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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晖     伐魔录txt下载     伐魔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九章 救难

    百多道色彩各异的妖光好像空中绽放的焰火,在扭曲之处穿梭而过,激起了好大一片罡风的鼓荡。

    对于这伙妖兵的突然袭击,此间防备早已是成竹在胸,可没有想到妖兵的反击却是指到了另一个方向,护壁之后的乾冲和阿夏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在妖光恣然密布之下,扭曲的空气在一霎时有了变化,一段雪白色的衣裾倏然而现,却又在完全现出实形来之前,化作一团白气,在濛濛雾雪之中灵巧的闪避开妖光的穿射,向着晶白护壁处寻隙而进。

    “拦住他!不让他冲进去!”风岐大声呼喝,他看出端倪,既然一时难以攻破这层冰魄威灵建成的护壁,那索性便将所有力量都用在对付这团白气之上,对于这种白气他再也熟悉不过,这分明就是炼气士化身的光影。虽然不知何以这般蹊跷的在战场上出现了炼气士的踪迹,但终究是伏魔之士,能多杀一个就多杀一个,况且还能让那些在护壁后岿然不动的守军亲眼看到,大有立威之效。

    这里的妖兵毕竟太多,又都是习练有素的精悍之师,纵使单打独斗或许颇有不如之处,然在成百个妖兵联手施为之下,就绝不是区区一个炼气士所能抵挡的了。

    白气避开了十数道妖光的飞射,却还是和接踵而来的又一道青绿妖焰撞了个正着,白气一顿,立刻现出鹤氅白袍的身形,妖光实在太过密集,鹤氅白袍手舞收剑,连连遮拦震格,却有些左支右绌,只得将头一低,身子一沉,不得以降到了地面之上。

    身形刚落,便有数十个膀大腰圆的魁伟妖兵前后拦住,当头便是十余支铁矛恶狠狠的搠来,鹤氅白袍略招架几合,步履蹒跚,觑机一剑刺倒一个妖兵,却被另一个妖兵打横里一撞,踉跄着翻身即倒,眼看铁矛齐齐而落,那鹤氅白袍将身一扭,化作白气从铁矛矛杆的罅隙间钻出,一翻一绕,身形再现,可未行得几步,却又陷入了一群妖兵的包围之中。

    这下子在护壁后的乾家弟子都看的清清楚楚,这是一位鹤羽门的弟子,却不知什么缘故单身一人在外,又无莽族冰魄寒壁相护,眼看不几合间便要丧生在群妖利刃之下。

    “是文字门的祁师兄!”薛漾很快就认出了那位勉力支撑的鹤氅白袍,对方距离护壁也就十数步之遥,但此刻这段短短的路程就像隔了天堑鸿沟,单凭其一人之力根本难以杀出重围,薛漾二话不说,锈剑一拔,腾腾的便向外冲去接应,无食勇敢的飞跑跟随,用一路不绝口的吠叫声助威。

    乾冲也认出来了,在龙虎山他对这位鹤羽门文字一辈的师弟印象极佳,谦和有礼,温逊纯良,既不像师字门诸弟子那样乖僻倨傲,也不像那些立字门的同门这般孤绝冷淡,又岂能见他孤身遇险?当下侧头对阿夏招呼一声:“有劳师姐在此主持。”又大声喊道:“乾家的,随我救人!”

    ……

    祁文羽是在天近黄昏之际,赶到洛阳城的,不必天空中四道煊然的北斗信灯提醒,他也发现了事态的严重性,数千虻山天军散发的妖气好像深黑色的硝烟在城池间蔓延,他们的现身是如此突然,以至于祁文羽心下暗惊:许掌门不是一直在关注虻山本境的源头么?怎么竟连妖魔这么大的动向都没有察觉?话又说回来,这数千妖魔又是怎么瞒过了不休山密切监视的耳目的?居然以如此声势出现在洛阳城下?

    现在不仅是这四道北斗信灯,就冲这弥天而起的妖风魔气,也当引起许大先生的注意了,然而在这里的妖魔大军数量极众,声势也和昔日在广良镇出现的百多虻山妖魔不可同日而语,许大先生即便率本门全数来援,怕也未必能解此兵凶战厄,只除非在江南的七星盟大部相援,希望白师弟的脚程够快,能在洛阳陷落前把数以千计的援军带来。

    只是洛阳城还能坚持多久?城中一个接一个升起的冰魄寒壁倒令祁文羽颇感意外,这是个少见的玄术,看来洛阳城里除了乾家斩魔士,还有别的伏魔同道在,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人类守军的奋勇抵抗也使祁文羽大为振奋,在族类存亡的最紧要关头,凡人迸发出的勇气和力量值得尊敬,他们已经尽可能的迟滞了妖魔侵伐的脚步,只可惜人数实在太少,而在江南大部盟友远水难救近火的窘境下,或许自己也应该去找离的最近的一支援军。

    氐秦国的鬼御营,由烈戟士魏峰将军所统领,如今已有三千名谙熟于诛杀妖鬼的精锐勇士,让他们全速来援的话,三天之内就有可能抵达洛阳,再加上鹤羽门全门弟子,倒是可解洛阳城之危厄。

    祁文羽脑中迅速的转着念头,不过从内城处传来的玄灵之气使他暂时放下了火速求援的念头,那里有乾家弟子在,无论如何,也要和他们朝个相,问清楚情况再行动身不迟。

    在虚幻时空中潜身接近的祁文羽没有想到,在他即将赶到之时,虻山天军攻入城内的先头部队也几乎同时向乾家弟子所在的第四道壁垒发起了攻击,他只是慢了一步,却又完全出于好意的用化气念力的功法消去了第一批凶狠扑上的妖兵,这一着却把他自己暴露了,精觉的风岐发现了他,并把他从隐身之处给逼了出来。

    像这种界乎二等和三等之间的妖灵,祁文羽平素并不以为意,正常情况下,他认为自己可以很轻松的一个对付五六个,方法运用得当的话,甚至还能对付的更多。可在现身之后短短的几下交锋中他便感到了大异寻常,这些妖魔单个的法力并不如何出众了得,却偏偏在他们顶盔贯甲,持刃仗兵的联手施为之下,自己竟是架隔遮拦不住。如果说以前所遇妖魔都是各自为战的徒逞凶虐,那么现在这伙子妖魔居然变得会配合了,就像是一个过去只具蛮力的莽夫学会了技击之道,更加的凶猛,也更加的难以对付。

    祁文羽节节败退之下,忽然想起在共盟之会上那位虻山豹妖将岸的告诫:……你们将会见到虻山真正的力量,新的妖魔大军将会在世间出现,他们将卷起天地为之色变的血雨腥风,其势足以摧毁一切……

    好吧,这话有点夸张,却也夸张的不算太多,这还仅仅是数十近百的妖军合力,如果是成百上千,又或成千上万呢?祁文羽不禁暗自苦笑,现在的洛阳城不就是在数千妖魔大军的威势下簌簌震颤?

    虎口一震,横扫而过的铁矛使祁文羽再也拿捏不住手中的长剑,长剑在空中翻了个转,搅动风雪的印记,向下坠落,而在触及地面之前,铁矛就将刺穿他的胸膛,饱饮他心口滚热的鲜血……祁文羽看到了那张手持铁矛的脸,青面獠牙,双瞳血红。

    骤然斜射而来的青色光芒打在了这张脸上,双瞳睁得滚圆,真正的鲜血从他的眼眶汨汨流淌,就好像是血红色的泪水,整个身体向后一仰,带着铁甲哐当倒地。

    得救了?祁文羽一时竟有些恍惚,一个温热的手抓着他木然的手臂向后一拉,然后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祁师兄,怎么每次见面,你都是死里逃生?”

    眼前是那张黝黑朴实的仿佛村夫般的脸,一副如他肤色般黢黑的铁甲罩在褐衫之外,还有他嘴角荡漾开的笑纹,和那柄闪烁着青色剑芒的锈剑。

    “你又救了我,薛师兄。”祁文羽微笑,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打起来这么拼命!”薛漾嘴上埋怨,却将祁文羽揽得更紧了些,锈剑一摆,撞开两柄交叉穿刺而来的长矛,青芒刺斜里飞射而出,打在那两名妖兵的脸上,立时取了他们性命。

    “正说呢,北斗信灯放了这么久,援军也该到了。”薛漾拖着祁文羽且战且退,无食在一旁不住大叫,间或跃起,对靠近的妖兵脑袋上飞踹而出,身体总是很灵巧的避开了对方的兵刃,而其他的乾家弟子也在和蜂拥而上的妖兵交战起来,他们显然比祁文羽有经验得多,用背靠背结阵成圈的方式,向薛漾和祁文羽处且战且近,几招之内,已有不下十个妖兵在他们手下丧生,而在结阵的当头,祁文羽认出了乾冲,一道闪着银光的长链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吞吐之间闪烁不定。

    “如果说这次的援军就你一个,那我可得向许大先生抗议。”薛漾开着玩笑,锈剑又刺到一个妖兵。

    祁文羽轻轻挣脱薛漾的手,他不想像个孩子似的被保护,在长安莹玉阁的虚界中,当面对强横不可一世的千里生时,他就和薛漾并肩作战过,这次也一样可以。

    “我只是看到了信灯,先过来看一看……”运手成风,旋转的罡力使一个虎扑过来的妖兵打了个趔趄,无食趁机当头一踹,薛漾锈剑横挥,成功的斫下那妖兵的脑袋,配合还是那么默契,“……哪知道就遇上了这么大阵仗,后续的援军会到的,许掌门不会坐视这里妖魔的肆虐,但恐怕还需要点时间。”

    “往这个护壁里退,看到了吧?”救人的目的达到,薛漾像旁侧众师兄弟的战圈示意,嘴里却还在对祁文羽道,“有北境莽族的勇士和我们在一起,这个法术就是他们施展的,希望可以捱过这段需要的时间。”

    ……

    斩魔士的战力过人,虽然就区区六人,但也使天军这支两百余众的先锋阵脚一乱,风岐心下恼怒,却很机警的没有贸然上前,就是这些人,昨夜在城头突然现身,倒打了他们先锋军一个措手不及,连绝啸副将如此能为,都着了道儿,只能灰溜溜的退兵而回,否则,攻入洛阳城的首功早就是我的掌中之物了。

    一报还一报,我也要给你们一个措手不及,毕竟是你们离开了那层冰灵的护罩,不让你们留下点什么,吾族天军未免就太可笑了。风岐在观察,在等待,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机会。

    ……

    “退回去!”已经到了护壁之前,薛漾把祁文羽向里一推,同时也看到了几位师兄弟安全的退入了护壁的晶蓝光影中,一群妖兵大呼小叫的追来,却已然鞭长莫及。

    “无食,快!”薛漾招手,半转着身子,等着无食飞奔而来。

    ……

    就是这机会!风岐看到了薛漾胁下露出的短暂空门,聚身如风,一霎时便已欺近薛漾身前,他锋利的兽爪觑准了薛漾的腹下。

    昨夜吃亏,是因为我难以运用术法,却在那人间将军面前露了好大的丑,现在嘛,让我用一个伏魔之士的性命证明我的威名。

    ……

    薛漾的手却在电光火石之间抵在了风岐脑门之上,这伏魔之士竟有这么快的反应?风岐心下一咯噔,雄浑的玄劲陡然迸发,而风岐只来得及把头微微一偏,力道轰去了他半边脸颊,使他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之中翻身而倒,然后骨碌碌打着滚儿逃开,心里一阵阵死里逃生的恶寒。

    无食呼的将薛漾往护壁里一推,兴奋的直摇尾巴:“啊哈哈,那死皮的还想偷袭,你狗日的倒机灵。”

    薛漾没有说话。

    “小黑脸,老子今天帮你不少吧?娘妈皮的,就你那破剑法还不如老子的身法来的高明呢!往后你狗日的可得多学着点……”

    没有预料之中的反唇相讥,甚至那久已熟悉的爆栗也没有出现,无食犯贱似的还在薛漾脚边拱了拱,然后他贼兮兮的狗脸变得愕然,一直笑嘻嘻的语调悄悄凝固,渐渐化成了低声呜咽。

    扑通!薛漾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头耷拉着垂到胸前,一道深深的创痕从他腹下皴裂的甲胄中倏然而现,淋漓血水滴落,好像淅淅沥沥的雨声,染红了一大片白雪。

第三十章 尘露

    “呵!”

    在旷寂夜幕的戈壁荒滩前,一道淡蓝的光影倏尔一晃,现出了一个女子的窈窕身形来,这是个五官精致到无可挑剔的秀美女子,一袭蓝色长裙更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好似这戈壁滩上升起的一轮新月。

    而她此刻脸色苍白,捂着胸口,秀眉微蹙,表情却又有些茫然。

    又一道青绿光焰在她身边闪现,却化作个娇俏可爱的绿裙少女,扶住那蓝裙女子,一脸关切的道:“翩舞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吗?翩舞?”光影炫动中,又接连现出几个女子的身形,俏立于戈壁峭石之上,曲裾当风,飘洒若仙。问话的白裙女子身材高挑,颜容秀美绝伦,却也别含着一股飒爽英气,正是锦屏苑的女主傅嬣。

    这是前来找寻公孙复鞅的队伍,由傅嬣带领,跟着濯泉女仙施姒已和锦屏苑雅风四姝,按灵泽上人的指引,方自行至西域戈壁之处,却不想那蓝裙翩舞飞行中突感不适,降身而落。

    翩舞微微摇头,给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小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的便是心口一痛,气血不宁,却是奇了,往日里从未有过这等症状。”

    “敢莫是心悬公子过甚?”嘤鸣扶着翩舞,做了个可爱的鬼脸,“也或者是飞行日久,调息上出了岔子?便休息会儿吧,反正也离那里不远了。”

    傅嬣身形一晃,在翩舞身边现出,玉指轻搭翩舞皓腕:“脉息尚稳,妹妹当无大碍。”又扫视了周遭一圈,山势陡峭,岩石如削,夜风劲扫,荒无人烟,“也罢,稍歇息片刻,妹妹打坐半晌,理顺了气血再行不迟,要见鞅,也不争这一时半会儿。”

    翩舞虽感奇怪,却倒底还是依言盘腿坐下,闭目调理,佼人和嘤鸣分坐两旁,联手度气相助,施姒已与傅嬣低声商量了几句,只有黄裙依依,化风在四下里绕了一圈,再在傅嬣面前现身的时候,已是脸色郑重。

    “此处不可久留。不仅这里,方圆百里之径,皆似有异动之像。”

    傅嬣知道依依在锦屏苑中素被推为念力第一,对于危险的警觉反应向来有独到之处,她说有异动,那就必然是有异动无疑。

    傅嬣自然而然的把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之上,这是昔年身为紫菡院大弟子时养成的习惯:“是什么异动?”

    “阴风四起,鬼气森森,盘旋蕴积不去,不似生人世界。”

    傅嬣抬起头,看向天空,这里的苍穹好像离自己特别近,那繁星皓月是如此清晰,拈指细算一番,又不禁笑道:“冬至却是昨日,魂灵多已退散,未知阴鬼之气从何而来?”

    施姒已在一旁沉吟道:“莫非是离那里近了,才生出这般气息?”

    “不好说。”依依轻轻摇头,“我总觉得这股阴风在缓缓移动中,总之,待翩舞妹妹调息好了,我们便即离开此地。”

    正说话间,翩舞忽然又轻哼一声,愕然睁开了微闭的双眼,她很费解的发现自己的眼角湿润,两行珠泪正缓缓滑落。

    “这是……”翩舞抹去泪水,心里总觉得有一种哀伤的情绪萦绕,可究竟是因何哀伤,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眼泪,小妹妹,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吗?”

    忽然飘来的声音使几位女子同时一凛,佼人和嘤鸣立刻弹地而起,凝神戒备,而傅嬣早已拔剑出鞘,剑尖正指在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人一马像是突然现出影迹的幽灵一般,在朗月繁星的天幕下茕茕而立,马如黑云,高大雄骏,浑身罩甲,一双喷涌蓝色光焰的眼睛从金属的面具下透出;人似劲松,魁伟异常,同样也是一身制作精美的金色甲胄,一领黑色披风在随风飘摆中猎猎作响,一团黑烟笼罩了他的面目,一根极长的旋绕着阴风的兵刃横在马前。

    金甲的男子还饶有兴味的指着翩舞:“无论是妖还是鬼,能够发自内心的流出眼泪来的,终究是了不起的。”

    眼泪?哀伤?我却为何会落泪?翩舞似乎没有意识到金甲男子带来的阴寒威压,而是怔怔然的感受着泪水在指尖留下的温润,体会着淡淡的哀伤在心潮间的流动。

    金甲男子却又将头转向了峭石上冷眼相视的傅嬣一行,虽然面部上笼罩的黑烟看不出他的表情,但傅嬣却分明感觉到了他欣赏的笑意。

    “有幸认得,诸位都是这般明丽如仙子般的女子,若睹春花秋月,令人畅意抒怀。在下鬼皇驾前,天灵将军。”

    ※※※

    “六师弟!”乾冲近乎是在嘶声大叫,他几步冲上前去,扳过薛漾身体之后,却只看见了他紧闭的双眼。

    风岐的突袭终究是奏了效,他锋利的兽爪狠准的插入了薛漾的腹下,并且凶悍的横向一划,薛漾的反击阻止了对方欲待剖开肚腹的举动,并将风岐重创,但也仅此而已。死亡来的是如此迅速,迅速到薛漾没有留下任何的遗言。

    乾冲告诉过自己,自父亲去世后,便不能再失魂落魄的嚎啕大哭,他甚至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看到师弟们的捐躯牺牲,然而当真正的牺牲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却又终究抑制不住的泪如雨下。

    他怎么也没想到乾家弟子中第一个牺牲的,竟会是这个素来机智警醒的六师弟,往日岁月的点点滴滴瞬间在脑海中浮现。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曾几何时,薛漾便是欢喜哼着这个曲调儿,据他说,这是在往巴蜀群山之地前行的路上新学到的一首歌,他喜欢这句词里落寞忧伤的意境。

    而现在,他把落寞忧伤留给了我们,自己却化作了悄然逝泯的尘露。

    所有乾家弟子围在两旁,哀戚悲伤愤怒愁苦,种种情绪毫无保留的出现在他们的脸上,无食木然的绕着薛漾的尸体转了一圈又一圈,喉底一直发出犬类垂死时才会有的哀切悲鸣,直到最后,他伸出热乎乎的舌头在薛漾冰冷的脸上舔舐着,希冀这样能让他睁开眼来,然而他一动不动,黝黑的脸上再也没有了那机灵睿智的微笑,也再不复见那因倾慕之情而现出的嗫嚅忸怩,只留下一片浊然的灰暗。

    祁文羽几乎哭的瘫软,一遍又一遍的咒骂自己,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身陷重围,而使薛漾奋身来救的话,又何至于是这个结果?

    妖兵撞在冰魄寒壁之上,怦怦作响,虽然难以欺身而入,但他们通过乾家弟子们的悲哀找到了得意的理由,于是他们张牙舞爪,耀武扬威,好像已经获得了战斗的胜利,而他们的这种做法很快引起了乾家弟子喷涌而出的滔天怒火。

    “干!”嵇蕤碧痕剑操在手中,栾擎天怒睁着血丝密布的两眼,郭启怀和邢煜已经大叫着要冲了出去,无食龇着牙,第一次真正怒火攻心的发出咆哮声……

    “站住!”乾冲厉声呵斥,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谦和雍然的儒雅师兄是怎样喊出这威厉的声音的,乾家弟子们愕然一顿。

    “出去打就会让我们很快步上六师弟的后尘!尽可能的让自己活得久些,我们要拖到援军来的时候,都死光了怎生对盟主交待?”乾冲的眼角还留着被冰雪凝固的泪迹,他轻轻放下薛漾的尸身,把薛漾身后的锈剑取下,“都给我回去,凭借壁垒工事,迟滞消耗妖魔之军!”

    乾家弟子们默默无语,嵇蕤搀着祁文羽,栾擎天抱着薛漾的尸体,压抑着心头的悲愤,向工事后走去,无食夹着尾巴呜呜的跟在后面。

    乾冲将锈剑一拔,他知道这把剑,这是薛漾艺成之后,在英魂冢所取的前辈兵刃,剑名蚀魂,只有薛漾独特的功法驱使,才能在这把剑上产生出锋锐无匹的剑芒,一如他向池棠讨要的朽沁剑鞘---青锋二字犹然可辨,或许他认为,这样形容他青色的锋锐剑芒也更贴切吧……乾冲心中一恸,将锈剑入鞘,背在了自己身后。

    待战后,将牺牲弟子的兵刃带回乾家英魂冢,与尸骨一齐安葬……

    乾冲尽量让自己的身子挺的笔直,可等他回到工事土墙之后,即便是阿夏也看出了他强自压抑的悲恸。

    “可以理解,看着自己朝夕相处的亲人就此逝去。”阿夏既是在宽慰乾冲,也是在开解自己,“我同样感知到,已经有超过五十位我的族人在这场战斗中逝去了,我却无法看到他们死去的模样。”

    “战争,总是要死人的……”乾冲挺立的身形显得有些僵硬,“……我们既然选择留在了这里,就应该习惯于去面对这种死亡……”

    “用我们的方式,让他们的逝去变得更有意义。”阿夏眯缝的小眼睛射着冷冽的光,对着护壁之外的妖军,面无表情的抠动了墨家机关的机括。

    ※※※

    在这个血与雪组成的夜晚,死亡成了司空见惯的场景。

    四座晶白色的冰魄寒壁与天空中犹未消散的北斗信灯相对应,在一次又一次的剧烈碰撞下,颤抖着,总有生命伴随着每一次的碰撞逝去,留下被鲜血浸染得稀烂的雪泥。

    黎明降临的时候,第二道壁垒的光幕在消黯中土崩瓦解,帖子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带着大车和几名残兵向后方撤退,他们得以安然离开得益于莽族壮士奋不顾身的断后,四十名莽族壮士竭尽了全力,但终究没有阻挡住镇山君亲自指挥的狂攻,当最后一位叫阿吉的莽族壮士倒下,并在镇山君的铁盔旁留下一道轻微的冻伤之痕后,妖兵们站在尸堆上开始振臂欢呼。

    如此苦战血战,尤其是在完全释放妖力的情况下,镇山君也是一阵阵心惊肉跳,他敬佩这些人,无论是那些胡服壮士还是凡人士兵,正是他们的拼死抵抗令天军在这第二道壁垒之前付出了近三百众的伤亡代价,而即便现在取得胜利,也使他倍感沉重,这不应该是天军的战绩,这种胜利更像是耻辱。

    第一道壁垒的战争似乎也进行到了尾声,镇山君可以发现那层光幕的范围越来越小。

    ……

    董开泰迅速的一跳,使兽骑兵的横砍扑了个空,而他也跳到了兽骑兵的背后,环首刀紧接着在对方脖项上一划,鲜血溅到了他嘴里,又咸又腥。

    其实妖魔也没那么可怕,董开泰很满意自己现在的身手,旋即发现自己的弟弟倒在血泊之中。

    阻滞了妖军整整一夜,他们用尽了所有的机关,也耗尽了所有的力量,冰魄威灵积聚的护壁只有不足丈许的范围,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和妖魔近身格杀的战斗中。

    董开泰靠近弟弟,弟弟还在抽搐着,说话的时候血水不住从嘴里和腹下创口中翻涌而出,原来白晃晃的牙齿也成了鲜红色。

    “快……快走……去家主那里……”董正茂的声音渐渐变小,目光也开始涣散。

    董开泰阖上了弟弟的眼睛,不及叹口气,便猛然反身一斩,一个悄悄近身的妖兵头盔开裂,大张着獠牙外翻的阔口颓然而倒。

    守军和妖兵的尸体混杂在了一起,交错着变成了相同的腥红颜色,董开泰咧开嘴笑了笑,真是遗憾那,弟弟,哥哥走不了了,回不到家主那里,但……至少可以和你死在一起。

    又一个金睛兽骑穿破了冰魄寒壁,金睛兽煞白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卷起强劲的风,直冲董开泰奔来。

    没力气了……董开泰持刀的两手微微发抖,看准了那兽骑兵的当胸,就在金睛兽把他撕为两截的同时,他的环首刀也钉在了兽骑兵的胸口。

    天旋地转,董开泰仰面朝天,耳朵里听着金睛兽咀嚼他身体的声音,天空由血红变得惨白,而后渐渐没入深沉的黑暗……

    阿善则一直蹲坐在土墙工事之后,遍体鳞伤,右手以很奇怪的角度垂在胸前,胳膊上连着血糊糊的筋络,零丁将断,长索早已不知去向。他在这一夜诛杀了不下百名妖兵,可他也失去了再战的能力,绝啸抓住了复仇的机会,几乎将他的右臂生生扯下,如果不是两位莽族壮士舍身相救的话,他便已经倒在了绝啸的爪下。

    所以他只能留在这里,用仅有的玄力催发冰魄寒壁的防守,及至自己所有的战友同袍尽皆死去。

    太累了,阿善有点睁不开眼,但他能听见身后甲胄铿锵靠近的脚步声。

    是那只白虎怪吧,阿善心想,如果是正常的情形,他未必是我对手,只可惜,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

    “老族能战!”在利爪的风声响起时,阿善用最后的力道嘶喊着。

    他是第一道壁垒最后一位倒下的战士。

第三十一章 雪止

    第二道和第一道壁垒的接连失守,使第三道壁垒的压力陡增,在这个喊杀声不断的血色黎明,数千名天军妖兵群聚于前,像发了疯似的连续冲撞着冰魄寒壁。

    飞弋、火油、弩机,沈劲几乎用尽了一切防守手段,却只能看着护壁一层层被剥裂又一层层升起,而每一层新生成的护壁都要比原先的要小上些尺径,及至冰冷的阳光照亮整座洛阳城的时候,第三道壁垒数十位守军都被压缩在方圆不到百步的狭小范围内,只能在宫城的墙垣和残破的瓦砾中,利用短弩、掷矛进行反抗。

    唯一的好消息,是雪下的更大了,这无疑有助于冰魄寒壁的施放,被留在这里的莽族壮士首领有一个拗口的异国名字,简而化之,大家都叫他阿索。他是个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精壮男子,足有八尺高,发黄的髭须打着卷儿,有一双湛蓝的眼睛,并且学着鲜卑人把头发结成了下垂的发绺。他本是莽族龙卫,而在中原,他的身份却是阿善家烤肉的宰割师傅,好在这个身份并不冲突,杀妖有时候就和杀羊一样,看准部位,一刀子下去,他们都会溅出老高的血水,然后抽搐着腿脚在哼哼叫唤中渐渐没了气。

    然而当前的局势使阿索顾不上施展他出神入化的刀法,这里留守的莽族族人毕竟相对较少,而发起猛攻的妖魔数量又着实太多,面对面的较量,哪怕是一个换十个的伤亡比例,对他们来说都是不划算的,这点他和过分好勇斗狠的阿善不同,所以经过这整整一夜,这里的二十位莽族族人并没有一个阵亡的,他们都和阿索伏在壁垒墙垣之后,竭尽所能的把冰雪化作强横的冰魄寒壁之力,而后抽冷子给靠近的妖兵一下,这个法子很有效,在护壁前至少留下了两百多具妖兵的尸体。

    当感觉到远方另两处冰魄寒壁的消弭之后,阿索心里好一阵黯然,他没有头领阿夏对族人气息的感知能力,但也知道留在那里的族人一定是凶多吉少,八十位好汉,包括了阿善和阿吉这些和自己一样的莽族龙卫,可现在绝不是缅怀哀悼的时候,伏魔道的援军不知何时才能赶到,而廖苗长老带着后续族人要穿越这般漫长的路程也显得遥遥无期,死亡的脚步会来的都比他们都快的。

    不过,就算死,也要让这些妖山族的魔鬼多付出代价,阿索觉得自己根本不怕,不自禁的看向在矢枪如雨中沉着应战的沈劲和阿勒闵,他们又出去了,阿索看见沈劲贴近了护壁边缘,如机警的猎豹接近猎物一般,猛的将巨大铁剑斫下,一个费力撞击护壁的妖兵应声而倒。而另一边的一个妖兵身首异处,几乎同时倒地,不用看,阿索也知道这是阿勒闵的杰作,这是很有意思的两个人,从夜里开始他们就好像卯上劲了,谁也不肯比对方少杀一个妖魔,而他们的巨剑和弯刀也确实有着非同寻常的战力,每个人都杀了不下于二十个妖兵,如果他们从小也是在莽族受训的话,那么或许他们也同样有资格进入龙卫的行列。

    “嗖嗖嗖”,几枚短弩划着银光穿透护壁,正钉在一个大声咆哮,面目凶恶的妖兵脑门上,看着他仰面八叉的倒下,阿索才省起这里还有一位出色的战士。

    荔菲纥夕敏捷的在墙根后一躲,避开护壁外气势汹汹射来的掷矛,却从墙根旁侧探出头来,手中弩机已经上好了弦,又是几枚短弩回射而出。

    荔菲纥夕没有了趁手的铁蒺藜为暗器,但她对晋人弩机的掌握非常快,不知道是阿勒闵的血起了效用,还是这冰魄寒壁的威灵为她附上了额外的异能,她很快从最初带着些紧张的心绪中解脱出来,就好像早已习以为常的人间征战,那种东西中了自己的弩箭,一样也是会死的。

    ……

    镇山君骑在金睛兽上,目光深沉的看着护壁中守军的抵抗,他的身边则是绝啸,由于一个骑乘一个步行,看起来两人的身高好像有了明显的差距,绝啸足足比镇山君要矮了一个头。

    现在,在各自攻克了壁垒之后,他们已经合兵一处。

    “内城处是哪个在领兵?”镇山君可以察觉到在第四道壁垒的战斗,进攻的妖兵明显处于下风,这可不是好消息。

    绝啸心里清楚,但还是假作计点之状的寻思了一番,才回答道:“是我的先锋副将风岐,带了两百众正在那厢苦战。我们是不是……再拨天军相助?”

    “我改变主意了。”镇山君摇摇手,“他们分兵各处,那是削弱了自己的力量,之所以如此,很显然是为了延缓我们的进攻,我若也一般分兵去攻,岂不是中了他们的套儿了?”

    纵是削弱了自己的力量,你我不也费了老大的劲才拿下那两处?绝啸心中暗自嘀咕,却装着一派虚心求教的模样:“山君的意思是……”

    “我决定,集中力量,一个一个的拔除这些负隅顽抗的所在,他们分兵,我们合力,相较之下悬殊更甚,会很快解决的。”

    “可是……”绝啸抬头看了看风雪漫卷的阴霾天色,喷出的鼻息冲开了飞扬而落的雪花,“……山君难道没有发现?他们使的这冰灵之术像是配合着这鬼天气来的,现在雪更大了,而儿郎们攻破护罩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虽说倒底可以强攻而破,但平添伤亡,似乎于后计不利那。”

    正说话间,又一道蕴含冰灵之气的银刃穿壁而出,割倒了几个妖兵。

    “难道要我等这大雪停了,再行攻打?”镇山君低哼了一声。

    “不,我认为,可以施法吹走雪云,看冰雪之势小了,再一举拿下不迟。”

    镇山君侧头略一思忖,嘴角顿现笑意:“好主意!就这么办!”

    ……

    利用天时气候,本是上上之策,然而这是妖魔的战争,于是便有了种种悖于常理而又不可思议的情事出现,风卷铅云,以阻雪势,竟在妖军的协力施为下变成可能。

    狂风大作,日月无光,移山倒海,覆雨翻云,这本就是妖术施展的景象,现在超过千名擅长运风的妖军行手作势,霎时间妖风铺天盖日,在上方的天空呼啸盘旋,浓重的乌云渐渐形成了一个漩涡,竟将飞雪纷纷反吸而入。

    妖魔的作法使护壁前的战斗暂时中止,守军抬头望天,俱各色变,尤其对于那些才刚刚接触妖魔的凡人军士来说,他们这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妖魔法术的威力。

    “将军!”阿索一脸沉重的告诉沈劲,“你们应该走了!”

    “走?为什么?”沈劲放下高仰远眺的脖子,面露诧异。

    “这些妖魔看破了冰魄寒壁的诀窍所在,雪由云生,他们正在吹走雪云,我们的冰魄寒壁便坚持不了多久,而失却了冰魄寒壁,你们的抵抗就全无效力,你们必须走,没有必要白白送死!”阿索目视云层的变化,眉头紧皱,“去乾先生那里,他们有别的护卫法子,更能让你们发挥。”

    “那就一起走,和乾先生还有那位大姐会合。”沈劲向阿索提出建议。

    “我们若跟你们一起走,谁来挡住这些魔鬼的追兵?”阿索的语气异常肯定,“别忘了,我们的战术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等待后援的到来。去吧,城里的路你比我熟,你自然有办法到他们那里的,就不说再见了。”声调忽然一扬,这是在对其他的莽族壮士大喊:“老族留守,迎敌待战!”

    “老族能战!”人数不多的莽族壮士把这句话喊的慷慨激昂。

    沈劲默默的向阿索一躬,战场上的诀别本就没有太多的柔肠百转,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各安其命,现在是你,很快就是我,沈劲想到,他用最快的速度集结了剩下不到二十人的部队,就在护壁外若哭嚎般的大风声中,下达了撤走的命令。

    “南方绺子怕死走了,鲜卑的勇士不会走!”阿勒闵斜着眼,用不屑的语气表示反对。

    “你说过服从我号令的。”沈劲沉声道,“你刚才听见莽族的英雄说了,这里抵挡不了多久,我们需要到下一个壁垒继续拖住他们。”

    “总之要战死,死在哪里不一样?我讨厌像懦夫一样的逃走!”阿勒闵的弯刀上还有未干的血迹,散发着妖类腥臭的气味。

    “说你们是蛮子,当真不假!”沈劲没好气了骂了一句,似乎是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说,又放低了声音,“我得承认,这一夜,你干的不错,是条好汉!既然如此,就先别急着把自己的命给扔了,多活一会儿争取多杀几个妖魔,不是更好吗?这不是逃走,这是为了更长时间的作战。”

    看阿勒闵露出了犹豫之色,沈劲语气一软:“请你随我同去。”

    阿勒闵哈哈一笑,沈劲第一次像对待战友一样的拍了拍他肩头,又侧头对一直身边静听的荔菲纥夕道:“你也一起,我需要像你们这样能杀妖魔的人。”

    ……

    路过正在墙垣后操持机关,潜心运法的莽族壮士身边的时候,阿勒闵停下脚步,用鲜卑贵族的礼节束手鞠躬:“很荣幸与你们并肩作战。”

    “老族也很荣幸,能和人间的勇士一起。”阿索和所有莽族的壮士向他们挥了挥手,绽开了他们最后的笑容。

    ……

    风停雪止,杀声再起,失去了冰雪附隐的威力,冰魄寒壁被一层层的击破,再度生成的时间大为减缓,而当密密麻麻的妖兵冲碎了最后一道护壁时,阿索举刀怒吼:

    “老族能战!”

    就像潮水瞬间泛过了浅滩,淅淅退去之后只剩下零落的浮藻和细末。

    ……

    镇山君脸上带着新印的刀痕,举起了阿索的首级,引得群妖响彻天际的一片欢呼,壮士们的尸身被撕扯得四分五裂,萧瑟寒风奏响凄迷的挽歌。

    第三道壁垒在午时陷落,虻山天军的兵锋所向,将是通往内城市集的最后一道壁垒。

    ※※※

    风岐受了重伤,而这里的妖军数目本就不多,偏偏面对的敌手都是本领高强的伏魔之士,所以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妖军对护壁的进攻更多的则是袭扰性质的旁敲侧击,却也把这支守军给牢牢牵制着。

    空中雪云的消散同样也给这里带来了影响,不过在冰魄寒壁之后还有乾家斩魔士施放的一层阻妖气墙,在妖军进攻力度并不强的情形下,至少令乾冲和阿夏有了对话的时间。

    “前两道壁垒皆已失守,第三道壁垒危在旦夕,老族族人伤亡殆尽,妖魔又找到了破解冰魄寒壁最直接的法子,恐怕我们撑不过今天。”阿夏的面色黯然,在前三道壁垒一共安排了一百名冰焰老族的勇士,已是注定无一幸存的结果,现在只有这里的十三人,这是莽族在中原观望族人最后的十三人。

    北斗信灯的效力已经在凌晨时分逐个消失,究竟援军什么时候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乾冲望向祁文羽:“祁师弟,我们之中只有你擅长御气凌风术,恐怕还要劳烦你,亲去不休山许大先生那里催一催。”

    “许掌门若见信灯之讯,必已在赶来途中,又何需我多此一举?我就留在这里,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也让我为薛师兄报仇。”祁文羽表情沉痛,薛漾的尸体就被安置在后街的房舍之中,一如安眠,无食还在那里陪着。

    “许掌门究竟什么时候能赶到!”嵇蕤发泄似的在土墙上打了一拳,嘴上只字不提薛漾战死之事,可内中悲痛不言而喻。

    乾冲无奈的望向天空,妖风吹走了雪云,天色却依然昏暗,落雪已停,一阵阵寒意透过铁甲,直钻到骨子里。

    忽然,他睁大眼睛,身体霍的站起,他的举动引起了众人的注意,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东南方向,赫然升起了北斗七星的景象。

    “是回应!是盟友在向我们回应!”

第三十二章 融冰解封

    这是七星盟约定的讯号,代表着有同道盟友看到了这里施放的北斗信灯,并同样用北斗信灯遥相回应,这也说明正有盟友向这里赶来。

    “是许掌门他们?”祁文羽精神一振,一直阴郁沉痛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了光彩。

    “不,应该不是。”乾冲远远眺望着,“如果是来自贪狼部宿鹤羽门的救援,不会在这个方向,不休山不是在西北面吗?这是东南方,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而且从距离来看,当是在百余里开外,只有希望他们会飞行御风之术,不然几天之内也未必能够赶到。”

    祁文羽面色又黯了下来,目光在远方北斗七星的气华光芒上迁延了良久:“那会是何方来援?难道江南七星盟已经得到了消息?”又摇了摇头否定自己,“不可能,我来时听说大部盟友在巴蜀之地正对阒水之妖穷追猛打,离此间相隔太远,况且我白师弟前往知会的脚程也没有这么快,不会是他们。”

    “对了……我记得祁师弟也是贪狼部宿的副主事。”乾冲在龙虎山共盟之会上记得祁文羽的详细,“你好像是一支什么专事降妖除魔之军的教头吧?”

    “秦国鬼御营。”祁文羽答道。

    “这个鬼御营……究竟战力如何?”

    “我离开时,他们已有三千人马,多是身怀异能的豪杰壮士,也诛杀了不少为恶的妖鬼,作战时三三成垒,悍勇无匹,足当此间一千妖军。”

    “好!这可了不起!”乾冲击掌一赞,立时追问,“氐秦国的都城就在长安,距此也就是六七百里上下,有没有可能也向他们求援?”

    “若是快马加鞭,两日之内,鬼御营倒是可以赶到,便是我前往求援,一日也足以来回,先前小弟亦曾虑及,而鬼御营驻扎在潼关一带,距此更近,只是毕竟他们是氐秦之军,受氐秦天子节度,但有行动时便需天子兕符调令,这却先得去长安宫中觐见氐秦天子,讨得兕符才得发兵,这一来一去,怕又是大半日耽搁,算将起来,最少要三天才能到这里,只怕还是远水救不得近火!而且这里无论是燕国治下还是晋国辖属,倒底不是氐秦疆域,当真过来,怕有犯界侵土之患那。”

    “方今人魔战端开启,可用之力恨少不恨多,这是为了保全人间世界,可不是昔时兵戈杀伐之争,哪有这许多瞻前顾后!祁师弟,便劳你前往求援,务必说得那氐秦天子出兵!”

    乾冲的言辞恳切,祁文羽又岂能再推托?郑重的向乾冲一拱手:“最多三日,小弟必领鬼御营到此!”忽又想起薛漾,便是心中一酸,那时节苻坚除鬼君,继帝统,池棠和薛漾都出力良多,若是他们随同前往,必能说服苻坚大军来援,怎奈何,池师兄偏生不在此地,而薛师兄……薛师兄又故去了。

    悲恸中,祁文羽身形一晃,一道白光氤氤氲氲,却是特意从冰魄灵壁的后方一绕一转,避开了前方袭扰不断的妖兵注意,径往西北方向而去。

    “有人来了!”一旁的嵇蕤出声提醒,手却指向了灵壁外的街巷之中。

    一个光头的武士拖着錾金斧,甲胄凌乱,血迹斑斑,正在错落的屋舍房垣中奔跑穿行,他身后还有好几个晋国衣甲的军士相随,看情形,都已是气喘吁吁,疲累不堪。

    “是婧姑娘的那个亲随!”嵇蕤一下子认出了帖子,同时注意到在与他们奔跑道路相邻的街巷中,妖兵的身形不时闪现。

    一街之隔,就是生与死的距离,幸好妖兵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冰魄灵壁之上,一时并没有发现帖子众人的接近。

    嵇蕤碧痕剑一摆:“我去接应!”招呼着另几个师弟便往护壁前沿而去。

    千万小心!乾冲想这样嘱咐,上一次冲出护壁的接应导致了六师弟薛漾牺牲,他可不忍再见其他师弟重蹈覆辙,不过嵇蕤这回却是很聪明的就站在护壁之后,利用从兵刃中飞射而出的罡气向靠近的妖兵发起攻击,妖兵倒下两个,其余的嗬嗬有声,向后退缩,倒空出了老大一片旷地来。

    很近了,帖子显然注意到了乾家弟子的接应之举,就在快奔出街巷的时候,把脚步放轻,同时对身后军士做了个手势,几个人避在巷口断墙之后,用眼神向护壁内示意。

    好机会,妖兵都在数十步开外,被乾家弟子的咒法劲风逼的畏缩不前,栾擎天猛的对帖子一招手,大喊:“跑!”

    与此同时,有一个眼角像是滴了血的利齿妖兵吸了吸鼻子,生人气味使几乎饿得发晕的他再也按捺不住,忽的一闪身,往帖子几人的藏身所在扑来。

    几个军士已经在栾擎天喊声未绝的时分向这里疾奔而来,帖子很勇敢的堕在了最后,所有人中只有他还有些力气。

    所以当那利齿妖兵扑到的时候,距离帖子的后心不过数寸之遥,劲风声在他脑后响起。

    “不好!”栾擎天首先发现,铁臂一涨,就待抢上救援。

    金光一晃,帖子的錾金大斧狠狠的劈到了那利齿妖兵迫不及待张口待噬的丑脸上,大斧拔出,又横向一斫,干脆利落的砍下了利齿妖兵的脑袋,这个利齿妖兵到死也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被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凡夫劈中的。

    “操!”帖子举着斧子,又对着妖兵的尸骸啐了一口,“呸!”如果不是栾擎天及时赶到,一把将他拖进了护壁之内,只怕他还要继续睚眦欲裂的对那些妖兵怒目挑衅。

    都安全接应回来了,几个军士一奔入护壁内,就像散了架一样瘫软在地,喘息声中似乎还伴有轻微的啜泣。

    情绪激动的帖子却已经哭了出来,捶胸顿地,双肩剧烈颤动:“都没了啊!都没了啊!除了我们几个,我的弟兄们还有那些莽族的好汉……都没了啊!”

    这里是通往内城的必经之路,所有前三道壁垒的守军如果向城中撤退,都要经过这里,帖子是在第二道壁垒的,那里也是第一个被妖军攻破的地方,四十位留守的莽族壮士全数战死,也就只有帖子和都伯长大车并几名伤兵利用夜色和对洛阳城路径的熟悉,穿街走巷,最终侥幸赶到了这里。

    战况惨烈,十不余一,听着帖子的嚎啕大哭,闻者尽感恻然,几位乾家弟子睹景伤情,更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阿夏在土墙后抬起头,脸色变的惨白,用压抑着情绪,至少听起来很沉稳的声音说道:“阿善死了,阿吉死了,刚才……阿索也死了……一百名老族勇士的武魂与这里的冰雪长伴,要轮到我们了……”

    作为观望族人的四位龙卫,阿善、阿吉分别是第一道和第二道壁垒的莽族头领,阿索则留在第三道壁垒,他的死也表明第三道壁垒也终于沦陷,接下来,所有来犯虻山妖军的兵锋所向都将指向这里,这个只剩下五位乾家弟子、十三位莽族族人和屈指可数的几名人间军士的第四道壁垒。

    前三道壁垒在一天之内全部被攻破,这里又能支持多久?

    ……

    沈劲带着阿勒闵、荔菲纥夕和为数不足二十人的军士在将近未时的时分从另一条街巷穿入了第四道壁垒的护壁之中,拜阿索和他英勇的族人所赐,他们沿途没有遇上妖魔的追兵,即便是接近这里的时候,零散的妖兵也没有发现他们,和帖子、大车四人加起来,他们就是前三道壁垒唯有的幸存者了。

    荔菲纥夕忽然惊诧的捂住了嘴巴,她看见了后舍中薛漾的尸身,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总是带着轻松微笑的乾家弟子竟然已经罹难亡身,思绪飘向了那一晚山林下的地图之争,那一次军帐之中的悉心相询,还有昨日他在牢狱中略带尴尬的避开自己换衣的神色……这一切在脑海中如此鲜明,如今,音容已杳,寂没无声……

    沈劲没有接受乾冲让他们前往构筑中的第五道壁垒的建议,乾家的伏魔功法有助于他们这些仅仅拥有破御之力的凡人发挥,那位莽族的阿索是这么说的,阿索用自己的牺牲为他们换来一个在这里施展的机会,他们又怎能辜负他?对于沈劲的这个说法,乾冲只能用点头表示认同,总之是要用尽一切办法迟滞阻止妖魔进攻的步伐,而沈将军的决心又如此坚定,又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妖风在远方汇聚,形成了巨大的黑色阴云,这是在酝酿一场骤急如电,狂暴若雷的进攻,护壁前侵扰不断的妖兵先锋们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向后退开,却并没有走远,盘踞在方圆数里之内的断壁残瓦中,虎视眈眈,为行将到来的大军做着尽忠职守的监视。

    ……

    墨家机关内的利刃火油在昨夜并没有消耗太多,全赖这里伏魔之术的功效,残存的人间军士轻车熟路的在各处机括的启发处站定了位置,几位莽族壮士仔细的在刃尖上加持蕴含冰魄威灵的咒语,阻妖气墙的青色光焰又更强盛了一些,这是所有乾家弟子协力运使的结果,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唯一的问题是,这里守军的数量实在是太少了。

    “昨天夜里,你说过,那个让豺狗去咬饿狼的战术……”阿夏突然对乾冲道,粗短的手指不住摩挲着腰间的束带。

    “是以毒攻毒。”乾冲纠正,似是有点奇怪在这般紧张的局势下,阿夏怎么还有心思问这个。

    “如果……豺狗不咬饿狼,却和饿狼联手怎么办?”

    “那就只放会咬饿狼的豺狗。”乾冲注意到了阿夏手指上的动作。

    “嗯……”阿夏思索着点了点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们不一样,甚至具备了人类的情怀,我相信,他们绝不会和他们的仇敌联手……”

    乾冲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阿夏似乎下了决定,对乾冲露出一个深沉的微笑:“我想给我们的守御添上两个帮手,或者说,这就是我放出来的豺狗。”

    腰间束带倏然飞卷,扬起一阵冰凉刺骨的寒气,寒气蕴成一团白雾,在地面上盘旋,越张越大,须臾间,白雾散去,现出两块方方正正的坚冰,冰块里隐隐似有人形,却看不真切。

    “这是……”乾冲眼看着阿夏将双手按在坚冰之上,冰凌一层层的融化,气华闪烁,渐渐露出了人形真身,左手是一个青灰色衣衫的矮胖男子,右边却是个衣裙华美,身段玲珑的妇人,他们身上还覆了一层白霜,俱各闭目不醒。

    乾冲顿有所觉,鼻子吸了吸:“是阒水之妖!”

    “不错,海魔族的癞大牯子和专门用男人血肉采补的前哨女头领。本是准备带**里进行雪祭的,不过,现在让他们为我们效力或许更有用些。”

    阿夏默念密咒,一遍遍抚过罩满白霜的身体,不多时白霜尽消,矮胖男子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睁开眼来,灰蒙蒙的眼珠扫过四下,身子下意识的蜷缩起来,四肢撑地,俨然便是一只癞蛤蟆。

    “我可以放了你们,但你们必须保证为我们效力!”阿夏的语调低沉而威严。

    “效力?为你们?莽族、斩魔士、还有胡人和汉人,你倒底想要我们干什么?”矮胖男人已将周遭情势尽收眼底。

    “一定是比雪祭更为迫切的事。”华服美妇不知什么时候也已醒来,说话时还有些冷战的颤音,“我们的下场只怕还是个死,那么请告诉我,既然都是死,我们又为什么要在为你们效力的屈辱中死去?”

    “没错,你们很可能死,但为了你的撷芬庄,为了你失去的那些同族姐妹,至少你可以有报仇的机会。”

    阿夏转过身子,透过青色气墙和晶蓝护壁的前方,黑压压的妖魔集群正在缓缓逼近,妖气把天空变得愈加阴暗,金睛兽的吼声震耳欲聋。

    庞大的虻山军阵在未时三刻,推进到了洛阳城的第四道壁垒之前。

第三十三章 虎风重振

    严冬的山风是如此冰寒刺骨,可在山梁旁旷地上比武的两名大汉却好像丝毫不在意,左首的大汉生得粗壮异常,青色衣袍敞开了怀,露出了胸前黑黢黢一丛绒毛,手中一把缺了口的铁刀舞得虎虎生风,不放半些空处。右首的大汉体形相比倒是有些胖壮,看起来比那粗壮大汉要阔了一圈,却又略矮了几寸,此际他满面红光,上身脱膊,汗津津的皮肤上现出了肌肉的轮廓,虽不健美,却也结实,而他在粗壮大汉的刀风前却以一种不符合他体形的灵巧闪避着,手里握着的宽刃长刀锋刃朝下,并不急于递招还击。

    缺口铁刀的劲风终究是缓了下来,任何人在长时间的鼓足劲力之下终究会有些微的松弛,而恰恰在这时候,红面胖汉的宽刃长刀动了。

    刀尖擦着铁刀的边沿,迅疾无伦的划到了粗壮大汉的面前,粗壮大汉反应极快,不等刀尖挨近,铁刀上青芒一闪,自生出一股罡力,看似就要将宽刃长刀震开,不料宽刃长刀忽然泛起一阵黑光,与铁刀青芒彼此交缠,刹那间响起一串闷鼓的爆裂之音,玄风激荡,那粗壮大汉被震得身形晃了几晃,手中铁刀一滞,终究是被宽刃长刀指在了喉头。

    “好哦!甘哥又胜了!”却是四周观看的年轻后生们齐齐欢呼,红面胖汉哈哈大笑,垂下了长刀,那粗壮大汉浑不以自己落败为忤,铁刀一收,伸拳挺亲热的在红面胖汉鼓突突的胸脯上一打:“有你的!本事又见长!”

    ……

    山藏村里的村民很快就接受了在那个夜晚之后离奇出现的丁晓和颜皓子,虽然甘斐给他们的解释是自家的远亲,得了信千里来投的。后生们对这不尽不实之言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自从广良镇回来,甘斐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无比高大,敢和贵人家少爷公子放对的甘哥自然赢得了他们的尊敬,更何况这新来的大汉这般雄壮,看起来也是一把好手。

    颜皓子此刻就像个惫懒少年一样,痞痞的蹲在被冰雪覆盖的山石之下,背后的翅膀在人前自然是施法掩饰了起来,至于唇下那两根大长牙也被弄成了突出嘴唇的龅牙形象,看起来倒是有些猥琐,好在他脸生的白净,又总是鬼头鬼脑的笑,后生们倒挺喜欢他。

    不过他现在的目光甚是促狭,因为他看到身姿曼妙的胡姬黛丝莉正关心的迎上前去,为甘斐罩上一件外衫,在之前甚至还体贴的替甘斐抹去身上未干的汗渍,引得四下的后生一片艳羡之色。

    甘斐却好像浑然不觉的顺手把外衫在身上拢了拢,晃晃手里的宽刃长刀,对丁晓笑道:“这股子罡气倒是越用越得心应手,感觉我至少恢复到了以前八成的功力。”

    自从千里骐骥的破体罡气进入甘斐的经脉之后,其功效渐渐被甘斐发现,以前走个几步山路就气喘吁吁力不能支,现在稍一运念,便即好像身轻如燕,如履平地,不,那时节走平地也是痛苦不堪,现在却是十几里路面不红心不跳,再也不感疲累。

    有了这个做保障,健体强身的效果立竿见影,那身软颤颤的肥膘结成了厚实的腱子肉,曾经遍寻不着的气力仿佛又全都回来了,更奇的是,一直光光的下颌又钻出了胡茬,料想假以时日,那一部戟张豪迈的大胡子将再现昔日斩魔士二弟子的风采。

    甘斐已经逐渐掌握了运使这股罡气的诀窍,而在每一次的试用之下,似乎都能发现这股罡气新的玄妙,就像刚才,那从刀锋处透出的罡气就完全震开了丁晓雄浑的劲力,并得以一招制胜。

    “刀法我向来不擅长,我最喜欢的还是用拳头。”丁晓故意把铁刀一扔,在甘斐面前握紧了骨节崚嶒的拳头,嘻嘻笑着。

    “将就吧……这村里就找到这么一件家伙事,你若不用,我总也不好意思使刀吧?真伤着你怎么办?”甘斐把丁晓肩头一揽,这几月他们已经成了好兄弟,在一起时就是这般大大咧咧不拘形迹。

    洽儿就坐在颜皓子身边,她今天穿着一件艳红小袄,自从丁晓和颜皓子来了之后,她就再不敢如过去那样一天换一身行头,惟恐给他们看出什么端倪,这样是在脑海里两位姑娘商量过后的结果,洽儿本身没什么好担心的,可若是布奴莎因此被他们逐出体外,作妖怪收拾了,她自然也不忍见,于是便用了个折中的办法,每逢村里的喜庆日子,再让布奴莎穿上女孩儿家喜欢的衣裳,比如前日的冬节。

    布奴莎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还足够安全,她可以清楚的察觉到那个被她和洽儿同样称作父亲的男人身上与日俱增的玄灵之气,可说来也怪,自从那天青会主在来的第一天夜里偶尔提及自己会定身术的过往之后,这一节就再也没有被说起过,好像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一样,而那小蝙蝠精,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也总透着一种高深莫测,如果不是有时候让真正的洽儿占据躯壳来面对他们的话,布奴莎就觉得自己真的是难以再伪装下去了。

    “前儿冬节的酒还有剩的吧?”甘斐嘴里说着,走过来一把抱起洽儿,在她脸上香了一口,胡茬儿刺得她又痒又疼。

    “有哩!而且老族长那里还有没开封的土酿。”二壮乐呵呵的应道。

    “正好,让你家梅丫问老族长讨来,也让我们尝尝。”甘斐挤眉弄眼的打趣。

    二壮顿时臊红了脖根,结结巴巴的道:“莫得混讲,莫影的事,莫影的事……”

    一片哄笑声中,夹杂着甘斐欢快的叫喊:“走喽,吃酒去喽!”

    一想到美酒,丁晓就忍不住舌底生津,恨不得立时便去房舍里温暖的炉火旁,抱上一瓮村酿与众人一醉方休,然而才迈开步子,目光下意识往天际一望,便即愕然而止。

    “老丁,怎么还不走?”甘斐一回头发现丁晓的异状,脖子上架着洽儿便凑了过来,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去,唯见一片昏昏蒙蒙的天幕,“看什么呢?”

    “你没有看见?北斗星辰的光芒?”

    甘斐噗的笑了出来:“老丁,还没喝怎么就醉了?现下是午饭时分,你上哪儿看星星去?”

    “那是七星盟的北斗信灯……有盟友在那里。”丁晓怔怔的道。自从被那灵应**带来了这里,他就一直没有和七星盟联络过,倒不是他疏于职守,一则是因为相助甘斐恢复玄功,多与他试招练手,脱身不得;二则也是感伤本门弟子及好友路朋之死,在这里迁留些时日总也算是心情上的调剂,不曾想,这一留便是倏忽数月,原是打算出了年再出山看看外界情势的,谁知这冬至方过,便看到了七星盟独有的呼应讯号。

    丁晓忽然想起,在广良镇的时候,由于接战仓促,也或许是准备不足,天青会与飞剑门一股而出之际,似乎就没有施放北斗信灯,以至于最终到了全军覆没的境地。

    那里也许也是同道在和妖魔厮杀吧?但是更可能是在向别的盟友发出联络的信号。丁晓都猜对了,却又都没有猜对,他所不知道的是,在这里看见的北斗信灯,其实正是源自于对洛阳城的回应讯号,而洛阳城离这里却有千里开外,他们根本看不见那从洛阳城里升起的代表求援的四道信灯。

    甘斐倒是从丁晓口中得知了七星盟结盟的备细,不过他没有参与其会,也恰是在身无灵力的时节,自然也就没有被施以七星盟的缔盟暗咒,更看不见远处那光华炫灿的北斗七星了。

    然而现在提及了七星盟,倒使甘斐心头一热,今时不比往日,那时候自己废人一个,心灰意冷之下便是自暴自弃,又是不愿牵涉伏魔道中事,又是自承与乾家再无瓜葛,全是消沉萎靡之情;可现在呢?这一身古怪的罡气打通了体内经脉,虽然自己嘴上说已经达到昔日八成功力,但甘斐自己清楚,除了武艺身法或许尚有些微滞重不如意处,可这么多天下来,自身能为纵不敢说一日千里,却也早已突飞猛进,更胜往昔了,只是那古怪罡气的妙用还要多加体会揣摩而已。

    “有盟友?要不过去见见?”甘斐有点兴奋的向丁晓倡议,洽儿骑在他颈上,却忽然把抱着他的两手紧了一紧。

    丁晓还未开口,颜皓子已经说道“老二,你现在能耐了?再不是那时候总叫唤自己是个废人的怂样了?”

    “放你娘的猪瘟屁,爷什么时候怂过?皮痒了不是?”甘斐嘴里骂骂咧咧的,表情倒极为欢畅,他现在当然有理由欢畅。

    丁晓及时的插话总算阻止他两个看似对骂实为调侃的嘈嘈:“也好,要不今儿个好好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动身,让颜小哥背着你,我们一起飞出山去,既避开了这大雪封山,行路艰难,也更快些。”

    “便是这么着。”甘斐乐呵呵的颠了颠颈上的洽儿,“乖闺女,明儿就在这里好好呆着,爹爹让黛姐姐他们照顾你,听话,爹爹去一阵子就来。”

    洽儿的嘴角习惯性的抽了抽,挽着甘斐脖项的两手更紧了,甘斐只道她是心下不舍,也没在意。

    那些后生们已经走在头里,和他们拉开了数十步距离,只有黛丝莉看他们没跟上,又折返了来,倒引得好些个后生又停了脚步,回头喊起来:“甘哥,丁哥,喝酒去哩。”嘴上是和甘斐丁晓招呼,实则是在等黛丝莉,这个体态婀娜,相貌娇娆的胡女现在可是村里后生关注的焦点。

    “来……”后一个咧字还没跟出,丁晓忽然拽住甘斐衣袖,重重的一拉,眼神中暗自示意,低声道:“让他们先走。”

    看丁晓忽然变得严肃的神色,甘斐有些摸不清头脑,不过他还是依言对那些后生喊道:“得,你们先去,我和老丁商量个事儿,晚点儿就来。”他对后生们的心思一清二楚,看黛丝莉还在一旁候着,便又对她笑道:“黛小妹,你也先去,大伙儿喝酒,你要不在,他们便喝的没滋味。”

    “好呢。”黛丝莉不虞有他,嫣然一笑,娉娉婷婷的走了。

    “什么事?”甘斐问,丁晓却竖指在唇上一贴,示意噤声,直到后生们和黛丝莉的身影渐去渐远,直进了村落里,才陡然沉声一喝:“出来!”

    一道淡淡的青色**从他掌底倏然而出,却飘向了山梁之侧。

    甘斐下意识的吸了吸鼻子,颜皓子已经一脸警惕之色。

    青光旋绕成形,现出内中裹着的一团黑气,须臾之间,青光飞散,黑气滴溜溜的在雪地上打转,很快化作一个人形。

    这是一个面色白净的年轻人,一身不合时风的先朝宽袍,峨冠博带,脸上带着笑意。

    血灵道妖魔的腥气嗅入鼻端,几乎令甘斐恍如隔世,一切都回来了,他又能感知妖魔了,心中欢喜,却轻轻放下肩头的洽儿,手中提起了宽刃长刀。

    “阁下果然了得,在下只是刚刚欺近,便被阁下察觉。”峨冠博带的年轻人倒是颇为镇定,还向丁晓行了个翘指揖手的古礼,“好像与阁下的第一次相见,也是在这里呢。”

    “有趣,自称小人物的学究小妖,你倒记得清楚。”丁晓的方口报以冷笑,“不过这半年不到,你便是大有长进那,我记得我的这手功法你当时根本避不开的。”

    年轻人抬起长袖,捂住了嘴巴,看样子似乎是在掩口微笑,甘斐嗤了一声,什么鸟妖怪,娘娘腔一般的装模作样!然而从另一个方向突然响起的清越嗓音,却使他霍然回望。

    “慕萤能够避开,是因为有我从旁相助。骐骥吾王说了,无论天涯海角,都必须把逃出飨食之会的两只牲胙抓回虻山,谁做到这一点,谁便可以有封官拜侯之赐。”

    一袭残旧青衫的身形就站在山梁旁的大石之上,飘逸潇洒,清癯俊美,细长的凤眼似笑非笑。

第三十四章 躯壳

    “封官拜侯?虻山现在是在学人间朝廷的这一套吗?”甘斐很久没有现出这种张扬的微笑了,他指了指那青衫俊颜的男子,“爷认得你,虻山的白狐,那你算是你们那个妖怪朝廷的什么?宦官?弄臣?还是专一给那些妖怪干屁眼的小白脸?”

    “我也认得你,无论是在撷芬庄的榉木林旁还是在广良城的街巷之中,我们都见过面,也算是故识了,我原谅你的出言无状。”白狐轻声浅笑,目光似乎漫不经意的掠过丁晓和颜皓子,最后在洽儿身前停住。

    “别!爷不需要你的原谅。”甘斐注意到白狐看向洽儿那欲言又止的神情,皱了皱眉,却一摆手中的宽刃长刀,“广良城里的果然是你,怎么那天躲爷躲的那么急?你要是乖乖跪下来向爷磕几个头,爷倒是可以考虑原谅你,给你个痛快!”

    白狐的目光又转到甘斐面上,凤目中露出一丝好奇:“你好像跟过去有一点点不一样了,不过喜欢说大话的脾性还是一点没改。”

    “少废话!虻山那个什么狗屁飨食之会的事情爷倒是从老丁这儿听说了,没错,正是爷拖回了他们,怎么着?要抓他们回去?就凭你们两个?我怎么觉得倒是你爱说大话呢?”甘斐的视线在白狐和慕萤身上转了一圈,故意做出个轻蔑的表情。

    白狐又开始笑了,一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那般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双肩不住抽动,白皙细长的手指捂在了嘴上。

    俩家伙都是这种德性,甘斐看着也烦,刚想提起刀迈开步子,衣袖却又被丁晓一拉。

    “此妖身手不凡,在虻山颇有身份,甘兄不可大意。”丁晓小声提醒。

    “没事,那个蛾子精归你,这只小狐狸归我。”甘斐不以为意,自从掌握了那种罡气的力量,一直还没有真刀真枪的拼斗过,今儿这两个妖怪来的正好,就拿他们试试刀。昔日豪壮嚣傲的性子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隐忍落寞之后变得愈发强烈,似乎根本就没把白狐放在眼里。

    白狐大笑不止,青衫飘摆,俨然忍俊不禁,便只这漫不经意的动作中,甘斐忽觉有异,略一挣扎,就感到一股极强的力道将自己牢牢束缚,也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这是灵气缠缚的妖术,此番故技重施,自己竟然再次神不知鬼不觉的着了他的道儿,只不过上一次同时被定住的是彭城犀首剑徐猛,这一次却换作了丁晓和颜皓子。

    “知道我为什么笑了吧?我不喜欢说大话,这一招灵锢加身你还是抵挡不了。”白狐止住笑声,目光变的深沉,转对一旁的慕萤道:“你说这位胖大汉不一样了?我却怎么觉得他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呢?”

    慕萤显然也有些意外,不独是甘斐,便是那远胜于己的丁晓和身法灵便的颜皓子也都被白狐一招成擒,顿时向白狐深深一拜:“先生神机莫测,妙术无穷,实是在下杞人忧天了。”

    “好了,他们归你了,回去自己跟骐骥吾王编个故事,你的术法能为瞒不过吾王,所以就不要说是你力战而获的了。就说你暗施巧计,智擒敌手,既符合你的实情也向吾王彰示你的权谋之策,这才是你当为吾王所用的长处。”

    “多谢先生成全。”

    白狐一摆手,阻止了慕萤又一次下拜:“你我相互成全,不必多礼。”

    言罢,转头看向了洽儿,她并没有被定身束缚,但也没有离开甘斐身边,拽着甘斐的衣襟一角,狠狠的盯着白狐,嘴角不住抽动。

    白狐却笑的神色温柔:“你的姿容本不应该藏在这样的躯壳里,我那天真是疏忽,竟然没有发现你用元灵出窍的方法附在了这个小女孩的身上。你知道我为了找寻你,费了多少心思么?吾王甚至因此褫夺了我在虻山的卿相之爵,不过,现在已经寻到了你,这一切都已经无足介怀了。”

    甘斐的眼神闪烁,看着白狐手指轻招,一股柔和的风卷起洽儿的身体,把她托到了白狐面前。洽儿的嘴角停止了抽搐,歪着头,表情倔强,眼睛一霎不霎的瞪着白狐,却紧紧抿住了嘴。

    “属于你的身体,我一直悉心的照料着。是我每日替她洗浴,涂抹最适合你的花汁香露,穿上最美的衣裙,她就像是在安睡中的你,而我保证,除了这些,我对这躯壳什么别的都没有做。我和她都在等待着真正的你回来,知道今日能见到你,所以……我把她也带来了。”

    洽儿的眼睛终于眨了眨,瘦小的身体却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她看见一道微小的黑晶从白狐袖底飞出,就在眼前盘旋环绕,散出了氤氲的烟气,黑晶越变越大,渐渐化作了一个人形。

    即便是在冰雪覆盖的山野上,这个人形也显得闪耀夺目,金色长发像是华美的流苏披散而下,直垂在高耸的胸前,白如脂玉的面孔上,五官秀美绝伦,双目虽然紧闭,然而那长长的睫毛却依然引人遐思,更不用说那凹凸有致的玲珑身段愈发使男人目不转睛了。

    一身剪裁得体却又大异中土制式的纱裙更完美的衬托了她的体形,整套裙服如同丝柔般层层围裹,却又并非密不透风,形成了延续不断,艳光流动的褶裥线条。胸口处敞开,傲人双峰隐约可见,更挤作一道深深的沟壑。腰部束着与裙服相同颜色的纱锻,突显了那不堪盈握的纤腰,裙角则在身下分叉,露出了线条优美的修长两腿。

    当真是娇媚入骨,风华绝代。竟然是她?甘斐已经认了出来,心中暗道,她怎么出现在了这里?为什么便像睡着了似的,又和洽儿有什么关系?

    “知道吗?这身衣裙是我听从那位西方鹫王的建议,为你量身而制的,融合了大秦国和西域的特色,特别配你这样倾国倾城的异域佳人……该让你回来了,虽说你的元灵离开了躯壳,可恰好,对于这种脱身离窍的元灵之术,我也多有涉猎。”白狐怔怔看着那金发丽人的脸庞,像是在自言自语,衣袖却轻轻一拂,洽儿面上顿现抗拒之色,一团濛濛的轻烟将她的头顶笼罩。

    一道不为人觉的灵气从洽儿的天灵处悄然飞升而起,绕过了白狐,汇入了那金发丽人的体内。

    片刻间,烟霞消湮,洽儿嘴角抽动起来,先前的倔强神色变成了张口欲呼却全无声响的急切之情,而那金发丽人的双眸倏然睁开,晶蓝色的双瞳几乎令白狐陶然欲醉。

    “你回来了。”白狐少见的现出了一丝激动,语声带着微颤,右手忘情的伸出,就要往金发丽人的脸颊上抚去,“我带你回去,做我的眷侣,这一次我再不会让你离我而去,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

    金发丽人眼中晶蓝光芒一闪,忽然抬起皓腕,冷冷的打开白狐的手。

    “别碰我!”

    白狐眼波涌动,像是在苦笑,又像是在软语相慰:“布奴莎,你还是不信我的……”

    一刹那,白狐猛的感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想起来了,虽然他把布奴莎的元灵重新拉回了躯壳,可是他一直用缠缚的术法禁住了她的身体,那么她又是如何能够抬腕打开自己的手的?

    警兆于电光火石间在心中泛起,他忽然觉得在这段时间里,那个慕萤未免安静的有点出奇,眼角一瞥,便看到慕萤立在雪地之上如泥雕木塑,竟是一动不动。

    也就在这时候,冰冷的刀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甘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倒底怎么回事?说说看!”

    甘斐施施然的走到了白狐面前,长刀在白狐的脖子上顺势转了个方向,却沉稳的没有一点颤动,而他另一只手也对那金发丽人招了招:“还有你,你又是怎么回事?”

    ……

    白狐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把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主导之人,现在却发现自己其实是他人的俎上鱼肉。可为什么是这个结果,他猜想不透,曾经可以看穿他人心思的异灵功法竟全无察觉。

    “你……你没有被……”一向镇定的白狐此刻的语气却带着深深的疑惑不安。

    “你的那种可以锁住人的妖术?我当然中了,不然先前为什么被定在那里?不过我很快就发现,这种妖术在我身上失去了效力。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在心念一起的时候,我就可以动了。”甘斐笑的洒然,一层黑气在手臂焕然而生,旋即隐没,“这玩意可真是奇妙,我又发现了它新的用处。”

    这一闪即逝的黑气却令白狐嗅出了熟悉的味道,可任他如何猜想,也决计想不到,这竟然是千里骐骥王的破体罡气与斩魔士本身融汇之后产生的奇绝玄力,他的灵锢加身术法一旦触及便似汇流入海的江河之水,于无声无息之间便被消蚀吸融。

    “本来早就该给你点颜色瞧瞧的,不过看你对我的乖闺女那么上心的模样,我就打算先看看是怎么回事。我说,你刚才讲的那些肉麻话倒底啥意思?”

    “因为他一直对我心怀不轨,要我当他的女人,还很恶心的说什么一往情深之类的……”说话的却是布奴莎,并且还在语气顿了一顿之后又加道:“……父亲。”

    “别乱喊爹!”甘斐大是纳罕,却发现洽儿此时正拉着布奴莎的手,瞧她两个的神情,竟是颇为亲密。“我说,这小白脸看上了你,跟我这乖闺女有什么关系?”

    “胖老二,还没听明白?”这回是颜皓子插了进来,他和丁晓早就在甘斐暗助之下摆脱了缠缚的妖力,随着甘斐一直在冷眼旁观,他指着洽儿,又指指布奴莎,“刚才那色狐狸不是说了吗?什么脱魂出窍,什么元灵飞身之类的,现在算是弄清楚啦,咱们那乖洽儿这些时日来的异常却是出自这里,在她体内有两个元灵,一个是洽儿,还有个就是她这个小兔精啦。”

    “你们之前已经察觉出我们的异常了?”布奴莎不顾回答,却听出了话里的蹊跷。

    “嘿嘿,自从我到这村里,就觉得和小洽儿第一次见面时大不一样了,而我也听烂胡茬说了,洽儿竟然还会定身术,这可不是仅仅身有通灵之气就能做到的,我和烂胡茬早就想对洽儿一查究竟了,还是胖老二说,不管洽儿有什么古怪,都是他的好闺女,叫我们就此揭过,而你也没有为非作歹,所以我们才放过你的,要不你以为你能躲多久?”

    布奴莎恍然,难怪他们再也没有提过什么定身术的事,而有时候看向洽儿的眼神又似乎大有深意,却原来他们早就起了疑心,想想也是,自己一个年幼又全无处世经验的小妖灵,又怎么能逃得过这些经年除妖的老手法眼?

    “不过我们却没想到,出古怪的竟是你这个小兔精。哎,记得那骚小姐的庄上不?就是你告的密才让爷被抓的吧?奶奶的,那臭老蛤蟆搞的爷恶心死了,这笔帐怎么算?”一提起旧事,颜皓子就有点恨恨不平。

    布奴莎黯然一笑,轻轻拉开洽儿紧执的手,她再次回到了自己的躯壳中,甚至都有了点不习惯,但还是冲着甘斐和颜皓子深深一躬:“我很感谢洽儿妹妹对我的接纳,也永远不会忘记这段时光,我愿听凭父亲处置。”

    甘斐显得有些恍惚,在听说竟是这兔妖与洽儿共处一身,而与自己度过了这段最为消沉的岁月之后,他的心情很复杂,他已经捋清了关系,不消说,后来那个喜欢穿女孩子家衣裳,不食荤腥,看着自己总是一笑一笑吐舌头的,就是布奴莎附身的洽儿了。可是有什么区别呢?她们都与自己相依为命,一般的令自己心怀畅暖,难以割舍,他记得买了饰品衣物之后她欢天喜地的模样,也记得消沉受挫之际她对自己的关怀神情,对了,还有那一晚她帮着自己和那伙恶奴的争斗……这一切,绝不是她的刻意作伪。

    说来也怪,曾经对自己来说充满诱惑之气的绝美形容,此际看起来竟是颇感亲切温暖,却全无绮思遐想,而一旁的洽儿正用带着恳请的目光看向甘斐。

    这俩丫头似乎处的挺好,就像亲姐妹似的……甘斐心中一动,舐犊温情顿如泉涌,手上的长刀不禁稍稍一松,便只这短短一瞬,一直不敢稍动的白狐忽然一闪,就在刀锋所指之下隐去了身形。

第三十五章 认女

    方觉有异的时候,另一侧正被丁晓定住裹入一团青雾之中的慕萤竟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丁晓哼了一声,将手一张,青雾顿如漫天飞星,向四下里扩散开来。

    甘斐应变也是极速,有样学样的将长刀劈空横挥,劲烈的罡风从刀尖涌起,霎时化作数道黑色的光点激射而出,内中一道黑光与青焰交缠一处,越飞越远,却又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道相阻,稍稍一滞,旋即爆裂开来。

    沉闷的爆响声犹未断绝,便见光波尽处现出了白狐青衫飘鼓的身形,一手运力化解罡力,另一手却拖着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的慕萤,终于在半空中斜斜落下,又向后退了一步。

    甘斐哪里会给他喘息的机会?早就和丁晓一左一右蹿了上去,眼看不过相隔数十步远,那白狐赶紧拂动衣袖,妖力弥发,却冲的是甘斐脚下的地面,地上积雪厚覆,转眼便成了冰封一片,甘斐不虞变故突起,脚下在冰面上一滑,身法顿滞,还是迅速的将长刀反手在地上一插,才稳住了步伐;只这短短一瞬,丁晓已然逼的更近了,白狐单掌平推而出,一股阴灵煞气直朝丁晓面上袭来,丁晓不敢怠慢,鼓劲封格,嘭的一声,煞气罡风四溢。

    这几下兔起鹘落,白狐全力相持,竟是没让他两个欺近身来,不过看到甘斐和丁晓稍一调整,又待抢上,便即飘身而退。

    大亏这一退,甘斐飞扑而至的长刀已经划过了白狐刚才站立的位置,而白狐则已退到了山脊之上,口中大呼:“且慢!”

    甘斐一击未中,对着居高临下的白狐咧了咧嘴,丁晓随后赶到,与甘斐并肩而立,两人都是蓄势待发,固然是准备听听白狐还要说什么,不过架势上也没放他半点空处。

    白狐悄悄吐出一口浊气,化解甘斐罡力让他气海间颇为不适,也不知道这过去废人蠢夫般的胖汉从哪里习得的功法,果然难以对付,慕萤的警告没有错。想起慕萤,白狐便看到慕萤已经默不作声的蹲踞在一旁,虽然还维持着微笑,但笑容却显得颇为勉强。

    “如果不是为了救走我的同族,你的罡气是追不上我的。”

    甘斐嗤了一声:“扯这没用玩意做啥?有话快讲,有屁快放,放完了爷给你个痛快。”

    至少可以看出这胖汉争强好胜的刚硬脾性,白狐目中光华湛然,决定在这一点上做做文章。

    “而之所以刚才你可以制住我,那是因为我一时心神激荡并且疏而无备的缘故。即便如此,我也仍然抓住了机会脱身而出。”

    甘斐冷笑:“叽叽歪歪的废话真多,你怎么不说我当时要是直接一刀子下来,你这小白脸的脑袋早就和肩膀分家了?”

    “不,如果你是挥刀来砍,那就和你掩身而至的身法不符,而这样引起的力道变化就可以使我预先察觉,你一样制不住我的。”白狐故意用一种漫不为意的轻笑说着,他很想将视线越过去,看一看远处那像明月一般散发光彩的布奴莎在做什么,可他不敢轻举妄动,眼前的两人才是他现在必须面对的难关。

    甘斐侧头想了想,不得不承认白狐其实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他先前采取的方法,确实占了对方神昏智浊又出乎意料的便宜,不过他还是将长刀斜指向白狐:“怎么着?既然不服,那我们就再较量一次,在那儿动嘴皮子算是怎么个事?”

    很好,他的情绪已经被我调动,白狐深沉一笑:“我说这些的意思就是,尽管你现在本领不俗,我未必便是你对手,但至少,如果我一心想脱身而走的话,你和你的朋友只怕留我不住。是的,也许和我一起来的同族会落在你们手里,任你们生杀予夺……”

    说这话的时候,慕萤脸色变的更白了,虚怯的看了白狐一眼,身体下意识的向后挪了几步。

    “……可你们别忘了,我既然走了,就会再来。而下一次我再来的时候,就不会像这次这样的轻敌,我会带上几十个,甚至几百个虻山的异灵,到那时候,你和你的朋友,就算再加上那位小蝙蝠精,又能怎么办?顺便说一声,请你让那位小蝙蝠精下来吧,我用的是瞬隐移身之术,他想堵住我的后路未免徒劳。”

    “颜皓子,过来!”甘斐对着正利用他们对话的当口,悄悄往山脊背后运动的颜皓子喊道,已经被对方看破行藏,去也无用。颜皓子背后双翼一扑,转眼间便站在了甘斐身旁,做了个鬼脸。

    “你想说明什么?威胁?可以试试看啊,杀一个是一个,你以为我们会怕?”甘斐并不是嘴硬,而是白狐的话令他心中一动,假如他当真再搬了大队援军来,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打一场漂亮的围歼战?是的,来几十几百个妖魔,自己和丁晓人单势孤,可是那什么北斗信灯光芒距此不远,这代表着那里同样有很多伏魔同道,把这个消息通知他们,让他们赶来这里设伏,岂不是大有可为?照这样看,今天是不是定要截下这白狐,倒是可堪推敲之处。

    在那种罡气没有全力施展的时候,甘斐心思的变化尽落在白狐眼里,白狐不禁暗暗称叹,旁人得闻此讯,或多或少都会有惊惧之情,他倒好,直接想到了诱敌围歼之策,看来自己过去委实是太小看他了,还好,此事的重点并不在此。

    “准备呼朋引类,趁机把我带来的异灵一起消灭?”

    白狐一语道破甘斐心思,看着甘斐表情一怔的模样更感好笑,他现在可没有将计就计的心思:“先不说你的计划在此时难以奏效,也不论你喊来的同道是不是异灵军的对手,我只希望你注意一点,我们既然来了,那个村子……”白狐向远方的山藏村信手一指,“……只要我回去一说,那个村子里所有的人就没有一个会幸免,安逸生活过久的人,其肉质肥美,素来是吾族最爱,嗯,可能会留几个有姿色的女人带回去快活滋补,你想过这个结局吗?”

    甘斐的气劲一盛,白狐此语提醒了他,使他悸然心惊,这一节倒是疏忽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乡亲父老们遭受危险,诸多心思都已放下,却是打定了务必当场诛杀白狐的主意。

    白狐又看不清甘斐心中所想了,对他那身忽然焕发的玄力罡气好生剔惧,在甘斐有下一步举动之前,他又急忙补充道:“所以,我只对你有一个请求,答应了我这个请求,我可以当场立誓,掉头就走,绝不泄露这里的任何信息。”

    气劲似乎是微微一馁,甘斐诧异的抬眼:“请求?什么请求?”

    白狐目光又在丁晓和颜皓子身上一扫,语调轻柔的像是在诱惑:“除了保全这个村子之外,我甚至有办法把吾王关于捉拿这两位逃徒的悬赏变成一纸空文,彻底断绝吾族那些想要藉此邀功请赏的同侪的心思,也彻底保证了二位不会再被吾族圣灵袭扰追擒。而我的请求却又是微不足道的,只请阁下把那位阒水的小妖精交由我带回。”

    鼻中好像嗅到了那股诱人的馨香,白狐看见布奴莎和洽儿两手相携,已经走到了甘斐身后。听见了自己的请求,布奴莎冷冷的看向自己,停下了脚步,而洽儿紧张的拉着布奴莎,嘴角抽动的更厉害了。

    “阁下是伏魔之士,她却是个阒水妖灵,正所谓冰炭不洽,方枘圆凿;我以此两事相易,对阁下来说,便是惠而不费之举。”

    白狐觉得自己说的非常好了,不仅利害剖析分明,更是给足了对方面子,但求能将布奴莎带回,慕萤那里自己也有办法打发了,只要和布奴莎日日相守一处,相信她总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从而得以双修那上古秘籍中的妙诀法门,这一节,白狐对自己有着足够的信心。

    白狐竟也难得的感到了一丝紧张,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在等着甘斐的回答。

    他会犹豫,他会拿乔,甚至会趁机再提出些别的要求,因为这女子在所有男人眼中都是媚骨天成的绝世尤物,而自己又在低声下气的软语相求,但是对那伏魔之士来说,以他的性情注定能够分得清孰轻孰重,只要他不拦着,这里就没有人能阻止自己带走布奴莎。白狐甚至可以想象到甘斐脸上出现为难之色的样子。

    出乎意料,对方的回答干脆利落,利落到白狐一时都没有回过神来。

    “放你娘的猪瘟屁!”

    嗯?白狐愣了一愣。

    “爷是她老子,你这小白脸当着老子的面想要走老子的闺女,还威胁老子答应把闺女卖给你,天底下有这样的老子吗?”

    得,一句话下来,爷变成了老子,不仅是闺女的老子,似乎也把称谓顺理成章的戴在了自己头上。白狐想要看清楚对方心念流转间的气息,却发现对方奔腾的情绪好像烈火一样通红。

    “这两个,都是老子的闺女,她们就是亲姐妹!老子告诉你,你今天走得了也罢,带同伙过来血洗这里也罢,老子都跟你耗上了!想要老子的闺女,门都没有!”

    再慈和的父亲在保护自己子女的时候,都会变得凶猛,更何况甘斐本就是睡而复醒的猛虎,他懒得再与白狐虚与委蛇下去了,高亢嘹亮的嗓音震得白狐耳鼓发痛。

    随着白狐一起愣怔的,却还有甘斐身边的颜皓子和丁晓,心里泛着嘀咕:难道他真要认这小兔精做女儿?

    洽儿先是一怔,立即抱着布奴莎雀跃起来,布奴莎则抬起头,甜甜的笑了,笑的时候还吐了吐舌头,这是之前她在甘斐面前早已习以为常的表情。

    她在甘斐身上,找寻到了那种只有在奶奶身边才能感受到的温情,并且早就在初时别扭,而后渐渐顺理成章的心路中,认可了甘斐父亲的身份,但她没有想到,在自己回复兔妖的真身之后,父亲竟然还愿意认她作女儿,并且毫不犹豫的拒绝了那虻山白狐颇具诱惑的请求。

    甘斐并没有回头看她,拒绝的固然干脆,但是白狐言之凿凿的利害之说也不能置之不理,最好的办法就是行险一试,希望能够在今天就把这两个妖魔诛杀,他准备在白狐现在稍有愣神的情形下发起雷霆一击,但二者距离在数十步开外,甘斐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甘斐的跃跃欲试没有瞒过白狐的眼睛,他心下懊恼,却迅速恢复冷静,身体正在化为白气,这是准备立刻退身而走了。

    ……

    “我会跟你走。”

    布奴莎娇媚的声音使白狐愕然相望,甘斐身体震了震,回过头不可置信的望向布奴莎,手中长刀却已垂下:“你说什么?”

    “我会跟你走。”布奴莎把自己的绝美的脸庞仰起,神情中带着认真,挺直的玲珑身段更显得光彩照人,“如果你能像凡世间男人追求女子那样的方式赢得我的心,我就会跟你走。而在这一天来到之前,我就留在这里,和父亲在一起。”

    白狐眼睛一亮,第一次像个普通少年一样露出了欣喜若狂却又不敢相信的笑意:“你……你……说的当真?”

    布奴莎用坚定的目光表示了默认。

    “啊哈哈哈,好好好!”白狐从气流环绕中露出了身形,然后,在山脊上连翻了几个筋斗,这个孩子气的举动使一众人都看傻了眼。

    “我会再来的,就像男人追求女人一样,来找你!”翻着筋斗的身形很快在白气氤氲下没去了影踪,只留下白狐的声音飘荡萦绕,而一直默不作声的慕萤也乖觉的隐身而去。

    “你答应他了?”甘斐忽然像是威严的父亲在呵斥怀春的女儿一样,“我可不许啊,那小白脸害人太多,你不能跟他!”

    “追不追在他,从不从却在我。不用这个法子,怎么保证他不喊那些凶残的同族来这里?而现在,他为了追求女儿,必不会祸害这个村子了。”很少看到布奴莎这张为诱惑男人而生成的俏靥上露出如此真挚的笑容,洽儿在她身边斜身依偎,同样笑逐颜开。

    甘斐恍然大悟,这一来,却是最悬心的关节解决了,不由得亦是颌首欢喜:“好,这倒是好法子,回头那小白脸敢来,老子趁机宰了他,一了百了。”忽而对布奴莎脸一板,“赶紧把你这身露大腿的轻薄衣裳换了,女娃子家,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布奴莎吐了吐舌头:“是……父亲。”

第三十六章 奉劝

    山野间一片雪白,一团肉眼难以察辨的气流轻轻的晃了晃,很快就在冰封的溪涧旁现出了青衫飘摆的身形,清俊的年轻人对着冰层晶面孤影怔视半晌,旋即又仿佛喜不自禁般的大笑起来。

    笑声好像连绵不断的渗风成音,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间来回激荡,在溪涧之中飘传回响。慕萤悄无声息的在几步开外现形,用一种略觉得古怪的神情望着大笑不止的白狐。

    白狐没有回头,就好像已经知道慕萤来到了身边,笑声忽止:“或可撷芳以赠,执手依偎朝朝暮暮;或可悄诉衷肠,低语呢喃耳鬓相磨;或可纵声放歌,柔婉浅吟撩动心弦……我会逗她笑,让她真真正正的看着我,凝视我,总有一天,她对我不会再是那么冷冷冰冰淡淡漠漠的抵拒模样。只要想到这一点,我便是止不住的兴奋欢喜,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

    慕萤对白狐的问话很意外,愣了一愣之后,才淡淡的回道:“先生已知人间情爱之欢,那是得窥仙道之径,在下浅薄,无能体会,不过也由衷的为先生之喜而喜的。”

    “你不会欢喜,因为本应属于你的封赏看起来似乎再不能够了,你由此而为进身之阶的梦想恐怕也要破碎。”白狐回头说道,而他在一转过头来的时候,面色便恢复了惯常的淡定,“说来可笑,我竟当真准备按照那女子所说的去做了,所以我不会再喊同族前来,也不打算让任何同族再知道这件事情。”

    慕萤显得既不震惊,也不失望,依然是淡淡的哦了一声。

    白狐的双眼晶光烁烁,看在慕萤面上:“你很聪明,因为你知道只要跟着我,终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你已经忍了几百年了,不会再为一时的得失而行差踏错,你根本没有兴起泄密以求封赏的念头。”

    慕萤将手拢在衣袖里,连眼皮都没有抬起,只是微微弓起了腰说道:“祸福与共,守望相助之理,在下总也是知道的,先生勿虑。至于封官拜侯之赏,既是力不能及,不要也罢,再寻他法便是。况且慕萤还要多多拜谢先生相救之恩,若非先生,慕萤今日必当再落敌手,断无生还之望矣。”

    白狐满意的微笑颌首:“不必谢我,你事先提醒的没错,那位胖汉已然今非昔比,很难对付,是我轻敌在先又心有旁骛,致令你我皆为所制,却非你之过,没有必要让你为我的错误付出代价。”他对于慕萤知情识意的沉稳倒是颇为欣赏:“你当真不要建勋立业?”

    “慕萤在虻山时,素为同族所轻。唯得先生赏识,倚重栽培,君既投我以木桃,我当报之以琼瑶,慕萤唯先生之意马首是瞻。”

    “也许还能有别的法子让你封官拜爵。”白狐忽然意味深长的一笑,话音刚落,便即转身欲行。

    慕萤神色一动,看出白狐将要动身的方向,不由大感诧异:“先生这是要去……”

    “我再回那村里一趟。”

    “先生还要回去?那长刀大汉和天青会主都在,他们未必便领先生的情,只怕更生波折。”

    “那个胖汉不是成了她父亲么?还有什么比救她父亲一命更能博取她的好感呢?”白狐已然化作了与皑皑白雪融为一色的白光。

    ※※※

    酒宴刚刚散去,天色一片漆黑,后生们有的伏在桌上呼呼大睡,有的却又凑到了黛丝莉身边,带着醺然的酒意献上了殷勤。

    “黛妹子,马上跟我家去。”甘斐喝的满脸通红,在几个后生身后道。

    这个时分喊个姑娘家去?甘斐是有事私下嘱托,没想其他,黛丝莉和那几个后生却都会错了意,只道甘斐酒醉之后有了那调调的心思,黛丝莉自无二话,还挺主动的牵上了甘斐的手,点头答应。甘斐一怔,便感到另几个后生一阵艳羡嫉妒的目光射来,后生们虽是这般看,却也都不敢抗议,人是甘哥救回来的,甘哥又仗义,他们还能说什么?只怪自己没本事,姑娘到现在还没看上自己呗。

    甘斐赶紧从黛丝莉的牵拉中抽回手,挺尴尬的挠了挠头,嘴里像是交待,又像是对后生们解释:“过些日子,我和老丁他们可能要远行一次,家里小洽儿的事要劳你看顾下,你随我来。”

    后生们顿时释然,借着酒兴嘈嚷起来:“甘哥,去哪儿呀?兄弟们随着同去!”

    “再说,再说……”甘斐敷衍着,打着饱嗝钻出门去,黛丝莉快步跟上。几个后生还是有些不安心,又要跟上去时,丁晓却知机的在门口一挡,几句话便转移了后生们的注意力。

    ……

    村落最边角的房舍现在已经不那么简陋,有了丁晓和颜皓子的帮手,甘斐又辟开了两进小院,建了另两座茅屋,平常丁晓住在最外面的一间,颜皓子住第二间,甘斐则还是和洽儿住在原来的屋子里,便是那蓬马厩也更像样了,瘦瘦的小褐马再不必钻头进屋的相邻而居,而是整个儿宿在宽敞的遮棚之下,青石饲槽里还堆着没吃尽的草料。看到甘斐靠近,那褐马便用呼哧的响鼻表示欢迎。

    “小褐,睡着。”甘斐应了一声,推开了里舍的房门,暖暖的灯光映了出来,“黛妹子,请进。”

    黛丝莉正觉得今天的甘斐语气中好像有些反常,刚把头探进去便是一怔,她看到土炕上洽儿和一个金发碧眼,明艳照人的少女倚在一起,那少女晶蓝的眼眸就看在自己脸上,眼神中透出的气息却并不是看到陌生人的情形。

    可是,这少女实在太美了。尽管布奴莎依着父亲的话给自己置换了一身粗衫厚袄,可仍然难掩她的旷美绝色和那玲珑有致的身段,黛丝莉顿时有了自惭形秽之感,同时心中暗自诧异,怎么甘大哥的房中竟多了这样一个美人儿?

    “黛丝莉姐姐。”布奴莎当然认识她,开口招呼的时候极其自然,黛丝莉正愕然间,甘斐从后进屋,掩上了房门。

    “我的另一个闺女,其实……你一直都识得她……”

    ……

    回想昔日那丁晓和颜皓子当夜现身,第二天上才和村民们见了面,总算被甘斐糊弄了过去。可现在甘斐却在头疼怎么跟村民们解释又多出了这么个女儿来的事情,村民再憨直淳朴,也知道在这样的天气下,不可能有人能穿山越岭而至,更不消说布奴莎这般冰肌雪肤的异域佳丽模样,还不如直接说是仙女下凡倒还更容易让村民们相信些。

    于是甘斐想好了一出戏,自己可以先和那黛丝莉通个气,她是经历过妖魔的,想来对这些奇异之事不会大惊小怪,过几天就让布奴莎作个远行人装扮,出现在村口,只说是昔日和黛丝莉一起的胡地舞姬,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这里,再之后嘛,就好办了,寻个由头让布奴莎当众拜自己为义父,一切便是顺理成章。

    而在这几天,只能暂行权宜之计,让布奴莎悄施隐身之法潜回房内,就和洽儿待在一起,再让黛丝莉相看照拂着,自己则搬去丁晓处住,这样一来,即便村民走门串户,一时也发现不了。

    ……

    花了很长时间,甘斐才算把大致由头给解释了一遍,至于元灵附体之类的情事也只能含糊其辞,这些词汇对于黛丝莉的汉话掌握程度来说也太过艰深,总之是告诉黛丝莉,这是一种神奇的巫术,才形成了这般情形云云。不过看黛丝莉初时震惊,而后略显茫然,最终面色渐渐放缓下来的样子,似乎自己的解释还算成功,不管她明白没明白,至少是接受事实了。

    有了广良城的那番遭遇,黛丝莉对此事的认知程度倒是进展很快,当甘斐提出他的请求之后,黛丝莉便微笑着坐到了土炕上,一手搂着洽儿,一手揽住了布奴莎。

    “那当然成,甘大哥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只是我那商队里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舞姬,她就应该是个公主,最美的公主。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叫洽儿吗?”

    “布奴莎。”

    “嗯,真好听,就像是龟兹的名字呢。”黛丝莉往布奴莎的脸庞上亲热的一贴,滑腻的肌肤触感更令黛丝莉舍不得分开。

    “就叫她莎儿,好记。”甘斐觉得黛丝莉应该没有听懂布奴莎的出身,不过他也不打算多做解释了,免得知晓对方其实是兔类成精之后变得不自在,像现在这样就挺好。

    布奴莎心里顿了顿,她的名字来源于兔族复仇的誓言,父亲倒是很快就认了她,不以她妖灵之身为意,可是如果自己再遇到那炼气士仇人呢?自己应该怎么做?父亲又会怎么做?她想起来了,父亲和那炼气士是认识的,在对泣珠姐姐的那场厮杀中,他们两个不是联手的吗?幸好,父亲没有杀我的奶奶,也没有杀我的泣珠姐姐……

    晶蓝色的眼眸忽然红光一闪,她的灵气在身上快速一转,时隔多日,在这个躯壳里运使灵力还是更为得心应手,蓝色是海,红色是血,泣珠姐姐曾这样对我说,我不要那些凡人成为血海中挣扎的游魂,我不要这样,但是,我要那个炼气士在自己的鲜血里忏悔哀嚎!

    灵气的运转使甘斐遽然有感,却在短短一瞬间与布奴莎同时扭头看去,在相对着的另一个土炕上,那个青衫敝旧的白狐盘腿裾坐,正用一种柔情无限的微笑向他们点头致意。

    黛丝莉啊了一声,大感吃惊,却也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长的尤其俊美,虽惊却不怕,而甘斐已经把手摸到了长刀刀柄上。

    “好小子,还敢来!”

    “是令媛说,留在这里等着我的。”白狐很镇定。

    “父亲,不急杀他,且看他如何说来。”对于白狐这么快去而复返,布奴莎也颇感奇怪,急忙拉住了正待抽刀剁去的甘斐。

    “有甚好听的?这小白脸花言巧语,你莫上了他的当!”话是这么说,甘斐倒底还是没有一刀砍下,刀锋距离白狐不过数寸之遥,怒目以对。

    “真是让小可好找,若非姑娘玄灵忽动,小可还不知道姑娘是在这里呢。”这不是实话,白狐只是在等甘斐和布奴莎在一起的时机才现身而出,他要布奴莎看到他为她所做的事。

    布奴莎冷冷的道:“去而复返,就为了说这么一句废话?我可不喜欢这种无端端的骚扰。”甘斐暗暗竖起大拇指,赞她说的好。

    “小可此番前来,自是心怀挚诚,不独是为了姑娘,也是为了这位……怎么说呢?小可便称阁下兄台如何?也是为了兄台而来。”

    这辈分真是乱七八糟,甘斐心道,神色不作稍动。

    “虽然不知兄台如何成了姑娘的父亲,但我想,既有了这父女之名,便是小可应当敬重的长辈,若兄台有个三长两短,布奴莎必是伤心欲绝的了。”

    甘斐眉毛一挑:“什么意思?又是威胁?”

    “非也非也,小可此来,便是对兄台郑重相告,这一月中,无论外厢如何天翻地覆,还请兄台驻足此山间,断不可远行于外,徒惹杀身之祸。”

    看白狐神情忠恳,不似虚言恫吓,甘斐却不耐烦起来:“说,怎么回事?什么杀身之祸?说清楚喽!”

    好像是被逼无奈,白狐才幽幽叹了一口气:“小可虽与兄台为敌,可出于对布奴莎姑娘一片赤诚,宁愿违背吾王之意,冒死奉告。虻山昨日攻打洛阳,势在必得,纵有其他伏魔之士与人间军旅携手相抗,但强弱悬殊过甚,只要往援者,定是死无葬身之地。我知兄台是伏魔道中人,历来以降妖除魔为己任,若见同道求援,必无袖手之理。但是这一次,且听小可忠告,万万不可逞血气之勇,去那洛阳枉送性命。”说到这里,白狐深深的看了布奴莎一眼,语声轻柔,“我不希望布奴莎因为你的死而陷入悲伤。”

第三十七章 巷战

    甘斐立时便想起了日间丁晓所说的北斗信灯之像,原来如此,这竟是妖魔攻打洛阳,洛阳城里的伏魔同道升起的求援信号,很显然,这便是自古相传的妖人大战拉开了序幕,万幸在这场大战的开始之际,自己已然机缘巧合的尽复旧观,那就绝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兴起了这般念头,甘斐却还不动声色,淡淡说道:“你倒是好心,一个虻山的妖魔叫我别去趟你们的浑水,任由你们屠杀人间百姓,诛戮伏魔同道,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白狐面色一变:“万万不可,吾族虻山攻城之军成千上万,守城之士势单力孤,兄台若去,无异杯水车薪,飞蛾扑火。还望兄台以自家性命为重,更以……”眼神瞟向布奴莎,一片担忧之意,“……更以令媛为重。”

    又是次示乖卖好,以为这样就可以令我心动了?布奴莎心里这样想,可这次却没有厌恶之情,相反倒是有些感激白狐的坦诚相告,她了解甘斐的性子,现在却是担心父亲当真不管不顾的去了那里,危及了性命可如何是好?

    “小可言尽于此,还望兄台好自为之!”白狐看着布奴莎,诚恳的道:“这次回去,我一时不能再来,姑娘放心,我保证不会再有其他虻山妖灵来到这里,也请姑娘劝你父亲听我一言,别误了性命。白狐告辞。”话音未落,身体早在土炕上消去了踪影。

    “父亲……”布奴莎看到甘斐已经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这家伙虽然可憎可恼,此番却没有说错,昔日攻打撷芬庄便可见一斑,虻山势大,父亲纵然神勇无敌,可若真去了那里也绝难抵挡,还是从长计议。”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不是过去的斗法驱魔,这是事关天下大局的妖人之战,这一战我不去,那下一战呢?再下一战呢?总是觉得妖魔势大,我方力孤,这便堂而皇之的明哲保身?似如此,人间世界便为妖魔进占,人无噍类,家国不存!到那时,你以为躲在这深山村落里就安全了吗?”看到布奴莎洽儿和黛丝莉都现出了关心的神色,甘斐将严厉的语气放缓,伸手在布奴莎和洽儿头上抚了抚,“过去爹爹是废人,碰见这种事只能躲的远远的,可现在不一样了,爹爹一身本领又回来了,既然有了这身本领,又怎么能够心安理得的袖手旁观?”忽的笑了一笑:“莎儿,你应该记得的,那时候在屏涛坞,面对成千上万的妖怪,还有那阒水鲡妃和绝浪老怪,爹爹不也杀出来了吗?这次去洛阳城,不会比这个场面更大,爹爹心里有数。”

    听到甘斐提及屏涛坞的过往,布奴莎哑口无言,正是这一战垫定了甘斐在阒水妖魔心目中神乎其神的绝强高手形象,而心中悄悄流过的一丝对虞洺潇的哀戚之情也让她一时陷入了沉默。

    “你们合计一下,就让黛姐姐照看你们,我去找老丁和耗子!”甘斐行将出门之时脚步一顿,他本想对布奴莎加一句,如果我回不来,就由你护着小洽儿和这个村子。但又觉得这话让她们徒增烦恼,便没有说话,径往前屋寻丁晓去了。

    ……

    是夜,天幕如墨,月掩星黯,寒风刺骨。

    山脊下,颜皓子瘦弱的身形冲天而起,手上提着甘斐胖大的身体,而丁晓则被一团青光包裹,顺着颜皓子飞行的方向紧紧跟随。按照他们的脚程,最迟两天之内,就能赶到洛阳。

    白狐隐在被积雪覆盖枝杈的古松之下,满意的看着甘斐一行远去。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番看似极为诚恳的奉告之后,甘斐反而更会义无反顾的驰援而去,虽然他的这种气节操守值得称道,但在自己略施小计的利用之下,又显得是那么的愚蠢。

    接下来,就让在洛阳的虻山天军把这个自取死路的甘斐彻底打垮,而自己只需假作奋不顾身相救之状,然后把垂死的甘斐再带回这里,带到布奴莎面前,通过甘斐之口让布奴莎知道自己的事迹,那么至少可以肯定,她将对自己大为改观,之后再慢慢施展水磨工夫,不怕她最后不就范。当然,甘斐最终必须是伤重不治的,也算除去了自己谋划中最大的绊脚石。至于丁晓和颜皓子两个,就交给慕萤自己处理了,卖了他这个情,他就会更对我死心塌地。

    刻意作伪,谋计歹毒,并不谙熟人情世故的布奴莎却哪里去体察白狐这份险恶用心?她躺在炕上轻声宽慰着洽儿,心内却同样充满了忧虑,不知怎么的,在对父亲的担忧之中却会偶尔划过一个青衫的身影,在山脊上翻着筋斗,喜极而呼的模样,又让她的心轻轻颤了颤。

    ※※※

    惨烈的拼杀进行了整整一夜,被驱散的雪云又在战场上空凝结,并在入夜的时分再次飘落鹅毛般的大雪。

    这一次镇山君却并没有再施展风卷之术,因为莽族的冰魄寒壁早在日夕之时便被彻底破解,三千多妖军的聚合在一起的力量,就像一把无坚不摧的神兵利器,只不过几个来回,就让冰魄寒壁失去了效力。而在人定亥时的最后一刻,他们又摧毁了斩魔士们联袂施为的玄风气墙。

    这是主要由伏魔之士组成的壁垒,反击的强度也要远远胜过了前三道壁垒,莽族壮士的冰焰玄术不知把多少妖兵化作了坚冰一块;斩魔士的兵刃之上,也不知饱咥了多少妖兵的鲜血;墨家机关的效能发挥到了极致,被弧形弯刃切开的妖兵残尸,在地面上随处可见,内中还夹杂插满弩箭又或被猛火油烧成焦炭也似的尸体。

    现在,则是在壕堑屋舍间的近身混战,在付出五百余众的损失之后,剩下的妖军把抵抗力量分割成了三部分,各种奇光异焰宛如交错碰撞的劲箭飞矢,在战场上空荡开了一道道气风激荡的波纹。

    ……

    无食因为留在薛漾尸首边之故,被堵在了这所残破小屋里面,屋外杀声震天,惨叫痛呼之响不绝于耳。被置放在方桌上薛漾面色安详,好像是在静静睡眠,无食狗眼含泪,却忽然将头对准了屋门,喉底低沉发吼,龇出了牙齿。

    喀喇一下,一个莽族壮士撞塌了半拉土壁,身体上满是血水混合着雪泥,胸口处迸开了老大一个血洞,姿势古怪的横卧于地,眼见是不活了。接着,屋中探进了一张青面獠牙的狰狞兽脸,铁盔锃锃发亮,一身遮护甚密又带着血迹的锁子甲,手中的大刀顺势便往那莽族壮士的尸体砍下。

    “汪!”黄影一闪,无食狠狠的朝他面上扑来,那妖兵不虞此间忽遭突袭,一惊之下急将头一缩,硬生生止住了刀砍之势,改为横向封格。无食前腿在刀面上一点,竟是借力跃的更高了,狗嘴早咬在了那妖兵脸上,妖兵惨叫声响若雷霆,两手没命的在脸上乱抓乱扒,一把揪住了无食,向外一扔,无食被重重的掼落地上,身体连滚了好几圈才打住,待他头重脚轻的摇摇脑袋爬起来,便噗的吐出一大块血水淋漓的肉块。

    妖兵捂着半边脸,总算看清了袭击自己竟是一条黄狗,更是怒的哇哇大叫,手一抓,凭空里一股极强的吸力拖着无食向前,无食身不由己,四足在地面不停运划抵拒,嘴里同时破口大骂:“娘妈皮的,老子今天要咬死你,咬死你个皮样的!”

    “会说话的狗?你也是跟他们一道的,看看谁咬死谁,狗肉虽然不比人肉鲜美,但我不介意拿你塞塞牙。”妖兵一脸狞笑,脸上凹下去一块,血肉模糊,更显得可怖异常。

    吸力太强,无食当不住,索性接着这股力道再次跃起,大张着狗嘴,有心再咬上一口,那妖兵哈哈大笑,阔口一张,竟比无食身体还要大上几倍,看来若非嗜血豺狼,便是凶残虎豹成精,这是要平口生吞了无食的架势。

    忽然间,一柄带血的刀尖从妖兵阔口中伸出,妖兵表情凝滞,双目圆睁,无食更无稍停的扑到他脸上,又扯下一块肉来。

    刀尖一转一收,已从妖兵颈后拔出,妖兵尸首扑地便倒,露出了荔菲纥夕一身劲装的高挑身形。

    “臭肉,妈皮的!”无食眼角泪迹未干,又一口把肉吐了出去。

    “外头打成了一片,你得赶紧往回逃。”荔菲纥夕行事利落果决,先俯身探了一下那莽族壮士的鼻息,摇了摇头,目光却在薛漾尸首一掠,“人都已经死了,你不能在这里硬耗着。”

    “不要小看我,女人!”无食很少露出这种凶狠的表情,“老子知道老子该做什么!娘妈皮的!”

    “那你跟我一起!”荔菲纥夕没有多话,弯刀一亮,转身出了门,无食想了想,终于还是跟着蹿了出去。

    到了外厢一看,雪地上,瓦砾间、屋舍旁,视线所及之处无不是彼此交锋硬捍的身影,老七郭启怀刚刚一臂刀割翻了一个妖兵,光影烁动之间,又一个妖兵忽隐忽现的欺身而进,一矛当胸刺来,郭启怀一退,脚步不小心在碎砖上一绊,险些儿便跌倒,危急之时全仗着高明武艺将双肘在胸前抬起相护,臂膊下刀刃堪堪震开了长矛,只是身法一时未复,在那妖兵一矛紧似一矛的穿刺中不住后退。

    无食看准时机,抽冷子刺斜里飞扑而上,那妖兵措手不及,竟被无食撞了趔趄,荔菲纥夕的弯刀趁机向他胸口一扎,妖兵浑身一震,虽伤未死,不防郭启怀已然调整过来,双刀在妖兵脖项上交叉一架,就手绞剪,妖兵斗大的脑袋瞬间落地。

    “老大呢?”无食怒火中烧,既然杀了出来,那就痛痛快快战一场,把小黑脸的那份一起算上。

    郭启怀呼出一口浊气,摇了摇头:“不在这里,家尊被妖军堵在了另一头。”

    在妖军把战场分割的三部分中,无食所在的地段却是在中部,这里除了郭启怀和荔菲纥夕,还有八弟子邢煜及四五名莽族壮士,大亏他们皆有术法,又都是骁勇善战,就这么几个人竟生生挡住了数十倍于他们的天军妖兵。

    在战场的左端,却是阿夏及莽族剩下的族人在浴血奋战,在那里的战团中,一个丑胖男人的身影却是凌厉异常,在妖兵从中钻进钻出,如入无人之境。

    战场最右端,便是乾冲带领着其他的乾家弟子和晋国为数不多的守军在联手御敌,荔菲纥夕远远望去,却看到阿勒闵与沈劲背靠着背,与妖兵大队挥砍拼杀的情状。

    荔菲纥夕觉得身上的热意又更加深了些,这难道便是巫灵之血的效能?荔菲纥夕觉得一定是的。她不会像男人交斗这般和妖魔面对面的格击厮杀,而在她射光了短弩中的弩箭之后,也终于抽出了弯刀,然后凭借自己纤细的身形隐蔽,再找准机会施以致命一击,并且很快就欣喜的发现,曾经难以伤及的妖魔身体现在却在她弯刀的攻击下血溅皮开,很好,就和杀人差不多。按照这样的方式,她的刀下至少已经断送了三只妖兵的性命,还没算那些被自己弄伤,再由战友补刀的。

    还得感谢这里的房屋错落,地形有利,妖军的大队人马不能完全铺展开来,三千众在巷战之中,只能有半数发挥作用,这无疑给拖住他们进攻的步伐创造了条件。

    郭启怀舞起双刀,向右路移动,而几位莽族壮士则在越打越向左,他们的想法都是一样的,连接起被分割的战场通路,结束各自为战的局面,只不过郭启怀急于与乾冲会合,而莽族壮士们则要和阿夏那里串连起来。

    邢煜虎吼连连,狼牙棒舞成了一片银光,加入了右路的战团,一路所向披靡,迎战妖兵或被砸瘪了脑袋,或者被打折了腿脚,倒在地上直哼哼,又被跟上的郭启怀和荔菲纥夕取了性命。

    无食在邢煜身边吠叫助威,得便处就是一口,正感到战意澎湃,却忽觉风声一紧,强劲的罡风让他跌了个跟头,抬眼看去,便见一个一身重甲的白虎怪一手抵住了邢煜尚未劈砸而落的狼牙棒头,而他的另一只手却已经穿入了邢煜的胸口。

第三十八章 同归于尽

    无食的心底一抽,一阵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的压抑,他看见白虎怪把手从邢煜的胸口抽了出来,手上握着血淋淋的一团,依稀还在微微跳动。白虎怪将它送进了嘴里,轻轻咀嚼,血水从他嘴角流下,却又轻描淡写的反手一划,利爪如刃,沿着胸前创口,将邢煜割成两段。

    “老八!”郭启怀悲怒交加的厉喝甚至破了嗓子,人还未至,凌厉刀气已然逼近了白虎怪面上。

    x你妈x的!无食沉声低吼,唰的向白虎怪腾身扑来。

    白虎怪不慌不忙,双手运力一递,一股银白色的罡风迸发而出,无食的身体便如遭重击般远远弹射开去,这时,郭启怀的挽臂双刀方才砍到,银白罡风兜转回旋,顿时把郭启怀震的身形不稳,白虎怪的利爪便已趁势刺到了他的胁下。

    若按常理,对方只要来得及反应,便当后退一步,避开这当先撕抓,岂知郭启怀不闪不避,却反而揉身向前,刀锋反剪到了白虎怪的项下。

    利爪只在郭启怀腰胁上轻轻一划,旋即缩转架隔双刀,爪锋与刀刃碰击,溅起星星火光,郭启华铁甲豁开,鲜血汨汨而出,他却恍若不觉,依旧不依不饶的贴身紧逼,双刀刀影转眼间便罩住了白虎怪。

    这小子是在拼命!绝啸心中暗忖,正是因为大战之中,妖兵徒具数众之优,却被守军逼的施展不开,他便奉了镇山君之令,杀几个勇悍的敌人,务求挫敌士气之效的。邢煜由于挡者披靡的雄风英姿成了他的第一个牺牲品,不过杀倒是杀了,不仅没见对方因此心惊胆寒,倒还引来了这么个穷攻猛打,浑不顾死的双刀之客。

    绝啸心里称度,无论是正厮拼中的郭启怀,还是刚才闪击瞬诛的邢煜,虽然颇具武勇之威,自身玄力也颇不俗,但比之昨夜那莽族长索阿善还逊了一筹,也就是说,莽族阿善算得是伏魔道一流好手,而这两个却只不过是二流角色,对阵寻常妖兵小卒,或可以一当十,但却绝不是自己这虻山圣灵中之佼佼者的对手。可就是在郭启怀这般搏命的狂攻之下,绝啸竟也只能连连后退,他没有杀死对方,而自己却毫发无伤的把握。

    无食在瓦砾堆中支撑着爬起身,呕出一大口血,却还是晃了晃脑袋,毫不犹豫的还身奔来,看看将近,荔菲纥夕隐在墙垣后急促的小声提醒:“不要硬拼,你不是他对手,也插不进手去。”

    无食恨恨的缓下脚步,荔菲纥夕说的没错,郭启怀和白虎怪纠缠甚紧,而在他们两人的身形之外,却是一大团银白色与青灰色光芒混合着的罡气,这是二者玄力尽放之故,无食知道,自己若是冲上去,一定会被这层罡气再度弹开,可是看那白虎怪的银白色罡气已呈将郭启怀的青灰光芒包围之势,高下之判,一目了然。若再无援手,便连郭老七都有性命之忧,自己却怎么办?

    郭启怀一味的进击,气力终有衰竭之时,此时一刀划空,身法也是稍稍一滞,绝啸立刻瞧出破绽来,止住了连连后退的脚步,而一直架隔遮拦的双手利爪猛的穿刺而出,郭启怀正在旧力方尽新力未继之际,哪里抵挡得住?急提刀封格时,噗的一声,利爪穿透了腕甲,直插入他的右手手臂之中。

    只消利爪斜向反挑,便能将他半条手臂卸下,绝啸动念,正要用力,却突感自己的手臂一紧,定睛看去,发现郭启怀竟是脸色煞白的忍着痛,反而用受创的手臂拖住了自己刺入的利爪,力道奇大,自己一时拆解不开,而郭启怀另一条手臂的刀锋正向自己被拖住的手腕砍来。

    我要他的一臂,他却准备用此臂换我一只手!绝啸惊出一身冷汗,银白色罡气陡然一盛,情急之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道,就听一记低沉的虎啸响起,一直急着绕圈的无食被震得耳鼓嗡嗡作响,脑中一眩,便见一大蓬鲜血连着半爿残躯飞向了半空。

    绝啸已是暴绝之姿,白毛丛生的面孔上竟又透出一股异样的煞白,而他浑身微微颤抖着,似是迷惑不解,又像是痛苦不堪。

    郭启怀的另一只手就插在他的肚腹上,准确点说,是另一只手连着臂膊和半截身子,手臂上的刀刃深深嵌入了绝啸的肚腹之中,刀锋上最后释放的玄劲罡气正在他的五脏六腑里恣流蔓延。

    我以为他要换我一只手,却没有想到,他自始至终,都是想要我的命。可为什么?他明明不是我的对手的……在体内扩散的伏魔戾气使绝啸感到一阵阵剧痛,他的意识在缓缓的流逝,而他却又是这么的不甘心……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才刚刚知道我以后应该去怎么做……我还要在这场……旷世大战中建立我的功业……我不能死……

    绝啸双腿一软,跪倒于地,银白色的罡风好像蒸腾的气雾,在漫天大雪中渐渐湮逝,而他面前的半截躯骸,却还是那样威严的伫立着。

    无食疯了一样的扑到绝啸身上,咬开甲叶,啃下血肉,白色的虎毛翻飞。

    虻山天军副将,前神息崖银甲近卫首领绝啸,在攻伐大战的第二天黎明,阵亡于洛阳内城。

    ……

    绝啸临死前的那一记惊天动地的虎啸使战场上许多厮杀中的妖兵都听见了,因此他们中的大部分也都看到了绝啸死去的那一幕。天军副将战死当场,这令妖兵们深受打击,进攻的力度不由的放缓,本是让绝啸去提升士气的,哪知道完全起了相反的效果,便是绝啸自己也把命搭上了,而在这样的情况下,震骇惊诧到无以复加的镇山君,也不得不在东方刚刚现出光亮的时分,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妖兵或化身光影,或驾风乘云,纷纷从战场上后退,一如田野上被东风吹拂而送的芥籽,零零落落,却又杂乱无章。

    他们并没有走远,而是奉令在距离第四道壁垒不过数百步之遥的界桥重新集结,举目可见,语声相闻,等待着下一次进攻的命令。

    ……

    对于守军来说,这也是个难得的喘口气的机会,被分割成三个部分的战士们从激战酣斗的地方走了出来,彼此相顾,一脸征尘,满身血污,想要为成功坚守一夜的壮举而振臂欢呼时,却在看见了同袍手足的尸首后又变得泪光涟涟。

    一夜血战,守军的牺牲相比杀死的妖兵来说,甚至有些微不足道,只算人数的话,也不过战死了十几人,而消灭的妖兵数量几乎有三五百众,这是令人咋舌的战果。然而战死者中却有两位乾家的弟子和五位莽族壮士,这些专修降妖伏魔之术的高手阵亡,却使守军的力量更为单薄。

    乾冲脚步沉重,看着师弟在两具尸骸边泣不成声,无食伏着头呜呜哽咽。

    邢煜只有十六岁,还算是个半大的孩子,那笑起来便现出两个小酒窝的可爱模样,使乾冲甚至觉得他就在自己身边,还是嘻嘻笑着,酒窝深深的陷进了脸颊里。

    可现在,他在眼前,暗白色的脸庞了无生气,眼皮微闭微睁,现出一条浊然的白缝,从胸口被撕裂的身体虽然被拼到了一起,但从那胸前对穿的血洞中依然可以看到筋络血肉翻露于外的惨景。

    郭启怀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乾冲脑海里浮现的面孔却无比清晰,他的前半截身体是在远处的碎石堆中找到的,摔的血肉模糊。

    ……

    绝啸暴绝虎啸之后,插入手臂的利爪猛然暴长,绝啸用尽所有力量的挣扎,把郭启怀自右臂直至肩膀以及头颅这整整小半爿身体削上了半空,却没有提防郭启怀的左手刀根本就是冲着他的肚腹要害去的,这一下命殒身裂,郭启怀的刀刃却也同时插进了绝啸的肚腹,这豁尽最后力量的一击,最终也要了绝啸的命。

    郭启怀就没有想过对自己的防护,是绝啸杀害了八师弟,作为乾家弟子,他只死死的记得那一条不铭于文,却又镌刻在每一位弟子心中的门规:凡有同门死于妖魔之手者,必由本门弟子手刃此妖魔,为同门报仇!

    郭启怀做到了,尤其在认为虻山甚至是杀害家尊的主谋之后,这样的举动就变的更有意义了,即便自己付出的代价也同样是死亡。

    ……

    死亡终究是会到来的,乾家弟子们经历了初时似乎是侥幸并无一损折的城头拒敌之后,当夜便是薛漾被偷袭而死,又经历了这一夜,邢煜和郭启怀又接连牺牲,嵇蕤和栾擎天哭成了泪人一样,乾冲默默无语,凝立半晌,最终却拾起了邢煜的狼牙棒和郭启怀带血的挽臂双刀。把狼牙棒扔给了栾擎天,把双刀抛向了嵇蕤。

    “带回去,置于英魂冢安葬……”乾冲涩然道,“……如果能够回去的话。”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他现在好想哼出这首六师弟最喜欢的,曲调凄迷的歌。

    ……

    “他们就是斩魔士?好想跟我见过的那个有点不一样啊。”丑胖男人蹲坐在低矮的墙垣之下,看着不远处悲伤哀悼的乾家弟子,“不过,似乎也没看到我见过的那一个在这里,他没来吗?”

    阿夏不知道矮胖男人说的是谁,其实她在和大队人马前往撷芬庄的路上,曾经见过这个人,当然,即便知道,她现在也没心情说这个,老族人连她在内,只剩下八个了,几乎个个带伤,只要那些妖军再来一次规模在千众左右的进攻,只怕所有的老族人都将葬身于此。

    不过放出豺狗来咬饿狼的主意倒着实不错,丑胖男人昨夜的表现相当出色,那防不胜防的毒液,是给妖军带来最大伤亡的利器,而出身妖类的玄异之术也使他在妖军的包围之中显得游刃有余,至于另一个叫盈萱的华服美妇,虽然也利用神出鬼没的诡幻身法杀了不少妖兵,却在威力上与丑胖男人相去甚远,毕竟这是他们之间功力差距所致。

    便连阿夏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当时撷芬庄大败,而老族又将他们团团包围住的话,只怕要捉拿这癞大牯子便要费上好一番手脚。盈萱说的没错,丑胖男人确是撷芬庄第一高手。

    盈萱向丑胖男人这里走来,绮彩华裙上早已沾满了污渍和血迹,她没丑胖男人看起来那么轻松,正有些气喘不定。是她接口对丑胖男人笑道:“是说那个曾让我们如临大敌的胖子吗?只怕来了也没什么用,他如果有传闻中十分之一的能耐,在那天又岂会让虻山小妖如此猖狂?依我看,他恐怕早就吓得跑没了影,可笑我们当时噤若寒蝉,惧不敢动的样子。”

    “幸好这次来的虻山之辈不是那些异灵,这些小妖虽作军兵打扮,但本身术力倒不出众,我还能应付。”丑胖男人想要扶一扶盈萱表示关心,可他做出的动作却像个奴仆在搀扶主人,小心翼翼,面色拘谨。

    “我怎么觉得他们比普通小妖难对付呢?”盈萱顺从的在丑胖男人身边坐下,并且毫不介意的将大半个身体靠在他的身上,丑胖男人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或许是为了化解这种油然而生的窘迫之感,丑胖男人将头掉过一边,好像在对阿夏说,实则也是向盈萱解释:“那是因为他们发挥了群体的力量,一旦让他们聚到一起,十个妖众就能发挥出平常几十个小妖都未必能及得的实力,这个虻山的军队确实了不得,所以我用的方法是个个击破,而我的蟾浆毒液又恰好适用于群战,所以我说还能应付。并且我们也沾了地势的光,如果是和对方在平地上摆开了架势打,我也挡不住。”

    “说的很有道理,看来把你们放出来是放对了。”阿夏眯了眯眼,手里物事往丑胖男人处一扔。“这是对你昨晚表现的奖赏。”

    丑胖男人长舌快速一闪,早将那物事接入了嘴里,直接吞入肚中。

    “什么东西?吃下去倒是挺暖和的。”丑胖男人咂巴咂巴嘴,很舒服的拍了拍鼓胀的肚子。

    “化解寒气的丹药,有助于你更有效的发挥自己的实力。”

    丑胖男人咕嘎一声,双目一翻,盯着阿夏:“怎么?是还不信任我吗?现在才给我化开寒气的解药?”

第三十九章 虐杀

    “你值得信任吗?”面对丑胖男人炯炯的逼视,阿夏却冷然反问。

    盈萱淡淡一笑插口:“既然是要我们为你们卖命,总得表现的有诚意一些。我从没想过会有和伏魔道联手的这一天,而我也看见了,你的族人死了很多,如果不想死绝的话,你是不是更应该让我们足以释放自己的力量?”

    “你们并不是为我们卖命,只是我们一起对付共同的敌人而已,我知道你们和他们势不两立,也结下了深仇大恨,我给你们报仇的机会,并没有让你们成为老族雪祭的祭品,这就是我给你们最大的诚意。”阿夏看着盈萱不以为然的神色,“而且你们也一定是误会了。知道为什么我把解寒气的丹药给了他却没有给你?”

    “不就是嫌我没有他厉害么?值得利用的价值更大,放心,我不眼红,自己有几分力便报几分仇。”

    阿夏眯缝着眼笑了笑:“所以我说你们误会了,我给他的丹药是解寒气的不假,却不是解老族的术法之气。在我融开封冰的时候,那个禁锢之法便已消除,对你和对他都是一样。而我这个丹药却是为了化解这时下天气的物事。别忘了,现在是冬天,大雪茫茫,可他是什么东西成的精?”

    丑胖男人抬头望天,鹅毛大雪纷飞而下,飘落脸颊,还未触及面上肌肤,便被他脸上焕发出的热气融解,心下一动,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癞大牯子一到冬天便会躲在深洞中,萎靡沉眠,寒冷对他们来说就是天敌,虽然他是异物成精,但本身的习性终究根深蒂固,在这般严寒气候下,即便是动身无碍,功力也有可能打了折扣。是我看他昨夜奋勇杀敌,好心赏了他这颗化寒丹药,你们却想到了哪里?”

    盈萱神情一窒,有心再说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还是丑胖男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柔荑,咕嘎一声开口道:“那就多谢了。”这是再不争执的意思。

    忽然听旁边嘈嚷起来,阿夏抬头相视,却是一个披着鲜红披风的军官策马赶来,身后跟着十几个士兵,还未近前,便听到那军官喊道:“东门壁垒陈设已毕,辅军校尉张岫特来相援。”

    阿夏苦笑,只是普通的凡人士兵而已,再多这么十几个,又能管什么用?

    ※※※

    张岫早已心痒难耐,前一天帮着程一帆疏散城中百姓,没捞上城头拒敌的大战;好容易带着人回来,又被分派到东门前的最后一道壁垒,协助墨家剑士安设机关,构筑防线的差使。

    这是最后一道壁垒,两夜间但闻杀声远远传来,张岫听在耳中,越发的坐立不安,只恨不得带兵直接杀上去才好,不就是妖魔鬼怪吗?他见识过了,没那么可怕,旁人能杀得,我又凭什么杀不得?樊糜在第一战便已战死,这使他悲愤难当,而飞熊营都伯长严白生的殒命更令他怒不可遏,平陵张家的一百二十名子弟,现在只剩下跟着他一起的二十人了,五去其四,自己却连仗都没捞到打,当真侥幸活下来,回头见到乡亲父老,自己却如何交待?

    便一同死了去休!张岫再也按捺不住,看墨家剑士的机关壁垒大体成型,便交待了一声,留下几个士兵善后,自己急匆匆的向第四道壁垒赶来。

    饶是他预先有心理准备,但在看到眼前大战之后的惨烈场景还是禁不住的震了震,双目瞠然环顾,竟连自己一向视为神人下凡般的乾家弟子们都折去了一半,那时节看起来声势颇为浩壮的胡服骑士们现在也只稀稀拉拉几个人影,而除了沈劲、帖子和几个盔甲残破的士兵之外,就再也看不见晋国服色的军人了,这也就是说,五百守军现在就剩下了这几个。

    “你来做什么?你忘记你应该守在哪里了?没我的调令,你便不可擅动!”沈劲正伏在壁垒工事之后,探顾对面妖军集结的情形,听到张岫的脚步声正橐橐靠近,头也没有回,毫不客气的骂道:“回去!”

    张岫脸上露出不服气的神色,往壁垒工事边一站,眼角斜睨一旁闭目养神的阿勒闵:“将军是宁可和鲜卑蛮子一块,也不愿意和自家弟兄生死与共?”

    阿勒闵睁开眼,面无表情的看了看张岫,又平静的闭上眼。

    “少废话!你来了,颜义主那里就缺人,届时如何守备?”

    “守备?等你们死光了,我们再孤军奋战?我们又能抵挡几时?”

    正说话时,便见远方妖影绰绰,呼声鼎沸,两人再不做声,凝目远视,待看清了那里在做什么之后,张岫的眼角一跳,心也似乎被拎了起来。

    ※※※

    计点伤亡的结果同样使镇山君面色阴沉,三千众发起的进攻,现在却只剩下两千出头,内中还有百多个受了伤的,更要命的是,身为副将,地位仅在自己之下的绝啸竟然也被杀了,这比死伤千众的后果还更要可怕。

    风岐悄悄凑到了镇山君身边,在绝啸死去之后,这支攻打洛阳的天军中,便属他的职衔最高,毕竟是副先锋官,他觉得有必要借这个机会表现一下自己。

    “毕竟我们会隐踪飞行,这种人间的通关要道并不适用于吾族的进军之法,而他们现在人少势孤,虽是凭借地利负隅顽抗,但却决计干涉不了我们飞往城中各处的举动,小妖以为,大可先绕开此处壁垒,让吾族同侪飞身运法,遍布洛阳城中,干脆从四面八方把他们包围起来。”风岐的半边脸还没有痊愈,薛漾那并死一击几乎轰去了他的半边脸颊,全仗着妖法才止住了血,不过脸上血肉创痕依然看起来触目惊心。

    镇山君不耐烦的哼了一声:“那又如何?这里的据守之士还在,就像是楔子一样扼在我们的咽喉之上,不拿下他们,在真正的对决开始时,此处将如芒刺在背,到那时候再来拔除,恐怕就晚了。”

    镇山君当然说的在理,这个法子如果能用,早在最开始进攻的时候就用上了,又何必一道又一道壁垒的攻拔?明知有敌军驻守却还要血战良久的硬碰硬?他们需要一个完全由他们占据的洛阳城。

    风岐也只是由这个话题引为后续,所以毫不意外的陪笑称是,笑的时候,牵动脸颊创口,又带着一串唉哟哟的呼痛之声。

    这倒引起了镇山君的注意,风岐不过是天军营的小角色,便是此次身为先锋副官,也是绝啸破格提拔,却与镇山君没有瓜葛,也就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此际看将过去,更是眉头一皱:“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回山君,是小妖于接战之初,奋不顾身前往诛杀了一个伏魔之士,方才留下这道创痕,无妨无妨。”风岐没忘记表功,却又压低声音,“既是必然先要攻下此处,小妖倒有一计,或可诱得他们主动杀出。”

    镇山君冷笑:“哦?能让他们主动杀出?说来听听。”

    “遍寻城中活人,还有那些凡夫的尸首,尽数带到这里,就在对面眼皮底下,让吾族同侪生吃啮骨,至于活人,那便于阵前百般凌虐。那伙子守军物伤其类,或可有激其率众而出之奇效。”

    “笑话!这种事情也能激得他们放下防备壁垒,怒而杀出么?别忘了,他们之中伏魔之士居多,此番情景也不知见了多少遭,更知利害所在,除了徒增其怒意,又能济得甚事?”镇山君不屑一顾,吃对方的尸体这招他早就想到过了,对付凡人或有效果,他们恐惧畏悸的情绪倒是助长了天军气势,可现在对面的多是伏魔之士,这招并不管用。

    风岐还是嘿嘿的陪笑:“山君说的是,小妖设想的是最好的情况,然真实用意却不在此。”

    “不要吞吞吐吐,有话直说!”镇山君心下本就焦躁,现在更是没好气。

    “山君请想,此刻的当务之急是什么?”看镇山君勃然欲怒,风岐急忙接道:“便是副将身亡,吾族人心惶惶,士气低迷之状。用小妖这法子,一则是激怒对方,令其烦乱之下或有可趁之隙,可最重要的就是,让吾族同侪藉此恢复士气,也可一释颓丧战心,待群情激昂之际,山君一声令下,大军鼓勇而出,以对面那稀稀疏疏的人数,必可一战而下。”

    镇山君顿感可行,这算不得怎样的妙计,却对冲淡绝啸死后的消沉氛围,重起众军嗜血本性颇有奇效,自己一时心中抑郁,确是疏忽了,这个风岐倒也算是虻山中少见的条理分明之辈,镇山君再看风岐一眼,点了点头:“就这么办!”

    ……

    一团团肉块被抛在阵前,仔细分辨之下,才能看出人形来,这是两夜来已经被妖魔啃啮过的残尸,血腥的厮杀和极度的饥饿使妖兵在攻下了前三道壁垒之后把所有战死人类的尸首作为了果腹的血食。

    倒是几个首脑人物的头颅此刻都被挑在了矛尖之上,莽族的阿善、阿吉和阿索,还有晋军的董氏兄弟,妖兵们大声呼喊,故意用一种哂笑的语调摇晃着长矛,头颅跟着晃动,须发耸然,却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面容。

    而在经过严密的搜索之后,竟还有四五个躲在地窖里,未及迁离的百姓被妖兵们发现,他们被抓着头发,像牲畜一样拖了出来,这四五个人都是男子,有的是消息不通的鳏居老人,有的是腿脚不便的残疾病患,妖兵扒光了他们的衣服,肌肤与冰冷的雪地相擦,哭叫声撕心裂肺,妖兵们却哈哈大笑。

    接下来,将是一场残忍的虐杀,镇山君骑着金睛兽,端坐的身形足够威严孔武,他很满意的感觉到部下的士气正在恢复,对于凡人的血肉,修习血灵道的妖灵有着近乎天生的渴求,而在杀戮捕猎的快感中,他们也更容易释放残虐嗜血的本性,很好,一支强大的军队就是基于这种本性的释放。

    一个一个杀,镇山君需要切实的感觉到妖军的群情激昂,而如果对方能有恐惧的气息飘过来,那就更加完美了。

    第一个男子被妖兵生生的咬下了四肢,鲜血喷溅了一地,痛晕了又被妖兵弄醒,弄醒了又再度痛晕,身体在血水中翻滚,过度的哭号已经使他的嗓音只能发出嘶哑的咝咝声。

    ……

    张岫完全愣住了,与妖魔面对面的战斗和看着他们血淋淋的捕食活人完全是两个概念,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从他脚底直升到头顶,和他一样的,还有随他同来的十几位军士。

    ……

    嗯,我竟真的闻到了恐惧的味道。镇山君长长的吸了口气,嘴角不由的泛出笑意。而当那男子被四个妖兵撕扯开躯体,脏腑洒落而下的时候,那种恐惧的味道似乎又加深了。

    可惜,只能用这几个皮糙肉韧的老家伙,如果能有个美貌的女人,演示一下轮暴之后碎身分食的场景,效果一定更好。

    第二个男子被拖了出来,须发全白,还没下手的时候便似乎已经奄奄一息,可当妖兵一口咬下他干瘦大腿上的肉之后,老人像是被雷电震噬一般的弹起,浑身不住的发抖,用尽了所有力气发出的哭喊却显得衰弱绵软。

    ……

    帖子眼眶含泪,低吼一声:“操!”抓起錾金大斧就要冲出去,大车和另几个军士死死抱住。沈劲在土墙上狠狠打了一拳,震得墙体簌簌而颤。

    “让我靠近!”栾擎天早已忍耐不住,他向乾冲请求,“只要十几步,我有办法震开那些妖魔,把他们救回来!”

    “他们这是故意在引我们出去,如果我们上了当,下场将比他们还要凄惨!”乾冲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而不可动摇。

    谁也没有发现,荔菲纥夕不声不响的穿过了屋垣,轻盈的身形没有发出一丝声息,她悄悄的接近,手中拿着一把刚刚装满箭矢的弩机。

    “嗖!”第一枝箭精准的射在老人瘦骨嶙峋的胸口,老人仰天而倒,哭嚎声戛然而止。

    一边的妖兵一怔,忽然几枝弩箭接连而至,擦过了他的身旁。

    后面辗转哀号的几人或头顶面门,或胸口要害钉着箭枝,蜷卧于地,全没了声息。

    救下他们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她可以了结他们的苦难,让他们痛快的死去。

    ……

    “那里!”镇山君反应最快,指着荔菲纥夕藏身的屋舍墙垣,“抓住她,她是个散发着香味的年轻女人!”

第四十章 胡葬

    “救人!”乾冲急呼,荔菲纥夕此举虽然冒失,但却是对那些可怜凡人最好的慈悲,乾冲自然没有二话,可现在最关键的,是立即接应荔菲纥夕安然而返,对方正用凌虐活人的方法向这里施压,一旦荔菲纥夕这样的年轻女子落入这伙穷凶极恶的妖魔手中,届时将会出现的惨景,乾冲简直不敢想象。

    嵇蕤和栾擎天一左一右,当先翻过土墙,快步冲上前去,乾冲铭英钩链一抖,紧随其后,但妖兵化身的黑风已向荔菲纥夕藏身的屋垣中飞去,几人相距尚有百步,眼看便是相救不及。

    ……

    荔菲纥夕早发现了情况不妙,施射方毕便即转步回身,有心凭借高低错落的屋舍巷陌疾速退回,然而妖兵来的极快,荔菲纥夕刚刚推开房间的后门,脑后便是风声悚然,妖兵臭哄哄的鼻息直喷到她的颈上,更向她张开了满是绒毛的大手,嘴里不住嘿嘿淫笑。

    荔菲纥夕毫不迟疑,转手便抠动弩机,身形同时向门后闪去。那妖兵略略偏过头来,箭矢嗖的擦面而过,伸手过来的动作却更快,一把抓住了荔菲纥夕不及退让的小腿。

    那妖兵身高体壮,几达丈二,荔菲纥夕在他面前便似童稚一般,被他倒提着腿悬空而起,荔菲纥夕心下一凉,抛下弩机,从腰下拔出弯刀便待反斫,哪知道那妖兵猛然将手一抖,荔菲纥夕头下脚上的顿感好一阵晕眩,浑身散了架似的使不出力道,弯刀当啷一声落地。

    “真是个喷香粉嫩的好女人那。”妖兵黑色蒜瓣状的鼻子凑到近前嗅了嗅,一脸馋涎欲滴的神色。

    也许是仓促的逃跑使自己来不及做出应对的动作,倒这般轻易的被妖魔捉住了,荔菲纥夕心下懊恼,却看见那妖兵伸出了鲜红的带着肉刺的舌头,要来舔自己的脸。

    就是这么个色授魂与的动作给了荔菲纥夕机会,她腰部突一发力,整个身体反撩而起,没有被抓住的另一条腿则狠狠的踢在了妖兵的侧脸上。

    妖兵沉声怒吼,被这一踢弄的眼冒金星,不自禁的缩了缩脑袋,却也没有放开紧抓她小腿的大手,荔菲纥夕借着一踢之下的冲荡之势,又将那条腿抵在了妖兵的手肘关节处,两腿使力一夹一绞,这可是人类武学中错骨分筋的招数,那妖兵一时抵受不住,怪叫着松脱了手。

    荔菲纥夕掉落地上,只感到小腿处一阵酸麻,心里扑扑直跳,更不敢迟延,返身欲退,妖兵哪里肯舍?一拳头过来,倒把墙壁轰坍了半边,土屑纷飞,又将荔菲纥夕震倒。

    在这种狭小屋室里面对面的较量,才发觉了妖兵的可怖之处,体格强壮,力量惊人,反应敏捷,即便没有妖术的作祟,可如果是没有兵刃的普通人与其对敌,哪怕是武艺高强的好手,也很难应付。

    荔菲纥夕第一时间便开始找寻落在地上的弯刀,目光一扫之下,似乎感到人影一晃,再抬起头时,便看到那张牙舞爪的妖兵僵直的站立原地,刹那间,一道刀痕从他脖项倏然显现,越张越大。

    血水泚泚的向外喷涌的时候,荔菲纥夕才看见半边残壁之前,阿勒闵带着一脸冷肃,执刀站立。

    “愚蠢!荔菲部的女人!”阿勒闵的弯刀雪亮,一抹血珠沿着锋刃悄然滴落,是他最先看到了荔菲纥夕的行动,并且早就尾随而出,赶来救应了,因此他到的比谁都快。不过听他此刻的语气,却分明透着不满。

    妖兵的尸体重重的倒下,发出嘭的一声,阿勒闵则看着荔菲纥夕自己爬起身来,做了个速速退走的手势。

    又有新的妖兵出现了,显然是奉镇山君的命令,三四个妖兵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了屋垣外,而阿勒闵和荔菲纥夕已经一前一后的在屋宇建筑间疾走狂奔,荔菲纥夕在前,阿勒闵殿后。

    妖兵们发现了他们的动向,立即开始了追击,砖墙屋瓦的碎片不时被撞击飞散,扬起一阵阵尘灰,如跗骨之蛆般紧跟不舍。

    一场紧张而刺激的逃亡,阿勒闵的训斥却在逃亡中也没有停止,很难想象在这样的纵跃奔走中,他是怎么能够吐字如此清晰的:“为了几个老弱病残的南人,就值得让你这样一个大荒鹿神眷顾的鲜卑人置于险地?愚蠢!而你现在拥有了我的血,我不允许你这样随便的送出性命!你有更应该去做的事情……”

    可你终究是来救我了,还为我挡在了最后。这般严峻的局势下,荔菲纥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想笑,身上的暖意也感到更强烈了,以至于竟完全没有生出丝毫惧怕。

    急劲的风声和泥土坍塌的轰响使荔菲纥夕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个长得像野牛一样的妖魔正从后面的房子里破墙而出,手中举着的铁戟戟尖距离阿勒闵不过数尺。

    阿勒闵忽然住了口,像是脑后有眼一般,双足在身下矮墙上一蹬,身形便已灵巧的翻转,野牛怪的铁戟刺了个空,而他的弯刀却似穹幕中疾闪而逝的电光,在野牛怪的项下穿过。

    矫然英姿,好像草原上威猛桀骜的雄鹰。荔菲纥夕忽然想到,很奇怪在这个时候会兴起这样的念头,如果他是雄鹰,那么那位曾对自己大献殷勤的护商师黑大汉,就像是雄悍无畏,却又颟顸鲁钝的獒犬;至于叱伏卢朔齐,只不过是只看起来好看,实则怯懦胆小的獐子罢了。

    已经听见了人声,是那些斩魔士的声音,他们距离自己很近,这一次倒底是安全回来了,荔菲纥夕心中一宽。虽然颇有惊险,但她并不后悔,就算真是些老弱病残,行将就木的南人,可他们毕竟是人,决不能像牲畜一样被妖魔如此残忍的虐杀。相信阿勒闵大人一定也是理解的,虽然他表面是这么不以为然的模样……

    视线中的雄鹰再次展翅翱翔,飞击长空,她看见野牛怪的颈血喷涌,发一声长长的哀嘶,扑倒在地。阿勒闵弯刀一收,奔跑的动作还是这么的利落潇洒。

    忽然,荔菲纥夕心里一跳,眼前的画面仿佛瞬间凝固,一条长矛在野牛怪倒下的后方毒蛇探信般悄然钻出,追上了阿勒闵飞纵而起的身形,矛尖穿过了他的肩头,低沉的闷哼声蕴成了耳际萦绕不去的轰鸣。

    阿勒闵浑身剧震,挣扎着要挥刀砍断矛尖,然而长矛微微一转一伸,却使阿勒闵痛的哆嗦起来,烟尘散去,一个碧目尖嘴的妖兵正持矛冷笑。

    “一块鲜嫩的好肉,就用你来补偿刚才那些死掉的血食。”碧眼妖兵阴测测的说道,并且已经开始了折磨,长矛从阿勒闵的肩头向下搅动,血浆和碎肉随着矛尖的轨迹像木屑一样掉落,阿勒闵的闷哼也变成了惨叫,双腿无助的在半空中乱蹬。

    荔菲纥夕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度泛起的暖意热流却在刹那间化作了冰窖深处的阴冷,她脚一软,几乎便要支撑不住的摔倒。

    她撞上了栾擎天结实的胸膛,而赶到的乾家弟子们看到面前这一幕,竟都有些愣怔,本是为了救她而来,却怎么变成了这个鲜卑刀客?

    嵇蕤的碧痕剑立时划出,罡风凝结如刃,如箭雨般尽射向那碧眼妖兵。

    碧眼妖兵瞧出厉害,情知不敌,很明智的没有直撄其锋,身形向后一缩,罡风利刃都打在了残垣败壁之上。

    荔菲纥夕在栾擎天的搀扶下哭喊:“救他回来!救他回来!”

    乾冲口中默念,铭英钩链飞卷向前,却还是够不这那矛尖上的阿勒闵,碧眼妖兵见机极快,已经准备逃走了。

    “咕嘎”,异响声中,一条红色长练伸出,精准无误的在阿勒闵身上盘匝几道,把他的身形裹了起来。乾冲回头看时,便见那丑胖男人蹲伏于地,那条红色长练赫然便是他口中探出的舌头。

    华服美妇就在他身旁,面色冷冷淡淡的看不出喜怒。而阿夏和几个莽族壮士正快步赶来,阿夏还在大喊:“快退回来!妖军发现了我们,不要被他们截住!”

    丑胖男人长舌一拽,远处的碧眼妖兵当不住这股力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长舌卷住阿勒闵,倏的翻转抽回,后续的妖兵层层叠叠的涌来。

    “快走!”已经把阿勒闵抢过来了,此间便再不可久留,乾冲招呼着众人向壁垒处退去,几位莽族壮士断后,连用了几个冰雪相阻的术法,才算暂时止住了妖军追击的步伐。

    ※※※

    丑胖男人舌头一松,阿勒闵的身体软软的瘫倒于地,半支长矛还穿在他的身体里,鲜血很快把他的身下染红,又被落雪覆盖。

    丑胖男人的嘴里难免沾上了阿勒闵的血肉,却也只咂巴咂巴嘴,咕哝着道:“抢回来也完了,他的伤势太重,救不转的了。”碧眼妖兵对阿勒闵的折磨已经重创了他的内脏和筋络,谁都看得出,这是致命的伤口。

    沈劲怒不可遏的瞪着荔菲纥夕,也许是先前看到虐杀的场景使他强自压抑的情绪再也忍无可忍,此时一并释放了出来:“没有我的号令,你怎么敢擅自出去?”

    荔菲纥夕的泪水扑簌簌而落,在她的记忆里,似乎在加入燕国麟凤阁后,就再没有流过泪了。

    “谁……谁让你这般……恶声恶气了……”说话的竟是倒在地上的阿勒闵,听起来十分虚弱,而脸色也像冰雪一般苍白,“……我不是……说过吗?你对我……和她,要记得……记得说个……请字……”

    荔菲纥夕哽咽一声,哭的更响了。

    我就要死了……阿勒闵看着荔菲纥夕渐渐模糊的脸庞,心里想到,虽然说话变得如此艰难,可思绪却是无比清晰:我竟然是因为愚蠢的去救一个更愚蠢的女人,而送了命。大荒鹿神让我多活了这一阵,却把这里作为了我的坟茔。对于神祇,对于小王爷,我的使命由斯终结。也许,多活了这一阵真正的意义,就在于这个女人吧,是她继承了我的巫灵圣血,而我半生雄心,却终究为他人做了嫁衣……

    但他没有对荔菲纥夕说起这些,而是把行将涣散的目光投向了沈劲。

    “我得……我得承认……南方的绺子……并不全是懦夫……”阿勒闵给了沈劲一个面无血色的微笑,“……了结我,给我一个痛快,用你的……用你的大剑……”

    你这样的大剑,直接砍头要比刺穿喉咙轻松些。

    那时候,他就是这样对我说的,沈劲盯着阿勒闵,眼神中似是愤怒,似是痛苦,似是惋惜,却也好像带着一点点伤感。接连两日的并肩作战,使他和阿勒闵之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惺惺相惜之意,而现在,却这样突如其来的面对着生死两隔。

    “你做的很好。你杀的妖魔比我多……”沈劲举起了巨大的铁剑,像是在为他盖棺定论:“……沈劲敬你是条好汉!”巨剑挥下。

    阿勒闵的笑容变得复杂而怅然,嘴角深深的漾起了波纹,微闭双眼中的光芒闪烁着,直到他的头颅离开了身体。

    “又少了一个。”帖子叹声道,他倒不是在为阿勒闵哀悼,只是想起了前番那场触目惊心的虐杀,心情还有些忿郁。

    沈劲默默无语的收起巨剑,只对荔菲纥夕交待了一句:“用你们东胡的方式葬了他吧。”

    ……

    鲜卑本有烧葬习俗,但那是焚烧死者的犬马衣物作为祭殓,此时,荔菲纥夕却将阿勒闵的尸身同时付之一炬,火焰腾腾燃烧,青烟冲开飘雪,在壁垒上空飘荡。

    ......阿干身苦寒,辞我大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这首慕容鲜卑的悼亡歌由荔菲纥夕清脆的嗓音唱出,曲调悲怆,音律凄婉,更使每一个伏在工事后等待妖军再次进攻的晋**士们心中恻然,他们第一次觉得,鲜卑的音乐竟然也可以打动他们。

    妖军弥漫的黑色妖氛又开始凝聚,这代表着他们已经恢复了士气,眼见得又是一场血腥激烈的冲杀。

第四十一章 灵血

    这里的弩箭、火油已经消耗殆尽,仅从军事的角度来说,再在这里死守并不是好主意,沈劲不是没有想过从这里撤往最后的壁垒,整整两天的准备,可以想见那里的墨守机关一定固若金汤,而如果和那里会合的话,也使仅存的抵抗力量不至于分散。可目前的形势却不允许他这么做,既定的战术就是逐次抵抗,迟滞妖魔的进攻,直到等来闻讯而至的后续援军。

    所以不是万不得已,这第四道壁垒就不能主动放弃,从冬至那夜的妖军初现算起,洛阳城已经在绝对优势的妖军进攻下,整整坚持了两天三夜。这是充满了鲜血和死亡的两天三夜,五百守军仅剩下不足三十人,而在第二天赶到的一百多莽族壮士们,现在存活的也已屈指可数,战况是何其惨烈?沈劲现在只希望那位乾家的乾先生,或者莽族的那位女首领还有可以抵御妖军的方法,不然的话,只凭着这么少的人,将根本无法抵挡妖军下一次攻击。

    但是无论乾冲还是阿夏,从他们的脸上只能看到凝重和低沉的神色。

    莽族壮士们经过一小段时间的恢复之后,总算又升起了冰魄寒壁,但这一次的晶白光华却显得极为暗淡,玄风的流动也不再频繁,没有办法,他们已是强弩之末,体力和灵力几近枯竭,就算是现在升起的冰魄寒壁,也已经是竭尽所能的勉力支撑了,根本架不住妖军的第一轮冲击,只能算是小小的拦阻一下,仅此而已。

    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乾家弟子的玄风气墙,乾冲不打算再采用这种徒耗劲力的做法,两日血战,他们实在消耗的太过,而由乾家弟子联手施为的气墙由于三位师弟的丧生,也变得威效大减,现在还不如调匀脉息,蓄养气力,待战起时近身格杀还更有用些。

    “援军什么时候能到?”记不清这是阿夏在今天第几次问起这个问题,乾冲却每次只能茫然的摇头,曾经现出的北斗信灯已然消失,也不知道那些做出回应的同道盟友行进到了哪里。至于去氐秦鬼御营搬救兵的祁文羽,最乐观的估计,也得是明天夜里才能赶到。可乾冲不认为凭借现在的力量还能再拖延两天一夜。

    现在最大的疑问就是不休山鹤羽门,七星盟在中原北方一带唯一的名门大派,从北斗信灯升起的时候算起,足足两天了,以他们凝身化气飞行的速度,不休山距离洛阳也不过就是两天一夜的脚程,也就是说,如果他们接到讯号及时来援的话,现在也应该赶到了。乾冲只能祈祷是不是他们已经到了洛阳的附近,正在布下天罗地网,要将这些来犯妖魔一举全歼。这也是他坚持还在第四道壁垒固守的原因。

    他们在等,对面的妖军却似乎不想等了,妖氛凝聚的黑风光影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大,和昨天下午的情形一样,这是进攻即将发起的信号。

    就在这时,丑胖男人突然咕嘎一声,翻身栽倒,滚圆的大肚子一起一伏,呼吸粗重,身边盈萱吓了一跳,急忙俯身探视。

    “出什么事了?”阿夏也发现了丑胖男人的异状,担心是这妖怪再弄什么古怪,一脸警惕的问道,手却摸在了刀柄之上。

    “好热……好热……”丑胖男人直哼哼,双手在身上不住抓挠,好像痛苦不堪。

    盈萱关心的在他身上一抚,旋即像被刺痛般缩回了手:“真是烫如火炭。”

    “烫?”阿夏大奇,只得从几个行法布咒的族人处走来,蹲在丑胖男人身边伸手一探。果然触手若炙,却偏偏在丑胖男人皮肤上又看不出异样来。

    “像是有股火焰……在我……在我经脉间……来回灼烧……”

    “莫不是你那驱除寒气的丹药?”盈萱忽然省起。

    “怎么可能?我那丹药从无这等症状。”阿夏皱起眉头,却也百思不得其解。

    ……

    风声变得尖锐而纷杂,带着金睛兽激荡耳鼓的嘶吼。

    ……

    “要过来了!”有人大喊示警。

    张岫紧张的准备拔出长剑,却忍不住在衣袖上抹了抹手心涔出的湿汗,在亲眼见识了妖魔的凶残狠虐之后,他的心里便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总有些透不过气来,连先前昂扬的斗志战意也变成了一种惶恐不安。

    ……

    妖氛开始蔓延,对面影影绰绰的身形蠕动起来。

    ……

    栾擎天握着银色的狼牙棒,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大口喘着粗气,他要用八师弟的兵刃祭奠他的在天之灵。

    ……

    厚重的乌云在战场上空堆积,千百道化身的黑风光焰陡然升起,妖军的呼吼声一时大作。

    ……

    “阿夏,快来!”这是莽族壮士在呼喊,他们需要阿夏的联手施法,维持薄弱的冰魄寒壁。

    阿夏只能扔下犹自呻吟不止的丑胖男人,返身奔**人的行列里,和他们一起默念着密咒,护壁的晶白色光华总算亮了一亮。

    ……

    黑风光焰就像是千军万马同时射出的利箭,在升到半空之后又挟着无比的劲势,破空而下。

    ……

    妖军的又一次进攻终于开始了!沈劲巨剑朝天反指,发泄似的怒吼:“杀!”

    ……

    谁也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看到繁密的点点白光从阵中反射而出,与妖军化身的黑风光焰撞了个正着,这情景,倒是有点像乾家弟子们在城头第一次出现时,发出的那宛如万箭齐发的白色晶光,只是这一次的声势更盛,威力更强,涉及的范围也更广。

    灵葬晶风适用于出其不意的突袭,可有雷霆万钧之效,可在正常的情况下,却因为准备时间长和消耗法力过巨而为乾冲所弃用,所以当他看到这与灵葬晶风类似的场景时一时竟有些茫然,身旁的嵇蕤和栾擎天也吃惊的瞪圆双眼,愕然注目。

    千百道黑风光焰与点点白光交际碰撞,很快便传来一股恶臭,在一片鬼哭狼嚎似的惨叫声中,黑风光焰现出了妖魔的实形,而他们身上正带着因侵蚀消溶而产生的白烟,像死去的蚊蝇一般纷纷坠落,和飘落的鹅毛大雪一起,形成了蔚为壮观的奇景。

    军士们发出欢呼,沈劲更是解气的一挥拳,他早就知道,那些神奇的伏魔之士一定还有办法的,当他向乾冲那里投过去钦佩的一瞥时,却发现他们齐齐向后看去。

    不独乾冲这几个斩魔士,便是莽族的几人也把头转到了相同的方向,只有对玄力灵气有感知的他们,才知道这片白光源于何处。

    丑胖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成蟾蜍般踞伏的姿势,带着麻点的肌肤撑裂了衣衫,鼓突而现,而在那些肌肤的麻点之上,甚至还有轻烟袅袅环绕,与那些冒着白烟,在坠落中哀号死去的妖兵如出一辙。一团前所未有的青绿色玄灵罡气在丑胖男人的身前盘旋。

    乾冲知道这是阿夏用来以毒攻毒的阒水妖魔,也没有问过他们的来历,但从先前表现出的实力来看,其纵然修为不俗,却也只和那虻山四灵之辈相若,与本门弟子相较,不算池棠的话,则无论自己还是出事前的甘斐、汲勉都有把握战而胜之,即便是嵇蕤、栾擎天和薛漾,也都有一战之力。可此时的丑胖男人却已和先前完全判若两人,这是一种玄力境界上截然不同的提升,这是一种极为可怕的力量。

    阿夏对丑胖男人的实力本已是知根知底,对于他现在的变化亦是目瞪口呆,只要那时在撷芬庄,对方拿出这样的实力来,就能让当时的老族族人陷入苦战。况且,有这样的实力,那时节虻山的侵袭就不会那么轻易。

    可是,这种实力却是从何而来?为何之前从未见他运使过?

    就在刚才,本已在痛苦挣扎的丑胖男人忽然翻身而起,就是用现在这样的姿势,鼓足了自身的妖力,向空中的妖军释放出蟾浆毒液,而这一次竟是威能大长,妖军聚集甚密,偏又猝不及防,居然被他的蟾浆毒液消灭了一大半。

    进攻在刚刚开始之际便又戛然而止,镇山君只道是对面的伏魔之士又暗藏的什么凌厉杀器,这番伤亡太大,士气方复便遭迎头痛击,只得偃旗息鼓的败归而返。

    此刻不仅是伏魔之士奇怪,便是丑胖男人身边一直相伴的盈萱也是一脸惊诧,不可置信的望向丑胖男人:“老蛤蟆,你怎么有这般能为?我看……我看已不比几位神尊差了多少。”

    “热……”丑胖男人晃了晃脑袋,直起身来,怔怔看着自己的身体,口中喃喃的重复。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先前浑身燥热难当,奇经八脉间热力涌动,就好像一团火焰在体内燃烧,令他难以忍受。而当那妖风催压,行将逼近之时,更感到浑身按捺不住的劲气喷涌,只全力释出方得畅快,当即运起最擅长的姿势,却不想此次的蟾浆毒液竟有如许之威,倒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待运力完满,原先经脉间的热意倒是舒缓了许多。

    荔菲纥夕从余烟未尽的烧葬堆旁走来,目光盈盈,神情端肃,只在丑胖男人浑身上下打量。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小姑娘?”荔菲纥夕奇怪的眼神引起了盈萱的注意。

    荔菲纥夕摇摇头,却又指了指丑胖男人:“你也觉得热?我看到你现在散发的体气,有……有阿勒闵大人的影子。”

    “谁?”丑胖男人一脸疑惑,目光扫过烧葬堆之后才忽的恍然,“你是说我救回来的那个人?他叫阿勒闵?真是少见的名字。”

    荔菲纥夕没有搭丑胖男人的话,而是立即反问:“你也喝过他的血?他的血可是鲜卑族古老的巫灵圣血。”

    “喝他的血?有吗?虽然我是你们眼中那种吃人的妖魔,可是,我在正常情形下,不会去吃人的……”丑胖男人正在解释,却忽然一震,嘴里还遗留的血腥味提醒了他。

    就在他伸出长舌卷住重伤的阿勒闵的时候,他身体创口处的鲜血终究无法避免的渗入了他的舌苔之中,并且由于阿勒闵流血不止,落入他口中的血水着实不少。

    虽然他没有吃人的意思,但这满嘴血水自然也不会吐出,自然便是吞咽而下。

    他却哪里知道,和同样饮下阿勒闵腕血,可只是一个初具灵能的荔菲纥夕不同,他的反应来的更快更迅猛,阿勒闵自小锤炼的鲜卑巫灵圣血就此与他异灵的体质发生了一次奇妙的融合,这是机缘巧合之下的一次融合,巫灵圣血在短短的时间内便在他体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驱邪避魔的药物和一个血灵道出身,却并不专以人肉为血食的古怪异灵产生了一种迥别于世间所有灵法的力量,就像是原本水火不容难以共存的两种物质,却在同一把兵刃上蹊跷的合为一体,而这两种物质又并不是简单的叠加,却是互辅共依的去芜存菁。现在,丑胖男人便成了这把前无古人的神异兵刃。

    假以时日,他的能为将藉此突飞猛进,或可与昔日虻山三俊、阒水三怪相当,即使现在融力甫毕,未克大成,但也已远胜从前,在突然之间击溃了数百疏而无备的天军妖兵,自是情理之中。更何况他那种蟾浆毒液本就是天下一绝,镇山君自然想不到,这一次聚而待发的进攻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一败涂地。

    其间种种,便是荔菲纥夕也难道明,她只是凭借自身特有的异禀天赋,敏锐的察觉到了丑胖男人此时与阿勒闵的共通之处。

    丑胖男人费解的思索,却终于放弃了推敲的努力,昂然站起身,一向丑陋佝偻的形貌竟也透出了焕然的神采。他只知道,现在的他今非昔比,虽然面对那数千虻山天军,很难通过正面交战取胜,但是如果他要离开这里,那么无论是那些天军妖兵,还是在这里为数极少的伏魔之士,将没有一个人能拦住他。

第四十二章 新援

    “我要走了。”丑胖男人觉得自己还是要知会一下,说话的语气平淡得就好像本应如此一样,然后在盈萱身边习惯的佝偻着身子,翻曲着腿。“我们一起走。”

    众人还沉浸在对其异变的惊诧中,一时都没会过意,只有那几个莽族族人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谁允许你走的?”一个红发披散,虬髯深目的大汉怒道,上前便要拉住丑胖男人的胳膊,一层氤氲的白气在他手底翻旋而出。

    丑胖男人却浑若无觉,看似漫不经意的背转身去搀扶盈萱,背上青光悠然一荡,与白气相撞之下,那莽族大汉竟是如遭电噬,浑身一震,噔噔噔的向后踉跄了好几步。

    阿夏看在眼里,暗自忖度,适才那虬髯大汉叫阿奇罗,尽管不是莽族龙卫,但能坚持到现在,亦绝非等闲之辈,即便放在整个伏魔道中,也当是年轻弟子中出类拔萃的好手,以自己神完气足之时,尚且未必能于轻描淡写中化解此招,可那癞大牯子手不抬身未动,便已轻轻松松震退阿奇罗,虽不是斗技比拼,然其间功力高下相判,却是显而易见。

    阿夏心下剔凛,却还是拔出了开刃弯刀,横身挡在丑胖男人面前,冷冷的道:“你走?要走到哪里去?”

    “脱此兵凶战危之境,归返阒水王庭,向鲡妃娘娘和圣王禀报往来始末。”丑胖男人还是老阒水一族的论调,仍然将鲡妃的位置放在圣王之前。

    “你没忘记是我把你们放出来的吧?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可我也没忘记是你把我们抓起来冰封的。”丑胖男人面无表情,“我也很感谢你给了我们这个报仇的机会,然而现在的局势,只怕还没等消灭这帮虻山妖军之前,我们就先得死光了,仇不是这么个报法的,我会让鲡妃娘娘和圣王为我们提供更可靠的支援,现在嘛,恕不奉陪了。”

    “你倒是打的如意算盘,也确实不蠢。”说话的却是乾冲,自开战之后,他就和这两个阒水的妖灵没有什么交集,不过此刻看他的脸色倒没有什么敌对讥哂的神情,“你现在的修为令我们震惊,可即便如此,你也觉得不是对面那些妖魔之军的对手?”

    “他们的数量太多,又不是平常那种乌合之众,我就算功力再高一倍,也抵挡不住那么多虻山之妖。不过刚才的那记已经足够给他们教训了,就算是我为你们留下的谢礼吧。而你也是知道的,下一次他们再来的时候,就会更加谨慎小心的分散而开,我很难故技重施,用处不大。”

    阿奇罗和另几个莽族壮士已经把丑胖男人和盈萱围了起来,只待阿夏一声令下便要施展冰封之法,阿夏眉头紧锁,一时斟酌未定,四下的晋**士看自家人里倒起了争执,不由得瞠目而视。

    丑胖男人咕嘎一声,目光扫视一圈,咧开了牙齿焦黄的嘴:“那时候我和小姐久战之下,疲敝不堪,而你们又有百十来骑,来势汹汹,所以我和小姐只能束手就擒。可现在嘛……你们就剩下这几个,我却又功力大长,我若执意要走,你们拦得住?”眼神又望向乾冲和他身后正靠近的嵇蕤栾擎天,“就算加上你们也一样,虽然我得承认,你是个很厉害的斩魔士,和我曾见过的那个完全不一样。”

    丑胖男人见过哪个斩魔士?乾冲无暇推敲,他现在只觉得大敌当前,众人如果在这里自相残杀起来,那么这条本已摇摇欲坠的防线将不战自溃。换个角度想想,或许对这蛤蟆精不必如此苛责,就像他说的,他已经用那种神异的法力击退了妖军刚才那一次声势浩大的进攻,有了这样的战绩,还有什么理由让这个族类本异的蛤蟆精再留下来和他们生死与共?

    乾冲伸手,在阿夏的开刃弯刀上轻轻一搭,小声提醒:“就让他们走罢,单用以毒攻毒的策略来说,他们诛杀的妖军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预期,我们还有数以千计的妖魔要对付,不必对这两个如此郑重其事。”看阿夏犹豫的样子,乾冲又加了一句:“人间军士都看着我们呢,现在可不是在这里大打出手的时候。”

    出乎意料,就在僵持的当口,荔菲纥夕纤细的身影却走到了丑胖男人面前,盯着他的脸,扬起了手中提着的一个满是污渍的布囊。

    “你有了他的血……”布囊里显然装的是阿勒闵的骨灰,两行清泪从荔菲纥夕的眼角滑下:“他是个勇士,而你却像懦夫一样的想要逃跑?”

    “他是你男人?”盈萱忽然问,目光盯着看着荔菲纥夕痛意深沉的脸。

    荔菲纥夕一怔,下意识的想摇头,却最终抹去了腮边的泪水。

    “值得歌颂的情感。”丑胖男人却当荔菲纥夕默认了,“虽然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得承认,是你男人的血让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就当是我的知恩图报,我可以把你一起带走,离开这个早晚被虻山占据的地方。”

    “可我只希望你能像个勇士一样的留下来战斗,就像他一样!”泪水抹去,荔菲纥夕又恢复了淡漠刚冷的神情,将骨灰袋揣入了怀里。

    丑胖男人悄悄看了盈萱一眼,眉头紧皱的咕嘎了一声:“对此,恕难从命。”

    “快看!”有人在大声喊道,稍稍冲淡了这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大喊的是张岫,正指着天空,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见几道白色光影在灰暗天幕中异常耀眼,正从东南方向这里飞来。

    “是鹤羽门到了!”乾冲脱口而出,“快,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

    嵇蕤掏出白虹讯,嗤的一声,白光冲天而起,发出响亮的破空之音。

    没错,就是从那天北斗信灯回应的地方,可是,如果真是鹤羽门的门人弟子,为什么真是从那个方向前来?乾冲心里掠过一丝疑云。

    ……

    几道白色光影飞行急速,在白虹讯的光芒还未消去的时候,便顺势一划,显然是朝白虹讯的所在转道飞来,看他们的飞行路线,却是要经过妖军屯聚之地的上空。

    妖兵们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些白色光影的临近,镇山君正没好气,恶狠狠下令:“截下他们!”他看的很清楚,白色光影只有五道,这代表来援的伏魔之士不过区区五人,对于这数千众抵死拼杀的战场来说,他们的到来就是杯水车薪而已,况且从飞行中透洩而出的灵力可知,这几个不知死的家伙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之处。

    虽说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但在守军翘首以盼之下,把他们生生击杀于半途,一泄败战之愤,总是大快吾族之心的。镇山君一声令下,数十名悍勇嗜杀的妖兵化身黑气,又汇集一处,好像一条粗大的黑色巨龙,冲着空中的五道白光呼啸而去。

    四道光影飞行之势不变,可最末一道却忽然兜了一转,竟是毫不畏惧的迎向妖兵聚身的黑风巨龙。

    便是从白光中透出的灵力也在瞬息之间发生了变化,镇山君愕然一怔,在这道白光之中分明传来了两股玄劲,鼓荡雄浑,竟似不在自己之下,更好像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

    有那道白光撄锋直向,另四道光影却是全无阻滞,飞闪的愈发快了,嵇蕤和栾擎天奔到了冰魄寒壁的边沿,准备冲出接应。乾冲则铭英钩链在手,凝神警惕护壁外的异动。

    只是片刻之间,四道白光便穿过了冰魄寒壁,就在乾冲面前露出了身形,都是长衣白袍的年轻人,现身时脚下踩踏的长剑绕出一团银光,又径自插入了他们腰悬的剑鞘里。

    “七星盟开阳星武曲部宿,东河飞剑门,闻信灯之讯,特来相援。”说话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一脸坚毅之色。

    “七星盟天权星文曲部宿主事乾门,在此多多谢过诸盟友来援。我是乾家乾冲。”乾冲对他们拱了拱手,来者果然不是鹤羽门,竟是东河飞剑门的弟子。

    “飞剑门訾恒,见过乾尊乾师叔。”那年轻人深深一躬,乾冲素与飞剑门掌门路朋平辈论交,这訾恒并另几位师弟却都是路朋的弟子,算起来比乾冲也都低了一辈。

    乾冲心下暗暗诧异,不是说飞剑门在广良镇全军覆没了吗?怎么这里又来了四个门人?嵇蕤凑过来附耳轻言:“没错,飞剑门在广良之役幸存了四位弟子,就是他们,许大先生给路掌门下葬的时候,我还亲眼见了来。”

    这些算是伏魔道第三辈的弟子了,功力平平,修为不深,但就这么四人,却是在得见北斗信灯之后,第一批赶来的赴援同道,浑不以自身安危为意,乾冲自是由衷感佩,又向他们郑重为礼:“列位师侄辛苦。”同时又有些奇怪,既然这四位便是飞剑门仅存的弟子,那么那个在半空中斜飞开去,抵住妖风的第五道白光又是谁人?

    ……

    白光在空中早已现出身形,却是个满膀豹纹的青年和一个青衫独臂的大汉,两人在妖风中穿梭自如,一双肉掌一柄铁枪,竟是挡者披靡,光波喷溢爆裂处,群妖纷纷现形,却被冲得左支右绌。

    明明是妖兵进退合章,趋度有法的阵形,可那豹纹青年却总能从阵法身影的罅隙中从容而过,一团气蕴流华的斑斓光球罩于双掌之上,每一挥动,妖兵在半空便是东倒西歪,立足不定。而独臂大汉的铁枪更是防不胜防,浑身散发出青色**,往往几个妖兵合力攒刺而来的兵刃便只一击之下便被震荡而开。只是他似乎不擅飞行,跃身而出闪击几招之后便要返回豹纹青年身边暂栖借力,豹纹青年则挥洒如意,交锋不过片刻,两人越战越是游刃有余,妖兵徒有数众之优,阵势之利,却仍然困他们不住,反让他们距离守军处更近了。

    “是将岸道友和陈大侠?”这两个人的出现令几位乾家弟子咋舌不已,怎么也想不到将岸和陈嵩竟会赶来相助,又是怎么和四位飞剑门的弟子到了一处?

    ……

    “给我上!”发现是将岸和陈嵩,镇山君更是怒气勃然,本应是两个被虻山追捕如丧家之犬的逃犯,此刻竟敢在赫赫天军之前现身?这一别大半年,他两个不仅看不出旧伤之势,倒是身手功力又有精进,这还了得?再让他们这么神气活现的耀武扬威下去,虻山颜面何存?“格杀此两贼者,骐骥王加官进爵,另有重赏!”

    镇山君的话令更多的妖兵蠢蠢欲动,他们虽然现在身列天军,却是在虻山之变后骐骥王大肆扩军之下新募的,并不是天军营最早的精锐,所以对将岸的畏惧之心倒不是太深,已经有不下数百名妖兵挥动兵刃,各依方位,有心沿路拦阻截杀。

    可将岸毕竟是天军副将出身,这些阵法的关窍之处早已谙熟于心,此刻见下方人头攒动,阵形偏移,隐有一触即发之势,却是哈哈一笑,一掌劈落一个妖兵,另一手拖着陈嵩猛的一晃身,一道白光从半空和地面两方阵势的夹缝中激射而过。

    这就是尚未结阵的死角,待众妖又调转了方向,蜂拥而上之时,白光刷的一绕,竟是从反方向飞弹开去,几个转折之下,早已施然在冰魄寒壁内中的土墙上现了身。

    将岸哈哈一笑,指着远处徒呼奈何的镇山君:“镇山,看看你带的都是什么兵?这还能叫虻山天军吗?千里生让你为将,可不是丢了他的老脸!”从妖兵丛中脱身对将岸来说,本就不难,若非为了掩护飞剑门的弟子,他和陈嵩甚至根本不会被妖军所困,此际自然也是大见奚落之态。

    镇山君沉目深望,未作任何口舌之辩,刚才真想留下将岸的话,或许他亲自出手希望还大点,但绝啸殷鉴不远,令他不敢轻身犯险,将岸和陈嵩都不好对付,可别逼之过甚倒给自己留下什么伤身之患,既然他们投身于严防死守的壁垒中,那就用天军的猛攻把他们耗死。

    “这算是第二批救援了吧?”镇山君侧头问风歧。

    “第二批?啊,山君是把那伙子用冰灵之术的算作第一批了吧?依小妖,无论是最开始的伏魔之士还是这些用冰法的,都是意外,真正的支援,应该从现在开始才算。”

    “来的真快,我们的考验也将来临。”镇山君把手摸在了右胸甲那凸起的虎头上,良久方才放下。

第四十三章 冲阵

    “见过将岸道兄和陈大侠。”乾冲银链一收,摊手致礼。在龙虎山共盟之会,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不错,更不消说,锦屏苑现在就在乾家修玄谷中,就像是一家人。

    “是乾老兄在这里那。”将岸的笑容很轻松,陈嵩也笑着看了看嵇蕤和栾擎天,嵇蕤可是在豹隐山之战中的旧识了,栾擎天却是他第一次见,不由脱口问道:“便是几位在此?池兄弟呢?还有那位薛小兄和董小姐呢?嗯,还记得那个俊俏可爱的小娃娃,叫什么来着的?是姓姬吧?他们都没来?”眼角一带,又见到那会说话的黄狗无食此际正无精打采的趴在屋垣之下。

    这一说却又触动几位乾家弟子的伤悼之意,乾冲轻轻叹了一声,嵇蕤则眼眶一红,向陈嵩拱手道:“池师兄与师弟师妹并不在此间,薛师弟……薛师弟与另两位师弟皆已战死。”

    “谁?薛小兄?”陈嵩似乎不敢相信,薛漾的音容笑貌犹然历历在目,却怎么就故去了?目光一转,便见到乾冲背后露出的锈剑剑柄,顿时语声一哽。再看在场众人,几位乾家弟子甲胄上血迹斑斑,一脸污渍;而那些身着晋国铠甲的军士们个个征尘未洗的憔悴神色,倒是目光中还露出不服输的坚定来,显然这里已经经历了极为惨烈的厮杀。

    不过阿夏这几位胡服的莽族勇士,陈嵩却透着眼生,尤其他们此时围成一圈,剑拔弩张之势未消,再看他们围在垓心的两人,陈嵩一怔之后又显得甚是意外,他怎么也没想到竟在这里能够再看到他们。

    “是你们?这不是虻山的战争吗?怎么你们阒水的也跟进来掺合?”将岸满是豹纹的手臂挥了挥,大喇喇的走了过去。

    “所以我们不想再掺合了,可他们又不放我们走。”丑胖男人咧嘴笑了笑,还是弯腰驼背的佝偻姿势。

    莽族族人的兵刃此际又不自禁的指向了将岸,阿夏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将岸:“为什么我们亟盼了很久才到来的援军,却有着妖山族的气息?”

    “哈哈,妖山族,多么古老的称谓,竟令我一时有些恍惚,上次听到这个名称,还是我在上古大战之后的落魄修行中。我想我知道你们是谁了,只有同样古老的族落还在沿用这样的称谓,北境莽族。”将岸忽然做了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撷芬庄那次,最后来的就是你们吧?怪道是相同的冰灵之气。”

    “你也知道撷芬庄?”阿夏不记得曾见过这个豹纹青年。

    “我们前脚刚走,你们后脚就来了,我是听一位朋友说到过你们的,可惜我们正好擦肩而过,事后也一直没推想出来的是何方神圣。”

    “你们在撷芬庄做什么?”

    将岸对阿夏审问似的口吻不以为意,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愈加凸显了手臂上的豹纹,嘴却向丑胖男人那里努了努:“本来是为了一点私怨,结果还不是因为他的请求?”

    “你还没回答你为什么有妖山族的气息呢。”阿夏有些不依不饶。

    几位乾家弟子赶来,乾冲急忙劝解:“师姐,不可误会,这是七星盟的同道,早已叛出虻山,诛魔之心,与你我一般无二。”

    “莽族好像确实没有参加那次共盟之会,难怪不知道呢。”将岸对阿夏笑笑,他的注意力却还是在丑胖男人身上,似乎总能感觉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大不同以往的妖力。

    “你们只管叙旧论契,我和小姐就告辞了。”丑胖男人觉得自己耽误的未免有些久,本是想看看来了什么援军,回去在鲡妃娘娘前也好禀报,哪知道竟是这两个有大本领的故人。他现在虽然功力大涨,却仍然没有把握能应付得了将岸和陈嵩的联手,倘若他们出手强留,自己纵能走脱,盈萱却很难全身而退,似此,不若趁他们尚未了解底细之前,速速离去为上。

    丑胖男人拉着盈萱,推开挡路的荔菲纥夕,荔菲纥夕执拗相拒,不肯退开,却差点被推倒。

    将岸手一抹,一团罡气顿时笼罩住丑胖男人四下,罡气轻轻一震,却把荔菲纥夕带离了罡气笼罩的圈子,他看出荔菲纥夕只是个凡人之身,既然是与丑胖男人妖力相较,便不能让个凡人受了池鱼之殃。

    几个莽族壮士本待鼓噪发喊,却发现将岸是对丑胖男人动手,便都又调转了锋刃,齐齐指向了丑胖男人。

    “等等等等,怎么一见到我就打算脚底抹油呢?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

    莫名其妙,来的既然是援军,怎么倒自家里针锋相对上了?沈劲远远旁观,甚是不耐,不过对于这些神通广大的异人们,他实在没有置喙的余地,只能对身边还在瞪大着眼愣愣相视身为军士们吼了一声:“看什么看?注意对阵,谨防妖魔异动!”

    军士们总算各安其位的转过了头,任由阵中对峙的话语从脑后传来,好在对面的妖魔大军仍在列阵之中,这场纠葛还有时间了断。

    ……

    听完乾冲对前情的叙述,将岸这才知晓就里,他也看出来了,这里的防守已经举步维艰,在虻山妖军的凶猛攻势下,他们确实需要丑胖男人这样一个战力卓著的强手。

    “这是对你的肯定那,蛤蟆精,你应该觉得高兴才是。”将岸觉得在自己罡气笼罩下的丑胖男人相当镇定,显然功力绝不在自己之下,难以想象,他却是如何更有提升的?不过现在可不是推敲这个的时候,先说服他留下来,自己才好和乾冲他们商议对策,“你那时候对我和陈先生说,害取其轻,要我们和你们联手,共同对付虻山的进攻,我们答应了也确实这么去做了,你不觉得今天的情况也和那次差不多?现在是我需要你留下来,岌岌可危的人间城池和气势汹汹的虻山大军,这可不是害取其轻的问题,这也是攸关你们阒水一族生死存亡的大事,千里生的心思我懂,你以为他在攻克了这里之后,不会立刻挥师南下吗?到那时候,不仅仅是人间国土,你们阒水的疆域同样也是首当其冲……”

    “唇亡齿寒的成语我懂。”丑胖男人沉声发话,浑没看出受到了罡气逼迫的影响,“可我从不认为阒水与人间国土是唇齿相依的关系,你的说词用错了地方,也并不高明。说起来,就算你再用那一次我请求你们出手相助的事来挤兑我,虽然这种世故人情的道理很可笑,但我还是要告诉你,那一次我很感激你们的帮助,但是在撷芬庄的抵御行将崩溃的时候,你和那位陈先生却直接隐去了身形,把我们留给了那些凶戾残暴的异灵。是的,你们确实帮我们抵抗了异灵很久,可我觉得我这一次做的更好,我已经凭一己之力击退了对方的一次进攻,并至少消灭了数百只虻山妖灵。但既然你们在最后可以那么毅然决然的舍我们而去,那么现在又凭什么让我们感恩图报的随你们一起灭亡?”

    将岸一时语塞,丑胖男人的话令他觉得无从辩驳,隐隐觉得自己这般总像是居高临下的发号施令未免太过没有道理,陈嵩却忽然点了点头:“你说的没有错,大丈夫恩怨分明,据理而断,你确实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

    将岸把罡气一消,对丑胖男人耸耸肩:“陈先生都这么说了,我也没有道理强人所难。”

    阿夏忽的将开刃弯刀一收,刚才丑胖男人说的那些道理似乎也让她想通了。虽说豺狗咬过了饿狼,饿狼没有死,豺狗却要走了,让她怎么想怎么不是个滋味,但就像陈嵩所说的,再没有让对方强留下来的道理,况且难道当真在大敌当前之际,为这等事大打出手?

    “走吧!”阿夏向族人示意撤开包围的圈子,“就当是对你刚才的奖赏,如果以后你再因为作恶落入我手里,我将没有宽恕。”

    丑胖男人咕嘎一声,腮帮子一伸一缩,脸上的微笑意味深长:“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至少得保证你可以从这场战争中活下来,而你我都知道,这有多难。祝你们好运。”

    眼角的余光使丑胖男人不舒服的转过了脸,便看到荔菲纥夕就这样死死的盯着他,眼神像刀刃一样尖利。

    丑胖男人下意识的看看自己的手,握紧又松开,蕴含神奇力量的血液就在体内流淌,这令他欲行又止,盈萱似乎是察觉出什么,同样停下脚步,满含期待的望向他丑怪的脸。

    “好吧!小姑娘,不必用这种失望而愤恨的目光看着我,就当是我还你男人的情。”丑胖男人长舒一口气,小声对盈萱交代:“请小姐一会儿自己从城后飞走,避开虻山大军,一路不要停,直往江南之处飞,我会赶来会合的。”

    盈萱眨了眨眼睛,看到丑胖男人嘴角流露出那种决意无前的笑意,一瞬间,觉得他充满了雄性的魅力。

    “尽管我还是要走,但我将从对方大军的军阵中穿行而过,相信经过我这一搅,他们再次进攻的时间将被推后,这是我为你们呈上的最后礼物。”丑胖男人朗声说道。

    众人都露出了惊诧而带着一丝欣喜的神色,便是阿夏和将岸也对他凝视良久,大有刮目相看之势。

    “谁让我流着他男人的血呢?”丑胖男人抖抖圆滚滚的肚子,佝偻着向前走出,眼角也没忘记带上荔菲纥夕一眼。此刻他的身形在众人眼里似乎另含着一股嚣荡的气势。

    荔菲纥夕歪着头,锐利如刀的目光竟也稍稍一缓。

    就在众人注视之下,丑胖男人越走越快,渐渐像是蛙类弹跳一般,一扑一纵便是丈许,身上散发出的青绿**也越来越强烈,及至汇成了难以看清身形的闪亮一团。

    就连无食都被这种劲气所吸引,直起了蔫蔫趴伏的身子。

    轰的一声,丑胖男人飞跃而起,翻过了壁垒工事,穿过了晶白护壁,越过了界桥阵线,投身于层层叠叠,影影绰绰的妖军之中。

    “不得不承认,我们都有点小看他了……”将岸极目远望,由衷的感叹道,没有人注意盈萱悄悄将身形一扭,一道淡白色的**与漫天飞雪相掩,早没了影踪。

    ※※※

    突如其来的攻击使结阵列队的妖兵们猝不及防,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本已在防线上捉襟见肘的守军竟会主动发起反击,就连镇山君都不禁闪过一丝惊惶之意。

    青绿一团的光华透着诡谲奇异的罡力煞气,更散发出触身即蚀的毒液,妖军们仓促间又着了道儿,转眼便又倒下数十具冒着白烟的尸首。这个情景使镇山君想起了前番那次半途而废的进攻,正是这种毒液,却原来始作俑者就处身于防线之内,更令他难以接受的,对方不过是区区一身。

    “保持距离,不要密聚一处,以光焰之术遥而击之!”镇山君迅速做出了调整布置,已经有妖术幻化的光焰向青绿光团袭去,仿佛疾射而至的利箭。很快,像这样的光焰越来越多,团团簇簇之中从四面八方逼紧,妖兵已经站好了方位,优秀的军中素禀显示了出来。

    不料那青绿光团在成功吸引了攻势之后,却陡然拔地而起,高高的飞向了空中,丑胖男人不会当真蠢到直陷入军阵之中硬闯,否则就算给对方带来重创,自己也难免寡不敌众的局面,疾扑闪击,引敌大乱,再飘然身退,妖军阵势方自集结,竟是应对不及,偶有零星的擅飞行者,也不敢单身相截,喧杂声中,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青绿光团越去越远。

    “跑了一个!还让他走的如此从容!”镇山君只能下达了停止追击的指令。

    这一番,竟又造成了三四十位天军妖兵的伤亡,对方的能人异士怎么这般层出不穷?镇山君正自恨恨不已的想到,却忽然心中一动:这个会喷毒液的家伙既然走了,那岂不是说对方防线内最大的克制利器也不存在了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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