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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晖     伐魔录txt下载     伐魔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〇〇章 山雨欲来

    墨家剑士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惊诧愕然,许多人松开了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而颜蚝胖胖的面孔恨恨的打着颤,在夏侯通默然僵立中注视良久,猛的大吼一声:“矩子剑阵,熊击!”

    长剑出鞘的声音蕴成了一道余音悠长的回响,十几位墨家剑士同时动作的身影好像拱背待扑的巨熊,而当齐齐刺出的明晃晃的剑尖蓄势凝止之际,在场的赤甲武士才刚刚来得及将自己的腰刀拔出,不过他们立刻就发现,墨家剑士的长剑全都指着夏侯通。

    “你究竟是什么人?大子师兄何在?”颜蚝已经看出了蹊跷。

    “他不是人……是一个化作你师兄形貌的妖怪。”夏侯通没有回答,而薛漾则用不无遗憾的口吻向颜蚝解释道。

    纷杂的马蹄声从营栅外传来,百多名体格魁梧的骑士鱼贯而入,而在看到了眼前的情景之后,马背上的骑士们都放开了谨意小心拽拉着的马缰,战马咴溜溜的嘶鸣不断。

    “拿住了?”当头一骑上的铜面具在月光下异常晃眼,他的声音尽管涩哑,却也透着足够的威严。

    这是伊貉带着曾经抗击鲜卑鬼兵的军士们赶到了,尽管从调令到集结没有丝毫延误,但毕竟比乾家弟子们到来的要晚了些。

    夏侯通闭起眼睛,脑中开始快速的思忖脱身之法,可无论他怎么想,自己都注定了在劫难逃的结果,不由深深长叹一声。

    除了伊貉,薛漾却又见到了伊貉身边那个气度轩昂的身影,一柄粗大的铁剑背在身后,正是冠军将军沈劲,这也不奇怪,在这支与伏魔之士并肩作战的队伍中,除开池棠他们几位乾家弟子以及几大公府剑客之外,现在官爵军衔最高的便是这位沈劲将军,也成了这支建制尚未解除的队伍名义上的统领。

    伊貉还不知道今晚实是况飞雄居功至伟,只道是乾家神人一至,便即轻而易举的将妖孽嫌疑擒缚当场,心下好生钦佩,也不耽搁,冲薛漾、郭启怀拱了拱手,口中已经开始下令:“带这位夏侯将军去大司马处,大司马要亲口问他!”

    “还是把他交给我们,他对我们的疑难来说至关重要。”郭启怀直接表示了反对,他迫不及待的要开始对夏侯通的拷问,想要弄清楚他和师门深恨究竟有什么瓜葛。

    “这恐怕……”伊貉皱了皱眉头,总算相识一场,他并没有直接叱喝,“大司马令谕在此,请恕我们难以从命。”

    还是况飞雄开口解了围:“这样吧,先让我们把他带回去,大司马问清楚了,我们再将这家伙转交给你们,这样两不相误,如何?”看薛漾和郭启怀还在犹豫,况飞雄友好的拍了拍薛漾的肩膀:“怎么说也是我先出手擒住的他,按情理也该是先由我来发落吧?你们大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反正桓公也很器重你们的,上头一问完,就由你们接手,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的。”

    这话确实合情合理,再说,在这个先后顺序的小小枝节上,没必要对权倾朝野的桓大司马违忤太甚,薛漾想了想,只能点点头:“虽说他被我施了术法不敢动用妖力,但你是知道老鼠有多狡猾的,一定得看紧咯,我们跟你们一起去,桓大人问完话,我们就把他带走。”

    “就这么办。”况飞雄做了手势,身后的甲士一拥而上,还是按照人间擒获贼徒的方式把夏侯通缚上了绳索,夏侯通嘴角微微发抖,却丝毫没有动作,任由他们将自己层层匝匝的捆起。

    “我们也去!我要知道为什么本门的大子师兄,会成了你们口中所说的妖魔!”颜蚝怒气冲冲,所有墨家剑士仍然保持着齐刷刷持剑直指的姿势。

    伊貉用轻轻颌首表示了允许,对着沈劲一示意,沈劲打马上前,大手一抄,如提童稚般将夏侯通五花大绑的瘦小身躯放在了自己的鞍前,又一声唿哨,百余骑士将他簇拥于队中,蹄声隆隆的直往营外飞驰而去。

    墨家剑士刷的收起了长剑,也不多话,奋足疾奔,这是用轻功身法在追赶前面的奔马,无食汪汪叫了几声,和薛漾、郭启怀留在了原地,追着马跑这种事实在显得吃力而愚蠢。

    “我去和张校尉说一声,问他借几骑马。”看出乾家弟子些许的窘状,超节豪笑道,然后不由分说的拉着况飞雄直往营门处而去,除了向张岫借马,他还要好好问问况飞雄,何以在十三大剑客中叨陪末座的遁影灵雀竟有这般了得的伏魔之术?

    等着坐骑来的当口,薛漾从怀中掏出铜管,嗤的一声,乾家白虹讯腾飞升空,好像一抹流星划过天际。

    “这是告诉大师兄他们,速来洛阳会合,那家伙终于落网了。”薛漾对郭启怀道,眼角一带,却发现孔缇高高抬头,目光顺着白虹讯飞逝的轨迹缓缓游移。

    “孔老先生已经有破御之体了嘛,看得见我们乾家的白虹讯?”

    “稀奇古怪的东西真多,老夫空活了这么多年岁,到现在才得以目睹……”孔缇慨然叹道,看着白光终于在夜幕中消寂。

    “老先生要不要跟着我们?早晚也能见到池师兄,你们师徒团聚,岂不快哉?”

    “嗯……会来找你们的。”孔缇收回眼神,望在薛漾质朴村讷的脸上,“不过今晚好像差不多了。大司马那里我就不跟去啦,我得回去跟公子说说今晚的所见所闻,对以后一定很有帮助。”

    孔缇的轻功别出一格,以至于离开的时候,连薛漾和郭启怀都没看出征兆,只觉得眼前青影一晃,转瞬间那青袍雄健的身形就在数十步开外纵跃,在月光下恍如一只枭隼滑翔,渐去渐远。

    “还真是有些世外高人的气象……”薛漾脱口赞道。

    无食忍不住发表了意见:“娘妈皮的,张老五的师父就是张老五的师父,光看这脚程,老子敢说整个乾家除了我少主,你们这帮狗日的没一个比得上。”

    薛漾和郭启怀双管齐下,两记脆生的爆栗让无食闭了嘴,忽然间,一阵宁寂的有些奇怪的气氛使薛漾和郭启怀又是一怔。

    他们转过头,便看到刚才那些捆缚夏侯通的武卒甲士此际呆若木鸡,眼睛直愣愣的看着正呜呜呼痛的无食。

    啊,差点忘了,这些甲士们也并没有离开,很显然,他们被一只会说话的狗给吓到了,薛漾抱歉的想道,不过超节豪和况飞雄很快便牵来了坐骑,使薛漾没机会开口向他们解释:狗说人话,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

    伊貉和沈劲押着夏侯通,在故旧宫室蔽落残破的石阶上快步通过,却在寝宫之前,看到了阴沉着脸的庞璞。

    “桓公睡了。”庞璞的嗓音此时竟和伊貉一样涩哑,表情也有一种奇怪的落寞。

    “睡了?把人都带来了,桓公怎么竟睡了?”伊貉一推夏侯通,感到难以理解。

    “也许是不胜酒力,也许是疲乏过甚,也许是……”庞璞没有说出年岁已高的话来,然而前番在寝宫中,亲眼看见桓大司马在与自己的交谈中,渐渐闭上了眼,很快便发出轻微的鼾声,也许,桓公真的是老了。

    不过庞璞现在并不是为这个而惆怅消沉,他只是得知了媚羽孤雁的死讯,鬼界魔窟中尚且死里逃生的她终究还是香消玉殒了,一想到这个,他就是悲怆寥落的不能自已,只想找一个地方好好的静一静,如果不是看到了伊貉他们的话。

    “先囚禁起来吧,既然拿住了他,就不怕他跑了,反正桓公明早醒来,也有足够的时间来问他。”庞璞瞥了夏侯通一眼,却没有先前一查到底的心情。

    夏侯通恨恨的瞪着庞璞,如果不是他和他那个可恶的赤墨师兄,自己又何至于在一夜之间从大司马的门中恩客变成了阶下之囚?一次人间江湖恩怨的寻常争斗,竟阴差阳错的瓦解了骐骥吾王的大计筹谋,这是一场多么令人啼笑皆非的意外?

    “嚯!”沈劲突然发出一记短促的呼叱,黑铁巨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背后拔出,而后斫向了旁侧的空气之中。

    气劲的回旋泛起如同膨胀而裂的闷响,一阵罡风碰撞之后的震荡,沈劲跌跌撞撞的向后踉跄而倒,然后,庞璞和伊貉同时瞪大了眼睛:就像是暗夜虚空中突然浮现的影子,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形穿着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灰色斗篷,端坐在一匹无比雄骏,四蹄银光闪烁的白马上,而他的左手正搭着夏侯通的肩头,右手翻而成掌,斜向伸出,掌缘缠绕着一层淡淡的金色气流。

    无疑,正是这只手掌刚才与沈劲的巨剑交撼了一记,并且大占上风的击退了沈劲。

    “哦?这位将军的感觉真是敏锐。”灰蓬身形的声音渺淡恍惚的像是在另一个空间,与此同时,夏侯通身上缠结甚紧的绳索一条条无声的从中断裂,松脱。

    伊貉的出招同样相当迅速,虽然他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的枭唳剑已经像毒蛇一样的缠上了灰蓬身形,剑锋直指对方的心口要害。

    “了不得的剑术,还用上了破御之体的力量。”灰蓬客赞道,他的身形在马上根本没有任何晃动,手掌却后发先至的拍在了伊貉的铜面具上。

    伊貉一声闷哼,似乎是被重锤直击面门,身体被震得横飞出去,重重的落下后又骨碌碌的顺着梯阶直滚到数丈开外,在他好不容易支撑着直起身时,铜面具已经碎裂了大爿,露出了半个创疤纵横的可怖面孔。

    “容我称赞一下人间的藏龙卧虎,本以为我利用的这个时机将会不费吹灰之力呢。”

    庞璞的反应显然慢了一拍,倒不完全是低沉的心绪所致,而是他看到一股青色的气流从夏侯通的身上被吸浮而起,直至被灰蓬客握在了左手掌心,渐渐汇成了一团青色的光球。

    “伏体罡气,简单而又有效的招数,虽然我把它吸纳而出,可为免还有差池,我建议你还是不要立刻遁影移形的好,上马。”

    夏侯通一点头,灵巧的一跃,稳稳的坐在了那匹银蹄白马的后胯上,就在此时,庞璞的松纹长剑已然疾刺而至,并且在刺出的时候,传来一声庄严的佛号:“唵弗如切吽!”

    就是他!就是他!庞璞没有见过灰蓬客,却认出了这匹四蹄泛着银光的骏马,在殷家公子的窗外看到的并不是幻觉!所以他很郑重的运用了定通大师传授的伏魔佛偈,只求能将对方阻得一阻。

    松纹长剑被灰蓬客轻轻松松的一指弹开,庞璞只觉得虎口剧震,竟是再也拿捏不住手中长剑,长剑当啷落地,佛偈之音却像是被夜风吹散的轻唤,湮没于暮空之间。

    “了不起,还会佛法密咒,很可惜,可以震慑妖鬼的佛法,并不适合用来对付我……”灰蓬客在马上微微欠身,就在三人惊骇的目光中隐去了身形,“……会再见的,我欣赏你们作为人类的力量。”

    ……

    当薛漾飞速的奔来之时,却只能看到沈劲与伊貉委顿于地,而庞璞在一旁愣怔僵立的身影,听到动静的几位公府剑客和一队甲士正快步靠近,可夏侯通却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地上数段断裂的绳索。

    ※※※

    “如何等了这许久才来?先……”虻山陷地斟酌了一下,立刻改了称呼:“……澜沧王陛下?”

    “只有利用乾家斩魔士和这些人分开的短暂时间,我才有机会把你救出来。”厉影魔驹在另一个空间奋蹄疾驰,灰蓬客的语调平静的没有任何情绪。

    “真是难以理解,澜沧王陛下轻松的斩杀了乾家的掌门家尊,却对他的门人弟子这般顾忌。”陷地带着试探的语气说道。

    长时间的沉默,陷地踟蹰了半晌,只得再次开口:“总之,小妖万分感激澜沧王陛下的施救。”

    这次的回答没有等太久:“虽然你原先的大计看起来再难实现,不过目下已是山雨欲来的最后时分,把你救出来,对我另有大用!”

    “小妖愿听候澜沧王陛下的差遣。”

    陷地的表态未毕,座下厉影魔驹清亮的一声嘶鸣,声音在飞速晃动的空间中来回激荡,旋绕良久。

    ※※※

    迎着方当正午,却已被掩去了大半光芒的日头,乾冲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却在看到正从城门中浩浩荡荡开出的大军之后皱了皱眉头。

    “大司马全军南归,返师还朝!”

    操持仪仗的官员正在嘹声朗宣,城下依然奏颂着庆贺王师凯旋的鼓乐,却再没有前一日夹道迎迓的人头攒动,沿途的百姓驻足而观,脸上写满了不安和诧异。

    烟尘滚滚,旌帜如林,一大团乌黑的阴云在天际越积越厚,这是豪雨将至的征兆,呼呼吹起的强风卷着细微的沙尘,打在脸上甚至有点微微发痛,乾冲吸了吸鼻子,却总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第六卷完——————

第六卷卷后语

    一百章四十余万字数的第六卷终于在今天划上了句号,当然,这个句号仅指第六卷而言。从3月3日起发直至今天结束,整整过去了四个月零二十天,尽管其间有双休停更并世界杯干扰的缘故,东晖还是为自己龟速的更新发表感到深深的惭愧和歉意。

    第六卷的框架结构仍然发生了偏差,原定于卷尾以一场洛阳之战的**戏收场也移到了下一卷的章节中,以至于或多或少,会令大家有了戛然而止,倾吐未快的感觉,但好在并不妨碍东晖在第六卷想要交待的情节安排。

    甘斐先扬后抑,再至奋发而起,总算让大家看清了大致的脉络;虻山四灵之嗷月士,即狼王魔狄的死,算是我思忖良久之后的最终决定,因为我觉得以千里生的性格来说,他绝不会容许魔狄在巧言令色之后的存活,而他也不需要魔狄一身之能的助力;裂渊鬼国的历来种种,算是本卷的戏胆,远古五灵的设定其实在第一卷中便有提及,此卷中大致交待了始末由来,也算是把最早的构思想法展现了出来;至于最后以擒拿夏侯通为主线的故事,则是把此卷开始时出现的孔缇、邓禹子以及灰衣乡农的身份给大白于天下,淮南孔缇的伏笔引线埋在第一卷和第二卷;赤墨白墨之争的伏笔引线在第四卷;灰衣乡农的伏笔则安排在了第二卷,能在这么多字数之后,再把这些早期挖下的坑埋上,无论如何,也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当然,能够在两卷之后,再次看到大力将的出场,我也希望读者朋友们和我一样感到欣悦。

    接下来,便是东晖早已构思很久的第七卷了,相比于第六卷的诸事纷杂烦琐,虽有波折却无大起伏的故事转承,那么在第七卷就应该是波澜壮阔,气势恢宏的杀伐之卷了,可以说,《伐魔录》中这“伐”之一字的着力所在,就是第七卷。

    《血雨腥风》,这是早就定好的卷名,翻看了一下日历,东晖再次厚着脸皮的宣布,兹定于黄道吉日阳历8月25日星期一,第七卷《血雨腥风》将开始更新,并力争从周一到周日,每天不断更,在这段时间内,还请大伙儿耐心的消消暑,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东晖顿首百拜。

第一章 登门造访

    山道,潇风,叶飘零;

    独骑,牛车,声粼粼。

    树林被深秋染成了一片红黄相间的瑰美画卷,穿过谷中的山风卷起了地面的落叶,透着丝丝凉意,走在最当先的年轻人却毫不在意的翻身下马,先用心审视了手中的一张皱巴巴的纸片,然后又抬起头左右顾看。幸好这里的山路并不狭窄,即便是他身后如此宽大的舆车也可以毫无阻碍的通过。

    不过拉车的黄牛却在看到年轻人下马时,也同样乖觉的停下了脚步,车蓬的幔帘一掀,露出了一张俏美中带着英气的脸,这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女郎,晶亮如星的杏眸迅速的往周遭一扫,微微皱了皱极为精致好看的柳眉:“怎么在这里停了?”

    年轻人头也没有回:“按纸上所述,我们应当是已经到了。”

    “这便到了?纸上写的对不对啊?本姑娘可什么都没有看见。”说话声中,女郎利落的从牛车上跃下,俏生生的立在原地,一身短襟窄袄的劲装结束,配上她高挑修长的体形竟是显得分外美丽,身后则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不知里面装着什么。拉车的黄牛很亲热的轻哞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女郎葱白的小手。

    幔帘又一动,现出了另一个女子身形,宛如莺啼也似的嗓音清脆的讶道:“当真便是这里么?”明丽绝伦的娇靥在环视了周围之后现出一丝疑惑,一袭雪白的长裙没有沾染到一点旅途的风尘,整个人美的炫目,看起来就像是九天之上的仙子突然降临于凡尘俗世之间。

    当先的年轻人没有立时说话,而是仔细的辨析着这里的地貌山形,并和手中的纸片比对着,他穿着一身绛红的襦袍,却因为长途跋涉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沙土色,然而他头顶的漆纱笼冠却还戴的周周正正,倒引得那之后的白裙女子噗嗤一笑。

    “老兄,这官帽子就这么好看?瞧你衣裳脏成那样也不管管,可这脑袋上倒是一丝不苟的透着官老爷的派儿。”

    “你心里想什么便看成什么,可见你太在意我的官职。你大可以把这冠儿看做是我头发上的装饰,就像你那位风家妹子,从来都是对我吆来喝去的,就没把我当成朝廷命官过。”年轻人淡淡一笑,眼神却还在搜索着四下。

    “那是!帝王将相本姑娘都没放在眼里过,何况你这芝麻绿豆大的小官?”立在车旁的女郎得意的笑道,拍了拍黄牛的脑袋。

    几个人打趣了几句,年轻人这才将纸条往怀里一收,对着两位姑娘缓缓摇了摇头。

    “切,顺着指路的条儿还找不着?”劲装女郎故意做了个嗤之以鼻的神态,“还是瞧本姑娘的。”也不见那劲装女郎如何作势,只是嘴唇轻轻一撮,便听见一记清亮的口哨声传出,不过这口哨还带着轻微的颤音,仿佛林间雀鸟在啼啭轻鸣,当真是惟妙惟肖。

    一只和枝头黄叶近乎同样颜色的鸟儿拍着翅膀从林中飞出,灵巧异常的划了一个下坠的弧线,又稳稳的落在劲装女郎的肩头,不住转动着小脑袋,口中雎雎叫个不停。

    鸟儿的叫声和女郎的哨音交相呼应,俨然便是一人一鸟在交谈一般,待哨音一止,劲装女郎便嘻嘻笑了笑,轻轻抚过鸟儿身上黄翠相间的羽毛,鸟儿倏的振翅远飞开去。

    年轻人见怪不怪的耸耸肩膀:“可打听出来什么了?”

    “这是只在这里安巢了好几年的云雀儿,它可知道的清清楚楚,呶,那地方就在这个方向。”劲装女郎冲着西北方向一努嘴。

    年轻人看将过去,唯见山石错落,树木林立,落叶在地面积了厚厚一层,哪里像有什么人家的情形,不由上前几步,仔细勘查了一番,却又疑惑的挠了挠头:“怪哉,看这里山林密而无径,落叶却多有足印,还有车马碾压之迹,必是常有人通行之故,却又不知通往何处……”

    “嘻嘻,老兄,别用人间那种事情来推断这里的玄妙成不成?”牛车上白裙仙子抿嘴笑道,同时翩若惊鸿般的身形一扭,已然轻飘飘的落了地。

    年轻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以手加额,轻轻一拍:“啊呀,我却怎么了忘了甘兄那时候的提醒?”

    女郎刚想问:“那胖子提醒你什么了?”却见年轻人拍了拍身上尘土,双手恭伸而出,对着这片无人的山林遥遥一躬,朗声喊道:

    “大晋祀陵都尉滕祥,受尊兄甘斐之托,特来拜访乾门高士,尚乞赐见!”

    ……

    在这个红衰翠减的深秋时节,朝廷的祀陵尉来到了武陵郡澧东县望月谷乾家庄,这是听从甘斐昔日的建议,前来登门求教的计划。

    总算祀陵尉已具雏形,署中虽非人丁兴旺,却也聚集了几位颇具手段的奇人异士,一开始朝野间对祀陵尉的诸多非议之语也在数月之后渐渐平息,现在举国上下正对北伐大捷、班师回朝的桓大司马翘首以盼,利用此时相对平缓的机会,滕祥终于决定实施这个在祀陵尉创立之初便已定下的计划。

    不过现在的滕祥并不是形单影只,那位一开始只是客居尉署,后来则被收编为祀陵尉官司马的风盈秀,还有从远地投奔而来的那位美的令人窒息的曹晓佩姑娘也嘈嘈着要一同前往,据她们说,这是她们和乾家弟子早就立下的约定。对此,滕祥当然不会反对,除了这漫长的旅程可以多出两位美丽的同伴之外,他也很认可风盈秀与曹晓佩的异能,更何况,风盈秀还出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上面很详细的写明了如何前往望月谷乾家庄的备注,字条的落款是乾家弟子薛漾。

    滕祥不认识薛漾,却对这张纸条深信不疑,有了纸条上的备注做指引,也使他很方便的就找到了乾家庄的所在。当然,事实上他什么房屋建筑也没有看见,他却记起了甘斐曾经说的:“到了地方要是什么都没看见,千万不要急,就大声喊出来……”

    ……

    滕祥的喊声在山林中形成了绵荡悠远的回音,风盈秀奇道:“那胖子就让你像呆头鹅一般的大声嚷嚷?这也……”

    风盈秀的话只说了一半,她很快就见到了令她目瞪口呆的景象。

    山林像是一幅横陈于眼前的画轴,而现在画轴却仿佛被从中撕开了一道缝隙,透过这个缝隙,可以看见画轴之后现出了一片屋舍丛立的庄院之景,一个褐衫短襟的幼童好奇的伸出头来,风盈秀不禁再次皱了皱柳眉,她总觉得这个孩童的头顶隐隐约约的生出了双角的形状,可他身上却没有任何妖兽之类的味道。

    “你识得我二师兄?”幼童只从这道缝隙中探出了半个身子,浑圆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滕祥。

    滕祥觉得这幼童的眼神中有一种奇怪的光芒闪动,好像深深穿透了自己的心里,料来乾门高士,皆是这样的不凡之辈吧,滕祥对自己说,也并没有因为对方年幼而有丝毫轻慢失礼,仍然端整身形,再复一揖:“若非甘兄照拂,焉有滕某今日?我与甘兄……”

    幼童忽然哦了一声,然后现出了纯真的笑容,嘴边两个小酒窝非常明显:“我知道啦,你是韩大哥的好朋友,后来二师兄让你做了朝里的官儿……嗯,二师兄失了气力之后,还到你那里去了一趟,不过你也不知道二师兄现在的下落。”

    明明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呢,这孩童却如何得知?滕祥大为诧异,小而有神的眼睛在那幼童面上转了几遭,一时愣怔。

    “我可以从你的眼里看到相应的记忆,不必觉得奇怪。”幼童现在整个站出来了,很老成的向滕祥行了个摊手鞠躬礼,“荆楚乾家弟子姬尧恭迎贵客滕大人。”

    未等滕祥回话,晓佩却忽的向前一凑,笑嘻嘻的道:“小宝儿,还记得我不?”

    姬尧眼睛一亮,嘴角两个甜美的小酒窝陷得更深了:“晓佩姐姐,是你?”

    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乾家弟子竟是老相识,连晓佩都有些意外,她当然识得姬尧,他们在锦屏苑、龙虎山以及在长江水路上的那一个多月里,可谓朝夕相处,此番久别重逢,自是欢喜无限。别看晓佩长的娇滴滴画中仙子一般,性情却和风盈秀一样透着爽利,上前一把姬尧揽入怀内,红艳艳的樱唇在姬尧粉嫩可爱的脸蛋上香了一记:“嘻嘻,小宝儿还记得姐姐,好乖。”

    晓佩亲热的举动使姬尧的脸红了红,虽然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姐姐在对方当垂髫的小弟弟表示喜爱,可他还是有些不习惯,毕竟他的心智远比他的外表要成熟得多,他可不喜欢总是被当成个幼童看待。

    晓佩没有察觉姬尧略显害羞的表情,搂着他的手还没有松开,却已笑吟吟的介绍道:“你看,这一位,就是我常说的风家妹子,这一位,据说和你们那个二师兄是老朋友了,特来寻乾大哥的呢。”

    姬尧看向风盈秀,风盈秀也同样盯着姬尧,两双蕴含玄力的眼睛似是在无形中撞击了一下,然后姬尧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风姐姐好深厚的功力,我看不穿风姐姐的记忆呢。”

    “小娃娃老是想窥人**,这样可不好哦。”虽然是开玩笑,不过风盈秀还是很骄傲的仰着头,倒不是她对姬尧有恶感,而纯是多年行走江湖一种对自己的防护意识。

    “呀,是我失礼了,还请风姐姐见谅。”小孩童用了大人的口吻,表情也非常正式而恭肃,只是这样的口吻表情配上姬尧童稚俊秀的形貌,却显得更加可爱,这回连风盈秀也扑哧笑了,伸手老气横秋的在姬尧头上轻拍了拍:“小娃娃恁地多礼,姐姐不怪你啦!”

    “贵客请进。”在向内肃客的时候,姬尧注意到了他们身后的健马和牛车,“车马也一起进来吧。”风盈秀打了响指,那匹坐骑和拉车的黄牛便老老实实的跟在了后面。

    “不过这些时日可不巧,家里的师兄们都不在,主事的是嫂子和师姐,我这便带你们去见嫂子,嫂子可好客呢,见到你们来必是高兴,师姐现在在练功,稍晚点我去通知她。”姬尧一边介绍着,一边带着客人们踏入了乾家本院的地界之中。

    还来不及对虚空存境的乾家本院之地表达叹为观止之情,竟然便有两个灰衣小帽的仆役上前点头哈腰的牵过了他们身后的马匹和牛车,直往后厢而去,也就在那个方向,竟然停驻着好些数量的车马,一股牛马的臊臭气远远的传了过来。

    滕祥一怔,放眼看去时,便见在几幢形状古朴的木制屋舍前,立着一排仆役,显然是外客的到来使他们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并且在看到滕祥一行之后,都恭恭敬敬的弯腰屈身行礼,滕祥注意了一下,他们原先应该是在莳花弄草,那屋舍边修剪了一大半的草坪便是证明。

    几个仆妇正在屋前舂米择菜,还有一个胖大婶手里提着一只褪了一大半毛的肥鸡,身下的水桶里腾腾的冒着热气,几条长绳顺着屋柱直系在不远处的树干上,绳上挂满了浆洗一净的被褥衣裳,五颜六色的好像迎风招展的旌帜,这是再熟悉不过的生活气息了。

    滕祥想过乾家庄的情形,要么是庄严肃穆,令人屏息静气的神圣之地;要么是清隽雅致,不食人间烟火的化外仙苑;又或者,便是幽静恬淡的避世隐逸之所。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竟是这么一番情景。

    风盈秀看在眼里,却是大为满意,想不到这个名气不大的乾家这般富足,仆役成群,若是自己当真入了乾家,小日子一定过的美美的,越想越高兴,忍不住出声打断姬尧的介绍:“小娃娃,你们这么有钱?”

    “有钱?”姬尧没明白风盈秀的意思。

    “养这么多仆人那,可以啊,大户人家哟。”

    “啊?这个这个……”姬尧脸上现出一丝尴尬,“这不是乾家的人那……这都是老爷夫人带来的。”

第二章 董氏家人

    在正堂最显眼的位置,贴墙放置了一张桌案,案上赫然便是一个灵牌和一盏并未点亮的白玉灯,甚至周边悬挂的孝幡白帏也没有取下,灵牌上“家尊乾公道元之位”的字样甚是醒目,只是并没有寻常灵位前烟雾缭绕的情形。

    取而代之的是扑鼻的酒饭香气,那张乾家特有的大方桌就放在屋室的中央,而食所与灵堂竟在一处,这倒使滕祥颇感惊异。当然,出于礼貌,他并没有向那位看起来颇为亲和纯善,质朴温良的乾家大嫂再多言及,此刻就好像被主家盛情款待的客人一般,略显拘谨的坐在了方桌旁。

    桌上杯盘罗列,多是些粗陶所制的器皿,俨然村闾人家常见的用具,不过菜肴倒着实丰盛,其中除了极具乾家特色的焖猪肉、牛骨汤和厚厚一摞面饼之外,还有好几盘如蒜藠蒸鲈鱼、浇汁鹜脯、江瑶莼羹之类的考究菜,这是一场欢迎外客的晚宴,也是淳朴的乾家一贯的待客之风。

    “这些菜可是嫂子亲自下厨整治的,很好吃的呢。”董瑶声若银铃,指着焖猪肉和面饼介绍着,和晓佩的久别重逢令她喜出望外,介绍的时候显得情绪甚是高涨。

    “山里人不会做菜,胡乱让客食得一饱。”李氏坐在方桌最靠里的角落,笑眯眯的逊谢,然后指着那几道考究的菜肴说道:“先尝尝这些菜,这是董翁家的手艺,啧啧,这些精细菜,我学了许久还学不会呢。”说着,便站起身,拾箸往滕祥、风盈秀和晓佩面前的碗盏上夹了好些菜肴,高高堆尖而起,倒让几人连声称谢不已。

    “对啊,尝尝我家里的口味,这是我爹爹带来的庖子做的啦,不过我看那,还及不上嫂子一半的手艺。”好像是故意赌气似的,董瑶向着对面一位气度雍然的男子做了一个撇嘴的表情。

    滕祥看了那男子一眼,淡淡笑了笑,他没有想到,在这个伏魔名门之中,居然见到了竟陵董家的董邵,而董邵竟是乾家这位小师妹的父亲,就更让他意外了,不过他把这份惊诧掩饰的很好,看过去的眼神平和而镇定。

    竟陵董邵,先朝时节曾一度坐至散骑常侍的高位,只是在殷渊源大人北伐大败,桓大司马大权独掌之后,急流勇退,主动辞官归乡。据当时私下流传,这是因为董邵与殷渊源大人过从甚密,成了桓大司马的眼中钉,殷渊源被废为庶人,那么董邵在朝中的靠山也倒了,与其坐以待毙的任人鱼肉,还不若抽身而出,告老还乡,既保得身家性命,亦不失封邑之惠。然而这些年来,董邵与朝中各大世家的联络又频繁了起来,不仅成功的与颍川庾家结了姻亲,便是长子董璋也在京师的年轻一辈中暂露头角,据说董邵还在走琅琊王氏、北海王氏的门路,眼看董家的复兴已是蔚然成势了。

    滕祥虽是朝廷的官员,但却不想和这些贵胄门阀的党争权斗扯上任何瓜葛,所以在与董邵初相见时,也只淡淡招呼了一声董老先生。

    好在饭桌上的话题并不牵涉时局,每一样菜肴又都是美味可口,碗盏碰撞的声音迅速占据了主导,就着众人大快朵颐的当口,滕祥留意了一下,方桌上连自己这几位来客在内,一共是九人。除了坐在角落的李氏,自己对面便是董邵和他的夫人,他们身边还有一位华服俊颜的年轻公子,这是董家的二公子董琥,不过此时董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滕祥注意到他的目光时不时的总向董瑶处瞟去,那里董瑶和晓佩正亲热的坐在一起,像小鸟一样嘁嘁喳喳说个没完,在她们和自己之间,则是神情颇为放松的风盈秀,竹箸落下的速度快过小鸡啄米,真难以置信这般姣美俊俏的姑娘竟是如此吃相,滕祥心中暗笑,他是见怪不怪了,署衙里就属风盈秀和牛五的关系最好,因为牛五每次做出来的饭菜就这位风大小姐能够最快时间的一扫而空,可也奇了,这样的好胃口,她怎么就从来吃不胖呢?饭桌上还有另一双竹箸与风盈秀的竹箸交相呼应,滕祥发现这双竹箸的使用者同样也是个高挑长身的年轻女子,这是个令人一见之下便倍感明爽的女子,容貌秀丽,或许算不上闭月羞花,但却多了些飒爽英姿,尤其那头上的冲天马尾和一身与风盈秀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短打劲装,透着股子巾帼不让须眉的豪烈气概。滕祥记起了一开始董瑶的介绍---鸣凤寨寨主池婧姑娘,乾家师兄的妹妹,她的小姑子。

    滕祥还没弄明白这诸多称谓之间的联系,不过他看到池婧正坐在董瑶和董琥之间,眼睛却盯着风盈秀,一桌子上就属她俩吃的最欢实,他当然也不知道,池婧的好胃口来源于昔日在中原地界带着流民颠沛流离而造成的长期饥饿所致,至于风盈秀,在美食面前从来也不会亏待自己的肚子。话说回来,一个是乾家的直系亲属,一个是乾家有心招徕的人才,自然便大有乾家子弟在饭桌上的矫矫风骨。

    两双竹箸同时落在了一块最肥美的焖猪肉上,池婧看了看风盈秀,风盈秀看了看池婧,忽然有种惺惺相惜呼朋引类的光芒在眼神中涌动,于是两个人都会意的一笑,然后,义无反顾的在竹箸上加了把劲,箸尖刺进肉里,谁也不肯先松开。

    滕祥忽感脚边被轻轻一拂,待他探头往桌下看去时,便见风盈秀放在地上的包裹不知什么时候松了结扣,一只有着毛绒绒长尾巴的松鼠和一只胖嘟嘟的灰兔子爬出包裹,正向一只趴在池婧脚下啃着骨头的棕毛大狗逼近,可怜的狗儿还没反应过来,口中的骨头便被松鼠和灰兔子各执一端的抢去,棕毛大狗大怒,头一拱,便让那灰兔子摔了个屁蹲,小松鼠吱吱大叫,抄着大骨头就往狗脸上打去。

    不要脸,抢人家吃的,还像流氓地痞一样的反手就打,当真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宠物,滕祥暗道,下意识的看了风盈秀一眼,就在此时,桌下的小打斗惊动了池婧,轻轻唤了声:“小咪?”才垂目看去,手上不由略松了松,那块焖猪肉顿时被风盈秀一拖一带,喜滋滋的送进了嘴里。

    “抢来的东西,吃起来才最香。”风盈秀咀嚼着,得意洋洋的小声宣布,池婧却没有因为抢夺失利而有任何沮丧,相反还笑着点点头:“姐姐这话,可真说到我心里去了。”竹箸刷的一转,早夹在了一块鹜脯之上,然后对风盈秀挑了挑眉毛,风盈秀心领神会的伸箸而出,同样夹住了那块鹜脯。

    “对了……”滕祥挨近风盈秀身边小声道,看似好心的提醒,实则是觉得这样的抢食法未免太过不成体统,他想打个岔,“……不是说那位乾家弟子欠你钱的吗?不如这时候把凭据拿将出来,饭桌上什么事情都好商量的。”

    风盈秀白了滕祥一眼,手上丝毫不放松,嘴里的说的话却同样小声:“你真当本姑娘缺心眼?人家盛情款待,本姑娘倒这时候提这茬,不是找不自在吗?”

    由得这两位姑娘继续友好而默契的抢夺她们的美食吧,滕祥只能用淡笑表示无奈,开始用心的对付自己面前堆尖的饭菜,直到李氏热情的接过他陶碗给他添饭的时候,才微笑说道:“当真是好手艺,实是偏劳嫂子了。”不等李氏回话,却又接口问道:“原是要寻乾大哥他们多讨教些降妖伏魔的法门的,只不知他们几时能回?”

    李氏将盛得满满的饭碗递还到滕祥手里:“呀,刚才说啦,大哥他们都有要事,我也盼着他们归家好歹过个年,现在怕是不成了,可能几个月都不得着家呢。不过没关系,我听大哥、老六他们提起过你们几个,都不算外人,今晚放心吃喝,明日一早,让九妹和老幺带你们转转看看,或者能寻摸到什么对你们有帮助的,多住几天,也不急回,我们乾家便是喜欢热闹。”

    “放心啦,滕大哥。”董瑶忽然接过话头,“本来可以找灵泽老龟仙讨教些法子,但他这阵子和锦屏公子专心练功,怕是等闲难见他面。不过我和小师弟去修玄谷那里喊锦屏苑几位姐姐来,她们法力高明,应该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虽然不是全然明白,滕祥却没有发问,礼貌的向董瑶拱手:“如此,可就多谢董姑娘和姬小师兄了。”忽然想起这一餐晚宴并不曾见先前引路而来的姬尧,不由奇道:“如何晚上不见姬小师兄?”

    “他去自家里吃饭了。”董瑶好像很不满的看了董邵一眼,“自从爹爹来了这里,小师弟就很少来这里跟我们一起吃饭了。”

    “这可不怪我吧,让小宝儿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有何不好?”董邵笑道,他相貌清癯,面上肌肤光滑平整,五官和董瑶颇为相似,如果不是鬓边略有斑白的华发,根本看不出来已然年有五旬,一声质地名贵却并不特别招人注目的青色锦袍,将他高瘦健实的身板勾勒得益发矍铄。

    “那你留下小师弟爹娘,带着母亲哥哥他们先回去嘛,你们是来看我的,现在也看到啦,老住在这里打扰嫂子他们算怎么个回事?”董瑶撅起嘴,晓佩在一边赶紧拉了拉她。

    不等董邵说话,李氏急忙站起:“哎呀,小师妹,如何跟父亲这般说话?自董翁到了这里,也不知送了家里多少礼物,帮了家里多少事体,你父亲还没嫌弃我们这里粗陋,你倒要先赶父亲走了,哪有这个道理?”又对董邵道:“董翁,小师妹性子拗,也是担心你们远行在外,在这山野人家住不惯,原是孝顺的心思,要我说啊,董翁和夫人爱住多久便住多久,便将这里当自己家里一般。”

    董邵身边的路夫人向李氏端庄一笑:“可不是多多打扰大嫂子了,外子心疼女儿,未免对女儿严苛了些,倒让女儿不自在,也是我时常娇宠坏了,大嫂子莫怪。外子的意思,便是出了年就回……”

    “这里是我师家,是乾门道尊的清净之地,可是爹爹一来,还弄得这许多仆从,我……我又不是娇小姐了,何需这般伺候?”董瑶还是撅着嘴,一脸的不高兴。

    自从董瑶带着池婧返回乾家之后,在一开始自然是欢喜不已的,可在与家人久别重逢的喜悦中沉浸了没有多久,却又渐渐不快起来。按照董邵和路夫人的意思,豪门大家自该有豪门大家的仪范,钟鸣鼎食、鲜衣绮裳、朱轮华毂、仆侍云从,便带了金珠粮米为馈赠,更是在此长住了下来,也是唯恐女儿清苦,生活不惯的人间常情,董瑶却大为不耐,经历了这数月的乾家辰光,她不喜欢再像过去那个被宠溺的娇小姐一样被父母捧在掌心,她是乾家斩魔士的九弟子,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千金了,本以为父母住一阵子也该走了,哪知道董邵和路夫人一合计,竟是准备在此过了新年才走。因此董瑶对父母在此便颇多微词,不仅刻意的维持着乾家弟子的简朴门风,就连平常也都在潜心修炼,只在晚间才与父母家人相见。

    不想过大小姐的生活,可大小姐的脾气还在,董邵由得女儿在那里嘀嘀咕咕的,却把目光投向了滕祥,比起女儿的小性子,这位朝廷官员的到来才是真正值得重视的事,绛袍漆冠显示了对方微不足道的官职,然而这并不代表对方要做的事也同样微不足道。

    整个晚宴的气氛大体还是很热烈的,尽管有着董瑶些许的不快参插其间,不过这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董瑶的不快很快就在和晓佩的交谈中烟消云散,而风盈秀在最后甚至挤到了池婧身边,两个人通红着脸带着醺然之意一起喝下了同一个陶碗里的米酒,勾肩搭背的好像闺中密友,谁也想不到她们只是今天才第一次相见,在她们脚下,则是小咪优哉游哉的啃着骨头,灰兔美美枕着小咪的肚子,享受着菜叶,松鼠米粒则骑在不打不相识的小咪头上,大尾巴一晃一晃的,随时等候着主人下达开揍的指令。

    ……

    董邵很少说话,间或与滕祥的视线交集,也只是慈和一笑,然而滕祥却分明感受到了对方笑容中的大含深意。

第三章 复兴之机

    “这就是乾家弟子的憩室,这间是原先二师兄的,你住正合适。明天一早,我来喊滕大哥。”董瑶交待了一声,

    乾家弟子们都已远行在外,这里属于他们的居所也都空着,但是只有滕祥被安排在了这里,不管是风盈秀还是晓佩,都将和董瑶池婧一起,住进内宅。

    也正因为如此,在看到另一间明显还有人居住的房间后,引起了滕祥的好奇。他指着对面那所房门紧闭,窗格依稀透出的灯光的屋子问道:“这是何人所住?”

    董瑶回头看了看,轻轻叹了一声:“那是三师兄,不过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他一直昏迷不醒,晚点嫂子还要去看顾一下呢。”带上房门前,董瑶又补充了一句:“所以晚上你不用担心会吵醒他。”

    看着董瑶纤细的身影越去越远,滕祥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属于深秋寒露的味道,这里的夜晚与外面的世界似乎并无不同,半轮残月被浓重的阴霾掩蔽,暮空中的星辰寥落无光。

    或许是好奇心使然,滕祥轻轻向对门走了过去,他很想看看那位昏迷未醒的乾家三弟子是什么模样,到现在为止,他总共就见过三位乾家弟子,其中还有两个是今日方才得见的明显修行未臻圆满的少女和幼童,对他来说,似乎总有些意犹未尽之处。

    房门带的不紧,滕祥只是手一推,房门便吱呀一声向内敞开,一股轻微的药草与熏香混合的气味拂过鼻端,黄澄澄的灯光透洩出来,映得滕祥脸上像是敷了一层金粉。

    室中陈设简陋,一榻一案,门边还放着一个净桶,不过干燥洁净的桶底显然表明,这净桶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使用了。榻上的被褥裹着一个瘦长的人形,从被褥上整齐的褶皱纹路可以看出,被褥里的人从来没有移动过。

    滕祥可以隐隐约约的听到一阵均匀的鼻息声,而当他小心翼翼的探过头看去时,便见到从被褥顶端露出的一张年轻的面孔,淡淡的眉毛,紧闭的双眼,鼻梁显得有点翘,颌下无须,而嘴唇则呈现出向下弯曲的弧线,就好像在奋力抗拒着什么。

    看上这一眼,并没有满足滕祥的好奇心,这样一张普通的面孔也很难令人产生感叹敬服的联想,不过话又说回来,当那位红光满面的胖刀客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自己也同样没有什么太深的感触,这也算是人不可貌相的有一个例证吧,谁知道这位如同沉睡般昏迷的乾家弟子体内究竟蕴含着怎样足以斩妖除魔的力量呢?

    至于是什么特殊的原因造成了他的昏迷,董瑶刚才没有说,滕祥也没有顾上问,而在他的记忆里,似乎甘斐昔日也从来没有说过他有这样一位昏迷不醒的三师弟。

    这是我见到的第四个乾家门人,滕祥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虽然董瑶表示过自己不必担心会吵醒他,可滕祥倒底还是唯恐会搅扰对方安睡一般的带上了房门,然后蹑手蹑脚的退开,就在他一转身准备进入自己房间的时候,却见到了一身青袍,正目视着自己微笑的董邵负手立在房门边。

    在晚宴快结束的时分,董邵带着夫人和公子首先便告退了,他们的离去使董瑶如释重负,便连和晓佩说笑的声音也大了几分,而滕祥也奇怪的感觉到了一种轻松,或许是对方那种总是带着深意的目光交集令他颇为不适,现在,他又见到了这种笑容,这位竟陵豪族的主人竟然主动找上了自己。

    “滕公子还不困吧?”似乎只是纯客套的寒暄,并且根本没有询问的意思,董邵又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吃的醉饱便睡,可不是养生之道,滕公子陪我走走。”

    滕祥心下意外,却很礼貌的向董邵一揖:“董老先生有命,下官岂敢不从。”

    董邵眉头轻轻一皱,目光再次深深的在滕祥面上审视了一番,而后施然抬步便行,滕祥只作未见,低着头走在了董邵身后,并且刻意堕后了一个身位。

    “我与公子都是奉身为客,此间仙神之境,却与凡世官爵无涉,况且我也不是昔年入仕时节,若依正理,我一介白身,倒是该尊公子一声大人呢。”

    “不敢。”滕祥轻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董邵笑了笑,停下脚步,示意滕祥站在他的身边,两人并肩站立,董邵甚至比滕祥还要高了半个头。

    “你我信步同行,一抒胸臆,何其快哉?”董邵笑道,“况且,我不认为一个致力于降妖伏魔的男人会对凡世间所谓的名望官爵如此拘泥。”

    董邵的话使滕祥微微挺直了故作恭顺而弯下的腰,他第一次很认真的看了董邵一眼:“既如此,晚辈斗胆放肆,此地得见董公尊颜,实为意外之喜。”

    “意外有之,喜则未必,公子怕是口不应心也。”董邵迈开脚步,他跨出的每一步都间隔很大,完全不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行路的步伐,而滕祥却也一步不落的跟上,听着董邵的话语清晰的传入耳中。

    “我不以权术待卿,卿也莫以机心待我,之所以现在来找你,是因为我知道,在酒桌上初次相见的人之间,说的多半便是一些言不由衷的胡话,况且人多耳杂,怎比得现在,暮阒夜寂,正是坦诚相见之时。”

    滕祥笑了笑,他决定再听董邵说下去。

    “你不喜欢我,尽管你装的很淡然,但你那种刻意掩饰的神情举止瞒不了我,你觉得我是一个满身铜臭,只知道钻营取巧,一心……让我想想这个新词,是怎么形容那位谢安石的?嗯,是也,一心东山再起的趋权附势之徒。”董邵看了滕祥一眼,对方眼里炯炯的光芒代表他在用心聆听,“这话也对,也不对。我让长子结姻庾氏,次子暗结琅琊王氏,便是小女也早给她安排了北海王家的亲事,这些都是我复兴本族的筹算谋划。”

    “董公本是朝中望族,此举原也无可厚非。”滕祥很奇怪董邵竟对自己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小官突兀的说了这些,交浅言深,未免大不合常理。

    “不过现在,我的筹算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董邵很满意滕祥现在的反应,不急不躁,泰然自若,像是个谋大事的样,“我听说过你那个祀陵尉,朝中曾经颇多非议,觉得你那里是大司马安插亲信的所在,甚至以为是大司马为了染指宗庙国器而设立的别有居心的官署。”

    “好在,现在那些大人们应该可以放心了,祀陵尉针对的并不是他们所忧患的东西,可这些东西,才是大人们真正需要警惕的。”

    “我也是到了这里方才知晓。”董邵环视四下,乾家的门院古朴肃然,绵连成了黑夜中的憧憧暗影,他们走在一条碎石小路上,通向了前方高高耸起的庭坊。“我一开始不敢相信,原来这数千年以降,真的有这么一批如同化外羽仙的人,一直在对付那种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邪祟。而更令我欣慰的是,现在朝中终于也设立了这样的官署,虽然谈不上未雨绸缪,但当那种邪祟来临之际,我们的朝廷总也不至于束手待毙。”

    “董公早就知道祀陵尉?”在这个南国朝廷中,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祀陵尉是一个驱邪冲祟,排遣种种怪异之事的官署,即便是桓大司马,也更专注于北伐灭国的大计,似乎忘却了设立祀陵尉的初衷本意。

    “一开始我当然也不知道,且不说我淡出仕途已久,便是当真身居官位,又怎会留意这小小九品曹椽?不过来寻小女的这一遭,我有幸见到了乾家那位年轻的家尊,从他口中我得知了祀陵尉的真实用意所在。是我派人去建康向吏部的谢安石报知了此事,不过我没想到,你这个祀陵都尉这么快就过来了。”

    滕祥心中一震,吏部尚书谢安大人倒是来祀陵尉巡视过几次,可却从没提起过已然知悉祀陵尉内情的话题,不由奇道:“董公是何时向谢大人禀告的?”

    “便是一月前使人前往,那人还不曾回来呢,你倒先到了。”

    滕祥恍然,按照来回路途的时间计算,只怕谢安大人得知实情的时候,自己和风盈秀晓佩已经动身在来乾家的路上了,却不知此番回去之后,祀陵尉又会生出如何波折。怪道这董邵看自己时总是笑得大有深意,多半是把他看成是奉谢安大人授意而来的了。

    不过董邵接下来的话使滕祥知道自己想错了。

    “等你回去,应该就会发现你的官署有变化了,安石我是清楚的,他这个人是做事的,不是那种只会清谈的官老爷。”董邵再次露出了大有深意的笑容,“我也知道你是怎么当上这个祀陵都尉的,很好,你不属于朝中任何一个派系,更对大司马没有好感,这也是我现在可以开诚布公的原因。”

    “还请董公明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滕祥也不打算再绕圈子。

    “我说过,我要复兴本族的筹算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你的祀陵尉正是眼前最好的机会,凡世间的争权夺利和驱魔除怪,拯救苍生的功业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一旦那种人与妖魔的战端开启,我可以肯定,祀陵尉的地位将会扶摇直上。所以,我的女儿加入了乾家,我很乐意;而她说她要嫁给一位曾经仗剑江湖的乾家弟子,我也没有反对,我可以通过这一层关系,让这传说中的伏魔道与你的祀陵尉有更紧密的联系,壮大你的力量,让祀陵尉成为朝中举足轻重的署衙。”

    “董公这般厚待,不知欲求何报?”滕祥不认为天上会掉馅饼。

    “很简单,我的女儿,或者还有我未来的女婿,我都可以说动他们加入祀陵尉,甚至包括这整个乾家还有那许许多多你并不知晓的能人异士,而同时……”董邵直视着滕祥,这代表着他的话已经说到了重点,“……我的次子希望可以加入祀陵尉,所有我说动的力量,都算在竟陵董家的门下,而你,则作为董氏一族的主事。”

    “董公厚爱,殊不敢当,恕晚辈直言,晚辈来这里就是为了壮大祀陵尉,并没有被拒之门外,也就是说,您可以提供的帮助……似乎我通过别的方式也可以得到……”

    “不是所有都可以得到!”董邵微笑着打断滕祥,“比如,我董氏一族对祀陵尉全力的资助,你知道你的祀陵尉将来是要做什么的,让你聚甲万千,你也得有养兵的财赀粮秣,而恰好我董家钱粮丰足,足够三千人十年的花销用度,这还仅仅是以董家现有的钱粮数目而言。”

    “祀陵尉是朝廷官署,不是哪家的私兵部曲,朝廷一样会拨给祀陵尉粮饷……”

    “是的,然后你就只能任由朝中那些官宦大员摆布,一个月不给你饷,你就寸步难行,甚至不排除在祀陵尉受到重视之后,向你这里安插自己的心腹,接着再把你渐渐排挤出去,你有能力反抗吗?而我,绝不会干涉你,让你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应该做的事情,我的次子将掌管董氏一族的所有财赀,而你作为本族的主事,但有所需,他就能立刻满足你,这将是属于你自己的力量,即便朝中的某些达官贵人想动你,只怕也不敢轻忽行事。顺便说一句,你的顶头上司谢安石大人,与我向来私交甚笃,他如果知道你代表着董氏一族,只怕还会给你更多的帮助。你这是吃双饷,一份属于你自己的,还有一份是朝廷的,怎么看都是有利无弊,意下如何?”

    董邵已经走到了庭坊的石牌之下,静静等待着滕祥的回答,石牌上乾门道尊四个古楚篆体的大字被掩映而出的月光照得雪亮。

    “说到最后,董公还是想让晚辈成为您的人那,岂不是有违董公的初衷?”滕祥苦笑。

    “朝中为官,怎么可能真的独善其身?没有派系,那么所有的人都会毫不留情的打压你,剔除你,就像扫去最微不足道的灰尘,你是聪明人,应该很清楚内中玄妙,你之所以觉得现在安然无事,那是你还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又或者,很多人还以为你是桓大司马的人。”

    “祀陵尉由桓大司马所创,既蒙桓大司马破格提拔,晚辈又为什么不能站在大司马一边呢?”

第四章 思灵沼泽

    看着滕祥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现出了锐利的眼神,董邵轻轻捋了捋颌下美髯,笑得自信笃定:“滕公子大可收起这番试探,不必担心我的诚意。如果你选择站在大司马这一边,你就不会在那时候推却了主薄之职,愤然离开大司马幕府了。你能成为祀陵都尉,是因为那位乾家二弟子的举荐,大司马心悬北伐大计,无暇考量,自然便是顺水推舟,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过你,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而我可以肯定的是,一旦祀陵尉引起了重视,大司马一定会更换祀陵尉的主事,用他更看重或更亲信的人。”

    滕祥耸耸肩,目中晶光稍稍收敛,他不得不承认董邵看的很准,但凡大司马对他稍有看顾之意,那么祀陵尉在创立之初就不会陷入那样的尴尬境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吏部尚书谢安大人对祀陵尉的帮助都要多过桓大司马,难以想象,这其实是奉大司马令谕设立起来的官署。这说明,祀陵尉根本没有得到桓大司马的重视。

    滕祥所不知道的是,经历了北伐大战中诸多的光怪陆离,大司马已经对祀陵尉重视起来,不过很遗憾,正如董邵所说,他选择了立下奇功殊勋的白墨大子夏侯通升任祀陵都尉之职,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原祀陵都尉滕祥的位置。

    “董公真是信任晚辈那,第一次交谈便以大事相托。”确实没必要再去试探什么,滕祥洒然轻笑,脑中开始飞速的盘算,他并不是迂腐的书生,他要思忖清楚这其中的得失利弊。

    “滕公子不必疑心,看准了,就立刻下手,不必弄什么弯弯绕的故作玄虚,泛泛空谈,误国误民的殷鉴不远,我向来喜欢开门见山,况且维持你在祀陵尉的地位,对我而言更为妥当。无论是另替心腹之人还是任由大司马走马换将都会把事情变得错综复杂,既然如此,不如把你发展为我的心腹,既不失初衷的战妖御鬼,又可以让你帮助董家的复兴,而我则为你提供相当的助力,一举三得,共赢共惠,何乐而不为?。”

    “董公认为,晚辈一定会答应?”

    “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选择你是因为你值得选择,我们各取所需,这里面没有什么借腹怀胎,偷梁换柱,更不会有什么登楼抽梯,过桥拆板的险恶用心,别忘了,你有乾家弟子的好朋友,我也有个乾家弟子的女儿,也许我们之间的关系本就没有你想的那么疏远。”

    夜风吹过高耸的庭坊,透着丝丝凉意,却也让滕祥越发的冷静,沉默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他向董邵拱手,这一次的拱手再不像先前那样的谨意:“财赀之供,令郎可行督管,然运使调动之权,皆由我执掌。”

    董邵一怔,旋即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在乾家静谧的空间远远传开:“这就是了,快人快语,不兜圈子,很好!既然开始了讨价还价,那便说明你答应了。在这里,我们有的是时间讨价还价,对不对?”

    ……

    有的是时间讨价还价,至少这一点没有说错,在商讨了如何合作的细节之后,滕祥才带着如坠五里云雾之中的那种迷茫却又欣喜的心情返回了自己的房间,乾家没有更鼓,天空的星光又极为稀淡,所以滕祥无从判别现在的时辰,但他只知道,自己完全没有睡意,或许还可以有一整夜的时间来细细思量以后的打算。踱步离开房间之前,他还只是个没有靠山,身份低微的鄙穷小官;可再度回到房间的时候,他的身后却多了一个豪强家族的支持,这是多少寒介白丁梦寐以求的美事?对,简直就像是梦一样。

    滕祥忽然发现,对面房间的门半开着,他看见李氏带着几个仆妇正围在榻边,似乎是在为那位昏迷不醒的乾家三弟子擦拭身体,榻旁案上还有一碗热腾腾的汤汁,想必是方便注入昏迷之人口中的食物,真是个贤惠的嫂嫂,滕祥没有出声打扰,静静退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

    滕祥以为自己一定会兴奋的睡不着,却没有想到这一夜竟是睡的无比沉实,以至于翌日清晨一阵轻快的拍门声把他吵醒的时候,他一时还有些懵懵怔怔的不明所以,打开房门,强烈的阳光使他不自禁的眯了眯眼,然后就看到董瑶和姬尧站在门口。

    “起床啦,滕大哥,先吃早饭,再带你去乾家几个地方转转。”董瑶笑嘻嘻的。

    “呃……风姑娘和晓佩姑娘呢?”滕祥注意到就董瑶和姬尧两人。

    “她们夜里说了大半宿的话,现在正睡懒觉呢,嘻嘻。”

    也对,这两位姑娘可不像自己,亟盼乾家伏魔路数的指点,滕祥不以为忤的笑笑,良好的生活习惯使他开始找寻可以洗漱的地方。

    “去正堂边上洗,嫂子已经打好热水啦。”董瑶指引着,乾家弟子都是在那里洗漱的,作为养尊处优的大户小姐,她在一开始对此也很有些不适应。

    ……

    早饭竟也是异常丰盛,一碗羊肉汤饼,一樽米酒,一屉勾画出各种精致花纹的甜蒸糕,几十只煮熟的鸡蛋浸在散发着酱汁香气的汤豆里,十余盏碗碟排在方桌中央,既有开胃适口的薤藠菜蔬,也有切割齐整的鱼干肉片,不过从李氏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可以看出,这琳琅满目的一桌早餐只怕也是出自董家庖厨的手笔。

    滕祥从汤豆里捞起一个鸡蛋,很认真的在桌上敲开蛋壳,然后把嫩白如玉的圆卵送入口中,一边吃一边故作淡然的随口问董瑶道:“如何不见令尊董老先生?”一想到昨晚的那一场对话,他心里还感到热意盎然

    “他呀,一大早起来就钻进书房里看乾家古籍了,他又不是有什么玄骨灵气的,看那些书有什么用。”董瑶嘴一撇,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完全忘记了她本来也是个全无修炼道法玄功之能的常体凡胎。

    “乾家古籍?”滕祥眼前一亮,“未知古籍中所述何言?”

    “就是些乾家各代的典故啦,伏魔道的历史啦,还有些运使灵力的小窍门啦什么的,多是些琐碎繁冗的记载啦……”

    “啊哈,便是这些!”滕祥兴奋的一拍大腿,咚咚一气将樽中米酒饮尽,“我也要看这些古籍,这上面所述正合祀陵尉之所需。”

    “当真可以?”董瑶瞪圆水灵灵的大眼睛,和姬尧诧异的对视了一眼,“本来是打算带滕大哥到砺锋庐、悬灵室几处所在看一看,再去修玄谷前寻几位锦屏苑的姐姐讨教一番的呢,这便……这便去看书了?”

    “书也看,那几处地方也要去,事情一件件来。”滕祥加快了吃汤饼的速度,“我要讨教的东西还多着呢。”

    ※※※

    无论先前的董氏家小还是这几日刚到的祀陵尉一行,这些新来的访客并没有给修玄谷造成什么影响,这里就好像是这片虚空存境之中的隐土仙界,即便是乾家弟子,除了测灵之试的入门考量外,也不得轻入此地。

    浓郁的云霞雾气将整座山谷笼罩,形制清奇的茅草屋舍遍布在谷坡全没受季节影响的葱绿植被上,这是锦屏苑女仙在修玄谷建立的山村,山村中不时闪现女仙们窈窕婀娜的倩影,隐隐传出欢声笑语和叽叽作响的织机声。

    山谷前端是一片茂密的森林,一直向内延伸,落叶掩盖了路径,却好像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儿,直至密林深处,一棵棵参天古树绵延相连,蔚为壮观,而在其中一棵古树上,却垂吊着一个晃晃悠悠的圆球,圆球里露着一张枯瘦褶皱的脸,这是一个丑陋的小老头儿,似乎是在聆听从枝叶缝隙中传来的动听女声,一脸严肃并且费解的思索着:为什么以我堂堂八足大仙宋若玉的俊伟容颜,却还是引不来那些漂亮女仙的青眼有加?

    穿过密林,雾气依然浓烈,一个宽肩叠肚的身形在浓雾中时隐时现,他便是隐雾居士须胜羽,而他总是不自禁抚髯捋须的动作却常常因为摸到颌下那圈稀稀拉拉的枯黄髭须而面色一苦。

    再往前,树木渐渐萧疏,雾华尽褪,一条碎石小径曲折蜿蜒,与山石林木错落相间,小径的尽头,便是一派阳光明媚,花团锦簇之景,鸟啭莺啼之音不绝于耳,一泓清澈的泉水嵌如明镜,忽的水声轻响,两片硕大的鱼鳍划过水面,漾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波纹。

    及至远方的青丘之后,却是老大一片翠绿竹林,嫩竹碧叶,交相掩映,清雅怡然,美不胜收。这是修玄谷内最美的两个地方,妍圃濯泉和玄山竹海,不过属于这里的主人却都不见踪影。

    从玄山竹海的方位沿西北放眼望去,雾气渐生,而透过渺淡的雾霞可以看到,原本植被葱郁的地面却都成了波光粼粼的泽国水乡,这是一座极为旷大的湖泊,及至湖面的中央,却离奇的突起了一座小岛,只是这小岛地面坑坑洼洼,积水未消,分明便是一滩沼泽。

    现在,一股蕴含着罡风玄劲的沛然灵气在沼泽上空积聚,好像是催压而下的浓厚雨云,只不过这片雨云却隐隐透着五色流离的瑰美光华。

    六个人影似乎浑不在意地面的泥泞浆湿,他们维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而事实上他们本就是悬空坐着的,居中一位面色微黄,颧骨高凸却显得神采奕奕的青袍男子正伸出了他的左臂,空中的那片雨云似乎正跟从着他的手势运动着,然而他也就只有这一条左臂,他的右手臂膊处空空荡荡,长长的袖管软沓沓的拖落下来。

    锦屏公子公孙复鞅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残疾生活,对于冥思得道的仙圣来说,缺少一条臂膀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他身边的则是恢复了一身紫菡院白裙服色的傅嬣,作为他的妻子,在合卺之后早已失却了师门中传授的功力,不过公孙复鞅自有玄妙异术,度灵传功之法使傅嬣的修为更胜昔日,虽然和紫菡院的功法再没有瓜葛,但傅嬣仍然用这一身白裙表达了对师门无时或忘的态度,唯一的区别,是她取下了掩面的白纱,露出了秀美绝伦的姿容。

    这里便是修玄谷思灵沼泽,另一位硕果仅存的冥思道仙圣灵泽上人正坐在公孙复鞅对面,光秃秃的脑袋和那被背后龟甲撑得过分宽大的身体还是显得颇为滑稽,而他一向嬉皮笑脸的面上此刻却是异常严肃,雄浑的玄力好像氤氲蒸然的雾气从龟甲处喷涌而出,乌黑油亮的须眉仿佛被强风吹起,簌簌飘抖。

    六个人影中的另三人却是一男两女,紧挨着傅嬣的正是莽族战神棘楚和那位前裂渊王永兴公主,修玄谷蓄积的神异灵气使他们本属于魂灵的身体完美的现出了实形,甚至连棘楚奋力催谷玄劲而在粗壮手臂迸出的根根青筋都清晰可见。

    而在公孙复鞅另一边的女子,正是被称为濯泉女仙的施姒已。又是一次出乎意料的相逢,公孙复鞅和施姒已都是出身于北溟天池的精灵,在几千年前,北溟三友在天池笑傲岁月的时分,施姒已才刚刚炼化横骨,从一条天池之底食苔饮乳的明嘉鱼变成了一个千娇百媚的绝色丽人,北溟三友在她眼中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灵一般,而她也心慕力追的学他们为自己取了一个人间的名字---施姒已。这都是美丽女人的名字,施是妺喜、姒是褒姒、己是妲己,可谓夏商周三代最为有名的红颜祸水,只是这对于刚有灵知的施姒已来说还不甚了了,她那时候就像个小女孩一样对美貌有着近乎痴迷的追求。

    (按:妺喜是有施氏部落的女子,有施氏就是姓施,和西施一个姓,但此施非彼施,诸君不可混淆,施姒已姑娘成精的时节,显然还没到吴越春秋西施艳名大播的历史。)

    现在,修玄谷这六大高手齐聚此地,只为了一个目的---穿透时空,找寻百年后的《五方乾君志》。

第五章 时之光

    不得不说,乾家弟子嵇蕤的这个思路颇为巧妙,通过百年后的《五方乾君志》推断出今世五大乾君化人的所在,而不必担心交错多绪的时空因此产生什么预示之外的波动影响。

    自从乾道元的丧仪结束,客居乾家的锦屏苑众仙也都表达了哀悼之后,这场穿破时空,走在时光之前的法术就紧锣密鼓的实施起来了。

    除了留下雅风四姝作为与外界联络的信使,其他所有锦屏苑女仙都不会离开修玄谷半步,看似一如往常的过着轻歌曼舞的逍遥生活,实则外松内紧的为公子的行法做着防护遮掩的工作。这倒不是针对乾家的本门弟子,而是不让那种过分浩博巨大的玄力透洩于外,反而搅乱了外界的时空,锦屏苑女仙们联袂释放的灵气恰到好处的提供了这种阻绝外界的术法屏障,必要的时候,甚至雅风四姝也要加入进来,所以谷中玄气恣然,一丘之隔的谷外却全无所觉。

    时间就像是倾注而下的水流,或许可以在抛洒的方式上做些小花样,然而终究无法改变水滴坠落的轨迹,即便是在所有门派中最精擅时空之道的鹤羽门,却也只能别出机巧的运使极为有限的时空转换之技,他们无法走在时空之前,更无法真正主宰时空。

    不过,在玄术灵法的世界里,也许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法术本就是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存在,真正的问题在于,在掌握了驾驭时空的窍门之后,施法者的力量需要足够强大,强大到不至于被时空运行的固有力场挤压成齑粉碎片,这样,才可以让时空按照自己的意愿发生变化。

    如果力量无限,天师教那种可以控制九十九条神龙之力的控龙**便会成为可能;如果力量无限,那种传说中粉碎星辰,开天辟地的法门将不再是虚无飘渺的神话;如果力量无限,这种掌控时空的梦想就不会是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然而人力终有穷尽,蕴藏于身体躯壳内的力量就像是盛水的容器,无论装上多少水,这个容器总是有极限的,任何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生灵都无法承受这种极限的突破,哪怕是冥思道两大仙圣的联手之力也无法做到,这在实施术法的前几天就已经得到了证明。

    足以移山倒海的雄沛玄力只能令时空产生一点微小的扭曲,却无法穿过时光的隧道,去探寻未来的真相。于是,在之后灵泽上人改变了策略,他不再追求打开这个通道,而是寄希望于在时空的铜墙铁壁之上划开一条缝隙,一条微不足道却又可以令人管窥蠡测的小小缝隙,就好像在窗纸上用小针戳开一个洞眼一样,哪怕只有肉眼难辨的小小一点,却也足以透出灯火的光亮。同时灵泽上人找来了新的帮手---整个修玄谷中功力最高的另四位高手。尤其是其中的莽族战神棘楚,他的力量即便比之公孙复鞅,亦是未遑多让,如果不是他身为鬼灵,并且只因为修玄谷的神异灵气才得以施展战力的话,他将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人物,无论是在伏魔道还是妖魔界。

    六人合力针对时空的术法,导致了修玄谷范围内季节和时空上的紊乱,短短的两三个月间,修玄谷一共下了七次雪,两次冰雹,还有十三场倾盆暴雨以及持续了很长时日的烈日酷晒;更要命的是,其中好几次的雨雪烈日往往是在一天里发生的,妍圃濯泉内的双鱼童子好像还因此得了风寒;时空的紊乱使引力变得时有时无,比如八足大仙在熟睡之中莫名其妙变成了头朝下悬吊的姿势,倒流的鼻涕差点把他呛死;锦屏苑女仙织出的彩布会好像突然有了生命的蝴蝶一般,在山村的上空翩翩飞舞;而据说有一次隐雾居士在树下撒尿的时候,眼睁睁的看着尿水离奇的向天上瀌去,当他张大嘴巴惊骇的抬头看去时,尿水又像下雨似的淋了他满头满脸……

    多次的实践使合力施展的术法越来越像样了,至少这几天没再出现那样的诡异尴尬,罡风玄劲在沼泽上空汇成的五彩雨云,就是时光之轮在灵力作用下露出的冰山一角,这让公孙复鞅看出了成功的可能,而现在这片雨云甚至随着他左手的动作而产生了感应。

    公孙复鞅喜上眉梢:“快成了,我好像可以控制它的运动。”

    “这只是错觉,就好像你在水里捞到了泥鳅的尾巴,等到你抬起手来的时候,才发现手中其实空空如也。时空可没那么容易被我们控制……”灵泽上人咕哝着,罡力使他看起来像是在吹胡子瞪眼睛。

    “但现在是感觉最好的一次,老龟儿,比之前所有情势加起来的状况还要好。”公孙复鞅左臂轻轻往下按了按,那片雨云也随之向上微微一震。

    “我们已经找到了与之对应的磁极,这些日子的努力没有白费,所以它似乎有了完全反向的感应。”棘楚的眼光很准,说话时运功奋力的姿势却没有丝毫改变。

    时空掌控的最根本一点,就是对阴阳磁极转换的娴熟运用,他们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尝试,用玄力汇聚的罡风找寻着可以与时空产生感应的磁极,在今天,他们似乎已经找到了这种与时空交集的力场,并发现了内中的磁极。

    接下来的计划,则应该是把所有的力量聚集在这种力场的一点上,驱使着磁极往反方向运动,直至时空在同级互斥的作用下发生撕裂,到那个时候,才算是真正的大功告成。

    “再试试,看看能不能拉近一点。”公孙复鞅向前探出手,六大高手的劲力就是通过他这条手臂,做到了完美的聚合,只是他现在的动作显得小心翼翼,好像生恐惊动了落地雀鸟的山猫。

    一抹闪光从雨云中划掠而过,发出咝咝的响声,过了好半晌,才震颤着向公孙复鞅的方向移近了半分。

    “就是这般!我们需要再加把力,我会慢慢把它拉近,楚兄,你觉得需要多长距离才最适合运功?”公孙复鞅忽然问棘楚。

    棘楚默默估算了一下,点点头:“越近越好,至少保证它在我们的三丈以内,我们的把握才最大。”法力的高低在这种时候,与距离便有了毫微入至的紧密关联,哪怕只有一点点没有把握的运功未满,都将给整个术法的结果带来难以预计的影响,所以,他们必须做到成竹在胸,三丈以内的范围是一个相对保险的位置。

    “好!”公孙复鞅再不多话,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雨云之上,脸上少有的现出了吃力的神情,浑然不觉汗水正顺着脸颊汨汨流淌。

    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灵泽上人在心底暗忖,专修知天之术的他是这个世界对时空最为了解的人,似乎这片五彩雨云状的气流并不仅仅是由他们造成的,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有另一种力量在推动着时空,而时空则按照一种固有的规律在发生着改变。甚至今天这福如心至般的运功做法而找寻到的力场磁极很可能也不是凑巧,灵泽上人总觉得是这些时日的时光之轮也在做着与他们相同的运动,就像是茫茫人海中互相找寻的两个人,在无数次阴差阳错的失之交臂之后,却终于得以相逢。

    “来了!”公孙复鞅的一声断喝使灵泽上人从沉思中惊醒,他看见五彩雨云就在三丈之内,光华比刚才更为炫目,那种持续不断的震动似乎使自己早已古井不波的心脏也开始了震幅相同的剧烈跳动。

    “试试!”棘楚青筋毕露的双手猛一用力,雄壮魁伟的身体上青色光焰蓬然大长,与此同时,公孙复鞅身上的斑斓**也陡然一盛,众人都爆发出因豁尽功力而显现的玄光灵华,可除了与棘楚、公孙复鞅分庭抗礼的灵泽上人,另几人的光华完全被五色斑斓和青蓝气焰的光芒所掩盖。

    五彩雨云发出隆隆的轰鸣,霞彩快速的变幻涌动,向四下扩散,露出了正中一个越张越大的黑洞,然而黑洞之中,却好像有炫亮的光芒闪现,宛如夜空苍穹之中明耀的星斗,仔细辨别之下,这些星斗却都透着一种深邃的紫光,美丽而又显得诡异。

    磁极相斥的效果来的竟是出乎意料的快,难道这就是时空的光芒?这种明瑰炫目的亮紫色?可是这黑洞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想撕开一条缝隙,却为什么会产生这样浑圆的一个黑洞?

    永兴公主忽然轻噫了一声,她的诧异却并没有引起正全神贯注运功的公孙复鞅的注意,棘楚却似乎很吃力的用一种近乎呻吟的语调说道:“好……好强的吸力……”

    公孙复鞅转头讶然看去,便见棘楚浑身剧烈颤抖,一脸咬牙切齿的表情,显然正在苦苦支撑,这是这位魁伟雄毅的莽族战神极少出现的表情,公孙复鞅疑惑的又望向空中黑洞,紫光明烁,睹之唯感魅幻迷离,可是……可是又哪来什么极强的吸力?

    只是这略一迟疑,永兴公主宫装华美的身形倏的汇成了一道白练也似的光柱,在棘楚才因惊愕而站直身体之前,她便已没入黑洞之中。

    变起仓促,来得及做出反应的只有棘楚和公孙复鞅,棘楚对永兴公主关心情切,甫一站起,身形便如离弦之箭,向黑洞激射而去,紧随其后的,却是如青蝠张翅般跟上的公孙复鞅。

    公孙复鞅只来得及把右手搭在了棘楚的臂膊上,口中“楚兄”二字还未喊出便已戛然而止,在与棘楚身体接触的一刹那,他感受到了那种吸力,那种强劲到连自己都生出了蚍蜉撼树般无力抵御之感的巨大吸力。

    也就是这一瞬间,公孙复鞅和棘楚的身影消失在黑洞里,黑洞则开始了迅速的收缩,透出的紫色光芒变得朦胧,而在黑洞拢成一个小小黑点的时候,惊呼的傅嬣和施姒已才刚刚赶到,她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小小黑点隐去了痕迹,五彩雨云在转眼间倏然无存。

    “怎么……会这样?”傅嬣身形轻颤着转过头,看向一直不为所动的灵泽上人,“棘楚和公主呢?我的鞅呢?他们去了哪里?是已经迈过了时空的沟堑,而踏足在未来的世界?还是被不可测的时空之轮吞噬,在挤压粉碎之下形神俱灭?”

    施姒已同样愕然而视,她的功力相对来说是几人中最低的,所以现在她的惊骇多过疑惑,却又多少有些迷茫,她在等待着灵泽上人的解释。

    宛若晨星的晶光在灵泽上人的身上渐渐平息,他站起身,立在了泥泞的地面上,然而随着他迈出的每一步,踏足的地面都在他的脚下变得凝固坚实,他的声音也像他的步伐一样沉稳而肯定。

    “虽然对未来我不敢用话语来引起时空变幻的分支绪岔,然而对于现在已经发生的事情,我还是可以放心断言的。这是我回溯遥望之法所见。”

    “他们……怎样了?”傅嬣心急如焚,但在灵泽上人面前,她还是很好的展现出了镇定冷静的一面,况且从灵泽上人的表情中,似乎公孙复鞅并没有遭受到什么危厄。

    灵泽上人却答非所问的道,“穿越时空之术当真是逆天过甚,时空并没有按照我们的意愿敞开去往未来的通途,它只是开启了一扇门,一扇连接两个世界的门。所以,他们既不在未来,也没有被时空吞噬……”

    “两个世界?那是什么?他们还能回来吗?”雨云既消,阳光沐洒着思灵沼泽,朦朦胧胧的透着一层雾蒸之气,一如心情同样朦胧费解的傅嬣,她不知道这扇门扉连接的世界是怎样的情形。

    “其实,你们也大可以想一想,除了紧跟上去的孔雀儿,为什么最先离去的,是那位永兴公主和莽族战神呢?”灵泽上人的光头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脸上却是充满睿智意味的微笑,没有再给傅嬣和施姒已思考的时间,“他们当然会回来的,那个世界距离我们并不遥远。”

第六章 推断

    浩浩荡荡的大军足足奔行了两个多时辰才尽数离去,兵甲器仗与隆隆的马蹄脚步声响从远处仍然清晰的传来,空气中弥漫中一股呛人的烟尘气,而缓缓飘动的阴云也离洛阳城越来越近了。

    在城中的一个敝旧的小饭铺里,乾冲见到了表情和天色一样阴沉的薛漾,这是这位看起来相貌忠朴,实则智计百出的六师弟脸上极少见到的表情。

    和薛漾一起的是同样脸色并不大好的七师弟郭启怀,而铁塔般魁梧的五师弟栾擎天和八师弟邢煜紧挨着坐在另一边,低头无语,四师弟嵇蕤擦刮着颌下的短髯,怔然出神,只有那依旧一脸惫懒的黄狗无食,哈着舌头看看这又看看那,甚至还对乾冲挤了挤眼睛,尾巴灵活的摇了几摇。

    所有伺机待命的乾家弟子都到了,看来自己是来的最晚的一个,虽然在昨夜看到那道白虹讯之后自己就一刻不停的向这里赶,但也许在城门边看大军南归的队列耗费了太长时间。

    乾冲微微笑了笑,摸摸伸过来表示亲昵的无食脑袋,然后很随意的在薛漾面前坐下。

    饭铺里没有旁的客人,即便是掌柜店伙此刻也都远远的避在廊后,他们恐怕是把这群乾家弟子当成好勇斗狠的江湖中人了,颇有些敬而远之,这倒方便了乾家弟子的小声对话。

    乾冲面前的桌台泛着满是油污泥垢的黄褐色,深深的沁入木质桌台的纹理之中,上面几碗粗粝的粟米粥和面饽饽早没了热气,似乎纹丝未动,这可不像乾家弟子在餐桌上的风格,显然,他们没有吃东西的胃口。而没有吃东西的胃口,就说明一会儿将要听到的回报多半不是什么好消息。

    有了足够心理准备的乾冲没有开口发问,取起碗里一个面饽饽,一大口咬下。

    “如何不吃?可都冷了……嗯……面的劲道不错,有咬劲。”乾冲的嘴里鼓起了一大块,似乎是很香甜的咀嚼着。

    大师兄轻松的神情并没有让薛漾的脸色好转多少,他眨巴了好半天眼睛才语气虚虚的说道:“让他……跑了!”

    “他?谁?谁跑了?”乾冲端起粟米粥,稀噜噜的喝下。

    “那只鼠妖,跟害死家尊有关联的!”郭启怀补充道,“夜里发白虹讯的时候,已经将他捉住了,结果偏是那大司马要提去问讯,就这么短短的时间内,被人救走了。”

    事关杀父杀师的大仇人,乾冲的目光却一如既往的沉稳镇定,他知道师弟们担心他的情绪,所以说这番话的时候都显得有些愧赧,其实,好心的师弟们想多了,早在初闻噩耗之际那短短时间内的失态大哭之后,他就坚定了不以心绪而乱视听的信念,他是现在乾家的家尊,他会做到足够的冷静。

    所以这个足以令人震惊的消息对他没有丝毫触动,他还是一口粟米粥一口饽饽的吃着,反问的话语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哎?为什么大司马要先提去问讯?桓大人也开始操心伏魔道上的事了?”

    薛漾摇摇头:“这倒不是。这只虻山鼠妖竟是化作了大司马军中之人,一度曾颇得大司马信任,对了,大师兄知道他化身的是谁吗?他竟然就是那个夏侯通,那个与池师兄过去一同刺杀氐秦暴君的墨家弟子,果不其然,他就是妖魔的内应,而且和家尊的遇害脱不了干系!偏是多赖大司马府剑客之力,才把这狡猾的家伙擒住,碍着这一点,我只能让他们把这鼠妖先押去见大司马,可想不到,就这么一遭便出了事!”

    “知道是被什么人救走的吗?”

    “据沈将军和大司马府的鬼枭剑客说,是一个穿戴灰色斗篷,骑着诡异白马的瘦高男子,功力高绝,身法如电,来无影去无踪,合他们三人之力却也抵挡不住他,只不过一转眼间,就把那鼠妖救走了。”

    “又是这个灰色斗篷。”乾冲只稍稍分析了一下,心中便已有了定教,不消说,杀害父亲的真凶多半便是这灰蓬之人了。

    “昨夜生擒那鼠妖之时,是我施放白虹讯,本道是大功告成,怎知失神疏忽之下,反致仇家逃脱,师弟特向大师兄……不,特向家尊请罪!”薛漾和郭启怀双手交叉环抱,单膝跪地,把头深深的埋了下去,这是乾家弟子自请处分的动作姿势,无食在一边促狭的笑了起来,要不是顾忌身在此地怕有旁人听见,差点便要开口说几句打趣那小黑脸儿。

    “你做的没错,便是我身在当场,也一样难却大司马的情面,人没有前后眼,谁能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乾冲已经吃好了,放下碗抹了抹嘴,同时对薛漾郭启怀一招手,示意他们起身,“况且,就算你们一刻不停的跟着那鼠妖,待那灰蓬之人现身的时候,你们一样抵挡不住,而以你们要为家尊报仇的性子,只怕情急之下反受损伤。”

    薛漾的脸色和缓了一些,郭启怀却掠过一丝不服,乾冲看出了他的心思,轻轻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不要不服气,你想想,就算是偷袭,那灰蓬之人也在一招之间杀害了家尊,重创了三师弟,此等修为,我不认为我们之中有任何一人是他的对手。无论如何,我们至少知道了,那真凶是与虻山有关联的,这便是一大突破。”

    “虻山几时出了这样的高手?恐怕那千里生也未必有这样的能耐,而如此人物暗堕于家尊和三师兄身后,他们又怎会丝毫未觉?况且……无食这般了得的鼻子,除了那虻山鼠妖,也嗅不出任何别的妖腥味道,不觉得这一点最为古怪吗?”心思缜密的嵇蕤一直在思索,直到此时才沉吟着开口。

    无食咕哝着表示认同,他的鼻子在全天下若是自称第二,怕没有任何一人……不光是人,就连那些参修的妖灵在内,都不敢称第一,笑话,老子就是靠这鼻子扬名立万的。

    所有的乾家弟子都陷入沉默,仔细思考着嵇蕤提出的疑问,乾冲忽然道:“还记得锦屏公子和灵泽上人对我们说的吗?杀害家尊的,也许并不是妖魔,他有可能是鬼怪,也可能……是人。”

    浓重阴霾笼罩在整个洛阳城的上空,狂风开始呼啸,卷起飞沙走石,路上的行人纷纷走避,很快,密集的雨点像是晶亮的利刃一样落下,耳中全是噼噼噗噗的击打声。

    “这节气倒下了这般大的雨,便似那老霖雨一般,怪哩。”饭铺的掌柜走出来挨在门口张望着天色,口中喃喃的说道,然而看到身背兵刃的乾家弟子们在旁边围坐了一圈,脸上神色又似乎不善,他不知道这种不善的神色是源于杀师之仇的错综迷离,便有些紧张,当下又堆起生意人的和蔼笑容:“这雨大哩,客怕是一时走不了,宽坐宽坐,是不是要再添些吃食?”

    “有肉最好,切个三五斤来,吃的适口再加,酣醇的米酒只管上,这雨一下还怪凉的,吃些酒暖暖身子。”乾冲笑的温和,边说边从包裹里掏出一个金锞,塞进了老掌柜的手里。

    “咦,食过了再结账,哪有先给钱的道理?”话是这样说,老掌柜还是喜滋滋忙不迭的把金锞揣入了怀中,心下暗想,这刚来的倒是和善,今天不怕收不回本哩,脸上笑逐颜开,“客稍待,酒肉立时便来,立时便来。”

    乾冲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另一个方向,不知这场骤雨是不是也淋到了那浩浩荡荡的大军身上,顺口问薛漾:“今日我进城时,却看到大军起行,是大司马班师回朝了?”

    “却是奇怪,那夏侯通被救走的消息传到大司马那里,大司马却没有做任何反应,只说是大军宜当早行,天过辰时的时候,大军便已开拔,家尊是来晚了,只看到出城的后续人马,那大司马中军可是和许多朝中望族子弟的车马同行的,那些车驾五颜六色漂亮得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花车队呢,这不,没到午时,他们就去远了。听说城里没留多少人戍守,看来是把这座前朝故都抛下了。”

    薛漾的语调倒没有什么感慨,只是平铺直叙的述说实情,他们是降妖伏魔的能人异士,却对人间纷争并不那么敏感,在他们看来,洛阳城就算被东胡鲜卑失而复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乾冲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是透过绵密的雨幕望着这片灰蒙蒙昏暗的市井。

    “我们恐怕要在这里停留一些时日了,盟主的命令还没有传来,也不知道许大先生进行到哪一步了。我们的任务不变,继续留意那灰蓬之人与虻山鼠妖的下落。无食,后来有没有再察觉到那鼠妖的气味?”

    这当口,明显比先前有了精神的店伙正将一碗碗喷香的牛羊肉端了过来,开了口的米酒坛托托的放置在木桌上,使方欲说话的无食像被鸡蛋噎住了一样半张着嘴,两只眼睛贼兮兮的盯着忙里忙外的店伙。

    “客官慢用,酒肉管够。”店伙招呼道,同时有些奇怪的瞥了无食一眼,无食冲他哈了哈气,然后飞快的从碗盏里叼了块肉出来囫囵吞下。

    “有劳店家,我等兄弟还有要事相商,若非相唤时,就不必前来伺候了。”大雨倾盆,也换不了地方密谈商议,事急从权,只能在这里了,乾冲很谨慎的向那店伙吩咐,看那店伙应允了一声,又远远的走到了廊后,这才对无食道:“你可以说话了,声音小点就行,六师弟和七师弟帮你挡着。”

    薛漾和郭启怀身形一转,两人把无食严严实实的挡在了身内,这样即便是有人路过或者从远处望来,也发现不了开口说话的竟是一只黄狗。

    “娘妈皮的,怪咧,我在那鬼脸头说的地方闻过了,狗日的味道消失的干干净净,但多了一股别的气味。”

    “是那个灰蓬之人的?”

    “不是,是那匹马的,娘妈皮的一股子怪怪的妖灵气,但也不是吃过人的那种,有点像我现在的味道……”

    “你什么味道?”薛漾有点好奇起来,不自禁的伸鼻子凑过去嗅了嗅,浓烈的狗臭味顿时令他打了个喷嚏,“……你狗日的得是有多臭?”

    无食仿佛又做了个恶作剧一般的挤眉弄眼:“谁让你闻我身上味道了?嘿嘿,自己活该!我是说我作为摄踪仙犬的味道,那位大和尚帮过我之后,我现在所具有的味道。只不过它的味道有一种属于虻山的气息”

    定通帮助无食消除了血灵臭气的过往嵇蕤和薛漾都是亲见,听他这么一说,便都反应过来,嵇蕤凝神聚气,对着无食吸了吸鼻子:“你是说,你本身那种被念笙子前辈赋予的妖灵气息?”

    “有灵知而不具备人形,却不是由自己修炼而成,不涉血灵、慕枫、冥思三类的妖灵气,那匹灰蓬之人座下的白马就是你这样的情形,对不对?”嵇蕤豁然而解。

    “嗯啊,短胡子说对咧。”无食又拖了一块肥美的牛肉,开始满足的享用。

    嵇蕤刚要说话,乾冲却将手一摆:“且慢,容我想想……以自身灵气度于飞禽走兽之身,从而使其具备灵知的术法多用于关系极为密切的妖灵之间,便如无食这般,那是念笙子前辈把他视作了门人弟子似的关怀爱护,照这样推断,这匹白马与那施术者必也是极为亲厚,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断,那施术者就是灰蓬之人自己?而无食刚才也说了,此味蕴含虻山气息,则灰蓬之人当必是虻山之辈无疑了,对不对?”

    “如果确定使那匹白马具有灵知的就是那灰蓬之人,那么这番推断可以成立。”嵇蕤点点头。

    “那就基本可以确定,此灰蓬之人便是虻山唆使!”乾冲为自己倒了一碗米酒,又冷冷的一饮而尽,“也许,我们将要做的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攻入虻山,找出真凶!”

第七章 独留危城

    推断进行到这里,甚至有了些荒诞无稽的意味。那灰蓬之人与鼠妖的关系,以及他与座下白马的关系,使他的出身来历都指向了虻山。然而乾家弟子们所不知道的是,灰蓬客与虻山千里骐骥缔结的同盟,鼠妖陷地便如同虻山向他派出的使者,而那匹厉影魔驹,则身为千里骐骥的子嗣,由其亲手施予了灵知,更成为了千里骐骥赠送灰蓬客的缔盟之礼,乾冲的推断其实并没有错,只是在这种阴差阳错的巧合之下走上了完全与事实相悖的岔路,由此而带来的,却是乾家弟子对虻山群情汹涌的仇忾之意,这恐怕对于千里骐骥来说,也是一场完完全全的意外。

    现在乾家弟子们需要想通的关节是:虻山几时又多了这样一位不为人知的高手,而他又为什么会把下手的目标锁定在乾家家尊和弟子身上?而他很有可能并不是妖魔,却同样用偷袭闪击的方式,斩杀了五圣化人中的号风怒狮,这无疑也是符合妖魔利益的一次刺杀。至于那鼠妖,化身为夏侯通多时,似乎也在进行着一场颠覆人间的图谋,就目下所知,他参与了氐秦刺君之役,将大批的武林之士带入妖魔设好的陷阱;他也参与了大司马的北伐大战,并藉此渐渐获得了桓大司马的信任,如果不是乾家弟子的凑巧赶到,他甚至有机会进入南国的朝堂军旅,从这一系列的作为来看,只怕所谋甚远,再联系到那个神出鬼没的灰蓬之人,愈发令人觉得波诡云谲,用心险恶。

    乾冲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热切期盼着盟主许大先生的一声令下,他相信只要攻破虻山的虚境,打入虻山的本土,那个虻山走狗一般的灰蓬之人一定会被迫现身的,到那时候,他要亲手割下对方的首级,祭奠自己的父亲,实现乾家那个默不成文却又铭镶于心的门规。

    米酒一次次的斟满,又一次次的饮尽,每个乾家弟子的脸上渐渐都泛起了醺然的红光,以酒为证,以酒为信,心中便是火燎燎的澎湃战意。

    攻入虻山,找出真凶!

    “就在洛阳寻一处客栈住下,这些时日勤加修炼,静候七星盟之令!”乾冲说,门外的雨更大了,狂风把门扇窗棂吹得吱嘎嘎乱晃,一阵雨点随着透窗而过的风溅入屋中,却在将近乾家弟子身上之际,被一层无形的气墙震弹而开,变成了一蓬向外翻洒的细密水珠。

    忽的传来马蹄声,踩在地面水塘啪啪作响。这样的豪雨还有人行走于途?乾冲不由诧异的向路上张望过去,便见一骑黑马疾驰而过,马上一人身形魁梧,不遮不挡,任由雨水打在他的铁甲甲叶上,又像山泉细瀑般汇流而下,滴滴淌淌个不停,飘舞而起的披风和甲胄下的衣襟早已湿透,身后那柄刃身异常宽大的铁剑颇为醒目。

    就在乾冲和几位乾家弟子的愕然相视之下,一人一骑早已去得远了,乾冲疑惑的转头问薛漾:“不是大司马班师回朝了么?怎么这位沈将军还在这里?”

    ※※※

    桓大司马走的很突兀,突兀到令沈劲一时都没有回过神来,他还记得鬼枭和邪鹜两位剑客的禀报之后,桓大司马那张木无表情的脸,像是在怔然出神,又像是还没有睡醒。

    “便让他逃了罢,至少证明邪魔妖鬼的险恶伎俩在吾面前无计可施,他们会得到教训的。”桓大司马过了良久方才用低沉刚严的语调说道,“当务之急,是该速速班师回朝了,我们在这里耽搁的时日未免太久。”

    太久?不是昨天才到洛阳城,并且只过了一个中秋之夜而已,难道大司马是说在路上迁延的天数太长了?沈劲不是很理解,他只知道大司马令出如山,仅仅是大司马刚更过衣,甚至连早膳还没用完的时分,全军拔营起寨,尽数班师的命令便已传达完毕。

    乾家弟子和那只会说话的黄狗在得知夏侯通被劫之后,便不知去向了哪里,此刻只有沈劲像个完全局外人似的立在寝宫廊下,看着几位公府剑客进进出出的来回奔忙。

    一队又一队的军马开始了行动,当大司马披挂整齐,步履匆匆的欲待乘骑出发之际,才发现了一直瞠然紧随的沈劲。

    “怎么了?沈将军?还不去营中与大军同行?”大司马很了解沈劲,很可惜,此人固是忠勇豪烈,但和自己并不是一路之人,而且对于自己的厚意接纳并不领情,人各有志,绝不勉强,所以大司马对沈劲一向是公事公办,不假辞色的态度。

    “大司马这便领军回朝?那洛阳城怎么办?”

    “吾得洛阳,振奋国人之心足矣,还能怎么办?留大军镇守?此间远出根基之地,无论兵员补充还是粮草接济都是难以为继,人不可图虚名而处实祸,吾不想为了所谓的象征和意义,而把士兵宝贵的性命扔在这里。所以,吾弃守洛阳,东胡人也好,氐人也罢,就随他们夺去这个空城,吾总有机会失而复得的。”大司马没有完全说出来心里的想法,事实上他认为只要此次回朝,真正扫平那些总是掣肘自己的反对势力,甚或能够把这个腐朽无能的天子取而代之,到那个时候,他相信再用更为强劲的军势北伐的话,重回洛阳城根本就是易如反掌。而既然自己的所谋重大,那么任何属于自己的战力便不能无谓的损耗,他不想在这个注定守不住的洛阳城浪费一兵一卒。

    “大人!”沈劲一脸正色,虽未用力但却足够沉稳的拉住了大司马的马缰,“小将只知道洛阳现在是大晋的疆土,这是五十年以来,用数千位将士的鲜血夺回来的故都重镇!大晋国的疆土,绝不会,也绝不能够拱手送予那些胡虏!小将自请领本部兵马留守洛阳!”

    桓大司马第一次用一种很认真的目光看着沈劲,虎目含威,肤色黧黑,饱满的方唇还有颌下并不齐整的短髯髭须,只是这张熟悉的面孔竟在恍惚中带着一丝陌生。

    “你应该知道结果。”桓大司马的声音有些沉重。

    “舍身为国,死而无憾。”沈劲的回答短促而坚定。

    每个人都知道结果,哪怕超过万数的大军驻留在这孤隘绝城,结果也将是毫无悬念的覆没败亡,沈劲的选择和自杀没有区别,大司马身后的残目鬼枭伊貉心情复杂的看向沈劲,心中油然而起的,除了钦佩还有一抹哀恸。

    “准!不过只能是你自己的本部兵马。”桓大司马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沈劲松开缰绳,向大司马拜倒:“诺!”

    “吾会传谕全军,任何自愿留下的人都可以归为你辖管,这是吾可以为你提供的仅有的帮助,不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视死如归的。”深邃的目光在沈劲的脸上转了几转,好像是要把这张脸铭记在心里。

    “谢大司马!”

    “驻防守备的情事你可以和洛阳令商议。……也许在三四个月内,东胡鲜卑不会向这里用兵,他们还要操办太宰的丧事,或者还有些争权夺利什么的事情,留给你的时间要比预计的充裕一些。”桓大司马叮嘱道,不知道是不是有所触动,他的语气透出了好像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之情,然而他座下的骏马终于迈开四蹄,与沈劲错身而过。而当伊貉一众公府剑客经过沈劲面前时,都不自禁的向他欠身致意,这很有可能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沈劲维持着双手抱拳的姿势,在公府剑客的注视中用微笑相应,直到大司马的队列渐去渐远,大纛旌帜消失在视野之中。

    和大司马一齐起行的,还有那些世家贵胄子弟的车马行仗,鲜衣怒马和争奇斗艳的华美车饰汇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而那些年轻的贵人们欢声笑语的接踵而过,似乎根本没有人意识到,此刻离他们不远处站立的这位玄甲将军正挺着大晋国铁铮铮的脊梁。

    我不知道这都是哪些名闻遐迩的大世家,我只知道如果不是我的父亲附逆从乱的话,我也许现在也和你们一样,在声色犬马之中高谈阔论。我很庆幸,我没有变成像你们这样的人;我更庆幸,我有了这个为国捐躯的机会,我有了为吴兴沈家洗刷污名的机会。

    沈劲转过身,带着泥点的陈旧披风卷起血一般殷红的颜色,毅然决然的向自己的军帐走去。

    ※※※

    大司马带走几乎所有的军队,便连那支曾用于对付鲜卑鬼军的前锋军也不例外,只剩下属于吴兴部曲的三十六位壮士,大司马说的没有错,根本就没有自愿留下的士兵,如果那个令谕确实传达了下去的话。

    就算还有三、四个月来准备,我又该如何把这三十六人变成足以拱卫洛阳城的力量?沈劲思索着,腰板却一如既往的挺得笔直,他没有被这份沉甸甸的重担压倒。

    暴雨倾盆,让沈劲发现了更为糟糕的事,现在他正策骑径往城门处而去,按照大司马的吩咐,他正需要和洛阳令商议此事,一路上忧心忡忡,全然不顾骤密的雨滴把他浑身淋了个透湿,却也没有发现路边饭铺投来诧异目光的乾家弟子们。

    将近城门时,沈劲便看见那支为大军离去奏乐行鼓的乐队正缩在城门边屋舍的檐角下躲雨,一个个衣襟半潮,抱着乐器,蜷起身体的模样似乎是在狂风骤雨中颇感寒冷。

    不错,这支乐队大约有三五十人,给把武器再训练训练,也可以当半个兵使了,沈劲思忖着,吁的勒住了奔马,矫健的从马背上跳下,人还没站稳就冲乐队里喊道:“洛阳令程大人何在?“

    “程一帆在此。”人丛里传来的声音听起来甚是轻柔。

    沈劲几乎立刻就把这位洛阳令认出来了,这是一身绛袍的年轻人,面容精瘦,看年岁似乎也不过年近三十,小眼睛,翘鼻头,三缕掩牙黑髭倒是修剪得体,头顶笼冠,身形不高,过分束紧的官带使他的腰身看起来极为瘦削。

    沈劲还记得,昨日大军入城时,那个指挥着百姓沿途欢呼的官员就是他,当时看他一丝不苟的振臂大喊,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就是同样留在此地的洛阳令。

    洛阳令在前朝时节,那自然是颇显风光的官衔,然而在今时今地,这个名谓就显得有些无稽了,充其量只是调动民众,权力有限的吏曹小官罢了,更无稽的是,现在偌大的洛阳城中,官衔最大的军中主官便是自己这个杂号的冠军将军,而官衔最大的行政主管便是名不副实的洛阳令了。

    所以完全可以理解,何以这年轻人能够成为洛阳令,并且被大司马毫无怜惜的留在了这里---他并不重要。对比他指挥着百姓向大司马呼喊的虔诚模样,岂不是更显得颇为讽刺?

    “将军何人?唤下官何事?”这个叫程一帆的洛阳令向沈劲一揖,举手投足间倒是透着官场上常见的派头。

    “冠军将军沈劲,奉大司马令,接掌洛阳防务。”沈劲不想多废话,简短的自我介绍之后便立刻转到了实际的问题上,“程大人,这才下了多久的雨?你看看这城里便是纵流泛滥,城里的排水是怎么搞的?”

    面对沈劲语气不善的质问,程一帆表情恭敬却毫无怯色:“如此雨势,自然带得洛河水位上涨,沿河堤岸又年久失修,城中自然积水难消。”

    “那就着人去修!我不想被敌人一次简单的水攻就授手待毙!”沈劲很不喜欢程一帆振振有词的官样做派,几乎立刻就吼了出来。

    程一帆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紧紧绷着嘴,将军不应该想一出是一出的这样对我大呼小叫,虽然你的官爵比我高,但这样的态度却于礼不合,他有种被冒犯了颜面的感觉,却最终还是生硬的低了低头,用轻微的声音道:“是。”

    沈劲无暇计较程一帆的回应,从城门处传来的兵甲铿锵声使他和程一帆同时转头看去,便见一彪看不清人数的士兵刚刚抵达,他们挤在宽大的城门洞里,当头一个校尉装束的武官一边擦抹着身上的雨水一边小声咒骂着这鬼天气,却在抬头看到沈劲之后笑了起来。

    “这么巧?才进到城来避雨就碰见沈将军了?”那校尉笑容一敛,用军中最正式的拜见礼向沈劲拱手躬身:“辅军校尉张岫,参见冠军将军!”

第八章 自愿者

    沈劲向前几步,也走进了城门洞里,这样既可以避雨,也方便他足够靠近的仔细端详张岫。这同样是个年轻人,浓眉大眼,只是在上唇留着淡淡的一抹髭须,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岁,体格相对来说算是强壮的,一身青鳞铁胄是标准的晋国校尉服色。

    “你是……”沈劲并不认识张岫,自然无从知晓其曾为大司马护府队率的过往,他只是太过意外,没有想到竟然还能看到留在洛阳城内的晋军官兵。

    “辅军校尉张岫。”张岫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他当然认识这位身背巨剑的将军,如果不是这位将军颇有些不识抬举的拒绝了大司马的好意,也许现在就已经成了大司马新的幕府心腹了,“大司马令谕,不是说军中但有自愿留守洛阳者便来寻将军的吗?我就留下来啦,不过带来的人不多,只有我本队一百二十人,其他前军营、精骑营还有武卒营的人全都走了。”

    “为什么你会留下来?”沈劲心中大喜,表情却显得很冷峻,紧紧的盯着张岫明亮的眼瞳,他需要知道对方留下的真实目的。

    “我是平陵张家的人,因为这个出身,所以从军后擢升的挺快,一直做到了辅军校尉,但起先便一直是大司马府的护府巡卫,好容易赶上战事,结果还是做了中军哨望戍守,这身铠甲穿了好几年,倒是一仗都没捞着打,娘的,我可不想直到死都被自己的族人笑话成看家护院的。而且,我觉得花了那么大劲又死了那么多人才拿下的洛阳城,就这样扔了实在太丢人了,我没机会参与攻打它的战役,至少也让我为守住它尽自己的一份力。”张岫翘起拇指冲身后指了指,“这里一百二十位弟兄,都是平陵子弟,现在我原封不动的带他们过来了,平陵人不是缩脖子逃走的孬种。”

    平陵张家是建康城南边的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家族,然而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家族,却还有这许多有血性的好汉,沈劲笑了,就像是他的吴兴部曲一样,他遇见了志同道合的战友,这让他的心头升起一股暖流。

    他伸出手,亲切的在张岫的肩头拍了拍,手掌与肩头铁甲相击,乓乓作响。

    “你很勇敢,但一定很愚蠢,你应该想到,留下来代表着什么。”

    张岫耸耸肩,一脸的不以为意:“其实我们只是比那些不那么愚蠢的人多点羞耻心罢了。”

    连沈劲、张岫在内,军人们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声在城门洞里激荡回绕,嗡嗡的直震耳鼓。

    武人和武人也许更容易走到一起,程一帆在屋檐下看着沈劲与张岫一见如故的快乐交谈,不无艳羡的想到,回想刚才沈劲对自己的呼喝还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然而在身边那些在风雨中簌簌发抖的乐工面前,他还是站的笔直,这才有为官的威严。

    雨实在太大,地面的积水也越来越深,无心加入武人之间交谈的程一帆忽然发现沈劲不顾暴雨的透顶浇淋,竟又涉水走了过来。

    “程大人,你知道现在的情况吧?”

    程一帆伸着脖子,这样看起来使他不至于在高大的沈劲面前矮太多:“孤守危城,保土护境,下官如何不知?”

    出乎意料,沈劲第一次对程一帆露出了微笑:“正是如此,许多事还要多多偏劳程大人了。”

    无论程一帆的留下是不是自愿,但现实却是他和自己一样,成为这座远离大晋本土的城池的官员,胡人入侵的屠刀将一视同仁的斩过他的脖项,或者刺穿他单薄的身体,想到这里,沈劲觉得自己仍然应该表现出对他的敬意。

    沈劲的笑容使程一帆微微一怔,接下来便听到沈劲提出的一系列要求了。

    “我需要程大人收集足够丰足的粮秣;安排人手加固城池;在街闾之间构筑土墙,我们要做好巷战的准备;还有募兵,我需要更多的兵员……”

    “以及修堤。”程一帆没好气的小声嘀咕道。

    “对,还有修堤。”沈劲没在意程一帆的神情,“屯粮、固城、筑墙、募兵、修堤,这些事情都要一件件去做,在敌人到来之前,我不求洛阳变成固若金汤的雄关天堑,这也不可能,但我只希望,足以给敌人带来惨重的损失,让他们知道,大晋再不是五十年前的软弱可欺,每得到一寸土地,他们都必须付出代价。”

    我理解这种荣誉,可我不是只会钻营取巧的庸官俗吏,你说的这些我当然会去做,不必你像叮嘱小孩子一样的对我喋喋不休!程一帆有些恼火,脖子伸的发酸,脸色也变得难看,但他还是抿着嘴做洗耳恭听状。

    “这些乐工是官署衙门里的人吧?”沈劲指着像是受惊的鸟儿正小心翼翼瞅向他的乐工们,“自今日起,你们被征入兵营,这里不需要琴瑟笙箫,你们应该拿起的是刀枪剑戟,军中的粮食不伺候没有用的嘴巴。”

    大部分的乐工都惊得面如煞白,只有个看起来颇为儒雅的中年人淡淡笑了笑,程一帆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这……这于礼不合!他们是朝廷乐师,行的是国家礼制,古语有云……”

    “当凶狠的敌人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你告诉我,他们如何挽救他们自己的性命?是鼓乐齐奏的针锋相对?还是用什么国家礼制来使敌人掉头奔逃?”

    程一帆一时语塞,结结巴巴的道:“可是……可是把他们征调入军,他们就能挽救……自己性命了么?”

    “不能!但他们至少有机会拖些垫背的。”沈劲的炯炯目光扫过他们的面孔,“我们不必欺骗自己,在大司马带着大军离开这里的时候,所有留下来属于大晋国官署军制的人,要么选择勇敢奋战而死,要么就像一条卑贱的狗一样被敌人毫无怜悯的屠杀!”

    沈劲的话使那些乐工的脸色变得更白了,城门洞里的张岫抄着两手,轻笑着对身边的军士道:“如果这算是想振奋士气的动员的话,这无疑是我听过最差劲的,瞧把他们都吓成了什么样了?不要指望阿猫阿狗会有虎狼的勇气,虽然他说的是实话。”

    ※※※

    洛阳城的守备工作就在这个大雨滂沱的下午开始了,雨还没有停,程一帆便骑上了沈劲的马,冒风突雨的径奔向位于城南的粮仓,不管怎么说,这位年轻的洛阳令还算是十分能干,虽然多少有些趾高气昂的官样习气。

    一百二十名士兵与四十五名乐工排成队列,跟随着沈劲和张岫,在雨势渐微的黄昏向西北方向的金墉城走去,金墉城是洛阳的制高点,也是拱卫洛阳的战略要地,军营就设置在那里。

    士兵与乐工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对比,士兵们列队两纵,衣甲虽因为沾满泥浆而显得不那么鲜明,但他们走路的步伐仍然非常整齐有力,以至于沿途的百姓的目光中都因此少了些许惶惑恐慌。乐工的队伍在士兵队列之后,四十五个人稀稀疏疏的排开,有的人步子大,有的人却走的慢,穿着都是清一色的宽身大袍,并且还被雨水打湿,衣袍上满是大块大块的青黑水渍,个个弯腰弓背,低着头,好像生怕被人看到似的,手上还没舍得扔掉的乐器更显得可笑。

    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现在需要一切可以用得上的兵源,沈劲湿透的衣袍混合着泥水和汗液,散发出怪怪的味道。

    当抵达城垣环连相扣的金墉城前时,天已经全黑了,除了早已安营扎寨的吴兴部曲之外,沈劲惊喜的看见,竟然还有几座营盘传出灯火之光,这说明在那些营盘之中,还有人住着。

    是别的自愿留下的军士吗?看到正从营盘当头迎来的大汉,沈劲才发现,敢情他们都是熟人---那支曾与前锋军同行的流民队伍。

    池婧的流民军倒底还是没有,或者说是没来得及被大司马收编,他们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跟着大军在此停留,自从小姐跟着那乾家的董姑娘飞了天之后,好像这支流民军就被遗忘了,也亏得帖子仗着一身穿戴得有模有样的晋军衣着,兼之几位熟人的看顾,才能领回足够流民军受用的粮饷。可在今日这大军紧急开拔的时分,流民军就像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一样,眼睁睁的看着左近拔营起寨,他们却一片茫然的滞留原地,若不是吴兴部曲的樊糜好心提醒了一下,他们恐怕还在洛阳城外那偏狭的一角等着呢。

    大军出城,他们倒进了城,原先驻扎着赤甲武卒后军的金墉城营盘空空荡荡,流民军们老实不客气,寻了几个最体面的大营帐住了进去,心里美美的寻思,要不是大军忽然走了,他们哪能住上这般好的地方?

    只有帖子还算警醒,他总觉得今日这大军出发太过匆忙,而自己这里究竟何去何从也是需要赶紧理清的事,好在吴兴部曲在暴雨如注的时候,奉命移营到了金墉城,这一来便是两相会合了,可巧两方都是素识,从樊糜口中,帖子总算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大家都不是傻子,他太清楚留在这里的结果意味着什么,最保险的做法,便是率领这数不盈百的流民军逃出洛阳,就像昔日流民时节敲敲边鼓,打打秋风什么的,才能保住阖众性命。

    可是别忘了帖子的出身,他的父亲因抗击胡虏而战死,他也算是军旅之后,况且按照他单纯质朴的想法,沈将军是厚道人,那时节一直待他们不错,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自己带了流民军一走了之的避祸苟活,未免……未免也太他娘的不仗义了。

    自池婧以下,帖子便是整个流民军的头儿,他一句话,谁敢不听?谁敢不从?于是这支流民军竟也留了下来,而他在一看到沈劲回营,便兴冲冲的迎了出来,洪亮的大嗓门隔着老远就能听的清清楚楚。

    “沈将军!鸣凤寨……这个……这个……威武大将军靳明参见!鸣凤寨除了几个回去照顾家小的,全寨有一个算一个,一共七十六人,听……听候沈将军差遣!”帖子对自己最后一句很斯文的说法最为满意,这是这些日子才学会的,至于那个威武大将军的名头,则是他自己给自己安的,这称谓听上去多威风?

    意外之喜,又多了七十六人的助力,虽说都是些流民,但也是有着和东胡鲜卑多年作战经验的人物,总比这些个刚加入的乐工要强多了,沈劲也不琐碎,对着帖子拱起手:“靳兄弟大节大义,沈劲拜谢!”

    张岫看着帖子挺魁梧的个子,戴了顶没缨的铁盔,身上却是晋军步卒的轻甲号坎,看起来颇为不伦不类,心下暗暗称奇,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

    三十六人的吴兴部曲,一百二十人的戍卫步兵,再加这七十六人的流民军,姑且也把那刚刚编入军营的四十五名乐工算上,总数不到三百,要想防卫这偌大的洛阳城,这个数量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帖子正拍着胸脯道:“明儿个给我一匹快马,我去联络左近四下的绿林好汉,只要有粮有饷,我保证给你拉个千把号人过来。”

    怎样的绿林好汉会明知有死无生还巴巴的赶来?沈劲对此没有抱什么希望,却也不忍打击帖子高昂的兴头,当下点头首肯:“好,这便辛苦靳兄弟了,既是替官家做事,靳兄弟这身行头也正好换换,回头从武库里挑选些上好的甲胄兵刃,不独靳兄弟你,便是你那些兄弟也一并换装,从现在起,你们便是大晋官兵。”

    一直悬而未决的事如今成了真,虽然这个收编来的有些晚,帖子还是忍不住喜上眉梢,乐呵呵的咧开嘴:“这事儿好,回头我就跟他们说去。”

    吴兴部曲的樊糜此际也走了过来,在沈劲身边拱手一躬:“家主。”

    “樊糜,找几个擅练兵的兄弟,把新进来的拾掇一下。”沈劲的视线掠过正畏畏缩缩张望着军营的乐工们,“还有,箭矢火油滚木礌石这些也要着人多多齐备,有什么需要你可以直接寻洛阳令。”

    “成,小人明白。”

    “可以的话,也要在城中公开募兵,标明粮饷数目,总有些吃不上饭的人会愿意来。”

    樊糜躬身允诺,看着沈劲还有些愁眉不展,他知道家主的忧心何在,便凑过去轻声道:“小人倒是发现,还有一处,或可以为我们增加些人手。”

    沈劲浓眉一扬:“何处?”

    “牢房。”

第九章 胡囚

    募兵的告示在一夜之间贴满了洛阳城的大街小巷,当沈劲和张岫路过东阳门的时候,便看到一群衣色陈旧却并不褴褛的百姓们正围在城门口的青砖墙下,听一个识字的中年男人在一字一句的读着,而在看到顶盔贯甲的两位武将到来后,宣读的声音戛然而止,人们带着怀疑的目光看了过来,却在与沈劲回望的视线交集之际,又都畏怯的垂下了眼帘。

    “这里的人过的苦,但我不认为他们就会为了粮饷而不要自己的性命,都当了几十年顺民了,羌人、羯人、鲜卑人,来了又走,走了再来,也没看到他们曾有过反抗的勇气。”张岫撇撇嘴,腰间露出一把镶嵌着金铜的匕首柄,身后则披着一件崭新的鲜红披风,这是在城东武库里找到的。那里曾经堆积了为数甚巨的兵甲器仗,本是为了支援北伐大战所用,现在大司马班师匆匆,武库里的东西也没有完全转移,倒留下不少制作精良的铠甲武器。

    沈劲还是一身玄甲,只是替换了昨日被暴雨浇得湿透的里衣,他听了张岫的话,嘴唇动了动,没有应声。

    “城里总还有万余户好几万人呢,如果将军这般需要人手,那么干脆,就寻那些精壮男丁直接强征入军,不肯的就捆上绑了来,给他几鞭子,不信他们不乖乖听命,我可以保证,不出三天,四五千人不在话下。”

    “那么再过三天,这四五千人起码就会逃走一大半,并且还会吓走最少三倍于这数字的城里百姓,到那时候,谁来帮我们修筑城防,缴纳粮食?”沈劲打断了正说得兴起的张岫,“他们也许习惯了做苟活于世的顺民,并且不在乎他们的统治者是谁,可我们不能不在乎。”

    “民心吗?我想我也明白……”张岫咕哝着,“可我不是看这情形着急嘛。”

    “如果大司马所说为实,那么至少我们还有些时间去完善准备,虽然时间其实也不多。”沈劲远眺过去,可以看到一幢黑憧憧的建筑矗立于前。

    ……

    这是建造在城东的洛阳大牢,洛阳城当然不止这一座牢狱,然而旁的多已废弃,据沈劲的听闻得知,自大司马克还故都之后,只有这所城东大牢还有关押着的犯人。

    残破的木门令人几乎想不到这竟然就是城东大牢的大门,而出来迎接的牢头须发全白,连腰都直不起来,满头满脸的沟壑纵横,狱卒号衣沾满了油渍污斑,几乎看不出来原有的服色。

    属于牢狱特有的霉臭气味混合着地面积水的挥发,简直令人作呕,张岫皱着眉头捏住鼻子,而沈劲却似乎根本没有察觉的从老牢头颤颤巍巍的手里接过了囚犯的名册,一边看一边问:“牢中还有多少人?”

    “连老带少,一共六十三个,哦不,前几天宋三娃伤口流脓,烧了半夜病死了,现在就六十二个了。”老牢头年纪虽大,耳朵倒不背,沈劲一问便答,看起来记性不错,就是说话时好像喉咙里含了一口浓痰,骨碌碌的含混着,听着难受。

    “那狱卒呢?还有几个?”沈劲的目光越过了老牢头,看到了黑森森大狱门口正探头张望的人影。

    “啊……连小人在内,一共五个。”

    “就五个狱卒?看六十二个犯人?不怕他们跑了?”

    “哎,回将军的话,不怕不怕,这些犯人那要么是小偷,要么是穷的没办法,抢了点东西才被抓进来的,这里还管饭呐,只要不饿死,他们可舍不得走。哦,对了,倒是前些日子军里送了几个人犯来,说是在这里暂行关押,起初还有些军爷监看着,后来渐渐也不见来了,昨儿个大军倒走了,小人就想问问,那几个人犯怎生处置?”

    “有这样的人犯?带我去看看。”沈劲收起名册,让那老牢头头前带路,“可知这些人犯是何罪名关押在此的?”

    “最先的那个,小人看他也就是个后生的模样,说是军中要犯,小人便奇怪了,既是要犯,何必到这下雨漏水,天凉透风的东城破牢来?偏是最后又不闻不问,所幸那厮还算老实,整日价不言不语,给他吃就吃,给他喝就喝,屙屎拉尿也都寻牢房的角落,平常就躺着呼呼大睡……”

    老牢头带着沈劲穿过昏暗的走廊,霉湿臭气倒是有些消减,看来是离那幽森大牢的所在远了些。

    “……至于后来的那两个,来的时日也不长,没说犯的什么事,但是送他们来的军爷品阶应该不小,就是吃饭都是外间送来的考究饭食,要不是给他们上了镣铐,这简直就是来享福的客人那。”老牢头口中还在说着,终于到了里进的一处门墙高耸的宅院前,悉悉索索的打开门锁,让沈劲和张岫走进去。

    沈劲注意到这里的房舍也都是牢房的制式,只是一间间的单列出来,看起来采光环境都好了不少,但显然禁锢的程度也有所加强。

    老牢头指着最里面的两栋房舍:“这里就是关那两人的地方,小人还想问一下,后面这吃的怎么送?那些考究饭食可有几日不曾送来,也没人问。小人生恐把人饿坏了,不好交代,这几日便是用这里的饭食送去的,那老的嫌难吃,还对我们发脾气……”

    “娘的,坐牢还挑嘴?合该他饿死!”张岫忍不住骂了一句。

    这里的味道明显好了很多,甚至还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沈劲向第一个牢房探眼看去,便见到一个正四仰八叉躺在茅草堆上的瘦削身影,察觉到有人到来,那瘦削身影忽的抬头,在发现眼前竟是两个甲胄齐整鲜明的将官之后,顿时嚷了起来。

    “你们怎可如此?我对桓大人知无不言,为何却被关在这个所在?这……这岂是晋人之礼!”这是个须发半白,形容枯瘦的老者,嚷嚷的时候身上的镣铐当当作响。

    竟然是他?沈劲第一眼便已认了出来,他没有理会那老者,又凑到第二座牢房之前,一如所料,他看到一个苗条高挑的女子身形背身向里而卧,对自己的到来和那老者的叫嚷没有任何反应。

    “我见过他们。”张岫忽然道,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我也见过。”沈劲点点头。

    他在大司马聚将升帐的那次会议中见过他们,被大司马府剑客生擒活捉的鲜卑燕国凤阁使---叱伏卢朔齐和荔菲纥夕。

    说实话,尽管他们的胡人身份令沈劲颇为不喜,但相比那叱伏卢朔齐在大司马面前摇尾乞怜的可鄙模样,沈劲对于荔菲纥夕这看似柔弱的鲜卑女子所表现出来的坚强还是持赞赏态度的,即便是敌人,可对这种气节的肯定总也是共通的。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两位被俘虏的鲜卑细作倒被关押在这里,并且像是用过的废纸一样被大司马遗忘,连班师回朝都没有带上他们两个,但沈劲却觉得他们或许对自己还有用。

    “辅军校尉,你去找十个人来,带上囚车。”沈劲对张岫道,“这两个人不应该在此关押,把他们带到军营关起来,我想对付东胡人的时候,他们应该会派上用场。”

    “明白!”张岫嘿嘿一笑,立时健步向外奔去。

    在听到自己又要被带走,叱伏卢朔齐停止了叫嚷,脸上露出了紧张的神色,嘴里结结巴巴的道:“你们……你们……要做什么?你们的桓大人还有用得上……用得上我的地方!”

    “桓大人昨日已经离开洛阳,班师回朝。”沈劲头也不回的甩了一句。

    叱伏卢朔齐面孔一僵,似是极为吃惊又倍感意外,喃喃有声:“怎……怎么会?我还……我还知道很多……很多……正要面陈桓大人……”

    沈劲的微笑怎么也掩饰不住嘴角透出的鄙夷:“你可以对我说。”

    自始至终,荔菲纥夕都是一动不动,一切对她来说,恍若不闻。

    ……

    “还有个关在哪里?”迈步而出院门的时候,沈劲问老牢头。

    “那厮在地牢,小人带将军去。”

    “等一等……”沈劲忽然一摆手,转头看了看关押两名鲜卑细作的庭院,面露思索之色,他好像是想到了什么,“……那个被关在地牢的,被称作是军中要犯的人,是一个年轻人?”

    “是啊,脸上有点凶,模子倒是白净,生的也体面。”老牢头浑浊眯缝的眼睛露出询问之意。

    “我想,我也见过这个人。”两位鲜卑细作给了沈劲启发,他抬起头,“如果没弄错的话,他虽然不是我击败生擒,却也是经过我的手交给武卒营的,他是我们前锋军的俘虏。”

    ……

    果然,在潮湿阴冷的地牢里,沈劲见到了阿勒闵。

    老牢头的形容没有错,阿勒闵四肢被铁链缠得严严实实,却并不妨碍他倒在茅草呼呼大睡,而且很小心的避开了被黑色臭水浸泡着的部分,即使听见了开启牢门的声音,他的眼皮也只是动了一动,并没有睁开。

    前锋军的使命结束后,阿勒闵作为唯一的俘虏由沈劲派出的轻骑押送,转交给了后续大军,而后续大军的桓豁大人却没有来得及把这个战俘进呈于大司马面前,那时节战事紧急,兵荒马乱,阿勒闵便随着撤退的大军被送到了集结地洛阳。也许是他当时浑身虚软,萎靡不振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个多么重要的人物,所以虽然顶着军中要犯的名头,却被送到了东城大牢,看守的士兵也渐渐变得掉以轻心,直至最后被征调回本营却极为疏忽的把他遗忘。

    当然,实在是因为那些士兵不用去担心阿勒闵能够逃走,那把手足紧缠的铁链即便是十几个大汉也弄不开,除了这方囚笼中的地界,他根本无法走出去三步开外。

    阿勒闵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池棠那雄浑煊焕的一击几乎震碎了他的五脏六腑,如果不是他从小经历了严苛的训练,并且全身被鲜卑巫术的药水涂抹过,也许那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对他来说,死亡本是最好的解脱,在那柄曾经战无不胜的锯齿弯刀被震噬粉碎之后,他的灵魂曾一度消寂,甚至比**上的创伤更令他苦痛,一个失去了刀的刀客,就像是没有了利齿的猛兽,更何况他那奉若神明的主人已经一败涂地,这让他失去了可以去憧憬,可以去期盼的未来。

    可是说来也怪,明明是觉得生无可恋,遭到重创的身体却也渐渐痊愈,而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怎么也改不了,他不能忍受睡在自己的屎尿里被人笑话,送到嘴边的食物也因为饥饿而毫不犹豫的吃下,以至于到了最后,他生出了一种听之任之的念头---如果我还有用,那么上天就会让我还活着,反之,便泰然的接受终究会到来的死亡。

    所以他根本就不关心今天牢房里来了什么人,尽管沈劲的声音让他觉得有些耳熟。

    “虽然池先生只用了一击就让你趴下了,可你还是个危险的人,或许我应该现在就把你杀了。”沈劲看着阿勒闵的脸,那曾经清俊白皙的面孔现在满是泥垢,杂乱而参差不齐的髭须在颌下伸张着,蓬松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大半个额头。

    是说那个浑身冒火的上古神兽吗?阿勒闵觉得自己心里跳了跳。却依然双目紧闭,泛起一个讥嘲的笑容:“危险?你害怕我这个被铁链镣铐牢牢锁住的身体?你们这些南方绺子还真是胆小。”

    沈劲桑的一声,拔出背后的巨剑,沉重却足够锋利的剑尖瞬间便精准的抵在了阿勒闵的喉头。这举动让一旁的老牢头吓了一个哆嗦:“将……将军,没有令谕,未敢……未敢私诛啊。”

    阿勒闵终于张开眼睛,淡然的看向沈劲,也许是辨认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沈劲的样貌来。

    “哦,是你,小角色,不过无所谓了。”阿勒闵再次平静的闭上眼睛,在剑尖的逼迫下豪不在意的将脖子歪了歪,“你这样的大剑,直接砍头要比刺穿喉咙轻松些。”

第十章 洛阳守备

    三辆囚车,载着三个东胡鲜卑的俘虏,在十名士兵的押送下向军营驶去。

    沈劲倒底还是没有杀死阿勒闵,与有没有上命差遣无关,事实上在现在的洛阳城里,沈劲有着完全的生杀予夺大权。他只是觉得面对如此一个完全失去反抗能力,并且手足四肢被铁链牢牢捆锁的囚徒,这样的诛杀并不符合一个武人应有的荣誉,这和屠杀手无寸铁的孩童没有分别。

    如果是面对面交锋对战,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斩下他的头颅。沈劲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却还是把阿勒闵送进了囚车,和叱伏卢朔齐与荔菲纥夕一起,带回金墉城的军营之中,严加看管。

    “先关着吧,也许有用也许没用,一旦发现他们意图不轨……就地斩首!”沈劲对张岫说,张岫则未置可否的点点头。

    牢房里关押的另六十二名犯人也都被狱卒们带来了,现实的情况令沈劲有些失望,因为这六十二名犯人虽然都是男子,但超过五十岁的老头和未满十五岁的小孩占了其中的一大部分,而剩下来的年轻男子却没有一个长的哪怕稍微结实一点的,立在沈劲面前个个面露菜色,好像是霜打过的茄子,蔫蔫的站都站不稳,就算是昨天那些孱弱散漫的乐工们,看上去也要比他们强壮得太多。

    “按照募兵告示的要求,这里只有二十五个年纪合适的,仅仅是年岁,让他们吃几顿饱饭再练上个把月,也许比现在会好一点,但也好的有限,不要指望他们能在打仗的时候起到什么作用,能够不拖我们的后腿就要谢天谢地了。”张岫皱着眉头。

    沈劲仔细遴选着,口中说道:“总比没有强,选其中看起来机灵点学的快的,其他人可以送到洛阳令那里充当筑城修堤的民夫,总也能派上用场。还有,这老牢头让他去做修筑城防的监工,剩下的那四个狱卒收编入军。”

    “你还真是一个都不放过。”张岫笑了起来,目光却看到大门口正快步奔入的人影,不由压低了声音提醒沈劲,“正说他呢,那位洛阳令大人自己倒寻来了。”

    程一帆气喘吁吁的跑到了沈劲面前,还未开口,张岫看似敷衍的懒懒对他行了个点头礼,便即招呼着手下军士归置囚犯狱卒去了,他对这个官样气十足的洛阳令印象并不好,这也算是借故避开。

    “下官找了将军一个上午,将军倒到这里看囚犯来了。”程一帆的脸又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奔跑喘息未定还是情绪激动的缘故,“下官还看到了那三辆囚车里的人,他们是东胡蛮子的要犯,将军这是要把他们送到哪里?”

    “换个更可靠的地方关押他们。”沈劲不是很想谈这个话题,语风一转:“我已经挑了些适合从军的人,也为你寻了些民夫人手。”

    “军丁?民夫?就是这些小偷和强盗?这可于礼不合!”程一帆的目光露出一丝愤慨。

    “那么怎样合乎礼制的做法可以让你获得充足的人手?”沈劲不想讽刺,这位洛阳令只是有些迂腐,可是说话的语气中还是透出了讽刺的意味。

    程一帆的面孔更红了,呼哧呼哧的喘了好一会儿粗气,两个人之间一时默然无语,只有张岫和几个军士大声叱喝的声音在东城大牢里来回飘荡。

    沉默了好半晌,沈劲才转身向大门外走去,边走边问:“程大人大老远的跑过来,不会就是为了问我囚犯的事吧?”

    程一帆快步跟上:“下官昨夜已将城中各处粮仓的存粮计点,十三里桥、四方坞、张方故垒等各处粮仓总计存粮一万七千斛,还有三千斤战马的草料,以我们现在的人数马匹,这个数字可以使我们支撑一年。”

    虽然迂腐,但这个洛阳令做的当真不错,洛阳的粮仓分散在城池周遭数十里的范围内,而他用了一夜就已经点算清楚,可想而知耗费了多大的精力,沈劲转头看了一眼,发现程一帆两眼布满血丝,脸色甚至有点憔悴,显然是一夜未睡的缘故。

    “辛苦程大人了。”沈劲语出由衷,脚步放缓,等程一帆与自己并肩而立时才又说道:“虽然目前粮草,兵甲,器仗看起来数量都还充足,可这是因为我们本身的人数太少的缘故,我需要更多可以战斗的人,而这就代表着,我们需要更多的粮草。”

    “我会想办法的。”程一帆抹了抹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这是他第一次在沈劲面前没有自称下官,只不过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沈劲温和一笑,在程一帆瘦削的肩头拍了拍,觉得他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别扭,而程一帆却被这颇含武人气息的动作弄的愣怔了一下,两只小眼睛瞠然而视。

    ※※※

    守备工作的进展比沈劲预想的要顺利得多,全城百姓由于粮饷的诱使,很多都加入了修城筑防,巩固河道的行列中来,当然,这也缘于程一帆对调集民力自成心得的经验体会,就好像在中秋之日迎接大司马归来的热闹场景,一束干肉,一块蒸糕,就成功的营造出了箪食壶浆,赢粮景从的盛大场景,这才是合乎仪范大礼的样子,同样,这也是出自程一帆的手笔。

    洛阳十二道城门及关联的城垣墙体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加强,其中通往孟津崤函方向的西明门,和连接虎牢关的广莫门被修筑得犹为坚固高大,并且还安排了专门的司鼓鸣警的哨望兵卒。这是鲜卑东胡人最可能攻来的方向,当然,一直按兵不动却虎视眈眈的氐秦国也不可不防,在新君明主的励精图治之下,氐秦国已不是昔日穷兵黩武的凶蛮之邦,但争衡天下,一统宇内的雄心壮志却是与日俱增,洛阳这座在华夏神州历史中占有独特地位的城池,一样对他们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城中几条大的街道都筑上了土墙公事,牢牢扼守着径往故旧皇宫的通路。洛水两侧的堤岸也尽可能的被加固了,虽然再没有下过如那天一样倾盆如注的暴雨,而无从检验堤岸的成效,但看到那堆砌齐整,连延数里的青石岸道,总还是令人感到放心的。

    唯一没有太大改变的,就是洛阳城内的守军人数,募兵告示的效果微乎其微,张贴月余,却只稀稀拉拉的招募到了两百多个面黄肌瘦的难民,城中百姓似乎想的很清楚,如果只做民夫,那么城破之日,新来的主人还未必会对他们赶尽杀绝,话说回来,真把他们杀光了,谁来给他们统治?谁来给他们种粮食?胡人已不是早年只知疯狂杀戮的民族,他们同样接受了汉人的文明熏陶,至少很多时候,不会穷凶极恶的屠城的;可如果去从了军呢?那简直就是死路一条,有时候,他们简直难以理解现在这些还驻留在洛阳城里少的可怜的晋国士兵们,他们在注定死亡的结局面前,何以能够这么镇定自若?

    兴冲冲出发的帖子在第七天垂头丧气的回来,他昔日的流民同道,结识的绿林好汉,如他津津乐道的雷老三瞿七指之流,客气点的便说领着手下到时候打打胡人粮道,也算是给洛阳城一点声援,不客气的直接请帖子吃了闭门羹。除了带来了十几个实在是混不下去的草寇山贼,帖子此行可说是一无所获。

    对这个结果,沈劲并不意外,既然没抱什么希望,所以也就不会觉得失望,就着手中仅有的兵员,他开始了严格的训练,汰弱留强,去芜存菁,几个月下来,也算是锤炼出一支法度大体严谨,弓马尚算娴熟的军队来,这支军队总数五百人,以吴兴部曲、平陵子弟、鸣凤寨义军为主干,分作了五个百人队,以吴兴部曲和平陵子弟中的佼佼者为各百人队的都伯长,张岫和帖子则成了沈劲的倚为臂膀的左右手副将。

    当然,被淘汰的士兵沈劲也没有置之不理,不惯战场杀伐,体质又太过羸弱,那就让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职司,比如在城门外的了望预警,又或者烹饪调膳的火头军,也可以操持些军中杂务。

    斥候探事的任务却不敢交给那些士兵,这是极为重要的职司,斥候打探来的消息直接关系到洛阳城的应对举措,所以沈劲是安排自己部曲中最为能干的战士担当这个重任的。

    对城里的巡视也进行的非常严密,这都是在为围城固守而做的准备,掌握民心的动向,打击不法商贾的囤积居奇,更要留神那些身负使命的细作密探。

    也就是在这样例行的巡视中,沈劲得到了线报,据说在南城直通铜驼街的宣阳门旁,那里一家客栈里长期住着一伙身背兵刃,神情举止可疑的武士。可等他领着人马前去试探时,才发现,在这家鄙陋残破的客栈里住着的武士竟都是自己认识的人。

    看着一脸温仁笑意的乾冲,沈劲倍感意外:“是……是乾先生?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们一直知道沈将军在这里,不过将军操劳奔忙,我等闲散之客可不方便打扰。”乾冲和沈劲见过好几面,也算得熟稔,因此神情极为舒缓,还招呼沈劲一起坐下,就像是接待到访的老友一样。

    沈劲注意到几乎所有自己认识的乾家弟子都在这里,短髯的嵇蕤、黝黑脸膛的薛漾、铁塔般魁伟雄壮的栾擎天、精干利落的郭启怀,还有长着一张娃娃脸的邢煜;自然也少不了那只正一脸惫懒凑到自己跟前的黄狗。

    “没见池先生和董姑娘很久啦,哦,别忘了给池先生的妹子带个信儿,她手下的那帮兄弟现在都在我军中,靳兄弟还做了裨将呢。”沈劲摸着无食的脑袋说道。

    “待见到那位池姑娘,定把将军之语转告。”乾冲点点头,为沈劲体贴的倒上一盏热茶,乾家弟子都围坐在狭小的客栈房间里,倒显得济济一堂。

    “诸位神人都在这里,莫不是城中还有妖魔鬼怪不成?”

    “原是为妖魔之事在此逗留,也不敢惊动沈将军。”

    “若有用得到小将处,沈劲愿效犬马之劳!”沈劲对这些乾家弟子总有一种莫名的崇敬,能够与妖魔颉颃的英雄总是令他心生向往的,不过在乾冲表达感谢之前,他又说道:“虽说诸位神人本领高强,只是身处危城,还是要多加小心,此间不是久留之处,若是敌军来时,只怕诸位受池鱼之殃。”

    “将军一番好意,乾冲铭感于衷。虽说乾家弟子不涉人间军旅征战,然当真敌军入城,滥杀无辜,我等乾家弟子也断无袖手之理,只恨门规所禁,目下事务,乾家弟子却爱莫能助了。”乾冲几乎立刻就听出了沈劲口中的招揽之意,说实话,就他本心来说,他也很愿意为这位独守危城的可敬将军尽一份心力,然而妖人之战迫在眉睫,他们实在无法分心旁骛。

    沈劲当然很想把这些乾家弟子招为臂助,结果还没说上正题,便被乾冲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堵了回去,想想也是,这些是对付妖魔的神人,过去接受大司马的邀请从旁相助,那是为了征剿鲜卑鬼军,目下是人与人之间即将展开的征伐厮杀,难怪他们抽身事外了。

    寒暄了几句,沈劲便即起身告辞,临走时还不忘交待一句:“回头让营里送些粮米酒肉来,先生们不当如此清苦。”

    “军中更苦,我们与将军不弄虚礼。”乾冲执着沈劲的手,“保重。”

    一场客套而又平淡的对话,这也是战争开始前,乾家弟子和沈劲在洛阳的唯一一次相会。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命运的纽带其实已经把他们牢牢的牵系在了一起,并在以后的岁月中生死与共……

    ……

    深秋的金黄色短暂得好像转瞬即逝,雄伟的洛阳城在日月更易的变幻中迎来了暗灰色的冬天。

    一个寒风凛冽,雪白血红的冬天。

第十一章 冬至

    飘雪如絮,寒意逼人,把整个洛阳城变成了一片暗白色的世界,翻开的土面与落下的积雪斑斑驳驳的混在一处,使道路变得更加泥泞。行人走在雪中,都是佝脖弓背,恨不得把身子都缩进棉衣里的模样,呼吸形成了一片雾蒙蒙的白气,而每一记落在雪上的脚步都响起了吱嘎嘎的声音。

    今天是冬至,所谓十一月中,终藏之气,至此极也。这是一年之中,白昼最短的一天,更代表着一年之始,是故这十一月也被称为建子之月。而人们认为过了冬至,其后白昼一天比一天长,这便是阳气回升的好兆头,所以自来流传“冬至大如年”,都是把冬至日作为一个盛大的节日庆祝的,绝不在辞旧迎新的新春平旦之节之下。

    然而今天的洛阳城,并没有因为冬节的到来而显出什么喜庆的气氛,除了寥寥几个走门串户坚持习俗道贺的居民乡里,甚至连街闾中行走的路人也很稀少。

    已经从燕国邺都传来探报,大燕国以吴王慕容垂为主将,少年俊彦伏都王慕容暄为副将,领大军十万,在十一月初从邺都出发,兵锋直指洛阳城,料来旬日之内,大军便将兵临城下。昔日桓大司马八万精兵,一日而克三千鲜卑劲卒把守的洛阳;如今城中只有临时拼凑的五百军士,面对大燕国矢志复仇的十万虎狼,又能坚持多久?

    也许这凶险严峻的局势,使城中百姓们没了过冬节的心情,很多人已经在想着城破之后的结果了,免不了还有些惴惴惶恐,虽然知道那些鲜卑人未必屠城泄愤,毕竟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占据洛阳了,可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突然凶性大发呢?

    和洛阳城里那种寒创悲凉得近乎愁惨的气氛不同,位于金墉大营的军帐却显得很平静,或者说,是在军帐中安坐的将军显得很平静。

    自从得知了燕国十万大军将至的消息之后,沈劲就一直是这种泰然自若的平静神情。比起之前不知道是什么敌人将从哪个方向进攻洛阳而猜想不透的疑惑忧心,沈劲现在当然有理由平静。如果让他在充满未知危险的黑暗中行进和直接面对几只张牙舞爪的猛虎之中选择的话,他一定会选择后者。所以现在既然知道了,那就做好充足的准备,生死已经置之度外,仅此而已。

    沈劲很满意他的部下和他一样,张岫一向带着那有些邪气魅力的笑意,仿佛一切不萦于怀;帖子总是喜欢拍着胸脯自吹自擂,大声说笑;樊糜则和几位都伯长一样,言行举止间透出沉稳、镇定、练达,却从没有怯弱和畏缩。还有程一帆,虽然身为洛阳令,在很多方面都和他们这些武人格格不入,彼此之间也没少争吵过,可沈劲还是很欣慰的发现,在即将到来的危险面前,他没有流露过任何害怕恐慌的情绪,相反,他甚至还有些许的自矜和孤傲。

    大帐中间的篝火上,架着一口黑黢黢的铁锅釜,锅釜里咕噜噜的滚着汤水,冒着热气,泛出羊肉和萝卜芜菁交杂的香味。这是一锅把肉干、羊肉、萝卜、芜菁、藿菜以及少量青豌豆混合在一起炖煮的杂烩浓汤。

    无论如何也是过冬节的大日子,沈劲把两位副将并五名都伯长,还有洛阳令程一帆都请到了一起,三个月来,众人同舟并济,患难与共,便借着这个节日,大伙儿围坐一处,饮酒叙谈,顺便也犒劳犒劳自己的肚肠。

    说是犒劳,可除了这一锅杂烩浓汤,四下里也就一碗堆得冒尖的蒸饼,和几瓮开了封的酒坛,再没有别的菜式,非常简单。

    可以想见,在千里之外的建康城是什么情景,百官臣僚必然是换上了华贵正式的衣装,向天子和大司马参拜相贺,天子还会宫中设宴,与臣工共庆冬节。而建康城也一定被妆扮得灯火辉煌,哪像这里,雪虐风饕,山野冰封,没有皑皑白雪的壮美,倒像是残鳞败甲的缟素。

    几位武官倒是丝毫不介意,一看汤滚了,便嘻嘻哈哈上前,七手八脚的从锅釜里舀起肉汤,他们多是吴兴部曲沈劲的老部下,没这许多虚礼讲究,沈劲也不见怪,只有程一帆微微皱起眉头,给了几个白眼,暗道这帮粗人,全没些礼数。

    “啊哈哈,许久没敞开来吃肉啦,闻着这肉香,差点生生勾了自家魂去。”紫黑脸膛,体格魁梧的大汉董开泰笑道,看着手里的那碗肉汤,口水几乎都要淌下来了,他是狻猊营的都伯长,也是吴兴部曲子弟中除沈劲外力气最大的。不过他还是把这碗肉汤先端给了沈劲。

    沈劲接过汤碗,却没忘记交待:“莫忘了各营兄弟,还有各门哨望轮值的兄弟们,过冬节,都喝肉汤暖和暖和,再送点酒去,不许多啊,每两个人最多一斛,可别喝醉了误事。”

    “放心,早就送去啦,漫说全城五百兄弟,便是程大人那里的随员属吏,我们也都送啦,一伙一锅汤,四十个饼子,一斝酒。”董开泰说着,又把舀起的第二碗汤递到了程一帆手里。

    汤里的肉尤其多,程一帆喝在嘴里,浓稠酸香,直烫暖到心窝子里去。

    “哦,还有……”沈劲喝了一口,却又想起了什么,抬头欲言。

    樊糜微笑接口:“知道的,还要给紫阳街馨客古栈乾家那几位先生送去,都送啦,知道那几位先生都是大食量,特地按照两伙的分量送过去的。”樊糜是狴犴营的都伯长,这五支百人队皆以猛兽之称冠名,狴犴、狻猊、獬豸、神犼、飞熊五营,不言而喻,是希望他们像猛兽一样令敌人望而生畏。

    部下做事细致,都想到了自己头里,沈劲微笑,一口一口啜着肉汤。

    “那些……什么乾家的,你们说是神人?”程一帆又犯起了执拗的性子,“我不明白,世上真有妖魔鬼怪?”

    樊糜没有让沈劲答话:“我们见到之前,也是将信将疑的,程大人没亲眼见过,自然更是不信。不过我们在前方打仗时,就曾出现了刀枪不入的鲜卑鬼军,不是乾家那些先生们,可没消灭的那么容易。世上确有妖魔鬼怪,离这里不远的广良镇总听说了吧?大人难道不知道那里妖魔白日忽然现身,屠戮民众的情事?这里应该也有从那儿死里逃生来的难民啊。”

    “广良镇?不是说胡虏残兵洗劫吗?致令百姓惨遭毒手,那些胡虏残兵丧心病狂,烧杀淫掠,甚至还吃人,百姓们以讹传讹,倒说成了妖魔作祟,你们这也信?”程一帆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

    “我亲眼所见。”沈劲的语调低沉却足够坚定,“程大人你没有见到妖魔肆虐后的场景,断肢残骸血淋淋的洒满一地,尸体上全是撕咬的痕迹,内脏肚腑都被拖出尸腔,骨头上还有没啃尽的血肉筋络连着……还有个显然是遭受了**的女子,只剩下半爿身体,自鼻子到下颌的面皮全部被撕开,半睁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的瞪着你,像是要诉说无穷无尽的怨恨和恐惧……”

    沈劲形容的并不完全,广良城中收拾尸骸的工作,帐中的几位吴兴子弟都是亲历,那番惨景犹然历历在目,思之仍觉得不寒而栗,包括帖子在内,他至少后来见到了下葬的情形还有盘旋在鼻端里那几日消之不去的血腥味,几个人对视了一眼,表情凝重。

    程一帆看了看自己汤碗里的骨头,忽然有了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张岫用促狭的眼神看着程一帆,他只是从吴兴部曲口中听过转述,但他决定再添油加醋一番,让程一帆出出丑:“是啊,我们觉得女人最诱人的地方,妖魔就觉得最好吃,所以那漂亮的脸蛋被撕裂了,鼓翘翘的屁股是油脂最多的一块好肉,而最为鲜嫩的部位,就是那一对胀胀的大**,对妖魔来说,吃起来又香又滑,如果能够活生生的吃下就更好了,那女人一边叫的震天响,一边被……”

    程一帆涨红了脸,强忍着恶心对张岫怒目而视。

    “够了!”出声训斥的却是沈劲,“你没有亲眼见过那样的惨景,就不要信口开河,更不要把这种情景当做谈资一般津津乐道。”

    张岫讪讪的缩了缩脖子:“就是开个玩笑……”

    “这并不好笑!”

    是的,一点也不好笑,张岫发现几个都伯长都是面生恻然之色,而就连平常被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就能逗得哈哈大笑的帖子,此时也低着头,闷闷的喝着米酒。

    “就算确实有妖魔鬼怪……”程一帆放下大半未动的肉汤,转换了话题:“……可是跟现在的洛阳守备有什么关系?而我不能理解的是,既然这些乾家的……如你们所说的神人,有那么大的本事,还和你们有交情,为什么就不能对我们施以援手呢?能消灭妖魔鬼怪的人,那么对付那些胡虏蛮子总不在话下吧?全城都在为守住城池尽心尽力,我们注定难逃一死,而凭什么他们却可以置身事外,对我们的覆灭听之任之?我记得将军说过,军营的粮食不伺候没有用的嘴巴,那么他们呢?我们给他们的粮食不少,至少是够十个人吃半个月的量了,他们又是怎么回报我们的?”

    程一帆连续的反问非常尖锐,他倒不是心疼那些粮食,他只是在疑惑中感到不公,你沈将军不是急缺人手兵员吗?连监狱里四个狱卒都不放过,可面对着这几位如此神通,有大本事的人物,为何又这般宽纵?

    讲起来繁冗庞杂,却如何说解?沈劲只能苦笑:“神人有神人需要操心的事,我们人世间的事情他们不参与,只除非此事涉及妖魔……”

    “高高在上的神人,却要人世间的粮食来填饱他们。”程一帆挖苦道。

    帖子不喜欢程一帆的语气,乾家斩魔士里有他小姐的哥哥,其他人待他也都颇为和善亲切,在他看来,那就都是自己人,哪有听外人数落自己人,自己却不置一词的呢?当下虎愣愣直起身子,欲待开言。

    就在此时,一记长长的号角声划破天际,这是军情预警的信号,满帐人霍然站起,面露震惊之色。

    沈劲一把掀开军帐幕门,鹅毛大雪还在飘落,天色也已经全都暗了下来,军营中燃起了松明火把,把上方幽黑的天空映得彤亮。

    “何处响号?”

    张岫仔细辨听:“是西明门方向!”号角声还在响着,一遍又一遍,好像狂风卷着飘雪在呜咽。

    敌人来的好快!可为什么是西明门方向?那里面向的是崤函孟津,如果燕国大军选取这条路进攻洛阳,首先在沿途崎岖的山路上就要消耗太多时间,并且当真过了孟津渡,还要准备提防来自背后的氐秦国的威胁。

    这不合常理,难道……一个念头闪过沈劲心中……是氐秦国出兵?

    好在,号角代表着接收到了斥候的讯报,而如果敌人的大军已经出现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那么响起的就将是震耳欲聋的连绵金鼓之声。

    至少还有布防的时间,在敌人抵达城下的时候,他们就将做好最严密的镇守准备。

    士兵们从营帐中钻出,在都伯长的叱令下很快站好了队列,樊糜、董开泰、大车、董正茂、严白生五位都伯长雄赳赳站在队列之前,适才在军帐中的酒意荡然无存,代之以一种沉肃的坚毅。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敌人选在冬至这一天兵临城下,这是黑暗占据天空最长的一天,而在之后,光明将会复苏,这算是好兆头吗?

    张岫和帖子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的站在沈劲身后,沈劲的鲜红披风被吹得扑啦啦的翻卷摆荡,好像是迎风招展的旌旗。

    五百个人,少的可怜,但这是我们所有的力量,不管是何处来的敌人,等待你们的,将是这五百人凝聚成的铁拳!

    沈劲举起了右手,狠狠向下一挥:“出发!”

第十二章 泅渡

    雪花飘入华璠的衣领里,冰凉的寒气使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抬头看了看风雪漫卷的天色,总算放缓了座下健马奔驰的脚步。

    铅云厚积的天幕让他无法准确判断现在的时辰,不过作为刺探巡查的斥候,他自有估算时间的手段,从肚子饥饿的程度来看,目下应该是接近日沉酉时的时分,如果从这里一路快马加鞭的赶回洛阳城的话,那么不出两个时辰自己就可以吃上热气腾腾的晚饭来慰劳这饥肠辘辘的肚腹了,今天是冬至节,营里的伙食一定不错。

    想到这里,华璠觉得自己更饿了。他是吴兴部曲的老子弟,虽然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头发却已经有些微秃,好在他总是戴着巾帻,足以掩盖这个缺陷。他的个子矮小,细细的眼睛圆圆的脸庞,看起来像是个温吞水的和善脾性,然而他在短兵格斗的技巧上,却一向是吴兴部曲中数一数二的,并且下手也是有名的猛准狠,毫不留情。

    正因为这高明的身手,他被沈劲安排为斥候的职司,这个职司需要胆大心细,武艺高强的人才,不然的话,华璠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该在五位都伯长中占据一席之地。

    尽管对此有些怨言,华璠还是出色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已经探查清楚,在这个孟津渡方向,既没有鲜卑燕国迂回进发的部队,长安那里的氐人也丝毫没有出兵的迹象。

    华璠看着波光消黯,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的黄河水面,只有从上游到孟津渡口的这一段水路没有完全被冰寒凝固,再愚蠢的敌人也不会选在这里进攻,或者他应该在回去之后向家主说明这一点,也许在之后,他将被调往虎牢关一线哨探了。

    在启程之前,华璠决定还是稍稍停留一会儿,他需要用河水来刺激一下略显疲乏的身体,然后一鼓作气的回去。他在河边下马,弯下腰,掬起一把冰冷的河水敷在脸上,灰色的牡马在他身后甩着尾巴兜了一圈,显然对冰水不感兴趣。

    脸庞湿了大半,华璠浑身一哆嗦,哈哈笑了笑,似是意犹未尽的又捧起一把冰水,这回是在自己的嘴唇上抹了抹,他可不会蠢到用这样的冰水来解渴,只是给自己提提神罢了。

    募的,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而当他霍然抬头四下张望时,却只看到风雪交加,越来越暗的天幕。

    能见度快不行了,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自己也应该快走了。华璠站起身子,一脸疑惑中忽然又侧了侧耳朵,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身体立刻迅速的趴下,耳朵却贴近了水面。

    “嘭……嘭……嘭……”这是有节奏的闷响声,竟是从水底传来,华璠仔细辨认,发现水面因为这种节奏而在轻轻颤动着,雪花落在水面,漾开了一圈圈不规则的波纹,又迅疾震荡消散。

    水下有暗流湍动!华璠不是很清楚究竟是什么引起了水底的暗流,也不知道在这样的天气下,这种情形是不是常见,来自南方的水乡子弟终究还是对黄河陌生的。

    就在华璠准备再多观察一会儿的时候,身后的灰马不安的嘶鸣起来,一阵怪异的水流声由远而近,速度飞快,猛的,一个身影破水而出,在翻溅的水花中高高跃起,好像被临冲战车抛射的飞石,划了一道半圆的弧线,又重重的落在了岸边的积雪之上。

    华璠几乎立刻就看清了这个身影,这是一个体格魁伟雄壮的男子身形,落在地面时还保持着屈腿半蹲的姿势,臂膊撑在两边,而后笔直的站起,对着华璠的方向转过了头。

    对方还穿着盔甲,然而却不是熟知的燕国或氐秦国的甲胄制式,更与晋国重铠全然不同,金属的甲叶编成了柳条状,可能是对方的四肢太过硕大的缘故,肩甲和胫甲的遮护面积也显得太小了些,华璠不能肯定,他只注意到对方从厚重宽锷的铁盔下射来的血红色眼瞳。

    华璠的手立刻按到了腰间的兵刃之上,可还没等他做出下一步的动作,水面却仿佛被煮沸了一般,更多的身影从水下弹射而出,水花连成了一片银白色的隔幕,而这孟津渡口则俨然在下着一场金铁所铸的黑色冰雹。

    地面上站立的甲士越来越多,排列严整,森然成势,几乎只是一小会儿的工夫,便已过了百人,并且好像根本就没有在意华璠的愕然注目,而是井然有序的进行着集结。

    敌人!是敌人来了!华璠纵然不理解这些敌人是怎么穿着重甲从水底行进的,但显而易见,他们是从黄河还没有结冰的水域泅渡而来,并且在孟津渡口登了岸。

    华璠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跨上马向洛阳城疾驰飞奔,向家主禀告这重要的消息,但他不能肯定自己能走出多远,背身而向的奔逃无疑是给对方提供了很好的箭靶。

    最快的通报洛阳城做好准备,华璠毅然的举起讯箭,就在那正黑压压集结的队列之侧,抠动了机括。

    “嗤!”赤红色的讯箭拖着长长的曳尾,划过半空,在接近最高点的时候,蓬然炸开,火光四射,好像是在燃放绚烂夺目的烟花。

    风雪再大,可在这昏黑天幕中骤然绽放的光亮应该足以让十里开外的城防哨望看见了,而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华璠又掏出了一枚新的讯箭,再次发出。

    雪地上集结的重甲武士已有数百之众,空中的火花同样照亮了他们的面孔,华璠只来得及看上一眼,而就是这匆匆一瞥,却仿佛在一瞬间让他的血液凝固,一阵从心底泛起的悸怖之意使他的头皮发麻。

    他看到了头盔下一张张狰狞可怖,长着獠牙的脸,一张张绝不属于人类的脸……

    他们是……华璠发现最先出现的那一个魁伟的身影正用一种诡异的姿势向自己奔来,手足并用,好像是野兽的纵扑。

    讯箭的火光真亮!华璠没有丝毫犹豫,又取出了第三枚讯箭,同时左臂一抬,冲着那疾奔而至的身形嗖嗖的射出两支袖弩,他瞄准的是对方的眼睛,他还记得学到的怎么对付这种怪物的方法。

    对方却只是微一低头,袖弩打在对方的头盔上,当当两声,那人的疾冲之势没有任何变化,并且在华璠手指刚要抠动机括的刹那,已经到达了华璠面前,带着厚厚绒毛的大手铁钳般锁住了华璠的右手手腕

    身后的灰马早已在恐惧中疯狂逃走,华璠却在恐惧中勇敢的反抗,他的左手拔出腰间短刃,朝着对方的咽喉刺去。

    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使他的攻势戛然而止,他看见自己举着讯箭的右臂像枯朽的树枝一样被折断,同时左手也莫名其妙的脱离了自己的臂膀,而在鲜血喷涌出来之前,他又看到了对方带着尖利獠牙的血盆大口。

    “我**x!”华璠的粗口同样犀利,昔日与鲜卑军那场戏谑味十足的骂战之中,正是他绘声绘色的编造出了一段鄙秽下流的故事从而引得那支鲜卑骑军勃然大怒的,可这也成了他现在唯一可以用来还击的武器。

    他没有来得及看到对方因被詈骂而产生的反应,因为转瞬间,他的身体就被撕裂,血肉脏腑混合着飘雪,向那张血盆大口中洒落。

    “不应该!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杀了这个人?倒让他把我们到来的消息给发送出去?”人群中一个犹为高大的身影用威严的声音斥道,第二道讯箭的火光刚刚在天幕中消逝。

    魁伟雄壮的重甲男子抛下华璠的尸骸,意犹未尽的抹了抹嘴巴,他终究没有给华璠射出第三枚讯箭的机会,嘿嘿笑着说道:“真是抱歉,绝啸副将。不过我又怎么会知道,出水后碰到的第一个凡人,就恰好是斥候呢?话又说回来,那些守城的凡人士兵即便知道我们的到来,又能有什么用呢?”

    ※※※

    号角长鸣,这正是华璠临死前释放讯箭的效果,无数火把升起,把城关映得通红,士兵们刀枪齐聚,弓弩上弦,神情中带着警惕和紧张。沈劲站在城头,望着阒黑如墨的前方,却只能看到风雪肆虐的影子,程一帆沉着脸站在一边,不谙军事的他只能默不作声的听着,像个局外人。

    “是孟津渡口那里,两次讯号,发的很急,必是有军情,小人便立刻吹起号角了。”负责号角的是一个看起来颇为儒雅的中年男子,一身晋国武卒的戎装更有些不伦不类,他本是那班鼓瑟弄萧的乐工之一,被安排这个职司上,也算是沈劲的因材施教。

    “可见哨马斥候返回?”

    中年男子摇摇头。

    “孟津渡口至此不过十余里,按时间推算,若是一路快马奔驰,现下也该到这里了。既然没有出现,多半便已罹难,只来得施放讯箭为警。”樊糜在一旁提醒,又小声的加了一句,“今日负责西路哨探的是华璠兄弟……”

    沈劲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樊糜却注意到他的手狠狠握成了一个拳头。

    “如果是军队行进,要多久可以到这里?”沈劲问。

    “如果他们是从孟津渡口出发,这一路可没什么民居建筑相阻,按说是一片坦途,可看这样的大雪天气,设若是三千人以下的步兵,或许还需要一个时辰才能到达;三千到一万之间的话,可能还要再多大半个时辰,而我不认为那个方向在今天突然出现的军队会超过三千人,不然在几天以前我们就能发现他们的动向;而且也不大可能是骑兵,如此风雪,反而加重负担,也不利攻城。”

    “很好,不管来的是东胡燕军还是氐秦国人马,基本可以确定是为数不超过三千人的步卒,可如果是这样,这支突袭的军旅又能起到什么作用?”沈劲皱起眉头。

    樊糜也只能叹了口气:“也许他们认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偷袭会让我们措手不及;也许是觉得我们戍守的力量都集中在东边,而没想到我们在这个方向也仍然保持着每日的斥候巡视……”

    “可现在只有他们到达了城下一射之地的距离内,我们才可以看见他们。”能见度实在太差,即便是升起那么多的火把,也只照亮了城下百余步的范围,其他的地方都裹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

    “放心,每过一刻,我们都会向前方施放鸣箭,那里是必经之路,敌人接近的话,我们不可能发现不了。”樊糜说着,抬手示意。

    一支由蹶张弩发射的鸣箭发出嗖的一声,远远的在前方迸出火光,照亮一片黑暗,这是与示警的讯箭质料相同的箭矢,只是射程更远,多在夜战中做远程照明之用。

    至少现在看过去还都正常,沈劲还是觉得不放心,这样无疑也提醒了对方,暴露了自己这里的一举一动,可当下需要这种光亮稍稍安定一下那些新兵的军心,所以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城墙上还留有着那股杂烩浓汤的香味,看来警讯发起的时候,这里的哨望军士也同样在用餐,现在还是冬至节的时分,很遗憾,这个节日看来将在刀光剑影中度过了。

    第一刻发出的鸣箭没有任何异常,而当第二刻的鸣箭划过夜空的时候,沈劲用力的眨了眨眼睛,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旷野中蠕蠕而动。

    “再放!对准那里!”沈劲大声下令,同时拔出了身后的巨大铁剑,这个举动使城头的士兵们不约而同向城垛上趋前相靠,手中的兵刃也握得更紧了。

    鸣箭的尾音犹然未消,蓬放的火光也只刚刚闪现,就在光影之中,他们看到蠕蠕而动的竟是密密麻麻的重甲军阵,头盔的反光与雪地混为一色,而紧接着,头盔的数量似乎突然减少,代之以一种朦朦胧胧的黑烟,参杂在风雨之中。

    “放箭!”沈劲浑身一激灵,手中巨剑一挥,城头立刻泛起一阵蓬密的箭雨,顺着寒风,嗖嗖的射往城下。

    奇怪的是,黑风中的身形却能穿过箭雨的罅隙,反向而上,就在军士们的瞠然相视中,闪电般在城头降落。

    士兵的惨叫声陡然大盛,身体像是突然间从中开裂,前一霎还是弯弓搭箭的姿势,后一霎却都成了骨肉分离的残尸。未死的士兵发出震骇的喊叫,不可遏制的向后退却,直到此时,一个个铁甲铿铿,却面目狰狞的怪物身形气势汹汹的立在城头。

    魁伟雄壮的男子阔口獠牙森森,用激昂高亢的声音喊道:“虻山天军,攻伐洛阳!”

第十三章 呼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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