”

    “难怪你的哥哥不见得会认你这个弟弟,你的想法对他们来说太离经叛道了。”薛漾的语气不禁有所放缓,

    “况且我也没有完全袖手旁观,是我提醒了他们这位夏侯将军是老鼠精的可能性,并且在你们赶到前,先一步制住了他,他狡猾得很,要不是我的地行之术还没有生疏,也许真的就让他逃之夭夭了。”

    听到这话,十余位墨家剑士都是面色一沉,颜蚝更是叱道:“胡说什么?我大子师兄几时成了老鼠精?”

    “胡说?何不亲口问问他?”况飞雄手中的短剑悄悄用了用力,像是在配合自己说话的语气,使夏侯通不舒服的将头向后仰了仰。

    “你们……自说自话了这许久……请恕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夏侯通竭力使自己说话的声音显得镇定:“我只知道你假传大司马令谕,而后用短剑指着我,要我承认……我是什么老鼠精。如果是担心我被大司马器重而分了你们的宠的话,大可以有话直说,我和我的同门师弟将会头也不回的离开,何必弄什么怀璧其罪!”

    况飞雄颇为惊奇的瞪了瞪眼:“瞧你不出,心思转的挺快那,几句话就想把这场擒妖的行动变成了朝堂上勾心斗角的阴谋?你不简单。”

    “没关系。”薛漾忽然插口,露出了与诚朴面孔颇不相称的狡黠笑容,“我听他们说了,因为你离开的那种显得非常诡异的身法引起了他们的怀疑,那么现在,你不妨再试试那种功法,由我来品判,也许是误会也说不定呢?灵……况五兄弟,烦请移开你的短剑,让这位夏侯先生演示一次。”

    况飞雄会意一笑,蓝湛湛的短剑倏尔没于袖底,摊开空空的两手:“好,那就请斩魔士来断一断。”

    无食挑了挑眉头,得意洋洋的踮着碎步,转到了薛漾身边,虽然很规矩的没有口吐人声,不过张翕闭合的口型明显嘀咕的是那四字真言,一脸瞧好戏的神色。

    然而,没有了短剑挟制的夏侯通,此刻的脸色竟比刚才还要难看,身形僵直而立,像一个泥雕木刻的塑像。

    从那把锈剑上抹入的淡青色气流此时正在自己的经脉中回旋翻转,而只要自己稍一运行妖力,无论是属于慕枫道还是血灵道的那种妖力,都会引起这股淡青色气流的反应,轻则被打出原形,重则经脉迸裂,爆体而亡。这个斩魔士,好毒辣的手段!

    况飞雄自然看出了这种术法的厉害,看夏侯通僵立半晌,不禁又冷笑道:“不敢再用那种功法了吧?其实,在须昌城中,当我行走过所谓你开掘的地道之后,就对你有了怀疑。我不懂墨家的机关锻造之术,但你别忘记我的出身,所有关于地行的细要都瞒不过我的眼睛,你的地道并不像人力可以完成的,我在好几个地方看到了利爪开掘的痕迹,本来就想好好观察一下你的,结果后面出的事情太多,而你又足够警醒,才让你存身至今。”

    夏侯通心里暗暗咒骂,他却哪里能够想到竟有一个蜀中地绝门的门人子弟就在大司马幕下?而自己今天本不该这般轻而无备的返回的,倒成了他们的俎上鱼肉。

    陷地陷地,今番却被地绝门人生擒当场,一语成谶,自己可不是自陷绝地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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