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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晖     伐魔录txt下载     伐魔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四章 嫌疑

    经将岸这么一说,陈嵩才省起仔细体会刚才与甘斐交击那一招所感受到的罡力激荡,他是在与大力将军演武比拼下自修成道的奇才,但诛魔除妖能为虽强,却走的是野路子,对玄功灵力的感知不要说与较之将岸,便是与大多数伏魔门派中的晚辈弟子相比亦是大为不及。因此对于甘斐那股承自千里生的罡气便没有将岸那么敏锐。

    况且在虻山陈嵩本也没怎么见过千里生出手,唯有的那一次,还是千里生与大力将恶战,自己却被噬手剧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分,这体味了半晌,陈嵩还是有些茫然。

    将岸没有意识到自己近乎问道于盲的提醒,他还加重了一句:“要不要仔细查查?我总觉得内有蹊跷。”

    “能有什么蹊跷?”这方面陈嵩倒是比将岸明白得多,“你怀疑他和千里生暗通款曲?想做虻山的内应?若是来路不明之人也就罢了,可你看他分明就是乾家二弟子,适才得知同门噩耗时那种冲动激愤也绝不是刻意作伪。你忘了我们曾在撷芬庄那次见过他来?”

    “见过他?几时?”将岸一怔,目光在甘斐面上转了好几遭,忽然想了起来,惊讶道:“是他?竟然是他?他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厉害了?”

    将岸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渐渐现出除了疑的神色,方待上前询问几句时,心中电光火石的一闪,脚步顿住,又盯住甘斐沉着脸不说话了。

    颜皓子抱着一直精神恹恹的无食从一处破败的残屋断壁中走出来,而无食看到甘斐则明显眼睛亮了亮,挣扎着跳下身,凑过去挨着甘斐一躺,嘴里带着哭腔:“娘妈皮的,死胖子你怎么才来?呜呜呜……死了好多人,老大、用双刀的、娃娃脸,还有那小黑脸,呜呜呜……”

    甘斐抚着无食的颈背皮毛,更是被无食话语触动得泣不成声,一个是嚎啕大哭,一个是悲怨哀号,一人一狗的声音混在一起,撩得旁观众人愈发沉郁,颜皓子抹着眼泪蹲在他们之间,一会儿拍拍甘斐,一会儿摸摸无食,一会儿又和嵇蕤、栾擎天相对垂泪。

    “甘先生?当真是你来了?”

    沈劲没想到自己的副将张岫居然也认识这一来就搅出好大动静的乾家二弟子,而当甘斐眯着泪眼抬头看向凑近的张岫后,竟也招呼了一声:“张队率?”抽泣了几下,又续道,“你怎么也留在……留在这里了?”

    一隅的暗影中,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晃了晃,荔菲纥夕只是投过去一瞥,就认出了曾在大司马军营中牵着瘦马离开的那个寥落胖汉,不过反正对方也没见过自己,而且两人根本就不相识,所以她也没有上前相认的必要,她在壁垒的矮墙后靠着,抓紧难得的时间休息一下这多日征战以来极为疲乏的身子,轻轻抚摩着硌得她胸前生疼的骨殖布囊,心里寻思:那个曾透着古怪气息的小女孩儿怎么没来?这个男人身上的气息又怎么变了?

    甘斐的身份越来越显得确凿无疑了,不仅缘于这些故识旧交,更在于和他一起到来的丁晓也遇上了故人,仅存的飞剑门弟子訾恒在相看了好半晌之后,终于上前拜见。

    “是丁会主?”

    丁晓看着这个几乎难辨服色和五官的年轻人,长时间的厮杀使訾恒的白衣变得血渍斑斑,污秽不堪,而他原本清秀的面容也同样被征尘浸染得脏垢纵横,但他终于是认出来了:“你是……路兄门下?啊,你是訾恒师侄,你没有死?”

    天青会与飞剑门是这场真正的妖人大战爆发前第一批牺牲的七星盟伏魔士,就像是这场惨烈的战争血火铿锵的前兆,訾恒双膝在丁晓面前跪倒:“丁会主,要为我路掌门和所有捐躯的师兄弟们报仇哇!”

    又一场哀思如潮的相遇,又一次潸然泪下的重逢,哭声宛如在为这几天的殊死拼杀做着萦心牵怀的浇奠,伴随环绕盘旋的飘雪奏起了凄怆击筑的悲歌。

    沈劲的眼眶也湿润了,他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了生死,自己的内心已如生铁一般坚硬,可是一想到那么多朝夕相处的同袍手足尽已尸骨无存,怎不由得悲从中来?还有乾先生,这位自己倚为擎天一柱的神人仙客,竟然也走在了自己前面。

    呼出口的白气好像凝成了寒霜,悄然滴落的泪珠仿佛结成了冰粒,好在被人看到之前,沈劲就已经抹去了一切哀恸的痕迹,他必须是一块生铁,一块火融水注,雷轰电击都无法撼动分毫的生铁!

    “散了散了!各自布防,注意妖魔动向!”沈劲这是在向自己的部属下令,五百人到现在只有五六十人,这还是多亏了去帮助疏散城中民众的二十位平陵子弟的生力军以及驻守城头的老弱戍卒的加入,至于自己的吴兴部曲,也只剩下一个獬豸营都伯大车了,呜呼,开战前三十六位吴兴部曲的老兄弟,现在几乎全军覆没。

    围观的人丛渐渐散去,即便是和甘斐说了好一会子话的张岫也不得不挪开脚步,去往自己的防御阵线,陈嵩正要转头离开,将岸却悄悄拉了他一下,一脸凝重,嘴角向甘斐那里一撇,暗自示意。

    这是警戒防范的意思,陈嵩不由奇怪,不是已经没有嫌疑了吗?怎生还是这般如临大敌?不过看将岸郑重其事的神色,不像是虚张声势,只得站在了甘斐的后方,这是封住其退路的意思。

    此时哭声稍稍小了下来,嵇蕤正红着眼问道:“二师兄……这许久你是去了哪里?却让我们好找,你这身本事又是怎么回来的?……”

    “唉,说来话长……”甘斐不知自己从何说起,深深一叹,又想起池棠,“池师兄?打的这般天昏地暗怎么不见他?”

    “池师兄和雷鹰尊君去裂渊鬼国了,哦,还带了个血泉厉鬼,说是最多一月间就就能来回,可这小半年过去了,竟是没有半点音信。”

    “那老三呢?他后来怎样了?”

    “三师兄幸好没了性命之忧,人却像是失魂脱壳,也不知受的是什么古怪伤势,我们来这里以后,一直让嫂子……嫂子照看着。”

    嵇蕤说起嫂子,几个乾家弟子又是一阵黯然,如果能活下来的话,他们却怎么去告诉嫂子大师兄的死讯?嫂子不能进悬灵室,她也看不到悬灵本命灯的情形,而一想到每次出行前,嫂子发自肺腑的虔诚祷告和一旦将来知道真相那伤心欲绝的表情,几个乾家弟子心内就是抓挠撕扯般的疼。

    “嫂子会伤心死的。”栾擎天迸出来一句。

    滞重的沉默。

    颜皓子却似乎若有所思,此时为了岔开这阴郁悲凉的气氛,忽然道:“说到老三,我想起来了,我却是碰上一桩怪事……”

    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将岸走了过来,就站在甘斐面前,而他冷冰冰的语调一如他现在冷冰冰的表情:

    “很抱歉打断你们的叙旧,有一件事,我想趁战场这个难得的间隙确认一下。”

    几个乾家弟子诧异的对视,便连无食也奇怪的看了将岸一眼。

    甘斐却心知肚明对方是冲自己来的,他忽有所感的回头一望,陈嵩双足不丁不八的在自己身后站立,单手提矛,如岳临渊,这无疑是戒备的姿态。便若无其事的转头对将岸一翻眼:“什么意思?还是前番那个什么罡气不罡气的旧事?”

    “将岸道友,大家是盟友同道,齐心共御妖魔,现在这是做什么?”嵇蕤对将岸的态度要好很多,说话的时候劝解的意味更浓些。

    “我和你们现在是同道,我承认。但他……我还不能确定。”将岸目光决不稍霎的盯着甘斐,这样的举动比之他们初相见时的剑拔弩张更有过之,这是明显的敌意。

    “这是我们二师兄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此事事关令师遇害真相!”将岸的话使嵇蕤如遭电噬的一震,“想要确认的话,请几位暂且让开,我只问这位贵门二师兄几句话。”

    嵇蕤和栾擎天一脸骇然,看看将岸,又看看甘斐,他们震惊于将岸的意之所指,却又如坠云雾的不敢相信。

    甘斐挥挥手:“师弟,耗子,还有你,臊狗子。你们让一让,让我和这位一直怀疑我的仁兄好好说说,我也奇怪呢,怎么爷一到这里,就这么不受他待见?”

    嵇蕤和栾擎天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退开,也没离开多远,相距甘斐不过七八步,颜皓子拖着无食更是只走了三五步便停下,四只眼睛闪闪烁烁的愕然相望。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使你说的那种虻山千里生的破体罡气,我承认这股力道来得蹊跷,要不我把前后由来给你说一说,你也帮我参详参详?不过这话可长,我不能保证你有耐心听完,那边的妖魔大军也未必给我们这个时间。”甘斐翘起拇指冲身后壁垒外的妖军方向比了比,他再怎么不喜欢将岸的态度,也觉得应该先解释了这个误会,但正如他所言,此事说来话长,他不一定有说完的时间。

    “先不问你罡气由来。”将岸冷冷的道,“贵门家尊,也就是你的大师兄,这几天相处下来,我对他是很敬重的,就是他对我说,他认为杀害你们的前家尊的凶手,正是和虻山过从甚密的人。”

    “似乎不必再重复了吧?我刚才都听四师弟说过了,我当然知道和虻山脱不了干系,话说不就是你和……我身后这位陈大侠阻止了我去找虻山拼命的举动嘛。”

    “你穿过灰斗篷吗?”将岸突然没头没脑的一句。

    甘斐愣了愣:“穿过啊,乾家弟子褐衫短襟,远路在外便常穿着灰斗篷那。”

    他没明白将岸的意思,嵇蕤和栾擎天却都听懂了,初时大惊,怎么将岸疑心到二师兄身上了?但在渐渐寻摸过味儿之后,却又在匪夷所思中推断起来。灰斗篷,没错!虽然这灰斗篷并不是乾家的统一制式,可为什么从头到尾,他们就没想过这灰斗篷就是出自乾家?

    将岸向前走了一步,更像是给甘斐带来压力,甘斐一脸茫然。

    “我见过你,相信你也清楚,今天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是啊,你记起来了?我还得多谢你把洽儿还给我了呢。”甘斐不知道将岸怎么又提起这一出。

    “那时候的你和现在并不相同,所以请原谅我的眼拙,没有认出你这位曾有一面之缘的故人。对了,那次相见,发生在什么情形下?”

    甘斐迎着将岸炯炯的目光眨了眨眼,他听出了对方明知故问的意味,但他还是不明白这用意何在,所以他老老实实的回答:“是阒水那个撷芬庄啊,对,是虻山妖魔攻打撷芬庄的时候啊。”

    “这便是了,一个看起来全无灵力的自称伏魔士者,却在那一天离奇的出现在阒水撷芬庄,而从没发现过撷芬庄所在的虻山吾族,也在那一天齐集,并且拿下了撷芬庄。”

    甘斐满头雾水:“啊?你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那我就再说的明白点。今天!这里!此时此地!当我再度和你相遇的时候,你带着虻山的气息又出现在这个虻山天军兵锋所向的该死的战场!我就奇怪了,为什么你每次都和虻山脱不了干系呢?这难道不是你身上最大的嫌疑?”

    这是什么嫌疑?甘斐糊涂了,然而当他仔细寻思之后,却发现还真是像将岸说的那样,这就更令他不知从何说起了,最关键的是,似乎对方的质问里还隐含着别的用意,把这种巧合引到了一个自己也没明白过来的方向。

    甘斐迷怔不知所以在将岸眼中就成了被揭穿真相后的手足无措,他的玄天罡气再次密布全身,脸则凑到了足够使对方来不及做出反应的距离,一字一顿:

    “我有理由怀疑,你就是那个与虻山千里生勾结,杀害乾家家尊的真凶!”

第七十五章 茫点

    此语一出,石破天惊。

    甘斐浑身一震,跳了起来,这个举动却让将岸和陈嵩产生了误会,将岸玄天罡气布成的劲网立时逼住了甘斐周身上下,而陈嵩的铁矛挟着雄浑气劲将甘斐的退路一封,同时也封闭了他任何可能逃窜的方向。

    本是以为误会消解,各自缅怀哀悼之局,不曾想纠葛再起,众守军回头顾看,场内的气氛又紧张了起来。

    “娘妈皮的,这……这是做什么?”无食直起了身子抗议,颜皓子振翅一掠,已经扑了过去,不过将岸的罡风激荡,又把他震了个趔趄。

    栾擎天铁拳一握,就待上前帮手,嵇蕤却冷静的将他拉住:“莫急,他们没下杀手,二师兄也……”

    甘斐没做任何抵抗,虽然转瞬间将岸的手就捏住了自己的琵琶骨,陈嵩的铁矛也抵在了自己的后心,但他只是震惊之下的站起身,连用趁了手的宽刃长刀也没有拔出。

    看甘斐束手就擒,将岸和陈嵩也就凝住未动,停止了下一步的杀招。

    “你说我杀害了家尊?杀害了像我父亲一样的人?”甘斐瞪大双眼,眼里满是血丝,这比听到前番的噩耗更令他难以接受,而他一直也没绕过这个弯来,自己是怎么会有杀害家尊的嫌疑的?一种从骨子里产生的委屈使他难过得想哭,又忿郁得想要狠狠的发泄。

    丁晓从圈外快步奔来,一边跑一边喊:“怎么了?怎么了?甘兄一直和我们一起的,倒哪里招惹起嫌疑来?”

    这当然是巧合,可在将岸的点明之后,却产生了百口莫辩的嫌疑。嵇蕤忽然想起,在发现家尊尸首的那一天,二师兄恰好也从大司马军营离开,这是听荔菲纥夕说过的。也就是说家尊遇害的当口,二师兄与他相距并不远……一触及这个念头,嵇蕤又狠狠摇了摇头,我这是怎么了?竟真的疑心起二师兄来?二师兄那时候功力尽失全如废人一般,又为那孤雁剑客之死伤心欲绝,怎么可能倒去害了待他最亲的师父来?这也不合情理那。想是这么想,可要嵇蕤当真抛疑释怀,却总有一种隐隐的晦涩之感。

    “娘妈皮的,要说是死胖子害死他师父,打死我也不信!乾家没剩几个了,小豹子,咱们别折腾了行不行?”无食很少用这种幽怨而又近乎求恳的语调说话,他和甘斐相处的时间不长,却有种臭味相投的默契,虽然不像和薛漾那样撒娇犯贱似的亲昵,可也是性情投契的知根知底,他绝不相信甘斐是能够做出这等事来的人。

    “是甘兄从虻山救了我们来……”丁晓大声解释。

    才刚刚现出一丝犹豫之色的将岸顿时目光一利:“从虻山救了你们?果然又是虻山!”

    丁晓情急之下的话语倒惹了新的嫌疑,他赶紧摇手:“听我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将身子横在甘斐之前,承受着玄天罡气的挤压。

    “胖老二是歪打正着的把我们从虻山救出来的!”颜皓子几乎是用吼的,并且以极快的语速将自己和丁晓如何被甘斐用半灵不灵的灵应**解救而出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也附上了自己对甘斐身上离奇罡气的猜想,当然,这番猜想与事实也相去不远。

    “明白了没?胖老二本来已经废了,如果不是那个追击过来的罡气钻入了他的身体,他到现在还躲在那个山藏村怨天尤人呢!”

    “我和颜小哥确曾被囚于虻山,关在那个什么沉眠之森里,将岸道兄,你是虻山出身,总该知道我们所言不虚吧?”解释起误会来就不能急,此时丁晓倒是放缓了语调,并且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有利的证据,“甘兄和虻山从没有任何联系,除了他因为救出我们而成为虻山的眼中钉之外。知道吗?我们来之前,就有虻山的妖魔来捉拿我们了,一个像书生一样的狐妖,还有个穿的像古人似的蛾子精,是甘兄打跑了他们!”

    魔境树牢、沉眠之森,相信不是从虻山出来的人绝不会知道这里,况且还提及了古人一样的蛾子精,这绝不可能有假,事实上将岸还对这个蛾子精印象颇深,那时候在虻山师父曾经传召过他一次,自己就在一旁相侍,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绝非捏造,难道真的是自己疑心过重了?被那种源出千里生的罡气弄得先入为主了?

    再看甘斐,脸上那种委屈、不忿、震骇、茫然的神情绝不是一个大奸大恶隐藏极深的凶手所能表演出来的,重要的是,罡气的由来使将岸接受了,这个疑点有了合理的解释,那么甘斐的大半嫌疑就可以洗脱了。将岸眉头动了动,轻轻松开捏在甘斐锁骨上的手指。

    抵在后心的矛尖也移走了,陈嵩有些难堪的看向将岸。

    “向你道歉!是我的多疑令你蒙受了冤屈。”将岸诚恳的向甘斐低下头,玄天罡气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甘斐原先委屈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不过在将岸的致歉之后,堵在心头的那层抑郁似乎也为之一畅,他一把揪起将岸的前祍,看样子像是想饱以老拳,慌得丁晓急忙相劝:“使不得,自家人,自家人!”将岸倒是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甚至还凑过去了半边脸。

    “爷应该狠狠揍你一顿……”甘斐的拳头在伸到将岸面前之后,变成了在胸膛上轻轻的敲打,“……不过爷决定把这层委屈的怨气都撒到你过去的同族身上。”

    甘斐放开将岸:“虽然不中听,但我得承认你的多疑并没有错。为了弄清楚谁才是杀害我师父的真凶,无论怎样不可思议的推断都不为过,我得谢谢你。”

    误会嫌疑来时疾风骤雨,去时霁月波停,看似是一次误解之上加误解的指摘,却好像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从无人触碰的房门。

    颜皓子在沉吟片刻之后,喃喃的说道:“我……我不知道这样该不该,其实刚才我就想说的,在你们说起老三的时候我才想起来……”

    众人齐齐看向颜皓子,对他的吞吞吐吐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在被囚禁于虻山沉眠之森的时候,有一次,我确实是感知到了老三的气息……”

    “怎么可能?”甘斐圆睁两眼,退了一步,而嵇蕤和栾擎天也同时打了个寒噤,怎么可能?这是他们心底里的第一反应,可之所以震悸,却恰恰是因为……怎么不可能?

    一旦那扇房门打开,便将之前从未考虑过的推断茫点给找了出来,既然甘斐都有了这种嫌疑,那么汲勉又怎么不可能有嫌疑?

    家尊乾道元固然是伏魔道当世第一流的高手,没有人能够在无声无息之间那么快的就取了他性命,可如果是来自身边最亲近之人的偷袭呢?而如果那个最亲近之人具有比家尊更高强的修为呢?别忘了,即便是家尊自己也承认,汲勉以不到而立之年,便已青出于蓝,骎然便是后来居上的乾家第一高手。

    这也正是最不合理的地方,既然那个凶手连杀乾道元和慕容厉两大对妖魔界构成威胁的高手,那么对于修为本领犹有过之的汲勉为什么只是轻描淡写的打伤了事?人都躺下了,再加个致命一击根本就是举手之劳嘛。

    越想越觉得疑点重重,越想越觉得可怕……

    乾家弟子们面面相觑,倒吸了一口凉气,同门已经倒下了太多人了,他们希望这是个错误的判断,雅不愿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的手足同门竟真的会是欺师灭祖的元凶首恶。

    不远处的纵声大喝打断了众人面色煞白的胡思乱想,那是白墨剑士颜蚝的声音:

    “妖魔动了!准备御敌!”

    ※※※

    今晚的退却有些莫名其妙,多方向的进攻打击正在一点一点的消耗防御的力量,这是出自风歧的提议,也是到现在颇为奏效的战法,镇山君正满意的看着练兵磨砺似的进攻使对方疲于招架,却在确立优势之前再一次烟消云散。

    败下来的妖兵喧嚷纷纷:“又来援军了,又来援军了!”

    镇山君在金睛兽上身形一端:“来了多少?哪里?”

    败兵们指着东南角:“那里,术法精奇,身法高强,实难抵挡,看这阵势,怕不有千数。”

    “有千数那么多?”镇山君的虎目亮了亮,手摸在了右胸甲的凸起虎头上,探着身子望过去,窥测的妖力在东南角已然空空如也的壁垒前一扫,又愤愤的放下了手,“胡说!怎么可能有千数?看这情形,也就是几个人罢了。你们还算是天军圣灵吗?几个人就吓破了你们的胆?”

    战场上以讹传讹的消息使进攻成了保存实力的退却,败兵们现在感应了一下,才讪讪的觉着自己小题大做了,有几个还在嘴硬:“那时候气劲罡风恍如山呼海啸,确实是像来了大队人马那。”

    “怨不得他们。”风歧这时候笑嘻嘻的过来打了圆场,“是山君明令在先,说是发现伏魔道大举来援,全军立即回缩以备应对。他们令行禁止,奉命而动。今番却是杯弓蛇影了,似此倒是不足为意,谨慎小心,一万次也不嫌多。”

    “那也不能是这般错断误判,却不是丧了战机?”话虽如此,镇山君的声调却再不是叱责喝骂的高昂,“也罢,撤下来休整一会儿,晚点众军各换方位,轮着再打。”

    风歧凑到了镇山君的金睛兽旁,他现在脸上为薛漾所击伤势倒是好了,不过筋骨错位,看起来尤其扭曲丑陋,却不妨碍他在镇山君面前呈现出的奉承献媚之意:“三天啦,自那两个叛臣逃徒赴援来此已经过去三天啦,今晚倒是第一次出现了新的援军,而且从刚才儿郎们的讯息中看,来人虽少,却有高手,不然也不会误以为是千数之众。”

    “怎么?你又有什么主意?”镇山君的语气中有些不耐烦,但风歧却清楚,这是他对自己越来越看重的表现,只是端着主将的架子而已。事实上,自从自己出了分头进击,迁延待变的主意之后,镇山君对自己虽然说不上言听计从,却也颇有倚重之意了。

    “小妖只是提醒山君,这里大战的消息显然已经扩散出去,时日上算起来也差不多啦,今晚来了几个,明天就有可能再来几十个,几百个,这便是大举后援将至的征兆。”

    “我当然知道,何须你来多嘴?是该做御敌的准备了。”镇山君挥挥手。

    “眼下天军久历杀伐,倒是与先前大不可同日而语,果然成军为制,确以实战为要。此战之后,山君功绩彪炳,必将是骐骥吾王之下的虻山第一重臣,前途无可限量。”

    “有话直说,不必啰啰嗦嗦一大堆做前引,吾族又不是巧言令色的卑污凡夫!”

    风歧会意的笑了笑:“小妖的意思是,既然决战将临,这如何凸显功劳,却就有了讲究。山君有没有想过,天军碰上的是硬骨头,而那些异灵,却有坐享其成之患那。”

    镇山君虎面一板:“你是看那位参事不在左近,起了争功的念头?”

    “小妖是为天军儿郎感到不值那,山君想想,此次攻打洛阳,倒生了这许多意外,险阻重重,连番受挫,连绝啸副将都丧了,可若依计行事,险阻是我们攻克的,功劳却让后来的异灵军夺去了,这事后吾王驾前论功,山君就不觉得不公平?”

    镇山君好像并不在意,手一挥,休憩了多时的天军妖兵又自发喊,从四面八方向壁垒前涌去,杀声大作,倒掩盖住了这里交谈的声音。

    “骨头,不仅我们啃,也得给异灵军那伙子留点,这便是小妖的建议。”

    镇山君没有任何动容,风歧却又明白了,自己刚才说的镇山君全都听进去了,那稍显不自然的在兽背上挺直的身躯证明了这一点,风歧暗暗一笑,点到即止,只要天军的首功地位不被撼动,自己在此战的汗马功劳也就有了保证,他相信镇山君知道怎么去做。

    二妖俱各不语,似乎是在一起欣赏着天军的攻势,实则各转肚肠,凝思细忖。

    忽然前军传来喧哗,一个妖兵带着兴奋之意正赶回相报:

    “是……是骐骥吾王下令捉拿的那两个逃犯!他们也来这里了!”

    “谁?”镇山君没听明白。

    “就是飨食之会脱逃而走的两个逃犯,吾王重赏索拿的那两个!”

第七十六章 贪功

    若说逃出虻山之境的凡夫,陈嵩本是第一人,不过那是虻山新君即位,改朝换代的混乱时节,又有灵风、烨睛这些虻山精灵为助,千里骐骥恼则恼矣,却并不出离愤怒,加之谋计得逞,甫登大位的如释重负,所以也只是命袭风众沿路跟踪捉拿叛臣乱贼了事。

    丁晓和颜皓子就不一样了,他们在七月半飨食之会,本以为已是俎上鱼肉的任人宰割,末了却离奇蹊跷的逃出生天,更是在四方魔族使者的众目睽睽之下,这便成了一桩大失颜面被千里骐骥引为奇耻大辱的悬案。

    “无论天涯海角!都要抓住他们!”千里骐骥咬牙切齿的如是说。

    缉拿擒获丁晓与颜皓子的悬赏是虻山自千里骐骥即位以来最高,甚至超过了追捕将岸陈嵩的赏格:但有将此逃徒二胙抓回虻山者,乃赐虻山侯爵,与重卿元老等同。

    这是一个从根本上提升自己地位的大好机会,也使无数处于虻山底层的普通妖灵趋之若鹜。也正因为如此,慕萤对于白狐让他去独占鳌头,领功受赏的举动感激涕零。

    丁晓和颜皓子曾经在魔境树牢中留下的体息气味早已被那些梦想着一飞冲天的虻山妖魔们透察于心,即便是天军营的妖兵们也不例外,只是这些妖兵自有军阵杀伐的要务,纵有心去做那追到天涯海角的捕客也是不得其便的了。

    可梦想不到的好事竟然真真切切的落在了当头,在进行顽强抵抗的守军中传出了丁晓和颜皓子的味道,这在他们刚赶到施以突袭的时候,由于甘斐的神勇而令妖兵们无暇顾及,现在却是感知的无比清晰。

    这下就连一心凭军功晋身的风歧也兴奋起来了。

    “天赐良机,那两个逃犯倒自己撞上门来,将他们抓住送回虻山吾王驾前,岂不是功上加功,大显天军手段?”

    风歧的蠢蠢欲动没有瞒过镇山君的眼睛,他是天军主将,纵不算位极人臣也早已是骐骥王的腹心股肱,对于捉拿逃犯领赏的心情自然也不会像旁人那么热衷。不过对于能够提升士气的好事,他还是乐见其成的。

    “去罢!你有能耐拿住他们,我就在吾王驾前替你表功!”镇山君适时的对风歧说道,看着风歧一声是字落下半截,身子早卷着黑风冲向了前方的战团。

    ※※※

    乾家弟子们中止了那略一触碰便感到可怖又匪夷所思的念头,在同门手足牺牲了这么多人的情形下,再去质疑自己同样遭受了痛厄并沉疴难起的师兄弟,未免太过无稽,况且这样的推断本就来得毫无根据又全无理路可言,且休胡思乱想,但顾当下危局。

    天军妖兵的发起的攻势又是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壁垒后的抵御也一样在四面八方展开,嵇蕤和栾擎天投身于西北方向的作战中,那里由沈劲带着为数不多的晋军战士操持;而甘斐则与丁晓、颜皓子加入了中路这一段类似于喷火藉车工事前的抵抗中,此处的镇守主将正是颜蚝,他带着五名白墨剑士,一边操持着墨守机关,一边时不时的用矩子剑阵进行反击,由于这里承受的压力在一开始并不是太大,所以这里也并没有特别的人力配置,伏魔之士各管一方,甘斐这三位生力军便算是这里唯有的伏魔之士。

    颜蚝早就观察过新来的甘斐了,按说他们都在大司马幕下待过,只是甘斐在军帐中为莫羽媚哀寂若死的时分,他却和墨家同门们加入了大司马攻打须昌城的行列,也因此一直没有朝过相。不过对于这位乾家二弟子,他倒也有些耳闻,在洛阳城与乾家弟子交集时,他就听说过甘斐的名字。刚才甘斐情急冲动下欲待翻过壁垒土墙的那一幕他也是亲见,故而他已经留了意,并且再一次阻止了甘斐攀越过墙垣的举动。

    “便在壁垒后打!出去了反令机关运使不畅!”颜蚝向甘斐大喊。

    看着弧形弯刃划着一道道炫亮的银光穿透了妖兵蜂拥而上的集群,感受着机括发动在墙垣上带来的剧烈的震动,甘斐只能讪讪的蹲在墙头,没有往墙外跳下。

    “我对乾先生素来钦仰,唯留有为之身多诛妖孽,才对得起他的舍生取义!”颜蚝像是劝诫甘斐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不过很快他的语调一提:“矩子剑阵,蛇击!”

    白墨剑士动若脱兔,一闪即没的剑光震开了几个蠢蠢欲动,寻隙进逼而上的妖兵。

    好身手!虽然不是伏魔道见惯的路数,打杀起妖魔来倒也颇有神效,甘斐心下暗赞,不甘人后的蓄势一斩,斜劈而下的宽刃长刀带着雷鸣电闪般的气劲从墙头贲张开去,浩烈罡气仿佛惊涛骇浪,使正当其锋的十余名妖兵狼狈的奔走呼号。

    好厉害!颜蚝看在眼里,脸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有了品判,即便是自己最为尊敬的乾冲,似乎也没有甘斐这般狠恶强猛的力道和出神入化的刀法,便是相较于这两天勇不可当、群邪辟易的将岸和陈嵩,他也毫不逊色。这个乾家二弟子确实厉害,闻名已久,现在终于眼见其人了,可却是在那么多乾家的英雄逝去之后,每念及乾冲的音容笑貌,颜蚝就有些心境消黯的悲怀伤感,而甘斐与自己相仿的体格,却更令他有一种引类同忾的莫名期许。

    丁晓和颜皓子的手上也不慢,丁晓的青光罡力从壁垒后绽开,若无形的撞力将靠近的妖兵冲得东倒西歪,颜皓子忽的飞转而出,在跌撞踉跄的妖兵身后补上几记,要么使对方在甘斐或丁晓的罡力下丧了命,要么令对方不由自主的撞上了激射而出的弯刀刀锋。

    “是……是他们!”有妖兵认出来了,“那两个逃犯!”

    嗓音高厉,语声激荡,听在甘斐耳中倒成了惊骇莫名,不由咧嘴笑道:“哈哈,他们认出你们来啦,怕的这鸟样!”却没听出这喊声中兴奋欣喜的意味。

    丁晓与颜蚝可不知道他们成了虻山妖魔眼中晋身受赏的香饽饽,只道果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虻山那一遭角斗脱身,倒使对方加倍的剔惧起来,确是大长自己摧阵败敌之威。

    渐渐地,大批化作黑风的妖兵从各个方位闻讯赶至,气华缭绕,不顾甘斐与墨家机关寻机趁隙的杀伤,却将攻击的矛头直指丁晓颜皓子二人,放眼看去,便是层层叠叠团团簇簇,妖兵越聚越多,这里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了。

    这下连甘斐也看出不对来了,他蹲踞在墙头之上,好不容易砍翻几个顾头不顾腚的妖兵,看着人头攒动如黑潮升腾的妖兵大队还在不要命的往上涌,精乖的颜皓子早就飞了回来,他耳朵尖,听的明白:“这帮狗日的咋咋呼呼的,要拿小爷和烂胡茬去受赏!娘的全涌到这里来了!”

    甘斐立刻想起了在山藏村的情形,那白狐不也说过来?好像是要捉拿丁晓颜皓子,还能封官拜侯呢。

    “你俩倒底在虻山时干了什么勾当?是欺男霸女了还是掘人祖坟了?怎么他们一看到你们就这么彪呼呼的呢?”恶战危局当前,甘斐嘴里还没正经的开着玩笑,不过墨家机关发动的速度显然已经跟不上妖兵群情激昂的攻势,颜蚝啐了一口,向另五位白墨剑士示意,长剑俱各拔出,做好了白刃厮杀的准备。

    好在甘斐的罡气和刚猛无俦的大刀还是奏效的,虽说没有再给对方造成大量的伤亡,但冲到左近的几个立功心切不知死的妖兵还是被劈开了脑袋,有这阻得一时半刻的工夫,其他几个压力骤减的防御方位的后援也就能够赶来了。

    将岸和陈嵩从东南方向,嵇蕤和栾擎天从西北方向,还跟着个无食汪汪吠叫着示狠,向中路摇摇欲坠的壁垒工事靠拢。

    一次试演战力的进攻在这小小一隅变成了决战,天军妖兵迸发出前几日难以想象的勇气和决心,与从没有稍减过半分勇气和决心的守军搅在了一起,你来我往的壁垒分明很快成了你死我活的混战绞杀。

    能活到现在人间勇士,都不是泛泛之辈,沈劲的巨剑才震翻一个重甲高大的妖兵,大车便用环首刀迅疾无比的割开了这妖兵的喉管;帖子的錾金斧用力过猛,将一名妖兵从头顶劈开两爿,斧刃却被妖兵的肌腱卡住,未及拔出,便被又一个妖兵呼的扑倒,而在那妖兵张口欲噬之前,一条肌肉虬结的**铁臂便已将那妖兵的脖子狠狠的箍住,这是栾擎天,赤手空拳的威力使强悍如猛兽化身的妖兵都羸弱似幼童,巨力运使间,妖兵的脑袋竟被生生的掰断。颈骨喀喇一声,帖子已经爬起身来,奋力拔出自己的錾金斧,来不及向栾擎天拜谢,便又与下一个妖兵斗得天昏地暗。

    即便是荔菲纥夕,在趋走动手的时候,再没有先前半分的女子纤弱模样,弯刀似毒蛇吐信,银光翻烁间便是迅疾,精准并且毫不拖泥带水的狠狠一击,她用的是阿勒闵的弯刀,而在灵血焕发的现在,似乎那些妖魔也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对手,时间一长,再凶恶恐怖的族类也已成为习惯,惊惧畏怖尽作了烟云消散,剩下的只有冷血仇恨的不死不休。

    战争,总是各有死伤,人间勇士们在浴血奋战的同时,也在承受着尽管数量不大但也绝非是无足轻重的伤亡,有的被妖兵利刃击杀,有的被妖兵撕裂吞食,这些人中有晋国士兵,也有白墨剑士。郭昕则是在手刃了两名如狼似虎的妖兵之后,被风歧用折断了三根利爪的兽指穿身而过。

    风歧用的还是观察等待,并在合适的机会施以雷霆一击的做法,这是故技重施,也是他迥别于其他莽撞毛躁的妖兵的高明手段。他曾用这个办法在第一时间输入了冲绝心脉的煞气,夺去了薛漾的性命,付出的代价是狰狞扭曲丑怪的半张脸。

    这场战争中,他付出的代价真的不少了,三根利爪,这是沈劲所赐;半张脸,那是薛漾所为;这使他更加学会了小心隐忍和把握机会,只有越来越多的功劳才能补偿我所失去的。风歧这么想,当然,郭昕只是适逢其会的顺手诛杀,风歧等待的对象一直是颜皓子和丁晓两个,但在发现自己在这样混战的局势下并没有那么好的机会后,他放弃了,功赏总要存得性命才能享用,他看见那个挥刀矫烈如天神般的胖汉---那个曾被误认为是千数之众援军的高手就护在颜皓子和丁晓身前,他可不会去触这个霉头,如果可以,总也要等大队人马将他们消耗得差不多的时候再行动手。

    就让那些贪功冒进,梦想着一步登天封赏的愚蠢同侪们做着这其实是为他人做嫁的无用功罢!

    ※※※

    镇山君看着这因捉拿逃犯之举而给天军带来的士气大振,似乎再这样持续一两个时辰,一直如鲠在喉的第五道壁垒也不是不可能拿下,虽然和风歧的献计有些出入,但能毕其功于一役,又为什么不呢?

    收拢全军,就在这里取得突破,破其一点,则全线必覆。镇山君已经决定下这个命令了,就在他在金睛兽上抬起手,提气待喝的时候,一道从身后突然焕发的若有若无的气息使他的手势一僵。

    不必回头看,他也知道是谁来了,尽管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身法确实高明得就像昔日虻山以轻盈灵动著称的灵风一样,可毕竟这股总令他不甚欢喜的气息实在是太熟悉了。

    “参事先生,这几日却是去哪里快活的?一向不得见啊。”镇山君皮里阳秋的道。

    白狐淡淡的走上一步,对于镇山君知道他的到来似乎毫不意外。

    “几天不见,我以为山君早得洛阳多时了,不曾想,还是在这里举步维艰。”

    镇山君哼了一声:“参事先生未见战事之惨烈,守敌之凶顽,连绝啸副将都已战死,倒在逍遥数日后再来轻飘飘的说这些话,不觉得太过荒唐了吗?”

    绝啸的死讯令白狐一怔,或许真如镇山君所说,战事之惨烈远远出乎其意料,他本以为唆使甘斐到这里,赶上的是另一场战争,另一场更为磅礴豪壮的战争。

    白狐没有用针锋相对的语气,只是用深沉的语调答非所问的说道:“只能留给你一个时辰了,这是你拿下洛阳最后的时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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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差在外,没有网络,以致两日断更,抱歉抱歉。

第七十七章 血仇

    乍听起来,好像是监军督战的论调,不过也正是全无那种生硬坚冷的语气使镇山君略显诧异的侧头看了白狐一眼。

    白狐青衫微耸,漫天飘落的雪花在将近他身前寸许之处便即轻轻弹开,浓眉细目的脸上却是一派肃毅凝重的神色,不远处的杀声厉喝仿佛在为他的话语做着激奋昂扬的注脚。

    “你说我这几日是去逍遥快活?事实上我只是不想总是惹人厌的出现在你面前,干涉你的军务。”白狐的目光深深的看入了镇山君的双眼中,倒让镇山君有些不自在的偏开了视线,不过也没有否认自己对白狐的剔戒敌意。

    “虻山大业,在乎吾族同心。可我理解你现在的做法。”白狐自顾自的说下去,“在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抵抗之后,你放缓了攻取洛阳的步伐。你不愿意其他的同族来坐享其成,可能也是因为觉得大势已定,你总要留给其他同族一些苦战的历炼,来满足你内心那种总觉得不公平的失衡……”

    ……

    妖兵们倒下一批,又涌上一批,像潮水淹过礁石,像蚁群冲向猎物。甘斐一刀斩下对敌者的头颅,却终于百密一疏的被一个妖兵欺近了背后,然而那妖兵兵刃未起,赫然便是罡气爆裂,作了寸寸碎英。将岸矫健的纵入,和甘斐对视一眼,彼此泛起一阵笑意,再没有多话,又投入到各自的战斗中。

    ……

    镇山君的表情更不自然了,嗫嚅着想要解释些什么,白狐却对他摆了摆手:“不必解释,你好像忘记了我是凭借什么本领而得到骐骥吾王的青睐的,察心辨意使你在我面前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我说过,我理解。我只是希望除了这种邀功夺利的争竞之外,在真正的考验来临时,山君可以和吾族所有的同侪做到戮力同心。”

    ……

    丁晓一拳打的对方妖兵一个趔趄,颜皓子擦身而过,灵巧的避开另一个妖兵急吼吼伸来攫拿的大手,却把那妖兵放到了丁晓身后。

    “烂胡茬小心!”颜皓子提醒,同时狠狠的将与丁晓对敌的妖兵一脚踹倒。丁晓摆手作势,动作一气呵成,身后像长了眼睛一般将那妖兵一拿,一个漂亮利落的背摔,妖兵哇哇大叫着被掼到了被踹倒的妖兵身上,陈嵩的铁矛却已破空撕风般刺至,将那两个妖兵作一堆的串在了地上。

    ……

    “真正的考验即将来临,至迟一个时辰以后,为数在两千人的伏魔道高手将会赶到这里。内中不乏伏魔道宗师级的人物。所以我说,一个时辰,这是你拿下洛阳城的最后时限。”

    镇山君耸然动容:“两千人?他们竟然来了这许多?”

    白狐替镇山君纠正语气:“是终于来了,我认为你应该很期待。在西南方向的天空,他们的玄风气劲几乎将半边天都渲染的变了色,声势浩大。”

    “一下子就来两千?还有许多宗师人物?”镇山君有点抑制不住的紧张,转目望向前方厮杀正酣的战场,“可我……现在也只不过……近三千天军儿郎。”

    ……

    荔菲纥夕从甘斐身旁撩过,顺手割倒了一个,正是她自甘斐到来后和他离的最近的一次,多日的征战使她在夜色与风雪的朦胧中不是那么好辨认,可是甘斐莫名其妙的嗅到了一层属于女人的特有的馨香,在这个血腥味和妖臭异常扑鼻的战场,这种馨香简直就是提神醒脑的沁人芬芳,以至于甘斐为了这个发现而眼前一亮,眼角快速的从荔菲纥夕高挑窈窕的身形上扫过。

    “女人?年轻女人?顶呱呱身材的年轻女人?”甘斐心里犯着嘀咕,却好像看到了莫羽媚的影子,这又令他心里一堵,随刀挥洒的罡劲加重了几分,把两个妖兵转眼间震成了血肉模糊的尸块。

    ……

    “伤亡还在增加,如果真的在这一个时辰里攻下此处,我恐怕还要承受大约三百到五百众的损失。如此推算下来,我就仅存两千出头的天军了。”镇山君忧心忡忡。

    “两千刚刚经历过苦战,正疲惫不堪的天军。”白狐好像生怕镇山君不知道似的加以提醒,“然后面对数量绝不少于他们,而战力却远远胜过他们的伏魔道生力军的冲击。”

    镇山君目光一凛:“那样的话,我们很难支撑足够长的时间!”

    ……

    随着玄功力道的恢复,胖老二的色心似乎也恢复了!作为与甘斐灵息相应的护身乾灵,颜皓子立即掌握了甘斐心里的波动,好事,总比老想着大司马府那美女剑客,然后郁郁寡欢一蹶不振的好。

    甘斐有意无意的向荔菲纥夕身边靠近,倒未见得是色授魂与,而是男人在女人面像是开屏的孔雀那样自我表现的本能,他一力砍倒了与荔菲纥夕对战的妖兵,本想着至少是如并肩作战的同袍那样示意微笑,却发现荔菲纥夕根本就没接他的眼色,只是一门心思的往妖兵群里钻,并且很快和沈劲大开大合挥剑砍杀的方位相印,倒是又带起了一阵妖兵的鬼哭狼嚎。

    ……

    “而我们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吸引足够多的援军。”白狐又好心的给镇山君加了一句。

    “如果不是你这样说一句藏一句,我就不应该再让他们这样无谓的消耗!”镇山君如梦方醒,几乎是喊了出来。

    “怎么?发现最终还是无法在一个时辰内攻取那里?”

    镇山君一时没了与白狐交谈的心思,他双腿狠狠的一夹,座下的金睛兽亢声嘶吼,在战场上空激旋盘绕。

    ……

    机会来了,小心翼翼混在大队妖兵群中的风歧一直没有放松过对丁晓和颜皓子方向的注意,现在那有着雄浑罡气的胖汉已经和颜皓子拉开了一点距离,不再是前番玄风笼罩护佑的情形,这可以保证自己在飞速一击之后的全身而退,当然,这所谓的飞速一击并不是下杀手,他会用带着弯钩的兽爪牢牢的攫住颜皓子的身体,生擒而返,带回去也好邀功领赏。

    风歧动了,黑风带着全身像是闪电一般穿过混战的人群,而颜皓子正处在刚刚打倒一个妖兵的收势中,耷拉着双翼的后背露出了转瞬即逝的空门。

    就在此时,金睛兽的嘶吼响起,这是暂时后退的信号,军中大律,便是令行禁止,双方鏖战正酣,原无分高下,众妖兵齐齐一怔,纵是心中千般不愿,却也只能弃了对手,如退潮般向后撤返而归。

    ……

    “还算明智。”白狐微笑。

    “你是故意的!我不信你没有早发现那些伏魔道援军的动向,你却只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候才来通报,你便是存了算计天军的心思!”镇山君没好气的骂道,不过在金睛兽的嘶吼声中,他的声音正好只能让白狐听见。

    白狐的表情有点难过,也像是恨铁不成钢的痛心:“如果我想算计你们,折你的功劳,我大可以一直不出现,直到你的人马在伏魔道大队的攻击中措手不及,伤亡惨重。”

    镇山君一愕,不管他认不认同,这个理由倒是完全站得住脚。

    “你知道伏魔道那些高手的脚程,我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近在咫尺了。而我给你一个时辰的建议,就是让你作为天军主将做一次审时度势的判断,我说了,虻山大业,在乎吾族同心。我尊重你的决定。对于自己部下的了解没道理让我一个局外之身指手划脚。”

    除了零星的一时难以脱身的战团,大部分的天军妖兵都已经退了回来,这令镇山君安心了不少。

    “洛阳城终究是没有拿下,你是就等着看这个笑话罢!”镇山君心有不甘的咕哝着,其实他也知道这句话赌气的成分居多,在白狐听来便也和无理取闹差相仿佛了。

    果然,白狐根本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郑重的叮嘱:“没有拿下洛阳城,那说明对方防守的成功。这何尝不是为吾族天军在提供借鉴?想想今日攻势未果的遗憾,对之后的大战岂非大有裨益?”

    镇山君默然片刻,若有所悟。

    ……

    风声一凛,一道黑影转瞬出现在颜皓子的近旁,快到颜皓子几乎都没有做出反应,腰胁间便是一紧,接着,他看到黑风中一张几乎失去了半边脸的丑怪面容。

    不怪风歧不遵号令,实在是他动手的时机太不凑巧了,弓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先罔顾了撤退的信号,好歹行险一击再说,他成功了,还是用那被沈劲削去了三根利指的兽爪,将颜皓子牢牢的抓住。

    风歧的欣喜之情没有持续多久,事实上甚至连一眨眼的工夫也没到,爪尖刚刚感受到颜皓子瘦骨嶙峋的身体,又是呼呼的劲风迎面而来,风歧只觉得眼前一黑,脸上便狠狠的吃了一记,令他不得不放开抓住颜皓子的兽爪,捂着脸跌跌撞撞的向后翻倒。

    “娘妈皮的!就是他!就是他用这法子害死了小黑脸!”无食因愤怒和撞击而变了声的吼叫响起,刚才正是他疯了一般飞纵而来,然后豁尽全身力道的撞在了风歧的脸上,难以想象一只黄狗也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道。本是相救颜皓子的义举,没想到去撞见了杀害薛漾的死仇,这下可好,老账新账一起算,决不能再让这只可恨的水獭精再有逃脱的机会。

    颜皓子从受制于敌到逃出魔爪只经历了短短一瞬,可由惊而喜的心情立刻被无食的话语转作不可遏制的怒火,他立即踹下一腿,把被撞的晕乎乎的风歧又踢了个跟头。

    “是这狗日的害死老六的?”

    天军号令严明,现在绝大多数的妖兵都已从战场上退却,这对于善于把握机会的风歧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讽刺,他自以为聪明的飞身而动却因为这撤退的信号变得无比愚蠢,他只身落在了守军包围之中。

    风歧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事机不谐那就脚底抹油,这也一直是他的保命之道,没有焕发妖力的时候,他用及时的抽身而走躲过了沈劲的巨刃铁剑;而在袭杀那名乾家弟子的时候,他也如法炮制的使自己逃开了薛漾临死前的雄力催压。两次自己都保全了性命,这是第三次……

    风歧认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可就在黑风刚刚从他身前泛起的时候,一条铁箍般的臂膊猛的将他摁在了地上,力道是如此巨大,竟使他都难以动弹。

    栾擎天怒目圆睁,他筋肉鼓突的臂膀在颤动,风歧的脖子也在吱吱嘎嘎的响。

    甘斐和嵇蕤也已经飞奔而来,战场上仅存的三位乾家弟子现在面对着这个乾家仅存的血仇,当然,除了那个灰蓬怪客之外。

    “六师弟是他杀害的?”甘斐的双眼就像是熊熊火焰燃烧,长刀刀锋抵在风歧的后脑上。

    “就是他!娘妈皮的!这半边脸还是小黑脸弄的,没来得及发力就被这狗日的害死了!呜呜呜……”无食嘴角还有血迹,显然刚才那奋不顾身的一撞也让他受了点内伤。

    再没有任何废话,甘斐的长刀向前一送,栾擎天顺势一扭,发泄似的扭下了风歧的首级。

    风歧死了,他怀着领功受赏的贪婪而来,却因乾家弟子誓死以报血仇的决心而死,他一定很后悔,第三次,他永远失去了生命,只留下了身首异处,肢体不全的残尸。曾经梦想着建功立业,成为虻山重臣的灵魂开始湮逝,飘向了漆黑的虚寂永夜。

    杀我同门者,皆由同门弟子手刃之!以血易血,以命偿命!

    没有血仇得报的快意,只有将这满腹抑郁悲愤尽化作气逾霄汉,一往无前的斗志战心,在这场血腥惨烈的拼杀中完完全全的释放!

    ……

    将岸没有过多关注乾家弟子的复仇,在天军妖兵不合常理的退却后,他就开始怀疑起来,他看到撤退到一处的妖兵正在转向离去,竟像是完全放弃了这片残存壁垒的光景。

    忽然,他抬起头,不仅是他,陈嵩、丁晓、訾恒……所有参加过龙虎山共盟之会的七星盟中人都抬起了头,他们望向了西南方向的天空。

    一道道北斗七星的图案光芒在夜幕中绽开,好像是一朵朵盛放的银白色花卉。

第七十八章 大举来援

    所有的晋国士兵,也包括甘斐在内,懵然无觉的看着身边的七星盟战友们一片怔然远眺的神色,于是他们也有些怔然,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但妖兵的突然退却却是实实在在的,沈劲像是在试探,疑惑的首先开口:“这是怎么了?难道妖魔的退兵又有什么诡计?”

    “是援军!我们来援军了!”嵇蕤猛的大叫,他很少出现这种激动得甚至有点失态的神色,热乎乎的泪水瞬间在他的眼眶中充盈,而他浑不自知的抓着甘斐的臂膀,用力的捏着,“是七星盟的援军,来了很多,来了很多援军!”

    是的,这是北斗信灯的光芒,这是来自同道盟友的呼应。在苦苦支撑和等待了这人生中最漫长的六天之后,他们终于迎来了七星盟的大举来援。

    嵇蕤近乎语无伦次而又兴奋莫名的大喊使守军们的情绪也被感染,尽管还不知道来了究竟多少援军,可欢呼声也轰然爆发。

    本以为已是必死之局,却在山穷水尽的极限之际峰回路转,人间的勇士们成功了,他们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更重要的是,他们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帖子和大车忘乎所以的欢呼雀跃,沈劲如释重负的放声长笑,而张岫一把抱住平素最不对付的程一帆,像是最最贴心的老朋友一样热烈的拍着程一帆的肩膀,倒把程一帆弄得吃不住痛的龇牙咧嘴起来。

    “来了很多援军?都是哪儿的?”甘斐顺着嵇蕤看去的方向张望,还是没有看到任何景象,可他知道,能让一向沉稳的四师弟出现这种喜不自胜的举动,那援军的到来必然是确凿无疑的了。

    “不知道,但肯定都是七星盟中的,许大先生?张天师?蜀中五老?哈哈,这样的声势,便说是七星盟全数到此我也相信!你没看到,那半边天都被照亮了!”

    将岸点点头,看来天军妖兵也感应到了数量庞大的伏魔道众到来的气息,不然不会这么仓促的退去,可不知怎么的,旋绕在他心头的疑云却更加重了。

    ……

    在洛阳血战第七天的黎明,七星盟大部终于赶至!

    ※※※

    还在半空中,俞师桓就感应到了触鼻的血腥味,借着深厚云霾中透出的晨曦微光,他看到偌大的洛阳城就像一团漆黑又了无生气的死物,妖氛黑气在城池上方团集萦旋,顺着犹然未绝的风雪丝丝缕缕的直扑眼前。

    妖魔好像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到来,正在成规模的向某个地点移动。这不奇怪,俞师桓不认为这般声势浩大的七星盟大军会令对方毫无所觉,他只是略有诧异,对方没有像过去那样,在明知实力悬殊的情形下,仓惶退逃若鸟兽散,似乎是做好了殊死一搏,困兽犹斗的准备。

    好吧,正要如此,尔等妖孽既然不走,我盟同道也乐于送你们一个应有的归宿,俞师桓如是想。现在应该趁妖魔阵脚松动,立足未稳之际穷追猛打,不过他觉得作为七星盟的副盟主,也就是来援者中名义上地位最高的首领,总当先要对在洛阳城苦苦支撑,死守血战的战友们有所表示。事实上当先引路的祁文羽也正是这么做的,他指着城东的最末一隅,口中着急的大喊:“在那里,人间的守军在那里!”旋即语气一黯,“从我求援而去已过三天了,他们的防线后退了很多,一定打的很苦……”

    俞师桓向后示意,大批散发着各色光华的伏魔士们直朝妖气传来最浓烈的方位逼去,先由他们进行不令对手有任何喘息之机的猛攻,而他则和祁文羽、白文祺两位鹤羽门的同门以及那位七星盟长老胡二公子向东城头径飞而去。

    ……

    白**华夹着飞雪飘絮于疮痍满目的壁垒工事前降落,当俞师桓现出身形的时候,他就看见一群被泥垢血污沾染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人们。

    地上还留着少量人类的遗骸,更多的却是妖魔元灵涣散后的本相尸身,包裹着铁甲重胄,和着汇流如渠却又被冰雪凝固的血渍,姿态各异的交相杂陈。

    而在看到鹤氅白袍如化外羽仙般的来援者之后,人群中的欢呼声就更响了,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声音吧,俞师桓不能肯定,也不愿意去多想,他只看到在雀跃兴奋中,确乎还有人是在抱头痛哭,涕泪横流的。

    “是文曲部宿的乾师兄在此主持的,他也是乾家家尊……”祁文羽无暇给俞师桓解释太多关于乾家这一阵的异变,他已经迫不及待的走了过去,目光在人丛中寻找任何可能认识的人。

    “祁师兄。”嵇蕤和栾擎天向祁文羽点头示意,同时向俞师桓摊手行礼:“七星盟文曲部宿荆楚乾家弟子嵇蕤(栾擎天)见过副盟主并来援同道。”

    俞师桓淡淡点头,尽可能使自己显得沉肃威严一些,他的视线还在逡巡,却并没有发现那个他想见又不想见的人。

    祁文羽见到故人,神情一松:“啊,是两位乾家的师兄,乾家尊在哪?我正要告诉他呢,三天时间,不仅来了七星盟之援,便是依照前约,那鬼御营也……”话没说完,便看到嵇蕤和栾擎天面色消黯,顿时迟疑的止了口。

    “大师兄……家尊……战死了。”嵇蕤低下头,摸着腰间缠绕的铭英钩链,语声涩哑,“……就在祈师兄走后的第三天。”

    祁文羽心下剧恸,浑身一震:“什么?乾师兄……他……他也……”

    俞师桓有些恻然,不过却对于同门为一个他派子弟的死竟如此情动于色有些意外,他在身后看了祁文羽一眼,又看了看两位身着铁甲与往日服色大异的乾家弟子,还是用一声长叹表示了他的哀悼,忽而有感,转目斜睨,便见一个麻衣宽衫的胖大汉子盯着自己,目光闪烁。

    “呜呼,竟日血战,除魔卫道,壮烈身死,得其所哉。未知此间还有哪几位盟中同道?”胡二公子现出悲伤的表情,他是长老,也是此次七星盟大部的军师,一句宽慰铭悼之后又切入正题,总之先要尽除当前妖魔之患为上,死者已矣,缅怀吊唁留在战后不迟。

    “七星盟开阳星武曲部宿,东河飞剑门訾恒见过副盟主,胡长老。”

    “七星盟武曲部宿,天青会丁晓。”丁晓只是拱了拱手。

    “啊?竟是丁会主和訾贤侄,久闻广良惨事,志士豪杰却仍秉义相持,壮哉。”胡二公子对丁晓和訾恒深深一揖,由于一直在南方佯攻阒水,广良城的细节他却不太清楚,只知晓个大概,却也知道天青会飞剑门满门尽丧,眼前这两位恐怕也是硕果仅存的门中人物了。

    略说了几句,胡二公子又看见了将岸和陈嵩两个,一直远远看着,不冷不淡的,心知他们大约是在共盟大会上的梁子还没揭开,多少还是和七星盟有些格格不入,这倒无妨,虽然不知他们如何到此,但在这危城困局之下支撑到现在,足见其伏魔心志之诚,当下也是遥遥施礼:“见过将岸道友和陈大侠,为同盟大道,费力良多矣。”

    “现在还不是见礼的时候吧?”将岸厌烦人间这种过多的繁文缛节,况且对于这些名门大派的术宗人物也是素不相得,所以此刻的神情既不像那些人间军士那样欢欣鼓舞,也没有像七星盟中人那样执礼拜见,“我警告过你们,虻山之军的力量,我想知道你们怎么去对付他们?”

    “只管放心!蜀中五老领着七星盟大部已然追击而去,各门各派高手两千余众,必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荡平残妖余孽!我到这里,就是看看坚守至今,奋勇血战的我辈英雄!”俞师桓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倨傲冷漠,却在说到最后向众人弯腰拱手,难得郑重的行了个大礼,“俞师桓钦佩!”

    这不只是说七星盟同道,却也是把所有人间的勇士都包括进去了,沈劲以晋军镇守主将的身份,对俞师桓回礼,七星盟的事他们凡人也插不进嘴,不过既然听说来了两千多伏魔高手,那些妖兵定是不足为患的了,一礼施罢,倏然间的如释重负竟使沈劲一踉跄,接着便是掏肚挠腹般的饥饿感油然而生。

    六天六夜持续不断的恶战,使他们都饿坏了,虽说洛阳城的粮秣还算充足,可那是为人间军旅征战做的准备,粮食大多存放在城中各处的仓廪中,结果哪知道打的是这样的仗?妖魔作法,纵飞自如,一直死死催逼挤压着守军,却哪里能够去仓廪中运粮以济?而说不上是悲哀还是庆幸,死去的人太多了,需要的口粮也就没有那么多分量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和从死人身上搜刮来的口粮也勉强可以支撑,几天下来,却也渐渐罄尽,再晚两天,漫说妖兵攻打,只怕自己也要饿脱了力。

    当务之急,便是寻粮果腹,这个好办,颜皓子会飞,携着认路的张岫去离的最近的仓廪取粮,一时间,壁垒后又忙活起来,生火的生火,支灶的支灶,而甘斐这才猛省,收回了一直怔怔相视俞师桓的目光,把身上仅有的几块又硬又冷的干饼取出让几个饿的最厉害的军士应急充饥。

    “是你?”俞师桓走到甘斐身边,看着他悉心掰开干饼,让几个军士分食。

    “哈哈,当你没认出我来呢,我可巴巴的看了你半天。”甘斐咧开嘴笑道,他对俞师桓倒没有什么恶感,至少不像池棠或薛漾那样的颇为抵触,恰恰相反,由于大司马府鲛人公主云泣珠的那段过往,甚至还有种并肩作战的同袍之谊,他刚才看了俞师桓良久,总算将这个显赫的副盟主与那个形单影只却总透着冷冰冰气质的炼气士联系起来。“你现在牛啊,都成副盟主啦。”

    “你也不差,做下的好大事,都在我门中传开了。”俞师桓很意外没看见池棠却遇上了乾家的二弟子,就他在龙虎山得到的消息,这位二弟子难道不是功力尽失形同废人了么?可看现在,倒也是雄赳赳一条好汉气象,难道是传闻有误?

    甘斐嘿嘿笑了起来:“屁的大事,差点把自己搭上。”干饼分完,他站起身拍了拍手,“我还不算七星盟的人,因为你们结盟的时候我正好出了点岔子,不过总也是伏魔道的人,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副盟主。”

    “乾家弟子如何不是七星盟中人?”俞师桓奇道,胡二公子凑了过来,诧异的搭了搭甘斐脉门:“噫,玄力倒是雄浑得紧,怎么未受共盟同印之术?”

    “我都说过啦,那时候我出了岔子嘛,是在这里才和本门师兄弟遇上的。”甘斐缩回了手,罡气在脉门的流动又使胡二公子虎口一震,惊疑的看了看甘斐。

    “这等玄功却是少见。”

    当然少见,据说是承自那个千里生的什么罡气,天知道是怎么在我身上扎了根的,解释起来太麻烦,又生怕引起什么误会,甘斐索性便缄口不言。

    东门城楼上躺着好几个伤员,莽族的阿夏和阿奇罗就在其中,他们在几近油尽灯枯的情况下,中了妖魔术法的内伤,便被转送到城头,由几个无力打斗的老军文吏照拂,而一旦第五道壁垒失守,他们也将携着仅有的这几个伤员向城外逃去。现在情势转危为安,祁文羽正由程一帆指引着上城楼为伤者医治。

    不多时,颜皓子带着张岫飞回,两手提着几口袋的粮食,一落地就兴奋的大喊:“开打了,开打了!宫城那光华万道,风声虎虎的,那帮子妖怪要倒霉了。”

    这里距离宫城太远,自然看不到开战的景象,不过玄风劲气纵横交撼的灵息还是被几大高手感应到了,俞师桓有意无意的看向将岸,像是对前番的对话再做一次声明:“我说过,两千余七星盟同道已然追击而去,阁下口中的虻山妖军,恐怕转眼就是覆灭之局!”

    将岸皱着眉头,却又陷入了疑虑重重的思考中:“宫城?他们去宫城做什么?”

第七十九章 攻守易位

    来自七星盟大军的追击是迅猛而激烈的,虻山天军的转移不可谓不迅速,前队刚刚进入那片屋宇多幢,破败凋敝犹然雪色斑驳的宫城,还在宫城外的后队就遭到了半空罡力的突袭。

    斑斓五彩的气波在妖兵群中炸裂,妖兵凝身转向,井然有序的形成了趋度严谨的御敌方阵,同心协力施展出的妖气光幕在他们头顶汇结,堪堪挡住了仍然持续不断落下的光球。

    “来得好快!”镇山君策骑回头,恨恨的低吼了一声。来时坡云遮月,那是五百名由绝啸率领的先行妖兵,以及一千金睛兽骑、数百噬人犬魃与三千步卒的庞大阵容;如今纵不是干戈寥落,可金睛兽骑百不存一,噬人犬魃尽数覆灭,步卒与先行妖兵加起来也不过两千五六,便是副将绝啸和先锋官风歧也都已殒命亡身。

    说实话,在守军力量出乎意料强劲的情况下,目前这样的损失数字倒不是不可以接受,虽然三停中折了一停,却也消灭了不少论单个法力远在普通妖兵之上的伏魔之士,况且又是以攻对守的局面,镇山君本来已有心理准备,然而这骤然而至的增援未免也太过强大了,在原先的计划中,伏魔道的增援应该是极为分散的,那是源于各个伏魔门派所处方位而断,可没想到这一来竟是来了两千多个,倒像是早就抱成了一团蓄势已久而来似的。

    “且战且退!不要在旷地上犯傻给他们提供靶子!”镇山君的声音震得整个宫城都在嗡嗡的回响。

    落在宫城外的后队得到了命令,开始缓步回缩,向宫城靠拢,并在留下几十具尸体之后成功的退回了宫城之内。

    霎时间,宫城城墙连接而起了一道悬浮缭绕的黑气,任由伏魔光焰打在黑气之上嗤嗤作响,却像是风雨飘摇中岿然不倒的一方顽石。

    “各据地利,结阵死守!你们见识过人类是怎么防我们的,既然低矮破陋的土墙都能有那样的阻截之效,这里高大的城垣宫室就更应该让他们举步维艰!”镇山君大声呼号,妖兵们像是早就谙熟了这里的地理一样,以百众为单位在洛阳故宫的故旧宫室城墙之前占好了位置。

    “让他们的援军屯集的更多,死守!死守!能拖多久就拖多久!”镇山君骑着金睛兽在偌大的宫城中穿行而过,确保他的命令使每一处角落的妖兵方阵都能听的清楚,当然,这么做更重要的,是振奋他们的士气。

    当镇山君最终奔到了宫城最深也是最高的地方,他便像一个雄豪威严的将军一样,止住了脚步,金睛兽的双眼在昏黑天色中熠熠生光。白狐在镇山君身边现形,终于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现在的你,才真正显现出一个将军的风骨。”

    镇山君目不斜视,似乎也是在受用的微笑:“能得参事先生金口一赞,镇山可真是三生有幸了!”他从宫门外向下俯瞰,满意的看着这片曾安居过无数人间帝王的故旧宫室渐渐变成了杀机重重的金汤城池。

    上方拢结而成的黑气仿佛最浓密的乌云阴霾,也使宫城内变得无比昏暗,伏魔劲气在乌云上方晃耀,恍如难以穿透云层的霹雳闪电。

    攻守易位,现在轮到人间伏魔道作艰苦卓绝的进攻了。这支为数四千五百众的虻山天军或许在进攻上或许还有些乏力,可从一开始,他们进行的就是防御的训练,如何在力量强大的伏魔道面前把他们死死缠住,拖住的训练,镇山君觉得现在才进行到了自己最得心应手的环节,他有信心,至少能撑到伏魔道大部分力量都赶来这里的时节,然后,让骐骥吾王的大计得以顺利实现。

    ※※※

    冲在第一线的,是杀敌心切的五老观道士们,和同为道门的天师教不同,五老观的道人大都嫉恶如仇,性情爽利,却是随了观主天风子的脾性,倒是天清子玄瑸子这样谦冲平和的长门一系成了少数。不过此际,他们也与同门一起,在追击妖魔败兵的作战中不甘人后。

    斑斓霞彩若繁花绽放,在被一条冰封河面阻隔的宫城前现出人形,一个即便穿着淡青色道袍也不掩其魁梧身材的道人张开五指,掌心气劲似罡雷轰鸣,直打在黑风缭绕的宫门上,好一阵隆隆震响,却不见黑风妖气减弱半分。

    这魁梧道人正是观主天风子的师弟,也是三大天字辈尊长之一的天雄子,当真是人如其名,不仅体貌雄壮已极,满腮虬髯虎须,洪钟般的嗓音也是粗声粗气:“咄!这是何等古怪术法!道爷的掌心雷便是阒水老怪也不敢硬受,怎生这黑气腾腾的竟浑不见松动?”

    天风子从后跟上,轻拍了拍天雄子的肩头:“师弟稍安勿躁,这是护庇妖法,乃群妖合力施为,非一人可破,且纠集同道,亦以协力之法破之!”

    以玄力灵法为障,在伏魔道中并不鲜见。如豹隐山锦屏苑的幻罩壁影,又或龙虎山天师教的驭龙护鼎**,以及前番已经大显神效的乾家密咒气墙和莽族的冰魄寒壁,技艺各有千秋,要义却是同理。现在虻山天军无疑也施展着相类似的法术,天风子慧目如炬,一下子就看穿这是无数妖兵合力并施而成,妖力叠加,竟生出无穷威力,便连五老观众多高手的道法玄功都一并扛了下来。

    在天风子的命令下,五老观大约百多名道人站在一处,笼罩全身的斑斓气华以功力高低而形成了大小不一的光环,渐渐连接在一起。除了天风子、天清子与天雄子三大天字辈高手,与他们并肩而立的却还有两位俗家装扮,须眉皆白的老者。左手皓发苍颜,年似已过耄耋的名为浩轩翁,右边形容枯槁,一双眼睛却如鹰隼般精亮的唤作五一居士,他们是五老观上一辈的耆宿长老,与那凝露城主邹兰舟同辈,一向深居观中,却不入道门,只潜心修炼,一身降妖伏魔的玄力已是登峰造极之境,伏魔道久知五老观有这两位前辈耆宿在,是以将他们与天字辈三大高手并称为蜀中五老,这一次便是蜀中五老齐集于此,连这两位少闻世事的长老也出山了。

    连接在一起的光环又形成了更为巨大的斑斓圆幕,这是将所有五老观门人的力量都串联贯汇到了一处,方当酣时,天风子手中拂尘一扫,目光一亮,舌绽春雷般一呼:“疾!”

    斑斓圆幕陡然高涨,却似是波涛汹涌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腾空而起再呼啸而下,尽数拍在了宫门前的黑风之上。

    黑风终于有了响动,气流紊乱,浓密厚霾也为之一散。

    “龙虎齐鸣,力拔九鼎!”幼天师德馨道人带着天师教同门也到了,杏黄色道袍密密麻麻的簇聚一处仿佛拉开了一幅色泽鲜亮的巨大绢帛,而天师教特有的龙虎金光喷洒的道玄劲风也都钻入了黑气中,乍看之下,倒像是金色的龙虎之形在乌云中搅扰翻腾。

    大批的七星盟伏魔士赶到了,由秦嫔率领的为数百人上下的紫菡院女玄士们冷静的驻足观望,相机待动。长剑皆已拔鞘而出,她们也都各依方位,站成了严整统一的剑阵之形。

    苑天南亢声长啸,俨然豪雄之将阵前奋威搦战,一众覆水庄弟子俱各运功,便见那冰封的河面现出了蛛网密布般的皴纹,冰块吱吱作响,不一时,迸然开裂,水面仿佛被煮沸了一般翻腾不已,无数条水浪幻化的蛟龙蚺蟒破水而出,直淹没了被黑风覆盖的宫门宫墙。

    苑天南双手一翻,青蓝色气雾倏然而现,一旁苑芳菲更是协手作势,使父亲手圈内的青蓝气雾愈加膨胀,霎时间,一个膀大腰圆,高逾十丈的气化巨人涉水而过,腾腾带风的直朝宫门冲了过去。

    “凌天力士,撞!”苑芳菲娇叱,巨人猛力冲撞宫门的声音从黑风中传出,整个地面都仿佛在颤抖。

    几方催压,皆是震铄古今的能为施法,缭绕的黑气终于发出闷闷的一声,只是一刹那,黑气消弭一清,风雪飘洒,纷纷扬扬尽落城中。

    “喀喇”,再坚固的城门宫墙也禁不住万钧神力的冲击,凌天力士大步迈入,而那横亘于前的朱漆宫门与周遭连成一片的红墙已经成了一堆齑粉也似的碎砖败砾。

    “破门啦!”苑天南大喊,他的覆水庄弟子现在成了冲在最前面的了,青袍身影踩着水蚺蛟龙,一马当先。

    呼呼,几个妖兵被凌天力士远远的抛了过来,还没落地,就在半空被紫菡院一触即发的利剑刺穿。

    嗖嗖,不同颜色的光焰从城**出,这是妖魔术法的光焰,就像人间军阵的箭矢一样,做着远程的反击。

    两千余名七星盟伏魔士的呐喊震耳欲聋,数之不尽的人影与气象万千的炫丽光华向宫城内涌去。

    ※※※

    是在宫城交锋!

    将岸仍在思量,从前几日自己刚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就隐隐觉得有些不甚开解处,只是战事紧急,自己忙于征战,也就一直没有深入的想下去,现在到了略有松缓的时分,却也令重重疑点浮出水面。

    虻山天军绝不应该仅仅只有这点实力,自己逃出虻山前,虻山便已有精兵万余,现在很显然天军已经按照千里生的意愿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张,这次交战之下没看到几个熟面孔就是明证。

    将岸记得千里生说过的,恨不得虻山八万众,倒有五万进了天军才好,如今看来,就算天军还不满五万之数,却也要远远多过昔日的一万军士的。问题是,除了眼前的三四千攻城之旅,其他的天军在哪里?

    还有,镇山君以四灵之身,帮着千里生作下这般好大事来,千里生即位为王,难道只给他这个立下大功的爪牙这般封赏?以镇山君所部人马来看,充其量也就是天军营一个小小统领而已,可若依自己推算,镇山君无论如何也该是天军营副将的地位,不过……前几日被杀死的绝啸又将置于何地?有这么两个在虻山身份尊崇的妖灵坐镇,又怎么可能仅仅是这几千妖兵的部属?

    再看这七星盟大援一到,天军妖兵似乎并不慌乱,甚至还主动转向了宫城之地,这说明他们早就做好了与大批援军作战的准备,而宫城便是他们选好的有利守御的地段。

    眼见双方实力悬殊,最明智的是趁七星盟大部还未尽入此地前便即引军退避,哪里有困守孤城,反陷险地的道理?将岸不认为镇山君会有如此间沈劲守疆卫土,以尽臣节的风骨,那得是像大力将军这样谙熟人间典籍,浸染于人间道德操守的杰出圣灵才能有的感悟,那么,他们死守在此的目的何在?难道仅仅为了力所能及给七星盟带来一些困兽犹斗的杀伤?

    不不不,内中必有蹊跷!

    将岸越想越觉得不对,看四周的守军都欢腾的开始炊作,自己却还是不敢松下气来,眼角一转,径朝正喝着热气腾腾米汤的沈劲走去。

    “沈将军,那日妖军却是从何处而来?”

    “从孟津渡来的,那日有斥候从那里信箭为警。”沈劲未明所以,生恐将岸不辨人间地理,还解释了一句,“就是西门的方向,出城十余里地就到了,豹老兄问这个做甚?”

    将岸无暇多说,目视陈嵩:“陈先生,随我去城西妖军前来之地走一遭如何?”

    陈嵩自无不允之理,两人也不多话,将岸拉着陈嵩,只是光华一闪,便即飞身而去,俞师桓远远看见,他对这种不告之副盟主,自行其是的举动颇有些不满意,却也只冷冷的瞥了一眼,神色间未动分毫。

    这是留给死守此地的七星盟同道休整的时间,胡二公子正认真听着嵇蕤述说这几日洛阳血战的详细,俞师桓的心却早飞到了预想中正在风卷残云荡平妖魔的战场。

    “文祺……”俞师桓对身边的白文祺吩咐一声,“……你与祁师弟就先留在这里,也让他们多歇会儿,你们小心照应着。”

    想到自己是副盟主之尊,总是淡漠孤冷的做派也未免太过无礼,临行前甚至还对几个七星盟同道点了点,目光大半落在甘斐身上:“我去那厢看看,却是打到什么境地了,回来再陪诸位叙功。”

第八十章 寸土必争

    俞师桓口中的所谓那厢,不用想也知道必是指现在正在酣战之中的宫城处,白文祺有心跟了去一展毕生所学,总也要多诛杀些妖魔,才不负先师寄望,奈何俞师桓既是副盟主,也算得本门半个尊长,他的话自己违忤不得,只能不情不愿的微微嘟起了嘴,自己还浑没意识到这个颇显孩子气的神情,向俞师桓软绵绵的躬身应诺:“知道喽。”

    甘斐却即时起身,宽刃长刀一收,气势昂扬的拍了拍胸膛:“成!我跟你同去,我不像他们,我来的迟,这帮子妖怪爷还没杀够呢!”也不等俞师桓答应,转头对颜皓子一招手:“耗子,带上爷快过去,你飞着快,爷也省得跑!”

    颜皓子眼一突:“这时候你还去凑什么热闹?”

    俞师桓淡淡拱手:“甘师兄终究恶战多时,且自宽歇。我此去也只是一观战局,就怕是赶到时,那些妖魔也都被荡平除尽了。此番七星盟大举而出,恶战还在后面呢,何必急于一时厮杀?”言讫,身形一晃,已是化作白光飞转而出,却是不必甘斐同行的意思。

    这俞副盟主也真是,话音刚落就跑了,你当我是跟着去痛打落水狗的?还不是同门师兄弟伤损甚重,心中抑郁,唯多多手刃仇雠敌邦方得略有宽解吗?甘斐眯了眯眼睛,想到落水狗,便省起那无食说过的曾下了此人裤子的过往来,目光不由向不远处无食处一转,却见无食无精打采的蜷伏在土墙工事一角,就像根本没注意过俞师桓的到来一样。

    甘斐情知无食是为战死的乾家弟子们寂寥伤怀,心头亦是一痛,默默无言的向无食走了过去,无食只是头微微一抬,又忧伤的垂下,甘斐抚摩着无食的头顶毛皮,喃喃的道:“臊狗子……”

    颜皓子跟来:“那边打的正欢,你去了也插不进手去,就你现在这心态,没的还是去添乱,不去也好,想想后头的事,我是说……难道真的是……老三?”

    一听到这个话题,甘斐就是一阵没来由的烦躁:“胡乱推想,谁说就肯定是老三了?三师弟和我一样从小给师父拉扯大,对妖魔最是嫉恶如仇,他有什么由头去害了师父,倒和虻山串通一气?”

    甘斐的声音有点大,以至于正与胡二公子交谈的嵇蕤和栾擎天都听到了,他们同时一愕,却又一齐呼出一口浊气,这是现在乾家弟子最不愿意触碰的所在,在同门手足大部罹难的当下,伤悼之感远多于复仇之意,况且又是平白的给三师兄惹上了嫌疑,也未必便作得数,他们心里都不好受。

    “小黑脸……”无食忽然冒出一句。“……小黑脸的尸身拉那儿了。”

    所有战死的乾家弟子中,大多尸骸残缺,郭启怀身分两爿,邢煜胸腔迸裂,却是乾冲生恐落入妖魔之口,便在第四天黎明的战斗间隙,仿效荔菲纥夕胡族火葬的方式将他们焚化了,可身背他们骨殖的乾冲却在当天夜里只身断后,力尽而亡又被妖兵撕碎泄愤,便连两位师弟的骨灰包裹也已不知去向。

    相比之下,在洛阳血战第一天夜里就牺牲的薛漾尸体却一直保存完好,乾冲犹疑之下,倒是不曾火化,将尸体置放在第四道壁垒的房舍之中,多日拉锯反复的恶战,那处房舍早已崩坏坍塌,而后又是从第四道壁垒的退却,也不知道薛漾的尸身究竟如何了,无食悒悒不乐,一直牵记着这个事。

    “那就去找,臊狗子你带路,我不认识地方,耗子你背我们去!哪怕就剩骨头了,也得把老六带回来!”甘斐总算找到可以排遣抑郁的事了,只是这件事将会更增悲伤,那也总比在这里什么也不做,任由莫名的思绪搅得自己快要发疯要好。

    ※※※

    短兵相接的嘶吼杀声从宫门处传来,镇山君耸然动容,按他的计划,仅这一层覆盖于宫城上方的妖力黑风之障就可以阻挡对方起码大半天,却没想到连一个时辰都没到,就被这么轻易的攻破。来援者的实力比他预计的要强得太多,也因此,原先一度满满的自信也有些底气不足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又一次摸到了右胸甲前凸起的虎头之上。

    白狐镇定的看着镇山君略显紧张的举动,却没有一丝一毫阻止的意思。

    “可紧可缓,可张可驰,骐骥吾王说过,能拖多久是多久,何时发动皆由山君做主,这是信任,也是倚重,我相信吾王决不会将他的大军托付在一个沉不住气的圣灵身上的,刚才山君的凛肃威豪也正说明了这一点。”

    镇山君嘴角动了动,说不准是吸气还是轻笑,他的声音却像是在牙缝里迸出来的:“如果是想提出什么建议,还是不要这么拐弯抹角的好。你看,明明是夸我的话,我还要费思量的想半晌你是不是在绕着圈子嘲笑我。”

    镇山君摸在虎头上的手又放下了,白狐满意的微笑:“如果山君对我能少些这种不必要的猜疑,那么没准我们就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朋友……”镇山君转过头看着白狐,第一次觉得对方的笑容似乎也并不是一味讥嘲的虚伪,也或者大事将临的有感而发,他叹了一口气,“……我有过三个朋友,结果呢?一个失踪了,一个死了,就死在我们眼前,也许,我确实应该解开心结,好好审视一下你们这些虻山的后起之秀了。”

    宫阙高矗,镇山君虎掌一挥,座下金睛兽引颈长吼,在梯阶下,一字排开了十数只金睛兽骑,他们是一千兽骑大军中仅存的生者,此际就像是镇山君麾下出警入跸的近卫一样,他们高举兵刃,杀气弥漫,他们的坐骑也同样做着亢声呼啸的共鸣,声音传往了宫城的四面八方,这是在告诉所有坚守的天军妖兵:主将岿然不动,天军寸土必争!

    ※※※

    血战在七星盟伏魔士所踏足的每一个角落进行着。

    凌天力士被整整一个百数的妖兵方阵阻挡着,妖氛凶焰在凌天力士浑身上下缠绕,令他有力无从施展,而构成他身体的青蓝**却也在妖气的逼迫下渐渐消淡,这代表着,他的力量将越来越小。

    苑天南和苑芳菲很想用雄浑的玄力持续输入凌天力士的体内,可他们及大部分覆水庄弟子被妖兵们阻隔开来,人数大体持平的激斗使他们无暇分心。

    绿色光焰代表酸蚀奇毒,红色光焰多半是火焰术法,蓝白光焰大都是冰寒之灵,还有那黄色、金色、银色、紫色等等不一而足的各种光焰,正对应妖魔修炼的林林总总的邪异妖术,这些光焰不停的在蜂拥而上的人群中爆炸,绽开。

    与和人间守军及少量伏魔之士的战斗不同,这次妖兵们处在了防守一方,而且因为是妖魔与七星盟的交锋,这也使战斗变得非常纯粹,术法与术法相撼的纯粹。相比于气壮山河,只恨不得一举荡平妖魔的七星盟,天军妖兵们便显示出协同作战的优势来,毕竟七星盟成立不过半年时日,大多数人都习惯了各自为战,纵然别有玄功奇术之能,却反而不像训练有素的战阵之士那么惯于群战了。

    五老观的斑斓光幕在相对狭小的空间内往往和天师教道人急于杀敌的金光意外交错抵消,这般气劲四溢的疏漏中,却往往引来妖兵趁机反击的利刃,已经有不下七八名五老观和天师教的弟子死在了这种寻隙取巧的偷袭中了。

    人数聚的太密,飞射而至的妖术光焰也给七星盟带来了一定的杀伤,天风子亲眼看到两名七星盟的游侠被绿色光焰穿身而过,转眼销蚀成了一团冒着青烟的脓水烂肉。

    天雄子在一旁恨得哇哇大叫,本以为是一场顺风顺水全无悬念的歼灭之战,哪知道竟成了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浴血激斗,妖兵们在守御中爆发了令人难以置信,也是对大多数伏魔道中人来说闻所未闻的勇敢和顽强,他们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进行反扑、撕咬、绞杀。无法想象,那些力量单薄的人间守军是怎么在这样穷凶极恶的对手面前捱过了六天的。

    然而战争毕竟是双方战力的比拼,战局仍然是在向七星盟一边倾斜着,紫菡院女玄士的情势最为利好,她们的剑阵无疑在这样的混战中极为适应,昔日豹隐山中,仅仅十位弟子就敢和为数过千的屏涛坞精锐放对,今时门下精英大部尽出,足有近百之众,在迎战以百数为单位的妖兵方阵时,就更显得游刃有余了。

    宫城的恶战不知不觉从清晨到了晌午,风雪也难得的渐渐小了下来,青虚虚的日光透出云层,散发出冰冷的温度。七星盟已经打破了外城,推进到了接近内宫的地方。

    ……

    俞师桓很不满意现在的进度,但对于妖魔之军负隅顽抗的程度也颇为意外,他到来的时候甚至因为眼前这磅礴壮观的血战之景而吃了一惊,他算是有所领悟了,当降妖伏魔的运功施法演变为了气势恢宏的战争之后,七星盟需要加强的地方还有很多,或许真的应该按照人间军旅的方式来做一番演练变化。那将岸所说倒也不是无稽之谈,成群的妖魔被纪律所武装,提升的实力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数众叠加。

    不过现在还只是小小的惊讶而已,战局仍然还是按照自己的预估在进展,他没有急于出手,现在也在听着一位五老观弟子的禀报。

    在外宫城足足击溃了十来个妖兵方阵,并给对方造成了千众以上的损失,而七星盟阵亡一百多人,大部分是小门派的子弟或只知鼓勇而上最终陷入单打独斗境地的游侠散客,五老观和天师教这样的名门大派损折倒不大,五老观死四人,伤一人,天师教死五人,伤七人,且都是二三辈的弟子,这样的战果完全可以接受。至于紫菡院就更了不得了,打到现在,她们的剑阵徐徐前进,沿途不留任何妖兵活口,阵脚扎实沉稳,最少独力歼灭了三四个妖兵方阵却无一伤亡。

    群战的高下现在是紫菡院独占鳌头,俞师桓心下品判,七星盟的功劳薄上自然要为她们添上重重的一笔,这也是紫菡夫人的过人之处,竟然把这些看起来娇怯怯弱不禁风的女子们锤炼出如此了得的战力。

    “加快进度,请天风子宿主一力主持,务必于天暮之前,将此间妖魔尽数剿灭。”俞师桓面无表情的对那五老观弟子说道,并使自己的语气尽量显得温和而不失敬意。

    那五老观弟子一稽首,风风火火的去了,胡二公子在一旁微微点头:“这些妖魔竟能凶顽坚守若斯,这却是与阒水之妖大相径庭,盟主将虻山列为首攻之选,现在看来果然是极为明智的了。若俟彼等当真成势,则必是七星盟大患。”

    胡二公子是军师,总不能抛下战局不闻不问,因此待从嵇蕤口中知晓了洛阳血战的大致情形便即赶了过来,只留下祁文羽和白文祺在东城门下做看拂照应。

    “等把这里妖魔除尽,我们就要立刻与盟主会合了。”俞师桓心里有一丝疑惑,何以许大先生率鹤羽门满门弟子距离洛阳城咫尺之遥,却一直不来相援,如果能够早来些时日,也许这里的守军也不至于伤亡如此惨重,但这个念头不便宣之于口,只能推想许大先生必有深意了。他还记得白文祺所传讯告:五日后相会于洛水之滨。算起来,自己是早到了一天半,而最多还需要半天工夫,就能解了这里的危厄,再去洛水之滨也来得及,如此两不相误,诚为美哉。

    半空中又是青影飘逝,在渐渐稀疏的雪花中仿似穿云破浪,不一时便在俞师桓面前飞落现身,却是那凝露城的乔家兄妹。

    不过他们甫一现身便转头望向杀声四起,光华飞耀的战场,大有欲欲跃试之意,好半晌,乔夫才像猛省起一般向俞师桓行礼:“副盟主,后队前部距此不过数十里,一个时辰内必能赶到。”

第八十一章 暗潮汹涌

    碍着凝露城主邹兰舟老前辈的面子,乔夫乔妮兄妹在七星盟中的地位甚高,可俞师桓经过与阒水的几战,却发现他们虽是憨直淳朴,却也有些僻疆荒隅边野之民的固执,往往事前再三申明,他们却总是但凭己性的一意孤行。说白了,就是有些不从调配,关键每次俞师桓沉下脸有心以盟中节律申饬之后,他们却还一脸委屈,不明所以的模样。几次下来,俞师桓愈加不喜,看在邹老前辈面上,不好计较,但也刻意疏离了他们。

    比如这次远路来援,明明乔家兄妹飞行之术颇为高明,俞师桓却把他们安排在了那些不擅御气凌风术的行列里,美其名曰让他们为接应职司,不至让大批步行同道脱了队,实则是不欲他们自行其是下的分占功劳。

    乔家兄妹无甚机心,面对这个明显不合理的安排倒是喜滋滋的答应了,还认为自己颇受副盟主倚重。

    可没想到自己到此不过半日,乔家兄妹竟已经跟了上来,俞师桓眉头微微一扬:“什么后队前部?”

    “呀,这里好冷,天上那白花花的是什么?”乔妮跺着脚,接过飘落而下的雪花,沁在手里细看,嘴里呵出的白气蕴成一团。南方湿热海岛上来的人显然对中原这样的严寒天气还有些不适应,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下雪,不由好奇的自言自语着,脆生生的嗓音像银铃般悦耳。

    听在俞师桓耳中,却不那么悦耳了,这小姑娘根本没有在意自己在问什么,偏偏她这做派分明天真自然,又不是有意为之,让他就算心生不豫也发作不起来。

    乔夫毕竟比乔妮年长几岁,行事相对稳重些,也听到了俞师桓的询问,便用很认真的语气道:“就是副盟主让我们接应后队的盟友啊,我们凝露城倒有个小法术,能让不会飞的人顺风疾行。不过我和妹妹的法力有限,这法术只能照顾到有限的几十个人,于是我们便将后队分成了前部后部,让功力更高的几十位盟友作前部,由我们法术牵引,虽然比不上大伙儿这样腾云驾雾的速度,可也比的走的快多了,就让他们先赶来这里啦,至于其他人,都在后部,还在山路里紧赶慢赶,没个十几天怕是到不了这里。”

    又是自作主张,我几时要他们将后队分作前部后部了?却不曾想对方还有能让他人顺风疾行的法术,俞师桓心里嘀咕,不过看乔夫满脸做了大好事般的欢喜之色,料想这个所谓的小法术并不简单,想想也是,竟能把几十个力宗不会飞行的人物在这么快时间带到,仅比自己慢了半天,确乎是极为了不起的法术,怪道这乔夫抑制不住的有些得意呢。

    俞师桓当然不便说其再一次的自作主张,还要夸奖他几句:“甚好,能多带携盟友同道前来,功莫大焉。”

    乔夫只道俞师桓是真心夸赞,顿时止不住的红脸谦逊起来:“呀呀,没什么的,就是顺手之劳,也不敢误了同盟的大事。邝宿主、霍星主,况副宿主他们都在前部呢。”

    这是说铁衣门门主邝雄、鹰愁涧庄主霍英和地绝门的况三先生,不可否认,这几位也算是力宗一脉第一流的高手了,乔夫倒是尽心尽责,把他们编入了前部,用最快的速度带来了这里。俞师桓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心内却道:来了也好,往后再像眼前这样与妖魔面对面的厮拼搏杀,就让他们打头阵,反正力宗门人对此素来拿手。

    乔夫禀报完毕,带着眼热心羡又转头看向战场:“副盟主,那我和妹子也去那里帮帮忙?”

    现在倒知道要我首肯了?俞师桓刚要说话,却发现乔夫只是跟自己打了个招呼而已,根本没想过自己同不同意,或许觉得斩妖除魔天经地义,还有什么允不允的需要?他已经拖上了乔妮:“走,打这些北方的妖怪去!”

    就在这时,内城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光蕴交集中气浪将宫楼掀开了大半,木屑瓦砾纷飞。

    “打进去了!”胡二公子大喜呼道。

    ※※※

    白马寺,东汉明帝永平十一年初建成,坐落于洛阳东城雍门外二十余里的山林之中。距今已有数百年历史,一度可谓佛宗第一古刹,然而数十年中战乱离播,迭遭毁损,现在只剩下勉强可以遮挡风雪的几爿残屋陋舍及破败不堪的几座佛像,僧人自是再不见半个,却住下了百多个从洛阳逃散而出的难民。

    这些难民大多是老弱妇孺,危城不可久驻,但凡有些气力的自然不会在距离洛阳城这么近的地方落脚,然而方当大雪弥天,道路难行,他们走的惶急,又不曾多带果腹口粮,御寒衣物,也就只能权且在这古刹荒寺先住了下来。

    或许他们还有些侥幸,终归没有亲眼见到妖魔的到来,万一是以讹传讹,其实不过是氐秦大军来袭呢?万一洛阳城守了下来呢?至少自己也能比逃得更远的那些人先返回家园罢!

    然而几天下来,勉强走得动道的探路者带来的消息并不乐观,他们大着胆子曾返回了洛阳东城外,亲眼看到了天空中诡异的光色以及持续不断传出的喊杀声。

    洛阳城真的岌岌可危了,透着冷风的断窗里响起婴孩的啼哭,难民们艰难的站起身,眼见风雪渐渐小了,这是这么多天以来离开的最好机会。

    人群中少有的几个青壮年走在了最前面,曾经庄严肃穆的朱漆大门现在变得斑驳蠹朽,吱嘎嘎推开的时候还漏着咝咝的风,庙外一片冰天雪地,白茫茫直晃人眼。

    第一个青年止住了正要跨过高槛的脚步,愕然相望,他看见皑皑白雪的山坡下,一个黑点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霎时之间,一个黑点变成几个、几十个、成百上千个,好像快速移动又越聚越多的黑色蚁群。

    这是数以千计的骑士,马蹄踏在积雪上的声响渐渐凝成了隆隆不绝的轰鸣,而那青年很快就看清楚了马背上骑士的衣着形貌。

    “东胡人!”青年回头高声大叫,语调因为惶急和畏恐而变得分外尖利,“东胡鲜卑人的骑兵!”

    ※※※

    西城门还保留着前几天的城破之时的景象,高大的城墙仿佛被巨型的攻城槌撞过一样,豁开了极大的一坳缺口,碎砖残砾洒落遍地,缺口处长短参差,好像密布着利齿,择人而噬的森森阔口一般。

    积雪掩盖了支离破碎的尸骸,但这一片萧瑟之境仍然可以想见当日血战的惨烈。

    陈嵩俯身,拾起一块雪地上零落的碎物,本以为是城砖,凑到近前才发现赫然是一只断手,不过冰封雪盖多日,其冷硬坚实倒也和城砖差不多了。

    似乎自己的断手处也有点触目感类的不适,陈嵩呼出一口长气,将那只断手小心翼翼的放回原地,抬眼看时,将岸正在不远处环首四顾,一脸肃然。

    他们是在前往孟津渡的途中,看到这块大战后的遗迹而降身观察的,陈嵩除了慨叹,倒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的地方,将岸却是越发显得疑虑起来。

    “金睛兽组成的骑军,这应该是千里生的独创,他对于控制四脚的兽类倒是向有独到之秘,可为什么还带了那么多犬魃?这种低等的妖灵不比人间的凶獒强多少,用它们来打仗,未免有些儿戏了。”

    陈嵩没有追问犬魃是什么妖怪,他不想出声打断将岸的思路。

    将岸思忖半晌,又一拉陈嵩:“走,去孟津渡再看看。”

    ……

    由于战事将临,干戈又起的缘故,从孟津渡到洛阳城这十余里的范围内,原先本已不多的居民百姓早在一个月前就逃了个干净,这倒是一桩幸事,不然这些正处在虻山天军行进道路上的凡人们只怕已经成为妖魔口中的血食了。

    目下山林丘坡莽莽苍苍,尽是积雪覆盖的一片荒凉,从孟津渡的渡口看去,黄河水面波光粼粼,既不是水势湍急之状,也不曾被多日的风雪凝封冰锢。

    犹可闻潺潺水响,呼呼风声,将岸光着豹纹密布的臂膀,根本不以严寒为意,而他那对虻山天军谙熟的双眼,正在敏锐的搜索着一切带着疑点的蛛丝马迹。

    “为什么是从这里开始?”将岸紧锁双眉,“我知道虻山出界的地段,从洛水之滨出来不是最为方便快捷吗?却怎么绕了一个远路?可若说是兵锋直指洛阳,这赴援救应也是大为不便。”

    “这几天雪太大了,掩盖了很多痕迹。”陈嵩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说了句等于没说的话,略感空寂的举头望了望天色。

    便是这一望,就看到远远一丛青影在天际闪耀,却是在向这里移动的情形,他分辨不出详细,警觉的将自身罡力一提,左手的铁矛也紧了一紧,同时向将岸示意:“看那里,来的是什么?”

    将岸只是抬头撇了一眼,便不以为意的收回目光:“应该是伏魔道的后援正在陆续向这里赶来,放心,没有任何妖气的迹象。”

    这顺口一句妖气之语却忽然使将岸一怔,心中电光火石的闪过一个念头:“四千多名天军妖兵在这里留下的气息,按他们的妖力推算,和在这里感知到的似乎大有出入。”

    妖气流转的痕迹与人间天候没有关系,将岸深知四千多妖魔聚于一处应该焕发出怎样的气息,尤其是甫一登岸,士气正旺的时分,就算过去了六七天,也绝不该是现在所遗留下的这种渺渺淡淡的情形。

    将岸参战几天,一直没有问洛阳之战一开始的情形,现在却是通过自己的发现将种种不合情理处推算了出来,可以肯定的是,妖兵在这里聚集的时候,他们并没有释放自己的妖力,这不符合妖灵一族行将征战的做法,只除非,这是为了刻意掩饰他们的动向。

    但既然是攻打洛阳这么大的动静,又有什么掩饰的必要?而之后为什么那些天军妖兵又肆无忌惮的运用了妖力了呢?

    关节处就在他们从这里登岸到最终运使妖力的这段时间,看刚才西城门的场景,那显然是用妖力摧毁而成,将岸倒是知道西城门失陷的时间,可说是当天晚上就失守了,那么从前一天夜里到第二天晚上这段时间,妖兵抑制妖力的目的究竟何在?

    犬魃……绕远路……抑制妖力……各个线索在将岸脑中串联起来,猛的灵光一闪,好像已经隐约抓住了真相的尾巴,将岸忽然将整个身子趴在积雪深厚的地面,不避冰寒,将耳朵贴了上去。

    陈嵩甚感诧异:“将岸兄,这是做什么?”

    将岸竖指贴在嘴边,示意噤声,闭目聆听良久,渐渐的脸色凝重起来。果然,这里表面上的平静实则隐伏着暗潮汹涌,他听见了从地面下传出的气息声,而这种气息交汇的沉闷混响,只有成千上万的数众同时张口呼吸才可能形成。

    “地下!伏兵!”将岸一跃而起,厉声高喝,玄天罡气已然催谷至极巅,用尽了全身力气向雪地地面捶落。

    ※※※

    “我们做的足够好了。”这回是白狐开了口,内宫城只剩下不多的地段还在进行着抵抗,七星盟的攻势实在太过猛烈,即便是妖兵们的寸土必争也没有使对方的攻势迟滞太久,然而这是实力差距使然,太多第一流境界的伏魔高手了,如果是这些妖兵与对方个对个的单搦厮斗,只怕最多一个时辰内,就将面临全军覆没的结果。而像现在这样从清晨直拖到了日头渐渐偏西的时分,并给对方带来了近两百人的伤亡,已经是殊为不易了,白狐有感而发,倒不纯是为了给镇山君开脱。

    镇山君只能苦笑:“我原本是想,至少能支撑三天,可现在却不过区区四五个时辰。”

    “那就说明对方此刻的实力已经到了值得发动的时候了,事实上他们本也是聚在一起来的,而且高手不少。虽然我们还能在支持一会儿,可我认为不应该把拖住他们的力量完全消耗。”

    “参事先生是在劝我该发动了?”

    白狐沉默的微笑令镇山君心领神会,他再没有犹豫,曾经好几次抬起的手又一次按在了右胸甲的凸起虎头上,这次没有放开,而是狠狠的往下一按,然后向内一扭。

第八十二章 图穷匕见

    大地似乎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分明是隆隆震颤了一下,好像是发生了轻微的地震。

    地面出现了一条条皴纹,以肉眼难以企及的速度蜿蜒、屈伸、交错、相连,然后开裂,瞬时间如同冰川崩决,巨石坍塌,积雪与碎裂的土块混搅在一起迸发飞溅,紧接着,汇然若洪流的妖气在洛阳城外的旷野弥漫开来。

    难以数计的天军妖兵从地底飞跃而出,又一个个按着方位排成了黑压压簇拥紧密的阵形,他们用嘶吼宣泄积压已久的抑郁,他们用鸣啸表达行将杀戮的快意,他们用欢呼彰示谋计得售的欣喜若狂。

    各种情绪的喊声恍若霹雳雷霆,纷沓错落的脚步仿佛怒潮拍岸,天空由是色变,大地为之颤抖,而他们也在排好阵列后的第一时间,向早已被鲜血硝烟浸染了多日的洛阳城压了过去。

    “圣光部天军儿郎,进据南门,以鹤翼阵徐徐推进,不留任何空隙!”一个体格尤其高大的铁甲将军在南门外大声呼喝,他身长两丈有余,几与城门等高,而一条长长的鼻子从包裹甚紧的铁盔中拖了下来,这却暴露了他的本相。

    在城池的西南角,一个面部明显有着豺狼特征的武士也在下令:“天军圣山部,径取洛阳宫城,接应主将,剿灭伏魔之士!”

    倏忽间,腾腾的妖风气劲从他们头顶飞掠而过,争先恐后的抢入了洛阳城内,光华各异,足有百数之众,那豺狼武士仰头望了一眼,恨恨的啐了一口:“这伙子异灵军的家伙,就这么想抢功?赶着去死么!”

    他的骂声并没有引起空中的光华气焰任何反应,倒是直冲着东南方向越去越远了。

    ……

    将岸的玄天罡气只慢了一步,突兀而起的巨大妖力将他撞了一个跟头,眼看着四周直如山崩地裂的浩壮之景,将岸心急如焚,焦躁间便是立足不定,还是多亏陈嵩见机的快,一把将他拉住,向后退了几步,才算稳住了身形。

    破土而出的妖兵挟着凌厉的劲风直扑而来,陈嵩铁矛当当两声,将对方的进招震格,将岸的玄天罡气趁势催发,把几个刚刚露面的妖兵击毙,他与陈嵩联手惯了的,一向颇有默契,这几个妖兵还难为不到他们。

    但是现身的妖兵实在是太多了,在发现这里有意外的阻力之后,其他妖兵再没有冒失的杀上,而是有条不紊的开始集结,将岸只是粗粗扫视之下,便大约估算出这里的天军妖兵最少有四五千众,并且还在持续增加。

    “伏兵竟然是躲在地底下的?打了这么多天,他们就这样一直躲着?”陈嵩这一惊非同小可,且不说从另几个方向传来的雄厚妖气,单这一处的人马,只怕几个洛阳城也早就被拿下了。

    “很久不见那,将岸副将。”

    语调出人意表的平和,就像是故交老友在叙契一般,将岸循声看去,便见一个鬣狗形貌顶盔贯甲的妖兽目光阴冷的看着自己,距离不过十来步之遥,他身后却是正在渐渐会合,排列开阵势的妖兵大队。

    “烈鬃,你们果然另有诡计,我说怎么交战了这许多日,并不曾见你们这些天军的老统领呢。”将岸认识他,鬣狗成精的烈鬃,天军营四大统领之一,看现在这样子,应该职司未变,不过随着天兵营的扩张,他的麾下所部倒是比昔日强盛了不少。

    烈鬃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这表情在鬣狗的面部出现更显得古怪:“骐骥吾王的妙计,并不是你这个逃犯可以知道的。枉你也曾是天军副将,现在倒真的和那些凡夫一起,杀害自己的同族了?”

    将岸没有心思再说些什么承继自大力将军的道理,对面声势浩大,他也没有时间再作口舌之争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不然让这四五千以上的妖兵排开阵势,再对上自己这区区两人,到时候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看烈鬃还在说话,将岸已经拖住陈嵩,瞬时化作一道白光,拔地而起,直往城中飞退。

    前阵的妖兵们有心辍上行踪,紧追不舍,烈鬃却轻轻挥了挥手,目视着远去的白光,慢悠悠的道:“今天有的是人可以杀,现在急甚么?他们是往城里去的,只要在城里,就不必担心他们有逃脱的可能。”声调忽然一扬:“传我令,圣风部驻守西城,把洛阳围成铜网铁墙,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某个明显对人间比喻手法不太了解的妖兵不合时宜的插嘴:“统领啊,这严冬季候,苍蝇……怕是早就没有了吧?”

    烈鬃横了他一眼,根本就没回他的话,只是吼起来的嗓音更多了些没好气的凶狠:“列阵已毕,全军起行!”

    ※※※

    一个背生双翼,身材颀长的男子穿过了宫殿长长的回廊,并在茶香弥溢的丹墀王座前降下了身子,双膝跪地,用叩见天子的礼节参拜叩首。

    千里骐骥很舒服的靠在软垫上,专心致志的看着手中的书卷,他现在和曾经的大力将军一样,变得喜爱人间典籍了。茹丹夫人在一旁细心的烘焙茶饼,茶炉里的水嘟嘟嘟的翻滚着。

    “说。”千里骐骥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却早就知道了那背生双翼的男子已经跪在丹墀之下。

    鸿翼三拜九叩之后才仰起头,虔诚的表情透出一丝抑制不住的兴奋,他身上披着一层银亮的轻甲,这倒不是行法施术的需要,而是一种身份上的象征,他现在已经被调离异灵军,成为圣王卫中的股肱近臣,地位与圣王卫统领辟尘公相当,对于千里骐骥王这样的赏识,鸿翼自然更加的感怀于心,却也是加倍的忠心耿耿了。

    “洛阳之战第七日,伏魔道大举赶到,镇山君终于发动了!”

    “来了多少人?怎么这么快就发动了?不是昨天还在和人间守军纠缠吗?”千里骐骥的视线还在书卷之上,不过语气却似乎带了一丝不豫。

    鸿翼回话的时候,没忘记保持着恭顺的姿势:“好教吾王得知,此事也怨不得镇山君,实是赶来的伏魔道人数众多,力量也尤其强大,镇山君与白狐倚仗宫城地利,苦撑了大半天,不得以之下,才按照先前所计,唤出天军伏兵的。”

    “吾族攻打洛阳,百多个伏魔士加几可忽略不计的人间军兵,犹然耗了六天,还未攻取。怎生对方一来援军,就大半日便挡不住了?都来了哪些人?”千里骐骥还是有些不满。

    “天师教大部、五老观大部、紫菡院大部、其余覆水庄、鹰愁涧等等各门各派的伏魔道好手不下两千人,镇山君能抵挡这大半日,已属不易。”

    “啪!”书卷被快速的合上,千里骐骥此时才算露出些快意微笑:“竟有这许多人?好!能一下子困住两千伏魔士,还有那么些名门大派的子弟,足够令伏魔道元气大伤了!”

    ……

    首战立威,需令天下震动,那日白狐确乎是这么建议的,然而想要令天下震动,使其他三大魔族愈加的俯首帖耳,仅仅依靠拿下一个人间的城池是不够的,哪怕这个城池是华夏人类具有象征意义的帝城旧都也不行。

    千里骐骥的野心,是在这第一战就争取能和人间伏魔道展开一场决战,只要歼灭了伏魔道的大部力量,那么才能真正的令天下闻之色变,望风丧胆。

    几件事情串联在一起,使这个谋划成为可能。

    虽然对于伏魔道更名为七星盟的详情并不甚了了,但千里骐骥也从丁晓昔日的只言片语中多少推断出一些端倪,他确定伏魔道现在成了一个整体,那么对于洛阳城的遇袭,那些伏魔道同盟就绝不会置之不理,这就为最终把他们全歼创造了机会。

    计划是这样的,镇山君与绝啸领所部四千五百天军攻打洛阳,能够最快时间拿下洛阳,而后以逸待劳自然最好;当真出了意外,未能破城却也无妨,真正的目的在于吸引伏魔道同盟的注意。千里骐骥太了解伏魔道的想法了,他们同样也有着聚歼妖军的渴切心情,有这四千五百天军聚于一处,岂不是正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明确的标靶吗?可以想见,他们会从四遍八方呼朋引类,纠集同党,如同嗅到了腐肉味的秃鹫一样,向洛阳城的妖军奔袭而去。

    四千五百天军,数量不多,却也绝不算少,恰巧足以维持在小队伏魔道中人难以抵敌而更多的伏魔之士也无法在短时间内一举歼灭的范围内,如此将会真正吸引伏魔道的大部分力量,在洛阳城与虻山天军的诱饵纠缠厮杀。

    这只是诱饵之一。

    洛水之滨这句话是他在离开长安前,看似无意的对那些凡夫说的,可这正是他的深谋远虑,他知道这句话总有一天会传入伏魔道的耳中,对于几千年来亟盼进入虻山本境而不可得的伏魔道来说,这同样是散发出无穷吸引力的**。人类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难道真的知晓了进入虻山的方法,他们就足以神兵天降,而后荡平虻山了吗?可笑!愚蠢!

    但可笑愚蠢又自以为是的人还是层出不穷的,至少一直与虻山作对的炼气士们就是这样,诱饵引来了不休山的许大先生,洛水之滨正云集着鹤羽门的全部门人,许大先生像认死理的老牛一样固执,一门心思放在了打开虻山通路的努力之中。

    这是诱饵之二。

    为了不让这些敏感的炼气士察觉虻山行动的虚实,千里骐骥特地安排了从黄河未冰封水面迂回泅渡的方式。西方鹫王喀忒斯的那个设计很有意思,将进攻天军的妖力大部隐藏,只留下了既不会有暴露之虞,也足够管用的小小法力,并用甲胄上的机括进行最可靠的控制,控制权则交给了镇山君和绝啸这两位天军的首领。

    当晚,掩藏妖力的先行五百妖军在绝啸带领下率先登岸,扫清左近一切阻碍,接着是镇山君所部四千人马于是夜抵达,在他们之后,则是两万大军的徐徐跟进。

    法力低微的犬魃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他们锋利的兽爪正好可以挖掘开坚硬的土层,当然,只是在孟津渡河道的旁侧,并且只挖掘了一小段距离,这样保证不会弄出太大的动静而使敌人有所察觉。

    再接下来,就是异灵军大显身手了,像鲮鲤成精的被甲子这样惯于钻山穿地的异灵,仅凭借无须多大妖力的本能,就可以将地底连接成可供栖身,四通八达的网道。由虻山缩身之法施就的两万天军就顺着这些地底的网道,在洛阳城西南北三面隐伏下来,只等主将镇山君机括一扭,虎头一按,便即纷纷涨体释力,破土而出。

    此计在人间军阵谋略中,唤作围点打援。并不算太高明,也不难被看穿,可千里骐骥知道,一向眼高于顶的伏魔之士们根本不会想到在他们眼中那些只知食人作恶,血肉为飨的妖魔也会安排这么一出诡计。

    于是,隐伏在洛阳城外,为数在两万众的天军主力就成为克敌制胜的最重要的棋子,他们将对陷身于洛阳战事的伏魔道大部进行反包围,并开始实施无情的绞杀和诛灭。

    可以想见本以为是猎手,却最终发现自己是虻山天罗地网中的猎物的那些伏魔之士的反应,不能亲眼看到他们惊骇恐惧又茫然失措的表情,未免总是有些遗憾的。千里骐骥时常不无得意的这样想。

    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千里骐骥有些悠然自得,大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快感:“洛水之滨那里,那些个炼气士还是没动静?”

    “尚无异动。”

    有意思,许贯虹。我想你已经发现自己堕入彀中,而你还是这么自大自负的硬杵在那里,我倒要看看,当你的盟友一个接一个死去的时候,你是不是还能这样死不悔改……

第八十三章 妖云蔽天

    如果不是炼气士们云集于洛水之滨,千里骐骥或许还未必能将这隐伏泅渡,围点打援的计策施展得如此顺利。作为中州北地唯一可以掣肘虻山的伏魔大宗,由于分心旁骛于懵然无觉的诱饵之中,从而在一开始就失去了御衡虻山天军的先机。

    没有这些对虻山习性术法谙熟的炼气士留难,那些从南方赶来的伏魔之士们就兴不起太大风浪,更毋论数量上的悬殊已经达到了十对一的比例。

    况且即便是那许贯虹撞了大运,推敲出进入虻山本境的方法,千里骐骥也毫不紧张,虻山天军现已扩充到三万,其中用于洛阳之战的,便有近两万五千众,而剩下的四五千精锐就留在这里,等待着给予贸贸然闯入的炼气士们以当头痛击。当然,若是那许贯虹改了主意,却舍下此地前往救援洛阳,则彼时围城之势已成,这百多位炼气士对于重围中的伏魔道不过是杯水车薪,恰也是将他们自己的脑袋撞上了迎候已久的刀刃。

    怎么算都是大功将成,有胜无败的结果,只管等着佳音捷报传来就是。千里骐骥此时的表情仿佛刚刚吃下糖果的孩童一般喜不自胜,这是他难得的情绪外露。那么多年了,蛊惑暴君权臣,颠覆人间天下的图谋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却在自己主政为王的当下才出现了一统的曙光,又怎能不令他兴奋鼓舞得一时忘形?

    “再去探来,一天一报……不!三个时辰一报,朕要随时知道吾族天军的进展!”千里骐骥对鸿翼下达指令,鸿翼凭借着异灵妖蝠的感知力和迅捷快速的身法,在此战中接受了哨望探报的职司。

    鸿翼精神抖擞的振翅飞出,显然也是受到了千里骐骥情绪的感染。千里骐骥仍在座上笑逐颜开,一派心花怒放之态。

    茹丹夫人适时的将一盏刚刚泡开的香茶双手奉到了千里骐骥面前,一双明眸盈盈若水,迎合的笑容透出彻骨的娇媚之色:“很少看到你这般喜动颜色的情景。”

    “数千年吾族衰落,如今复兴在即,夙愿得偿,孤又何作恬退隐忍状?”千里骐骥一手接过茶盏,却不就饮,另一手揽住茹丹纤腰,搂入怀中。

    自千里骐骥登基为王之后,再不曾有过此等孟浪之行,茹丹夫人初时一惊,旋即从心底泛起一阵滚烫的热意,软绵绵的靠在千里骐骥身上,双颊绯红,媚眼如丝,娇怯怯欲语还休的一声轻唤:“陛下……”

    千里骐骥以口就唇,深深一吻,茹丹夫人情动,缎锦长裙半拖半挂,倒露出了大半个雪白香肩,双手勾着千里骐骥颈项,口中唔唔有声,娇躯抚昵挨擦不止。

    还要更进一步动作,千里骐骥这才想起手中茶盏,随手要放在案上时,却又一省:“茶荈养性,却不当逞意抒怀。值此际,茗茶怎使得?酒来!”

    将呼未呼,茹丹夫人正到浓烈,哪敢放松分毫?千里骐骥既是心中欢畅,又感伊人情热,便也放开了昔日**手段,这一番偕颈相欢共倒颠鸾,冕旒霞帔滚作一团,宫室中春意盎然,倒把盈玉、如馨这几个随驾奉侍的女妖看得含笑缄声,生恐搅扰了正在兴头上一王一后。

    辟尘公一身重铠,哐哐哐的奔来时,连地面都在微微震动,可当他入得殿内,却没想到眼前是这番香艳场景,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知自己是该循礼参见呢,还是知机的暂退一旁。

    “说。”千里骐骥倒毫不介意,简简单单一个字中夹杂着茹丹夫人荡人心弦的喘息。

    “参见吾王陛下……和夫人……”辟尘公顿了顿,还是决定加上茹丹夫人的称呼,“虻山界外有异动,辟尘不敢轻忽,特来相报吾王。”

    千里骐骥长长舒了口气,这时候再继续孟浪下去可就显得轻亵不尊了,只有放开茹丹夫人,略略整理了一下冕旒和褪去一半的锦袍,在座上端坐了身形。

    “是何异动?莫非是那些炼气士有动静了?”

    “这倒不是。而是界外西北方向,一行人越来越近,辟尘看的分明,却是上回来的那个赛伦族的使者坎吉先生当先,总有数十人的光景,内中似乎还有血泉鬼气……”

    “哈哈,这算什么异动?”千里骐骥只是略一思忖,便明就里,至少是他所认为的合情合理的答案,“必是血泉一族攻打裂渊有了眉目,这是派使者报信来了,孤问你,他们是行色匆匆还是从容不迫?”

    辟尘公皱眉想了一想:“唯见光华在天,由远至近,倒也不是太过匆忙急迫的模样,辟尘也远远看到那坎吉使者好像面带微笑,一派欢喜之状。”

    千里骐骥大笑:“好!好!若是行色匆匆,那就是攻打裂渊战事不利,此番来是求援告急的;可若按这等说,那便分明是大获全胜,遣使报捷的情形了。如此看来,好事成双,那血泉鬼族与赛伦魔族也得手了,吾族身侧暂无忧矣。”

    辟尘公等千里骐骥笑完了,才迟迟疑疑的道:“还有一桩,却是在虻山西南边界,有几个凡夫在左近出没,辟尘本来没当回事,可看几天下来,他们却好像是在找寻吾族本境的情状,而其中一个……是吾王陛下所赐的化魔之身,辟尘觉得蹊跷,不敢不报。”

    “凡夫?孤赐的化魔之身?却是谁人?再说现在所有的化魔之身尽归了那澜沧先生,此人到虻山左近,又是打的什么主意?”千里骐骥感到奇怪了。

    “那人辟尘也曾见过来,是叫……”

    忽的一个声音飘入,就像是身在此间,朗声高诵一般:

    “赛伦族使者坎吉前来求见伟大的骐骥王陛下,并为您带来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不待千里骐骥反应,又一个声音传来:

    “血泉地灵将军,奉鬼皇命,特来报捷!”

    这是四方魔族结盟后,虻山为魔族盟友所提供的便利,足以保证他们身不在虻山之境,却可以在接近时运用玄法将自己的声音直传入虻山的虚界之中,此举表面上是通好盟友的坦荡之示,其实不过是顺水推舟的小小变通,反正自家不主动开启界门,对方依然不得而入。

    不过待听到是坎吉与地灵鬼将联袂而来,千里骐骥脸上的笑意便更深了:“孤说甚来?他们果然是胜了!速开通界,迎候两大盟族使者!”

    ※※※

    甘斐在第四道壁垒的断壁残垣中翻检搜索了好半晌,终于在一处瓦砾堆积的废墟中找到了薛漾的遗体。

    被冰雪覆盖的尸身还算完好,但如果不是细细的查辨,甘斐几乎无法从这具面目模糊,身躯冷硬,并且沾染了太多泥垢污渍的尸体上看出任何属于薛漾的特征。不过筩袖铁甲确实是出自乾家砺锋庐的铸造,而铁甲下的褐衫虽然变了色,却也可以看出短襟的制式。

    甘斐目中湿润,抹去了薛漾面上的尘土积雪,曾经黝黑的脸庞现在已是青灰暗白,五官依稀有着薛漾的轮廓,而在腹下,还有一条早已被石屑碎冰填满的创口,无食伏在一旁呜呜悲鸣,颜皓子神色哀恸无语哽咽。

    甘斐抱着冰冷的尸体,泪水潸潸而下,他想起了和六师弟见过的最后一面,那个新年伊始,幽冷清寒的早晨,他与莫羽媚向建康城的大司马府进发,而薛漾则是和池棠一起,踏上了去往长安的旅程。击掌告别的情景清晰如昨,可现在却已是阴阳两隔,生死永别了。羽媚是这样,六师弟也是这样,还有师父、大师兄……

    “背回去,耗子。”甘斐抹了抹泪水,小心翼翼的放下尸体。

    “背去哪儿?”颜皓子这一问倒不是多余,回去两字太过含糊,是回到第五道壁垒那去,还是干脆的长途远行飞回乾家?话说回来,颜皓子也想起自己阔别乾家日久,心里顿时酸溜溜的难受。

    甘斐倒是被颜皓子的反问提醒了,怔了良久,才颓然摇头:“自然是背回城下工事,难道真让你背回家去?回去了大嫂看到老六的尸首,再问起尸骨无存的大师兄,你怎生说?”

    颜皓子低下头,他也没想好如何去面对李氏,这一仗,乾家打的实在太惨了。

    “火鸦哥去了哪儿?他要是在,就未必死那么多人了。”颜皓子怏怏的岔开话题。

    “张老五不是去什么鬼国了吗?呜呜,娘妈皮的他在也一样,最多是多宰些个妖怪,当真以为他一个人就能扭转战局?”无食收回哀切的眼神,随口替池棠分说道。

    颜皓子不说话了,无精打采的俯身,准备背起薛漾的尸体。就在这时,无食陡然一跳,看向远处,龇牙咧嘴的骂:“娘妈皮的!不对!”

    不用问什么不对,甘斐和颜皓子很快也感知到了。浑厚的妖气像是堆积而起的浓密阴霾一样,遮蔽了天日,迅速的从城外向城内弥漫开来,这是成千上万的妖魔同时聚身一处才能焕发出的迹象。

    颜皓子骇然:“不是仗打完了吗?几时又出现了这么多妖魔?”

    甘斐从惊愕到清醒只用了短短一瞬的时间,哀伤的表情转眼便为剽悍剔凛所代替,他刷的一下拔出宽刃长刀:“娘的仗没打完,是来了一大帮子妖魔,他们在包围洛阳城!快!先回老四他们那里,准备迎敌!”

    只能将薛漾的尸体暂时留在这里了,甘斐将尸体抱回了废墟之间,一狠心又将边沿的矮墙推倒,倒像是给薛漾筑起了一座碎石瓦砾的坟茔。

    “耗子,先背我们回去!”甘斐不由分说,一把拽起无食,一手巴住颜皓子,“打完了再回来带老六走!”又呼出一口浊气,“没准爷捱不到打完的时候了……”

    呼的头顶风响,甘斐急抬头看时,却见各色**交杂,妖氛鼓荡,奔涌如流,直从头顶上空掠过,这是新来妖魔的先行吗?不过他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身下的废墟间还有人,也可能是甘斐这区区两人一狗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建功立业的吸引力,他们的目标还在前方,前方那个人类死守的最后一道壁垒。

    “老四那边危险了,赶紧,追上去!”甘斐大急,催促着伏在了颜皓子的背后。

    ※※※

    第五道壁垒的善后还在进行,士兵们三三两两的分散着,七星盟的大举来援使他们多日来一直绷紧的神经总算有了放松的机会,沈劲正和程一帆商量着如何将此间战况呈报朝廷的事宜。

    当那种磅礴浩大的妖气升起的时候,这里仅有的几位伏魔之士便立即感应到了,嵇蕤和栾擎天俱各一警,白文祺愕然回望:“这……这是哪儿来的妖气?”

    嵇蕤闭目运功,以察气之术相探,片刻间便是浑身一震,睁开眼来:“西面、南面、北面都有,成千上万,全是虻山妖魔!”

    白文祺吓了一跳:“怎么会?这里不是有好几千吗?副盟主他们都打的差不多了,哪里又冒出来这么多?”

    嵇蕤握着碧痕剑的手在微微发抖,尽管不愿意承认,可嵇蕤也清楚,这是因为恐惧,因为发现了己方巨大的失误而泛生起的恐惧。

    显而易见,这是虻山妖魔事先就安排好的,以镇山君的人马为诱饵,却让七星盟大部自投罗网,反陷重围的诡计。不然不可能在转眼间,洛阳城的三个方向都出现了数量如此之众的妖魔。

    情势急转直下,即便是两千人以上的七星盟大部也绝不可能在那么多妖魔的包围中脱身而走,现在反而是自己身处的东门壁垒倒成了唯一一处没有被合围的通路,必须用最快时间,让七星盟大部转移到这里,维持东城处的畅通,那就还有一线生机。

    “准备御敌!”嵇蕤只能大声向出现松懈之态的守军们警告,他努力使自己的手平稳下来,碧痕剑渐渐也不再颤抖。

    “又来了妖魔,很多!守住这里,我去接应他们回来!”

    颜蚝和几个白墨剑士正在壁垒工事后检视墨守机关的器械,闻言都不禁愣了一下:“又来妖魔了?在哪儿?”

    嵇蕤刚想回答的时候,眼瞳却倏然一紧,他看见颜蚝身后的土墙突然像朽烂的枯木一样分裂断开,一只巨手毫无征兆的出现,一把捏住了颜蚝的头。

第八十四章 异灵攻

    颜蚝身形本已算得胖大,可此际头部被巨手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直仿佛**稚童一般,兼之毫无防备,这巨手又来得突兀迅疾,他竟是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两指运力一捏,迸发的血水脑浆骤然溅满了指缝。

    嵇蕤几乎睚眦俱裂,碧痕剑愤而出手,剑尖带起点点青芒,若流星飞曳般激射而出。

    巨手放开了颜蚝惨不忍睹的尸体,这位中原义士白墨领袖刚刚踏入了伏魔道的门径,并在洛阳之战用墨守机关立下了殊禀功勋,可现在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

    土墙工事破碎如齑粉,露出了巨手的本体,这是身高几达三丈的巨人,手臂奇长,背宽腰阔,撅唇凸目,一双黄灿灿的眼睛透出晶光,这分明是一只猿猴的模样,但嵇蕤从没见过这么体型巨硕的猿猴。

    巨猿收手,在胸膛上剧烈拍击,口中嗷嗷乱嚎,威势惊人。

    蓬,工事壁垒下的土墙猛的开裂,又是几个人影钻身而出,带起的强烈劲风把一旁犹然目瞪口呆的另几位白墨剑士挤压变形,而当几个人影现出身形站稳之后,白墨剑士肢体扭曲,血肉模糊的尸首才扑通倒地。

    当头一个身影银光烁烁与雪地光芒相融,一时看不真切形貌,只见他忽然蜷起身子,倒像个圆球一样,迎向了嵇蕤碧痕剑激射而来的剑芒,青光尽数打在他身上,竟是叮叮当当作响,片刻间青光剑芒消弭,他倒舒展开身体,再复气定神闲的负手站立。

    嵇蕤这才看清楚,此人浑身上下都披着一层亮闪闪的鱼鳞银甲,正是本相体肤生就,颌尖颊瘦,五官都好像挤成了一堆,根本就是一支鲮鲤穿山甲成精,这身鳞甲竟好生了得,不闪不避的挺身相迎之下就已从容化解自己的剑芒,根本无视剑芒中的罡力内劲。

    上方的妖气光华赫然而现,一个个的降落而下,又一个个于气流氤氲中现出了本来面目。

    连颜蚝在内的几名白墨剑士遇害,也只不过经历了短短一瞬,可说是眨眼间,这群妖魔就或从地底欺近,或从半空抵达,而嵇蕤也仅仅只来得及做出了第一击。

    这时候,壁垒后的守军们方才如梦初醒,沈劲巨剑在手,帖子大斧横身,幸存的几个白墨剑士俱各仗剑,齐齐发声喊,向刚刚现形的妖魔们冲了过去。

    一个双腿极长,头顶凸起暗生红光的男子立在妖魔群中,倒颇有些矫然不群的气度,见状微微冷笑,仿佛根本没把这些坚守了洛阳城七天的人间勇士们放在眼里。

    “慢着!”嵇蕤突然大吼,来不及拉住纷涌而上的战士们,只能用碧痕剑抢先出手,几道剑芒射向了妖魔阵形,另生出一层若有若无的青**幕,挡在了人间勇士冲锋的通路前。

    冲在最先的沈劲、帖子几个被气幕一震,只得踉跄着止住了向前的步伐,不由诧异起来,这嵇先生是怎么了?竟助起妖魔,不让我们上前厮杀么?

    射入去的几道剑芒毫无意外的被妖魔们立身蕴积的黑气轻轻松松的弹开,头生红光的男子眼角向嵇蕤处一睨,笑容中的邪意更深了。

    “这些妖魔不比先前!不可等闲视之!”嵇蕤已经感应到对方的凶恶强大,他不能让这些人间军士白白送死,不得以才用气幕相阻。

    头生红光的男子笑道:“眼力倒也不差,知道我们不好惹。”上前一步,头顶红光一盛,手却探到了嵇蕤的青**幕之上,倒似乎是在轻柔抚摸:“我们本就和那些天军营的无能之辈不可相提并论的。”又回头对其他妖魔道:“镇山君领四五千天军打了七天,就是被这条小小的防线挡住,再难前进一步。现在我们有一百多口子,我给你们的时间是天黑前,也就是一个时辰以内,把天军营视为天堑畏途的这条防线给我夷平!”

    群妖呼呼大吼,声震云霄,响彻天际,竟仿佛有千万人的威势,尤其那巨猿,站在队列正中最为显眼,拍得胸膛啪啪作响。

    嵇蕤一凛,这些突然出现的妖魔倒还真不是胡吹大气,就刚才几下交手来看,他们的强大之处远胜数百天军妖兵的威力。

    眼看着青**幕在那男子的手下渐渐消弱,嵇蕤几番运力,都感到了对方的深不可测,自己的玄息几乎是一触即溃,正苦撑间,栾擎天从旁搭手,合师兄弟两人之力,才算与对方堪堪又相持了片刻。

    “这么平平无奇的气墙,就真的认为能挡住我吗?”男子转过头来,总算是认真的看了嵇蕤和栾擎天一眼,不过他单手伸出的神情还是非常轻松。

    又是青光白影的闪现,人形还没显露,就听到祁文羽的声音:“虻山妖魔来援军了?”话音未落,祁文羽和丁晓一左一右,站在了沈劲身后。

    “只怕不见得是援军,是早就埋伏好的,真是奇怪,那时候怎么没发现他们?”嵇蕤咬着牙应声道。

    祁文羽和丁晓本是在东城城楼上照拂伤员的,他的术法清奇,丁晓的劲力雄厚,刚柔并济之下,倒也帮莽族的阿夏和阿奇罗驱清了妖毒,待察觉了汹汹妖气的再度滋生,他们才移形而返,却是晚到了少许。

    丁晓一眼之下,顿时失声:“虻山异灵!”

    整个七星盟伏魔道中,对虻山异灵军有所了解的,除了在撷芬庄与异灵展开恶战的将岸陈嵩,便也就是曾一度身陷虻山囹圄,亲眼所见的丁晓和颜皓子了,所以嵇蕤只知来者非同小可,却不明详细,丁晓则一眼就认了出来。

    “啊,是你!吾王悬赏的那个逃犯!”说话的是角马怪厉公腾,他就站在巨猿的身旁,因此本也极为魁伟强壮的身形倒不显得如何出众了,“正好,那日是我拿了你去,今天还是由我拿你!”

    头生红光的男子正是异灵军统领足舞魅,此刻也是目视丁晓,头顶红光越发炫亮,而手底的青**幕却也越来越消黯了。

    “好!这个逃犯就交给你了,让你厉公腾得享封侯之位,也是我异灵军的光彩!”

    刷,青**幕尽被消解,嵇蕤栾擎天浑身一震,翻身倒地。

    ……

    这么大的行动,被千里骐骥视为股肱的异灵军自然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他们跟两万天军一起,隐伏在了洛阳城外的网道之中,虽是术力不能尽施展,可神智总是清醒的,眼看着天军先行在洛阳城竟日苦战,未得全功,足舞魅又是满意又是焦躁。

    满意的是天军终究不堪大用,对付这么少数几个伏魔士和没什么法力的人间守军竟然还是难以获得全胜,反而还折损了那么多人马,连天军副将绝啸也搭进去了,这不是更显得无能了么;焦躁的是异灵军嗜杀如命,眼看着血腥恶战近在眼前,却不得一逞凶性,顿时心痒难搔。况且更令足舞魅不快的是,居然自己所部异灵军的妖力催发之权交给了天军营的主将镇山君去行使,虽说有异灵故交白狐在那里盯着,但谁知道那镇山君会不会对一向不对付的异灵军玩什么花样?

    异灵军本是用来对付伏魔道高手人物的奇兵,可足舞魅却已经打定主意,一旦现身而出,先不管不顾的拿下令镇山君寸步难进的人间壁垒,日后吾王驾前论功时,自己自有分说,既是打了天军营的脸,显了风头,也符合作战正道---封锁全城,令伏魔道逃归无路,求生无门,功莫大焉!

    所以在妖力被施放出的第一时间,足舞魅就带着异灵军火急火燎的赶向了东城第五道壁垒,倒成了汤汤大势中特立独行的一小撮另类先锋。

    ……

    接下来是异灵军的表演时间了,足舞魅放手,冷笑,看着身后的部下像狼群扑向猎物一样的抢上,惨叫声很快就响了起来。

    银背巨猩都罕的身形太过巨大,他只是纵身一跃,便跳入了守军纷立的阵中,一脚先把一个躲避不及的晋军士兵踩成了肉饼,而后转手捞起一个正在弯弓搭箭的士兵,在那士兵凄声大叫声中,一口咬下,叫声戛然而止,半截尸身顺着瀑布也似的血水从都罕巨手中掉落。

    都罕满口鲜血的咀嚼,吱吱有声,闻者不寒自栗,还待继续逞凶,嗖的一支箭矢向他黄眼射来,都罕反应奇速,手一挥,带起的劲风顿将箭矢绞断。虽然这箭矢射到身上对他来说跟被蚊子叮了没两样,但若当真射进眼里,那可就危险了,敌人看来很明白这一点。

    都罕大怒,环目四顾,便去寻那施射者,很快就发现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提着弓弩,在屋舍中穿行。都罕伸长双臂,恶狠狠的向下捶落,地面剧震,罡劲喷溢中,几个人间军士立足不稳,七歪八斜的倒地,却又被罡劲震噬,口鼻渗血,立时殒命。

    那纤细身影幸赖屋墙阻隔,这一击屋陷墙塌,却将她埋了起来,倒免了罡劲之厄,都罕不依不饶,扒拉开砖石,就见那纤细身影似乎是带了伤,半拖着鲜血淋漓的长腿,向后匍匐移动着,那柄弓弩也已不知去向。

    这一下,都罕眼前一亮,嗷嗷一声嚎叫:“女人,是年轻女人!”巨手一张,就要攫拿。

    施射的是荔菲纥夕,可她没料到对方的反击是如此迅猛强烈,和之前接触的那些妖兵完全不同,这一下虽是侥幸未死,可碎裂的砖石也将她的右腿砸伤了,正支撑着离开险地,都罕的大手又到了,眼看避无可避,荔菲纥夕心下哀叹,她现在连自杀的时间也没有,可以想见落入这妖魔之手后那可怖的场景。

    荔菲纥夕闭起了眼睛,巨手在行将触及之际却倏然一没,荔菲纥夕张眼看时,赫然发现连都罕也完全隐去了形迹,就这样突然的消失。

    空气中传来嘭嘭的闷响,由近及远,一直伸到了壁垒工事的外沿,空气似乎发生了扭曲,好像无形的力量在用力拉拽着虚幻的空间。

    须臾,扭曲的空气猛然剧震,一个鹤氅白袍的身影从虚空中弹射而出,后背重重的在壁垒土墙上一撞,那身影蜷曲着伸手在地面一撑,总算稳住身形,单膝跪地,呼呼喘了几口粗气,忽然哇的一下,吐出一口鲜血。

    祁文羽又施展了化气念力之技,在荔菲纥夕行将遇险的当口,将都罕纳入幻界时空,可都罕委实太过强悍,这时空未能移开多远,祁文羽就支持不住了,生生的被都罕怪力震了出来,好在他也算伏魔道二代中的杰出弟子,只是被震吐了一口血,胸中气血翻腾,倒没受什么太重的伤。

    都罕呼的显形,待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被送离了原先所在,更是嗷嗷狂吼不断,对着祁文羽的方向,又是双臂高举着直捶而下。

    这一招的厉害刚才已有领教,祁文羽不敢硬接,冷静审视着都罕举动间的空隙,觑机待出。眼看双臂将至地面,祁文羽正待御剑反刺,刷,都罕竟再次离奇的消失。

    祁文羽心中了然,这场景和刚才自己施法的情形如出一辙,必是和自己师出同门的师弟白文祺所为了,只是师弟持术精湛,倒是不在自己之下,可论功力比之自己还尚逊一筹,自己都制不了都罕一时半刻,恐怕师弟坚持的时间就更短了。

    果然,这一次传出的闷响声只向壁垒外又移开了十几步,扭曲的空间便被涨破,都罕怒发如狂,吼声若雷,一道白光倒是迅捷异常的飞回,在祁文羽身边落下,现出了白文祺的身形。

    “这猿怪好强的力道,还好我见机的快,不等他猛力及身,就先飞回来了。”白文祺拉起祁文羽,他倒是机慧聪巧,虽是没给对方重创,自己却也没吃什么亏。

    看着这只体格硕壮的怪物咚咚踩踏着地面,挟着鼓荡呼啸的劲风飞奔而来,鹤羽门文字一宗两大弟子并身而立,做好了一场生死搏杀的准备。

第八十五章 铁臂搏

    壁垒后早已杀成一团。

    嵇蕤和栾擎天抵不住足舞魅罡力迸决,气墙被摧之后便已震倒,还未及起身,眼前银光一闪,却是鲮鲤精被甲子直蹿了上来,嵇蕤急将碧痕剑当头刺去,正中被甲子肩头,却只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这被甲子的银甲当真坚硬无比,竟是浑不惧尖利的剑锋。

    嵇蕤正没奈何处,栾擎天已经抢上,提着邢煜的狼牙棒,鼓足全身力道向被甲子面门砸去,这一下来的凶,再坚硬的甲壳也怕钝器的巨力捶打,被甲子慌忙缩头,却让栾擎天气势虎虎的砸击扑了个空。

    栾擎天是赤手空拳的好汉,于兵刃技击之道上却是平平,况且手里用的又不是趁手的兵刃,此番砸空顿时失了稳心,身体前倾着打了个趔趄,被甲子反应奇速,上身退避间,下身那又长又细的尾巴趁机向栾擎天身上刺来,长尾亦是坚硬无匹,几逾利刃,若是让这长尾打实了,便是穿身透骨之厄。

    栾擎天身形未稳,拆解之术也是极快,狼牙棒脱手径冲被甲子面前掷去,同时双手迅疾伸出,正拉住了那条长尾。

    被甲子刚侧身躲开了狼牙棒,尾后便是一紧,身体不由自主的被倒拽而起,栾擎天铁塔也似,雄威凛凛,拖着长尾将被甲子高高荡起,而后狠狠向地面掼落。

    饶是被甲子甲壳坚硬,妖术护体,这一掼也被震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脑子里晕乎乎的一时难辨东西南北,栾擎天还不松手,再复将被甲子抛荡而起。

    这回被甲子可吃不消再被掼上一记了,身子刚到半空,便拼命的向外一挣,栾擎天双手铁钳也似,牢牢的锁住了长尾,被甲子又哪里挣脱得开?然而这向外的挣力恰与向下的掼力相冲,被甲子身形一震,却是弹回了栾擎天身前。被甲子抓住机会,一把抠住栾擎天有心一口咬下,却被栾擎天灵巧的避开了当口要害,反身缠抱,霎时间,一人一妖成了近身厮打肉搏的情势,栾擎天的铁臂从背后勒住了被甲子的脖项,不放他利口半点空处,可当真要扼杀对手,却也为被甲子背甲硬生生挡住,彼此纠缠角力,倒形成僵滞之局。

    嵇蕤也没工夫来帮手了,事实上自打栾擎天与被甲子斗在一处时,他就已经被一个头生双角,体型壮硕的大汉给缠上了,这是虻山异灵军的野牛精,名字就叫莽牛。果然是人如其名,性情粗莽,打法蛮横,一身怪力又是彪悍无比,两手交错撕扑,快逾电闪,嵇蕤应接不暇,只办得连连后退,幸好这莽牛没有被甲子这般刀枪不入的硬壳,对嵇蕤手中的碧痕剑还有些忌惮,嵇蕤几次利用对方出手间隙的巧妙穿刺,倒也稍稍迟缓了些对方的进击。

    莽牛是可生撕虎豹的异灵,现在却碰上了比猛虎更难对付的敌人,急躁之下,口中不住的哞哞有声,铜铃大的牛眼死死的盯住了嵇蕤,一时不得欺近身去。

    丁晓则是被厉公腾缠住了,两个人是老对手,这一番开打还是如昔日广良镇上一般,丁晓执角,厉公腾横冲直撞,各运神力相抵,分毫不让,足舞魅有心全厉公腾之功,也不使其他异灵相帮,此际棋逢对手,难见高下,也不知要消耗多久才能分出胜负。

    訾恒踏长剑游于半空,他的对手叫朔斯飞,名字颇雅,可行动之间却显得暴戾无比。朔斯飞是一头秃鹫成精,炼化横骨之后竟也是个秃头,钩鼻深目,体格高大魁梧,既有一身蛮力,也精擅飞行之法,一直紧紧辍在訾恒身后,时不时张口唳鸣,朔风随着他飞行的轨迹呼呼作响,他的两手已成鹫爪之状,訾恒若是躲避稍慢,就会被利爪撕下一块肉来,交手不多时,訾恒白袍上已经血迹斑斑,他算是伏魔道第三辈的弟子,无论功力术法皆未臻一流,只能仗着血勇胆气和灵捷身法在与朔斯飞勉力周旋。

    伏魔之士尚且自保堪虞,那些人间勇士便就更为艰难了。

    沈劲仗着剑巨力雄,还算能招架几回合,而大车仅一个照面就被一只长着怪异鳞片的异灵给伤了,大车几日苦战之下,也焕醒了破御之体,原先与妖兵争斗,群战中倒也不落下风,怎知现在一招即败,亦可见对手之强横绝伦。

    帖子奋身护住大车,他和张岫两个一左一右,一把錾金斧,一柄精钢剑,将那鳞片妖魔裹在垓心,那怪却游刃有余,右手一格,震的帖子立足不稳,左手斜劈,拨的张岫剑法散乱,还幸是身遭皆有军士立足为阵,堪堪支撑,不然怕是再多几个帖子和张岫,也一样被打的大败亏输。

    异灵军在这几月来,固是折了诸如狸狸儿、潜飞龙这样的好手,又陆续有几个被抽调至虻山圣王卫中,但数众却从最初的三十七个扩充到了现在的一百二十二个,可谓实力大涨。此际与守军厮搏拼斗,却也只挡下了异灵军的一小部分,大多数的异灵直接越过了战场,向壁垒之后的东城城门飞去。

    “闭关落锁,封死通路!”足舞魅的语调得意洋洋,自己也状甚悠闲的倚着低矮的土墙抄手旁观,不必他出手了,这个阻遏了虻山天军七天的防线并没有什么出奇了不起的人物,异灵军只需要牛刀小试,便可不费吹灰之力的荡平这里,难以想象镇山君之前是怎么久攻不下的,就算是想留力,可也不能没用成这样!

    带着对天军营的鄙视,足舞魅再次满意的扫视着战场。人间守军已经是节节败退,不时有被撕裂而开的残尸血雨洒落,而几位伏魔士的交斗也正进行到了分际。

    被甲子找到了诀窍,既然一时挣脱不开栾擎天的箍扼,他索性将身体蜷成了球形,带着背后死死不肯放手的栾擎天像离弦的箭矢一样,背对着砖土坚厚的残屋断壁间弹射而去。他是鲮鲤得道,破土穿墙视若漫步闲游,再厚再硬的土层也如同朽木枯丛一般。

    “喀喇喇”,残壁又垮塌了半边,栾擎天闷哼一声,勒住被甲子脖项的双臂略一松之后又紧了紧,被甲子没有任何停顿,这次是仰面冲天而起,然后背朝下的重重摔落,又让背后的栾擎天做了肉垫。

    再结实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的冲撞,栾擎天毕竟是血肉之躯,纵有掩心铁甲相护,可这几下也弄得胸腹中翻江倒海,喉头一阵一阵的血腥味上涌,心知脏腑间已经受了震伤,可他的两手还是没有放松,相反,倒是箍勒的更紧了。

    被甲子大恼,以他弹射反冲之力,怕不有千斤力道,可不曾想这身后大汉竟如此顽强,屡受重创之下犹不见分毫退让,当下屈腿运力,却是寻了一处砖瓦参差,凹凸错落的所在,心道撞不死你,也硌死你!

    栾擎天岂能容他故技重施,一感到被甲子蓄劲矮身之迹,陡然便是声若雷霆的一记大喝,震得被甲子耳鼓嗡嗡作响,一股极强的扼力旋即直锁喉头,被甲子不虞有此剧变,呼吸渐渐不畅,刚刚运积起的力道不由泄了大半,拼命挣扎间,栾擎天双臂肌肉鼓突爆出,显然已是将神力催谷至极巅,竟是迸发了前所未有的威效,只见被甲子双足乱蹬,身体剧烈扭动,尖嘴里伸出的舌头倒是越来越长了。

    “啊!”栾擎天满脸涨的通红,青筋血管清晰可辨,双臂在一分分的收紧,而当这里的动静终于吸引到足舞魅诧然相视的时候,被甲子已是全身微微抽搐,双目纵凸,翻着眼白,口里长舌斜斜的软瘫在一边,只剩下出的气了。

    徒手扼杀,这是栾擎天完成的创举,凶悍若被甲子这样的异灵,怎么也没有想到竟是死在人类的一双铁臂之下。

    异灵军第一个死者出现了,这无疑是向守军的艰危战局注入了一股振奋人心的力量,几个苦战中的战士见状不由齐声欢呼起来,栾擎天单手提起被甲子的尸体,像抛掷石块一般冲足舞魅面门扔了过去,被甲子虽死,身体依然坚硬,倒也不失为砸击的利器。

    “蕞尔小辈,侥幸得胜,便狂妄自大起来了?”足舞魅气往上冲,头顶红光一亮,早将眼看将至面前的被甲子尸身远远弹开,同时高瘦细足一迈,有心立即将栾擎天击杀于前,他知道必须用栾擎天的惨死来摧垮对方刚刚升起的信心。

    栾擎天的神情从一开始的昂扬待战变成了微感诧异的怔然相望,目光直直的瞄向了足舞魅的身后,这令足舞魅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警兆忽生,迅烈的罡气骤然袭至脑后,足舞魅大骇之下急忙侧头一避,头顶红光同时转向激发,气劲交撼,斑斓光华擦面而过,这一幕似曾相识,足舞魅心念方一动,便见一柄带着凛冽玄气的铁矛从另一边径刺向自己的胁下。

    足舞魅手忙脚乱,只能先抛下栾擎天,长足飞快的在地面一点,纵身而出,不过眨眼之间,斑斓劲气与铁矛矛尖同时轰在了自己刚才站立的所在。

    足舞魅心里扑扑直跳,和那一次一样,稍晚得半分,自己便是爆体贯身之厄,他也立刻反应过来敌人是谁了。

    果然,满臂豹纹的将岸和青袍飘洒的陈嵩昂立于前,将岸张了张嘴,露出唇下尖利的兽牙,冷冷的道:“有你的,又让你这鹤精躲过一劫。”

    将岸和陈嵩自西城处飞身赶回,一路上只见万头攒动,逐队成群的天军妖魔黑压压的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洛阳城内涌来,洛阳之战进行到了最危险也是最艰难的时分,而前方异灵军簇身并行的光焰气华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当务之急,是先保住人间守军的最后一道壁垒防线,他们也就义无反顾的跟了过来。

    赶到之时,异灵军大肆逞虐,守军陷入苦战,除了那体格尤其庞大正嗷嗷大叫的银背巨猩都罕,便是这排众独身,作壁上观的足舞魅最为显眼。

    将岸陈嵩并不知道足舞魅是异灵军统领,只是觉得他疏而无备,最有可趁之机,当即掩身欺近,双管齐下,有心杀敌立威,挫敌锋芒,倒成了误打误撞的擒贼擒王之举。至于那都罕巨汉,自有他人应付解决,不必插手。

    足舞魅倒底本领不俗,两大高手的联手暗袭,竟也让他躲了过去。不过足舞魅清楚自己绝非他们联手之敌,便只目光阴冷的盯着他们:“是你们?上次撷芬庄让你们躲了过去,这次又自己送上门来了?”忽然大喊:“都回来!”

    最末一句却是冲着其他异灵军喊的,既然对手高强,那就干脆倚多为胜,恃众欺寡,没道理在这大好局势下让自己身陷险地嘛,足舞魅打的是这个如意算盘,也没在乎自己这一嗓子实则是色厉内荏的心虚,倒是更给了人间守军以信心。

    除了少数正在交斗纠缠难以脱身的,其他听到统领召唤的异灵们便急急飞回,不过最接近了东城门的两个异灵却也走不了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冰寒之气将他们浑身上下拖住,封锢在半空,一时竟难移动分毫。

    阿夏和阿奇罗拖着重伤未愈还有些乏力的身体,在城楼上施术运法,尽他们所能的留下了两个最接近的异灵,几个老军满头白发,竭力克制着见到妖魔的恐惧,竟然也颤巍巍的搭起了弓箭,遥遥的射了过来。

    箭矢全无力道,也没有准头,自然伤不到那两个异灵,但这表明了人类的勇气,面对穷凶极恶,食人无厌的妖魔,他们再不是惊慌失措,号哭奔逃的模样,而是选择了反抗。

    ……

    足舞魅太过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对方,他当然没有想到,正是人间守军的不屈不挠,死不言退的风骨气节,从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才令他们坚守至今。四五千众的天军妖兵未能得逞,今天百多之数的异灵也必将重蹈覆辙。

第八十六章 长刀吟

    虽说那都罕确然狂猛难当,怪力惊人,便是昔日那撷芬庄主盈萱也没在他手下撑过三合,可毕竟祁文羽白文祺这两大文字门弟子非比寻常,纵是一时未分胜败,但飘闪瞬移的游斗之下,也尽拖延得住。

    都罕觉得自己像是碰上了两只奸诈异常,又无比滑溜的泥鳅,有力使不上,倒给拖得团团转,时不时还把自己送入了虚幻时空,自己挣脱而出后,他两个又已经远遁于外,总之不给自己任何施以强击的机会,不禁又急又恼,一身雄劲无处释放,却是身边的屋舍民居遭了殃,大步踩踏之下,崩坍成了一堆堆碎瓦断砾。

    可对祁文羽和白文祺来说,这双战都罕良久未曾取胜,也是无谓的消耗了己方宝贵的伏魔人手,看这异灵妖魔数以百计,战场上的伏魔之士却已寥寥无几,便是几十个顽强抵抗的人间勇士,怕也抵挡不了多久,这里早脱身一分,那边的压力就可以减轻一分。所以和都罕一样,祁文羽白文祺心中也是颇为着急的,好在他们炼气为修,知道在这个时候必须要保持冷静。

    打打停停,游游走走,不知不觉已然拖延了大半炷香的时间,将岸和陈嵩到场的气劲引起了异灵军的骚动,却也更使祁文羽和白文祺按捺不住了,眼看都罕气势已馁,只捶胸顿足的大见急躁之态,喉底胁下也都露出了破绽,祁文羽和白文祺同时心下一动,他们看到了一击制胜的良机。

    两位同门自然是大有默契,只是一个眼色,二人俱各会意,身形飘闪,两道白光一上一下,疾如电闪的飞向都罕身前。

    都罕已习惯了对方且战且走的方式,只道他们还是忌惮自己神力之威,哪知道此际战法突变,对方倒主动欺近身来,便有些措手不及,在胸膛捶击的双臂还未放下,抬起怒嚎的脖项依然高仰,祁文羽早现出身形,长剑飞快的在都罕胁下一划,剑锋割体,入肉三分,顿时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不过这都罕当真是皮糙肉厚,祁文羽如此凌厉精准的一剑,却还是没有伤及他的要害,只是令他在吃痛之下愈加的狂怒暴躁,恰好白文祺也出了手,他瞄准的是都罕空门大开的哽嗓,这一来却成了都罕发泄首当其冲的对象,巨口一张,恶狠狠的便要将白文祺吞入。

    白文祺见势不妙,立即变招,剑气直射都罕双眼,身形已经飘然飞退。

    师弟遇险,祁文羽更不敢稍懈,绕着都罕身体斜飞一圈,长剑疾刺,又添上了几道创痕。

    都罕正被剑气迷了眼,胁下又是剧痛连连,口中不住的大叫,吼声震耳欲聋,雄烈罡气在浑身焕发,虽是闭眼忍痛目不视物,可听音辨形之下长臂一伸,竟将尚未离远的白文祺抓了个正着。

    巨手加体,白文祺心下一凉,祁文羽更是大惊失色,急化影移形飞身来救,然而眼见那巨手转瞬间即可强力握合,将白文祺捏作一滩肉饼,自己又哪里相救得及?

    都罕也正是这么打算的,就像刚现身时对付颜蚝那样,手指刚刚开始加力,倏的便觉脑后一痛,似乎被开了个豁口,而一股极其刚猛嚣烈的罡气正顺着豁口滚滚涌进自己的脑中,又沿着经脉血管,瞬间注入全身。

    “快让开!要下血雨了!”宏亮的喊声中夹杂着犬吠,祁文羽抬头一看,便见那位乾家胖乎乎的二弟子正大马金刀的立在都罕肩头,一手张在口边大喊,一手则提着赤彤彤光亮闪耀的宽刃长刀。

    无暇多想,总之是来了帮手,祁文羽还是牵记师弟安危,却见那都罕突然间变得浑身僵直,呆呆愕愕,倒像是着了定身术一般,巨手也停住了下一步的举动,白文祺自己从手指间飞纵而出,一脸大难不死的惊魂未定,和祁文羽汇到了一处,又远远的飘开。

    颜皓子双翼伸出的瘦削身形飞掠而过,顺带着将甘斐背回了肩上,无食趴在后面不停的汪汪乱吠,仿佛是在呐喊助威,但看他的表情,却又更像是在高声詈骂。

    身影轻翔,洒逸如仙中,后面都罕那硕大的身体却已经开始爆裂,罡风交错,皮破肉开,甘斐先前提醒的没有错,现在真的是在下一场腥臭的血雨。

    颜皓子在祁文羽身边轻飘飘的落下,甘斐呼的跳出抢先着了地,。

    “甘师兄用的什么奇术?厉害是厉害,就是……”祁文羽看的目瞪口呆,仔细思忖了下还是决定用原来的措辞:“……就是有点邪气。”

    甘斐倒是毫不介意:“哈哈,他们说我这种破体罡气是承自虻山千里生那个老魔头的,依我看岂止是有点邪气,分明就是大大的邪气。”

    祁文羽和白文祺同时一怔,他们倒不知就里,只是奇怪一个乾家力宗的弟子却怎么有了虻山千里生的破体罡气的?

    说起来话长,甘斐也懒得解释,回头相看着那巨体异灵化作寸寸碎骨:“这巨怪劲力倒是不俗,可没想到这本力越大,起的反应也就越大,倒闹出了这样的动静。”忽的掉转头目视祁文羽:“不过我倒觉得,对付这些以杀人为乐的妖魔鬼怪,就是要比他们还要邪,还要狠!那千里生不是总用这种招数杀害我伏魔道中人吗?现在好了,我也让他的同族同类们尝尝被罡气爆体的滋味!”

    颜皓子的脚程不如将岸,所以尽管先发现了异灵军的行踪却还是来晚了一步,恰好看到都罕逞凶发威的情景。实则将岸到来时,就已经注意到身后远远跟来的甘斐一行了,料想他们面对都罕决无坐视之理,而以甘斐之能,对付一个身蛮力壮的异灵必也是不在话下,所以根本就没有管都罕,却直接找上了足舞魅。

    甘斐经过这一天一夜真刀真枪的恶战搏杀,却是对那股罡气愈加的运用纯熟,比之山藏村外懵里懵懂的试招演练,已大不可同日而语。刚才牛刀小试,顿生奇效,那都罕又是疏而无备,猝不及防,先被甘斐长刀在脑后斫了一个创口,罡气寻隙而入,与己身正蓬勃施发的劲力相冲,自是难逃全身爆裂的下场。

    看着令自己师兄弟一度苦战的巨怪一招之内就被这乾家二弟子诛杀,祁文羽便想起了流传在鹤羽门中关于他的传说,倒底是敢只身勇闯阒水屏涛坞的人物,现在另生奇遇,别有异术,实是此间战事的一大利好,哪里还会计较这种破体罡气邪是不邪?

    甘斐长刀在手,若猛虎蹲踞待扑,双目炯炯的看向杀声大作的壁垒之中,舌绽春雷般大喊:“干翻这些狗娘养的!”

    似乎是被甘斐的情绪感染,祁文羽只觉得热气上冲,又好像回到了长安城中与薛漾并肩作战的时节,亦是随声怒吼:“干!”

    无食挺受伤的看了甘斐一眼,决定还用经久不息的持续吠叫来为战斗助威壮势。

    ※※※

    破空穿雪似虎啸,劈风舞刀若龙吟。

    甘斐强势的杀入使异灵军阵脚大乱,对于一向自高自大鄙视同侪的他们来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蛮不讲理霸道横蛮而又令人不自禁心下生悸的打法。

    古怪诡异的罡气随着长刀挥动的红光,在战场上恣意纵横,这些罡气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专寻异灵妖魔处盘旋,有不知玄虚的异灵运力施术相抗,罡气便见缝插针般顺势注入,而后在体内搅得翻江倒海,功力稍逊者便是经脉迸断,身体爆裂而亡。

    足舞魅大骇,这一招似乎也是在哪里见过的,他一时没有想到素来崇仰的骐骥王身上,只是全神贯注的周旋退避,便连那颜皓子的出现也没有注意。

    现在可不是关心缉拿赏格的时候,而是拼了命保全自己,保全异灵军的要紧时分。其实甘斐的破体罡气固然是玄气殊异之术,但也并不是全无抵御之法,昔日薛漾面对千里生本尊犹然防住了第一波罡气,而昨夜的天军妖兵更是以据阵协力之法相抗。只能说异灵军立功心切,又冒失托大,各自为战独逞凶顽,碰到这种意外之术后便被个个击破,只交战了一小会儿,便有不下十个异灵丧了命。

    当然,甘斐龙吟虎啸般的宽刃长刀也是一大要素,刀法奇巧处便连武学大宗陈嵩都啧啧称叹不已,不擅武技的异灵们就更觉得防不胜防了。

    战况忽现扭转之势,将岸陈嵩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趁着对方阵脚松动,一齐反杀了出来。将岸的玄天罡气一样曾为虻山的灵绝奇法,仅在虻山三俊之下,而异灵虽是远胜普通妖灵,可终归不过是略逊于虻山四灵的层级,面对与虻山四灵齐名的将岸却哪里遮拦得住?陈嵩自修破御之体,灵力玄功配上神鬼皆惊的绝煞铁枪枪法,便连大力将军都赞不绝口,用来对付异灵,却也是锋锐无匹。

    足舞魅发现单个比拼功力,这三个他一个也未必及得上,为今之计只有合众多异灵之力方能抵敌,这就是虻山天军的路数,足舞魅不得不用起了他一向鄙视的天军营的老办法。

    异灵军开始向足舞魅身边收缩,既号之为军,他们自然也早就有一套协力征杀的阵形,只是还在进退失据的恶战中,收拢成型的速度没有那么快。

    甘斐逮着了机会,看到丁晓还在和厉公腾角力,上前便是气势雄浑的一刀,直冲着厉公腾黑黢黢的后背砍去,别说什么背后偷袭,胜之不武,现在是你死我活的战争,不尽快收拾了这些落单的,难道还让对方像江湖好汉对决似的继续单打独斗下去?

    甘斐完全没有顾忌,厉公腾亦是大为胆寒,他早瞧出甘斐罡气的厉害,只是被丁晓纠缠甚紧,才不得机会脱身而出,偷眼觑瞧之下,明晃晃刀刃依然呼啸而来,顿时乱了手脚,丁晓甫察良机,岂有坐失之理?干脆利落的一个大背摔,将厉公腾扑的压到了地上。

    倒是躲过了那一刀之厄,厉公腾还来不及庆幸,丁晓手肘一打,早蒙得厉公腾一阵七荤八素,一旁颜皓子跟来,又是狠狠一脚踹在厉公腾脸上。

    “交给你们了!”甘斐见胜势已定,自往下一个目标奔去。

    他这回的目标是和嵇蕤交斗多时的莽牛,不过嵇蕤碧痕剑影已经将莽牛全身笼罩,在找寻出对方行动间的规律之后,嵇蕤因势利导,倒底还是扳回了上风之局,只是短时间内还无法取了对方的性命。

    甘斐的近身促成了这一点,同为乾家弟子的知根知底,他只需要将长刀向莽牛身下一递,罡气凝而未发,莽牛则已大惊跳起,刹那间,青光剑芒如强力吸附般尽聚于莽牛胸前,而当嵇蕤喘着粗气,收起碧痕剑的时候,剑芒皆已穿体而过,莽牛妖灵飘散,魁梧的身体重重的摔落地面。

    “惭愧,不是二师兄,怕还是没那么快了结了他!”嵇蕤抚了抚短髯,向甘斐致意。

    “不是道谢的时候,老四,你去帮帮那个飞剑门弟子。”甘斐看到了訾恒在朔斯飞进击下的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但是人间军士苦苦支撑的情形更为艰难,栾擎天已经加入其中,甘斐决定还是先去救这一路。

    嵇蕤没有马上动身,却神色着急的对甘斐道:“二师兄,你和颜皓子还是赶去宫城为好!”

    “嗯?”

    “这里百多个妖魔,有我们和豹兄陈大侠他们在,总还能抵御一时,怕就怕后面的妖魔大队赶来,让那成千上万的妖魔大军压境,这里就怎么也守不住了。听我的,二师兄,速速打开通路,把那些七星盟盟友接应过来,凭借此地才有周旋之力。”

    “好!”甘斐知道情势紧急,也不多话,回首示意颜皓子跟上。

    嵇蕤本是自己要去接应的,可思来想去,无疑是本领高强的二师兄更为合适,自然便以大事相托了,看甘斐靠在颜皓子背后向宫城飞去,嵇蕤亦是转手一剑,剑芒星星点点,径射向正对訾恒紧追不止的朔斯飞身前。

第八十七章 勇士血

    朔斯飞大占上风,訾恒在他手下只能竭尽所能的退避闪让,这令他觉得取胜全无悬念,不过是早晚问题,然而对方谨慎警醒的迁移迟滞又令他感到些微的羞耻。

    毕竟异灵军是留着对付伏魔道一流高手的秘密武器,哪里轮到一个小辈后生在眼前支撑到这么长时间?久战不下朔斯飞便有些焦躁,而焦躁之中也多了些不以为意的轻忽,轻忽则是致命的缺陷,这一点,朔斯飞还完全没有意识到。

    所以当嵇蕤的青光剑芒突兀飞至的时候,朔斯飞并不慌乱,战斗的顺风顺手使他有充裕的时间应对,他轻轻巧巧抬身一纵,便让骤密的剑芒尽射了个空。

    笑话,我是神鹫化身,不仅不像其他族类那样以腐食为生,还素来以主动出击,攫猎猛兽见称,如何不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要义诀窍?哼哼,若是想用这平平无奇的剑芒偷袭得手,没得堕了我异灵军的名头!

    朔斯飞正在得意,訾恒却已有了动作,飞剑门不是七星盟名门大派,訾恒自己也不是伏魔道什么了不起的高手,但在满门师兄弟连师长在内尽皆壮烈捐躯的当下,他的矢志复仇之心却是非同小可的,一觉得追击的压力稍缓,他便毫不犹疑的发起了乘间伺隙的反击。

    脚底一顿一送,飞剑如白光激射,向朔斯飞当头刺去,朔斯飞岂能为此小技伤到?头一偏,身一让,又是避了个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心下还有些得意,却忽然发现訾恒就在自己身畔出现,訾恒嘴唇弯成了个下弧形,腮帮子因咬牙切齿而鼓起了一块,这是决然坚毅的表情,并且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将朔斯飞的秃头勒在臂怀。这才是訾恒真正的杀招,别忘了飞剑门也是力宗门派,任何光影流霞的术法招数都比不上实打实的近身相博。

    朔斯飞措手不及,被訾恒拖着脑袋就往地面直冲而落,待他刚准备迸力发劲的将訾恒反震开去,訾恒却先一步下了手,就按着头狠狠的对着地一撞,朔斯飞脑中一眩,訾恒倒好,拉开架势,一记姿势完满的下勾拳,打得朔斯飞上牙关咬上了下牙关,内中还加了半条不及缩回的舌头,顿时痛的眼冒泪花。

    利用这个停顿,嵇蕤已经跨步上来,碧痕剑划过朔斯飞的脖子,就在这时,绕了一圈兜回的飞剑恰到了訾恒面前,訾恒接剑在手,顺势荡落反斫,朔斯飞斗大的秃头首级飙着艳红的血花骨碌碌的掉下。

    嵇蕤与訾恒错身而过,嵇蕤还没忘记在訾恒肩头拍了一下,意示赞许:“干得漂亮,訾师侄。”

    訾恒眼里噙着泪水,一时呜咽难语,一个三代的晚辈弟子却击斩了一个远超于侪类的异灵妖魔,即便是有人从旁小有相助,这也是极为了不起的壮举。而从这一斩开始,訾恒才觉得自己的复仇有了真正的意义。

    腾出手脚的嵇蕤和訾恒立刻投入了人间勇士奋勇拼战的行列,过后不久,丁晓也加入了进来,他最终没有杀死厉公腾,而是用本门手法将他化作了青光环绕动弹不得的小小一团,就手揣入了便于携带的怀中内囊。

    现在的局势是将岸陈嵩并祁文羽白文祺四个,对上了若惊弓之鸟的异灵军大队,无食在旁间或恶狠狠的扑击干扰,并用汪汪汪不停的吠叫做着声势雄壮的伴奏。而在人间勇士这一路的异灵却只不过五六个,可就是这五六个异灵,仍然让他们陷入了苦战。

    那个长满鳞片的异灵叫灵舌,却是一只硕大的蜥蜴成精,舌尖吞吐若飞电流光,又蕴含着穿心摧骨的狠恶力道,故为之名。晋军士兵多有反应不及倒着了道的,却是栾擎天硬生生挺上,再以铁臂搏杀之法和灵舌缠斗在了一处,灵舌不比被甲子,没有那浑不惧水火刀枪的硬甲,却是以诡谲灵动见长,倒反令栾擎天难有顺心遂意的施展,几个照面下来,灵舌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灵巧的避开栾擎天的抓扑擒拿,栾擎天的臂膊之上却留下了几道被长舌刮擦而过的火辣辣的血痕伤口。

    栾擎天只挡住了一个灵舌,其他异灵却压制住了人间勇士,沈劲巨剑挥动时,尚可逼得异灵退让以避,其他军士的反抗便显得无足道哉了。

    大车身上带伤,还在苦苦坚持,可对面一个犄角虫怪的聊施小术,便令他无从遮挡的退避三舍,帖子一斧子砍空,正没续力时,一张血盆大口当头咬下,幸亏张岫见机的快,精钢剑脱手直掷入口中,才令那巨口一缩,帖子堪堪逃脱了性命。另几个躲闪不及的军士却遭了殃,被巨口摆动摇幅之下弹飞了开去,反跌入了另几个异灵的魔掌,或被分身撕裂,或被利齿咬噬,都成了血淋淋难辨形容的烂肉残尸。

    人间守军的数量本就极为稀稀落落,现在更是捉襟见肘,渐渐的就只存下沈劲、帖子、张岫和大车这几个初具破御之体的人丁了,勇士们的鲜血像是在雪地上展开的触目惊心的图案,他们的尸骸寂然无息的躺卧交纵于昏天暗地之间。

    还有一个程一帆,他是文官,除了胆气,别无勇力,几次三番的要上前仗剑乱戳,却都被沈劲拦挡了回来,眼见情势危急,沈劲对张岫低声叮咛:“带洛阳令走,至少先返回城头,我们要是扛不住了,以迅箭为号,你们就先逃出城外!”

    张岫失了趁手兵刃,刚拿起一把战死士卒的铁剑,正向前穿刺,闻言不由一愣:“怎么又是我?你是不是赶我走?”

    “他在这儿……碍手碍脚的……”这个理由并不充分,而且对沈劲来说,未免也是对程一帆勇气的诋毁,所以刚一说出口,沈劲就有些吞吞吐吐的踟蹰不定,想了一想,才续道:“至少我们不能全死光,得让朝廷,得让世人,知道我们是因何而死的。”

    几天前,张岫也听程一帆说过类似的话,此时更是哑口无言,恨恨的一跺脚,转头抽身而出,拉了程一帆便走。

    “不要添乱,这里不是你文官逞能的地方,跟我回城楼!”张岫粗声粗气的显得甚是凶暴,而这种方式一向是对文官最见效的手法,程一帆一愕,不由自主的便被张岫拖拽而去。

    等着我,我送过了他就回来!张岫下定决心,也加快了行走的步伐。

    经过一片碎石堆时,便听到一阵阵低微的**声传出,张岫侧目看去,只见荔菲纥夕拖着条伤腿,恹恹然无力的斜靠在断壁旁,这段不长路途的匍匐爬行几乎耗尽了她不多的劲力,如果不是张岫经过,只怕就在冰天雪地里昏沉沉的睡去,然后长眠不醒。

    这东胡鲜卑的女人倒也有种,这几天一点也不孬。张岫早抛却了族类有异的敌视,转身过去拉起荔菲纥夕,不由分说的往肩头一扛,看程一帆瞠然相视的模样,不禁又没好气的催促:“走!望什么呆!”

    ……

    两个妖魔像是被悬空挂起的木偶,一层一层的冰凌将他们全身缠绕,把他们挣扎的动作变得极为笨拙蠢重,一道道白色的光影若丝若缕,远远的从城头照射过来,仿佛悬吊妖魔的绳索。

    张岫和程一帆经过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相望,冰凌中的妖魔面目看起来尤其狰狞可怖,使他们不自禁的加快了脚步。

    有气无力,歪歪斜斜的箭矢还在零零落落的射下,以至于张岫刚抵城边,便大声往城头上喊:“看着点,自己人!”

    几个老军缩了缩头,急忙停止了施射,尽管他们的箭法其实也没有任何威胁。

    噔噔噔几步,张岫沿着梯阶跑上了城头,顺手将昏昏沉沉的荔菲纥夕交到身后紧跟的程一帆手上,也不顾程一帆愕然待言,急匆匆往白光射出的方位走去。

    阿夏和阿奇罗大口喘着粗气,维持冰灵法术之际浑身都在微微颤抖,显然都是在勉力支撑,张岫对此倒是并不意外,他见识过这两位莽族神人的手段。

    “从这里射箭也没准头,有什么办法弄死他们?老这么挂着也不是个事!”张岫指的是那两个被远远挂在半空的妖魔。

    阿夏的脸色不大好,原本胖乎乎的圆脸盘现在也有点消瘦:“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上去一刀一个的结果了他们,这就需要我把他们放下来才好动手。可是……他们的法力太强,一旦让他们着了地,我没有把握还能困住他们。”

    “那就到他们身下射箭,离那么近还怕射不中?岂不是好过在这里远远的乱射?”张岫回头看了看几个老军,为他们竟没想到这么简单的法子而有些费解,内中一个正是那东城牢狱的老牢头,这么多天坚持下来,也真够难为他的了。

    “他们没有力量,便射中了妖怪也伤不了的。”阿奇罗披散的红发上挂满了冰霜,说汉话的口音也颇为生硬。

    这倒是,张岫拍了拍脑袋,差点忘记了不是什么人打妖魔都能有作用的,话说回来,不是这几天舍生忘死的拼杀,又和乾家的几位先生揣摩了些门道,自己也没那么快就能运用那个什么破御之体的力量。

    “我去!两位神人再坚持一小会儿。”张岫从老牢头的手里接过了弓箭,转身又向城下跑。

    程一帆把荔菲纥夕放在足以遮挡风雪,又相对干燥些的城楼檐下,旁边还躺着三五个伤兵,这几个伤兵受的都是重伤,不是缺了胳膊少了腿,就是肚腹上被剖开了口子侥幸生还,却也尽皆失去了作战的能力。

    檐下还支着锅釜,火种已熄,釜中的半锅残汤也早凝结成块。怨不得对伤兵的缺乏照料,实在是战况紧急,无暇分顾。程一帆知道自己在打仗上帮不了什么手,对着这些伤者,他却总牵记着要做些什么才好。

    当下倾了半锅残汤,用雪水擦抹之后,再放下几捧看起来洁净的白雪,然后支架生火,程一帆是准备烧些热水,也好为伤兵擦拭照拂。

    一个洛阳令来做这个琐碎小事,总有些笨手笨脚,火石擦擦了半天也没冒出半点火星,程一帆转身去寻旁的火石时,又不小心带翻了铁锅,哐当一响。

    这声响引起了正在城头背面紧张观望的老军文吏的注意,循声望将来时,又都纷纷小跑着凑近了过来。

    “使不得使不得,哪能让程大人做这粗活?小的来,让小的来!”老牢头的反应最快,直接取过了程一帆手中的火石,擦的一下打着了火。

    几个文吏一直都是程一帆的部属,刚才是心悬于妖魔动静,没注意到程一帆的到来,现在少不得又要上前请安问好,程一帆却淡淡摇了摇手:“莫管我,照看好伤员。”又像是深有感触的长叹了一口气:“洛阳城的活人……不多了……”

    荔菲纥夕其实一直没有晕阙,只是有些脱力,右腿的伤势好像一下子把几天来积聚的疲劳都释放了出来,也真是奇怪,恶战时浑身跟绷紧了弦一样,这略一松人便软瘫瘫的提不起精神来,伤口倒是没觉得还有多疼,严寒的天气早把右腿的伤口冻得麻木了。

    一如她现在的脑中,昏昏蒙蒙,迷迷怔怔,这七天与妖魔血战的经历就像是漫长而永远没有边际的梦,如果不是身体里那种火热滚烫的血液还在流淌,她几乎就真的以为自己是置身于梦幻之中了。

    然而,当远处苍劲悲凉而又倍感熟悉的号角声响起的时候,荔菲纥夕却立刻从昏沉中清醒了过来,并且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弹身即起,拖着依然没有感觉的右腿,一拐一拐的趴在了城垛女墙上向外看去。

    白茫茫的雪原山峦间,密密麻麻的人影正在集结,黑压压的铺满了目光所及的天野分际。

    程一帆张目远望,几个老军文吏更是看的面色大变。

    号角声依然在东城外的上空盘旋回响,“呜呜呜……呜呜呜……”好像一头猛兽压抑着嗓音,在做着满含愤怒的低沉闷吼。

    程一帆转过头,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在荔菲纥夕脸上:“是你的族人,是燕国的大军……”

第八十八章 英魂殁

    曾经一度略有好转的情势因为甘斐的离开和异灵军策略的改变而被渐渐逆转,将岸陈嵩固有过人之能,可被十个以上的异灵紧紧包围之后,他们施展的空间也由是缩小。

    虻山四灵之一的卷松客曾经说过,即便以当时修炼尚未精进的异灵能为,虻山四灵以一敌一,或可稍胜;以一敌二,则凶多吉少,需全力周旋方能全身而退;以一敌三,便是必败之局;以一敌四,就只能接受死无葬身之地的结果。

    其言纵有夸大,却也与事实相去不远,更不消说如白狐、足舞魅、鸿翼这样已然隐隐凌驾于虻山四灵之上的异灵,此番专心应对,全力厮战起来,将岸陈嵩顿感压力剧增,还好两人联手之威不同凡俗,玄天罡力与绝煞铁枪在妖氛黑雾中往来冲突,气劲交撼,嘭嘭作响,倒也堪堪与十来个异灵斗得骁勇异常。

    祁文羽和白文祺全力施为化气念力,幻界虚空的术法,他们现在的运气不错,对上的大多是以妖法见长却不以蛮力显威的异灵,虽说术力相较各有千秋,并无高下之分,但对这两个鹤羽门弟子来说,只要不是像银背巨猩都罕那样太过强壮粗猛的路数,总也勉强应付得来。

    异灵们恶狠狠的冲刺总是被导入了虚幻时空,来势汹汹却平白消失的无影无踪,过不多时,又从拉开距离的其他方位破空而出,祁文羽白文祺窥伺在侧,冷不丁给对方来上措手不及的一下,御气飞行的长剑往往割开了血淋淋的创口,纵未致命,却也痛得中招的异灵哇哇大叫。

    足舞魅领着异灵军的大部,列成了阵势冷眼观望,同时也是平复一下前番猝遭甘斐突袭的惊魂未定,他也意识到适才自己不小心流露出来的惊慌,而这正是在这一场旷古大战中最不应该表现出来的情绪。

    骐骥吾王妙算已定,大计可期,想想也是,就算自己鹤嘴从水里啄了鱼来,鱼不也得扑腾挣扎几下?既然胜局大势唾手可得,自己又怎能因为少数几个陷身罗网犹在作困兽之斗的家伙而乱了方寸?

    足舞魅的凸顶红光一闪一闪的明暗不定,却是正与他心跳的频率相符,红光闪烁的速度从一开始的剧烈晃动变得极有规律的一停一顿,这使足舞魅知道,自己总算是冷静下来了。

    冷静之后审时度势的判断就显得有了条理,目前的形势是,十二名异灵围住将岸陈嵩缠斗;七名异灵被祁文羽、白文祺拖住;另有六个异灵在和人间守军厮杀。除去这二十五名异灵,以及折损的被甲子、都罕、朔斯飞等十余个,一百二十二数的异灵军在自己身后列阵的还剩下七十八个,如何运用好这些异灵的力量才是快速拿下此地,封锁东门的关键。

    足舞魅已有计较,他不打算再让更多的部下投入到陈嵩将岸以及炼气士师兄弟的战团中,对方固然是被压缩了施展法力的空间,但在这样狭小的范围内,却也同样使异灵放不开手脚,增加数众无济于事,倒反而添乱,就让他们这样拖着,一时取胜不了也不怕。想要取得突破,最合适的地段却正是人间守军摇摇欲坠的防线,剿灭了他们,就打开了东门处的通路,也能对陈嵩将岸他们形成夹击之势,回头封住了城门退路,安安心心的瓮中捉鳖就是,没准还能捞上不少从主战场溃逃下来的伏魔道余部……不!不能守株待兔,一旦扫清了这里的敌人,就从这个方向攻击伏魔道大队,对方的注意力一定都放在西南方向的大军压境之上,又岂能想到变生肘腋,腹背受敌,如此一来,异灵军的功劳依然可以压过久战不下的天军营!

    足舞魅连后续的计划都想好了,自然绝不放过这个开始的契机,他侧头对一个嘴部伸出来细细长长尖刺的异灵下令:“盈红,你带十众,去帮吞口他们,杀光负隅顽抗的凡夫军士!”

    盈红尖刺微颤,却笑嘻嘻做了个欠身纳福的姿势:“盈红得令!”她竟是个女子,不过面容丑怪枯槁,体态细长精瘦,还穿着男不男女不女的一套淡黄长衫,若不是开口说话和做了这个姿势,当真看不出来她任何女性的特征。

    盈红是只吸血的蚊蚋成精,却是在撷芬庄之后才加入的异灵,错过了那次领功受赏的机会,因此这一战便成了她有心崭露头角的舞台,当下一招手,平素与她往来得近的十个异灵鼓啸而出,齐齐飞纵向了守军阵中。

    足舞魅带着剩下的六十七名异灵继续列阵旁观,也是谨防这里与将岸陈嵩等人交锋的异灵出现伤亡,他可以随时遣众补缺的意思。而之所以派出盈红这个新人作为后续杀入的首脑,那也是因为这盈红进虻山异灵军时日虽短,却尤其厉害了得。且不说她那手贯体吸髓的妖术便连自己也要忌惮三分,便是当初招纳她之时,她赫然便已是一方妖族首领,手下也有好些个妖力卓著的异灵为属,她的率众归附可着实让异灵军的实力增长了不少。在被甲子、都罕、厉公腾这些过去自己颇为倚重的旧部殒命身亡的当下,足舞魅倒是不介意提拔提拔这位异灵军的后起之秀。总之无论新人旧人,只要是异灵军的一员,谁立下的功勋伟业都是在为自己增光添彩,对于这一点,足舞魅倒是一向大度得很,浑不见对天军营锱铢必较的小肚鸡肠。

    吞口便是那个张着血盆大口,逼得帖子和张岫节节败退的异灵,现在张岫保着程一帆退往了东城城门,只剩下一个帖子更是势穷力竭的架格不住,一个疏神,便连錾金斧都被吞口一嘴下来咬去了半截。

    帖子纯属半路出家的武者,凭借着血勇迸发而焕醒的破御之体才支撑至今,这一下失了兵刃,变招却慢,眼看吞口噗的吐出了半块残铁,又当头咬下,只能跌跌撞撞的向后急退。

    倏忽间,背后顿感有异,却是盈红悄无声息的欺近身来,嘴下那细细长长的尖刺闪电般刺落,竟从帖子赤光光的头顶透颅而过。

    帖子如遭电噬,浑身一震,双目翻白,身体痉挛抖动,一条长长的红线顺着头顶插入的尖刺直通向盈红的肚腹。

    现在就知道盈红的姓名由来了,红线持续不断的注入,使她干瘪的肚腹微微鼓起,渐渐的发出充盈血润的红光,盈红口中兀自啧啧有声,一双三角眼似笑非笑的盯着正有些怔然的吞口。

    吞口隔了半晌才省起自己到口的血食竟是被盈红抢了,他知道盈红的厉害,不过作为异灵军中的元老,他还是要用咆哮来表示一下不满的:“不过是陪这凡夫玩玩,他早就是我嘴里的肥肉,要你多事?”

    盈红拔出了尖刺,意犹未尽的缩回口中舔了舔,敢情这尖刺竟是如舌头一样的器官,不过她说话的语气却是冷冰冰的:“现在是玩的时候吗?奉统领之命,就是来速战速决的。像你们这样嬉玩取闹,却不是误了吾族大事?”

    帖子萎缩的干尸扑通倒地,头顶处的创口竟再没有半点鲜血渗出,他的全身血液,甚至连骨髓,都已经被盈红吸的精光。

    只有翻白的双眼像是不甘心的仰望苍天,远在乾家的池婧并不知道,她那鸣凤寨流民军现在已经全部牺牲于冷风凄雪的洛阳城内,他们是乱世中颠沛流离的小人物,却在这场人与妖魔的可怕战争中义无反顾的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与热血。

    ……

    吞口瞥了一眼,发现新加入的异灵们正凶悍的开始了杀戮,而以足舞魅统领的命令为理由的叱责,也令他讪讪的无法反驳,于是他用移形换影的身法立刻冲到了一位人间军士的身边,用几可开碑裂石的力道一口把这位人间军士从腰部咬成了两断,这个举动既是发泄,也是表明他现在奉令认真作战的态度。

    出乎意料,那个军士拖着血水喷溢的上半身在打着旋的时候,犹然怒目圆睁,环首刀不屈不挠的反手斫在了吞口未及收势的丑怪青脸上,刀锋一拖,拉开了一条血口子。

    “吼呀!”这对吞口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厉声嘶喊中,又一把抓住了那军士的上半身,在对方完全失去意识前,将他毫无怜悯的撕碎。

    环首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刀锋还浸染着妖魔的鲜血,缓缓流淌,融开了地面的积雪,又有更多的鲜血洒落,将环首刀滴溅的斑斑驳驳。

    环首刀的主人就是大车,这位獬豸营的都伯长是五位都伯长中硕果仅存的一个,而就在他死去前的最后一刻,他仍然在用自己的武器作着彰显人间勇士决心的抗争。

    ……

    白墨剑士皆已捐躯,墨守机关也再无从发挥功效,近身混战之下,沈劲发现自己的同袍也都伤亡殆尽,除了脱身不得,还在奋死拼搏的伏魔道英雄们,他竟是战场上最后一个军人,身负守土之责,弥彰国威军魂的大晋军人。

    吴兴部曲、平陵子弟,五百壮士,在今天终于走到了尽头,沈劲甚至有点庆幸,提前把程一帆和张岫先行调离,让他们成为此战少有的幸存者,把这里的讯息带回朝廷,告之国人,我们是和怎样的敌人,进行过怎样的惨烈拼杀,又是怎样壮烈的死去!

    铁甲上沾满了血迹,巨剑也显得越来越沉重,挥动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沈劲知道自己支持不了多久了,喘息的声音在铁盔中形成了粗重的回响,他却从怀中摸出了弩弓,没有冲着眼前张牙舞爪的异灵敌手,而是朝天一举,抠动了机括。

    迅箭发出尖锐的啸音,拖着惨白的光焰向天际云层飞去,这是撤退的讯号,沈劲曾认为自己绝不会用上这支代表陷落的迅箭,可他现在不得不用,他只希望张岫和程一帆能够看见,然后奉命逃出洛阳城,属于军人的使命已经完成,至少不要为已经充满了鲜血和死亡的洛阳城再做无谓的殉葬。

    这个动作使对面的异灵找到了可趁之机,这只生着羊角,颌下长长胡须的异灵从巨剑荡开的破绽处疾如电闪的抢入,在与沈劲错身而过的时候,尖利的羊角划下了深深一道。

    沈劲用最后的力气挥剑逼开了羊精的挑角待搅,胸胁间的铁甲裂开了长长一条创口,血水从创口处汨汨而出,沈劲双腿一软,哐当跪在了地上,全仗着巨剑的支撑,才不致倒下,他的双眼没有一丝畏惧,就这样歪着头,冷冷盯着那羊精抚着带血的剑尖,狞笑着返身走近。

    ※※※

    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几日与妖魔的血腥拼杀,使守军几乎都忘了他们原先准备迎战的来敌。程一帆心底发出绝望的悲叹,这就是听闻在旬日之内便将兵临城下的燕国铁骑,虽然看数量并不是探报中十万大军的情形,但这并不少于五千人的气势也绝不是城头这屈指可数的几个老弱残兵所能抵挡的。

    铁骑若黑潮涌动,不消多时便已经抵近了城池,程一帆几乎可以看清楚当先骑士被寒风逆吹飘摆的胡须和沉定若黑曜的坚冷目光。

    任何拉起吊桥,据城死守的企图都是可笑而毫无用处的,程一帆再对军事是个门外汉,也清楚对方只需要从城下射出一蓬乱箭,这里的城池就成了全无阻滞的康庄坦途。

    “要不我去和他们说一下,这里是人类与妖魔厮杀的战场,不是晋国和燕国交兵的所在。”荔菲纥夕看到这么多族人的到来,却出奇的没有感到欢欣鼓舞。

    而她这像是建议又更像是宽慰的话语只是令程一帆的嘴唇闭的更紧,身边老军文吏的面色煞白,在他们眼中,这些如狼似虎的鲜卑骑士也和妖魔差不了多少。

    燕国骑士在城下排成阵势,甚至都没有退开一射之地,显然他们并不担心来自城中的反击,而没有立即攻城,也可以视作是对守军一种心理上的威压,其实本也没有几个守军了,他们此举似乎显得没有任何意义。

    当看到一个穿戴着精美银色甲胄,鲜红披风像火云般飘摆的骑士排众独出的时候,荔菲纥夕眼瞳一紧,诧然失声:“是……吴王?”

    吴王慕容垂?程一帆心里也是一咯噔,这个大名鼎鼎的燕国战神竟冲在了攻打洛阳的第一线?

    慕容垂单人独骑,径冲到了吊桥边才勒马而止,向城头仰望的神情与其说是威严,倒不如说是有一种奇怪的尊敬。他用汉语喊出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也能令城头的每一个人听的清清楚楚:

    “大燕国铁骑奉皇帝陛下谕旨,重夺洛阳……并守住这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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