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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晖     伐魔录txt下载     伐魔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二〇章 斩影

    写在正文之前,作为中国球迷,希望下午开赛的中国队能够打出个开门红,并在此次亚洲杯取得好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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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桀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怎样的暗算,千里骐骥那顺势趁隙的一击绝不仅仅是注入奇毒而已。是的,单单一个鬼蛇涎毒,哪怕再加上虻山本族的蛇妖之毒,都对郎桀无法造成根本性的伤害,充其量也不过是削弱其战力,迟滞其行止,应该说在当前有天灵鬼将及如许阒水之众的出头下,他有充足的时间来化解消弭。

    然而千里骐骥的狠毒就在于这一击除了附缘其内的毒液,还随同蕴含了破体罡气的暗劲,你郎桀驱除奇毒可以,却难以抵御随之而来的罡气爆裂;当然,你也可以着力化解破体罡气,但那就只能任由毒素向经络脉息中的渗入,这是相辅相成顾此失彼的阴损招数,郎桀一时不察,便着了道儿。

    现在是罡气沿着郎桀刚刚发散而出的玄力趁虚而入,灵息彼此冲突而引起迸炸,郎桀终于抵受不住,一口鲜血喷出,已然受了极重的内伤。

    千里骐骥抹了抹血渍未干的面孔,终于如释重负的一笑,在短时间内,郎桀将再无法对他构成威胁,这对于今天的局势来说,简直是决定性的。棋差一着,满盘皆输,他隐忍之下的后发制人已经得到了回报,有了这段时间作保证,群龙无首的阒水之军注定难毕其功,而挥师回转的虻山天军也很有可能及时到达。

    还有一个好现象,封凝茹丹夫人的冰凌正缓缓开裂,这表明郎桀的功力在急剧衰弱之中,连维持已然成功的术法都有些难以为继,千里骐骥将手轻轻抚在犹然僵硬未收的长尾之上,感受着刺骨的寒意一分分的消退。

    ……

    灰蓬客与天灵鬼将的对战也是形势大好,虚影灵体,这一点千里骐骥早在灰蓬客虻山之行的时候,便从白狐的窥测中知晓了,至于这个灰蓬客何以竟用幻化的灵体就能做下这许多大事来,他的真身又在何处,这些就不在千里骐骥目下的考虑中了,他只知道,灰蓬客依然还与虻山有着牢不可破的缔盟之约,他需要虻山的助力,而虻山也同样需要他的援手相帮。

    再如何霸道绝伦的力量打在一片虚无之上,仍然是劳而无功的。纵使天灵鬼将已经因地制宜的用上了专门对付灵体的阴煞之力,可是这样的打法对他一向习惯的雄力迸发颇为不适,过于反常的方式使他渐渐变得束手束脚,事倍功半;这在实力大致接近的对决中,却又无疑是极为不利的。灰蓬客在戟风刃影中游刃有余的往来趋避,间或觑准来势巧施还击,天灵鬼将大开大阖的身法却滞慢了下来,灰蓬客防不胜防的阴阳之劲简直就是他灵甲胄身的天然克星,他的肩甲、胸甲,乃至胁下部位都留下了灰蓬客戟指刺划的痕迹。

    远处一直呐喊助威的厉魂鬼卒看出不妙来,他们泛带起阴风阵阵,开始做着向天灵鬼将靠近的努力,却被尽忠职守,不退半步的天军阵形挡住了去路。

    同样着急的,还有怔立了半晌,观战多时的阒水武士们,断海一声怒喝,再次引军发起了攻击,在他看来,自己同样有与千里骐骥或者这灰蓬怪客一战的能为,他所要做的是速速冲破虻山妖军的阻隔,直冲到对方面前;而汇涓和霓裳夫人眼见郎桀遇险,早已命晁公遗亲领的近卫军投入了战团,可剩下不足两千众的天军妖兵当真硬气,在阒水武士的重重冲击下兀自不溃,尽管两方交斗之中不时有妖兵中创倒地,可阒水想在片刻之间一鼓而下,却也是再所难能。

    ……

    界门大开,数之不尽的天军妖兵如同倾泻直下的巨浪怒潮,滚滚而入。镇山君亢声长啸,搅得风云变色,天地彻响,他在宣称:大军已归,勤王救驾!

    已经有少数冲的过前的阒水武士在不远处布防,几乎只是一瞬间,便湮没于虻山天军的浩荡洪流之中。

    ……

    千里骐骥察觉到了远方传来的风息鼓荡,抑制不住的仰天大笑,他此刻衣襟残破,胸敞大开,面上也是血污斑斑,鼻豁唇开,便是两颗雪白的门牙也只剩下了长短不一的半截,可谓狼狈之极,然而他的大笑又是如此欢畅舒朗,因为他知道,自己又赢了。

    如果再按照这样的形势,安然度过半个时辰的话。

    大笑声中,千里骐骥眼角忽然一花,得意还不忘形,这使千里骐骥迅疾做出了反应,在他飞退一步,并转眼去瞧时,出现在眼前的那个人却又令他倍感诧异。

    这不是赛伦族使团中那个身负不俗玄力的鹰妖卡琉吉么?

    ※※※

    在刚看到灰蓬客现身而出的时候,池棠还没意识到他看见了什么,他只是对于灰蓬客罕见罕闻的功力身法颇为赞叹而已,可在听灰蓬客与千里骐骥和郎桀寥寥几句对话之后,他赫然猛省:

    就是他!那个杀害了家尊的凶手,那个乾家师兄弟们遍寻而不可得的血仇!

    此獠果然和虻山有脱不了的干系,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倒将他送到了自己面前,身为乾家弟子,又岂有坐视不问之理?

    池棠心系家尊深仇,倒忽略了灰蓬客的另一桩恶行,韩离却是看的清清楚楚,下邳王慕容厉的死犹然历历在目,那时节灰蓬客的惊鸿一瞥也是记忆犹新,谈不上对那慕容厉有什么叹息之情,可既然慕容厉没有死在自己的复仇之剑下,那么同为神兽化人的自己是不是也应该为他的被害做些什么?

    几乎是同时,池棠和韩离向前走了一步,劲气已然暗布全身。

    坎吉的波斯语询问传了过来,好在并不妨碍大光明术之中的池棠韩离能够听懂。

    “你们要出手了?在这个时候?帮助那个妖族对付骐骥王?”

    “本来是静观其变的,不过我碰上了一个必须要诛杀的人。此时不动,更待何时?”池棠没有用传音,他是直接用沉毅的语气讲出来的,反正说出口来也成了其他人懵然相对的波斯语,又何需担心预之与闻?

    果然,盈玉一片茫然,看着池棠和韩离一步步向殿外走去,一股奇怪的玄力在他们身边旋绕,天灵鬼将在和灰蓬客激战,他们的面前一片坦途。

    只有喀忒斯隐隐从他们气劲的流动察觉了些许异样,西方的鹫王毕竟不是泛泛之辈,只是问话的第一个字出口,他的身形便即倏闪而没,而在第一个字还没说完的时分,他就已经出现在了池棠和韩离身后:

    “你们要做什么?”

    池棠毫不理会,韩离则冲喀忒斯摆掌一止,俨然不容抗声的架势,嘴里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句。

    为韩离气势所慑,喀忒斯怔了怔,他不明白一个初时看起来如此普通的赛伦族侍卫是怎么突然涌起这等凌厉雄烈的气劲的,这是一种连他都感到震悸的力量,所以他只能愕然止步以对。

    “昂苏萨在告诉狮鹫王阁下,老实呆着别动,不要干扰他们。”坎吉在殿中促狭的笑着翻译道,而他的下一句话则是在对其他的侍卫说的:“准备吧,到了动手的时候了。”

    既然池棠和韩离准备出手,这支伪装的使节团还有什么隐藏的必要?几名条枝武士立刻转手作势,强劲的气流顿时在殿中涌动。

    盈玉发现事态不对,大惊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坎吉的一只手悄无声息的按在了她的香肩之上,似笑非笑的凝力未发:“老老实实的留在这里,美丽的狐妖,我知道你的身法很迅速,最好别逼我伤到你。”

    殿内所有的虻山侍臣,连如馨和喀忒斯带来的金发妖姬在内,都被赛伦族的武士们看视住了,这些赛伦武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雄浑的气劲迸发,令如馨一众不敢稍动。

    慕容衍手一转,戾魂枪顺势而出,却是迅疾无比的抵在了喀忒斯腰间:“给我站着,动一动,立取你性命!”他是早看喀忒斯不顺眼了,把他当成了首当其冲的目标,喀忒斯斜着湛蓝的眼睛,对慕容衍怒目而视。

    张琰忽的擦身而过,巨锷剑早取在手中,径去寻那吸干自己鲜血的嗷月士去了,只是他的找寻注定无果,成为魔狄的嗷月士早已在虻山之土中朽烂。

    对此,慕容衍只能用撇了撇嘴的表情,表示对张琰一意孤行的无奈。

    ※※※

    “阿胡拉.玛兹达。”

    千里骐骥好像听到了奇怪的咒语,然后就看到那个络腮胡子鹰钩鼻的卡琉吉变成了褐衫短襟,长身卓立的雄武男子,背在他身后的那把剑散发着令人心惊胆战的灵息,而他的面目却又是似曾相识。

    远方有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在喜极而呼,那是紧紧抱着怀内物事,在山岩旁静静旁观的嘤鸣,而她的喊声传来后,千里骐骥依稀分辨出:“大英雄,是你?”

    不必知道是什么大英雄,千里骐骥很快就认了出来,长安城中亦有一面之缘,这不就是那五圣火鸦池棠么?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又怎么会扮成了赛伦族使者的模样?难道赛伦族此行果然有诈,也有颠覆虻山之意不成?一个接一个的疑问从千里骐骥脑中浮现,而更令他心生戒惧的是,池棠身上那发出的完全不同于长安时节的嚣然气劲。

    另一个条枝武士也在发生变化,深凹双目的形容转眼成为了沉肃雍然的玄袍之士,千里骐骥心头剧震,他绝望的发现,这个人竟然也是五圣化人,那混合着气流不时炫闪的雷电光影在告诉他---这是五圣雷鹰。

    郎桀捂着气息紊乱的胸口,他没想到会在这般艰危时分看到了与自己殊途同归的两位战友,并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是你们?你们终于通过玄晶探秘了?”

    池棠冷冷看了千里骐骥一眼,这一眼神光湛然,竟使千里骐骥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不过池棠并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眼神一转,却看向了郎桀。

    “你受伤了,等我做完我应该做的事,再来问你究竟。韩兄,请你帮帮我们这位上古的同袍。”

    韩离微笑点头,径走向郎桀,他和郎桀是第一次相见,却并不妨碍那种源自上古时节的惺惺之情,况且玄晶探秘了这么久,对于决冰寒狼,他早就有了既陌生又熟悉之极的认同感。

    “烨电雷鹰?”郎桀看着韩离的眼睛。

    “西平韩离。”韩离介绍自己,却没再让郎桀说话,他探手按在了郎桀的伤口之上,雷鹰神力与承本同源的寒狼神力融汇在了一起。

    韩离助郎桀疗伤,千里骐骥自然认为池棠下一步动作将是直指自己,一边努力使自己激荡的心情平复下来,一边开始暗暗蓄力,寒狼尚且伤在我手,倒要看看你火鸦又修得了何等神通!

    不过池棠却转过了头,把千里骐骥晾在了一旁,自始至终,他的目标都是那个灰蓬客。

    两大神兽化人的出现显然也影响到了灰蓬客,尽管没有交谈片言只语,可灰蓬客便有些心不在焉了,他的疏神带来了战局的变化,天灵鬼将的戟刃已经将他逼住。

    池棠一语不发,浑身烈焰陡然升腾,火光熊熊,却似巨鸟展翅之形,也就是这一刹那,云龙宝剑出鞘,卷着一股炽热焰风,直朝灰蓬客当头斩落。

    火鸦神力威烈若斯,即便不是冲天灵鬼将而来,也令天灵鬼将大感炙热难捱,他是阴灵之身,对过于滚热的温度本就有先天的敏感,当下侧身一让,既是避开了池棠的飞纵向前之势,也是把灰蓬客让给了池棠。

    一个天灵鬼将就不好对付了,现在天灵鬼将残力未消,灰蓬客分心之下,又如何抵挡池棠的飞身一击?况且池棠出手全无征兆,说打就打,火鸦神力的焕发与云龙宝剑的劈斩几乎没有先后之分,只是霎眼之间,灰蓬客就感到了炎浪滚滚,扑面而来。

    这是今世剑术大家与绝顶玄灵之力的完美融合,强如灰蓬客,竟也有些措手不及,淡金色罡气刚从两手间蕴积而起,云龙剑已然击斩而下,划过了他的身体。

    火焰燃烧了一切,即便是虚幻的灵体也被炽热的劲风扭曲蒸腾,在云龙剑去势方止的时分,灰蓬客已经消去了影迹。

    ※※※

    床榻发出咯噔一响,汲勉忽然睁开眼睛,弹身跳起。

第一二一章 汲勉

    啮骨残血刀扬起了一阵刚猛劲突的戾气,狠狠的砍在了灵风刚刚消去的绿色残影之上。

    段覆拒翼狞笑,大感扬眉吐气,他对于灵风这般轻盈灵巧的身法路数倒是颇为熟稔了,不等两旁的杉思集和詹猗惊呼出声,他的啮骨残血刀早已一提一转,运势蹊跷的封在了脑后。

    “叮”的一声脆响,灵风在段覆拒翼身后现出身形,然而她志在必得刺向段覆拒翼后脑的迅疾一剑却也被预机在先的段覆拒翼封格了个正着。

    对方果然不是昔日在长江上交手的时节,灵风可以感受到段覆拒翼那种足以伤及妖灵的狠恶力道,倒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雄劲冲荡之下,身形一震,正待化身隐遁之际,刺斜里一把弯刀兜了个半圆的弧线,径向自己当头飞斩而来。

    灵风长剑反撩,与弯刀相击,火花四溅,震得灵风纤腕一麻,而那弯刀嗖嗖的受阻而返,却落到了那个发须皆卷的赤目胡人手中。

    赫然一把巨斧呼啸而落,正是宇文秩看出灵风一瞬间的滞慢,抓住机会杀了过来,灵风见来得凶,长剑陡转,一道青绿光波自剑缘飞射而出,转瞬间化作绿光点点,直若骤密水珠喷洒,罩住了宇文秩全身。

    那宇文秩好生了得,口中沉喝,奔雷战斧挥舞得虎虎生风,先自格开了第一蓬绿光,不过灵风术法精深玄妙,毕竟不是刚刚拥有破御之体的凡夫所能抵挡的,宇文秩竭尽全力,却也挡不住接下来密集急速的绿光,绿光穿过了巨斧罅隙,尽数打在了宇文秩身上,嗤嗤作响。也幸亏宇文秩体格魁梧,皮糙肉厚,又用奔雷斧先自化去了大半玄力,这一下恰似害了癫痫般哆嗦了良久,蹬蹬后退之下又一跤坐倒,胸口剧烈起伏,呼呼直喘粗气,却一时起不了身再行追击了。

    打倒一个,这并不值得高兴,不仅仅是段覆拒翼变得更为强大,现在另几个祁山盗众也都拥有了这种力量,又都是武艺高强心狠手辣之辈,一时间灵风也没有更好的破敌之策,在近身游斗的情形下倒陷入了苦战。

    蔓芝和馨蕾缩在荒坡后,她们还没搞清楚状况,又见这些盗贼凶恶得紧,连那身法如此灵动的虻山女妖都一时拆解不开,自己也不必无谓出头,免受那池鱼之殃,看他们正斗得激烈,已是在寻思觑机远逸的念头了。

    刚想悄悄的退开,蔓芝心中忽的一警,抬眼冷睨,便见一个粗布麻衣,面容却着实俊俏的年轻后生正怔怔的望着自己这里。

    看他手上也提着把剑,晶光闪烁颇为雄武不凡,但表情却是七分茫然中带着三分萎靡,也不像那几个盗贼那样凶神恶煞。

    眼下不是硬拼硬打的时分,此际能够出现在虻山的,绝不可能是什么泛泛之辈,谁知道这俊俏后生隐藏着怎样的实力?蔓芝绽开了一个在撷芬庄熟极而流的媚笑,却忘记了在现在自己这个创痕结疤的脸上,如此媚笑是怎样的狰狞可怖。

    “公子,我们和这里不相干的,借开一步,放我们姐妹自去,奴家永世便念公子的好。”

    柏尚并没有加入大王一行对灵风的围攻之中,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和这个怙恶不悛的祁山盗格格不入了,但他也没有离开太远,只是徘徊逡巡落落寡合着的心事重重,却没想到在这里还撞上两个形容好生憔悴落魄的女妖。

    求存不易,柏尚郁郁有感,半是同情半是事不关己的将身子向一旁让了让,这个举动表明他根本无意留难,蔓芝愣了愣,旋即面露喜色,先对柏尚欠身纳了一福:“多谢公子大恩大德。”不等柏尚说话,急急拖着馨蕾屈身而过,她们不敢施展妖术身法,唯恐惊动了那几个激战正酣的盗贼,倒像是人间走避灾患的寻常妇人一般,不过在与柏尚错身之时,蔓芝还是凝神屏息的暗自戒备,她还得防备柏尚是不是在猫捉老鼠似的欲擒故纵。

    柏尚忽然一动,这使蔓芝立刻运起了妖力,既是对方行将出手,自己拼将了残余的力量奋死一搏便是,总不能坐以待毙,几道鳞片之纹隐隐在蔓芝的疤脸上浮现,可当她再看向柏尚时,却发现柏尚的举动根本不是针对她们的。

    柏尚长剑斜举,纵然迷茫错愕,剑身却没有一丝颤动,而他剑尖所指,却是倏然从虚空中踱步而出的一骑白色骏马。

    连段覆拒翼几个也停止了攻击,他们看着这匹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走出的白马一脸懵怔,灵风的压力顿减,利用这稍纵即逝的间隙飞身一闪,绿光飘逝中早脱出了战团。

    不过她也对这匹白马甚感诧异,她在虻山时节并没有见过千里骐骥的厉影魔驹,但她却从厉影魔驹的身上感应到了千里骐骥的气息。

    “什么东西?”段覆拒翼用一种听起来很凶恶的语气喊道,啮骨残血刀打横一架,瞧这架势,好一派神阻杀神,佛祖杀佛的嚣绝雄荡之气。

    厉影魔驹前蹄微踏,又扬起了好一阵烟霞雾罩,而就在这蹄声得得的轻响之中,段覆拒翼和几名祁山盗也都感到了一种颇为诡异的牵扯之力,这牵扯之力并不如何强劲,却偏偏令人软绵绵暖洋洋的提不起力道来,便似是酒醉醺然,既虚软乏力又是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泰轻畅。

    “澜沧王募英纳才,你们还有大用,厉影得澜沧王授意,特接尔等离开此地。”

    白色骏马分明是在呼哧着打响鼻,然而每个在场的祁山盗脑海中却好像有个清越淳和的声音在喁喁私语,不自禁便是神情一滞。

    黑晶光芒闪闪点点,将祁山盗众裹入其中,气蕴霞蒸之间,却又一个个神奇的消去的影踪。

    厉影魔驹自虚空而来,往虚空而隐,临去前的一瞥,恰和灵风剔然相视的眼神交集。

    转瞬间,尽皆消失无迹,直若梦幻,荒坡后的蔓芝和馨蕾看的目瞪口呆。

    灵风却从厉影魔驹的身上想到了什么,她想岔了,她认为厉影魔驹是奉千里骐骥的谕旨而来,千里骐骥能在与天灵鬼将的恶战中分心旁骛,是不是池棠那里又出了什么变故?

    离神宫的探查无功而返,却还要牵记池棠他们的安危,灵风决定立刻回去,身形一闪,绿光早纵飞向前。

    光影瞬转,灵风却又在蔓芝和馨蕾面前现形,她们吃了一惊,不知灵风要怎生区处。

    “想出去?凌绝峰明德庐中草席之下,自有脱出之径,那里是唯一一条不受虻山密咒护持的密道,好自为之吧。”

    话音犹未绝,伊人已杳然,只留下蔓芝和馨蕾面面相觑。

    ※※※

    汲勉用力的摇了摇脑袋,似是还有些懵然震荡之状,不过很快他灰暗朦冷的眼眸便是淡金色光芒一闪,整个人又镇定下来。

    顺榻而下,赤着的双脚踩着松软的布履,而后苍柏劲松般挺立站起,低头看了看干净整齐的内服小衣,这表明在他人事不省的这段日子里,仍然被悉心的照料着,他嘴角一弯,露出个像哭又像笑说不清是感动还是难过的神情。

    拉开房门,熟悉的乾家木屋呈在眼前,鼻中似乎还能嗅到那股古老木椽的淡雅幽香,清晨的阳光明妍而不炽烈,汲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出。

    “啊!三兄弟醒了?”一个中年仆妇正抱着木桶沿行廊走来,见到汲勉先是一怔,又立时面现喜色,“我去告诉大嫂!”

    汲勉微笑,刚开口道:“七婶,我自己……”那仆妇已经欢天喜地的往回跑去,一边跑一边不住的喊:“三兄弟醒啦,三兄弟醒啦……”

    汲勉笑容一止,神情又变得阴郁起来,顺着那中年仆妇奔去的方向信步而行,看步伐并不是快步疾走的情形,可速度竟也丝毫不慢,两年多不曾亲见乾家本院,此时顾目所及,却是熟悉中透着陌生,恍若隔世。

    正堂的屋门大开,露出了李氏又惊又喜的面容:“七婶,你是说老三……”

    不等那七婶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话,李氏已经看到了越走越近的汲勉,急忙抢上前去:“哎呀,老三几时醒来的?这……身子还没大好,如何便出了门?”

    汲勉向李氏摊手一礼,热乎乎的喊了声:“大嫂。”

    李氏看着汲勉清瘦的脸颊,忽然眼圈一红:“这可担心死嫂子了,就是怕你……怕你醒不过来……”

    “没事的,是我魂魄为妖魔所拘,几次都挣脱不得。如今那妖魔为高人所制,我的魂魄也就归了本窍。”汲勉在李氏面前就像个循规蹈矩的小弟弟,说话时身体微屈,两手贴在大腿旁,毕恭毕敬。

    “你怕是还不知道,家尊他……”李氏语气一顿,有点担心刚刚醒来的三师弟经受不住如此噩耗。

    汲勉却平静的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时候我可是和家尊在一起的。嫂子,给师弟换一套本门服色,还有孝带一副。”

    ……

    正堂乾道元的灵位之下,汲勉褐衫短襟,褐衫外又罩了一爿素白麻衣,额头缠着一条孝带,郑重其事的几番叩首,而后趋躬默然良久。

    在汲勉做整套仪式的时候,李氏忍不住又泪水潸潸,直到汲勉除下孝带,横陈于灵牌和寂灭的白玉灯盏前后,她才问道:“老三,你是和家尊一齐遭了难,家里大哥他们都咬牙切齿的要寻仇呢,只不知这凶手可有眉目?”

    汲勉怔了怔,然后淡淡的回答:“就是那个拘我魂魄的妖魔,师弟已有分数,自然放他不过。”像是不想多谈这个话题,汲勉又立刻岔开:“大师兄他们呢?”

    “大哥他们说是盟里有安排,却是去中原了,这一去好几个月下来,也没个音信,还不知怎样了呢,可生生急坏嫂子了。哦,你还不知道吧?现在伏魔道结成了一个大门派,叫什么……七星盟的,还有……”李氏一想起这两年来诸多事体,汲勉都还不知晓,有心尽述,却是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脑中思量了一会儿,才道:“唉,事情太多,一时也说不清楚,嫂子先给你弄点吃的,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汲勉向李氏深深一躬:“师弟晕阙时日,可生受大嫂了。”

    “这是说的甚话来?都是自家里人,我这做嫂子的哪有不看待的道理?你先坐,嫂子给你下厨,嫂子现在可学会了好几手富贵菜呢。”李氏毕竟心下欢喜,一把抹去了面上残泪,便即要风风火火的转身下厨,不过提到富贵菜,李氏倒是省起话题来:“老三还不知道吧?现在乾家可兴旺呢,不仅那七星盟里许多豪杰之士向我们乾家投单挂靠,便是本门里,你也多了几个师兄弟妹呢,一个大户人家的九师妹,一个来历甚奇的小师弟,对了,还有个火鸦乾君化人的池师兄。”

    汲勉的表情似乎有点奇怪,不自禁的摸了摸脑袋,未置一词。

    “你早醒来这么半个月,就能见到你那个长的像天仙似的九师妹和体质清奇的小师弟啦。不过你那九师妹大家大户的,她那父母还在我们这里住了许久来,却是说什么回家过个冬节,这才齐齐的都接着回去了自家庄上,怕是要出了年才回来。本是要邀嫂子去的,嫂子一则是不惯出远门,二则这偌大乾家,总要留人看顾着,便没有随同前往,再说,那时候老三你不也是昏迷着嘛,嫂子哪能离开呢?……”

    李氏的话匣子打开便收不住了,就像是寻常妇人的絮絮叨叨。

    “嫂子……”汲勉忽道,他已经走出了正堂,“……我不饿,我这就去寻大师兄他们去,要为家尊报仇,这事迫在眉睫,这阵子外面不太平,嫂子千万不要出去。”

    汲勉的理由很正当,李氏双手湿漉漉的从紧挨着的庖厨转出身来,一脸讶色:“这么急?给家尊报仇自是刻不容缓,可你这般刚刚醒来,可要不要紧?”

    汲勉给了李氏一个温柔的笑容:“全仗着大嫂照拂,将养了这许久,身子骨好着呢,大嫂只管安心。”掉过头去,笑容立逝,表情又变得沉郁深邃。

    “啊,老三,也不急这一会儿。”李氏将手在粗袄裙上揩了揩,“能不能替嫂子看一看,那悬灵室里……本命灯都还好不好?”

第一二二章 澜沧王

    静室悬灵,乾门家风。

    当青石砌就的楼阁内墙壁向两侧分开的刷拉拉声响传出的时候,汲勉将身子一横,有意无意的挡住了李氏悄睨向内的视线。

    悬灵室只有乾家本门弟子才能进入,这是恪守的门规,李氏虽然是现任乾家家尊的内眷,却也不能破例,然而这几日李氏便是觉得心神不宁,大感不安,此际眼巴巴的看着汲勉缓步走进,又见两壁复合,难见内详,更是一脸紧张的期待之色,手足间竟也有些微微的颤抖。

    青石铺陈,圆柱伫立,纵然光线昏暗,也令汲勉足以将室内的情景尽收眼底。

    化戾池依旧水黑如墨,雕凤玉尊和三足玉鼎一如离去时所见,没有丝毫变化,而在化戾池之后的桌案之上,便是左右排列开来的十一盏玉灯。

    上首偏侧的那盏玉灯燃烧得最为炽旺,白花花的晃煞人眼,这是属于池棠的本命灯,汲勉探手一拈,似是被灯火所炙,眉头很不舒服的皱了一皱。

    再看那十盏玉灯,左首第一盏和第四盏以及右首的第三盏和第四盏都已熄灭,在其余灯火映耀下,显得分外愁惨,这是乾冲、薛漾、郭启怀和邢煜的本命灯,汲勉没有见过他的九师妹董瑶和小师弟姬尧,只知道最早的乾家八大弟子之中,已然牺牲殉难了一半。

    两行清泪滴洒,尽落案前,汲勉微微哽咽,深深一顿首,而当他直起身来之时,早拭去了腮边残泪,目光灰暗浑浊。

    ……

    长安宫变,杀伐正起。

    薛漾跟在池棠和魏峰身后,急急向内宫中奔去,一个内侍惶恐的在宫柱旁跪身低首,一派抖似筛糠,畏畏缩缩之相。

    薛漾若有所感的转过头,看了看那跪在地上的内侍,脸上有些疑惑,脚步不禁放缓。

    徐猛在身后一推薛漾:“快些,迟了那暴君就跑了。”薛漾拗不过,只得再次快速的奔跑起来。

    直等薛漾远去,确定身前再无人经过后,那内侍才立起身,摸了摸脸上堆得厚厚的香粉,自嘲的一笑:

    “好险,怎知这长安虻山地界,倒遇上了本门弟子,若非虚影灵体之术着实巧妙,又强自抑制自身玄息,几乎便让六师弟看破。”

    他的身形倏地跃入了殿外的黑暗之中,像随风飘摆的纸鸢越行越远,终至湮寂无踪。

    ……

    六师弟怕是根本不会意识到,他那天的蹊跷感觉究竟从何而来,而他也再不可能知晓一切的缘由了。

    这是好事,可汲勉还是觉得难过,小时候的过往总总齐上心头,还记得仍是孩子的他们嬉笑游戏的一幕一幕。

    纵是成大事者必须心狠手辣,可我又如何能做到完全的心如铁石?他日我身登大宝,自当建祠以祭,全我手足之情。然而现在,我必须为我的大业硬起心肠,所有阻碍我者……绝不宽恕!就像对家尊那样……

    惆怅之情转瞬即逝,汲勉再转过身来的时候,眼角的泪光已是荡然无存。或许是看到同门师兄弟的音信而使他有些心神不宁,他并没有注意到,右首第一盏白玉灯的亮光飘忽闪烁得犹为欢跃。

    石壁门开,石壁门闭,汲勉用轻松微笑的表情迎上了李氏殷殷切切的目光。

    “本命灯亮得好着呢,他们都没事,我这就去寻他们。”

    汲勉隐瞒了实情,李氏却顿时如释重负的拍了拍胸口:“哎呀,可生生担心死我了,都没事便好,都没事便好。”

    “大嫂保重,记得我说的,这阵子外面不太平,就留在家里,别出去了,等我……等我们回来。”汲勉的心里沉甸甸的,一边说一边径直向虚境开启的方向走去。

    李氏犹然欢喜无限的慨叹了好半晌,看汲勉渐渐拉开了数十步的距离,才省起发问:“哎,三弟,要不要先去竟陵董家走一遭?你那新收的师妹师弟都在那里呢。”既然得知乾冲等人没事,李氏便放宽了心,妇人家的琐碎心思又起,她是寻摸着让汲勉就近见见素未谋面的董瑶姬尧,既认个脸也是方便照应照应的意思。

    竟陵董家?汲勉心下嘀咕,表面上则不露声色,远远的抛来一句:“嗯,若是得便处,我就去探视一番。”

    ……

    玄山竹海侧方的湖面中央,灵泽上人从冥想中睁开眼睛,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神色。

    九黎玄体,果然了得,竟生生阻住了我的冥思感知,着眼四海九州寻那血仇凶手,怎知其人就在眼目之下,乾道元啊乾道元,你以为得了个不世出的奇才,又岂能想到偏偏养了个反噬毒蛇?命理使然,你为此殒身罹难,也是在劫难逃之数。

    正思虑间,灵泽上人陡然一怔,宽厚的身形以难以想象的灵敏伏地贴耳,两道浓眉几乎连到了一起,然后他抬头,长吸了一口气。

    ……

    败叶残朽,山色如霜,步出了乾家虚空之境,汲勉在谷坳内又远远的行走了良久,一直走到了脱离乾家本院灵力覆盖的范围之外,才凝身止步。

    玄气流动之下,汲勉轻轻一招手,厉影魔驹再次破空而现,在看到了汲勉的形貌时,还咴溜溜嘶鸣了一记,它认得这种灰蓬客的灵息,所以即便眼前人物发生了改变,它也一样清楚对方是谁。

    只是这次跟随厉影魔驹同时现出的,却还有几个手持兵刃,凶神恶煞般的大汉,尤其当先那光头,目光懵怔的在汲勉褐衫短襟上一扫,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登时横眉竖目起来,锯齿金刀一荡,先发制人的向汲勉当头砍来。

    “你是乾家的人!”段覆拒翼咬牙切齿,他把在董庄的失败视为毕生的奇耻大辱,对协助池棠相制于己的嵇蕤薛漾记忆犹为深刻,那一身褐衫短襟自然也成了芒刺在背的深仇大恨,如今汲勉服色相同,怎不令他怒意难遏?

    首领大王先动了手,一直迷迷瞪瞪的宇文秩、詹猗几个自也迅疾做出了反应,各持兵刃,腾身纵扑,封死了汲勉任何可能的退路。

    “咄!”汲勉吐气开声,眼中淡金色光芒一闪,段覆拒翼只觉得罡劲流冲,脑中一窒,不由自主的向后倒退几步,啮骨残血刀生生止住了势头。

    汲勉猛然间浑身金光大作,两手一抬一按,雄浑气浪却似万钧重压,令几个祁山盗再难动弹,齐齐瘫软。段覆拒翼兀自强项,豁尽了全身力气相抵,可明明是现在连妖鬼都忌惮的神躯奇力,却仍是在这种万钧重压之下被渐渐摧弭,膝盖发软,一寸一寸的缓缓弯曲,终于抵受不住,跪地而倒。

    “你……你待怎地?”段覆拒翼心中大骇,即便是面对那阒水妖王郎桀,他也没有如此狼狈的无力之感,只是他一向死硬,此际仍然握紧了啮骨残血刀,不肯放松分毫。

    “一个很不错的化魔之身,而你好像还有了些别的什么力量加注,我需要你这样的人。”汲勉冷然相视,嘴角却漾开了欣赏的笑纹,“我是普济世间苍生之主,九黎澜沧之帝君,也就是你的主人,你和你的手下将作为我的臣属,我许你们人间富贵。”

    “人间富贵?凭你区区一人?别忘了,本王跟着的那个什么妖王可是势大力强,虽说你能耐不小,可也不见得能胜过那妖王,既然如此,本王凭什么要为你卖命?”段覆拒翼很实际,他和郎桀之间也没有忠诚恩义可言,不过却不妨碍他借郎桀来抬抬自家身价,至少也能多探知些此人的虚实。

    “是做妖王的奴隶,还是做人帝的重臣,我想你自己会做出明智的选择。而你要知道,我……绝不仅仅是一个人。”

    不等段覆拒翼说话,汲勉又做了个手势,厉影魔驹仰脖一晃,神奇的吸力转瞬间将在场的众人尽数笼罩,段覆拒翼只感到景象快速流转,目中晕眩,禁不住两眼一闭,而等他再睁开眼来之时,却发现眼前场景已变。

    这是一片幽深昏暗的山谷,人头攒动,影影绰绰,杀气萧瑟,凛意遒然,竟似有数千杀伐之众尽伏于内,一个双眼微吊的年轻男子正快步迎了上来,初见汲勉时分明一怔,不过在看到厉影魔驹如影随形的相从于侧之后,便堆起笑来:“是澜沧王?”

    “正是我之真身。”汲勉点点头,又很随意的挥了挥手,让那年轻男子免礼起身,可那年轻男子还是依足了礼仪叩拜了方起,一脸奉承的谄笑,“小人这便通知殷大人,就说澜沧王回来了。”

    “这几位是新入伙的异人,让殷大人给他们归置一下。”

    段覆拒翼和几个祁山盗瞧得目瞪口呆,那年轻男子倒是颇为精练的迎了上来,却在和段覆拒翼一照面之下都愣住了。

    年轻男子目不转睛,口中期期艾艾:“你……你是……大王?”

    段覆拒翼赫然省起:“是你?本王在关中时节锐步寨的那个眭术?”

    “哦?老相识?这便好办了,眭术,你与他说说详细,倒省得我再费口舌……”汲勉只吩咐了一声,却走向了不远处一个正一直端详他面容的小胡子精瘦男人。

    “是我,别看了,这是我的真身,你往日所见,只是我幻化出窍的虚影。”

    小胡子精瘦男人忽然泛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是斩魔士,这下我全然明白了,何以在我夜探那位晕厥不醒的斩魔士时,你却会突兀出现,你就是他,他就是你,我倒是全然被你骗过了。”

    “兹事体大,不得已耳。”

    “那为何今日却以真面目示人了?”

    “因为有人破了我虚影之术……”看那小胡子精瘦男人神情一愕,汲勉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正要和陷地君说此事,贵族虻山,今日怕是凶多吉少,阒水与血泉合兵进犯,还有三大神兽化人亲身以降,骐骥王支撑不了多久,而我也尽力了,回天乏术,落得影丧身退。还是开始我们自己的大业才是正道,你和这位厉影灵骥便就随我一起,待我们成了气候,总还有复兴虻山之机。”

    陷地初时面色大变,待见那厉影魔驹在汲勉身旁俯首帖耳之状,心下便有了定夺,识时务者为俊杰,澜沧王这等高手尚且铩羽而归,今日虻山之厄看来确是难以扭转了,既如此,何如择木而栖,再图后举?

    “虻山陷地,愿为澜沧王效犬马之劳。”

    现出真身的汲勉比总是云山雾罩的灰蓬客要更多了些鲜活之气,当下轻拍陷地肩头笑道:“陷地君不是一直这么做的么?”

    忽的,汲勉浑身一震,目中光芒疾闪而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凝身聚神良久。

    看这情形,似是汲勉察觉到了什么,可陷地茫然四顾,他的感知之力远逊于汲勉,自是不明所以。

    汲勉嘴角一牵,向着东南方向悠悠转身,语调深沉:“现在……出大事了……”

    ※※※

    汲勉的估算没有错,在他被池棠惊神绝世的一剑冲散了虚影之后,千里骐骥就陷入了回天乏术的境地,因为池棠没有丝毫耽搁,云龙剑带着雄浑若强风巨浪的火鸦神力又将千里骐骥团团笼罩。

    千里骐骥咬紧牙关,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会放弃,池棠剑势激荡,固是大占上风,可他趋身闪躲,巧妙周旋,却是又重演了前两阵对敌天灵鬼将和郎桀之局。

    然而可一可二不可再,第一次是天灵鬼将化解破体罡气之后,主动脱离了战斗,把千里骐骥留给了他看起来可稳操胜券的郎桀;第二次则是郎桀行将取胜之际,被千里骐骥孤注一掷似的召来了灰蓬客所伤;可这第三次,便连千里骐骥也知道,他除了死撑硬扛,真的再没有后手的招数了。

    他只有等,等回援的天军及时赶到,这个目标并不遥远,事实上大批的天军妖兵已经出现在了视野,距离混战未止的宫坪只有数百步的距离,退闪之间,千里骐骥抬眼一瞥,他甚至可以看到冲在最前的妖兵从铁盔下呵出的白气,这令他心中一热,也似乎更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

    韩离正替郎桀疗伤,看到远处情形,反手便摸在了腰间璜剑之上,寒狼受伤,火鸦力战妖王,眼看又是一场大战即将来临,也该他烨电雷鹰一试身手了。

    “没事!我早有准备。”得了韩离助力,郎桀的脸色好了不少,似乎并不以如此数众的天军回援为意,他撑起身子,喘了几口粗气,忽然扬声喊道:“嘤鸣姑娘,有劳相助!”

第一二三章 云龙之力

    郎桀大喊嘤鸣的时候,池棠依然全神贯注于对千里骐骥的剑势进逼,竟是恍若未闻。

    按说以池棠现在之修为,又是千里骐骥计穷智绌,久战之下的疲敝时分,本不当如此小意谨慎,可他已然见识了千里骐骥的狡诈阴狠,同为五圣化人的郎桀就是前车之鉴,也深深体会了在裂渊国大力将军那郑重其事的告诫:

    “……如果在你们通过玄晶之力,觉醒了自己真正的力量之后,突然发现在面对面的较量中,他已经完全不是你们的对手的时候,你还能保证没有任何的轻视之意吗?……强者在面对弱者的时候总是难免大意的,尽管那可能只是那所谓弱者的伪装。”

    果如是言,倘若不是有郎桀先行出手,或许池棠在自以为胜局已定的情形下也难逃那一指之厄,这令他一阵阵后怕又庆幸,暂时顾不得追查灰蓬客的下落,他现在是全无保留的把力量释放而出,不放千里骐骥半点空处。

    如果说在长安城中,池棠与千里骐骥第一次照面虽然交手短暂,却是各擅胜场,平分秋色之局,那么现在却是池棠主攻,大占上风,千里骐骥辗转闪躲,极为被动的局面了。

    这也并不奇怪,彼时池棠神力初醒,学艺方成,纵是与当世第一流的伏魔宗师差相仿佛,却终究未能体现出对一等妖灵之属的完全压制;然而现在的池棠,经历长安除鬼君之历炼,得落玉净池沁灵取菁,豹隐山力斩绝浪,呼风峡大战妖军,更得裂渊国囊神冥灵玄晶的探秘大成,一身能为便比之上古火鸦本尊,亦是丝毫不逊;再看那千里骐骥,固是为大力将军所伤之后痛定思痛,潜心埋首人间典籍,以大力将之法锻修冥思道奥义,可说已然大有精进,却倒底未入冥思道天人合一,仙圣玄体的境界,如此相较之下,先是在本力修为上输却了一筹,更不要说五圣神兽本就是妖灵天生克星,池棠的剑术又是防不胜防,而千里骐骥偏又屡经强敌,耗损之后自然相差更大了。总算他极有韧性,生生的在滔天焰影之间穿梭退让,倒是堪堪支撑到了五十合之上,而这也近乎到了他的极限。

    大批天军妖兵到来的声响终于传入了池棠的耳中,或者说是那种浓烈无匹的妖氛之气使池棠遽然有感,凝神冷目扫视之下,唯见远方黑云蔽天,怕不是妖众齐集,其数成千上万。

    云龙剑聚芒连影,飘闪若幻,一度狼狈不堪的千里骐骥忽的嘴角微动,面现了一丝喜色。

    池棠不动声色,剑招忽变,原先如江潮奔流滔滔不绝的剑势倏然顿止,千里骐骥心下正在欢喜,不自禁的悄觑向远方天军浩博之阵,怎知这瞬息之间,对方那令自己已经甚为熟悉的进手招数会如此意外的发生变化,方觉有异,云龙剑赤焰陡转,正击向了自己避无可避的身法间隙。

    又吃了不谙人间武学的亏,当然即便这一招这般精妙,千里骐骥凝神相应之际竭尽全力,总也有避闪而开的可能,但他偏偏在刚才顷刻间出现了些许的分神他顾,高手相争,只差分毫,千里骐骥乐极生悲,再也腾挪不开,眼睁睁的看着赤焰缭绕的云龙剑刺向了心口。

    火焰将白色残袍焚卷,剑尖未及体,先自传出了一股炙烧的焦糊味,烧着的不仅仅是千里骐骥的衣衫,还有那胸膛创口旁的肌肤。

    剑身火苗突然奇怪的晃了晃,接着,整柄云龙剑嗡嗡的发出震鸣,竟带引得剑势止不住的一滞,这一幕池棠熟悉之极,昔日落霞山紫菡院,自己第一次手持云龙剑时,便出现了这样的异象。

    云龙剑虽出变故,池棠却没有任何松缓,剑尖稍顿,自己却揉身而上,左手在已经闭目待死的千里骐骥肩头一拍一锁,却是将长剑穿刺改成了赤手擒拿,这暂时保住了千里骐骥一条性命,不过他全身似乎被火鸦神焰燎烧炙烤,苦不堪言,这番落入池棠之手,竟是全无还手之力。

    妖酋巨孽,今朝已缚于指掌,自月夜刺君以来深患魔仇的积郁现下一扫而空,池棠长舒一口气,左手牢牢拿住了千里骐骥,这才有余裕探看右手云龙剑的异象由来。

    这是云龙三体间彼此呼应的征候。

    一切都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池棠很快就发现了云龙剑感应之像的源头,一身绿裙的娇俏嘤鸣在宫坪外山坳旁正捧着一方发着绚烂光华的物事向天而举,池棠不由一奇:“这锦屏苑的嘤鸣姑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

    “本是我欲借此物,伏压虻山群獠的,哪知道倒被那千里生暗算,你是烨电雷鹰,又一样经历了玄晶探秘,你出手也行。”郎桀对韩离笑得竟有些神秘,目光向远处嘤鸣手中物事一转,又对韩离使了个眼色。

    韩离却丝毫没有意外的神色,雍然沉定的挺身站起:“你带来了云龙骨?”

    郎桀双目一圆,冷峻的笑意顿时变得极为吃惊:“你……你却如何知晓?”

    韩离轻抚项下珍珠,表情似笑非笑:“寒狼天卫,大家都是去过玄晶探秘的,又怎么会不知道云龙天神的由来?看来我们推想而出的办法有一条是相同的,以云龙之力激发天卫之能,可御妖王。”

    郎桀略一愣怔,旋即哈哈大笑:“是也是也,大伙儿殊途同归,你们这趟玄晶探秘,定是大有所获了。既然知晓,便不必我再多言,看你的了。”

    天灵鬼将从后走来,扶住郎桀,目视韩离:“我说这殿中另藏的两大高手是何等人物,却没想到竟也是神兽化人暗伏于侧,今天虻山覆亡已成定数,你去罢,圣王交给我看顾,顺便说一句,那一位火鸦神兽好生了得,千里骐骥已为其所擒。”说着,大拇指冲着侧旁一翘。

    韩离循向看去,池棠单手拿住千里骐骥,一派昂扬张望之色,而此间郎桀有天灵鬼将看顾,自也没有疏失之虞,火鸦寒狼今日都已大显身手,现在,可就该看自己的了。

    韩离雍雅一笑,施施然滑步而出,几下纵跃,轻飘飘荡身飞起,动作迅疾之余亦是大见潇洒之态,两手张开,璜剑脱壳而出,隐隐有风雷之声,在经过嘤鸣头顶之时,猛的全身电光一亮,嘤鸣手中物事感应更甚,绚烂光华汇成了一条直线,径射入了韩离背后。

    ……

    北溟天池云龙骨,这是郎桀为此战准备的胜负手,也是他在玄晶探秘之时便即领会的克制妖王之道。

    不过郎桀最终选择了篡位为王,以妖族对妖族的策略,那个天池中泯然不知其踪的云龙骨倒没有去找寻,这也怪他不得,天池灵地,自有玄法相控,自己一个莽族外客,便是身入其中也是一筹莫展。

    他却是从北溟三友出身的公孙复鞅身上想到了办法,公孙复鞅是冥思得道,可若贸然相求一助,且不说阒水已与其结下了深仇大怨,便是自己这表面上阒水圣王的身份,也是诸多生变之患。

    不过傅嬣带着雅风四姝前往裂渊国找寻公孙复鞅的行程却给他带来了机会,彼时血泉大军正在往裂渊国行军途中,自己的灵息迥异,倒容易被那血泉诸鬼察觉行踪,天幸天灵鬼将与己矢志同心,亲身以往,先扣住了傅嬣一行,以人质相胁,逼得素为公孙复鞅心腹的雅风四姝去那北溟天池,觅得云龙骨骸一块,就此同携,用于征伐虻山之战。

    云龙骨自有克制妖魔之力,这就注定随同出战的大批阒水妖魔不能近身,而那雅风四姝是慕枫得道,已是半仙之体,倒是不惧云龙骨那种侵蚀妖魔的力量。可她们也不信阒水之众当真会对虻山动手,兼之又有豹隐山结下的仇怨,倒是有了用云龙骨挟制阒水的心思。

    郎桀只能向她们展示自己的寒狼真身,并在她们的将信将疑中做了个折中,将傅嬣和另几位女仙软禁在距离虻山边界不远的巴蜀山野中,让嘤鸣带着云龙骨随军同行,总之云龙骨在她手里,群妖又避之唯恐不及,自然不必担心会被阒水抢夺了去。而嘤鸣只需要在紧要关头取出云龙骨相助,郎桀的寒狼神力自然可与云龙之力相汇一处,如此便可以策万全。

    郎桀不知那妖王其实未死,他只知道单以那千里骐骥而论,自己和天灵鬼将联手,断无拾掇不下之理,这云龙骨的后手却是为了对付那骁勇善战的虻山天军准备的,郎桀把任何出现意外的可能性都考虑到了,哪怕远征在外的天军大部及时返回,他也必须保证今日的侵伐之举奏凯功成。

    计划出了一点偏差,郎桀倒先被千里骐骥的暗算所伤,好在这一点被机缘巧合同在虻山的另两位神兽天卫所弥补,池棠接过了郎桀的担子,击溃灰蓬客虚影灵体在先,生擒千里骐骥于后,而现在,则又到了烨电雷鹰韩离一显身手的时分。

    ……

    韩离于云龙之力的运用早已是驾轻就熟,在冥灵玄晶的幻境之中,他不止一次的凭借公孙复鞅取来的云龙骨与那鳞神妖王做过面对面的较量,此番更是信手拈来。

    云龙之骨透洩而出的神力已然与他的神兽之力融为一体,电光闪耀中,雷鹰雄骏之形若隐若现,韩离悬身半空,恰似雄鹰振翅,怒隼翱空,璜剑挟着雷霆之威,对准了下方如潮水喷涌般浩浩汤汤催压而至的天军大队,割划而下。

    雄浑的雷电之力骤然爆发,掀起了一蓬罡烈的气浪,首当其冲的百多名妖兵连惨呼都没来得及发出,瞬间化作了焦炭,尸骸乌黑扭曲,面目焦糊难辨,死状奇惨。

    上古的一幕似乎又重现,却不得不说此世的妖军比之上古时节的各自为战要强大了许多,如斯之威并没有让他们退缩,合力绽放的妖术气劲从后阵袭来,他们依然在向前冲锋。

    挟龙神之力,行破军之姿。韩离孤鸿桀枭般降落,手中璜剑却似捷燕穿影,灵雀钻枝,每一下划过却都迸发出雄绝的雷火电光,滋拉作响声中,妖兵残躯抛跌,断肢飞洒,倒像是汹涌人潮中卷起了飓风漩涡。

    一人独对万千之众,所向披靡当者立绝,何其壮哉?

    郎桀由衷赞叹:“比我想象的还要得劲那。”天灵鬼将则看的心荡神驰,忍不住见猎心喜,大有跃跃欲试之意,倒要看看自己倚仗的破阵决与之相比究竟谁高谁下,可是除了那雷电之威,穿杂其间的那种云龙之力又使他望而却步,这种力量不是他一个厉魂鬼身可以驾驭的,当真跃身以向,加入战圈,不仅帮不上任何忙,自己还要全力应对云龙之力的反噬。

    宫坪上的战斗也为之一止,这般的神威绝力,无论虻山还是阒水都是退避三舍的,天军阵势骇然相顾,阒水武士畏缩低首,这不是他们敢于插手的作战。

    千里骐骥目光低沉,最后一丝力量也仿佛被抽离而泄,身体一软,任由池棠紧紧捏着他的肩胛,拖到了郎桀的面前。

    “郎先生,你要如何处置他?你的这些妖魔臣属,又将如何举措?”池棠对此刻韩离的大显神威并不意外,类似的场景在冥灵玄晶的幻境中不知见过了多少次,他现在关心的是,这个郎桀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

    韩离璜剑反插入土,地面在颤抖中裂开了长长一道皴纹,沿途所经的妖兵纷纷筋断骨折,好像被劲风吹扫得七零八落的稻田。

    郎桀拍了拍手,没有回答池棠,而是运起玄力,让他的声音清晰无误的传遍了整个战场:

    “千里骐骥已然受擒,虻山之众降者免死!”

    喊声在空中激荡,云龙之力使地面的震动良久未消。

    ※※※

    地面持续震动着,隐隐听到了隆隆的闷响,蔚蓝的海水不安的拍击着怪异的绿色沙礁,暗红色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几乎令人窒息。

    赤空荒海血苍穹,这是阒水的禁地,在屏涛坞早已湮没于地下的现在,这里仍然未受任何影响的存在着。

    硕大的尾鳍猛然在海面上掀起了巨浪,蜶蜍鼍龙露出狰狞可怖的头颅,仰天唳嘶,震耳欲聋。

    金发白裙的芙蒂雅立在孤岛山崖之巅,对着隆隆闷响传来的方向欣喜的跪下双膝,她的眼角甚至有夺眶而出的激动泪影。

    “海神甦醒了!”

第一二四章 苏醒

    魏曦斜倚榻脚,迎着冬日朝阳,一边不耐其寒的向手里呵着热气,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身旁弯下纤腰,一翩窄裙勾勒得玲珑曲线毕露的艳美女子,枯槁焦黄的瘦脸上满是渴切难耐的神色,喉结也在一颤一颤的发着抖,而那艳美女子恍若未觉,只是恭恭敬敬的向桌案上放置着早膳的碗盏,不过她虽然背向魏曦,颊上却浮起两朵红云,间或嫣然浅笑,显然对身后魏曦的举止神情了然于心。

    “雨桐……”魏曦终于忍不住开口,一脸的嗫嗫嚅嚅,“……今晚……再留下来,好不好?”他是儒家名士,要说出这等话来确实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

    那叫雨桐的艳美女子在桌案半摊的书卷上一扫,也不回头,抿嘴笑道:“公子读的是圣贤书,如何便这般孟浪逾矩,也不怕旁人听见了笑话。”

    魏曦面容一动,似是情难自已般轻轻从后揽住了雨桐的腰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与你男欢女爱,旁人笑话甚来?”说着,便喘着粗气要凑嘴吻向那雨桐粉嫩雪白的香颈上。

    雨桐格格娇笑,将头一偏,避开了魏曦猴急猴急贴近的嘴,灵巧的缩身,已从魏曦的臂弯脱开,故作羞不可仰之状,捂住了半边娇靥:“哎呀呀,怎生说着说着便毛手毛脚起来?嘻嘻,这事公子又不是不知道,得娘娘答应了,小婢才能来侍奉枕衾呢。”

    魏曦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娘娘这些时日深居简出,等闲难见一面,我却如何说得上话去,可不是生生要了我的命来。”

    雨桐向魏曦欠身一福,水汪汪的大眼睛对魏曦来说简直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

    “那就只能等凑巧的时候喽,嘻嘻。早膳齐备啦,公子请用,小婢告退。”

    看着雨桐袅袅婷婷,风情万种的离开,魏曦想喊又不知如何措辞,怔然半晌之后方才恨恨一声长叹,再看桌案之上清粥米酒,鲞鱼肉干,菜果瀣酱,杯盘罗列,倒是极为丰盛,只是自己现在怀中体香犹存,腹下烈火依旧,又哪里有半分动箸取食的心情?

    魏曦是屏涛城主虞洺潇请来的名士大儒,只是这名士大儒的名头也只局限于几个偏僻的县城之中,搭不上任何朝堂的青睐,所以魏曦一直郁郁不得志,如果不是这屏涛城主郑重相邀,只怕自己便当真在那山野之乡困苦终老了。

    屏涛坞湮没于地下,却并不代表入魏曦这样加入阒水的人间士子也随之魂消影散,事实上按照圣王的安排,他们这些人间士子立刻便被转移了地点,依旧是饱食终日,居憩适意,被阒水待作了上宾,而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将自己人间所学尽用于阒水的变革之中。

    魏曦在这些士子本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既不会莳花种木,也不懂空桑酿酒,当不了巧手工匠,也做不成擅馔庖厨,更没有什么经天纬地的明见卓识,除了腹中那些个孔孟之道的儒家经典,他近乎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却是阒水圣王新政,大行其道,继为家主的那位娘娘又心伤虞城主之死,寂寥之下也需要有人分说排解,于是时不时的,便请魏曦在幽宫中坐而论道,魏曦别的不行,寓教于说的讲讲故事却也动听,便由此时来运转,在一众人间士子之中倒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

    魏曦迂阔或有之,却并不是傻子,他又怎会看不出这之前的虞城主,后来的娘娘,以及这满境的臣属婢仆颇有异样?不过人也好妖也罢,就算是打着养肥了自己再砧板上剁一刀的主意,他也不在乎了,且顾今朝快活遂意,哪管他年生死存亡?

    他注意那雨桐很久了,自从在虞城主迎宾之宴上,这个娇娆妩媚的可人儿翩然起舞之时就留意上了,可惜那时候,雨桐却是派给了那姓滕的胖公子,不过那姓滕的无福消受,后来听说是恶了城主,将姓滕的逐出了事。雨桐却在某一日娘娘大喜之下,赏了自己作一夕之欢。

    那一晚,**几度,魏曦沉湎温柔乡中流连忘返,如痴如醉,几不知身在何处,刚才求欢不成,心中沉闷,无意饮食,顺手拿起案头书卷胡乱翻了几页,又是心头乱撞的看不进眼去。

    正要赌气似的将书卷一扔,魏曦眼角忽然晃了晃,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只见一个一身宽软青袍的老者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站在桌案旁,伸手便一把接过了书卷去。

    来人默不作声,却是气度威严,举手投足间透洩着令人绝无法抗拒的气势,魏曦怔怔相视,见他总有五六十岁上下,皮肤雪白,眼角额头有着微微的皱纹,双目碧绿如翠,一头金白相间的长发像波浪般打着卷儿,在脖际蓬散开来,发丝中缕缕金光清晰可辨,偏又生就了一个极为高大的体格,站在魏曦身旁,魏曦的头顶只达到他肩膀的位置,再看敞开的青袍襟祍下,发达健硕的胸肌鼓胀欲出,上面还密布着金色的绒毛。

    “这里就是接纳人间士子的地方。”

    从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魏曦吓了一跳,惶然回看,一个身材颀长,唇上一抹髭须,形容颇为清癯潇洒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门口,同样出现的全无声息,不过他的嘴角还有一丝淡然笑意,不像那高大老者这般令人倍有压迫之感。

    老者正念着书卷中的一段,口音有点生硬,像是胡族人大着舌头在说南国汉话:“……鱣,大鱼。似鱏而短,鼻口在颔下,体有邪行甲,无鳞,肉黄,大者长二三丈,今江东呼为黄鱼……”又翻看了几页,转头对门口的中年男子笑道:“哈哈,这书中倒是有趣,却不都是在说我族族类?”

    中年男子报以微笑:“历时变迁,人间相称早不同于以往,看看这些倒是大有益处。”

    (按:魏曦所观书卷,乃是晋时名士郭璞所著《尔雅注疏》,老先生翻开所在,正是其中《释鱼》一卷,事有凑巧,并非全书皆为水族之类也。另,鱣者,即今日黄鳝之谓,也是久未露面的无鳞先生的本相。)

    两人一问一答,直将魏曦视作了无物,魏曦心里慌张,结结巴巴的问道:“二……二位先生……何许人也?”

    高大老者一侧头:“啊?哦,你是问我是什么人是吧?”

    忽听楼阁梯台脚步纷沓,几道光影倏然一晃,片刻间就出现在魏曦的房中。

    以往对于这些人间士子,阒水的妖灵总还保持着表面上的伪装,任何可能暴露妖术身法的行径也都小心翼翼的收敛起来,这一次却是完全顾不上魏曦在一旁的瞠然相视了。

    魏曦心里早已有数,对此倒不惊讶,他惊讶的是现身于此的几人,那位一直高高在上,如冰山美人般的娘娘此际正向身边的这位老者跪倒,而和她一起的还有主管樊公泰以及精神矍铄,在府中很有地位的一位叫意绝叟的老人,另一个,则是位金发白裙,一身异国装束,自己却从未见过的秀美女子,他们的跪拜是如此虔诚,以至于魏曦顾不上参见娘娘,却转向了那位高大老者,一脸骇异,连娘娘都向他跪倒,这老者又当是何等来头?

    “海神族族众恭迎大帝甦醒。”

    娘娘的话使魏曦双膝一软,忙不迭的拜伏于地:“……小人邰望魏曦,觐见……觐见大帝陛下……”他不知道这是哪个大帝,但既然号称为大帝,那必是尊崇无比的身份了。

    高大老者一手拿着书卷,一手却漫不经意的冲跪倒的众人抬了抬手:“哎,是不一样了啊,这是这些年新学会的礼仪教化?那个什么圣王弄的倒也有趣。”

    鲡妃心里一咯噔,想不到魔帝甦醒之初便似乎对阒水现在的情形了若指掌,旁的也还罢了,偏偏就是这圣王郎桀一节最是触忌,虽说妖魔之间没有什么贞节之说,自己和郎桀、虞洺潇甚至其他一些妖灵也都有过床笫之欢,但毕竟是自己将郎桀抬到了阒水圣王的位置,这对于魔帝来说,便是十足的篡逆之举,念及于此,鲡妃更不敢抬头,深深跪伏不起。

    鲡妃都是这样,那樊公泰和意绝叟马首是瞻,自然也不便起身,倒是那金发白裙的芙蒂雅受华夏礼制熏陶甚少,欣喜万状的站了起来:“海神,怎么赶在今天甦醒了?可比预计的时日早了一个多月。”

    “天神之力遥遥相唤,我就想,是该出来的时候啦。”魔帝的表情极为轻松,像是在和他们闲话家常,芙蒂雅微微一怔,总觉得这三千年没有见过的海神比之上古时节,似乎大有异样之处。

    “阿鲡,我一直很有兴趣认识一下那位年轻的圣王,他在哪儿?”

    魔帝越是和颜悦色,鲡妃就越是心中忐忑,臻首低垂,连眼神都不敢与魔帝交集,惶恐的答道:“他……他带着阒水族众大部,去攻打虻山了,哦,就是那圣山族。”

    “哈?”魔帝的表情分明带着一种激赏,“这样的事他也敢做?这可是过去我都没能达成的壮举,麒麟能饶得了他?圣山族的老巢他是怎么进去的?”

    “他说……他自有办法进去,还有……还有那麒麟老妖,听说是被他手下的马妖毒害篡位,现在的圣山族,是那马妖僭位为王……”鲡妃忽的止了口,她猛省说到僭位为王,现在的阒水又何尝不是如此?自己一时未察,倒又触及了最为敏感的环节。

    魔帝却根本没有在意,倒是不住的啧啧称奇:“三千年下来,当真是天翻地覆,麒麟会被马害死?我不信,倒要去看看。”

    “和云龙之力传来的方位一致。”一直在门口的中年男子忽然接口道,“让我猜想的话,恐怕是那位圣王正用云龙之力对付虻山的敌人呢,也就说,这一遭走下来,正好把你想做的事给一并做了。”

    陌生的声音使鲡妃大感惊诧,她不敢看魔帝,却不妨碍转过头望了那中年男子一眼,只觉得那男子竟透着些眼熟,意绝叟陡然一震,不可置信的惊呼出声:“你……你是……怎么可能?”

    “好!事不宜迟。”魔帝将书卷一闭,稳稳的放在了案头,抬步迈出,“你和我走一遭。”

    中年男子不卑不亢的欠身一躬,表示愿随同往。

    直到魔帝的身影在甫一出门之际便化作青光倏然消失的时候,他的笑声还在半空中回荡:“哈哈哈,这一出来就碰上了这么热闹的事,快活也!”

    再看那中年男子,竟也同时隐去了形迹,想必是与魔帝偕路并身而去了,芙蒂雅脸上喜色已退,代之以惘然疑惑的忧意:“不觉得……海神和过去有些不一样了么?”

    鲡妃现在总算可以站起来了,她没有顾上接芙蒂雅的话茬,而是问意绝叟:“那个人,不,那个妖灵,是谁?我怎么会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意绝叟悄声附耳,鲡妃面色一凛,身上的寒气也加重了几分:“是他?”

    ※※※

    从虻山西南方向冰锢封存的界门开启处,浑身密布乌黑鳞甲的暮觉子正在大声下着进军的指令,一个红袍银甲的年轻人环抱两手,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密密麻麻的阒水妖众从界门鱼贯而入,他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余岁年纪,面容清雅,颌下无须,倒是个一等一的俊品人物,不过他的两鬓下却分别连成了银光闪闪的鳞片之状,注目之下又显得分外妖异。

    他就是阒水三大神尊之一的凌涛神尊,一万阒水大军是此次攻打虻山的主力,而由凌涛率领的近三万阒水妖众则是用以侵占虻山全境的后续部队,换句话说,那一万大军算得是阒水精锐,而这三万后部则多半相当于趁势压上的民夫壮丁了,他们比不上一万阒水大军的训练有素,但如此数量也足以保证对虻山妖族的压制。

    辟尘公和界门旁戍守的几十名圣王卫妖兵此刻都成了封凝的冰块,并且已经被抬到了凌涛身后,这是今日侵伐之战第一批俘虏,而就在凌涛感受着背后冰块传来的寒气之际,却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他猛然抬头,两眼银光冲出,在半空中扫了一圈,却发现刚才似乎只是自己心血来潮的错觉。

    暮觉子身为乌鳞斥候,自然也对灵息有着极为敏锐的感知力,他默然片刻,才缓缓道:“神尊是不是觉得有一股怪力从此间翻涌而过?”

    “你也察觉了?可我探看之下却全无异常。”

    “其势雄烈难当,其速迅逾雷电,我们刚有察觉的时候,这股怪力就穿过了虻山界门了。”暮觉子冲着界门内的虻山之境一指:“不过这是属于本族的气息,我想,很有可能是鲡妃娘娘新派来的援军,我们不必担心。”

    “新的援军?如今阒水精英尽出,又有何人当得起你适才所称?连我的斗目神光都跟不上?”凌涛俊目一朗,表情却露出了不解。

    没有人能够看见,这股雄烈无匹又迅疾逾电的奇力飞速穿梭,早到了战事方止,妖氛冲天的宫阙上空。

第一二五章 一统

    战争已经进行到了尾声,或者说,今天阒水对虻山的侵伐之举已经到了尾声。纵然烨电雷鹰凭借云龙之力给虻山天军带来了极大的杀伤,可如果矢志一战的话,镇山君并不认为以这数以万计的天军妖兵会当真为烨电雷鹰一人所阻,对方就算得到了云龙骨的大幅提升,毕竟也只是一人之力,万夫莫当从来都只是形容而已,并不曾成为现实。事实上韩离在初时的纵横捭阖之后,剑招的速度也在持续作战中渐渐迟缓了下来,而那一度嚣然四溢,莫之能御的雷鹰与云龙神力的结合,也在妖军付出近千众的伤亡之后,渐渐变得可堪抗衡了,这是成千上万妖兵齐心协力的结果。

    真正使他们失去了战意的,是郎桀那激荡回旋的喊话:

    “千里骐骥已然受擒,虻山之众降者免死!”

    每一个舍生忘死,前赴后继的妖兵都看到了宫阶体态之上,那委顿无力,被褐衫短襟的火鸦化人所制住的千里骐骥,曾经威严的气势,深不可测的仪容,现在皆已荡然无存。君王的被擒使虻山天军的戮力向前变得再无意义,他们失去了赖以倚仗的心理支柱,军旅之士的铁血壮心被强者为尊的准则替代,镇山君低沉哀号,喉头咕咕作响,而所有还活着的妖兵都像是忽然间被抽离了浑身的力道一般,束手止身,当当啷啷,兵刃丢满了一地。

    韩离璜剑横指,暗地里调匀了激战良久而有些紊乱的灵息,妖魔之军的顽强和悍不畏死出乎他的意料,如果不是他们现在主动放弃了抵抗,恐怕自己最多也就只能再支撑半个多时辰了。

    以已得大成的雷鹰神力与云龙骨的激发之效相融合,尚且这般不易,这是韩离在玄晶探秘时所没有感受到的,看来妖魔成军确实对本身实力有了质的提升。

    郎桀挺起胸膛,雪白的衣襟上血迹煊然,不过他现在展现出的气势看不出他究竟受了多重的内伤,他向远处群妖张开双手:“今日起,阒水虻山,并为一统。你们都是大一统的妖灵之族的子民。千里生弑王篡位,穷兵黩武,带你们走上的是一条注定失败的道路,而我,圣王郎桀,将使妖灵之族真正光大兴盛!”

    郎桀的话引起了阒水妖众的齐声欢呼,虻山的妖兵们却大都垂头丧气,不过也大都没有露出仇恨愤憎的神色,他们用这种萎靡不振表达了甘愿投降的含义。

    池棠不舒服的皱了皱眉,斜睨了郎桀一眼,什么意思?妖族一统也就罢了,还说什么真正光大兴盛?他是真要做这妖魔怙恶不悛的王了吗?

    当下将擒捏千里骐骥肩胛的左手一紧,在未明其意之前,他绝不会把千里骐骥交给郎桀。

    “恕我不合时宜的提醒一句,郎先生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什么出身,你一个五神兽天卫镇妖化人,倒好像对做这个妖魔之王乐在其中那。”池棠在郎桀耳后冷声道,这是提醒,更是警告。

    郎桀一笑,并不急回答,他在向断海、汇涓示意,战场上放弃抵抗的虻山妖兵数量委实太多,这需要一段时间的归拢和安置,而此事也是事不宜迟,趁着他们战意瓦解的时分从速解决才是正理。

    “不要伤害他们,现在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是我族的同侪。”总是要安抚一句的,郎桀同样让这声音传到了每一个虻山妖兵耳中。

    尘埃落定,虻山再不复存焉。看着一道道铁索般的气光射出,纵横交错的在层层叠叠的天军降兵群中穿绕而过时,郎桀才转过身来,迎上了池棠警惕的目光。

    “如果妖灵一族再不危害人间,再不杀人吃人,你还觉得必须要将他们除之而后快吗?”

    池棠一怔,千里骐骥却有气无力的冷笑:“孤说过,一个五圣化人,怎么可能让妖灵之族兴盛光大?你是要将整个妖族带向覆灭,而无论虻山,还是阒水,却都被你骗了。”

    池棠手上加力,暗劲直透经络,令千里骐骥闷哼一声,说不出话来。

    “你是说,你是要让所有的妖魔从此再不搅扰人间世界,做那安安分分的化外之灵?”池棠心里一动,他没有那种族类有异便即不共戴天的偏狭之见,倘若妖灵之属再不危害人间,岂非幸事一件?当真是这样的话,又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呢?

    “不是为了这样,我为什么要从莽族不远万里的来做这个劳什子圣王?我不知道你玄晶探秘想出来什么办法,可这就是我的办法,做他们的君主,让他们按照我的意旨行事,还不仅仅是一个阒水,是所有的妖灵。”郎桀看池棠面露沉思之色,便又一笑,“你可以先保留你的俘虏,等此间受降已毕,接管了虻山全境,你可以当着他们的面,亲手诛杀这个伪王,他用心险恶,活下来遗患无穷,留他不得。”

    池棠看了千里骐骥一眼,对此倒没有什么异议,千里骐骥嘴角冷笑,双眼似闭非闭,还是一副不甘不服的神色。

    “差点忘了,一会儿问问你那个女人,是陪你一起死,还是愿意在这妖灵之族苟活下来。”郎桀手一挥,冰凌立解,淅淅沥沥的掉落之际,茹丹夫人浑身打着寒颤,却在看到千里骐骥受擒当前的时候,惊呼一声,看情形是想抢进身来相护,天灵鬼将没容她稍动,黑气一涌,已将茹丹夫人再行制住。

    千里骐骥眼皮一抬:“别动她,千刀万剐,只在孤一身,与她无干!”

    茹丹夫人泪光涟涟,神情哀戚,奈何黑气旋绕紧缠,竟是难以动弹也作声不得,天灵鬼将耸耸肩:“真是个多情种子,放心,难为女人,就算她是个凶狠的蛇妖,也不是大丈夫所为!”

    “庞恩庞恩!”殿内传来了过分夸张的语调,喀忒斯被慕容衍押着走了出来,不过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似乎也不以此为忤,“伟大的妖灵族的王,请允许我向您表达由衷的敬意,您完成了绝无仅有的壮举,即便是远在西方的我,也将倍感振奋的向您臣服。”

    对于这个朝秦暮楚的西方妖王,郎桀并不是很在意,却注意到了随同而出的赛伦族的武士们。

    “等此间事了,我们应该好好聊一聊了,看来你们那里的故事也很精彩,你们是怎么会来到这里的,而这些条枝人朋友又是怎么回事?”他对池棠道。

    池棠深表赞同:“是应该好好聊一聊了,我要知道你之后究竟作何打算。不过我还是先要谢谢你,不是你的提醒,我和韩兄便不会有裂渊国之行,也就不会发生现在的情事了。”

    郎桀爽朗大笑:“是也是也,至少这次我们不必做贼似的偷偷交谈了,还得用什么密咒羁縻之术防止泄露于外,我们堂堂正正,想怎么聊就怎么聊。”

    绿风一晃,灵风在池棠身边不远处现出形迹,看到眼前的情景倒颇有些意外,刚刚被押出宫阙的盈玉却是眼睛一亮:“你怎么回来了?”

    韩离正走过嘤鸣身旁,礼貌雍雅的点头示谢,嘤鸣捧着云龙之骨,对韩离嘻嘻一笑,她是第一次见到韩离,不过对方五圣雷鹰的身份倒令她没有产生什么敌意,云龙骨上的绚烂光华已然消泯,这是暂时停止了灵力运用的结果。

    一切都在趋于平缓,兵戈杀伐的结束竟使周遭有一种对比鲜明的宁谧。

    就在嘤鸣张口欲言的时候,陡然觉得手臂一颤,正有些诧异,云龙之骨忽然黑光一盛,猛的冲天而起。

    惊变陡生,韩离的反应也是奇快,身形一纵,雷鹰神力骤然焕发,电光影耀,右手探出,便待攫握云龙骨在手,然而这次却极为蹊跷,且不说自己的雷鹰神力与云龙骨没有起到任何融会贯通的反应,这云龙骨竟也似被一股劲绝无俦的吸力所引,韩离根本无法阻滞分毫,眼睁睁的看着云龙骨越升越高,落在了一个从半空中突兀现出身形的高大老者手中。

    云龙骨上的黑光显然是与这高大老者的灵力起了感应,转瞬之间,前所未有的巨大罡风玄劲满布半空,高大老者浑身黑色光华环绕,却似是黑煞神灵悬浮于空。

    郎桀浑身一震,面上现出即便是前番中了千里骐骥暗算时也没有过的惊骇表情,千里骐骥则是悚然抬头,一脸不可置信之色。

    “不好!是他!”郎桀怒吼,寒狼神力带着寒冽白光焕然而起,尽管他只是调息疗伤初愈,可此际竟是豁尽了全身功力,经脉震荡之下,胸前的创口又渗出鲜血来。

    千里骐骥震惊之后,便是抑制不住的怪笑:“哈哈哈哈,用尽了心思,倒惹来了阒水魔帝,郎桀啊郎桀,孤看你怎生收场!”

    池棠初时诧异,却在听到千里骐骥所语后瞿然一凛:“阒水魔帝?这个突然出现的老者是阒水魔帝?”

    “是他!没想到他竟在这个时刻甦醒,还到了这里!”郎桀已然欺身向前,不由分说的双掌推出,寒锋冰魄之气径击阒水魔帝身前。

    然而如此雄浑的冰魄之气被阒水魔帝黑光一搅,竟是轻轻巧巧的寂灭消弭,仿佛随手虚划,便即熄灭了灯火之光。郎桀大惊,情知以上古神兽之能,在单个较量之下,比这位远古海神实是相去甚远。

    魔帝的到场使每一个妖灵都变得诚惶诚恐,不仅是阒水一众,便是那些投降的虻山妖灵也都急急拜伏跪倒,这是对远古神灵本能似的敬畏。

    威慑之下,在浩然阵形的尾端,足舞魅对本部的异灵军下达了退身而走的命令,他们是异灵,本是出于千里骐骥的知遇之恩才追随于后,如今虻山覆灭已成定局,千里骐骥凶多吉少,如此索性便起了另立门户的念头,恰好魔帝身临,全场震恐,足舞魅便是抓住这个机会率众离开,倒是走的悄然无声。

    异灵脱逃,群妖惶然,只剩下几位神兽化人和那天灵鬼将还有思战之心,池棠当机立断,他在玄晶探秘中找到的方法除了运用云龙之力,还有就是凭借人间武道之术与妖王抗衡周旋。现在妖王变成了魔帝,这套办法也应该一样奏效,他和韩离是当世武林五士之一,而那郎桀本就是莽族战神出身,从棘楚之能便可见其武技一斑;天灵鬼将则是武悼天王,一戟一矛天下无敌,这四大高手各运绝学,且看能否有以弱胜强的机会。

    现在的问题是,魔帝竟然与云龙之骨激发的奇力相融汇,这无疑比玄晶中对战妖王试演时节更为凶险,池棠云龙剑神焰鼓荡,心中却殊无把握。

    不过看那魔帝,四大高手汹汹待进,他却摩挲着云龙之骨,一脸欢畅无比的神色。

    “哦,你就是那个年轻的圣王那,了不起,将两大族合并一统,干的着实不错。”魔帝的称赞使郎桀一怔,“哈哈,竟然还找到了其他的天卫相助?火鸦雷鹰,果然厉害,这一身修为已经和当年一般无二了,不过那怒狮和玄龟却在哪里?咦,这只凶鬼很了不起,怎么有这般强劲的功力?睡了几千年大觉,天下能人辈出,可比我那时候热闹多了。”

    寥寥几语,将四大高手尽言于内,却是谈笑风生,全然不以为意,池棠暗生剔惧,和韩离对视一眼,他们在等待最合适的出手契机,郎桀却有点沉不住气了,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功告成的末了,阒水魔帝倒提前甦醒了前来搅局,必须要克制住他,不然这辛苦筹谋的战果将终成泡影,甚至有可能是为这阒水魔帝做了嫁衣。

    统一的两族妖灵,在阒水魔帝的辖管下,又将给人间世界带来怎样的灾劫,郎桀只是想一想便觉得心惊肉跳,顾不上向池棠韩离预先知会,身形迅疾一闪,已是觑准了魔帝疏而无备的胁下空门。

    这不是个好主意,池棠和韩离不像郎桀那样忧心过甚,倒是看的分明,魔帝手持云龙骨,胁下露出空门是不假,可只需轻轻的一落手,这个空门就将变成诱敌深入的陷阱。

    “动不得!”池棠飞向半空,韩离相从而至,两个人都是相同主意,攻魔帝之不得不救,从而助郎桀安然身返,一柄云龙剑,一柄璜剑,各带离火奇焰和雳闪烨电,轰然击向魔帝面门。

    黑光流转,好像滴溜溜在魔帝面前围成了一圈护罩,坚不可摧,剑尖方触护罩边缘,池棠便感虎口剧震,浑身上下如遭电噬,竟是再难寸进,只得在对方趁势反击之前疾速退身,边厢韩离也是相同情形,两大神兽化人,在探秘大成之后联袂出手,还是首次处于这般不利的境地,心中越发剔凛。当然,这并不全是魔帝力量的反震,其中更大有云龙骨的激发之效,只能说魔帝功力果然最强,连云龙骨催发的云龙之力也都悉数为其一身所驭。

    这里池棠韩离一招即退,那边郎桀也遇上了对手,一个颀长清癯的中年秀士鬼魅般从魔帝之侧现身,看不清如何出手作势,青衫几乎连成了一片目不暇给的虚影,郎桀起手运掌相击,而后变掌为拳,再然后拳脚并用,一整套搏击身法固是干脆利落已极,却也被那中年秀士化解的干干净净,突袭已无效力,郎桀不敢耽搁,只得回转降下身来,与池棠韩离比肩并立,又拉住了跃跃欲试的天灵鬼将。

    “好一招狼圣冰魄。”那中年秀士还在夸赞,身形在空中翻旋不止,显然对郎桀诀冰寒力的化解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自如。但几招兔起鹘落,没让郎桀占到半点上风,此人的修为功力也绝不在先前的千里骐骥之下。

    魔帝身边又是哪来的此等高手?池棠面向郎桀,意示询问,郎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是全不知晓。

    那中年秀士倒自己跟了过来,一边说话一边抖落手上零落的冰晶:“三位神兽且住,海神并无恶意,也不曾动武相犯,三位却如何出手在先了呢?”

    “笑话,以阒水魔帝之能,我等若不抢先出手,难道还等他消消停停的拾掇我们不成?”郎桀冷冷回道,不过话是这么说,再看那魔帝时,却发现他手持云龙骨,一派舒泰欢喜之色,看过来的眼神倒确乎不见什么恶意,池棠和韩离更是大有感触,适才进击一招,魔帝只是纯粹防御,并没有采取任何还击的举动,而这肯定不是他措手不及的缘故。

    “海神不再是昔日沉睡之魔帝,如今器局廓开,已得大道,不枉十年彻悟之功。”中年秀士面带微笑,神情也是温和可感。

    池棠端详他良久,心中一动:“你又是何人?竟知这魔帝底细?”

    中年秀士拱手一揖:“在下北溟羡林姬念笙。”

    ※※※

    “我们现在还能去哪里?”盈红眨巴着三角眼,神色紧张的问足舞魅,他们的脱逃有惊无险,可在这片虻山本境之外的苍莽山野中,却迷茫着不知何去何从。

    足舞魅怔然四顾,连番恶战之下,他的异灵军也只剩下不足三十众了。

    “虻山反正是完了,可就像骐骥王说的,我们是远胜侪辈的超卓异灵,决不能做孽族低贱的子民,实在不行,寻个山头先自躲躲,避过了风头再说。”足舞魅对此也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虻山已告陷落,天地虽大,又能找到哪个山头做我们的容身之所?别忘了,伏魔道和我们结下了血海深仇,那些阒水的也决计放我们不过。”一个异灵满是忧虑的叹了一口气,“唉,若是白狐狸在就好了,他的鬼点子多,一定知道现在哪里是最安全的。”

    这话一说,倒提醒了足舞魅:“对了,有谁看到白狐狸了?按说他是和镇山君在一处的,可是从洛阳到虻山,我就一直没有见着他。”

    一众异灵面面相觑,他们都没有见到白狐。

    “欲寻白狐先生下落,在下倒是略知一二。”幽幽的声音由远及近,整句话说完的时候,出声者也在足舞魅面前倏然现出了身形,峨冠博带,面色白皙,正是那袭风众的慕萤。

    “你不是异灵,怎么跟在我们后面?”足舞魅目露凶光。

    慕萤却是安之若素:“在下与诸君皆为虻山逃徒,何由强分族类?如今涸泽之鱼,正当相濡以沫,不知舞魅统领以为然否?”

    一番话说的足舞魅没了脾气,当即接上先前的话题:“你说你知道白狐狸的下落?”

    慕萤微微颌首:“诸君随在下同往,便知白狐先生去向,只盼白狐先生安然无恙。”

    ※※※

    被冰雪和鲜血覆盖的洛阳城,现在已经升起了氐秦的旌帜,城门吱嘎嘎的打开,走出了几个寥落的人影,程一帆默然无语,张岫面带悲愤,以及身后不到十人的老军伤兵,这是大晋镇守洛阳仅剩的幸存者了。

    作为洛阳城新的守将,邓羌没有难为他们,在表达了对他们困守孤城,浴血奋战的敬意之后,将他们礼送出境。

    就像程一帆对张岫曾经说过的那样,世人总要知道,这些矢志坚守洛阳的英雄们是在和怎样凶残可怖的敌人作战,又是在经历了怎样的血雨腥风之后壮烈悲怆的牺牲的,带着这个信念,程一帆和张岫踏上了返回南国朝堂的归途。

    ——————第七卷完——————

第七卷卷后语

    用了小半年的时间,第七卷《血雨腥风》的故事终于降下了帷幕。原计划是和第六卷相当,也是百章上下的篇幅,没想到当真写起来就是收煞不住,以一百二十五章成为了最长的一卷。

    正如开卷所言,第七卷由三场战争组成,洛阳之战、裂渊之战和虻山之战,也把所有角逐争鼎的各方势力都囊括于内了,其实在洛阳之战的章节中,笔者到最后终于还是手下留情了,按照原先的构思,人间守军全部阵亡不说,伏魔道也将百不存一,甚至还设定了很多血腥可怖的场景,不过这一切不要说读者,便是东晖自己想来,也颇感不适,所以最终放弃,算是给伏魔道多留了些种子。

    倒数第二卷的结束,大体的脉络想必读者也都有了些了解,现在是血泉鬼族覆灭,虻山阒水一统的局面,只是阒水魔帝的出现会带来妖魔一族怎样的走向,便只能留到最终卷来揭晓了。

    不得不说,广大读者朋友们的思维确实是极为敏锐的,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人识穿了灰蓬客的真实面目,这令东晖处心积虑埋的包袱尴尬的落了空,以至于灰蓬客真身出场之后,反而没有预想中的骇异惊诧十足,正因此,曾经构思的汲勉暗杀公孙复鞅的桥段也一并付诸流水,不过也好,就让锦屏公子继续他的逍遥岁月吧。

    关于第八卷,也就是最终卷,现在定名为《凤翥龙翔》,很显然,远古五神的真相将在这一卷水落石出,鳞神妖王究竟在哪里,以及羽神凤凰源于何处,还包括传说中云龙之首的下落。灰蓬客的图谋也将是这一卷贯穿始终的主线。

    只能剧透到这里了,东晖看了一下日历,鉴于接下来是新春佳节的大好时光,东晖不能肯定自己能有多少时间创作,便赧颜惭愧的将开卷的时间,暂时定在2015年3月2日星期一,和读者朋友们暂时告别一个半月了,当然,我们可以在贴吧和qq群进行不失联的交流沟通。(qq群号:233937911,伏魔道-乾家本院)

    提前向大伙儿拜年了,恭祝羊年大吉,心想事成。

第一章 倩女幽魂

    北地中原,战云愁惨,杀气密布,肆虐冲荡的风雪总似乎带着一丝一丝的血腥味,然而在一江之隔的南国之境,却又是歌舞升平,市列珠玑,说不尽的繁华景象,便是这如期而至的飘雪,也仿佛翻旋环绕在半空中的琼花玉粒,一派美不胜收的喜庆之气。

    在这漫天飞舞的絮絮飘雪之中,一个淡青色衣袍的文士正在雾茫茫的山林道路间信步而行,江南丘陵不比北地群山险峭苍莽,也不似巴蜀峰岭巍峨雄骏,只在草木葳蕤中透出钟灵毓秀之气,然值此冬日风雪之际,葳蕤草木早已凋敝,便是这山道曲径也变得极为泥泞湿滑。

    然而那青袍文士似乎并不以为意,看上去颇有些肥胖的身形在行进时竟是分外的轻盈潇洒,宛如足不点地般的越去越远,不一时便直钻入了山林深处。

    或许因为风雪蔽日,山林幽深的缘故,这里的日暮时分倒似乎比往常要到来的早了一些,当那青袍文士轻叩一所颇为雅致的茅舍柴扉之时,光线已经变得昏昏浊浊的难以辨物。

    不过这并不妨碍那青袍文士清楚的看见柴扉门动,探出一个颤巍巍老妪的半边身子来,看那老妪衣衫洁净,身形半佝,脸上的皱纹褶子把五官挤成了一堆。

    那老妪却也快速的打量了青袍文士一遭,对方肥胖不说,颜容也颇为不堪,一脸坑坑洼洼的疙瘩,一抹显然表明已不大年轻的唇上髭须,尽管作着文士装扮,却全无惯常文士的秀雅之姿。好在他的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言谈举止间也自然有着一股洒脱不羁的风采,使那老妪朦朦的双眼也随之一亮。

    “老姆姆,这可打扰了,南归士子,心急返乡过年,不意在山里迷了路,眼见天时已晚,还请借宿一宿,明早天亮便行,若蒙姆姆收留,自有重金相酬。”青袍文士深深一揖,弯腰作躬的时候,鼻端已然嗅到了从茅舍中传来的暖洋洋的脂粉香味。

    这青袍文士不独风采焕然,便是嗓音也清越淳和得极为悦耳,老妪脸上露出了一个说不清是欢笑还是动容的表情,只觉得那挤在一起的皱纹好像花团绽放一般铺展了开来,甫一说话,便是浓重的江南口音:“公子借宿,原无不允之理,奈何小舍鄙陋,家中又都是女眷,只怕诸多不便,公子便请沿着此路再行上小半里路,到时自可见居憩之所。”

    青袍文士顿作欣喜之色,再复一揖:“既如此,可多谢老姆姆相告了。”身犹未起,柴扉咔塌一声,已是牢牢关上。

    青袍文士再次扫视了一番茅屋周遭,嘴角淡笑,依着那老妪之言,沿着盘转的山路向内直行,过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虽是天色愈加幽暗,却也看的分明,这里竟是一片极为旷大的温泉,兀自腾腾的冒着热气,便连这风雪交加的寒意也似乎一扫而空,温泉旁侧山石拱立,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石屋之状,青袍文士走进去,发现地面干燥,浑未受外间飘雪影响,当真是最为理想的宿地了。

    老妪所言果然不虚,青袍文士施施然倚着石壁坐下,转目四顾,又贴着地面吸了吸鼻子,神情略有所动,然后才惬意的向后一靠,竟是闭目睡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小石屋中忽然满是脂粉馨香,青袍文士眼皮一抬,不看屋中情形,倒径望向了温泉中的异象。

    若说是异象,未免差池有误,事实上除了平白泛起的一股幽光,这温泉中根本就是一派香艳场景,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微侧着秀丽绝伦的娇靥,裸着雪白光洁,线条优美的粉背,正在旁若无人的洗濯,间或水声一响,一条晶莹修长的**连着水花似有意似无意的从水中抬起,那女子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看起来是在揉捏摩挲,却又大见诱媚之态,而那股幽光却无疑把这香艳场景映衬得更为清晰。

    好像还生怕石屋里的青袍文士没有看到,那女子甚至还悠悠的唱起歌来,喉清韵雅,噀玉喷珠: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这是诗经中明爽开放的少女渴慕男女欢爱的名句,但凡书生文士,又岂有不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况且又是在这幽谷雪舞之夜,馨暖流连之境,再看那女子虽只面露半边,身显半体,却也是冰肌玉骨,姑射神人般的绝色佳丽,满目**无垠,便是圣师先贤,怕也难止这燥热欲念。

    青袍文士依旧嘴角含笑,抄起两手,大感兴味的在温泉岸畔坐下,倾听歌声良久,方才击掌大赞:“好一曲郑风褰裳,果真洋洋盈耳,遏云绕梁。只不过唱这曲调,原该当是爽烈少女,似你这般娇滴滴柔媚无限的,意境上却有不符。”

    那女子好像被这突然出现的男声吓了一跳,嘤咛一声,慌慌张张的从温泉水中站起,这一站全身纤毫毕现,直将完美的窈窕体态尽露于青袍文士之前,然后才如猛省般又捂着羞处蜷回水里,只露出了一张杏眼桃腮的俏脸,带着惶急惊恐的羞意迎上了青袍文士的目光,当然,这番做作更加深了浓浓的魅惑之意,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公子却是谁人?这可……这可生生吓杀了奴家……”女子羞不可仰,欲语还休。

    青袍文士不答反问:“你莫不是那家茅舍过来的姑娘?只能是那儿了吧?这一路上我就没有看过别的人家。”

    那女子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这一声柔肠百转,不自禁的便能让男人酥了半边身子,可那青袍文士却丝毫不为所动,连抄着两手的姿势都没有改变。

    “哦,既然是那家茅舍的姑娘,那么刚才我去借宿的时候,那位老姆姆没有理由不告诉你们,我在此间居憩的消息吧?可你现在莫名其妙到这里洗澡也就罢了,还对我的出现显出如此意外神色,不觉得太不合情理了吗?”

    女子脸上的羞涩渐退,代之以一种费解的表情,盈盈目光在文士脸上转了又转,好半晌才想起来回答:“呀,奴家倒不曾听姥姥说过此事,只是每晚都习惯来这处温泉洗濯,却不想……不想在这里遇到了公子……”说话之时,娇羞之色复萌。

    “又是笑话,这里是深山,不是你家后院,哪有徒步远走于外,还在晚上洗浴的道理呢?再着说了,今日风雪飘零,便是里外裹上几层衣衫,亦感寒意难当,你倒好,脱了个赤条条光溜溜的,莫非姑娘耐寒之能远超常人?”

    女子侧过头,这回却是现出一丝茫然来,她从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人,心下开始犹豫,究竟是继续前番的做作,还是索性撕破伪装来个图穷匕见?不过对方委实有些高深莫测,这令她又不敢轻举妄动。

    青袍文士对那女子做了个摆手的动作,口气很有些语重心长:“我就奇怪了,这么多不合情理的破绽,你们以前做这种事的时候,就从来没有人发现过?”

    “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女子冷冷的道,她已经察觉到了对方的来者不善。

    “我要是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逃走,而不是想着继续死撑下去妄图侥幸蒙混过关。你们的那个姥姥,如果稍微有一点像我这样的析辨能力,也不至于愚蠢到今晚还让你来再施故技。她应该知道,再怎样心急赶路的行人,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是不会孤身闯入深山里来的,而你看我浑身上下,有任何旅途风尘之色吗?好吧,其实我是故意露出这个破绽来的,借以考察你们的……”青袍文士点着他自己明晃晃的额头,上面几颗并不影响容彩的疙瘩颇为显眼,“……灵慧之聪,很可惜,你那位姥姥却只顾看我身上的肉够不够肥,吃起来可不可口。”

    青袍文士做了个万分遗憾的表情,他说的没错,看他的青袍周周正正,甚至没有任何泥尘雪水沾上,这绝不是一个在雪天赶路的旅人所应有的样子。

    女子曾经媚态大现的脸孔正在变得阴冷,春意盎然的娇羞早已成了咬牙切齿的警惕,她身遭的温泉水正在悄然结冰。

    青袍文士恍若不觉,自顾自的道:“这个看似天然生成的石屋显然是你们故意设置的,当你们在石屋中与男子欢合之时,石屋地底的树根经络便会吸食男子精血,再传送到茅舍里的枯松老树妖那里,我闻到了血腥味哦,不过味道不是太浓,看来你们也是很久没有捕食过了,也是,你们这里平常人迹罕至,也只能逮逮迷了路的少数行客罢了。”

    “你究竟是谁?”女子的声音现在异常阴森,她的杏瞳此刻显出了一丝诡异的青蓝色。

    青袍文士在怀里掏摸了半天,等他伸出手来的时候,却抓着一张皱巴巴的白纸,上面笔走龙蛇的写着楷体大字,口中朗声宣道:“大晋祀陵都尉令,雾泉山枯松老妖携荒冈女鬼,诱人以色,吸食精血,为恶百年,乃命诛之!”刷,青袍文士又将白纸往怀里一揣,给了那女子一个温柔的微笑:“首恶待诛,从犯授擒。你运气好,属于从犯。”

    那女子陡然尖利的大叫,这并不是她突起发难,尽管她也做好了突起发难的准备,可令她失声大叫的原因,却是身遭本已结冰的泉水忽然沸腾,一道道黑色的气流转眼间将她全身缠绕,就像是绳索一般牢牢捆缚。

    她的双瞳骇异大张,浑身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水中忽的飞起一个瘦长的人形,这是个面貌丑陋的中年人,可奇怪的是这中年人明明从水中而出,一身黑衣却全无半点水渍,眼神张看过来时,黄光一闪。

    这是一个血灵道的妖魔,尽管这女子修行时日不长,却也识得这种妖灵的气息,但她现在只是大为惊诧,为什么一个血灵道妖魔和一个神神叨叨自称是什么大晋祀陵都尉的凡人联合在一起。

    “姓名!”那个精瘦的中年人义正言辞的喝问,十足像个狐假虎威的官府差役。

    女子心知自己天差地远,哪里还敢抗辩,低下了头怯生生的道:“奴……奴家生前叫……叫倩儿……”

    青袍文士忽然插嘴:“不急,这是附从树妖的荒冈女鬼,带回去审。”

    精瘦的中年人嘿嘿一笑,一只脚站在岸畔坚石之上,又轻松写意的将手一招,倩儿只觉得浑身一紧,黑气生生将她身形缩小,又收回了精瘦中年人的手里,片刻之间,化作一团足可单掌回握的黑色光球。

    “吴兄倒是好身手,一招就擒了这百年女鬼。”青袍文士向那精瘦中年人拱手笑道。

    “没劲,区区百年修为,我便一根手指也收拾了。”被称作吴兄的精瘦中年人一脸大材小用的不甘,幽光尚未散去,将他面庞映照分明,可不就是曾经赫赫有名的屏涛坞涉尘妖使,而今在祀陵尉吃官饷皇粮的尉卫无鳞,不过既然成了朝廷中人,那颇不光彩的无鳞之名也自然弃而不用了,他现在叫吴凌,这是早就用惯了的谐音人名。

    “我说时公子啊,其实刚才我看了,这女鬼身材样貌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你大可假戏真做,占足了便宜再下手嘛,你那玩意儿可是神祭关照过的,正好一逞雄风呢。”吴凌又对那青袍文士做了个鬼脸,不消说,他口中的时公子便是如今神采非凡,脱胎换骨的阳翟书生时寔了。

    时寔冲吴凌撇了撇嘴:“得了吧,早知道你们这帮家伙围住了四下,我倒在你们眼前做起那调调起来,真当我是牲口了?”

    吴凌嘿嘿怪笑,将帐中黑球一晃一收:“这里那个枯松老树妖也就几百年道行,不够看,都是以前阒水看不上眼的,再加上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女鬼,倒要我们这许多人出手,还抬举她们了,要我说,直接冲进去一把抓光得了,还要费这事?”

    “总要坐实了她们的恶行,如此方诛之有据,这是朝廷法度,岂可乱乎?”

    吴凌咧了咧嘴,对这种脱了裤子放屁的行径大感嗤之以鼻。

    猛然间,远处一阵巨响,竟震得此间地面都在颤抖,循声远望而去,却正是先前茅舍柴扉所在。

    巨震之下,时寔身后石屋喀喇喇塌了半边,地底的颤动良久未止。

    “仲家小子动手了,看来那枯松老树妖还真是费了番工夫,从那里直到这边的地下,全是她的布下的树根经络,你看看,弄出这么大动静。”吴凌和时寔比肩而立,浑不以地底颤动为意。

    “仲先生出手素来快准精狠,可你听听这声音,都快把房子拆了,好像不应该是他……”时寔话未说完,忽然和吴凌对视一眼,彼此异口同声:“是牛五!”

    吴凌好像有点庆幸:“还好,这是树妖,不是别的什么成精,不然又得给他做成菜了。”

    时寔挠了挠头,对此他深有同感,世人莫不以妖魔食人而深以为惧,可在祀陵尉,却有这么一位混不吝的厨子在,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斩杀妖魔后,用妖魔的本相之体做成菜肴,然后大快朵颐,妖食人固然可怕,可人当真吃起妖来,也令一众祀陵尉卫们感到一阵阵渗入骨髓的恶寒。

    “走吧,让牛五下手轻点,办完事了回建康城。”时寔一拍额头,又问吴凌,“滕都尉说他几时回来的?是说回来过年的吧?”

第二章 尘埃落定

    沉默,凝视,最为明显的就是那曾蓬勃待出的火焰在池棠身上悄然隐去,这是消除了敌意的表现,这使那中年秀士有些意外,他本来还准备了更多的说词,却没想到自己报出名号后的效果竟是如此立竿见影。

    韩离与池棠同心相应,见池棠如此,他也将凝身作势的雷鹰神力尽化作了烟云弥散,事实上他也觉得蹊跷,至少那个阒水魔帝没有想象中那么穷凶极恶,况且这位自称姬念笙的中年秀士也着实令人心生亲近之意。

    只有郎桀和天灵鬼将还保持着剔然警凛的情形,一双冷冽晶烁的寒眸和两只金光湛然的鬼眼直从中年秀士又转到了正手握云龙骨,一派欢欣豁然之状的阒水魔帝身上。

    “感谢你们的信任,不至于一语不合之下便即大打出手,我还以为浑身冒着火焰的人,脾气也一样火爆呢。”中年秀士冲池棠霎了霎眼,尽可能把原先剑拔弩张的情势变得更轻松些,接着对半空中犹然喜形于色的阒水魔帝招了招手,便见黑光一闪,阒水魔帝倏的便站在了他的身边,身形的迅疾几乎比眨眼的速度还要快。

    这个举动使郎桀和天灵鬼将同时做出反应,郎桀身上的寒气骤然加剧,而天灵鬼将的噬魂钩戟和烈魂双刃也在刹那间闪现,锋刃所指,正对着阒水魔帝的方向,只是在阒水魔帝没有做出下一步动作前,两人俱都凝势未发。

    “放轻松些,我说过了,海神没有恶意。”中年秀士微笑着对郎桀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又转头对阒水魔帝道:“老爷子,不打算说些什么?这位年轻的圣王似乎对你的到来很紧张呢。”他的身材本已算得颀长,几乎和韩离等量齐高,然而在阒水魔帝身前,他却仅仅只到了魔帝的耳下位置。

    无论是阒水的劲装武士,包括断海、汇涓、以及霓裳夫人和晁公遗在内,在面对自己真正的故主之时,都已心怀忐忑的跪拜于地;至于本已归降投顺的虻山族众,更是匍匐蜷身,因远古神灵的无上之威而惶然震恐。极目所见,可以说除了正押送虻山俘虏步出宫外的赛伦族武士以及慕容衍、灵风和嘤鸣这寥寥数者之外,满场再无一个站立之人。

    这是远古神灵与生俱来的威势,然而阒水魔帝却似乎懵然不觉,他只是将正与自己神力起着奇妙感应的云龙骨贴身放起,然后对郎桀打了个响指,这个动作有些佻皮,和他那高大威猛的形象颇为不符:“年轻的圣王,你先忙你的,我逛逛,等你忙完了,我再同你和你的朋友们聊聊。”

    即便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池棠和韩离还是忍不住惊讶的对视了一眼,这还是阒水魔帝吗?这简直是个知心可意,顽童也似的老人。

    千里骐骥在萎顿中也不禁愕然一瞥,他不能理解,郎桀这种显然的篡逆之举,是怎么得到了魔帝的纵容和宽恕的。

    如此意料之外的变故使一向自矜桀骜的郎桀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天灵鬼将在一怔之后又悄悄的轻声附耳:“我不知道那个传说中的魔帝是什么样,但现在看这老家伙……至少不那么讨厌。”

    确实是……不那么讨厌。郎桀给的回应还算从容,并且也显得不亢不卑,尽管他的回应停顿了那么两个呼吸的时间。

    “好的,我先忙我的,我们最后再谈谈。”当郎桀发现阒水魔帝居然是这般情状之后,一度也有些如坠云雾的恍惚,总算目前对方还没有表现出敌对的意图,不过在把虻山全境完全安定下来之前,他还顾不上去推敲详情就里。

    “哦,那个马妖……”阒水魔帝在动身前忽然指了指不远处的千里骐骥,这令千里骐骥心下一紧,“……在我们聊完之前,最好先别杀了他,他或许好有点用处。”阒水魔帝的气势应该是不容抗辩的,可他偏偏在说完之后还对郎桀开玩笑似的霎了霎眼,这与中年秀士刚才对池棠韩离的表情如出一辙,也无疑冲淡了话语中的指令的意味,所以郎桀用耸肩的动作回答:“悉听尊便,老……”郎桀有些难以措辞,他没想过用怎样的名谓来称呼这位原本视若仇雠,现在却全无敌意的魔帝,老东西、老家伙既轻蔑也不敬,可老陛下、老帝尊又过于恭顺了些,他连对方的真正用意还没有摸清,究竟是敌是友也得过后方知,一个拿捏不准,就是不合时宜之举,因此一个老字顿了半晌,却没了下文。

    “老爷子,他喜欢这个称呼。”中年秀士接口道,一脸暖洋洋的笑意。

    阒水魔帝说逛逛竟然就真的是胜似闲庭信步般的拾阶而上,一边观赏着氐秦、羯赵与故**格糅合的虻山宫阙,一边不住口的啧啧称奇,倒像个初入繁华都市,目不暇接的观赏华屋广厦的乡闾老汉一般。

    中年秀士对郎桀做了个请君自便的手势,跟在魔帝身后便待同行。

    池棠一直在观察着这个中年秀士,他觉得是该和他对话的时候了。

    “阁下是念笙子前辈?”

    中年秀士的脚步顿了顿,他对池棠的印象不错:“我刚才说过,在下北溟羡林姬念笙,念笙子是我在伏魔道时,别人对我的称呼。”

    北溟羡林姬念笙,韩离或者未明所以,池棠却是记得清清楚楚,他还能是谁?自然便是北溟三友之一,专司降妖除魔,小师弟姬尧十年来不知所踪的亲生父亲,赫赫有名的念笙子了。

    遥想落难董庄时节,历历往事齐上心头,虽只一年有余却也恍若隔世,可说皆和这念笙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为小师弟找到亲生父亲,为黄狗无食找到主人,甚至为锦屏公子再寻昔时故交,一度也是悬在池棠心头的一桩大事,可那念笙子自犯界阒水之后,便如黄鹤杳然,再无音信,池棠耿耿之余,也只剩下神思徜徉,又岂能想到这念笙子竟与阒水魔帝做了一路,还分明是过从甚密的情形。

    ……一身五色道衣,肩头伏一通臂神猿,身边一只摄踪仙犬相随,本是北溟天池羡林五色麋鹿,修慕枫道而成人身,虽是麋鹿成妖,却最恨妖魔荼毒世间,素以降妖伏魔为己任,本领高强,不知除去了多少凶魔狠妖……

    关于姬念笙的描述又浮现在池棠脑海,如今得睹真颜却又觉得和自己的推想颇多不符之处。

    姬念笙和姬尧的五官并不是很像,姬尧年岁尚幼,还没有长开,生了一张极为可爱的圆脸,姬念笙却是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肤色微黑,整个人看上去没有任何妖灵成精的痕迹,既不像郎桀千里骐骥冷峻不羁的长发披散,也不像公孙复鞅孤逸清傲的峨冠博带,他不仅将一头黑发梳拢起来,还规规矩矩的包上了一方与袍色相同的巾帻,一袭青衫也是时下最为常见的款式,甚至还有些露出线头的磨损,和饱读经史,却又落魄贫困的寒介士子倒像了个十足十。他身材颀长,体格匀称,双目饱满,眼角微微向刀裁般的鬓边斜挑而起,这使他清癯儒雅的气质平添了几分桀骜的风采,抛却那抹唇上髭须的话,或许他的样貌还能年轻几岁,而当池棠聚灵直视相向的时候,便可以隐隐在姬念笙额头看到两枝鹿角的形状,而他那身青衫竟也透出五色光华来。

    池棠找上姬念笙,正是要说姬尧的情事,不过在姬念笙遁身隐迹之后一年,姬尧才出世,他当然不知道姬尧是谁;而至于翠姑,恐怕他也同样不知道这位因他化解魅毒而掳去交合的女子的名字,好在他们都有一个说起来令人分外忍不住笑意盎然的故交旧识。

    “无食……”池棠真的有些怀念他的四字真言了,“……是我们的好朋友,从他那脏话百出的嘴巴里,我听说过你。”

    姬念笙一怔,目光中掠过一丝温情,嘴角顿时绽开笑意:“那只坏犬儿?你竟然认识他?哈哈,恐怕这家伙不会说我什么好话,不过他就算说好话,听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好话。他现在在哪里?待此间事了,我倒要去寻他。”

    这下连韩离也不禁莞尔,无论是谁想起那只贱兮兮又可爱的黄狗,都会是这个表情的。

    很好的切入点,以至于魔帝转头招呼姬念笙时,姬念笙都在示意略停片刻,很显然他对于无食也有着难以割舍的关爱之情,而池棠可以肯定,在他把接下来的话都说完之后,姬念笙将会抑制不住的欣喜若狂。

    然而就在此时,池棠觉得自己的衣襟被人从后面轻轻拉了一拉,一回头,嘤鸣的大眼睛扑闪闪的映在自己脸上,一副受了委屈楚楚可怜的模样,灵风则站在她身边,两个绿裙倩影并在一处,娇俏明丽。

    值此当口,池棠也没忘记对灵风轻轻一笑,千言万语尽在对视一瞥之中,就在半个心跳的时间里,他就转向了嘤鸣:“正要问你呢,你怎么竟来了此间?还和……还和那圣王在一起。”

    嘤鸣的表情却还有些不满:“大英雄,你好像跟那个阒水圣王在称兄道弟呢。”

    “这位是……”韩离好奇的问道,他和嘤鸣适才已有施运云龙骨之谊,却彼此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姓。

    “哦,她就是锦屏公子的部属。”

    “烨山孔雀?公孙复鞅?”还想追问无食下落的姬念笙突然插口道。

    是也,姬念笙不仅是姬尧的父亲,无食的主人,也是那位锦屏公子的故友,池棠感到所有的联系都接到一起了。

    “对,正是他,池棠慕北溟三友之名久矣。”

    嘤鸣打断了池棠和姬念笙的叙契:“喂喂,大英雄,你倒是赶紧帮个忙,云龙骨给那老魔头夺走啦……”(姬念笙很认真的替她纠正:“不是老魔头了,你可以喊他海神或者老爷子。”不过嘤鸣丝毫没有理会)“……这可不关我的事,但依照前约,那个阒水圣王该把夫人和我那几个姐姐放回来啦!大英雄,你和这位雷鹰可得替我告诉他,不许他反悔!”

    “你是说傅姑娘还有锦屏苑的几位都落在郎先生手里了?”这个消息令池棠大感震惊,他几乎已经接受了郎桀明为妖族之王,实则另怀伏魔之意的做法,可他竟将傅嬣等锦屏苑女仙强行关押,胁迫为质,这可无论如何都不是善举。

    “还有天池的施姒已姐姐呢!”嘤鸣气呼呼的补充。

    池棠顾不上追问详细,当下提气纵声:“郎先生,你擒住那锦屏夫人是何道理?”语声隐含质问之意,在宫阙殿宇之外激荡旋绕,远远的传播开去,倒引得宫坪上群妖愕然张望。

    “愿求相助,输诚不易,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行此下策,岂有他意哉?放心,已经唤族众将她们带过来了,你如何不想想,公孙复鞅何等修为,我待行大计,不是确有所需,又怎么会去招惹他的夫人?”郎桀做了个不得以的表情,这番解释倒是合情合理,而就算池棠全不知情,现在也多少猜出此事必与云龙骨有关。

    郎桀并没有多牵扯这个话题,解释之后,又继续他那在阒水魔帝所引起的动荡骚乱之前所应该做的那些事情,收拢战俘,抚境安民,尽管这些所谓的子民都是磨牙吮血的兽类妖灵。兵戈角逐的你争我夺早已止息,如果不是那位阒水魔帝突然到场的话,这场妖灵一族的大一统之战也应该早就尘埃落定。

    这举动也令池棠安了心,这种坦荡使他确定,郎桀或许真的没有什么恶意,而既然他说傅嬣一行即将到来,那么自己当面相询便可知其真伪。

    正要安慰嘤鸣几句,姬念笙却又惊奇的问道:“夫人?公孙复鞅的夫人?你是说,烨山孔雀他成婚了?他也会成婚?”

    嘤鸣正没好气,白了姬念笙一眼,她虽然也知道北溟三友的旧事,可她并没有亲眼见过姬念笙,再加上心悬主母安危,又有魔帝之事搅扰,因此也没有把姬念笙和三友之中的羡林麋鹿对上号,她甚至没有听清姬念笙的名字:“我家公子如何不会成婚?”

    姬念笙对嘤鸣的态度倒是不以为忤,事实上嘤鸣就算是发点小脾气,也是少女娇嗔可喜的形容,所以他的笑容丝毫未改:“他是冥思得道的仙圣之姿,早休了凡心尘念,竟也会学人间男女嫁娶婚配,如何不令我大感意外?”

    不等嘤鸣说话,池棠却已恰到好处的接上:“锦屏公子与傅姑娘两情相悦,喜结连理,已是千古佳话,自不待言。倒是有这么一桩异事,一位慕枫得道的仙灵之属,却与人间女子诞下子嗣,未知念笙子前辈作何感想?”

第三章 圣灵殿

    姬念笙并没有出现池棠预想中的表情变化,甚至连嘴角那抹淡慵的笑意都没有改变分毫,只是原本晶亮闪烁的双眸陡然间蒙上了一层朦朦的雾霞。

    “离火鸦圣是在说我呢,你认识无食,想必这口无遮拦的坏犬儿一定把我的很多事都告诉了你,看来你们交情不错。是的,我确实有一个跟人间女子生下的孩子,我想这不是什么秘密。”

    “你就没想过这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池棠紧接着发问。

    姬念笙目光一转,盯在池棠脸上,瞳中的那层雾色倏然散去,而后嘴角深深的弯起,笑得越发轻逸潇洒:“我当然很想见他,本打算通过无食再去寻他的,不过我现在发现你有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冲动,而你脸上的表情也告诉我,你说的是好消息,并且一定跟我的孩子有关系,既然如此,何如我洗耳恭听?”

    敏锐的观察力,深谙人心的聪慧之性,宝儿或许也继承了他的这个优点,池棠会心的笑了起来:“无食受你之托,留在董庄看拂你的孩子和孩子母亲,你要你的孩子承你降妖伏魔之志,现在如你所愿,他就在乾家门下,我的小师弟---乾家斩魔士姬尧。”

    “叫什么名字?”姬念笙峭眉一动。

    “姬尧,你的姓,帝尧之尧。”在这个当口,池棠当然不会说出姬尧名字的真正含义,至少把关于他养父花房姚三的枝节尽都略去。

    这回轮到嘤鸣反应过来了:“你是说,他就是公子一直悬记于心,那个小宝儿的亲生父亲?公子那个有着金兰之谊的至交?”

    池棠微笑颌首,韩离恍然大悟,他在大司马府曾经见过这位乾家可爱的小师弟,听了池棠这番话,才算弄清楚了由来始末,敢情这身手高绝的姬念笙竟是他的父亲,那当真是不期而遇的巧合了,怪道那池棠一听姬念笙之名,便自放下了对对方的戒备之意,却原来是此缘故。

    池棠可以肯定姬念笙的内心像炽热的火焰一般熊熊燃烧起来,尽管他表明上还是一副安之若素,镇定泰然的神色,可是他额头那两枝鹿角的幻形忽然清晰了许多,而他身上灵息玄劲的运动也显然加剧,以至于身上青衫透出了五色光华。

    “姬尧……很不错的名字,而他竟然入了乾家斩魔士门下,还是火鸦神兽的同门,这简直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好消息。”姬念笙像是在直视池棠,可眼神却又飘移晃闪着不知看向了哪里,而池棠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那抹似有似无的晶莹泪光。

    “嗯,公子也一心要将宝儿,哦,小姬尧收入门下呢,不过小姬尧说啦,一定得跟着他乾家的大哥哥们学本事,这叫什么先来后到,嘻嘻。”嘤鸣补充道,同时也做了些不篡改姬尧原意的发挥,在知道姬念笙的真实身份后,她的态度有了完全不同的改变。

    “你也见过他?”姬念笙的大眼睛扑闪闪的眨着,充满了期待。

    “粉雕玉琢的可爱娃娃,一笑就有两个酒窝……”

    姬念笙的身体不为人觉的晃了晃,一如人世间每一个舐犊情深的父亲,在知晓了姬尧的消息之后,他已经欣喜若狂,不过却仍然勉强维持着清奇高深之态迈开了步子,像是要随着阒水魔帝信步而行的情形。

    在与池棠错身而过的时候,他忽然伸手在池棠肩头一按:“此间事了,带我去看他。”

    纵使还不知姬念笙十年间究竟有了怎样的奇遇,又是怎么和性情大改的阒水魔帝走到了一起,但是身为妖灵之属,却能够出现这样的心绪波动,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大奸大恶之辈,如此看来,他口中言之凿凿的魔帝确乎是洗心革面了。

    池棠没有直接应承,轻轻抛下一句:“那我至少也得先知道,这十年你和那位……老爷子倒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曾经怙恶不悛的魔帝放弃了荼毒人间,却成了一个止息干戈的达者?”

    姬念笙侧过了头,笑意复萌:“会告诉你的,就在今晚,我想今晚会是一个大家交换彼此故事的好时光,你们是怎么来到了这里的,我们是为什么会来这里的,还有那位寒狼神兽,他一统妖界的用意又是什么?我们有很多话题。”

    “阿笙,那边的房子很漂亮,陪我去看看。”阒水魔帝看来已经参观了虻山宫阙一遍,他现在指的,却是远处尚未完工的圣灵殿所露出的尖尖一角。

    “啊,我至尊无上的海神,对于那所奇迹般的宫殿,鄙人恰好有幸参与其中的建造,或许可以为您略效微劳。”在俘虏队列中喀忒斯完全没有自觉的向魔帝大声献着殷勤,好像他是这里热情的主人,而魔帝不过是他邀请来的贵宾,一旁的盈玉用冷笑表示鄙夷和嗤之以鼻,而喀忒斯竟然旁若无人的迎上了魔帝,一副恨不得立刻跪下去亲吻他脚趾的神情。

    有魔帝在,又何须担心这个来自西方的鹫妖能弄出什么玄虚来呢?况且严格来说,他同样也是受邀来虻山的客人,似乎并不应该划入虻山俘虏的行列。而他现在的行止无疑也表明了顺从臣服之意。

    所以看守的赛伦族武士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郎桀也对此熟视无睹,至于天灵鬼将,此时已经来到慕容衍身旁,开始了他们互诉原曲的交流。

    于是,喀忒斯跟在阒水魔帝和姬念笙身后,亦步亦趋的向圣灵殿走去,他们没有用纵影飞身的法术,用魔帝老爷子的话说,沿途的风光他也不想错过。

    ……

    魔帝的离开,使在场所有妖众的畏恐稍稍缓解了一些,如断海、汇涓诸妖已经抬起身,围在了郎桀身遭,既然魔帝本尊都没有质疑新立圣王的身份,并且还听之任之的大开方便之门,这便使他们松了一口气,他们避免了一个艰难的选择,事实上曾不止一个阒水妖灵做好了跟从老魔帝,对圣王反戈一击的准备。其间凶险,郎桀自是心知肚明,好在结果竟是出乎意料的可喜。

    赛伦族的突起发难也使阒水之军把他们当作了同道盟友,宫殿中被押送出来的虻山妖众连盈玉、如馨在内都被转交给了阒水的劲装武士,坎吉操着他流利的汉话开始和郎桀交谈起来,中土华夏的魔族势力在一夕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是赛伦族不可错过的交好契机。

    倒是池棠和韩离现在无所事事,大战戛然而止,剧变尘埃落定,看着红袍金甲的断海面无表情的从身边走过,池棠不由想起豹隐山那一场血腥惨烈的恶战,感慨之余又不禁带着疑惑:莫非新的时代要来临了?这些凶狠残虐,食人无厌的妖魔当真可以与人间世界相安无事么?

    ※※※

    圣灵殿坐落于虻山的凡子谷中,它现在已经颇具规模,和那片完全照搬人间制式的宫阙不同,这座建筑充满了参玄修道者的灵慧之气,巨石砌就的墙壁高高矗立而起,砖石间却又错落有致,形成了一个从各个角度来看,都会随着光照变化而弥散出不同霞彩的奇异构筑,这是将妖灵的法术蕴育其内的结果,恰似满天繁星立呈于眼前。

    围绕圣灵殿的,并不是常见的阆苑芳葩,奇花异草,竟是一丛丛聚而不散,氤氲飘袅的朦胧气雾,置身其中穿行,步履间轻微风动,气雾亦相应缭绕,时而化作绰绰侍女状在身边翩翩起舞,轻语呢喃声犹在耳;时而变成濛濛卫士形分两旁跪地参拜,恭伏有仪凝然于侧;魔帝看得兴起,伸指轻拂,气雾直从指缝中溢流而过,却又灵巧的幻化成两只轻盈穿嬉的雾蝶儿,飘纵远逝。

    “不可思议的美丽,不知道是出自谁人的构划。”魔帝由衷赞道,又皱了皱眉,“别说是那只马妖,他应该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姬念笙跟在魔帝身后,面上带着微笑,神思不属,对眼前的景象近乎视而不见,倒是喀忒斯适时的接口道:“听说这不是那位千里王……啊对不起……那位马妖的主意,而是出自先前一个叛逆者的手笔,好像是一只熊妖吧,我并不是很清楚啦……”

    “是熊罴?麒麟的亲随?”魔帝记得虻山妖王曾经的四大亲随,其中熊罴应该是最厉害的。

    喀忒斯没有心情在熊罴这个话题上多说下去,他最终是为了自彰自显他的功绩:“……不过后来是由我接手了这座奇观的建设,我对它的宣称是……缪库拉!我至尊无上的海神,这是西方的词语,就是奇迹的意思。而恰好,我在这奇迹之上,又加了些来自西方的特色,比如迈锡尼人那种石柱砌块榫接的手法,还有罗马那种半圆形拱券以及交叉拱顶的风格……”

    魔帝并不理会喀忒斯的喋喋不休,他注意到了姬念笙的心不在焉。

    “在那位火鸦天卫和你交谈过后,你就变得若有所思,不过我也看得出来你心里洋溢的欢喜之情。”

    “你会知道的。”姬念笙带着暖暖的笑意说道,他暂时还没打算将这个喜讯分享。

    “好吧,这是你一向的做派,喜欢让别人自己去想。”魔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记得你和那位火鸦天卫的最后一句也是这么说的,你准备在今晚告诉他们你和我这些年在海底深壑中的过往吗?”

    “总要说清楚的,这件事上不能让他们有太多的误解,现在距离我们的目标已经完成了一大半,我们可不愿意在最后的环节出什么差错。”姬念笙好像回过了神来,用一种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口吻反问:“你是真不记得你在三千年前是什么样子了吗?”

    喀忒斯的说话声本已小了下去,现在却又找到了发挥的机会:“啊,我可是记得很清楚,我至尊无上的海神,您的神迹使海水沸腾翻涌,卷起的浪头胜过人世间最高的山峰,雷霆闪电则伴随着您每一次的降临,即便是再伟大的英雄也不敢稍有违忤您的旨意,他们在您面前弯下那曾无比高傲的双膝,膜拜畏服于您的威严,而您,可以轻而易举的撕裂他们的身体,用他们滚热的血肉作丰盛可口的飨祭……”

    魔帝对喀忒斯作了个打住的手势:“谢谢你让我回忆起我曾经的凶恶狂暴。”

    “这怎么是凶恶狂暴?您还记得我的吧?三千年前,在西方的大陆上,我和我的族群被您的神力震撼得毫无还手之力,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您才是最应该统治世界真正的伟大神灵。”

    “这三千年来,无论是妖灵还是人类,在这上面的本事都大为见长,这种事拿现在的语言来形容,就是……拍马屁。”姬念笙对魔帝解释,并且并不介意他说话的声音足以让喀忒斯听的清清楚楚。

    喀忒斯连脸都没有红一下,表情真诚的像是初生的婴儿:“哦不,这是我发自肺腑的感想,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大其词。”

    “拍马屁?”魔帝在喀忒斯肩头一拍,用的劲差点让喀忒斯垮了半边肩膀,不过魔帝显然是喜气洋洋的,“我喜欢。”

    喀忒斯龇牙咧嘴的陪着笑,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我还打算在这里建造一个雕像。”走过圣灵殿雕砌精美,奇巧多变的前庭,喀忒斯不自禁的弯着腰向内相延,不明质地的地板铺陈延伸开去,闪着璀璨斑斓的光华。

    “雕像?”魔帝一如所料的露出了叹为观止的神情。

    “为了纪念,这座奇观就是为了妖灵成为天下主宰的纪念而建,我想,随着至尊无上的海神甦醒,这一天将会很快到来,到那时候,我们将在这里建成海神的巨大雕像,用于铭记和瞻仰。”虽然目前似乎是那位阒水圣王郎桀在主持妖族一统的大业,但喀忒斯可不是傻子,他很清楚现在谁才是这片疆土中的最强者,跟准了阒水魔帝,是稳赚不赔的赌注,远胜于昔日与千里骐骥的联合结盟。

    “天下主宰?”魔帝收回了览景赏胜的欢愉目光,却和姬念笙大有深意的对视一眼。

第四章 庆功宴

    宫阙外的衢道上,那排列两侧的高大木桩被一根根的放倒,劲装武士收拢起木桩边撒落的一堆堆残朽干尸和骷髅头骨,同为血灵妖魔,他们并不是很理解此举的含义,但却将来自圣王的指令执行的一丝不苟。

    密密麻麻几乎将衢道填满的大批虻山妖众被押送而过,他们之中既有本土本境的妖灵臣民,也有已经放弃抵抗,依旧披挂着甲胄的天军妖兵,一直担心的屠杀和凌虐并没有出现,显然那位阒水圣王的宣称得到了落实,他们是新的大一统的妖灵之族的子民,再没有虻山阒水之分,相比之下,他们的庆幸之情远远超过了战败者的屈辱之心,妖族的法则起了很好的作用,接受更强的强者统治,似乎也并不是不可接受的事情。过去对那位千里骐骥王的敬畏拜伏早已在阒水、五圣化人以及魔帝神灵的三重冲击下变得烟消云散,就像千里生取代虻山妖王那次那样,他们这一次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太大的不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纵然依旧是浑不见月轮星光的天空,可是谁都能嗅到那股日新月异的变革味道。

    阒水的庆功宴在原属于千里骐骥的旧时宫阙中举行,不同于以往妖魔饮宴之会动辄以人血为酒,人肉为肴的可怖场景,这次的筵席肴馔丰盛,却大多用的是虻山储备下的粮秣蔬果,当然,也并不代表内中没有风干的人肉,让吃人习以为常的妖灵在一天之内就改掉这个习惯未免不太现实,而用现成的肉类来犒劳立下功劳的妖灵族众,这也在情理之中。

    或许是为了表现两族一统的亲和力,饮宴中甚至还有歌舞,除了虻山原有的女妖,喀忒斯也踊跃的让自己带来的舞姬加入其中,他觉得经过一下午的努力,他和老魔帝处得很不错,这也是令他倍感振奋的原因。

    筵席的桌案做了别出心裁的调整,自王座丹墀以下,席案排列着铺开了一个旷大的圆圈,郎桀带着阒水本部的三大神尊、以及暮觉子、霓裳夫人一众妖灵坐在左首弧形之内,天灵鬼将和慕容衍紧挨着郎桀;右首则是魔帝坐在了第一个,池棠、韩离还有姬念笙相邻落座,赛伦族的使者们则安排在席位的尾端,恰由他们做了个连接两道圆弧的收尾,他们本也是妖灵,便与阒水之妖攀络起来也不尴尬。

    这样避免了尊卑有序的繁文缛节,却也很好的突出了主次,郎桀和魔帝一左一右,隐然便传达了平起平坐之意,不过看魔帝倒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面前对他来说十分新奇的美酒佳肴之上,对于这种席位安排倒全不为意。

    池棠倒是对此颇为满意,他可做不到在阒水那帮血灵妖魔之中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说来也奇怪,对于他身边的阒水魔帝,他倒是接受的很快,在他看来,魔帝就像是个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却又透着些可爱的老顽童,自己竟会对这个远古神灵有这样的观感,池棠便是想一想,也觉得不可思议。唯一的不满则是那个恬不知耻的喀忒斯又坐在了距离灵风仅隔了两个位次的近处,当发现那位风姿绰约的条枝女妖变成了孤媚冷俏的华夏丽人之后,喀忒斯竟然全没有收敛的迹象,好在灵风依旧是冷冰冰绝不稍加辞色的情形,又有坎吉和另一名膀大腰圆的赛伦族武士夹在他们之间,这令池棠多少感到有些解气。

    池棠的另一边则是在下午来到此地的傅?蓿?设疃运?湍羌肝唤跗猎返呐?扇肥祷顾憧推巳斫??猓?裁挥斜鸬氖裁闯龈竦木俣?耍??庵中财缺暇故垢?奁奈?幌玻?舨皇撬?11掷设钇涫凳巧瞎派袷藁?耍?行目纯此?烤故呛未蛩悖?峙乱膊换嵩市磬用??屏?峭??恕?p>  而在傅?薜谝淮翁と腧瞪浇?纾?11至搜矍把?逡煌车氖登橹?螅?透?拥木?跗鹄矗??衔??宓囊煌辰?寡?y牧a康玫郊?蟮奶嵘??馐窍远?准?牡览恚??踔劣辛似唇?鲇闼劳?频淖急福?芩?仓?酪宰约赫馇??溉酥?Γ?娑匀绱伺哟蟮耐骋谎?甯?揪褪球夫莺呈鳌?p>  幸好她看见了池棠,从池棠口中,才知晓情势的发展完全不是她所想的那样,尤其是池棠同时还告之了公孙复鞅在裂渊鬼国的近况之后,这使傅?匏闪艘豢谄??问埔黄?蠛茫??芟氲皆??朔缱骼耍??穸喽说难??碜寰驼庋?诙潭痰氖比漳谛?娓裁穑慷??铙鲜适钡牟寤霸蚋?钏?馔饬耍??蚓?钭仍谧鹊墓视丫乖谡饫锍鱿郑?褂心羌负跏顾?桓蚁嘈抛约貉劬Φ你炙?y郏?统靥囊谎ソゲ炀趿搜?e?缫怀?阋椎谋涓镏?瘛?p>  她带着雅风四姝和濯泉女仙施姒已接受了郎桀所谓谢罪的庆功宴的邀请,她还要多观察郎桀来证实自己的推想,而现在,她惊奇的看见姬念笙居然和那施姒已叙起旧来,天池和羡林相邻咫尺,他们本就是故识。

    ……

    就在歌舞笙箫声中,郎桀正翻看着手中的竹简,在他案前,立着一位战战兢兢的老者,老者满脸煞白,微微佝偻着身子。

    “修史为纪,这千里生还真想得出。”郎桀一目十行,厚厚的简牍片刻间便已尽阅,然后和颜悦色的看向案前的老者,这是虻山凡子谷唯一的幸存者,或者说,除了曾经被人间君王赐作枕衾之娱的宫女之外,他是仅有的一个男性凡人,治史书吏刘逊。

    “不必害怕,老先生,曾令你魂飞胆丧的魔王再不会加害于你,如果你想离开,我随时可以送你出境。”

    刘逊夥着腰,不住点头:“小人……小人不敢……”

    郎桀没有追问他不敢什么,只是卷起竹简,往他手里一送:“不过在送你出境前,我倒希望你把这篇《虻山纪》写完,放心,这是属于虻山的最后一晚。”

    刘逊忙不迭的跪地拜倒,顿首连连:“小人谨遵……谨遵大王懿旨。”

    ……

    几个阒水劲装武士还算和善的将刘逊带了下去,看刘逊颤颤巍巍,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池棠心下老大不忍,本有心唤他来同座,或可一解他惊惧之情,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在脑中一闪,刘逊对妖魔的畏惧本就是见多了妖魔食人的惨景之后落下的阴影,让他再在这妖灵环侧的情形下再置身良久,恐怕只会更加的惶惑不安,也罢,如果以后的妖魔真能像郎桀所说的那样,这片阴影终究能从这位老人的心中祛散。

    郎桀吁了一口气,列席与宴的人不少,更是将方今天下的几大族类尽含于内,可他最为在意的,却仍然是与自己并肩联袂,两两相对的阒水魔帝,他在刚才翻阅《虻山纪》的时候,就一直在思忖措辞了。

    看魔帝用手抓着案上菜肴,吃的汁水淋漓,趁隙又往嘴里大灌一口美酒的样子,郎桀决定还是开门见山,事实上阒水的几大妖灵都因此怀着心事,庆功宴显得颇为沉闷,即便是欢畅的轻歌曼舞也掩饰不住那股盘旋于筵席之上的忧怅气氛。

    “老……我还是叫你老爷子吧,我需要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好像对于我的所作所为并不放在心上,可这倒令我有些不安了。”

    舞乐顿止,舞姬知情识趣的退往了边厢,阒水诸妖都紧张的注视着魔帝,殿中立刻陷入了别样的寂静中,池棠侧过头,眼中只看到魔帝依旧低着头,腮帮因为咀嚼而一鼓一鼓的。

    “为什么不安?你做的很好,年轻的圣王。你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我的预期,还省了我的事。”魔帝漫不经心的冲郎桀挥挥手,转而向桌案上一碗炖得酥烂的肉羹发起了进攻。

    这不是郎桀需要的答案,然而魔帝的言谈举止还是令阒水其他的妖灵宽心了不少,至少这不是兴师问罪的行止。

    “我才发现,你的汉话说的很不错,我记得在你沉睡前,你应该只会用古妖族语来说话。”郎桀在旁敲侧击,希望魔帝能够接上话茬。

    “没错。”姬念笙从他的席位上站了起来,“那我想锢冰狼圣也一定能理解,他在沉睡之前,世间还只是刚刚摆脱了茹毛饮血的时候,所以,我们还是让一位老人尽情享用现在的美食,有什么问题,由在下代为回答就是。”

    魔帝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连头也没有抬起,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哝,这表示了赞同。

    郎桀的视线转到了姬念笙身上,嘴角淡笑:“北溟念笙子,身为化去横骨的得道妖仙,却以诛妖除魔而闻名于伏魔道。十年前,你孤身直犯阒水禁地,为阒水族众所伤,自此下落不明。可当你在今天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却又与阒水魔帝本尊亲密得如胶似漆,对此,我倒是很有兴趣知道,是什么让你发生了这样的改变?”

    十年前那场念笙子勇闯阒水之战,其时断海尚在闭关精修,凌涛远遁落隐幽池,汇涓还是断海手下踏浪七英中的捷影,对此事固是不甚了了,真正知晓详情的,却只有那乌鳞斥候暮觉子了。那一战由阒水鲡妃亲自率领三千族众全力施为,声势可比昔日甘斐大闹屏涛坞时节大多了,但饶是如此,也只当场手裂了念笙子的通臂神猿,念笙子则以一身之力生生杀开了一条血路,自此难觅其踪。所以暮觉子不自禁的缩了缩头,回思那日场景兀自觉得咋舌不下。

    “确定以我的故事做开场?我本来以为你和他们需要先交流呢。”姬念笙指的他们正是池棠一行。

    “我听天王说过了,大致了解了一些。但在知晓你们的真正目的前,我只能把其他所有的事放置一边。”

    姬念笙很有礼貌的向郎桀欠了欠身,池棠竟从他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笑容中看到了姬尧展颜一笑的影子。

    “从何说起呢?那首先从我这十年的经历说起吧,正如我对离火鸦圣在日间说的,今晚是大家交流彼此故事的好时光。”姬念笙对池棠和韩离笑了笑,信步离开了席案,直走到位次环列所形成的圆圈中央。

    “没错,我是一个妖灵出身,但这并不妨碍我对那些以杀戮食人为乐的同类的憎恶,从我离开北溟天池羡林的那一天起,或者说,在我与我的一位好友反目成仇的那一天起,我就与血灵道妖魔誓不两立了。“

    没有哗然,断海沉着脸,霓裳夫人殷红的嘴唇变得更加醒目,凌涛冷笑,而汇涓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表情却都有些不自然,在他们修炼成精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咬啮吞食的人肉数不胜数,姬念笙的话使他们有了一种本能的抵触,不过看在阒水魔帝雄踞于后的情形上,他们选择了置若罔闻。

    “这是另一个故事,我不想让我的故事由此变得繁琐冗长,所以我还是说回这十年。对阒水本境的那次突袭想必在座的还有几位记忆犹新。”

    暮觉子维持着缩头的姿势,悄眼觑去的目光证明了这一点,而郎桀则用清越的嗓音为这一个话题打了圆场:“可惜我并不曾亲见,那时候我还只是名义上的圣王,在接到有外敌侵入的消息时,是潆汐主持的会剿,而我只是在寝宫中为她暖着床榻。”

    郎桀的视线飞快的在魔帝面上一转,却发现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或许他并不知道潆汐这个后世所取的名字就是他曾经的宠姬鲡妃,但郎桀也并不能确定,这一点很容易从字里行间的联系中推断出来,也可能魔帝确实根本就不在意。

    姬念笙显然知道潆汐指的是谁,他微笑着点头,仿佛那一天的惨烈厮杀只不过是一场不萦于怀的相逢陌路:“我觉得我本事不错,可我还是低估了那位鲡妃和她手下数以千计的妖魔们,毫无疑问,我寡不敌众,遍体鳞伤,只是侥幸的从阒水疆界中脱逃而出,并且差点还是没能逃过追兵的最后剿杀。”

    姬念笙的眼神再次泛起??鞯娜峁猓?馐且蛭??肫鹆四且煌砥炔坏靡阎?碌慕缓希?灿纱说?铝怂?淖铀茫?靥幕嵋獾牡愕阃罚?芩?匀欢阅铙献忧柯按涔玫男芯恫2灰晕?弧?p>  重要的是姬念笙接下来的话,这将揭开阒水魔帝究竟为何大改性情的谜底。

第五章 海底深穴

    “我需要疗伤,去往一个不为阒水妖魔所能察觉的所在。可我也不能留在你们最后知晓我行踪的人间庄院,我知道你们的斥候会紧盯在那里,我任何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而一旦我被发现,那么不仅是我,那所人间庄院也会被你们毫不留情的消灭。”

    姬念笙话语间隐含的用意没有明说,池棠却是心知肚明,这更是为了保护翠姑和行将出世的宝儿,他说的没错,事实上孤身出行的董三小姐正是被盘踞在董庄附近,念念不忘追查念笙子下落的阒水思欢子所擒,如果不是自己和两位乾家的师弟到的及时,董瑶还不知将迎来如何凄惨的噩运呢。想起董瑶,池棠倏忽间便感到一丝恍惚,只不过是分离了短短数月,自己却觉得像相隔了数载春秋这般久远,这不是由于渴慕心切的思念,却恰是因为自己心态上刻意的疏离,愧赧之下,池棠强忍着几乎下意识转看向灵风的举动,而由董瑶再想到乾家同门之时,他更是不自禁的揪然一紧:似乎妖魔对人间的征战在此时告一段落,那么在洛阳的伏魔同道们究竟怎样了?乾家的师兄弟们又安然否?前番曾一度因为这个念头而变得躁急焦虑,只是接踵而来的种种变故又令自己疏怠相忘。

    池棠被烦杂的思绪引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师兄弟们和战况的忧心忡忡更有些坐立不安,然而大殿上姬念笙的声音依旧在旋绕激荡:

    “但你们同样低估了我对妖魔的恨意,你们不会想到我没有远遁于外,却迎着追兵前来的方向反其道而行之,在你们追击的罗网尚未编排开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妖魔会把人间衢道上一个踽踽独行的乡野村汉和一个慕枫道妖灵联系起来,我很好的隐藏了我的气息。我知道你们的屏涛城很兴旺,而最妙的是,它还要维持在人间的模样,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这就是一个积贮待兴的豪强坞堡。”

    “你是说,你躲进了绝浪的城坞中?真是不可思议,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吗?所以我说娘娘对绝浪太过娇纵了。”凌涛用幸灾乐祸的语气发表了意见,他和虞洺潇一直不和,隐居于落隐幽池也是由于虞洺潇的排挤所致,况且虞洺潇的屏涛城的名字就是针对他的,这令他一直耿耿于怀。

    “对于死去的神尊似乎不必这么急着落井下石,我们还是听听这位鹿妖是怎么说的。”断海打断了凌涛的抱怨,眼神有意无意的扫了池棠一下,他没有亲见,却也知道绝浪神尊虞洺潇在那一场足以令自己刻骨铭心的恶战中,是死在了这位离火鸦圣的手下。

    “我没有进入屏涛城,而是反投入了屏涛城旁的鄱阳湖中。我知道那里有着直通魔帝本尊的虚境结界,所以我选择疗伤的地方恰恰是你们的根基所在,也就是吸取天地山川之灵气,等待魔帝痊愈甦醒的地方。既然是吸取天地山川之灵气,为何不能为我疗伤所用呢?”

    “很好的想法,但恕我直言,即便你知道那个禁地所在,可你没有能够进入禁地的密咒,一如我为进入虻山本境而做的努力一样,你又是怎么进去的?”郎桀忍不住发问。

    “我看到了你进入虻山的方法,看似简单却又巧妙之极,然而最重要的,是你拥有冰锢结界之门的法力。我不像你,那时候的我重伤未愈,玄力也仅仅足够用辟水决维持在水底深处的呼吸而已,所以我只有依靠其他的力量。呃,老爷子,你觉得我可以说吗?”姬念笙的忽然一提声调,对右侧首席上正埋首于据案大嚼的魔帝喊道。

    魔帝碧眼一抬,下颌的金色胡须上满是食物的碎末:“我觉得还是和年轻的圣王在私下里讨论吧,如果他最终认同我们的方式的话。我可不想把那里变成门户大开,出入自由的所在,我总得有个能睡安稳觉的地方吧?”

    这一说,满场众人却都又好奇起来,莫非自古以来密咒加持的妖界本境竟真的有什么绝大的漏洞,何至于一听此法,就能变得门户大开,出入自由了呢?池棠本有些焦虑的心情被这个新的话题所吸引,止不住诧异起来,若当真有此漏洞,数千年伏魔道高人辈出却何以从未发现?

    郎桀则听出了弦外之音,什么叫认同他们的方式?这个阒水魔帝果然另有用意,暗藏机心,当下也不动声色的向姬念笙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好吧,按照海神说的,先跳过这一节不提,只说我。总之我就这么进入了那个赤空荒海血苍穹的禁地,并且直接延着吸纳灵气的章鱼触角,达到了海神老爷子沉睡不醒的海底深穴之中。”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十年你就像完全消失了一样,再也察觉不到你的行踪。你躲在了世间最隐秘也是最匪夷所思的地方。”郎桀做出如是结论。

    魔帝哈哈大笑了起来:“用他教给我的成语是怎么说来着的?嗯,他打着鸠巢鹊占的主意,为我甦醒而灌注的灵气,倒有不少送进了他的体内。”

    ……

    海底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黑暗,那只沉睡的巨大章鱼似乎本身就能够因为灵气的注入而带着陆离斑驳的幽光,或许是由于章鱼体肤的缘故,这种幽光又散发出一种柔和的暗红色。

    当然,在带着满身伤痕,兀自在气喘吁吁的姬念笙视线中,他根本看不见那只章鱼的全貌,眼前仿佛连延起伏的暗红色山峦,静静的矗立于深海之底。

    山峦拱绕的中心,则是一片幽深阒静的旷大黑洞,从对阒水的了解,姬念笙知道那里就是魔帝沉眠未醒的地方,被阒水的族类称作---海神之宫。不过姬念笙还是愿意称呼其为海底深穴,事实上,从看上去的第一眼,这里就是洞穴的样子。

    海底强大的深压被姬念笙仅存不多的慕枫道法力从容的消解,这一点令姬念笙颇为意外,他本以为自己会因此耗费更多的力量,所以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跃入了黑洞之中,浑没有以其处于比海底更深的洞穴为意。

    洞中既不陡峭,也不阴冷,而一种奇怪的力量将海水阻隔于外,姬念笙沿着洞壁攀援而下时,甚至感到了温软的弹性。

    拜那种柔和的暗红光线所赐,姬念笙在双足踏实地面后很清楚的将洞里的情景尽收于眼底,古老而迥异于华夏中土风格的雕像如同高大挺直的巨树蔽连成林,方形的石阶带着线条诡异的刻纹一直向内延伸,姬念笙每走一步,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落在石阶上的悠旋回响,而他自己很清楚,他即便在积雪盈尺的地面上也不会留下任何足迹的,无疑,这种石阶的质地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普通。

    姬念笙还没有去琢磨石阶质地的雅兴,由于这种自己无论怎么控制都落下回音的脚步声,使他感到自己无所遁形,他必须做好防范的准备,尽管以他现在衰弱的功力或许连阒水三怪的随手一击也未必能接得下,况且如果在这片诡谲莫测的地域中真有守卫的话,那也一定是绝不逊色于阒水三怪的妖魔。

    好在想象中的突然袭击一直没有出现,姬念笙小心翼翼的一直走到了石阶的尽头,然后他看到了一座凸起的小丘,暗红色的管道从小丘的四周扩展开去,又嵌入洞壁向上铺陈,显然与洞穴外的巨大山峦结成了一体。

    仔细看一看,这种暗红色的管道还隐隐透出紫色的光华,并且随着管道向小丘处流动,不时产生的隆隆震动分明就像个活物。其实这就是活物,姬念笙看到的这些暗红色管道正是那只巨大章鱼的触手,但在当时,姬念笙还完全没有意识到,在他顺着小丘与管道之间的缝隙穿行了小半圈后,他才骇然发现,这不是什么小丘,而是一只前所未见的生物。

    巨大的身体足有三五丈高,蜷缩在一起时便像是隆起的山丘,这给了姬念笙第一眼后的错觉,现在似乎是转到了正面,于是一条细长的脖颈带着一颗硕大的头颅便呈现在眼前。

    鳞片宛如褶皱交错的石痕密布在它的全身,而覆盖在身体上的两片隔层让姬念笙辨识了很久才确定是翅膀,还有它的头颅,丑陋,狰狞,向后盘结的双角像两柄开刃分叉的弯刀。

    姬念笙省悟过来,他所看见的正是沉睡中的魔帝本相,那些暗红色的管道也并不是从他身上向外扩展,恰恰相反,是从外部直连到了他的身体之上,管道现出的紫色光华正是阒水秘术汲取的灵气精华。

    姬念笙倒是知道自古相传阒水魔帝的本相就是统御水族的蛟龙,然而眼前的生物除了头颅和传说中的蛟龙有几分相似之外,其他根本就不具备一条蛟龙的特征,是传说有误?

    姬念笙端详了半晌,最终得出结论,蛟龙本就是后世想象中所描绘的水兽,还有以鳄鱼形貌为设定者,其实没有任何人见过这种传说中的生物,既然如此,眼前的这个……姑且算是蛟龙罢,又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呢?

    事态进行的出乎意料的顺利,或许是自己进入禁地的方式太过匪夷所思,阒水数万妖魔竟再没有任何阻挠,现在阒水魔帝近在眼前,睡的像是襁褓中的婴孩,生杀大权不可思议的操持于自己之手。

    这是个诱人的想法,姬念笙也曾雄心勃勃的放下过豪言,先诛阒水魔帝,再除虻山妖王,他先前对离宫的进攻也正是立威之意,但在与阒水妖魔的恶战中已经使他原本有些狂傲的念头变得清醒起来,公允的说,自己的一败涂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且不说成千妖魔对自己的围剿众寡悬殊,单是那阒水鲡妃和三大神尊中的任一个,自己也无必胜把握,既如此,曾经令他们绝对的俯首帖耳的阒水魔帝,自己又有什么对敌的资格?

    纵使魔帝现在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到来,可姬念笙不认为当真自己动起手来,就能够伤及魔帝。

    不过,如果自己旧伤痊愈,功力再得精进,那就该当别论了。

    姬念笙站在了蛟龙的身边,抓着吸附在蛟龙身上的暗红色管道,背后甚至能够感受到蛟龙沉重滚热的鼻息,接着,他的身体开始缩小,渐渐成为一个目不可见的小小粒子,没入了暗红色管道之内。

    近在咫尺,姬念笙已经看出来这暗红管道其实是粗大的章鱼触手,这又是一个意外之喜,他本以为这种管道别施了护持之法,令自己难以接近呢,然现在这样的活物之体却更便于自己变化腾挪的暗度陈仓。

    他所化成的小小粒子,就像是渗透皮肤的水渍,进入了章鱼触角的内里,然后再恢复本相,在魔帝与天地灵气的输送路径上成功建立了一个分输阻隔的截点,这个截点,就是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换言之,本是为魔帝甦醒而灌注的天地灵气,从现在开始有一大半输送到了姬念笙的身上,一个偷天换日的变化,而无论是在禁地中虔诚侍奉的神祭芙蒂雅还是本就昏昏欲睡的巨大章鱼却懵然不觉。

    经过姬念笙巧妙的消解吸纳,这样的疗伤方式几乎是立竿见影,若澎湃怒潮般的天地灵气在两天之内,彻底根除了姬念笙恶战之后的创伤,而姬念笙本就颇为高强的玄功劲力也在灵息灌输涤荡之下尽复旧观,并在持续加强中。这令姬念笙大喜过望,按照这样的速度,一直横亘在修炼瓶颈上的冥思道大关,将由无可遏制的功力大涨而变得无足道哉,以功力雄厚而论,不出一个月,自己就将成为古往今来的第一强者。

    他的沾沾自喜没有维持多久,当他发现日以继夜输入身体的灵息已经超过了自己所能消解吸纳的极限之后,他就变得进退两难的大惊失色了。

    很简单,这种天地山川的灵息犹如倾注而下的水流,自己的身体则是接纳水流的容器,如果说魔帝身体的容器是累觞三升的阔口铜觚,那么自己只不过是止酒一合的小小瓯盆,过多的水流已经令自己容纳不下,却反而引起了满溢之患。

    真是愚蠢,姬念笙后悔不迭,自己应该早就想到这在修炼中最基本的道理,是天地灵气的效用使自己利令智昏了,而最大的问题是,由于这几日贪婪的吸纳,已经把灵息的灌输引入了固定的轨道,欲罢而不能,欲休而不止,他只能接受这两个下场:一是不管不顾的抽身而走,然后在灵气固定轨道的巨大冲力下灰飞烟灭;二是继续下去,眼睁睁的看着灵气在体内积聚膨胀,最终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他已经没有了第三个选择。

第六章 龙语

    在经历了那么多险死还生的灾劫磨难之后,却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候真正陷入了绝境,这使姬念笙感到啼笑皆非。

    崩决如大河奔荡的天地灵息还在源源不断的涌来,现在这样的灵息再没有畅暖经络,洗髓涤脉的快意,姬念笙所体会到的,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阴冷死气。

    他只能在足以置身的章鱼触手内竭尽全力的后退,一步一步,慢得好像蜗牛的蠕动,而这事实上并没有实质性的效果,充其量只能稍微延缓一下自己身体爆裂的时间。

    转机在姬念笙被体内灵气漫溢得几乎眩然欲呕之时出现,触手似乎是被什么外来的巨力挤压,濡软的触手内壁一下子缩紧,骤然释放的气压将姬念笙弹射而出,他只觉得口鼻间倏尔一朗,噩梦般缠绕周身的灵息荡然无存,而自己在翻了一个浑圆的弧线之后,四平八稳的在萦然回响的石阶上立定了身子。

    姬念笙没有顾得上庆幸,他很快发现了自己得以脱身的缘由,在他的正前方,那条蛟龙---姑且算它是蛟龙罢,正伸着雄壮巨大的龙爪攫紧了那个自己曾以为是暗红色管道的章鱼触手,大半个头颅都探入了触手之内,大口大口吮吸着触手中传输而至的天地灵息。

    阒水魔帝醒了,提前甦醒了,也就是说妖魔对世间再度展开侵伐之战的时间,要比预计最少早上了十几二十年,姬念笙由震惊而渐渐变得骇惧起来,他虽然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少闻世事,却也知道,以目前伏魔道一盘散沙和人间诸国战乱频仍的情形,对于甦醒的魔帝及其率领的阒水妖族来说,根本不堪一击,这还没有算上同样蠢蠢欲动的虻山。

    得迅速对这个危机做出应对,而这正是自己锲而不舍的潜身至此的目的,现在的自己,不仅完全治愈了阒水本境恶战的伤患,几日内天地灵息的裨补也是大见奇效,谢天谢地,在灵息把自己爆裂之前,自己就得救了,使自己拥有了即便是神完气足的昔时之身也颇有不如的力量,换言之,一个功力大进的姬念笙诞生了,魔帝救出了一个看起来注定要恩将仇报的掘墓人,纵使这是出自魔帝阴差阳错的无心插柳。

    触手挡住了蛟龙的视线,或许正是因为自己这几日的鸠巢鹊占,使一直安享于灵息输送的魔帝断了顿,从而将他提前促醒,这点可以从他如饥似渴的吮吸似乎就能得到印证。而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他很可能正像每一个刚从酣然美梦中初醒的孩童一般,迷蒙,昏沉,迟钝。

    这也许是自己出手给予致命一击的最好时机,姬念笙额头的双角形状异乎寻常的闪烁了一下,雄浑的玄劲霎时蕴满全身,目光彻如冷泉,飞快的找寻着蛟龙身体上最致命的要害,并在瞬间做出决定:攻击咽喉下的柔软部位,争取在最短时间内让他的脑袋和身体分离。

    杀意刚起,蛟龙却已有了警觉,吮吸声忽止,硕大的头颅从触手中抽了出来,定定的看向了姬念笙,姬念笙心下一顿,他抬头看着蛟龙的眼神,对方那双翠绿的眼瞳竟似有一种莫以名状的魔力,自己只感到全身酥软着昏昏欲睡,又像是酒意醺然着如醉如痴。

    大事不妙,魔帝的法力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强大,如果继续和那双翠绿眼瞳对视的话,看起来迷蒙昏沉的倒反而是自己,姬念笙呓语般的轻哼了一声,暗自挪步,想要逃离对方视线笼罩的范围,可这绝不是易事,而就在姬念笙轻哼的一刹那,蛟龙细长的脖颈仿佛缠绕蜿蜒的灵蛇一般扭动伸长起来,硕大的头颅转眼间就停在了姬念笙呼吸可及的地方。

    姬念笙从没想过自己会仅仅因为目光的注视就起了发瘆的感觉,即便是面对阒水成百上千的妖魔,自己也没有这么忐忑惊慌过,可他不敢再动,唯恐面前的龙头稍一张口,就把自己吞下。

    蛟龙果然张开巨口,紫黑色的舌头和白森森的利齿清晰可见,不过这并不是为了吞食,姬念笙听到一串短促的音节带着热乎乎的风扑面而来,蛟龙是在对自己说话。

    这是属于古妖族的语言,一度流行于远古时期灵兽之间的交流,在近三千年早已绝迹,不过姬念笙得道于数千年前,正赶上了这种语言消失前的最后时光。

    古妖族语言并不复杂,和现在的华夏语比起来简直可以算得上是言简意赅,所以尽管姬念笙多少对此有些生疏,也不妨碍他听懂了蛟龙的话。

    “我睡了有多久了?”

    “几千年吧……”姬念笙用华夏语警惕的回答,他还不了解对方究竟清醒到了怎样的程度,不过对方在说话的时候,翠绿眼瞳的魔力似乎就减弱了不少,这使他很快恢复了神智。

    “等一等,你的语言……”这句话是用古妖语说出的,然而蛟龙口鼻间一道火红的光焰一闪,姬念笙猛然发现这道光焰竟是直冲自己面门飞来,还没来及的飞身闪开,光焰已然从眉心间穿过,姬念笙浑身一震,愕然少顷,却也没感到什么不适,接着就听到蛟龙的下半句话:“……倒真是博大精深,不得不承认,比过去要好听了许多,也复杂了许多。”

    这是字正腔圆的华夏语,也是姬念笙惯常用的语言,不同于南国官话,而是先秦时节的语系,自秦汉以来倒成了现在独具一格的西北方言,连几个上扬声的口音也模仿的惟妙惟肖。

    “你是在学我的语言?”姬念笙有点明白刚才那道穿过眉心的火红光焰是在做什么了,不可思议,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方便我们的交流。”蛟龙开始直起身,也没忘记将章鱼的触手舒舒服服的贴在了胁下,而当他在姬念笙面前完全直起身子的时候,就当真像一座小山丘矗立于前,“你让我饿了好一阵了,我刚才在里面嗅到了你的味道。”

    姬念笙寻思了一番才理解此话的含义,所谓饿了好一阵应该就是指自己这几天偷天换日似的汲取天地灵气的所为,想必在那触手之内也确实留下了自己的体息,看来自己所想的没错,确实是因此提前促醒了魔帝。

    “偷吃的小伙子可不大好,况且你吃的方法也不对,如果不是我醒来的及时,你就只能成为一滩混杂在其中的血水了。”

    “你是有意救我的?”

    “不然呢?其实我大可以等你粉碎后再消消停停的受用的,啊,消消停停,有意思的语言,我还没有饿到连这一小会儿都等不了的地步。可我觉得奇怪的是,某人似乎并不感激我的相救,好像还对我起了杀意,对,就是说你,小伙子,不要想瞒过一个年纪远比你长的老人的目光。”蛟龙好像是笑了一笑,看在姬念笙眼里却显得阴险狡黠。

    “我无意隐瞒,既然你知道这一点,那你也应该清楚我对你的杀意天经地义。”姬念笙豁出去了,他在蛟龙面前义正言辞,魔帝甦醒的程度远超乎他的意料,这也表明他的胜机在相应的减少,或许根本就是毫无胜机,不过他不在乎了,痛痛快快的来个了断总好过畏畏缩缩的藏头露尾。

    “为什么?你也是圣灵得道,既没有天卫神兽的身份,也没有圣山一族的气味,我们似乎不应该这么不共戴天……”蛟龙又笑了,“天啊,现在的语言多么精妙,这些贴切无比的词汇是怎么出现的?”

    姬念笙没有理会蛟龙末了的赞叹,他直接回答了蛟龙一开始的疑问:“为什么?因为你是阒水魔帝,而我恰好又是与任何妖魔势不两立的……妖灵。”

    “阒水魔帝?是说我?让我想想,我记得那时候我都被称呼为海神,阒水这个名称不很好听,阒是寂静阴暗的意思吧?为什么我的族类就代表了寂静阴暗?魔帝,这个名字我也不喜欢,魔是神的反义,那为什么作为神的我却要戴上一个魔的称谓?”

    “现在可不是咬文嚼字的时候。”魔帝的反应使姬念笙大为意外,他把这个看作了魔帝胜券在握的拿腔作调,所以他的表情依然充满敌意,“反正我也无所遁形,何不现在就来一场干脆利落的厮杀?面对你,我知道我的希望渺茫,但我不会坐以待毙。”劲气再次积聚而发,姬念笙的青袍隐隐鼓起。

    “刚刚逃脱了死亡,就别急着再回到它的怀抱,小伙子。况且我对取你性命全无兴趣。”蛟龙无视姬念笙的蓄势待发,相反还背过了身子,章鱼触手传来的灵息使他看起来像是在洗濯沐浴的舒泰模样,姬念笙犹豫了一下,最终放弃了趁隙施以突袭的想法,且不说这想法能有几成把握,哪怕是现在魔帝所表现出来的与传说中大相径庭的古怪反应,也使姬念笙决定再等一等,至少要了解魔帝倒底在想些什么。

    “很高兴你暂时中止了白刃见血的准备。”即便是背着身子,蛟龙也对身后的情形了若指掌,“既然如此,请你告诉我,你认为我们圣灵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在漫长的沉眠中,这种隐隐约约的思绪总是在困扰着我。幸好我醒来之后见到了你,小伙子,两个人一起思考总好过一个人陷入冥思苦想中而精神恍惚。”

    传说中凶猛狂暴的阒水魔帝竟成了一个深沉睿智的哲人?姬念笙分外感到不解,可眼前这一幕又令他不得不相信,因为按照原先的设想,现在的结局应该是短暂的交锋之后,自己被撕裂粉碎得连渣都不剩。

    “妖魔希冀成为世间的主宰,似乎这就是你们存在的意义。”姬念笙没有深思便即脱口而出,当他走到蛟龙身边坐下的时候,发现蛟龙正在沉吟之中,根本没有任何戒备。

    “事实上,我们确实曾是世间的主宰,可那又如何?我只记得我和那只麒麟彼此都看不顺眼,好像是欲求不满的相互抵触,但这真的是因为未能权柄独掌的欲求不满吗?我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麒麟?你是说虻山妖王?”

    “你们现在是这么称呼圣山族的了?没错,就是他,我们都是神之一族,他是鳞神,我是海神,还有囊神和……”蛟龙在思索中陡然一震,翠绿眼瞳中的光芒像碧波清潭一般粼粼泛播。

    就在这样的光芒中,却还有丝丝缕缕的火红色光焰在闪烁着,与绿芒交错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片奇诡瑰丽的画面,姬念笙弹身而起,被这突然现出的变化震慑得惊骇莫名。

    或许刚才正是魔帝甦醒后的迷蒙状态,现在他将回归本性,姬念笙没来由的兴起了这个念头,却发现蛟龙并没有做出其他动作,只是在这两种光线的交替变幻中开始渐渐缩小。

    直至光芒大盛,晃得姬念笙睁不开眼之际,才轰然飘散,整个洞穴热风四溢,姬念笙再度睁开眼时,便看到了一个老者**全身站在刚才蛟龙盘踞的地方,长着一张大秦人的雄毅面孔,肌肉雄壮,身材高大,当然这种高大只是针对常人而言,和蛟龙相比又不可同日而语,胸口,手臂,耻部还有那两条明显比常人高出一截的大长腿上,密布茂盛的金色体毛。

    蛟龙化作了人形,而这显然就应该是阒水魔帝的本来面目,记得上古时的海神族确乎是在西方征战的,魔帝有这样的形貌倒也是情理之中,而且虽然还比本就颀长高瘦的姬念笙又高出大半个头来,但姬念笙已经觉得心理上好受多了,没有了蛟龙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后世的年轻神族,请帮助我们共同参悟这横亘数千年的问题。”老者的语气异常轻柔,姬念笙甚至听出了一丝女性的温婉,而在如此雄壮高大的男子身上出现这样的语调,更加深了怪异的感觉。

    老者的双眼依然是翠绿的,但没有了先前蛟龙的那种魔力,只是更加显得深邃迷幻。

    明显是注意到了姬念笙愕然愣怔的相视,那老者竟然对他轻轻的点了一下头:“三千年的沉睡,使我成了他,他也成了我。”

第七章 神灵

    姬念笙显然对眼前突然发生的变故,尤其这个看起来如此威猛雄毅的老者竟会出现一种柔情似水的异样感到震骇莫名,他浑不自觉的摇了摇头:“你……你说什么?”

    “沉睡了几千年,我也和他斗争了几千年,他不记得在五百年前发生的事了,那时候的他还有着未曾消泯的凶顽,幸好现在不同了,经历了最后的融合与纠缠,我成了他,他成了我。”

    姬念笙注意到魔帝现在的口音有了些微的变化,带着些南方偏远之地的土白和破口音,但他还是对对方最后的重复懵然无解,什么叫我成了他?他又成了我?

    好像是看出姬念笙的茫然,老者微笑着向他走近,而用姬念笙久历人世的见解来说,他只想到了轻移莲步这个形容的字眼,很难想象这是怎么在一个体格高大魁伟的男子身上发生的,总之是娉婷优雅的仪态,当然是在忽略了对方的形貌之后。

    “除了天神云龙,另四位神祇之中,我是他唯一没有提及的那位。我想是对我的回忆给他造成了一些不适应,好在这种不适应只需要一小会儿的时间就能消除,而这恰恰给了我和你对话的机会,孩子。”

    从姬念笙作为一只麋鹿诞生开始,直至其后的修玄得道终获大成,在他这几千年的岁月里他就从来没有被称作过孩子,这个陌生疏远的称呼竟使他心内蹊跷的掠过一丝暖意,但他还是无法理解老者言语中的含义,他倒是略微知晓些远古五灵的传说,那个走兽由麒麟所辖,水族归蛟龙统领的传说,也知道麒麟和蛟龙恰恰就是妖魔虻山阒水的首脑,但也仅此而已,什么神祇之类的称谓,却是不甚了了。

    那老者免不了又用女性的温柔微笑向姬念笙解释道:“你总该知道距离现在久远到全然被遗忘的岁月里所出现的五位神祇,天神云龙,鳞神麒麟,羽神凤凰,海神蛟龙和囊神弥蛛。而我,就是羽神,被后世称为凤凰的神灵,我喜欢这个名称,尽管出现在这里的,只是我灵神的一部分。”

    姬念笙瞠目结舌,他完全没有想到整件事竟会发生这样曲折离奇的峰回路转,他需要时间来消化对面这位老者的话语,因此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洞穴中只剩下了那老者一个人的独白。

    “任何出现在这里的生灵,无论是神之一族还是肉身凡胎,都绝不是偶然。我想一定天神云龙的智慧在冥冥之中做出的安排。上一次的那个年轻人最终促使了海神本性的削弱,用他的生命为我提供了成功的机会;而现在的你,我相信是彻悟未来的关键人选。”

    姬念笙愣了好半晌,不过当他开始说话的时候,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雍和低沉:“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是,传说中禽羽之主的凤凰和残忍暴虐的蛟龙混为了一体,就如你所说,你成了他,他也成了你,那你现在究竟是凤凰?还是蛟龙?”

    “都是,这就是我成了他,他成了我的含义,或者说,即便他的躯壳依然是海神的模样,可他的魂灵思想,已经是我和他共同融合的一体。几千年的努力之后,他早已不是昔日那条残忍暴虐的邪龙,就像是经历了成长而变得成熟睿智的人类一样,过去的所作所为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然变得难以理解。”

    “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这位魔帝依然是魔帝的样子,可他内在的元灵已经变成了你?”这个问题不难理解,天下本就有类似的元灵附身的法术。

    老者的微笑更深邃了:“不,他仍然拥有自己的元灵,只是由于我灵神的影响,使他的内在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变化,但思想还是他自己的,虽然其中有我的一部分。”

    姬念笙决定从这个绕来绕去的话题里解脱出来,他姑且认为这还是和元灵附体差不多,重要的是,面对一个举止怪异的娘娘腔总比张牙舞爪的凶神恶煞要好。

    “你刚才还说了什么天神云龙的智慧,似乎我的闯入是天意使然,还说我是什么什么……彻悟未来的关键?你是海神也好,羽神也好,我只想说承蒙错爱,可实际上我本就是被你的族类追赶得走投无路,并且打着取你性命的主意而来的。说实话,能够真的进入到这里,运气好的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觉得这是意外,所以你似乎不应该对我报以太大希望。”

    “仅仅是运气吗?包括你利用蜶蜍鼍龙的潜入?漫步海神之宫的畅通无阻?以及灵气爆裂前的及时得脱?孩子,真正的运气不会接二连三,你更应该相信这是有意的安排。”

    姬念笙为之语塞,他瞬间省悟了这个道理。其实他进入阒水禁地的方式简直凑巧离奇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那只拱卫赤空荒海的蜶蜍鼍龙突然在自己置身的鄱阳湖底游过,而他恰好灵机一动,化身小小粒子依附于蜶蜍鼍龙如嶙峋怪石般的体肤内,让这只不受虚境密咒之力的远古巨兽带着自己就这样穿入了禁地虚界之中。现在想来,与其说这是天无绝人之路的蹊跷奇遇,还不如看成是蜶蜍鼍龙的特意接送。

    “你也许是对的……”姬念笙甚至怀疑这几日在章鱼触手内的吐故纳新也是出自什么故意的安排,不然无法解释为何那蛟龙醒来的如此及时,又分毫不差的从几条触手中选中了自己容身的那一条。“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是你们选中的那一位,我只是一个修玄得道的麋鹿而已,并且对我那些食人无厌的同类有着切齿的恨意,在你们面前,我不过是个法力低微的异类,我不认为我是我能给你提供什么帮助,事实上,能够杀死你倒是我最大的愿望。”

    “天神云龙的智慧浩博精深,而既然眼前的他并不是你先前所想的他,又何必执拗于对立的情绪而念念不忘?试着和他一起,解读未来的答案,然后再决定自己该怎么做,这样不是更好?”

    老者面上的微笑在渐渐淡去,眸中深邃迷幻的色彩也在悄然黯淡,姬念笙还想追问的时候,就听到老者用前番那种字正腔圆的西北口音说道:“……还有囊神和羽神,你知道吗?我一度和她们闹的很不愉快,但现在想一想,我还是更讨厌那只麒麟一点。说真的,我挺怀念她们的,如果她们还在的话,以她们那种超卓的智慧或者不至于让这个问题纠缠我那么久,我做梦的时候净想着这事了。”

    他又变回了他,姬念笙不知道自己这么形容确不确切,总之老者举手投足间再没有任何女性的特征,走起路来昂首阔步,虎虎生风,章鱼的触手像是暗红色的绶带盘结于身,姬念笙还注意到随着老者的呼吸,一股似有似无的玄劲正从章鱼触手内扩张开去。

    姬念笙几乎一眼之下就明白了这样做的用意,如果把自己对天地灵息的吸纳比喻为吃的话,那么看来那老者说的没错,自己吃的方法不对,一味的接收却没有像他现在这样的释放,当然,前提条件是自己要有这种释放的修为功力,自己还当不了窃占鸠巢的喜鹊,充其量不过是一只偷吃的小鹪鹩罢了。

    “你们……”姬念笙想了想,发现这个说法有点诡异,当即改口:“……你觉得一直纠缠你的是什么问题?”

    “圣灵得道,所欲何为?”老者的声音带着深切的迷惘和空灵。

    ※※※

    “你们现在有答案了?”郎桀脸上带着一丝冷笑。

    姬念笙的故事有所保留,在斟酌之下他放弃了关于羽神的那一部分,这件事即便在这十年中他也对魔帝只字未提,他不知道所谓魂灵思想的融为一体倒底是什么含义,事实上在那次短暂一晤之后,那位羽神再也没有出现,他不敢确定魔帝是否会因为对羽神的敏感而故态复萌,他也没有任何尝试的意思,必须得承认,十年来的朝夕相处,扶携共进使他喜欢上了这个老人,他们彼此都将对方当作了至交好友,所以他也不想让这一点成为困扰魔帝的源头。

    故事在后来略显生硬和突兀的转到两人这十年的友谊之上,其中包括姬念笙时不时带回的外界讯息,诸如涉尘妖使的创立,阒水圣王的当权,还有屏涛城坞的覆灭等等,使魔帝对外界的日新月异并不陌生,但郎桀对此仍然将信将疑。

    “当然有答案了,不然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姬念笙仿佛浑然不觉郎桀的逼视,向与宴众人还微微欠了个身,“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还是愿意先听听圣王的意向。”

    魔帝在为自己漆纹精美的羽觞中第七次注入美酒,雪白的皮肤上涌起两团醺然的醉红,并且用一个长长的饱嗝表达了自己的漫不经意;姬念笙则直接返回了自己的案席之后,右边的施姒已熟稔的轻声追问,左手的韩离报以礼貌的笑意。

    “不敢说念笙子先生所言不尽不实,我只是还有一些困惑。”郎桀站起身,对着相邻的魔帝一摊手:“恕我直言,我们都知道曾经的老爷子是怎样的性情,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会使他变成了这样?这当然是令人喜出望外的好事,可我还是想知道详情,别说只因为是你们的行思坐想。”

    “我那时候就那么令人讨厌?”魔帝总算抬起头,耸肩时一副无辜的神色。

    “我说的很清楚了。”姬念笙不疾不徐的回道,现在的他温和得像是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一滴水落在岩石的表面,世人看起来不会有任何变化,可如果是几千年的持续滴落呢?泰山之溜以穿石,更何况是久经岁月的思慧性情呢?”

    “这个解释并不能令我宽心……”郎桀有些不依不饶,但池棠立刻开口,为他们的纠葛打了圆场:“或许我们不必急于如此刨根问底,现在的……海神,至少是我们乐于面对的,还是解决眼下最实际的问题为要。郎先生,在你一统虻山阒水两族之后,接下来又将作何打算?”

    “这也是我刚才表达的意见。”姬念笙微笑着补充道,“今晚应该听到的故事很多,而我和老爷子的经历只不过是一个开场,总要彼此掌握的讯息对等才公平。也包括你,离火鸦圣,我对你们,还有这些异族朋友的由来非常感兴趣。”

    “旁枝末节先不问,先说重点是正理。”郎桀也笑了,他对池棠做了个先请的姿势,“鸦圣不妨先说,我从天王处大抵知晓了一些,不过详情还得亲历者说出来。”

    池棠也不推却,这支使节团的来历是绕不过去的话题,自己要做的就是尽快把它叙述完,也好听一听之后郎桀的筹谋。

    ……

    池棠的故事并不复杂,但却对满座尚未完全知情的阒水妖灵来说足够震撼。

    血泉鬼族一度也是圣王想要拉拢的盟友,他们的实力在中土华夏也已骎然与虻山阒水鼎足而三,虽然和他们缔结的盟约既不可靠也注定短暂,但他们却是制衡虻山的重要力量。

    就是如此强大的血泉鬼族,竟在短短两日间被裂渊国打得全军覆没,鬼皇和鬼相皆已沦为阶下囚,从此失去了兴风作浪的可能,这是足以与虻山阒水的一统相提并论的大事。

    雄心勃勃如断海、已经开始在盘算以现在妖族一统的实力若与裂渊鬼国开战能有几分胜算;心机深沉如汇涓,则凝神静忖接下来的大势走向;而其他如霓裳夫人、暮觉子几个,却是骇然失色,目瞪口呆;只有凌涛依旧一副孤冷不萦于怀的淡漠神情,把震撼的心情隐藏的很好。

    “真想见识一下那个战胜了鬼皇的裂渊大力王,我不信一个虻山妖族化身的鬼灵能有这样的实力!”天灵鬼将嘀咕道,不知道是因为争强好胜还是钦慕向往。

    池棠也没有把所有事和盘托出,他不想把裂渊大力王关于妖王未死的推想公布于众,尤其是在这虻山阒水归于一统的庆功宴上,但这依然没有瞒过缜密心细的郎桀。

    “仅仅是为了刺探虻山的近况,居然就要出动两位五圣化人?这不合理,一两位使者就能达到这个目的,比如赛伦族的坎吉先生。你们的兴师动众一定是为了别的原因。”

第八章 本性

    池棠目视郎桀,既不否认,也没有承认,然而却确凿的表达了默认的意思。

    郎桀看懂了池棠对视的含义,对方对他显然有所保留,这是源于那种不信任,所以他也不以为忤的笑了笑:“看来在我得到诸位的认同之前,很多情事还没有办法顺利的交流,我希望开诚布公,那就让我先来说罢。”

    这句话并不仅仅指池棠,却也把前番的姬念笙给包括在内了,不过姬念笙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圆睁着大眼静静等着郎桀说下去的样子。

    郎桀施然起身,纯白的襟祍处还有日间恶战留下的血渍,看起来好像白雪皑皑中的一抹殷红,他端着酒樽,首先环场一周遥遥相敬,阒水和赛伦族的妖灵纷纷举杯奉迎,那喀忒斯尤其踊跃,一脸粲笑,姬念笙则只是微笑点头示意,韩离与傅嬣以及灵风和锦屏苑几位女仙都是安坐不动,池棠稍稍欠了欠身,双眼一霎不霎的落在郎桀面上。

    倒是阒水魔帝有了反应,向羽觞第八次倒酒,然后对郎桀高高举起:“好喝,我沉睡前那时节酒还酿的不地道,没今世这般适口。”

    喀忒斯忙不迭的献殷勤:“海神若是喜欢,小妖那里还有,都是产自西方的佳酿,别有风味。”

    郎桀并不理会喀忒斯,视线从池棠直转到魔帝,看魔帝一饮而尽后方才将酒樽微一沾唇,他本就不是为了敬酒,只是为了在说话前缓和一下气氛。

    “我说过,我会和你们好好聊一聊的。没错,我是一位五圣化人,本就应该是所有妖魔的克星,可我身为五圣化人,不仅没有对妖魔赶尽杀绝,甚至还做了他们的王,我想池先生便是对此大为起疑了?”

    池棠双足不丁不八,如岳临渊,淡淡颌首:“愿闻其详。”

    郎桀嘴角一扬,笑容更透出那股与生俱来的桀骜之气:“前番种种,诸位纵不知晓,却也可以大致推断,是我潜入阒水离宫,做了那鲡妃的入幕之宾,藉此得而登圣王之位。”

    一众阒水妖灵对此倒没有什么异议,如汇涓和霓裳夫人几个心思精细的则悄悄的看了看正开始品尝第九觞美酒的魔帝,妖族虽无贞节之说,但鲡妃毕竟是魔帝过去的宠姬,护偶是生灵的本性,却与贞节操守无关,他们是担心魔帝因此有什么不豫,倒又生出事来。

    魔帝还是置若罔闻,丝毫不为所动。

    似乎是等待魔帝的反应,郎桀的语气也顿了一顿后才续道:“可我认为,妖人之争已历数千载,死伤累累,厮杀不断,却是没有从根子上去解决这个问题。”

    魔帝放下了羽觞,面露会意之色,很显然他一直在留意着郎桀的话语。

    “昔年崇伯鲧治水,乃以息壤填堙堵塞洪水之势,结果呢?洪水遇阻反溢,一泻千里,其害更甚。这数千年妖与人彼此交斗征伐,愈演愈烈,难道不和息壤堙水有相似之处?”看池棠喉结动了动,欲待开言,郎桀对他摆手一止,忽然扬声:“我问在座诸位同族,你们大都血灵道出身,这杀人食人,究竟有何好处?”

    几个阒水妖灵都是一怔,血灵道妖魔自具灵智始,杀人食人便是天经地义,可倒底有什么好处,却是谁也说不上来。

    “都说人乃万物之灵,食彼血肉,对修行更有裨补之效,不过这几千年来,我也不知吃了多少人,这修为却还是靠自家参悟习练而得,除了填填肚子,似乎也没看出什么效用来。”断海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其实到了他这一层境界,已是妖魔出类拔萃者,早已不像寻常血灵道妖魔多餐人肉,有时候吃人更多是为了恫吓人类。

    汇涓的桌案上恰好放置着一豆肉脯,却是人肉所制,他若有所思的用牙箸挑开暗红色的肉干:“若依小臣看,吃人是我族同类在修玄得道时节最先知晓的修炼法门,也是承自妖族故老相传,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都说人肉鲜美,只怕多半也是诸同族先入为主使然,其实若论适口美味者,同族化去横骨前种类各异,也各有所好,这人肉嘛……倒也不见得有多好吃。”汇涓是江豚成精,以他的特性,自是更爱吃鱼虾之属,对人肉本就没有什么嗜好,像是为了表明这一点,汇涓悻悻然将牙箸往案上一丢,没再碰那豆肉脯。

    “说到这一层,我想起来了。”魔帝已然半酣,满脸通红,他一发话立刻吸引了全场的聆听,“这个什么吃人肉有好处,是那麒麟首先散布出来的消息,那时候不是为了和人争斗嘛,这个法子还挺见效,神族和人类自此后势不两立,打起来更狠。”

    “那你呢?老爷子?你当时就没有推澜助波?你的阒水一族又何尝不是惯以食人为乐?”池棠忍不住用一种愤怒的语调反问,他当然知道在场众人都小心翼翼的逢迎着这个未知玄虚却又无比强大的魔帝,但他秉性刚直,一想到妖魔食人的累累罪行便是心生反感,因此脱口而出。

    魔帝先是愣了愣,韩离、傅嬣几个心里为池棠捏了把汗,尤其韩离,暗自戒备,以防万一魔帝突然反目。哪知道魔帝翠绿眼瞳一转,首先哈哈赞了一记:“推澜助波?这词儿精当,可得赶紧记下。”然后眉头皱起,扮了个苦脸:“当时我和那麒麟算是一伙儿的,他这个主意有效,我为什么要反对?当然……嗯,就推澜助波了,哎呀……”说着,魔帝又懊恼的拍了拍自己额头:“瞧瞧我那时候干的事儿,还真是愚蠢!”

    是魔帝刻意作伪还是现在已经脱胎换骨得如此率直真性?不仅池棠,连郎桀都下意识的瞟了姬念笙一眼,不过姬念笙还是淡然雍雅的笑着,分明是毫不意外的神情,悠悠言道:“世间的达官贵人不也常以龟鹤为食,以期延年益寿?结果呢?有什么效应?不过是慰藉心理的自欺欺人罢了。”

    姬念笙像是阖棺定论,声音却也传出了宫殿之外,落在一直被押在梯阶之下候命的千里骐骥耳中,千里骐骥浑身被玄劲妖力束缚,早已恹恹的动弹不得,此际却不禁苦笑,这使他想起了一年前在氐秦皇宫新年大宴中所食的龟鹤延寿羹,当时自己不也正是这么想的?他当然早已看破以食人血肉裨益妖魔修行纯熟子虚乌有,但他从来没有阻止过妖魔食人,这是整个妖族取代人间世界的最大动力,为什么要阻止?令他担忧的是,似乎这件事正在殿内被渐渐揭开真相。

    众人语声一时间在场上沸沸扬扬,开始了对食人一事的众说纷纭,坎吉正在叙说赛伦族的一些观念,他们并不觉得吃人有什么太大的罪恶感,事实上即便是人类自己,也常有同类相食的情事发生,兵燹战乱频仍,灾厄饥荒连年,这些事屡见不鲜,更不要说天下间还有些以食人为习性的原始部落,这方面似不必专非,问题在于妖灵的修为和食人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他们是琐罗亚斯德教的教众,受血灵道影响极浅,这番一说,顿使阒水众妖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郎桀此时倒不急插话了,他需要的就是这个话题展开的讨论,妖魔食人的理念早已根深蒂固,原非一日间便可革除此弊,总是该多说说,多想想,才能让他们接受起来更顺当些。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郎桀才清了清嗓子,殿中语声倏寂。

    “这一节能想明白,才能清楚妖灵与人类之间本就不是不共戴天之局,所以我愿意像疏导河道的禹帝一样,让妖灵和人类各循己道,以成衡平之格局。”

    鲧和大禹治水的旧事发生在魔帝沉睡之后,十年来魔帝与姬念笙共处,多也是参悟妖灵大道,于史事却是不甚了了,所以魔帝并不清楚郎桀信手拈来的范例,然而他对郎桀的后话却很有兴趣,打了个醺然的酒嗝,翠眼生光:“如何各循己道?”

    “虻山阒水,秘境甚广,我族安居于内,专修参玄,晓命知天,汲采人间聪慧,天地灵息,却不涉人间纷争。”像是知道自己的变革之举太过空泛,郎桀又加了一句:“设若世人颓敝,荼坏天下,天道必有所取,我族自可取而代之。”

    郎桀毕竟是五圣化人,说到底还是在为人间谋划,池棠感到宽心,他听明白了,郎桀这是采取的和平共处,顺天应人的法子,从人类的角度,这法子自然极为有利,妖魔一族将不再为害人世,可从妖魔的角度来说,此举未免缺乏吸引力,妖魔本性残虐好杀,把他们约束在虻山阒水的秘境虚界中自生自灭,在一开始迫于郎桀的强力压制或可收敛一二,但时日一长则必生祸端。

    池棠不再炯炯而视郎桀,却把目光投向了在座的众多妖灵,果然,众妖灵听说之后大多显得不以为然,他们也是首次听说郎桀的举措,断海沉下了脸,凌涛则是古井不波的冷峻,霓裳夫人的媚笑有些不自然了,即便是素来自视为心腹的汇涓,此际的表情也颇为疑惑。

    郎桀想做疏导洪流的大禹,却在对妖魔本性上不经意落入了息壤堙堵的故局,可郎桀还在侃侃而谈:“以此法施行,我族潜心修炼,不出百年,则玄术精进,能为大长,那才是真正的兴旺……”

    池棠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面对郎桀,他的敌意在消退,然而随着敌意的消退,更多的担忧却在兴起,郎桀固是极有才略,这个从成功攻伐虻山,进而妖族一统就可见一斑,但他过多的沉浸在世间衡平的理想之中,现在看起来,过于一厢情愿了。

    魔帝从先前的兴趣盎然到现在的微现失望,想要说话,却在和姬念笙对视一眼之后又端起了羽觞,这回没有急于饮酒,而是看着羽觞上黑红相间的漆纹默然不语,视线忽一转,投向了殿宇内阴影笼罩的偏狭角落。

    “年轻的圣王……”姬念笙礼貌的打断郎桀,“……恕我直言,阁下对以后的谋划之思似乎远不如对虻山的进攻之策。”

    郎桀倏然止口,对姬念笙的直斥其言也不着恼,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思路的欠缺之处,这只能说是自己方略最完美的结果,内中曲折反复,困难重重自不待言,但他认为这可以通过长时间的统治来逐渐改变,就像妖魔食人习性的养成,焉知此方略不会对妖魔心性造成潜移默化的影响。

    “玄术精进,能为大长……哪怕整个妖灵之族都成了冥思道,其后又能如何?他们不是在覆雪莽原成长的,所以他们不会理解你衡平天下的理念。”姬念笙的表情并不像言语中那么咄咄逼人,至少是很诚恳的和郎桀讨论的架势。

    对方很清楚自己的来历,郎桀并不意外,威名赫赫的北溟念笙子若是不知道自己的来历才值得奇怪,他耸耸肩:“那么念笙子先生,或者说,海神老爷子有什么高见?”他知道今天来自魔帝的主张才是关键。

    “妖灵成精族类各异,本性却是难改,你不可能让一头猛虎去吃斋茹素,也不可能让一条饿狼变得淑钧温和,过分压制他们的本性,结果就像你说的那样,一泻千里,为害更甚。”姬念笙用郎桀自己的话来提醒郎桀。

    “是的,他们喜欢杀戮,喜欢鲜血,具备人形的同时他们还保持着兽类的本能,难道念笙子先生是让我对他们放任自流?然后将凡世人间变成他们的猎场?”

    “我反对妖魔食人,但经过这十年与老爷子的共同参悟,我并不反对让妖灵保持自己的本性,这种本性说好听点是活力进取,说难听点就是嗜血凶顽。刚才圣王问我们是否有答案了,我说是,那么现在我不妨告诉圣王,我们的答案就是让妖灵充分施展嗜血好杀的本性,这才是最适合妖灵的出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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