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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晖     伐魔录txt下载     伐魔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章 天外有天

    此言一出,池棠悚然心惊,这是什么意思?他竟然要妖魔充分施展嗜血好杀的本性?难道又要在天下掀起一阵血雨腥风,这才是他和那阒水魔帝的本意?尽管他先前对姬念笙极有好感却也按捺不住了,霍然转身,目中神光一冲,紧紧的盯住了姬念笙。

    傅嬣和韩离一左一右,逼近了姬念笙,两个人的手都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之上,施姒已在姬念笙身旁不知所措,有心分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和他们剑拔弩张的气势相比,一众妖灵却不自禁的露出了释然的笑意,汇涓看看郎桀,又看看姬念笙,最后转到了安之若素的魔帝身上,眼见立论相左,争执不可避免,他已经在盘算两方实力相较的高下了,最终决定一旦生变,立即投入魔帝麾下,至少是不能明目张胆的跟从郎桀,一个魔帝就能对抗三大神兽和天灵鬼将的联手,更不消说还有个今非昔比的姬念笙在旁,料想那傅嬣和几个锦屏苑女妖也难抵敌,实力差距是显而易见的。

    天灵鬼将也做好了准备,虽然他并不是完全赞同郎桀过于理想化的主张,但却颇有豪义之气,当真双方动起手来,自己自然是毫不犹豫的站在郎桀一边,至于两方实力的高下对比,管他娘!

    喀忒斯觉得自己又找到了奉承的机会,卷舌头说出的汉话就像喳喳乱叫的喜鹊一样聒噪:“我迫不及待的想要在摄人心魄的圣灵殿立起海神壮观的雕像了。我完全赞同海神和姬先生的主张,下午我就说过,随着至尊无上的海神甦醒,妖灵成为天下主宰的这一天将会很快到来。”

    “天下主宰?”姬念笙察觉到了傅嬣和韩离的靠近,也发现了场上气氛的骤然紧张,但他还是泰然安坐。韩离迎上了姬念笙澈朗明亮的目光,心下一动,以他观人阅历来说,眼神清明若此,当绝非大奸大恶之辈,不过他还是一手搭在剑柄璜铋之上,没有放松戒备之意。傅嬣则白裙一闪,却是冷冷的立在了姬念笙身后。

    姬念笙浑不以为意,露出了下午就曾出现过的揶揄微笑,:“天下?何为天下?便是说这天似盖笠,地法覆盘,八荒四海,锦绣河山了?”忽的一拂袖,面容一端,“谬之极矣,目光短浅,器局太小!”

    在场众人都是一愕,放眼**八荒,四海九州尚嫌目光短浅,器局偏狭,那当真目光长远,胸襟恢廓起来,又该是如何情形?

    “星宇浩瀚,苍穹无极,你我目中所见的世界相比之下,又算得什么!”姬念笙站起身,悠悠转身,望向殿外的灰暗天幕,只可惜虻山虚境蔽掩,难见漫天星斗之光。

    “搬山倒海,移形换影,不受三灾之厄,不涉五行之变,我辈圣灵如此参悟天地造化玄机,为什么还要执迷于小小一隅?物生其法,必有所用之处,然而这发挥效用的所在,绝不是如此渺小的人间世界,我辈圣灵最终的出路在其他的世界。”姬念笙说的慷慨激昂,众人仍然大惑不解,但池棠、韩离并郎桀这几个参与过玄晶探秘的神兽化人却似乎感悟到了什么,他们的感悟来自于冥灵玄晶之前与囊神残留的元灵所进行的对话。

    池棠记得分明,当时囊神作如是言:

    “……我们所能见到的天幕远远要比你们想象的广博浩瀚,我们的世界只是这天体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罢了……”

    ……

    “凡人坐领江山,因为这个世界是属于他们的世界,我辈圣灵的应运而生,却是为了开拓,征服,征服这个世界以外的世界,一个又一个肉骨凡胎绝对无法涉足的世界;那里会有无数我们意想不到的强敌存在,所以,必须让我辈圣灵充分保留嗜血好杀的本性,在征服那些世界的战争中再大展拳脚。”姬念笙对明显表现出敌意的几人做了一个宽心的手势,“现在明白我说的话了吧?妖族的战场不在这个世界,也和圣王不涉人间纷争的本意没有任何冲突,诸位,是不是可以不要再这般如临大敌了呢?”

    魔帝哈哈大笑起来:“才说那个吃人的事儿,可看他们几个的眼神,像是要生生把你吃了一般。”

    魔帝的打趣声中,韩离松开剑柄,傅嬣俏脸一红,天灵鬼将复回座中,只有池棠和郎桀两个还怔立着若有所思。

    ……

    “神话是人类想象出的美妙故事,天体中一定还有拥有生命和灵知的世界,但没有任何一个族类会是这个天体的主人,大家都一样,不过是这个浩瀚天体中的尘芥而已……”

    囊神的话一再在池棠脑海中浮现,两相印证之下,使他隐隐抓住了姬念笙话语中的实质。他们要让妖灵一族去征服这个天体之内其他拥有生命和灵知的世界,战事将在异界展开,再与人类世界毫无纠葛,如此得保天下安宁,这对于久历妖魔之患的人间来说,实在是个喜出望外的好消息。

    想明白这点,池棠对姬念笙和魔帝那短暂泛起的敌意顿时烟消云散,他向姬念笙点点头,表明他听懂了对方的意思,姬念笙倒有些奇怪了,满场众人大多凝神沉吟,这本在意料之中,事关天体星辰,也充分说明了一句古话----天外有天,但这对于仅在这个世界长成的生灵来说,突兀听闻,必是一时之间难以尽解,可这离火神鸦却怎么这么快就明白了?

    “好主意!倒底是先生和老爷子十年苦思而获,是我目光短浅了,偏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倒差点把妖灵一族带到歧路上去,郎桀佩服!”郎桀沉思之后突然开口。

    姬念笙用试探的语气反问:“你们二位真明白我说什么了?我是说……这个世界复世界像绕口令一样的说词,你们听懂了?不必我继续解释了?”

    “有必要再向他们解释解释,不过我相信,我和池兄,还有这位郎先生,都听懂了。别忘了,我们可曾经是天神的汉内塔。”韩离笑道,听懂姬念笙意思的并不止池棠和郎桀两人。

    古妖语的汉内塔令魔帝大生感慨,翠绿的眼眸亮了亮,池棠在刹那间有了种错觉,他好像看到魔帝的身后有丝丝缕缕的火红光焰在闪烁,然而一霎眼之后,却又逝灭无形。

    “可以在之后几天对他们进行详细的讲解,很高兴这几位汉内塔立刻就听懂了并且还表示了赞同,这至少说明我们可以不再有分歧和隔阂,我们是不是可以再坐下来畅饮美酒呢?我记得今晚是庆功宴罢,刚才的音乐和舞蹈呢?已经停止很久了吧?”

    魔帝的提议使场上气氛为之一轻,舞姬扭动着腰肢款款进场,浓重异域风味的音乐又开始响起,尽管在座的大部分妖灵还对姬念笙的话语颇感费解,但几个重要人物明显的前嫌尽释也落在他们眼中,不管是什么决策还是方略,听凭这些强者的吩咐就是,所以他们很快也有说有笑起来。

    魔帝第一次和郎桀碰了个杯,看起来他很喜欢这种后世的敬酒方式,而在知道了对方的最终方略之后,郎桀已然如释重负,魔帝的甦醒现身不仅没有对他的一统大计造成不利的影响,甚至还大有帮助,为妖灵一族的去向提供了一个极佳的归宿,此时的他在魔帝面前就真像一个毕恭毕敬的晚辈,推杯换盏之下,魔帝轻声道:“现在的问题在于如何开启去往其他世界的通路,云龙之力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魔帝拍了拍胸前微微凸起的硬物,那是他一现身就攫取在手的云龙骨,郎桀点头表示了解,反正他也拿不回来,索性对云龙骨不置一词,“而你既然立刻听懂了阿笙的话,那你就肯定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其他神祇遗留的力量,想要开启通路,我还需要他们的力量,我是说鳞神、囊神,还有……”

    魔帝一顿,双眉皱起,像是就在嘴边却在一闪念间遍寻不着的索解,眼瞳中的翠绿色渐渐开始迷蒙。

    郎桀低头侧耳,所以他没有看见魔帝露出的些微异样,只是面现疑难之色:“囊神所在我倒知道,可天神云龙之首未知所踪,羽神凤凰杳无音信,还有那鳞神……你也知道,鳞神妖王被他那手下千里生给暗害了,尸骸何在却要问那千里生了。”忽然眼睛一亮,“啊,是了,怪道老爷子日间不让我杀那千里生,却是留他有此用处,我叫人把他带上来!”

    也不等魔帝回答,郎桀陡然扬声:“带千里生!”

    魔帝的迷蒙只持续了刹那,在郎桀声线忽朗之下他又恢复了酒意醺然的模样,似乎并没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古怪。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直押在殿外的千里骐骥便已应声带到,候命的阒水劲装武士用移形之法省却了来回的反复。

    跟随千里骐骥一齐被带进来的,还有同样被玄劲妖力捆缚得严严实实的茹丹夫人,辟尘公、镇山君和盈玉几个,虽说妖族一统,但这几个虻山的首脑还未得宽赦。

    “孤名千里骐骥,再不是千里生。”千里骐骥说的有气无力,但语气却十分坚决。

    郎桀自不会和他去计较,挥了挥手,让几个欲待上前喝斥的劲装武士退在一边。

    “千里,今朝已为阶下囚,全看在海神面上,暂时饶你不死。我只问你一句话,若是据实禀呈,或者我也能放你一条活路。”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有死而已,复何言哉?”千里骐骥勉力让自己站直身体,即便失败了,他也要保持自己王的威严。

    茹丹夫人在他身后面露心急之色,却也素知他性情刚硬,要他软言软语的乞命告饶,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郎桀洒然一笑,妖灵本无道德操守,礼义廉耻之说,但现在的千里骐骥却分明是一个孤高矜傲性情者之所为,这不是普通的妖灵所具备的。

    他没有接千里骐骥的话茬,而是单刀直入:“你暗杀虻山妖王之后,将其遗骸置于何处?”

    “暗杀吾王?无稽之谈!”千里骐骥决计不承认这一点。

    “早间狼圣用那几个凡夫赚开吾族界门之时,不是说什么翼横卫尚存的切口来?你不去问那翼横卫,倒问骐骥吾王做甚?”那辟尘公好生强项,当下出言讥嘲,这使千里骐骥心下一暖,虽是势败受擒,可总也有几个忠心耿耿的部下。

    千里骐骥摆明了一副听凭发落,生死置之度外的不合作态度,郎桀一时也有些无计可施,正想从另几个虻山首脑身上撬开口来,池棠却忽然插言。

    “前番郎先生说我们兴师动众所为何来,现下不妨明告郎先生,我等乔装改扮至此,正是为了探察那虻山妖王的踪迹……”池棠已是疑虑既解,自然再不犹豫,斜瞟了灵风一眼,续道:“已得确切消息,虻山妖王,其实未死。”

    池棠的话令在座的阒水妖灵都吃了一惊,便是千里骐骥在闻言后也是心中剧震,自己如此谋划,下手狠决,却怎么还是未能除去那虻山妖王?想到妖王很可能暗中窥伺自己已久,自己却得意洋洋,疏而无备的对人间大兴征伐之举,千里骐骥又是一阵阵后怕。

    郎桀和魔帝却是丝毫没有意外的模样,魔帝嘿嘿笑道:“我就说嘛,那麒麟老妖虽然混账,但还没孱弱到给自己手下小妖给灭掉的地步,真当我们这些神祇是白活的?”

    “果然如此。”郎桀颌首沉吟,“这样一来却又奇了,千里篡位也不少时日了,那妖王既然未死,却如何能一直隐忍不发?而他又下落何处?”

    池棠都说了,灵风也不再隐瞒,俏盈盈站起身来:“小婢日间去那神息崖离神宫打探了,全无蛛丝马迹,只怕……只怕是千里先生之后又动了手脚。”

    “啊,我说如何野性的沙漠艳蛇怎么变成了瑰丽的中土之花,原来是去做这事去了。”喀忒斯不合时宜又开始甜言蜜语了,一双眼贼溜溜的在灵风身上乱转。

    千里骐骥看向灵风嘴角苦笑:“枉孤昔日如此看重于你,可你这般不识抬举,宁可取罪附逆,也不改投门庭。只可惜孤之虻山高手凋零,倒让这些宵小贼子趁隙而入,说实话,孤倒是想念大力贤兄在的时节,他若在此,孤岂能有今日之败。”

    灵风撇了撇嘴:“谋逆作乱的是你,害我师父的也是你,如今扼腕叹息的还是你,不觉得太过假惺惺了吗?”

    “哎,我就奇怪了……”魔帝酒意酣浓的站起身,“这马妖在叹他这里高手凋零?可那个一直在角落里偷听我们说话的家伙是怎么回事?他不就是圣山族的高手么?”

第十章 暗藏之客

    即便玄功深湛如魔帝,骤然饮下如许美酒,一个把持不住便有些不胜酒力了,说话时候舌头有些僵硬,而且他带着西北陇上的语调本就颇多卷舌音,这样一来就更加听不真切他在说什么,尤其是初时只是对着千里骐骥侃侃而谈,怎知话锋突然一转倒另有所指。

    池棠也是脑中绕了一绕,方才瞿然猛省魔帝是在说些什么,却见魔帝颠着醉步,摇摇晃晃的直往殿中偏狭的犄角处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在冲那里招手。

    是说另有虻山妖类暗伏在彼?可为何在座这许多当世顶儿尖儿的高手,就在眼皮子底下却懵然不觉呢?池棠有些怀疑,无论是早已炉火纯青的玄灵察气觅魔之术还是已臻化境的武道听风辨形之法,他都没有发觉这殿中竟会另藏有一人。

    在偏狭角落的暗影中,一人缓步踱出,这使池棠大为惊讶,疑虑惑然尽去,代之以一种深深的震骇,可别以为经过了玄晶探秘,功力大成之后便小觑了天下的能人异士,且不说这魔帝锐敏聪察之技自己已然难望项背,便是这灵谲诡秘的暗藏之客,能在满场高手环伺之下犹然潜伏多时,只怕未必便在自己之下。

    联想到魔帝前番的话,池棠又是一凛,遮莫此人便是虻山什么不为人知的高手?又或者,就是那未知所踪的妖王本尊?当下凝神起身,直看在那人面上。

    不止池棠,全场目光齐刷刷射向那方,他们不像池棠思绪百转,因此看过去的眼神泰半是惊奇诧异。

    那人体格矮小,蜷曲着两条短腿,一副夥背弯腰的佝偻身形,肤色暗黄,淡眉倒挂,小眼无神,形容愁苦,看年岁倒不甚大,纵使如此丑陋显老,却也至多不过像是二十五六岁的光景。

    “好厉害,想老爷子的话想出了神,呼吸上一时粗重,倒底还是给老爷子发现了。”矮小的年轻人自然而然的用上了他们对魔帝的称呼,似乎颇为熟稔亲切,然而魔帝也是一怔,他也从来没见过这个年轻人,不过却知道这年轻人绝不可能是虻山妖王,只是对方高深莫测,一身神而玄之的淡淡灵息蕴动,分明是堪及冥思道境界的迹象,可他思来想去,还是没想出此子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

    魔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在吮吸殿内漂浮的馨香气味,那年轻人却又像是知道魔帝在做什么,愁苦的面容上露出说不清是皱眉还是展颜的表情,还将身子向前凑了凑:“老爷子闻出什么来了?”

    “不香不臭,不腥不臊,还好我鼻子够灵,你是圣山族的出身没错,不过却没有这一族惯有的体味,嗯,这是慕枫道加上其他什么玄灵之力的效果,怪道有这般身手。依我看,你比这几位汉内塔,还有那个马妖,已是差不太远了。”

    年轻人向魔帝竖起一个大拇指:“老爷子好眼力,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看起来那年轻人也没什么恶意,就算被魔帝察觉,这现身的也大大方方,泰然自若,魔帝执手相引,倒拉着他直来到了宴席场上。

    灯光照射之下,便是千里骐骥也看清了来人,甚至灵风也轻噫了一声。

    他们都认出来了,这不是那个在魔境树牢一向少言寡语的狱卒地爬子吗?

    千里骐骥只是认识地爬子,在他眼里,这鼹鼠小妖虽是修习慕枫道,但仅仅粗略感知也可知道其功力平平,全无过人之处,把他安置在沉眠之森的魔境树牢,与其说是物尽其用,还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放逐,也就是这种闷声不吭气的榆木脑袋才适合沉眠之森的幽暗昏沉,虻山欲大出天下,决计不需要此辈圣灵的加入。

    而由于都是虻山少有的慕枫道,所以灵风和烨睛也都与地爬子结识,但他们只是泛泛之交,地爬子形貌丑陋,讷然枯槁,无论灵风还是烨睛都没有和他攀络的兴趣。

    怎知那个魔帝口中的虻山高手竟是此人,千里骐骥一脸意外,倒没再端落魄君王的架势。

    在众人注视下,地爬子也不见礼,也不示意,却将手一抬,一道灰褐色的气流像是从手腕上脱落的丝绦,飘然及地,又在地面轻轻扬起,片刻之后,气流纷腾翻涌,渐渐聚成了一个人形。

    “他是你们带来的吧?整片沉眠之森都差点被他吵醒了。”

    池棠看着那气流汇结的人形露出了横眉怒目的面相,愕然失声:“义节?”

    看那人形须眉竦然,器宇轩昂,单手还持着巨大的铁剑,可不正是那以绝剑之名随慕容衍同来此地的巨锷士张琰?

    ※※※

    张琰一心复仇,乃是剑侠豪士过分执念于恩怨的心性使然,憎恶的地灵鬼将做了一路,这让他把怨气都注入了杀害自己的虻山嗷月士身上。

    他飞身而出,找寻仇家之际,正是池棠韩离与一众赛伦族武士行将发动之时,殿外天灵鬼将与灰蓬客激斗正酣,郎桀方自受袭被创,千里骐骥着意调息,远处群群汹汹,大批天军妖兵回援杀到,一派纷战激剧之势,谁会注意到一个飘渺无形的鬼灵悄然而隐?

    张琰虚身浮掠,遍观杀伐之场,就是不见那嗷月士踪影,可他还是不信那慕容衍所说关于嗷月士化身魔狄,最终被千里骐骥诛杀当场的信息,当下越行越远,不知不觉的陷入了一无所获又锲而不舍的循环反复之中。

    目中所见,虻山群妖或聚而受擒,跪地拜伏;或狼奔豸突,号哭逃散,阒水武士势如破竹,攻取了一处又一处虻山族落,虻山九岭十三峰,大半落入了阒水之手。

    极为顺利的进攻态势在一处神秘的所在遭到了打击,几十位阒水的散兵游勇发现了深幽阒静的沉眠之森,未明其详之下他们发起了冲锋,却在转瞬间被眠森之力吞噬。

    张琰远远的看见,坚定了内中必有虻山高手操持的想法,很可能便是那身居虻山高位,却一直藏头露尾的嗷月士,此念一起,顿时不管不顾的潜入进去。

    一个深谙武技之道的鬼灵,便是真正的身动若鬼魅,行止如幽风,被眠森之力影响的古树盘枝能够察觉到异类的侵入,却一时牵缠无果,凡张琰所经之处,森林便似活了过来,地开土裂,根茎翻绕。

    直至眼前出现一团蜂巢状的藤蔓,内中忽然探出了地爬子诧异张看的小脑袋。

    张琰根本没把地爬子放在眼里,强如残灵鬼将,虻山四灵,自己也能够凭借倏闪即逝的身法和无坚不摧的剑术与之周旋颉颃,更何况这一看就着实丑陋平庸的小妖?

    “嗷月士何在?”巨锷剑几乎是随着问话的第一个字脱口而出时就定在了地爬子面门之前。

    “嗷月士?”地爬子眨了眨小眼睛,“倒是在这里关过一阵,不过他离开后就再没有回来过,听说是给那位骐骥王明正典刑了。你得知道,凡是被关在这里的囚徒就从来没有回来的,他们都死了,不过也好像有例外,比如和我聊的很愉快的那个蝙蝠精,还有……”

    张琰没有管地爬子后面的话语,脑子里轰然震鸣,嗷月士当真死了?一直不相信的消息从这个小妖口中得到了证实,失去了快意恩仇的爽烈,又令他一阵阵的怅然若失。

    身后的树根像巨蟒一样缠绕过来,张琰却轻轻巧巧的从树根罅隙中穿插而过,根本就没有费心闪避,这些魔力对肉身很有效,却很难真正困住一个虚无飘渺的魂灵。

    一再失手的反常触发了沉眠之森更大的反应,地面在隆隆震响,森林的深处已经有树木迸发的声音传出。

    张琰意兴索然,也不再管那地爬子,悻悻然转身待行。

    “你这样可不好,这里从来没有过蕴含着阴煞玄力的魂灵进入过,如果吵醒了这片森林,会有**烦的。”地爬子整个儿从藤蔓里爬了出来,单手轻挥,灰褐色的气流开始向森林的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你也是虻山的妖魔?看起来本事不小。”张琰有些意外,一度颇为萧索的神情竟又有了些许的兴奋。池棠韩离都曾与他齐名武林,今日眼见就是大显神威之局,张琰自知他们天赋异禀,而自己一介鬼身,本无相竞之意,可他毕竟是昔日的武林大豪,逞强争胜之心难免,报仇已是难有指望了,可如果能就手斩杀这个看似能为颇为不俗的虻山妖魔,日后论功起来,自己也面上有光,不枉虻山行走一遭。

    对于妖魔异类,张琰自不会有任何顾忌,看那地爬子分心旁骛,森林在其施法下正渐渐平复,他也不多话,陡然运力,巨锷剑斜划半圆,却是从一个极难反手抵御,又无法及时退让的巧妙角度直斫地爬子当头。

    地爬子转过头来,小眼睛雾蒙蒙的看了张琰一眼,然后另一只手抬起,对张琰一指。张琰无法想象,自己如此迅逾雷电的一击之中,对方是如何从容的完成这一套动作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一刀斫出的时候,自己的动作就变慢了。

    电光火石之间,张琰只来得及看到地爬子指尖灰褐色光芒一闪,接着就是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张琰全身被灰褐色气流笼罩着缩回指尖,地爬子漫不经意,仍然将全副精力都用在了对沉眠之森的安抚之上,张琰的消失看来使森林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再看地爬子的表情,倒像是在哄一个不肯入睡的婴孩一样,专注而满是和蔼慈祥。

    “嘘……好了好了,继续睡,继续睡……”

    良久,沉眠之森归于沉寂,地爬子眺远相望,尽管头顶的茂密枝叶使他难见天日,可他却又像是看到了什么。

    “阒水魔帝竟然也来了,这倒是越发有趣了。”

    ※※※

    “我无意与他为难。”地爬子没有说张琰先起杀心的事,一副淡淡漠漠的表情,在魔帝席案旁盘腿坐下的时候,似乎也没显得身量矮了多少。

    张琰踉跄退步,慑于地爬子之能,也知道此际似乎并不是再起厮杀的时候,他没有冒失的冲上去,而是选择飘回了池棠座旁。

    “义节,没有大碍吧?”今日繁事驳杂,池棠倒疏忽了张琰,看到他终于安然无恙,心里为之一宽。

    张琰紧盯着地爬子,小声告诫:“这个妖魔,不简单。我看比我见识过的那几个残灵鬼将只强不弱。”

    ……

    慕容衍赫然发现此时的张琰回复了在裂渊国诵经安魂之后的本貌,自己给他施为的血泉秘法竟是荡然无存,这是**力侵蚀后的迹象,只能是那个鼹鼠精所为,更是心生戒惧。

    ……

    “本来就是来观瞻老爷子尊范的,顺便也听听你们的故事。”地爬子对魔帝倒是不失敬意,看魔帝返身落座,对他欠了欠身。

    “阁下是……”郎桀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虻山地爬子,沉眠之森的看守。”

    “既是虻山族类,又有这身能为,如何昨日我族进犯,阁下全无动静?却在今晚欢宴叙功之时不请自来?”即使没有魔帝,有自己和池棠韩离这几位神兽化人在此,这个地爬子再如何高强也浑不足惧,郎桀只是要知道这个神秘的地爬子用意何在。

    “我虽然是虻山出身,但兴亡之事却和我无关,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地爬子不亢不卑的回话令千里骐骥轻哼一声,就算自己看走了眼,不省这地爬子高深修为,可自己倒底没有错,似这般全无进取雄心之辈,就算真是天下第一,也和虻山全无瓜葛,倒是这地爬子是哪里修炼来的本领却是值得探究的了。

    有相同疑问的显然不止千里骐骥一人,郎桀紧接着发问:“不知足下这一身神而明之的能为又是从何而来?请恕郎桀眼拙,倒是一向不曾知晓虻山还伏得足下这般的高人。”

    所有的目光都直勾勾的盯在地爬子的身上,地爬子枯槁的面容却像是褶皱的纸张被突然抹平,而直到到他开口说话后很久,众人才意识到刚才他是在微笑。

    “当不起高人之称,别说那时候的大力将军,就是此间的骐骥吾王,我还是大有不如之处。只不过无所事事的时候多了,也就更有空多想想事,想着想着,就发现自己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沉眠之森的力量和我的修行融汇大成的结果。”

第十一章 归心似箭

    “沉眠之森?回头倒要见识见识,怎生下午闲逛就没注意这般所在。”魔帝嘿嘿笑了起来,因酒意而显得行止有些疏浪,不过看在池棠眼里,这也算是好事,能这般放浪形骸之人至少证明不是心怀叵测之辈。

    “回到老问题上……”郎桀倒一直保持着清醒,双眼一霎不霎的盯紧了地爬子,“足下的修为非同小可,如我等之能尚未察觉足下隐伏在侧。适才足下自己也说了,是想海神之语想出了神才被发现,恐怕不独独是因为天外有天的议题罢?”

    地爬子回应的十分干脆,也许是他立刻就明白了郎桀的意之所指,也许是他根本就没想过隐瞒:“嗯,如果是说关于虻山吾王的意思,没错,我略知一二,当然,是吾族的先王,并不是这位骐骥王陛下。”

    千里骐骥两眼亮了一亮,事涉虻山妖王,这使弑君篡位的他分外着紧。

    “吾王确乎是死了……”地爬子的第一句话就使众人为之一愕,不过接下来的话又令他们恍然大悟,“……只是这种死亡仅仅局限于肉身躯壳的范畴,到了这种境界,肉身躯壳本就没有这么重要了,我以为骐骥王应该清楚。”

    千里骐骥面露思索之色,沉默无语。

    “元灵才是我辈生灵真正的存活之道,我很意外的是骐骥王陛下只是看到了吾王枯朽的尸体便觉得大功告成了?事实上不仅是吾王,便是翼横圣卫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他们都活着,只不过元灵都附在了另外的躯壳之上。就像……老爷子那样。”地爬子看了魔帝一眼。

    魔帝懵然不觉,醉醺醺的自斟自饮,注意到了地爬子的眼神,他又嘿嘿笑了一声,在座诸人也没有意识到地爬子最末一句中的含义,他们更关心的是虻山妖王的行踪。只有姬念笙神色微动,看向地爬子的目光愈发显得深邃迷离。

    “那么足下知道现在妖王在哪里喽?”郎桀紧追不舍。

    地爬子神情木讷的摇摇头:“我只是通过气息的异动由此推断,可吾王也好,翼横圣卫也罢,我并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但我可以肯定,他们现在寄附的躯壳并不足以完全施放法力,并且肯定没有对抗骐骥王的把握,所以他们一直隐忍不发。如果我是他们的话,我现在采取的策略必然是先恢复自身的法力。”

    魔帝乜斜着双眼:“就算他们另有了躯壳,可怎样才能恢复自身法力呢?”

    “我不知道。”地爬子闷声回答。

    有了地爬子的论述,虻山妖王和那翼横卫的仍然存活已经是毋庸置疑了,池棠心下反复盘算,一天不能肯定妖王的下落,那么现在看起来对人间颇为有利的局面就存在着变数,而姬念笙眼里的光芒却陡然锐利了许多,很显然是是翼横卫的消息刺激了他。

    “必须找到那麒麟老妖的行踪,不把他解决了,接下来的路数就不安稳。”魔帝也想到了这一层,说话的时候双眉皱起,或许只有那虻山妖王才能令他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事情很明了了,之后整个妖灵一族的举措除了开始向征服另外的世界准备之外,找寻虻山妖王也是当务之急,无论是郎桀,还是池棠、韩离这样的五圣化人,都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最好的消息是魔帝站在自己这一边,当真面对虻山妖王,就算他完全恢复了本身法力,那也是稳操胜券之局。

    关于虻山妖王和天外有天的话题告一段落,在殿外等候已久的晁公遗适时的进入,对虻山的处置是由他一手操持的,他需要把现在的情况如实禀报。

    “如何?”郎桀复回席上坐下,反问的话语言简意赅,他清楚晁公遗要说些什么。

    “虻山族众计数已毕,五万三千六百八十七口寻常族众尽皆归附圣王陛下,虻山天军尚余一万八千九百六十六口,亦全数降服,已经将他们用归化之术相并之,可保他们再不敢生贰心逆志。虻山天军四大统领仅存三口,内中圣空部统领枭啼阵亡,只是那虻山异灵军数十口全无形迹,只怕是趁乱脱逃而走。”

    千里骐骥心中一动,他相信异灵军对他的忠诚,他们能够存身于外,那就说明自己还没有完全的山穷水尽,没准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再图后举,想到这里,千里骐骥的求死之志已有动摇,或者可以和那郎桀虚与委蛇下去,只要自己活着,就还有希望。

    郎桀却在这数字中进行了推算,虻山天军三万之众,如今已是折损了一万有余,充分表明虻山虚境外的战事要远比自己预先估算的激烈得多,他也要知道伏魔道的情况。

    境外直接主事的是镇山君,这方面他最有发言权,郎桀直接问向镇山君:“此番人间用兵,战况究竟如何?”

    这正是池棠一直关心的问题,当下屏息静气,只等镇山君发话。

    镇山君依旧甲胄遍身,胸前两个凸起的虎头分外显眼,铁甲上还有斑斑驳驳的血迹,郎桀问话,他作为囚犯不敢不答,但还是先看向了千里骐骥,在得到千里骐骥目光中允许的暗示之后,他才瓮声瓮气的开口,和那时节的清凛虎啸判若两人。

    “我们是去攻打的洛阳,七天没攻下来,凡夫守军五百余人,还有陆陆续续赶来的伏魔道,还有北境莽族的人马,哦,对了……”镇山君像是才想起来,语气是冲千里骐骥说的,“那将岸和陈嵩两个逆贼也来了,还有那两个离奇逃出虻山的家伙,那个天青会主和蝙蝠小妖,他们也到了。”

    陈寨主也参加了这场大战?池棠心头一热,至于那个天青会主,天青会他是知道的,却也只是几面之缘,天青会主丁晓更是没有任何交情,而镇山君口中的蝙蝠小妖,池棠也根本没想到颜皓子身上,这段旧事他不甚了了,便也未及深思,他还是关心乾家子弟有没有参战,还有那陈嵩究竟如何了。

    “不要扯到别的话题,我只问你战况如何。”郎桀催促道。

    看千里骐骥面上没有什么反应,镇山君只得继续回道:“打洛阳本就是诱敌之计,不过守军的顽强倒是出乎意料,六天下来基本上把他们尽数诛杀,只剩下最后一道关卡,也已是胜券在握。但就在第七天上,伏魔道大批援军赶到,是我们将计就计,发动早已暗藏好的主力伏兵,一日之内变成决战之局,杀伤伏魔道大半,我估摸着灭了他们起码一千多人,只是……只是接到本境遇袭的消息,不得以才班师收兵,急返本境。在洛水之滨又遇到鹤羽门炼气士的阻截,苦战之下方才突破,却还是回来的晚了。”

    镇山君并不知道,七星盟的盟主许大先生也在这场阻击战中殒命亡身,不然肯定要炫耀炫耀自彰其能。。

    池棠听得心惊肉跳,脑海里反复回旋着镇山君刚才的话语:……六天下来基本上把他们尽数诛杀……杀伤伏魔道大半……登时语带焦躁的追问:“你说的那些对战的伏魔道,都是那些门派?”

    镇山君瞟了池棠一眼,从月夜刺君时节他们第一次朝相算来,如今二者已是天差地远,池棠在他面前自然而然就有着那种令自己颇含畏惧的压迫感。

    “刚才也说了啊,鹤羽门,北境莽族,还有那什么五老观、紫菡院、天师教,还有大大小小基本上所有的伏魔门派,增援洛阳的足有两千多人。”镇山君一五一十的道来。

    “可有乾家斩魔士?”池棠语气更加急促了。

    “他们一直在啊,我们也是接仗了才知道乾家那伙子早就在洛阳了,我们的先锋在第一晚还吃了他们一个大亏,七天下来他们还在扛着,对了,绝啸就死在他们手里,嗯,末了又来了一个,就是和那天青会主和蝙蝠小妖一起到的,一身古怪玄功,倒给我们带来很大杀伤。”镇山君不十分肯定甘斐是不是乾家的弟子,但那身斩魔路数,又使他觉得或许跟乾家有极大相似之处。当然,他也没有说出甘斐那一身颇似千里骐骥的破体罡气,总之他也不知详细,索性略去不提。

    池棠牵念悬心于乾家弟子,韩离则更有担忧之处,也跟在池棠之后发问:“可知洛阳城人间守将?”

    镇山君一脸愤恨和敬佩相揉杂的古怪神情:“不知他名姓,就知道他体格魁伟,身材高大,虽没有什么法术,可一身云龙破御之体也厉害得紧,想起来了,他用的也是大铁剑,和他一样。”后一个他说的是张琰,镇山君还朝张琰指了指。

    这下韩离池棠都知道是谁了,吴兴沈劲,说起来他两人都和沈劲有故旧之谊,池棠还是对这个沉毅威肃的将军颇有好感的。

    “那他后来如何了?”

    “第七天我天军合围的时候,据说是给异灵军的杀了。”

    “那那些乾家斩魔士呢?”池棠更着紧了。

    镇山君有些畏惧的缩了缩头:“死了几个……”

    千里骐骥暗露笑意,被阒水趁虚而入,又有这假使节团里应外合的曲折不说,至少这一场虚实相间的洛阳之战还是很成功的,经此一役,伏魔道的力量最起码折损大半,元气已伤,只可惜被这阒水郎桀坏了事。

    池棠脑子嗡的一下炸开了,乾家众师兄弟的身影一个个浮现,他在乾家最为交好的便是甘斐、嵇蕤、薛漾,还有那大师兄乾冲,亦是一向敬重仰慕,听说乾家弟子有伤亡,他心里好一阵扑扑直跳,他只道甘斐功力尽失,定不会涉此战事,可另外几个人却肯定参与其间,如果他们中有人损折,自己当真……当真是心痛如绞了。

    事实就是如此残酷,薛漾、乾冲,音容已杳,将一腔热血洒在了那片雪白血红的土地之上。

    池棠坐不住了,腾地起身离座:“我立刻去洛阳,看那里究竟如何!”

    “这么急?”看池棠的意思当真是即刻就要动身,郎桀甚是惊讶,“此间大事未了,鸦圣这便要走?”

    “我一刻也不能留了,怪我,同门浴血奋战,我却置身事外,此际想来委实心急如焚,我马上出发,开虚境之门,我要出去!”

    “我和池兄同往,此间事由海神和郎先生做主便是,但大计可定,尚请赐告。”池棠要走,韩离也不会留着,一齐站起身来。

    “我也去。”傅嬣听说内中还有紫菡院的姐妹,也是一片牵挂之色。

    “公孙夫人也要走?接下来只怕免不了裂渊国一行,尊夫在彼,公孙夫人尚需折冲一二,也全我唐突之罪。”征服天外之天的决策免不了找寻远古神祇之行,裂渊鬼国由于囊神的缘故是避不开的一环,而因为公孙复鞅正在裂渊国,确实需要傅嬣接洽方能免生龃龉,况且毕竟郎桀强掳为质在先,纵无恶意,也是极为失礼的了。

    “无妨,雅风四姝代为接引。”傅嬣转头吩咐,“依依,你们几个带郎先生去鞅那里,只说事急从权,情有可原,鞅是恢廓之性,必不为怪。”

    雅风四姝屈身答应声中,池棠几个归心似箭的便已聚在了一处,灵风自告奋勇:“若要出这虻山之境,我自有密道可行,我带你们去。”

    当真是说走就走,池棠也不再施礼拜别,只让灵风带路,光影飘纵之下,身形一闪一晃,几个人早已踪迹全无。

    喀忒斯一脸不依不舍之情,慕容衍也有些按捺不住,悄声对天灵鬼将道:“我与他们一路前来,不好舍他们独留,我跟去看看。”

    天灵鬼将不虞有他,自是点头应允,他现在一门心思是同往裂渊国一行,大家都是鬼灵阴魂,去那里正好相就,况且还有个令他心痒难搔的裂渊大力王在。

    宴席正因池棠等人的离去有些嘈杂,郎桀正要继续问下去,忽听身旁鼾声大作,转头看去时,便见魔帝伏于案上,终于不胜酒力,酩酊大醉。

    也罢,今晚欢宴先散,明日再定大略。郎桀以目示意,自有汇涓和霓裳夫人知机的接过话头,不一时,歌舞尽止,群宾告退,便是千里骐骥这几个俘虏也被晁公遗押了下去。

    殿中只剩下郎桀、天灵鬼将、地爬子和姬念笙了,姬念笙上前搀扶酣然沉睡的魔帝,就在此时,一股玄灵之气掠过,火红光焰陡然从魔帝背后升腾起来。

    郎桀愕然之下,耳中只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

    “很久不见了,寒狼天卫。”

第十二章 献仇

    相比于血雨腥风,战火燎烈的洛阳城,群山蔽掩之内的山藏村宁谧得像是另一个世界,这是冬至之后第九天的傍晚,寒冬岁月山里更是黑得早,炊烟仿佛笼罩村落的薄雾袅袅漂浮,薄雾下透出点点灯火之光,熟悉的山歌声亢然远播,村里的后生们依旧沉浸在饱食窝冬的轻快气氛里,聚在一处饮酒欢宴,酒至半酣时便是放声高歌。

    聚会中并没有那个令后生们眼热心动的窈窕身影,不过好在二壮将老族长的孙女,那个他一向有意的梅丫给拖过来了,梅丫不比黛丝莉娇娆妩媚,却胜在秀美清丽,兼之又是山藏村本乡本土长大的姑娘,倒是更多了些亲和之力,没了老族长在旁,梅丫全不似往日里矜持羞涩的少女模样,甚至还和后生们碰了几大碗甜腻腻的米酒,粉脸上艳扑扑的透着红光。

    谷生的目光直从梅丫转到正有些忸怩不安的二壮身上,挤眉弄眼的唱着:

    “弗见哉~~~~奴奴心里头酸,用心装侬一般般,闭哉眼睛哟哦~~~,哥哥亲个嘴来~~~~接连唤声~~~俏心肝……”

    “俏心肝哟~~~”众后生齐声应和,哄成一团,有几个拽着二壮,喷着酒气怂恿道:“哎,梅丫都在这咧,恁伢倒憨笨木头一样,去亲一个呐!”

    二壮虚虚的看了看梅丫,心下早是跃跃欲试了,只作却不过的情形被几个后生夹着半推半就的向梅丫凑近,梅丫杏眼一睁,俏脸一板:“你敢!”

    当真是御旨纶音一般,二壮顿时泄了气,慌里慌张的缩了缩头,就要从几个后生的胳膊里挣脱,这回是真的挣扎了,酒喝多的几个后生抵不住他力大,倒让他逃了开去。

    “不得行哦,梅丫不肯的。”二壮生怕几个后生不依不饶,一边退一边连连摆手。

    “哼,要是给爷爷知道了,准用族法治你!”梅丫叉着腰,看似是在生气,却是极具娇嗔之态。

    有后生打趣:“才不会哩,老族长得了二壮这孙女婿上门,高兴还来不及呐,二壮别怕,哥哥替恁伢壮胆,亲了女娃,女娃就啥都从你咧!”

    “切,个个嘴上倒是能为得紧。”梅丫嗤之以鼻,“怎么甘大叔家的你们眼红了这么久还不敢上?今晚莫得人家在了,就欺负到我身上了?”

    梅丫是个心思敏锐的姑娘,黛丝莉在村里这些时节,一众后生有贼心没贼胆的情形早落在她眼里,这时候就是用此事来堵他们的嘴,定然大见成效。

    果然,原本嘈嚷成一片的气氛立时现出几分尴尬,自从甘斐和那两位远亲在前几日突然离开之后,黛丝莉便是闭门不出,后生们几次相邀都被谢绝,心下好生郁闷,一个满脸麻子的后生挠挠头:“人家心在甘哥身上,厄们总不能坏了甘哥的好事吧?”

    梅丫本也是抢白一句让他们不至酒醉之下过于放肆,倒不想当真提及了众人隐憾之情,当下也不再深言,端起陶碗:“哼哼,让你们胡闹!来,前者谁挑头撺掇二壮哥的?自罚一碗!”

    后生们又热闹起来,刚才的尴尬倏然而去,推杯换盏之中,梅丫悄悄的向村落最边角的方向微瞥了一眼,却忽然皱起了眉头,那里的那种若隐若现的古怪气息似乎变得更浓了。

    ※※※

    “晚饭弄好啦。”黛丝莉推开房门,托盘上的碗盏热气腾腾,“肉糜羹,这是给洽儿的,冬菇萝卜汤,这是莎儿最喜欢的,放心,我分灶做的,汤里没沾上荤腥。”

    布奴莎半靠在土炕上,以手支颐,在昏暗微弱的灯光中若有所思,洽儿却一骨碌爬起身来,跳下土炕,嘴角抽搐着向黛丝莉展开笑颜,然后接过了托盘上的肉羹,一手捧着,一手用木勺西里呼噜的吃了起来,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颇大。

    看布奴莎不为所动,黛丝莉轻柔的将托盘放在她面前,侧身在一旁坐下。

    “还在担心你的父亲?”

    布奴莎点点头,同时又用目光向黛丝莉表示了谢意,只是那碗香喷喷的萝卜汤丝毫没有勾起她的食欲,自甘斐走后,她越想越是担心,那白狐都说了洛阳无比凶险,父亲却还是身入险境,这令她寝食难安。

    这方面黛丝莉和洽儿都比她要看开许多,黛丝莉是对甘斐总有一种莫以言状的信心,她固是不知洛阳战事如何,但昔日在广良城这般可怖的情景下,甘斐尚且能将自己安然救出,现在甘斐神力复生,修为益精,那就更足以逢凶化吉。至于洽儿,她似乎对甘斐本就有那种虽非骨肉亲生但却极为玄妙的感应,爹爹到现在都不曾有事,这使她极为安心,纵使口不能言,可通过意念交流她和布奴莎也不知说过了几遭,偏偏布奴莎仍然牵记不下。

    现在没事并不代表之后也能安然无恙,布奴莎担心的是这一点,只是她并不想对洽儿提到这一点,不必让洽儿和自己担上同样的心事。

    几天下来,黛丝莉也清楚并不能靠言语劝慰便能让布奴莎从忧心忡忡中解脱出来,转移她的注意力或许是一个好办法。

    “尝尝这个萝卜汤,我特地用龟兹方法炖的汤。”

    却不过黛丝莉好意,布奴莎只得轻舀一勺,送进了嘴里,汁水鲜香,咸淡适宜,还有一股草菌香气,饶是布奴莎这几天食不知味,却也禁不住精神一振。

    “黛姐姐还做得一手好菜?”布奴莎决定再来一勺,她吃食的样子不像洽儿那么粗朗,只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洽儿端在手里的肉羹已经少了一大半。

    “哪会做什么菜呢,也就是从龟兹过来的路上自己照顾自己才学会的粗疏手艺,说到饮食烹调,你们中原人才是行家……”黛丝莉看了看布奴莎的样貌,才意识到自己说法有误,捂住了嘴吟吟笑道,“瞧莎儿妹妹这样,也不是中原人那,倒是活脱脱西域美女的形容,是我说错了。”

    布奴莎淡笑了笑,没有分辨她其实连人都不是,又何来中原西域之别?

    黛丝莉的目光一落到布奴莎面上,就有些离不开了:“莎儿妹妹这般美,别说是男人,就算是我也是越看越爱呢,你要是在龟兹,肯定早就被龟兹王抢进宫了。嗯,你这样的身段,跳起洛丽巴塔来,一定能把男人的眼珠子都给勾走。”

    “洛丽巴塔?”布奴莎对这个词非常好奇。

    “是龟兹的一种舞蹈,用汉话解释就是从鲜花变成的仙女。”

    那不就是花妖么?布奴莎觉得也可以这么翻译,不过她看到黛丝莉已经做起了动作,纤长两手相抵,贴在下颚之上,扬眉动目,晃头移颈,却似琼玉轻点,星晨寥灿,即便是黛丝莉斜坐于炕头,身形尚未完全舒展,然腰肢亦是随着移颈节奏翩然而动,当真是将女子的婀娜体态尽显无遗。

    “喏,就是这样,洛丽巴塔舞。”黛丝莉介绍道。像是看到布奴莎专注而视的目光,她特地从炕头站起身来,又这般跳了一遍。

    女孩子总是对这种彰显美丽的物事感兴趣的,布奴莎眼前一亮,忍不住跟着黛丝莉起身,学着她的姿势,将两手抵在颌下,头颈扭动:“是这样么?”

    “放松放松,脖子不能太僵硬,记住你是花丛中最美丽的一朵,迎着太阳迫不及待的要展示你的美丽。”

    布奴莎学的很快,只片刻之后,便已跳的有模有样,黛丝莉赞不绝口,洽儿也在拍手大笑。

    曼妙的舞姿使布奴莎稍稍从忧虑中释放,突然间,她绽放出的明媚笑容阴暗了下来,就像是一片乌云遮住了日头,蔚蓝色的双眼一动不动,紧紧盯在了炕头之上。

    黛丝莉正感诧异,却见洽儿也是相同的神色看向自己身后,登时顺着她们目光的方向转头看去,心下一跳,那个青衫俊美的年轻人就像上一次见到的那样,无声无息的出现,又盘腿裾坐于炕头。

    “你真的很适合跳舞,没有言辞可以形容你舞姿中的绝美。”白狐迎着布奴莎的视线,深情款款的说道。

    “你怎么来了?我父亲呢?”布奴莎的语气很生硬,但不知怎么的,一想起那个在山坳前那个快乐翻腾的身影,她就知道,自己的内心绝不像外表这样看起来冷冰冰。

    白狐似乎是察觉到了布奴莎内心的些许异样,脸上露出了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在从炕头飘然落地的时候,还没忘记彬彬有礼的向黛丝莉和洽儿温柔的一笑致意。

    俊俏的颜容总是容易令他人心生好感的,尽管白狐再次成为不速之客,但黛丝莉还是用欠身弯腰的礼节回应,洽儿则狠狠的盯着白狐,她察觉到了另一股奇怪的气息,就在白狐身上。

    “是说那位甘先生吗?他终究没有听我的劝,还是去了那杀伐之场……”白狐的笑意更深了,这点上他没说假话,至少他离开的时候,甘斐在洛阳内城还在浴血奋战,并没有伤重垂危的迹象,以至于自己根本没有趁隙将奄奄一息的他带回来的机会,当然,仅限于那个时候,可以想见再之后两万天军伏兵合围的情景,料想他就算没有当场毙命也多半只能落荒而逃了,只是这并不在他需要回答的范围内,“……我本以为他会遭遇凶险,不过他却是把凶险带给我同族的人,虽然这么说有点古怪,但我确实为他的神武而折服。”

    布奴莎并不全然尽信,不过没有听到噩耗总也是值得宽慰的事,她继续冷冷反问:“那你过来做什么?”

    “因为你的缘故,就算背弃我的族类我也在所不惜,所以我是打算悄悄潜在令尊的左近,必要时回护于他的。如前所述,我这是多此一举,令尊的加入已经使胜负之势转易,天军对洛阳的攻伐只怕难逃兵败铩羽之局。”有必要投其所好的来点夸张,白狐自己清楚,虻山天军已是胜券在握,不然自己也没有机会来偷偷做自己的事了。“也就是说,用不了几天,已经成为伏魔道英雄的令尊将会凯旋而归,和你们团聚。”

    黛丝莉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喜色,布奴莎和洽儿却是神色未改,她们可没那么容易去轻信一个虻山异灵的话。

    “这对你们是一个好消息,而布奴莎姑娘,我还有一个好消息带给你。”白狐故意顿了一顿,直视过去的炽热目光仿佛是想将布奴莎的冰冷融化,布奴莎微蹙眉头,很不舒服的移开了视线,白狐心中暗笑,这才续道:“我知道一些姑娘的过往,明白姑娘是怎么成为阒水鲡妃娘娘的高足,又是如何失去至亲,身怀深仇大恨的。”

    前一句是虚,后一句才是用意所在,布奴莎面容微变,樱唇动了一动,终是没有出声。

    黛丝莉还在奇怪,鲡妃娘娘她不知道也就罢了,怎么这个莎儿还失去了至亲,另有深仇大恨?

    “宛月洞赤目姥姥,一个与世无争,温和慈祥的圣灵,既无祸乱天下之行,亦无荼害世人之心,只不过因为血灵道的出身,便被那伏魔道凶徒杀害,这个人的名姓想必姑娘无时或忘,鹤羽门的……俞师桓”

    最后俞师桓三个字,是白狐和布奴莎同时念出的,布奴莎咬牙切齿,蔚蓝双瞳中隐隐有别的光芒在闪烁。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也是用你那种窥探他人心意的法术干的?”被撩动心事的布奴莎气势大变,原先的少女情状尽成了厚霾积压的阴沉,洽儿担心布奴莎性情生异,急忙上前握住布奴莎右手,布奴莎身体一震,倒底没有挣脱。

    “既求伊人垂青,自然备细与闻。”白狐避重就轻,唯恐布奴莎再在这术法上纠缠下去,立时转向了今天此来的重点,“也是天不负我,洛阳之战,这位鹤羽门俞师桓就在阵中,我知道姑娘对其恨不能敲骨吸髓,甘冒奇险,终于将他生擒,带来此间,献给姑娘,让姑娘亲手发落!”

第十三章 两难

    黑色气芒从白狐青色袍袖下飞出,又在地面上滴溜溜转了几圈,陡然气流四溢,蓬然而开,顿时现出了一个蜷成一团,鹤氅白袍的身影。

    黛丝莉见此异象不禁惊呼一声,骇然向后退了一步。

    布奴莎身上的玄力猛的一盛,只在初一朝相之下,她就看得分明,那鹤氅白袍之人可不就是那自己时时深恨于心又索拿不得的俞师桓?

    此时的俞师桓并没有那日在钟山上所见的清矜孤傲的表情,面色极为枯黯,脸上脏污交杂,本应是雪白的鹤氅之上血迹斑斑,显然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厮杀,胸口一起一伏,曾经炯炯生光的双眼现在也已浑浊失色,只是那种坚定依旧,素素淡淡的回望向正用极度仇恨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布奴莎,似乎是有些疑惑。

    纵是气力大损,俞师桓英俊的五官还在,待看清了黑光下竟是这般俊美的年轻人,黛丝莉的震骇之情稍减,正要上前问话,却被洽儿一拉,示意不急出头。

    “你擒我来这里做甚?要杀我俞师桓,随时动手就是,何必兜这么一大圈?”俞师桓被妖术擒缚,动身不得,但白狐刻意留下了足以让他开口说话的松裕,不过俞师桓被缚体缩身,化为小小一团黑球之际,并不知整件事的往来始末,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洛阳力战不支的最后一幕。

    “俞师桓,你还记得我么?”布奴莎心里扑扑直跳,这是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意和激动所致,洽儿还攥着她的手,明显感觉到了她体内灵力流转的加剧。

    俞师桓很奇怪对方对自己的切齿恨意究竟从何而来,他印象中从没有见过这位金发碧眼的异族尤物,只是丰富的伏魔道经验使他一眼看出了布奴莎的本相:“你是谁?慕枫道的兔妖?”又看了看洽儿和黛丝莉,脸上的疑惑之色更重了,这两个是凡人倒是确认无疑,两个凡人女子却怎么和一个兔妖居憩一处?

    白狐此际倒不说话了,悠然自得的向边上一让,他把俞师桓留给了布奴莎,可以肯定,一旦布奴莎终于能够亲手了结这不共戴天的死仇,在心神疏泄之下,她对自己的抵触必然会有极大的松动,那将迎来自己攫取芳心的最好机会,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到这一刻的到来。一旦自己抓住机会,那么就算她最后知晓了伏魔道大败亏输的消息也没有关系了,甘斐未死固然对她影响不大,真死了甚至还更利于自己趁虚而入的慰藉爱抚,怎么算,自己都已是稳赢之局。

    “除夕之夜,钟山之上,你忘了么?”布奴莎向前一步,就站在了俞师桓面前,同时轻轻挣脱了洽儿的手,她不想自己动起手来的灵戾之气伤到洽儿。

    “除夕?”俞师桓回想,他对这些人间的节日素来没有什么概念,但布奴莎提到的钟山使他有了印象,“你是说建康城边上的钟山?是不是除夕我记不清了,不过我倒是去过钟山,再那里除过妖魔……对了,那妖魔正是兔妖,你也是兔妖,莫非你们有什么渊源?”

    “我奶奶究竟有什么过错?你只说她吃过人了,便不问青红皂白将她诛杀,可自我记事起,我就从没有见过奶奶害过人,见到人都是躲着走,这样的妖灵,对于你等伏魔道来说,便当真杀无可赦么?”

    哪怕是早一个月前,俞师桓也会理直气壮的应声:妖人不两立,天理可昭然!但经历了洛阳城生死一线的拼斗之后,他忽然想通了很多,至少再不是过去依承孤山先生那种非我族类除恶务尽的心性。

    俞师桓沉吟有顷,半晌无语,他想起了那个可怜的老兔妖,抛开自己当时矢志修行《降妖谱》的执念不说,真按情理论之,那老兔妖本就没有必杀之罪,他当然知道对方的血灵道气息很弱,也完全相信对方告饶时的陈情,但他还是毅然决然的下手了,觉得是那么的理所应当,现在想来,自己确是大有乖张之处。

    正思忖间,俞师桓脑海里忽然电光火石般一亮,愕然抬头:“你是那个小兔妖?那个没有吃过人的女娃娃?”

    尽管布奴莎面容样貌变化得匪夷所思,俞师桓还是确认,只可能是那个小兔妖,那一晚那女娃娃仇恨的目光和现在的异域美人一般无二。

    布奴莎凄然一笑:“不错,你终究是想起来了,我的名字因你的恶行而改,布奴莎,兔族复仇的誓言。你以为我们的仇恨仅仅是你对我奶奶的杀害么?”

    俞师桓似是不明白布奴莎的意思,愕然相视。

    “泣珠姐姐,我的第一位恩师。为什么连雷鹰化人,还有……还有我父亲都没有想过要杀害她,你却迫不及待的取了她的性命?”

    俞师桓没有在意布奴莎口中所说的父亲,他根本想不到那位父亲竟然就是在洛阳与自己再次并肩作战的甘斐,泣珠姐姐这四个字让他想了好半晌才省起。

    “你是那个鲛人公主的弟子?却是巧了,也是,我是在建康城大司马府取其性命的,你又是钟山一带得道的妖灵,两厢皆在一处,你和那鲛人公主有此渊源,倒也不奇。对于你那位祖母,我或许还有三分负疚之情,可对于这心怀叵测的鲛人公主,我绝无宽纵之意。哪怕再来一次,我诛之也绝不会有一丝手软!既是仇怨已结,多说无益,俞师桓现在全无还手之力,是杀是剐,悉听尊便罢了!”俞师桓自知今日决然无幸,在杀死云泣珠之事上又是问心无愧,因此语气也刚硬起来。

    布奴莎面色稍一犹豫,旋即露出怒色:“我对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死的明明白白,并没有指望过你有什么痛悔之意,能得你对奶奶三分负疚之语已是出乎意料了,不过这也不会让我对你有一丝手软。你说过,只要我修成了法术,就可以来找你报仇,现在……我来了,鹤羽门俞师桓!”

    俞师桓夷然不惧:“我也说过,你既然修成人身,就好好做个人,不要去害人,我今日死在你手里,自然还会有伏魔同道为我讨还血债,动手罢,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伏魔同道?经过洛阳一役还能活下来多少?而活下来的自保尚且难能,谁还会为你讨还血债?白狐不以为然的想到,却也不禁有些兴奋,一直在期待的时候终于要来了。

    布奴莎的双瞳变得血红,可俞师桓最后的一句却让她心里咯噔一下,洽儿赶来再次拉住了她,稚嫩的女声在她脑海里瞬间浮现:

    “姐姐,不可以!如果你杀了他,爹爹便决计容你不得,这可是他的伏魔同道啊!”

    这正是布奴莎担心的地方,父亲恩怨分明,当真知道了自己是杀死俞师桓的凶手,他会不会为这个可恶的炼气士来个大义灭亲呢?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布奴莎太了解甘斐了,唯有的变数是甘斐究竟会亲自手刃自己,还是将自己擒之交给整个伏魔道处置。若是以前,布奴莎根本不屑一顾,但这几月的相处下来,她再次有了亲情的感觉,因为已经失去的一段亲情,再舍弃刚刚得到的另一段亲情,她发现自己也进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见布奴莎迟迟不动手,白狐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他要立刻达成布奴莎的复仇,可别坐失良机,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作出缅怀哀悼的情状:“赤目姥姥年高德劭,若非遇害身故,小可原也当是去请益求教的……”

    笑话,他白狐异灵修为,放眼当世,除了几个最顶儿尖儿的高手,他已是妖魔界第一流的造诣,那赤目姥姥不过功力平平的小小一妖,他又需要请益求教个甚来?此语中诱使之意昭昭,落在布奴莎耳中,更是煽风点火,眼见布奴莎神色一厉,杀意更盛,洽儿劝解无果,不由得对白狐怒目而视。

    ……

    “笃、笃、笃”

    短促轻微的敲门声使室内本已极为紧张的气氛为之一缓,布奴莎双眼的鲜红色倏然消褪,怔怔了少时便又有些不知所措了,虽不知来人是谁,但这般叩门的方式必是山藏村的村民无疑,问题是,现在布奴莎的存在还是一个秘密,而此屋中的异样更不能被村民们知晓。

    黛丝莉正被面前发生的一幕震慑得目瞪口呆,此际回过神来,和洽儿布奴莎快速的交换了一下眼神,白狐见机的快,敲门声甫一响起的时候便上前一把抓住俞师桓,隐去了身形,布奴莎则立刻向黛丝莉示意:只管开门应客,她自有办法藏身。

    “谁呀?”黛丝莉定了定神,这是为了争取时间,话音未落的时候,她就看见布奴莎身形一闪,转眼间消失无踪,室中只留下了洽儿。

    “是厄。”门外传来谷生熟悉的声音,一旁的马厩里,小褐正欢快的打着响鼻,可想而知,谷生是在给小褐喂食。

    这还是晚饭时分,用睡下的理由来推托并不合适,好在布奴莎已经隐身,黛丝莉便不再顾忌,事实上刚才室内的惊心动魄也使她需要看到熟人来纾解一下紧张的心情,所以她直接拉开了木门。

    门一开,便是浓重的酒气混着室外的寒风倒灌而入,室内的灯火被吹得一暗,黛丝莉定睛看去,发现除了谷生,竟然还有那族长的孙女梅丫在,二壮则立在马厩旁,向小褐的食槽内添加草料,小褐低头啃嚼,马尾直晃。

    “大伙儿聚餐,有些美酒肉干的惦记着姐姐,这便给姐姐送来,可别甘大叔人不在,就全让姐姐一人操劳了。”

    说话的是梅丫,黛丝莉是西域胡女,本来也热情开放,虽没有接受任何村里后生的追求,但她也很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这无疑抢了原本村里最受欢迎的梅丫的风头,正是这种女人家彼此相竞相嫉的心理在作祟,所以她们之间的交往并不深,没想到今天倒是梅丫主动上门示好,黛丝莉顿时有些惊讶。

    “这可多谢妹妹挂念了。”黛丝莉的汉话现在已经颇为纯正,接过了谷生递来的酒食。

    “你们先出去,我和黛姐姐有话说。”梅丫显然也喝了酒,说话的语气带着点颐指气使,二壮自然是立刻依言而退,而黛丝莉发现连谷生也是服服帖帖的向院门外走去,除了一开始打了声招呼,他没有说过只言片语。

    “妹妹还要说什么?”现在的气氛有些古怪,黛丝莉只得偏身将梅丫往屋里让。

    “小洽儿,看姐姐给你带什么来啦?”梅丫手一翻,掌心托着几颗松糖,洽儿抽搐着嘴角笑了笑,毫不顾忌的将松糖送进了嘴里。

    “嗯,好香,是姐姐烧的吗?”梅丫嗅了嗅鼻子,看到了炕头放置的碗盏,“肉糜还有萝卜汤的味道。”

    黛丝莉掩上房门,笑道:“妹妹今晚喝了不少罢?小心老族长知道了又要数落你。”

    “几碗米酒,不妨事的,在家里爷爷也常和我喝呢。”梅丫大大咧咧的往炕上一坐,正坐在前番白狐现身的位置上。“哎,萝卜汤没怎么动,肉糜倒是吃完了,姐姐怎么将两样物事分开烧?肉糜和萝卜炖一起,那才更香呢。”

    “洽儿喜欢吃肉,我这几天却是想吃些清淡的,这不,刚吃了几口,妹妹便来了。”黛丝莉总觉得梅丫是在暗指什么,便不动声色的回道。

    “不对吧?这萝卜汤都凉了,姐姐说是刚吃,就不怕冷汤吃坏了肚子?”不必探手去试,也可以看到萝卜汤碗没有一丝热气冒出。

    “妹妹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些?”破绽太大,黛丝莉索性不答,直接反问。

    梅丫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揽着正吃糖的洽儿忽道:“甘大叔他们不在,家里好像是来了客人吧?”

    “怎么可能?这大雪封山的能来什么客人?”黛丝莉的语气不太自然,心里大是疑惑,这梅丫究竟想说什么。

    “小洽儿,家里是不是有客人?”梅丫这回却在问怀里的洽儿了,洽儿含着糖不住吸吮的嘴唇抽搐了几下,目光和梅丫交集了半晌,隐隐察觉出了什么。

    异样的宁静没有持续多久,室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撞到了墙的声音,室内几人同时一怔,连梅丫都现出了诧异之色:“连爷爷都惊动了?”

第十四章 世外高人

    梅丫从炕上像装了机括一般弹起,动作竟是无比迅速利落,洽儿看得咋舌不下,这个原本平平常常的农家少女几时变得如此身手了得?自己和爹爹先前居然还全无察觉。

    变故迭起,黛丝莉愣怔一旁,只见梅丫一个纵步后便已推开房门,顺着梅丫径直冲出的方向看去,朦朦胧胧的黑暗天幕下,一个披发的老人悬于半空,围绕着身边一圈白光映照分明,如此寒冷天气,那老人身上却只松松垮垮罩了一拢纱袍,纱袍随风飘摆,轻逸如仙。

    再看那老人戟指所向,正是自家院落外,白狐一手抚额,一手支在柴扉之上,半仰着头,露出的半边脸充满了惊异。

    黛丝莉认得那老人是山藏村的老族长,往日见他总是驼背弯腰的盘坐着在家门口懒洋洋的晒太阳,一如每一个生活富足,又年岁已高,行动不便的老人一般,有时候还要梅丫替他梳洗发绺,不过他那头披散的白发却从没有真正被束拢过,怎知现在神清目朗,竟似完全变了一个人。

    不远处的谷生和二壮看得瞠目惊舌,见梅丫向那白狐奔去,二壮忍不住大喊:“小心哩,这厮古怪!”

    “爷爷!”梅丫没有管二壮,看她的举动,倒是大有和白狐较量一番的意思,那白狐何等机警?觑准梅丫来势,忽的身形一晃,气流氤氲,早已踪迹全无。

    对方的身法好快,梅丫蓄满了力道却发现失去了自己对手的影踪,心下刚一动,身边风起,不由骇然色变,对方的反击竟是神出鬼没,自己极难抵挡。

    梅丫转身已是不及,电光火石间,募的白光一闪,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护罩相阻,前番在屋中听到的重物撞墙的声音再次响起,白狐在梅丫身后现出身形,相距不过几寸之遥,却抱着脑袋跌跌撞撞的连退了几步。

    “梅囡退下,恁不是他对手。”老族长在半空说话,仍然是极为浓重的土白口音。

    梅丫本来是跃跃欲试,却不想碰到这般厉害的敌手,再不逞强,飞快的斜跃开去,趋纵时身上隐隐现出和那老族长身旁相似的白色光影,几步间便和白狐拉开了距离,立在谷生和二壮之间,对白狐怒目而视。

    白狐在头上揉了好几遭才放下手,目光斜睨半空中的老族长,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在这偏僻的村落中又碰到了世外高人。他原先避在室内,很快就发现那梅丫来意不善,他自然不惧梅丫,却也不想横生枝节,顿时悄悄转往屋外,哪知道刚潜至院门处,就好像突然撞上了一层无形的气墙,气墙功力深湛,骎然是第一流伏魔人物施为,这一下太过意外,一个不防便着了道,身形被生生震出,然后就看到了离奇凌空相逼的老族长。他知道当真与这老人纠缠起来,并无取胜把握,恰好那梅丫出门径向,待听到“爷爷”这称呼,白狐又起了擒获梅丫,挟而为质,借机脱身的念头,哪知道眼看得手,却被那老人故技重施,又吃了无形气墙的亏,连折了两阵,白狐心下恼怒,也分外不甘,素来淡然若定的脾性此际也有些方寸微乱,反问的语气带着气急败坏:“阁下又是何方高人?藏得好深那,我往来了几遭,竟从来没有发现这里竟然也是藏龙卧虎。”

    “恁伢就盯着人家女娃子哩,厄这把老骨头又哪会放在眼里。”老族长倏然落地,只是依然保持着盘腿裾坐的姿势,看在白狐眼里,分外透着不把他当一回事的意思。

    梅丫赶到老族长身边,像是受了委屈般唤道:“爷爷,怎生连你也来了?”

    老族长嘿嘿一笑:“小囡喝了些酒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自家个跑过来捉妖,要不是厄及时出手,小囡还不晓得要遭什尼罪哩。”

    梅丫脸上发烫,好在本就因为几碗米酒变得酡红,此时再红一些也看不出来。

    这里声响惊动了村里,好些个后生本就未睡,一时未散,便都趁着酒意,取了农具家什,掌起火把,咋咋呼呼的从各处奔来。

    “二壮伢子,叫人都回去,这里用不着他们哩,还有恁两个,也走,看到的事不许告诉其他人,就说来了个小蟊贼,叫赶跑了。”老族长指的是手足无措的二壮和谷生两个,他的话在村里就是权威,他们岂敢有违,如梦初醒般应了一声,二壮依依不舍的又看了梅丫一眼才返身离去,迎向了奔来的众多村民,不让他们置身此间。

    堂堂虻山异灵的佼佼者却被称作了小蟊贼,白狐冷冷一笑,他在找寻对方的身法破绽和法力罅隙,在没有完全清楚对方的虚实之前,他不想冒然动手。

    看旁人都已走远,老族长这才面向白狐:“恁伢也来过几次哩,有甘小哥他们在,厄一直莫管,恁倒越发得意起来哩,还带了个人来?今天却放恁不过,想走可以,留下人来。“

    白狐青袖一紧,心中剔然,这老家伙莫不是在说那俞师桓?

    边厢黛丝莉和洽儿听得如坠五里云雾,老族长又在冲她们招手:“两个女娃子来厄这里。”

    有老族长镇着,白狐自不会轻举妄动,冷冷的看着黛丝莉和洽儿经过身旁,到了老族面前,黛丝莉吃惊的微张着嘴:“老……老族长是……”,洽儿口不能言,看在老族长脸上的目光却满是好奇。

    老族长笑眯眯的摸了摸洽儿的小脑袋,满脸的皱纹好像缩成了一团,可接下来的话又令洽儿心里一紧:“还有个小囡呢?”

    话是对洽儿说的,当然也没指望她会回答,老族长的眼神有意无意的瞥向了洽儿身后的暗影里。

    蓝光一闪,布奴莎从洽儿身后现形,向老族长盈盈拜倒:“莎儿拜见老族长。”自从被老族长的眼神笼罩,隐身在后的布奴莎就知道自己无所遁形,干脆现了身,她见过老族长无数次,虽然当时是共用着洽儿的身体,但总也算是相识之人,布奴莎倒也并不惧怕,只是好奇惊诧之意更甚,连自己都没有发现过这老族长的深藏不露,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突然间出现这样一位异域绝色佳人,饶是梅丫早有察觉也大感吃惊,眼见布奴莎艳光四射,媚骨天成,称叹之余又有些艳羡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妒意,当下哼了一声:“甘大叔家的古怪就是你吧?”

    甘斐和丁晓、颜皓子另有别情,旁人不知,却瞒不过家学渊源的梅丫,昔日洽儿身具异样的情形,梅丫也早有所觉,只是爷爷叮嘱,便一直不曾点破,直到布奴莎重回躯壳,今晚白狐又携俞师桓来此献仇示好,布奴莎在屋中斟酌两难之际,灵戾之气越发明显,使梅丫自感再不能置之不理,恰好又喝了几碗,趁着酒兴径自前来捉妖,于是便有了室中那一出,也幸亏老族长甫一感知,便即赶来,否则以梅丫这半吊子能为,别说那异灵白狐,就是和布奴莎相较,她也是远为不如。

    和梅丫隐含敌意的表现不同,老族长还是和蔼慈祥的笑着,好像早就知道了布奴莎的存在和过往经历,不住点头:“小囡改过从善,还认了甘小哥做爹爹,蛮好蛮好。”

    “爷爷,她是个妖怪,你怎么还夸她呢?”梅丫表示不满。

    布奴莎也颇为意外,总以为自己就算不被当妖魔处置,可也免不了被训斥几句,哪里知道老族长竟是如此态度?抬头看到老族长慈和温暖的目光,心头掠过昔日奶奶对自己的温情,又闪现父亲的关爱,还夹杂着适才报仇未得的痛心和不知何所由来的怅然,不由得鼻子一酸,当她发现珠泪从脸腮旁滑落,一如泣珠姐姐曾经的情形时,连自己也大愕不已。

    “就是嘛,女小囡该笑就笑,该哭就哭,这可多好?什尼妖不妖人不人的,有了真性情,便是善类。”最后的一句显然是对梅丫的谆谆教导,梅丫也听懂了,顿时嘟起嘴,她还没有那么快放下族类有别的戒备之心。

    “恁看看,便是厄家小囡,也没那么快接受这一点,所以,对于那位年轻人,恁是不是也应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就像恁自己这样。”老族长好像什么都知道,这回却是在对布奴莎循循善诱了。

    无论是老族长的神情还是言辞,仿佛都带着种魔力,布奴莎眼角边泪迹未干,心里又是一软,改过自新四个字使她陷入沉思,她曾是附从阒水的妖灵,纵然没有亲手为恶,但屏涛坞告密于先,撷芬庄修行于后,未始便没有害人之意,只是心底那份清灵从未有变,也正是这一点,使她力拒了白狐的**,附灵于洽儿身上。改变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找回了一个女孩子应有的时光,与洽儿的姐妹之情是多么温暖?在广良镇为父亲出气的那一晚是多么舒心?当自己重回己身被父亲真正接纳的那一天又是多么快乐?她完全变了,这种改变让她觉得充实自然,而这过往种种,只要有一步行差踏错,自己又怎么会有今天?

    充实自然来自于自己的本心释放,她是天真善良的布奴莎,而不是那个执迷于复仇深恨,扭曲得连自己也不适应的布奴莎,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沉浸在仇恨中,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设若奶奶仍然在世,她又更愿意看到哪一个自己?

    泪水就像荡尘涤垢的清淙河流,渐渐冲开了堵塞在心门的淤积,这使布奴莎第一次审视自己,终于有了新的认知,宽恕是伟大的情操,她开始触摸到了它的实质。

    白狐一直在冷眼旁观,除了警惕那老族长之外,他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布奴莎身上,然而他的内心随着布奴莎的变化却在渐渐冰冷,他沮丧的发现,所有谋算好的结果都成了泡影,曾经极度企盼的机会在行将达成的时候,又飘然远逝,并且再不会来了。

    奇怪,为什么心里会觉得酸涩,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机会的失去,总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在作祟,白狐觉得自己的呼吸粗重起来,浑身像是承受着万钧重压,一开始他以为是那老族长暗自施展的手脚,但很快就发现这是源于自己的心神。

    不妙,这对接下来的交锋很不利。白狐无暇多想,当务之急还是要准备脱身,他本以为那老人是自己的强敌,可对峙得越久,他就越感觉自己根本没有成为对方敌手的资格,除了那两招气墙相阻,那老人就再没有出手,谈笑风生,泰然自若,可自己呢?被这份威压震慑得竟是不敢稍动。

    还是那个老问题,这老家伙究竟是谁?看那老人仍在与布奴莎对话中,白狐脑中快速转动,搜肠刮肚,找寻可能利用的一切契机。

    回想到那老人先前的话,白狐眼前忽然一亮,“想走可以,留下人来!”刚才那老人是这么说的吧?现在俞师桓对自己已经没什么用了,本就是为了向布奴莎市惠卖好的,在如今吾族战事大定的情形下,也不争这一个地位虽高,功力却还未臻绝巅之境的伏魔道副盟主,今天想办法先逃出去,以后总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白狐当断则断,能屈能伸,袖底一拂,缚体缩身的黑光落地,现出了俞师桓的身形。

    “老先生是布奴莎的近邻,小可又岂能当真干戈相向?这便告退,老先生要小可留下人来,小可不敢有违,这便送还。”

    俞师桓的身体忽然拔地而起,直冲老族长面前射去,其势疾如电闪,这是白狐耍的小花招,用这种方式给自己争取遁身离开的余裕,当然他也不怕老族长得了俞师桓后强行截留自己,且不说这种世人高人最重身份,信然守诺,就算当真反悔,他还在缚体缩身的秘术上留有暗劲后招,一旦发现事态不谐,他可以保证俞师桓还在自己掌控中,只除非自己已然远离,脱开了这暗劲后招的发动距离,如此自己也算得安然离开,俞师桓还在不在掌控便无足轻重了。

    也亏白狐短短时间想出了这个法子,俞师桓这里疾飞而去,他便已隐身远离,果然,那防不胜防的无形气墙再没有出现,白狐心下大喜,顿生轻松之感。

    老族长似是早看穿就里,拈指一点,轻轻化解俞师桓来势,俞师桓浑身一轻,洒然落下,双足还未及地,便是恭敬拜倒:“鹤羽门俞师桓,多谢前辈相救。”他先前虽是难以动弹,神智却未失,知道全仗这世外高人在此,自己才得脱困缚。

    老族长还没说话,身边的梅丫又是一跺脚:“哎呀,爷爷,怎么让那个妖怪跑了?”

    老族长微笑着扶起俞师桓,口中却道:“厄答应过的,他可以走,人却得留下,这怪倒是机灵,记住了这话茬,厄又岂能言而无信?”脸上忽然掠过一丝狡黠,“只不过他要是走不掉,却不能怪厄哩。”

    “爷爷是说……”梅丫一时未解。

    ……

    在白狐离去的方向上,天空中陡然出现数十道玄灵之气散溢的光华,从洛阳城追击而来的伏魔同道们终于赶到了。

第十五章 恕仇

    甘斐心急如焚,他担心布奴莎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若是当真杀害了俞师桓,堕入那小狐狸不怀好意的彀中不说,只怕自己也必须要对整个伏魔道有所交待,布奴莎成为自己女儿的时日不长,但那份父女亲情却又是实实在在的,甘斐可不想面对大义灭亲的结果。

    一路上甘斐一直在想,要他对布奴莎下手,又或者眼睁睁看着其他伏魔同道诛之为俞师桓复仇,一触及这个念头,甘斐便是直打哆嗦,他不忍再想下去了,为今之计就是加快飞身而行的速度,只盼在那小丫头做出傻事前,一行人能够及时赶到。

    眼见山藏村近在眼前,还有玄灵之气透洩而出,甘斐心里一咯噔,果然事发了,一手被身边的杜嫚攥着,另一手却不自禁的扬起了宽刃长刀,只希望这刀锋将饮咥为恶妖类的鲜血,而不是痛苦的夺去自家莎儿的性命。

    “娘妈皮的,这里有味儿!”一行人中,还是无食的鼻子最灵,旁人尚无察觉,都将注意力放在不远处的村落之上,他却发现了下方倏闪即逝的妖灵气息。

    紫菡院的女弟子是主持飞行疾赶的主力,有了无食的提醒,她们也感应到了一丝异样,倒不是她们的觅魔之术远在其他同道之上,而是紫菡院玄术秘法皆是男性妖灵的克星,恰好又在白狐心神不定,**炽热之际,饶是他身法诡谲超卓,却还是被她们辨出了蛛丝马迹。

    秦嫔转头示意,一众女弟子心领神会,飞行的队列渐渐变化,团团围住了下方积雪皑皑的山林,陡然间,女弟子们斜掠滑翔而落,堪近地面之时,又将所携同道轻轻一抛,这几个多是力宗俊杰,身手矫捷,凭空而降若气吞万里,双足刚刚踩及雪地,兵刃便已在手,在他们身后,刚刚落下身形的紫菡院女弟子们已是结成阵势,紧紧的看住了这片山林的所有出路。

    甘斐早已不耐,宽刃长刀上黑光一闪,破体罡气劲风呼啸,直射入山林之中,口中沉喝:“出来!”

    罡气穿过山林,翻绕迸炸,地面微微震动,树木枝头积雪簌簌而下,直到此时,几位乾家师弟才算真正见识了甘斐现在的能为,嵇蕤和栾擎天站在甘斐身后,瞧得咋舌不下,不住寻思,二师兄功力失而复得,却是从哪里习得如此更胜从前的本领?

    将岸和陈嵩则脱开了大队,他们直接立在了山林高树之顶,将岸神目如电,陈嵩双眼炯炯,留意着山林中的异动,看甘斐罡气尚未覆盖完全,将岸反手一抬,自身的玄天罡气亦是绽然而放,几株山林最旁侧的树木喀喇喇从中断裂。

    无食冲着山林汪汪大叫,一边叫一边骂:“没错,狗日的就藏在里面,是股子狐狸味儿,娘妈皮的藏得好鬼,仔细搜,他跑不了的!”

    ……

    白狐也没想到伏魔道的追兵来得这么快,看到为首的甘斐,以及将岸陈嵩一行,心里暗暗叫苦,甘斐能够推断出俞师桓的失踪和他有关,甚至立刻猜想到他带俞师桓来山藏村的目的这并不奇怪,可他实在想不通,怎生这些伏魔道就抛开了艰危无比的洛阳战局,竟然追到了这里?

    白狐对洛阳还停留在虻山天军合围之势已成,伏魔道岌岌可危,胜局就在咫尺之遥的印象里,要不然他也不可能有这份闲情逸致,放下了天军参事的职司,倒来为这情场欢爱奔波。他又哪里知道,自他离开后不久,情势急转直下,阒水突袭虻山本境,天军仓促班师回援,这两天下来,虻山已被阒水一统,便连他的骐骥王也成了阒水圣王郎桀的阶下囚。

    能够从那个老人的手下走脱已是万分庆幸了,何曾想到这没走多远,伏魔道追兵便已近在眼前,白狐再如何自负也知道,单一个甘斐自己就讨不了好去,就更别说还有那曾经的天军副将将岸以及这许多伏魔道高手环伺四周,尤其那紫菡院的剑阵,怕是数百天军之阵尚且未必攻得下,何况当前只己一身之力,惶惶然正如惊弓之鸟,却如何抵敌?

    力战自不可取,白狐连现身依靠巧舌如簧觑机逃走的念头都没有起,只要给他们发现了形迹,自己就根本没有走脱的机会,只有把自己隐藏起来,让他们遍寻无获之下露出罅隙破绽,这是今日全身而退唯一的希望。

    白狐的隐身本领当真是冠绝当世,他将自己身形缩小得与满地积雪混为了一体,随着碎雪土屑一起迸开飞溅,并且绝不稍动,竭尽全力的使自己接近龟息之态,连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那些伏魔道又能如之奈何?

    事实上,如果不是有鼻子异常灵敏的无食和对男性妖灵之气极度敏感的紫菡院女弟子在,白狐在一开始就会被忽略,从对方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即便是现在,他们也只是感知到白狐的些微气息,却无法确定方位。

    若说单一个白狐,本用不到这么大阵仗,但临来时,众人听甘斐说过,这白狐手下爪牙众多,而且都是身手不俗之辈,因此极为郑重其事,不敢稍有懈怠。

    场上最着急的却是甘斐和苑芳菲,甘斐牵记布奴莎所为,山藏村传来的玄灵之气虽非妖氛,却也更令他放心不下,罡气搜索一时无果,当下再不耽搁,抛下一句:“你们在这里盯着,我去村里先看看!”看甘斐迈开大步,向山藏村疾奔而去,苑芳菲青影一晃,纤细的身形仿佛足不点地,借着厚厚的积雪疾速前行,几下子就赶在了甘斐头里,她是太过担心俞师桓的安危,到这里就是为了救俞师桓的,那还有心思和那不知其踪所在的妖魔纠缠?

    再往后,却是丁晓和颜皓子紧紧跟来,他们在山藏村轻车熟路,也同样对那玄灵之气颇为好奇,丁晓青光遍体,速度远在徒步飞奔的甘斐之上,一手拖着翅膀受损,身法大不利落的颜皓子,很快追上了甘斐,伸出另一只手:“甘兄,我带你走,更快些!”

    甘斐刚和丁晓把手搭上,便见村头现出几个人影,一圈白光环绕,布奴莎和洽儿还有黛丝莉赫然在列。

    甘斐狠狠眨了眨眼睛,疑心是自己眼花,心头忽又一跳,人影最侧旁,却不正是那俞师桓?

    已经抢在最先的苑芳菲嘤咛一声,语气充满了欢喜:“俞师兄,你没事啦?”

    这使甘斐肯定,面前的一幕绝不是错觉,疑惑恍惚只是一刹那,惊喜之意很快从心底涌现,不管发生了什么,谢天谢地没有出现自己最担心的事,甘斐喜极而呼:“乖闺女,爹爹回来啦!”

    洽儿早迎了上来,和甘斐撞了个满怀,甘斐收回长刀,一把将洽儿狠狠抱紧,旋即又把她高高举起,又笑又叫:“哈哈,乖闺女哦。”如此狂喜之下,他甚至还很细心的拭去了洽儿嘴边残留的汤渍。

    黛丝莉静静站在一旁,微笑不语,甘斐转向她,却很礼貌的点点头,表示招呼,又直望在布奴莎脸上。

    “你这丫头,急煞爹爹了。”

    布奴莎的笑容很甜美,连那熟悉的吐舌头俏皮表情也显得分外可爱,甘斐不由的看了看一旁的俞师桓,这是怎么回事?莎儿见到了仇人,却还好端端没事人一般和他站在一起,她面上的表情却又为何如此平静?

    俞师桓对苑芳菲那种异乎寻常的热情似是颇不适应,却没忘记在和甘斐眼神对视之后拱手一礼:“多谢甘师兄远来相救之情……”语气略一顿,回看布奴莎一眼,“……也多承令媛恕仇不杀之恩。”

    布奴莎的笑容一敛,表情变得深沉,甘斐还是第一次看到布奴莎现出这样成熟的神态:“我不杀你,只是因为我不想作恶,失去我的父亲和姐妹,并不代表我原谅了你对奶奶下的毒手。”

    甘斐奇怪的发现,一向心高气傲的俞师桓在布奴莎的抢白之下竟是异常淡然,还向布奴莎微微欠身:“俞师桓遇事乖张,秉意执妄,现下思之,亦尝有痛悔之意。姑娘以德报怨,更令俞师桓惭愧,喜见姑娘得证大道,堪为俞师桓楷鉴。”

    俞师桓几时变得这般谦逊了?莎儿又得证了什么大道了?甘斐越听越奇,苑芳菲则用复杂的眼光看着布奴莎,布奴莎的美艳令她大为吃惊,也令她隐隐含着敌意,倒不是因为对方身为妖灵,而是在心上人面前出现这样一位绝色佳人,还有恩怨纠葛,这使她几乎下意识的有些不舒服的联想。

    少女心态,俞师桓却哪里能想到这些?见布奴莎面对甘斐复展欢颜,乖巧的向他怀内一靠,甘斐乐呵呵的,一手抱着洽儿,一手揽着布奴莎,跟她们脸贴脸的好一阵亲热,便对甘斐拱手一示:“甘师兄,这位是颜无当前辈。”

    甘斐这才注意另两个人影,那老人盘腿裾坐于后,一脸笑眯眯的和蔼神色,身边梅丫微侧着脸,见甘斐眼神看来,才轻声喊道:“甘大叔。”

    “啊?这不是……”甘斐几乎又要疑心自己眼花了,端详了几遍终于确认,“这不是梅丫和……老族长么?老族长,恁……恁几时……”一跟老族长说话,甘斐就不禁用起了本村土白。

    “恁伢出息咧,什尼几时?恁伢刚来村里,厄就晓得恁是什尼人哩。”老族长笑着指了指甘斐的宽刃长刀,“虽然没了功力,这把刀却瞒厄不过,全是伏魔戾气哩。”

    甘斐愣怔了好半晌,脑中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昔日刚进山藏村的一幕幕情景又再浮现,无论他怎么想,他还是无法把那个老态龙钟的老族长和伏魔之士联系起来。

    老族长又指了指甘斐身后的丁晓和颜皓子:“还有恁两个,不是晓得恁们也是伏魔道中人,村里就那么快接纳恁们了?真当厄这族长老糊涂咧?”

    颜皓子挤眉弄眼的扮了个鬼脸,思量不出老族长倒底用什么法子隐藏了自身灵力,竟是完全感应不出丝毫异样,而丁晓在惊讶之后又规规矩矩的上前行礼:“晚辈有眼无珠,不识前辈云龙暗隐,一向多有失礼,尚乞前辈恕罪。”

    “罪什尼罪,恁伢早就来过这里哩,那天晚上的蛾子精不就是恁捉住的?拂袖天青,一朗乾坤,天青会的名头也是久仰的咧,丁会主果然不凡。”

    连那晚对慕萤的擒获,这老族长竟也悉数了然,丁晓大为感慨,而事后从慕萤口中得知,他来此地,纯是为甘斐和布奴莎的气息所引,然而以那慕萤如此高明的感知之力,竟也对这老族长懵然无觉,更可见老族长之深不可测。

    适才俞副盟主说了老族长名姓来,颜无当?丁晓总觉得自己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的,凝神回思,一时无语。

    甘斐还在发问:“老族长,恁这般厉害,如何不早对厄说?恁也晓得厄是什尼人了嘛,倒瞒得厄苦哩。”

    听着甘斐别扭的口音,连俞师桓也有些忍俊不禁。

    “恁伢傻咧,真以为恁是乱撞撞进村里来的?不是发现恁伢是落难的伏魔道,还带着古怪的女小囡,厄能放恁伢进来?”

    “老族长也察觉厄闺女那时候有古怪?”甘斐挠挠头。

    “甘大叔,别说爷爷了,就是我也能看出来哩。”梅丫在老族长身边接口,“你家小洽儿那时候身上灵气飘浮,眼睛里时常发出蓝光,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哩,后来才发现你是真真正正蒙在鼓里。”

    甘斐面露尴尬之色:“那时候……那时候不是身子骨不大好嘛……不过这也挺好,恁瞧,厄现在两个乖闺女哩。”

    洽儿两手环住了甘斐的脖子,布奴莎……源于复仇誓言的名字已然大不恰当,现在开始,她就是莎儿了,莎儿依偎在父亲的臂弯里,甘斐笑得容光焕发:“敢情老族长都晓得,就厄一个傻子一样什尼都被瞒着,”忽然想起,“那老族长那时候还让厄大破费?帮人倒是帮到底呐!”

    老族长眼一翻:“恁伢财主哩,花点钱给村里不当得?”

    甘斐连忙陪笑,他现在心情大好:“当得当得,把厄花成穷光蛋也当得。”

    正在叙话,沉思良久的丁晓猛的抬头:“前辈是叫颜无当?听浪岛凝露城前城主颜无当前辈?”

第十六章 立行相援

    这话一说,甘斐又愣了愣,颜无当这名字适才俞师桓就说过,不过当时他被眼前情形弄得大为惊诧,完全忽略了这老族长的名姓,即便是丁晓再次提及时,他还是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丁晓末了的那句注解:

    听浪岛凝露城前城主颜无当。

    有了这个前缀,甘斐猛可里便想了起来。

    现任凝露城主邹兰舟接任的,正是这位颜无当的位置。昔年伏魔道虽未如现今这般强盛,却也着实出了几个术法卓绝的高手,天台山无当道人便是其中之一,一身御气修为独步天下,即便是以炼气闻名的鹤羽门诸宗师也是自愧不如,誉其为伏魔道自南疆开山子之后最为杰出的人物。

    原本无当道人的身份地位,纵未必冠绝当世,却也足以开门立派,自成一代宗师。偏是无当道人是个恬淡淑和,清静无为的性子,那时节汉帝失道,乱象渐生,他憎恶时局之下却是自荐,去那孤悬海外的听浪岛做了城主。此举固然在伏魔道极受推崇,但明眼人都清楚,这是再不涉中州华夏纷争,远避世外的意思。

    正是无当道人去凝露城时,重新用回了俗家的名姓,颜无当。

    颜无当这一去便是数十年,渐渐传来思乡心切的消息,也正因为如此,伏魔道再次推选了凝露城主的人选,五老观邹兰舟以壮年之龄受命接任,然而交卸了职司的颜无当返回中土之后便已全无了音信,历历百年下来,伏魔道只道这位前辈耆宿自甘湮泯,怕是早就寿终正寝了,怎知在这山藏村内竟再睹其人。

    “老族长果真是他?”甘斐两眼圆睁,说这话当然不是不信,而是心下极度震惊的表示,“如何不再重归伏魔道,倒躲在这偏僻山野作村叟乡翁?”

    “本来以为过了这许久,家国故土能重归宁和,哪里晓得不仅莫变好,倒是越来越乱,厄老头子心灰意冷,又不能老了脸皮再回小邹伢子那里,干脆就寻了这里一个遁世逍遥的所在,还是做以前凝露城的老勾当,接纳些避难的老百姓。”

    在寻思了一下之后,甘斐才反应过来,这颜无当口中的小邹伢子指的是凝露城主邹兰舟,邹兰舟身份尊崇,伏魔道辈分又是极高,在他嘴里倒变成乡野顽童一般,不由颇有些滑稽之感,忽然想起什么,一脸的错愕:“凝露城的老勾当?老族长是说这村里的乡亲跟凝露城那边一样,都是经历过妖魔之事,以防磁石之患的凡人?”

    回想二壮、谷生那些后生,凡人倒是可以肯定的,却怎么也不像是经历过妖魔之事的人,又一转念,便是这颜无当,不是今晚主动现身,自己也休想察觉分毫端倪,那些村民若都是此般,倒也不是绝不可能。

    “哪能哩,又不是真的凝露城,反正这小山村建成后等闲人也接近不得,是厄那时候看到一批躲避战乱的难民逃到了左近,着实可怜,便放他们进了来,几十年下来,倒成了个大村落,都是些被人间乱世赶来的普通人,和见莫见过妖怪莫得关系哦。”颜无当返回中原的时候,正是华夏古往今来最为动荡的播乱岁月,八王纷争,五胡纵燹,黎民百姓背井离乡,十不存一,山藏村的规模也正是接纳了侥幸闯入了这一带的一小部分难民之后才渐渐变大的,倒成了一方远离战乱的世外桃源。

    “恁伢是遭了难的伏魔道,就是看在这一点上,厄才将恁留下,看恁伢不晓得什尼回事的又有了本事,厄也高兴哩。本来让恁去留自便也就罢了,哪晓得惹来这个事咧?厄和他师祖是老交情,鹤羽门的徒孙有难,厄可不能不理。”颜无当朝俞师桓手一挥,他和鹤羽门的那几个前辈确是莫逆之交,辈分算将起来,俞师桓还真是他徒孙辈的,又冲梅丫白了一眼,梅丫知道爷爷又要数落她,顿时嘟起嘴,“结果梅囡不知轻重,那个妖怪哪里是她可以对付的?结果嘛,还得厄这老骨头亲自出手哩。”

    尽管还不清楚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结果终归是令人满意的,甘斐大喜之下并没有多想梅丫这孙女是怎么会玄灵之术的,他还是关心闯入村里的妖魔详细:“那个妖怪?就是那只狐狸精吧?来了多少?都被老族长收拾咧?”

    颜无当不以为意的打了个呵欠:“莫多少,就那一个,厄发现恁们来了,就故意放他先走哩,怎尼?抓住了莫?”

    “围住他了,这家伙贼得很,一时还没抓住。”听说只有白狐一个,甘斐顿时放下心来,放着那许多伏魔道好手在彼,这是杀鸡用牛刀的阵仗,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失。

    “噫,一个小妖怪还莫抓住?走,去看看,厄也瞧瞧伏魔道现在的后生们。”颜无当倒是来了精神,不等甘斐说话,身形倏的向半空中一升,倒像是驾风腾云,梅丫就站在他身边,一齐被带到了半空,两个人连姿势都没有丝毫变化。

    说走就走,老族长精神好哩。甘斐抱着洽儿,拽着莎儿,身后跟着黛丝莉,追着老族长就往山里方向赶,丁晓和颜皓子自然也不落后,俞师桓正要动身,忽然想起身旁还有苑芳菲在,交谈了这么久,他一直还不曾正眼瞧过苑芳菲,感于对方远路来救之情,才提起的纵影玄气又放下,对苑芳菲一肃手:“师妹请。”

    豁然开解的俞师桓很少对平辈同道如此有礼,这使苑芳菲有些意外,大眼睛明晃晃的映在俞师桓脸上,看他苦战之后的尘垢血污未除,心下又是一阵阵痛惜相怜,不知不觉伸出纤纤素手,轻轻拉住了俞师桓衣襟一角。

    这个举动使俞师桓心中一动,他第一次直视苑芳菲,立即迎上了盈盈水波般的目光。

    “嗯,师兄,你……你没事了吧?”苑芳菲心里又如小鹿乱撞起来,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次在紫菡院并肩抗敌的时光之中,这次她没有羞涩的低下头,而是勇敢的和俞师桓对视,让自己的情意表现得足够明显。

    “无妨,多谢师妹。”俞师桓纵是修玄高士,却也没有颟顸木然到全不知人心世故的地步,只是面对少女的热情,他有些尴尬,对视之中倒是他第一个收回了眼神,有意岔开话题,“此番俞师桓为小妖暗算,却是有劳师妹这般奔忙解救,当真赧颜无地了。”

    眼角余光察觉苑芳菲情意绵绵的欲待应声,俞师桓急忙接道:“只不知除了师妹,甘师兄并那丁会主几位外,还有哪些同道盟友前来?”

    苑芳菲不虞有他,只知道详尽回答心上人的垂问:“还有乾家和飞剑门的几位师兄,紫菡院的师姐们,嗯,那个豹道兄和陈大侠也来了,可足有好几十人呢。”

    来了这么多?俞师桓大感震惊,他首先想到的是濒临绝境的洛阳战局,几十人看似不多,但在洛阳以寡击众的奋死血战之中,这几十人就是相当可观的力量了,俞师桓啊俞师桓,若因你之故反致洛阳城陷落妖魔之手,你便当真是百死莫赎了。

    “洛阳城战况如何?”俞师桓语气急促的追问,脚下迈开的步伐开始加快。

    “妖魔退兵了,不然我们怎么可能过来那么多人?”苑芳菲一边回答,一边很知心的攥紧俞师桓的衣襟,忽一发力,青光带着俞师桓沿雪地飞快的向前滑行。

    退兵了?俞师桓满腹狐疑,眼见那妖军其势汹汹,正是一鼓而下的大好局面,怎么可能舍弃这苦心孤诣创下的大好局面于不顾,倒退兵回师,转身他向了呢?

    “不过……”苑芳菲小心翼翼的提醒,“……临来时,盟主传来北斗信灯之讯,是我们兵分两路,本来你那两位文字门的同门也要一起来的,最后他们跟着大队盟友前往盟主那里,我们几十人则先赶来救你,天幸,你没事。”

    不知不觉,苑芳菲把对俞师桓一直恭敬却也略显生分的称呼从俞师兄改成了更为亲昵的你字,俞师桓懵然不觉,神情愈加紧张,是许大先生那里发动了,许大先生一直说要直入虻山本境,洛阳妖军的退兵很可能与此有关,可如果许大先生真攻入了虻山本境,却如何应对来自本境妖魔和班师妖军的两面夹击?

    又将是一场血战,这一战将比洛阳之役更为惨烈。

    眼见已到山林之前,颜无当正施然坐地,刚刚知晓了他身份的一众伏魔道弟子齐齐见礼,山林高枝顶端,将岸陈嵩两个则远远相望,看情形,尚且未曾拿住那白狐。

    ……

    颜无当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无食却在发现甘斐左抱右拽之后看直了眼。

    “我了个操,娘妈皮的死胖子啥时候这般艳福齐天咧?”

    年齿尚幼,瘦小貌寝的小洽儿暂时忽略不计,那莎儿和黛丝莉可是实实在在的大美人,尤其是莎儿,虽然用粗陋衣衫遮住了艳光四射的身段,但那份金发碧眼的异域容光甚至更胜昔日的莫羽媚,不过无食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这小美妞的。

    “我闺女!”甘斐匆匆向两位师弟介绍了一下,又着急问:“还没抓到那小狐狸?”

    嵇蕤摇摇头:“用了各种法子,这妖魔就是不敢现形露面,看来他也很清楚一旦现了形迹就是死路一条,不过他的隐匿身法当真高明。”又疑惑的看了看莎儿,这是个慕枫道妖灵,几时倒成了二师兄的女儿了?

    就混扯吧,三个都是你死胖子的闺女?无食心下老大不信,洽儿和莎儿也就罢了,黛丝莉在后面那水汪汪眼神看在甘斐身上的样子,这他娘的是女儿对父亲的眼神嘛,真当老子是狗就啥都看不出来咧?

    换作平常,无食一准早就嚷嚷开来,可现在还对薛漾之死戚戚生悲,这一迟疑之下就没叫出声来。

    风声一动,却是将岸携陈嵩来到甘斐面前,洽儿记性极好,冲他们展颜一笑,将岸歪了歪头,陈嵩则用尚存的左手在洽儿头顶一抚,微笑回应。然后,他们两个才齐齐盯住了莎儿。

    “有什么疑问过后再说,先拿下了那只小狐狸,听老族长说啦,今晚上就他一个,我们这么多人,要是还让他跑了去,那可是丢大脸了!”甘斐知道他们要问什么,但在擒获白狐之前,他还顾不上解释。

    “副盟主!”秦嫔看到了刚刚赶到的俞师桓,和紫菡院众弟子们齐声招呼,俞师桓既然安好,这次的行动就算成功了大半。

    俞师桓停下脚步,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七星盟的副盟主,真是奇怪,在过去这个身份总是令自己觉得煊赫荣耀,却在险死还生的激斗过后变得那么不屑一顾。

    他忽然向众人弯腰躬身,用最郑重的礼节向他们表达了感激之情,甘斐和苑芳菲已然见识过俞师桓的改变,在场众人却是首次得见,都生出了颇为怪异的感觉。

    但当他施礼之后,说话的语气却显得颇为冷峻:“为俞师桓一身,何其谬矣!诸位随我立时离开,共赴盟主之援,不可有误。”

    还是那个不近人情的俞师桓,众人皆作如是想,只有苑芳菲知道,这是刻不容缓的局势所致,他现在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却和昔日于公于私都是一般的倨傲做派大不相同。

    “啊?那小狐狸不管他了?”甘斐大感意外,其他人却都听从了副盟主的号令,紫菡剑阵开始收回,杜嫚看了好几眼之后,才踱到了甘斐身旁,这是准备轻车熟路的携甘斐同往飞行的意思。

    “也只是一个妖魔而已,不值得徒耗时光,盟主之援才是重中之重。”俞师桓头一转,又向颜无当欠了欠身,“再说,有前辈在此,那妖魔决计无法走脱,就把此妖留给前辈。”

    颜无当老脸一怔,看俞师桓一派风风火火之态,却颇为古怪的笑了笑。

    “诸位盟友,这便走!”俞师桓手一伸,正搭在苑芳菲皓腕之上,苑芳菲啊了一声,又惊又喜,白光一纵,早裹着她一齐飞向了天空。

    “老族长,闺女恁帮厄看着,小心那狐狸精,不许他碰厄闺女!”甘斐的声音也从空中飘了下来,在他原来站立的地方,只剩下洽儿、莎儿和黛丝莉仰头相望。

第十七章 将计就计

    甘斐走的当真极快,还没来得及和两位女儿一叙别来情形,便在杜嫚带引下倏地飘然而去,白光远逝若流星疾闪,倒令洽儿和莎儿愣怔了好半晌,黛丝莉碧眼光泽隐黯,甘斐自回来之后除了那礼貌的对视颌首一笑,便没有和她说上只言片语,这让她心里闷闷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丁晓和颜皓子也随着甘斐一起,或者说是响应俞师桓这副盟主的号令,转眼也消去了身形,这下连个相识说话的人都没有了,黛丝莉怅然少顷,又幽幽的转过头来,却发现老族长一脸为难的挠着白发飘索的头皮。

    “恁伢交待得利落,厄却不好办哩。”

    梅丫还道爷爷是接着那甘大叔的话茬,不由皱眉道:“咋地了嘛,甘大叔不让那狐狸精碰他闺女,爷爷还有什么难办的?”说是甘大叔的闺女,梅丫忍不住向洽儿和莎儿那里瞟了一眼,洽儿这年岁倒还像是甘斐女儿,可那莎儿这般活色生香的艳媚女妖却怎么也看不出来,有机会,倒要好好听听这父女三人的由来过往。

    “不是说甘伢子,是那个俞小伢,什尼不好说,非把那个狐狸精塞给厄,厄是放下话来的,哪晓得这帮子伏魔道倒先走咧,这叫厄怎生是好嘛。”

    梅丫更是不解:“有什么难为的?爷爷那时候为了救人也只是一说,此一时彼一时,是那狐狸精自己没走脱,爷爷已经放他一回了,这次却饶他不过,就算不立取他性命,总也将他生擒活捉了,免得再出去祸害人!再说了,爷爷真拿了他,自然也就不用担心他再去纠缠甘大叔的闺女,这可是一举两得。”

    “话是这尼说,可爷爷也是伏魔道上言出必践的人咧,不合放出了话去,哪有就这尼反悔的道理?”颜无当还是显得顾虑重重。

    “欷,爷爷是迂腐得太过哩,跟只妖怪守什么诚节信义!”梅丫不以为然,“爷爷不敢拿他,我去!要是折在他手里,看爷爷救是不救。”

    “噫……”颜无当冒出个中州土人常见的感叹词,“……小囡越发混搅咧,恁可莫胡闹,他凶恶得紧,恁不是对手的。”

    看梅丫赌气似的要往山林里钻,颜无当急忙阻止,随手一挥,便是层层气团裹住梅丫,不让她冒然行进,梅丫难得的在爷爷面前起了女孩子家的小性子,只用手在气团中乱打,却是全无效用。当然,颜无当对孙女使的招可比前番阻住白狐的气墙要温柔多了,气团只是簇集相拥,不放空处,却也没什么刚戾之气。

    祖孙俩小起龃龉,莎儿赶紧拉着洽儿前来相劝。

    “梅丫姐姐,不要鲁莽。那狐妖在虻山之中也是第一流的高手,又是奸猾狡诈,诡计多端,极不好对付,他本是冲我来的,可别让姐姐身陷险境。”

    “哼,是爷爷自己非要守什么信诺,放着妖怪在那里却无动于衷,我怎么办?要真出个三长两短的,那也是爷爷的事了!”

    这叫什么话?就算先前看不出这梅丫实是暗藏灵法的修玄之人,但性情却不该如此大异,她是个明理懂事,也难得的具有山里人少见的文秀之气的女孩子,可怎么现下如此胡搅蛮缠?

    莎儿心中思索,再看梅丫表情时,却发现梅丫对自己不为人觉的悄悄眨了眨眼,似乎是在暗示什么,莎儿正感蹊跷,便见梅丫不知使了个什么身法,竟从环绕全身的气团之中挣脱开来。

    “梅囡不乖哩,爷爷要生气了呐!”话是这么说,颜无当还是盘坐于地,一圈气劲将他略略抬高了几寸,衣袍上没有沾上丝毫的雪水泥泞。

    “生气才好哩,把气撒在妖怪身上!”梅丫更来劲了,甫脱气团之困,便是陡然加速,粉衫在夜幕幽光下仿佛桃花摇曳,刹那间便是蹿出数丈之遥,以莎儿并不算见多识广的慕枫道眼光来看,这是介乎于御气凌风和移形换影术之间的一种玄灵身法。

    “小心!”尽管没弄懂梅丫对自己眨眼的含义,莎儿还是忍不住高声提醒,梅丫已经置身于山林之中,满地残雪断枝。

    也就是这么短短一瞬,梅丫身后气流忽紧,连莎儿都看出来,这是隐藏多时的白狐要进行偷袭的征兆。

    “嘭嘭嘭!”无形气墙传出闷响,围在了梅丫身遭四周,气劲交碰,罡风四溢,梅丫一直板着的脸露出得意欢笑:“爷爷,他中计啦!”话音未落,又是错愕一止,但见身后的气流崩离飞散,唯有四面气墙之形若隐若现,哪里有白狐的身影?

    “你们爷俩作得好戏。”白狐的声音冷冷的从莎儿身后的方向传来,莎儿和洽儿骇然回首,便见白狐一手捏在黛丝莉的粉颈之上,又把她挡在自己身前,面向着颜无当,露出的半边俊脸之上笼罩了一层戾气。

    ……

    颜无当自然还没有迂腐到这个份上,前番容白狐脱身,一是为了确保俞师桓无恙,二是察觉到大批伏魔道来此,索性便送个顺手人情,这般局势下,白狐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脱的。

    白狐确实不可能逃脱,但他凭借卓绝的潜伏之术躲了起来,随着时间的增长和他体力上的消减,最多坚持到拂晓时分他便难以支持了,到那时候,伏魔道群起而攻,只怕死无葬生之地都还是轻的。却是恰好俞师桓心急七星盟战事,刚刚脱困便是义无反顾的下令举众回援,这倒也不能算是失误,毕竟俞师桓认为有垂名伏魔道数百年的颜无当前辈在,这小小白狐还不是手到擒来?放着这许多同道盟友只为了一个妖怪而郑重其事,未免又太过不宜了,既然众盟友是为了救自己而来,自己已然获救,便再没有耽延辰光的道理。

    一众伏魔道尽数离开,却把难题留给了颜无当,所谓难题并不是白狐修为能对颜无当造成多大威胁,也更不是什么为了守诺而挤兑得自己不方便动手的荒诞理由,而是白狐这潜藏之术当真玄妙,这和先前的潜行不同,那时候白狐又不知尚有此等高手暗伺在侧,一个不察之下便是接连失机,尽落下风;这一次却是干系到自家生死存亡的紧要关节,白狐用的是更为耗费功力,也更加高明的潜藏之术,一众伏魔道以如此巍然之势尚且在短时间内遍寻无果,颜无当自然也觉得颇为棘手的了。

    好在他与梅丫之间早有默契,只不过眼神略一交换,二人便计较已定,明知白狐肯定是凝神屏息的关注着自己这里,一方面颜无当只作顾虑前言之状,犯难犹豫,这是放松白狐的警惕,然后梅丫故意和爷爷争执起来,却暗暗靠近了险地,这是给白狐铤而走险的机会。颜无当自然是白狐不敢碰的,但难得梅丫落了单,这是白狐挟而为质,谋求脱身的唯一可能,事实上第一次和颜无当朝相,白狐正是这么打算的,当时被颜无当及时出手所挫,而现在对方在明他在暗,故技重施却反而有了成功的可能。

    白狐一开始确实做如是想,当前的情形下,他不可能天真的把希望都寄托在颜无当言辞的空子上,先前那是手里有俞师桓这个人质,对方两相权衡后,肯定认为为了擒住自己而罔顾人质的安危显然不可取,这也是他加以利用的成功所在;现在却不同了,一旦对方发现了自己,将会毫无顾忌的对自己剿灭扑杀,而通过他事后的判断,这位老族长深不可测,自己全身而退的希望极其渺茫。

    但如果一直这般默不作声,潜身相隐,就当自己不存在呢?办法是好,却力有未逮,如前所言,这般术法毕竟耗费功力甚巨,他必须在天亮前找到逃出去的罅隙,最好的办法就是和前番一样,找到一个人质,让对方心有所忌,这样自己才能有离开的可能。

    还有谁会比这个老家伙视若掌珍的孙女更合适的呢?然而真当梅丫主动的送上门来,为他提供了一个连想都不敢想的好机会之后,他犹豫了,狐性多疑,再加上白狐本就是玲珑心窍,一个拥有这等修为的世外高人绝不可能露出这么大的破绽,再重头到尾思忖了一番,他看不透颜无当和梅丫心中所想,可他却在冷静注视下发现颜无当口中连连急呼,身前的玄力却在悄然积聚的时候,豁然醒悟。

    好险!差点上了这个老家伙的当!白狐惊出一身冷汗,并在察知就里后决定将计就计,在场的另几人,莎儿和洽儿就在颜无当身前不远的地方,可要真要裹挟她们的话,先不说自己对莎儿绝不忍心下手,便是莎儿也是慕枫得道,这是给行动平添变数,况且颜无当就在一旁,只怕自己刚一靠近就会被这老家伙察觉,风险太大;只有黛丝莉堕在后面,她是凡人,脚程又慢,离那颜无当还有一段距离,若要下手,倒是只有对她才成算最大。

    白狐一拿准主意,便即实施,首先要做的就是声东击西,悄施玄功,在梅丫身后形成欲待偷袭的假象,其实那只不过是灵气汇成的虚影,待颜无当注意力完全被这虚影转移,他立刻返身转向,以他身法运行的速度,只不过两个心跳之间,全无防备的黛丝莉便落在白狐手中。

    ……

    “好个小狐狸,用这等诡计算计厄!”诱计不成反中计,饶是颜无当清静无为之性也不禁有些暗恼,只不过从表情上看,除了原本昏蒙蒙的双眼更亮了些之外,倒也没有别的变化。

    “彼此彼此,老先生又何尝不是在算计我?”白狐在颜无当手底下吃了两次亏,这回算是扳回一阵,心里顿感大出了一口恶气。其实挟制黛丝莉本不是最合适的人选,毕竟她和那颜无当非亲非故,但白狐只能赌一赌,这老家伙看起来和善,只怕绝不忍见伤及无辜,慈悲为怀就是妇人之仁,现在看起来,似乎自己赌对了,对方投鼠忌器,没有运使任何玄灵之术。

    梅丫疾步赶回,将近之时又被莎儿拉住,只得气鼓鼓的对白狐怒目而视,洽儿心下焦急,却不敢妄动,生恐危及黛丝莉性命。

    白狐不大敢去直视莎儿冷若寒霜的脸,一度使他以为可能出现的曙光似乎在被阴霾一层层掩藏,而他不想在这生死关头被患得患失的心理影响。

    “我绝无意伤她,只求安然离开此地。”白狐把语气放缓,“我是为情而来,并不是来结仇的。”

    “那就先放了黛姐姐,如果你真像你所宣称的那样……喜欢我的话。你知道,我决不能容忍你伤害我的任何一位亲人。”莎儿说的没错,黛丝莉对她日常的照顾使她铭记于心,真的像是亲人一样。

    “事关生死,布奴莎,请原谅我暂时还不能这么做,我必须先得活下来……”白狐捏在黛丝莉颈上的手没有丝毫放松。

    “说的好像厄要置恁于死地一样,厄莫说要弄死恁吧?”颜无当插话道。

    “落入老先生之手,只怕对于我这样的妖灵来说,是生不如死,我知道老先生的御气之术已臻化境,我自知不是对手,让我走,我保证不会伤害任何人。”

    “好,留下人来,恁可以走哩。”颜无当回答的倒干脆,干脆得连白狐都觉得有些意外,他不敢轻信。

    “老先生说的轻巧,上一次也是让我走,可我相信,老先生是发现了伏魔道那伙子快到了才让我走的吧?这次又想暗藏什么后招?”

    被白狐说破前番心思,颜无当面不改色,嘿嘿笑了笑:“有什尼后招能瞒过恁这个精细小妖怪?厄都上恁当咧。”

    “等我离开,再留下人。这点你可以放心,我对布奴莎姑娘一往情深,绝不会伤害她的亲人的。”白狐没有等颜无当应允,手指加力,拖着黛丝莉便向山谷外的方向移动,他这是不给对方任何预留后招的机会。

    黛丝莉心里并不十分惧怕,只是受制于白狐,身不由己的相随而动,她的脚步慢,白狐在这短短距离内还不敢施展身法,因此两人缓缓移动,直经过了莎儿身前。

    两身交错,白狐倒底还是看了莎儿一眼,莎儿目光森冷,令他心头一软。

    “不管你怎么想,你都应该相信我的真心,我会再来的,到那时候我会向你的这位黛姐姐赔罪。”

    “甘大叔说过不让你再纠缠他闺女的,你还敢来?”莎儿还没说话,梅丫倒不服气的突然冒出一句,“真当我们这里是进出随意的么?”

    白狐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可倒底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只是有种巨大的危机即将降临的预感。

    一股青绿色的气浪陡然爆发,像是倾注直下的飞瀑巨潮霎时间将白狐震飞。

第十八章 灵威

    夜幕的浓云厚积,看不到半点星光月色,大雪之后的洛阳上空,又在淅淅沥沥滴洒着冰冷的雨点。

    倏然间,顺着雨点下落的方向,几道光焰飞速一晃,雨点尚未落地,光焰便已翻然绕转,露出了几个人的身形,立在一处破败的村落茅屋旁。

    池棠直起身子,将头偏向了东南方,目光炯炯,侧首眺望良久。

    灵风在他身后,先环视了四下,这是个在战争前就被废弃的小村庄,距离洛阳城不过三五里之遥,房舍残坏鄙陋,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满目荒凉,更是全无人烟痕迹。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即将赶到洛阳城的时候,池棠却突然飞身直下,倒在这里落了脚,可这里并没有丝毫异样,无论洛阳经历了怎样的血战,这里似乎也不曾遭受波及。

    不过她没有开口发问,可自作主张跟过来的慕容衍在雪地上凝着青灰色的脸说话了:“池先生,这里是有什么古怪么?我怎么感应不到?”从虻山出发时,傅嬣是走在了最先,现在也不知到了哪里,这一行却是只有池棠、韩离、灵风和慕容衍张琰这两个鬼灵。

    “感觉到了吗?”池棠的回答初听起来颇为奇怪,倒像是生生将慕容衍顶了回去,慕容衍灰瞳一闪,才发现池棠说话的对象是站在他身边的韩离。

    “感觉到了,是从那个方向传过来的。”韩离同样远望着东南方,两个人没头没脑的问答和举动使同行的几人都有些茫然的向那里张看,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相信不是那位郎圣王的气息,他正忙着和那老爷子操持一统大计,而且他们也是在我们身后的方位。”

    韩离点了点头:“也不可能是狮子,慕容厉是我亲眼看他丧了命,号风怒狮的元灵没有那么快就复苏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御水玄龟。”池棠和韩离异口同声,又对视一眼。

    什么?饶是灵风一向淡然镇定,初一听说此语也不禁方寸间一跳,令人震惊的事情在这段短短的时日内真是接踵而至,从血泉对裂渊国侵伐开始,再到虻山一夕之间改朝换代,然后是阒水魔帝甦醒,性情大变;现在则是那神秘的第五位五圣化人也突然出现了。

    同行的灵风、慕容衍和张琰对此懵然无觉,可从东南方向某个并不算太遥远的所在传来的灵威之气,却使经受了玄晶探秘并且神力大成的池棠和韩离为之一凛,上古神兽之间的那种奇妙的感应在心底涌起,他们立即降落,在仔细察觅之后又做出了进一步的确认,只可能是那一直未知其踪的御水玄龟化人在运使他的神力。

    在这个时候意外的有了玄龟化人的信息,便连池棠也是惊讶不已,在他的原计划中,他本是准备在裂渊国一事终了后,前往那相传是玄龟栖息之地的北溟天池去一探究竟的,也就是因为使节团的缘故,才暂告中止。现在看起来,这个计划似乎是可以彻底取消了。

    “当真是风云际会,天下的英雄豪杰都赶在这个时候登场了。”韩离提议,“要不要去看看?那位战友倒底是何方神圣?”

    池棠心下意动,可略一思忖,便坚定的摇了摇头:“不,先去洛阳,看一看七星盟情形再说。”除了七星盟的诸多盟友,最主要还是池棠心悬同门乾家师兄弟们的安危,他现在心神极为不宁,纵是玄龟化人这般紧要的情事也要往后放一放了。

    韩离知道池棠心结所在,他也对人间首次与妖魔大战后的战况极为忧心,他甚至不清楚大司马府的同僚们有没有加入到这场血战之中,有必要去亲往一睹后方能稍稍心安。

    “或许在我们寻到他前,他就先找上我们了也说不定。”池棠像是在宽慰自己,紧接着对另几人一示意,“走,先进城。”

    不远处的洛阳城池隐隐能看到灯火之光,这是有人尚在的迹象。

    “有意思的是,在你们对话的时候,已经有人悄悄过来了,看来他们发现了我们。”慕容衍又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模样,说这话的神情就好像刚刚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提醒一声而已。

    张琰的巨锷剑早已握在手中,和池棠韩离不一样,他与慕容衍归根结底还是属于鬼灵,对于生人气息总是要比他们要更敏感一些的,在他发现有人悄无声息的逼近,并且很快向两翼扩展,隐隐对这小村庄形成包围之势的时候,他还是做好了防卫措施,这和对凡人有没有敌意无关,而是一种江湖中人下意识的本能。

    “是人?”池棠快速的运起察气觅魔之术往四下里一探,没有查出任何妖灵鬼气,倒是听到了纷沓的脚步和兵甲器仗的金铁之声,来人数量不少,当有百众上下。

    看来刚才自己对远方神兽化人的气息太过专注,倒忽略了其他人的靠近,不过这些凡人倒也颇为了得,如何自己在此地驻足不过半柱香时间,他们倒已有了察觉,又不像是七星盟伏魔道的人物,人间几时有了这般劲旅?

    确定是人之后,池棠和韩离并不担心,虽说原先是打算直飞落城中,但现在能和戍卫此城的人间之士先行朝面,也是应有之宜。

    池棠提气纵声,向村外喊道:“七星盟天权星文曲部宿乾家弟子在此,未知来者何人?”这一声高亢雄浑,在夜空中激荡开去。

    他相信经过了洛阳之战的凡人,对七星盟绝不应该陌生。

    果然,刚才还一片死寂的村外响起了一阵纷杂的低语声,这些人动作好快,低语声竟是从三个方向飘了过来,除了后方,他们几乎已经完成了对这个村庄的包围。

    片刻间,一个洪亮的嗓音响起:“乾家高士大半捐躯,你却是哪来的乾家弟子?这鬼灵之气又是怎么回事?”

    池棠身形晃了晃,脑中如五雷轰顶,大半捐躯四字反复盘旋,这一滞之下,眼角顿时湿润,却再作声不得。

    灵风担心的看了池棠一眼,韩离轻拍池棠肩头,替他回答道:“乾家池棠,大司马府韩离得讯时日已迟,特赶来相助!”他特地抬出了自己的名号,按他料想,这些人多半是守城的晋**士,有大司马府为引,必有效用,也免生误会。

    话音刚落未久,便听衣袂破空风响,一个魁伟的人影由远至近,直从村外奔来,韩离细观之下,来人步法间明显有些武林中轻功的意思,只是下盘沉稳坚实有余,轻盈灵动颇显不足。

    那人刚到面前,便是手一翻,韩离以为他是拔取兵刃的动作,哪知道火折一晃,却是掌起了松明来,那人借着火光映照,直看过来。

    韩离也在审视那人,见他身高体壮,面容威毅,颌下一圈髭须,身上却披着犀甲,不禁心中一紧,那人衣甲绝不是晋军制式。

    那人只是快速的看向慕容衍和张琰,无疑这两个鬼灵是他最为着紧的,事实上他们正是被这种鬼灵之气吸引而来,慕容衍一脸从容,对他耸耸肩,张琰的巨锷剑颇为显眼,漠然对视,那人目光又一转,从灵风面前一掠而过,最终锁定在池棠身上。

    “果然是池大侠?”在看清池棠样貌后,那人终于如释重负的轻呼一声,一脸的警惕变得松缓。

    池棠还在怔忡悲怆中,被韩离轻轻一拉才回过神来,对来人端详半晌,忽然脱口而出:“你是……鲁扬鲁兄弟?”

    ※※※

    白狐在一开始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那种危机来临的预感救了他,他提前向一旁让了一步,就是这一步使突如其来的气劲发生了微小的偏差,青绿色的气浪与其说是打在他身上,倒不如说正好推了他一把,巨大的罡力将他震抛而起,又身不由己的斜向飞开。

    还有高手隐伏在侧?白狐不能确定,在对颜无当和他孙女的一再走眼之后,他觉得这个原先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山村充满了神秘,但就在自己斜飞在半空之际,他又迅速反应过来,自己不正是要脱身而走的么?这袭击却阴差阳错的给自己提供了最好的契机。

    也是他身法当真高明已极,青绿气浪翻滚之中,他倏然一转,身形在转瞬间变小,顺着气浪产生的巨大冲力,像是波涛汹涌中随风起落的一叶孤舟,被远远的推送开去,直至湮然飘逝,再无踪影。

    ……

    莎儿首当其冲,这种罡气对洽儿和黛丝莉这样的凡人之身并没有危害,却令慕枫道出身的她大感惊骇,也幸亏她兔精本性使然,第一时间便想到飞身退开,气浪兀自喷涌,她则灵巧的几个退步纵身,感觉脱开了气浪笼罩范围,方才飘然落下。

    双足刚一及地,只觉得脚下暗劲未消,立足不定,踉踉跄跄向后翻跌,忽然身后一股极为淳和的热力一抵,正是颜无当拂袖出手,化解了暗劲,让莎儿站稳了身形。

    这股气浪并不是冲自己来的,可自己这般灵动身法,又是及时退避,尚且抵受不住,当真是好厉害的功法,更奇怪的是,自己忍不住便是一阵阵头皮发麻,心寒胆颤之意,莎儿顿生惧怯,再看了看气劲传来的方位,更是瞠目结舌。

    梅丫浑身上下被一层若隐若现的青绿色光影环绕,周遭尽是罡风盘旋,她却没事人似的一手拖过了刚刚被救下的黛丝莉,又拉上不明所以,一脸愣怔的洽儿,然后转头对颜无当大发娇嗔:“爷爷,那狐狸精趁机跑啦,弄巧成拙哩!”

    难道这种可惊可怖的力量竟是从这毫不起眼的梅丫身上发出的?不可能呀,她有这等能为,老族长为什么还要一再救她,那般顾忌白狐的情形?莎儿愕然之下又看向颜无当,却见颜无当神情古怪的挠着头皮:

    “噫……还是搞砸哩,这神兽元灵当真不好把握,小囡身子骨弱,用不当呐。”

    梅丫撇了撇嘴:“这又不怪我,三年前爷爷说我年纪小,用不得,今天可是爷爷主动催发的,你看看,反而让那狐狸精跑了,连他的毫毛也没伤着。”

    颜无当絮叨叨的给自己台阶下:“想弄他个出其不意嘛,哪晓得还是不灵光,再说那小狐狸也贼的紧,倒是让他跑咧,好在人是救回来哩。”

    莎儿眼睁睁的看着那层青绿光影在颜无当举手作势之下渐渐消湮,她已经意识到了前番自己的心寒胆颤是从何而来。

    这个村姑一样的小姑娘身上,竟然蕴藏着上古五圣神兽的元灵。上古五圣是所有妖类天生的克星,难怪自己初一感知之下,便是抑制不住的惊骇惧怕。

    “噫……还差点伤到莎小囡,不得行不得行,还得等恁再大些才能运使。”颜无当招手让梅丫带着黛丝莉和洽儿回来,一副懊恼不已的模样。

    “爷爷老说我天赋异禀,结果一次不能用,两次不能用,倒底要我多大了才能用嘛。”梅丫在颜无当面前嘟起嘴,听她话里的意思,这显然不是她第一次运使上古五圣的力量了。

    “啧啧,爷爷也揣摩了很久哩,就是不得其法,回头让爷爷再想想。”虽说白狐在他弄巧成拙之下倒反而逃走了,总算几个人都没什么妨碍,颜无当应付了几句之后就打算先回村里了,“回去再说,恁看恁黛姐姐也是刚救回来,压压惊。”

    “老族长……”莎儿目光复杂的从梅丫身上扫过,决定还是把这件事弄清楚,“……梅丫姐姐身上怎么会有五圣元灵的?”

    “说来话长哩。”颜无当抬起手,指缝间青气未消。

    ※※※

    在飞行了很远之后,白狐终于确定自己是逃出来了,庆幸之余又是一阵阵的后怕,夜空中的寒风刀刮般吹在脸上,又令他冷静下来。

    没错,那股青绿色气浪是来自于上古五圣的力量,在发现了这一点后,白狐更感到事态的发展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他已经可以确定这个五圣化人是蚀水龟圣,火鸦和雷鹰是早就知道的了,那个怒狮的首级已经由灰蓬客进呈给了骐骥王,他还不知道寒狼就是阒水圣王,但加上这个蚀水龟圣,如今五圣已现其四,就算内中少了个号风怒狮,可对于虻山攻伐天下的大计来说,这也绝不是什么好消息,必须立刻返回虻山,向骐骥吾王进言,早作防备。

    料想骐骥吾王正在他的宫阙之中庆功罢,自己能够带回去这么重要的消息,至少也可以掩饰自己偷偷前往山藏村的疏失,白狐正在思忖,忽然发现远方的天空有熟悉的妖气涌动。

    这是属于异灵的妖气。

第十九章 知遇之恩

    在这里发现异灵的妖气这并不使白狐感到意外,在他对之后的战况一无所知的脑袋里,仍然认为在洛阳一战大胜之后,只怕这人间中原地界都成了虻山妖族肆意驰骋纵横的范围,那么在这范围内看到虻山异灵的行动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唯一奇怪的是,这些异灵的数量不少,看妖风运行的方向,似乎是直往山藏村而去的,难道他们是知道我在那里,所以特地过来找我的吗?

    那个村子里有个不知由来的伏魔道人物在,还有御水玄龟化人潜于其中,并不好对付,还是通知他们一下,别去触这个霉头。

    白狐身形一晃,却向异灵妖气所在的方位靠拢,忽而心下一转念:

    山藏村也就是这两个高手,可前方异灵感知似有数十之众,那么合我等之力,再回山藏村,任那两大高手再如何厉害,也足可一战了,甚至是大有胜算之局,如果能将那玄龟化人的首级再进献于骐骥吾王驾前,岂不又是大功一件?

    这个念头也就是在白狐脑中一闪,可当他想起布奴莎之后又立刻抛开了这个念头,对布奴莎一直求之不得的郁闷使他立下决心,他知道山藏村对布奴莎意味着什么,她把那个胡女都视作了亲人,那么那些村民也就是她的近邻乡亲,他们之中有谁若横生意外,她必然是要伤心的了,而倘若他们的意外是源于自己之故,布奴莎就真正堵死了对自己心动的任何缝隙。

    宁愿舍弃大功,也不要布奴莎因此伤心,战况大好,总有两全其美的方法的。

    白狐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对布奴莎的追求从过程变成了目的,竟真像一个陷入情网的年轻人一样开始为对方设想,他只是决定在那些异灵军的同侪面前,绝口不提此事。

    白狐的接近并没有使那些急速飞行的异灵们有所察觉,他的身法本就是异灵中最出色的,更不要说异灵们此时还忧心如焚,神思不属。

    慕萤忽然出声:“先生来了。”蛾类的敏锐知觉以及对白狐的熟稔令他成为唯一一个发现白狐的虻山妖灵。

    一众异灵化身的各色光影倏然止住,气华翻绕中足舞魅现出身形,环目四顾,连声追问:“白狐狸来了?在哪儿?”

    “你们果然是来找我的?”白狐面带笑容,意态潇洒的从慕萤身边现身,悬在半空。他在同侪面前向来是这样淡然若定,举止优雅的模样,根本看不出他其实是从山藏村落荒而逃的。

    足舞魅吐出一口浊气,其他异灵一个接一个的从光影中现形,还没有说话,白狐便眉头微皱,他发现这些素来趾高气昂的异灵们此时竟然颇有狼狈之相,气色上也不大好,正要施展窥心知意之术一查究竟,足舞魅的第一句话就让他为之一怔:

    “虻山陷落于阒水之手,骐骥王被擒,虻山完了。”

    ※※※

    蓝天白云相蔽,明山秀水掩映。

    一身雪白长袍的清秀年轻人一手捧着书卷,飘逸若仙,足不点地般从飞瀑直落的石拱桥上信步而过,水珠点点,却在将近年轻人身边之时被一层无形的力量纷纷弹开。

    天地造物,鬼斧神工,石拱桥后是一片旷大的平地,正是山石旁凸,经日积月累后形成的奇异之境,平地上青草如坪,露出了一方浑圆的清幽洞口。

    白袍轻拂,草尖微摇,年轻人直至洞口时才略感诧异的抬起头,细长的凤目眯缝起来,先将书卷收入怀中,然后才向洞内欠了欠身,声音清醇悦耳:

    “荒山僻野之精,未知佳客远来,有失迎迓,尚请恕罪。”

    从洞内首先传出的是银铃一般的格格娇笑声,然后是另一个男人剧烈的咳嗽声,娇笑顿止,接着又是一阵轻轻敲打之响。

    年轻人想了想,终于还是走入了洞中。

    一个长发披散的男子裾坐在石榻之上,亦是一身白袍胜雪,面容清癯深沉,只是脸色有种不健康的煞白,持续不断的咳嗽似乎证明了这点,不过他一边咳嗽,一边用深邃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他身边半倚着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一身尽显玲珑体态的纱裙,眉目间满是浓浓的撩人风情,却悉心关切的对那长发男子不住抚肩拍背。

    长发男子身前的石桌上则备上了一套制作精美的茶具,茶炉里的水咕噜噜的翻滚,冒出腾腾热气,杯盏中茶香四溢。

    年轻人的视线快速的在那女人身上一转,却又不为所动的收回了目光,这女子美艳娇媚,确是尤物,可惜这只是增长男人的欲念,却生不起情思缱绻的心肠,况且看她神情怜爱无限,尽在那长发男子身上,心中早有所属,这不是他需要的女人。

    与那长发男子的对视中也没有擦出火花,长发男子的眼神是闪耀着强光的,倒像是要生生看破年轻人所隐藏的所有心事,年轻人却选择了内敛平静,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看穿他人心底所想,这才是自己最拿手的本领。

    然而他却看不出对面长发男子在想什么,他当然知道对方是妖灵得道的高手,但能够令自己无从注目,莫知虚实,这说明对方拥有妖灵中罕见罕闻的修为,也许没有达到冥思道的高度,却也可以肯定绝不是自己能够颉颃的,如此身手的妖灵,不请自来的找上自己,又能是为了什么?

    不过他也注意到了,在那长发男子半掩的宽袍襟祍下,胸膛上一道创口若隐若现,不过这并不是对方持续剧咳不止的理由,拥有这般修为,**上的创伤不会对他造成如此深重的影响,有了这个判断,咳嗽之音声声入耳,却使他觉得有种过犹不及的虚假之意。

    但年轻人没有说破,用恬淡亲和的微笑静静等待着对方首先发话。

    咳嗽终于停止,长发男子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孤欣赏手不释卷的圣灵,有这种习惯的圣灵都是了不起的,只可惜,吾辈圣灵万万千千,具备这一点的除了你之外,孤也只认识一个;而更可惜的是,为大事计,孤还不得不亲手杀了他。”

    书卷是在自己进洞前就收入怀中的,可这一切却被对方悉数了然,年轻人不置可否,他轻轻点了点头:“不过是修炼的古传之法,不是什么经书典籍,尊客谬赞了,还未请教尊客是何方高士?”他听到了对方言辞中自称为孤,可在整个妖魔界中,除了犹然沉睡龟息未醒的妖王魔帝,谁还能有这份称孤道寡的资格?他当然不认为对方就是妖王魔帝本尊,对于自己来说,对方固然是超卓如神的,但相比于传说中妖王魔帝巍然弥天的无上法力,对方无疑还显得逊将不止一筹。

    “坐。”长发男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向石桌旁自然形成的胡床形石块一指,他明明是远来之客,口气却不容抗辩得俨然此间的主人。

    年轻人丝毫不以为忤,甚至还有些许的欣赏之意,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依言在石块上施然落座。

    “请茶。”长发男子身不起手不动,石桌上的茶盏却应声移到了年轻人的面前。

    年轻人再次顺从的托起茶盏,滚热清香的水流滑落咽喉,然后将空盏一示:“好茶。”

    “你也懂品茶之道?”长发男子像是来了兴趣。

    “不懂。”年轻人老老实实的承认,“但总知道喝下去的味道好是不好,既然觉得好喝,那就必然是好茶了。”

    “也是一说,足下可人。”长发男子目光中的凌人之气在减少,赞赏的意味却在加强。

    “先生过奖。”年轻人不冷不热的欠了欠身,对方到现在都没有回答自己刚才的问话,更没有说明来意,他却有耐心继续等下去。

    长发男子话锋一转,指了指年轻人:“你是圣灵中的异类,玉屏山风光虽好,你却不应该在这里蹉跎岁月。”

    “小可只是刚刚炼化了横骨,还未得玄法大道的蠢笨精怪,不当先生另眼高看。”话是这么说,年轻人心里却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不可能拒绝对方的要求。

    “孤知道,越是看起来清高自矜的人,越是有着自己的抱负,只不过在看到希望的光明之前,他宁愿选择独处僻隅,孤芳自赏。你也不想你这种远超于侪类的天赋被埋没吧?你就没有想过,用你的本领成为妖族一统,主宰天下的重要助力,又将是如何施展抱负的快意?”

    年轻人沉默,心里却是一动,他清楚自己的实力在整个妖魔界中属于怎样的层次,如眼前这位长发男子少有与匹的修为虽不可相提并论,可凌驾于十之**妖类之上的自信还是有的,况且当真古法所载可以修炼大成,也并不是不能与这长发男子一竞高下,按照这样来看,他至少也应该是足以令妖魔界侧目的地位,然而他也清楚,他是个散妖野怪,不从于虻山,不附于阒水,失去了这两大妖灵种族的支撑,他只能注定在这方人迹罕至的玉屏山消隐避世罢了。

    那么主动去投靠这两大妖灵种族呢?凡俗之辈或许使得,这叫讨个出身,但矫然拔群如他,却决计不屑为此,那只不过是乞求残羹冷炙,傍树依枝的弱者才会去做的事。天性傲骨既不屑为,现实也就变得极为残酷,泯然世间于是就成了天经地义。

    心窍玲珑的他几乎一下子就被长发男子的寥寥几语说中了心事,对方说的没有错,能够施展自己之所长,为妖魔一统天下建立丰功伟业,这就是自己一直隐藏在心底不足为外人道的抱负。

    想到这里,年轻人又再次认真的端详对方,几乎要怀疑对方是不是也同样拥有窥知他人心思的术法。

    看到年轻人的表情,长发男子就知道自己的言语起了作用,他给了年轻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孤要你做孤的羽翼,完全施展你的胸中抱负。自今天起,你便是吾族虻山的股肱重臣。”

    长发男子的语气是如此肯定,根本就没给年轻人托词拒绝的机会,他好像天生就有这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本领。

    直到这时候,长发男子才介绍自己:“有幸相识,孤是虻山之王,千里骐骥。你呢?你叫什么?”

    虻山什么时候又有了个新王?难道不是那个妖王才是虻山的首领么?年轻人脑中的疑问快速一转,又略一踟蹰,然后才向长发男子弯下了腰:“在下以本相为名,就叫白狐,自今天起,愿为千里骐骥王略尽绵薄。”

    ※※※

    白狐后来知道,他是所有异灵中唯一一个由千里骐骥亲自招徕的,这使他更感于千里骐骥的知遇之情,即便总有些生性中的散漫,但他确实对千里骐骥忠心耿耿,对虻山的攻伐大业殚精竭虑,这一点在千里骐骥惩罚性的褫夺了其一应官爵之后也从未有改,骐骥吾王赏罚分明,又是自己失职在先,又岂有心怀不满的道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洛阳城行将大功告成的局势下,短短两天,事态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不仅对人间世界的侵伐铩羽而归,甚至连虻山都已不复存在,那个自己怀着感恩报效之情的千里骐骥,也成了阒水的阶下囚。

    大志未遂的颓丧,功败垂成的懊恼,求恋无果的酸涩,恩主落难的悲怆,还夹杂着自己自行其是却错过虻山存亡关键时刻的自怨自艾,诸般情绪齐现心头,太阳穴诡异的跳动起来,血行一遍又一遍的上冲脑门,一时间,令白狐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大伙儿趁着那魔帝现身的时分,侥幸逃了出来,就是来寻你拿个主意,我们以后倒底该怎么办?”足舞魅还没有注意到白狐的异常,一脸沉郁的说道。

    慕萤却赫然发现白狐原本肌肤白皙的脸上好像突然涂上了一层鲜红的血脂,骇然插口:“先生,你怎么了?”

    白狐猛的爆发出一记撕心裂肺的大叫,仿佛是兽类发狂时歇斯底里的嘶号,一口热血喷出,溅了足舞魅和慕萤满头满脸,众异灵愕然相视之中,白狐从半空中笔直的坠落。

第二十章 一瞬白头

    足舞魅大惊,凸顶红光一闪,急急去赶白狐直坠而落的身体,可白狐去势疾速,纵是足舞魅身法足够迅敏高强,却又哪来追赶得及?

    噗的一声闷响,白狐坠落的地面像是凹陷下去一块,积雪交错开裂,现出一道道皴纹。

    足舞魅长足轻点而落,发现凹陷的中央全无声息,心中一震,莫非他们费心找寻的白狐这就殒身而殁,作了虻山的殉葬?当真如此,这未免也太过离奇荒诞了。

    刷刷刷,半空中一时看得目瞪口呆的众异灵们现在都跟了过来,围着凹陷的雪地远远张望,盈红嘴前细细长长的尖刺微微颤抖,对足舞魅做了个莫明所以的表情。

    足舞魅暗吐了一口浊气,没有对盈红做出任何表示,而是和慕萤对视一眼,彼此犹豫了少顷,抹去脸上刚才溅到的血珠,两个人才挪步缓缓向凹陷的中央走去。

    他们距离那里不远,如果施展移形身法的话,转瞬间就能到达,但他们刻意没有这么做,这是为了给他们承受意外的准备时间,足底踏在雪地之上,发出嘎嘎的轻响。

    还好,没有出现肢体四分五裂的场景,慕萤首先便看见白狐仰面朝天,四肢分张,一动不动的身体。

    “先生……”慕萤这回没有再坚持走路,而是黑雾裹住身形倏然一闪,立刻出现在白狐身边,伸手便要去搀扶。

    甫一触及白狐手臂,慕萤忽感指尖如触炭火,生生燎烫得浑身一抖,不自禁的缩回了手,再看白狐时,皱眉忍痛的神色顿时变得僵滞。

    “怎么了?白狐狸没事吧?”足舞魅向前一步,却在看到白狐之后,露出了和慕萤一样的表情。

    细长的凤目淡淡的看向漆黑的夜幕天际,一直被儒士方巾裹帻的长发披散开来,原先黑亮的长发如今却化作了寸寸银丝,和周遭的白雪融为一体。

    而白狐曾经俊雅如玉的脸庞却像是翻起了两片火云,顺着双颊直插鬓角,将五官容颜衬得说不出的诡异古怪。

    身下的雪在悄然融化,渐渐响起了水珠滴答的轻响,足舞魅和慕萤只觉得眼前一花,眼皮霎了一霎,再睁开后,就看到白狐已然站起身来,白发垂撒,两颊的火云尽消,肤色更显光滑细腻,凤目晶芒流离,面上表情却是平静如水,不知喜怒,和前番嘶声大叫的情景判若两人。

    饶是足舞魅见多识广,此时也有些结结巴巴起来:“白……白狐狸,你这是怎么……怎么了?你的……头发……”

    白狐这才有了反应,看了足舞魅一眼,只是从足舞魅眼中看来,这一眼又似乎并没有映在自己身上,当真是深邃若幻,难明虚实。

    “家国已丧,天涯沦落,异灵不屈,誓死相争。”白狐答非所问,说话时也没有用什么力道,可任谁都听出来他的坚定决绝。

    “不是吧?都这般了还争个甚么?再说骐骥王都完了,我们屈与不屈,又何济于事?”不远处一个嘴边露出两只螯角的异灵不满的嚷嚷道。

    话音尚未落,足舞魅眼前又是一花,似乎是白狐的身形晃了晃,可在定睛看去时,白狐却依旧站在原地,轻轻摩挲着手指,淡淡的道:“心志不坚,贪生怕死者,格杀勿论。”

    就在白狐开口说话的时候,那螯角异灵突然身体一僵,一阵低沉的闷响从他体内传出,他愕然俯首相视,却被胸口骤然迸发的气劲冲去了半个头颅,气劲带着血水,高高飚起,又像落雨飘零般四下洒落,残缺尸骸双膝一软,扑通跪地,便在这血雨之中颓然瘫倒。

    也就在这时候,白狐口中的最后一个字刚刚结了尾,连正眼都没有向那尸骸处瞧上一瞧。

    螯角异灵的横死使其他异灵惊呼出声,待听清了白狐话中所言后,又都是一凛,显然这螯角异灵被杀必是白狐所为,可他究竟是何时出手,又是用怎样的术法取了螯角异灵性命的,一众异灵这么多双眼睛,竟是没有一个能够看见。

    足舞魅毕竟是异灵军统领,虽然目光没有跟上,但从气流的异动却可以判断,就在刚才那短短的一刹那,白狐便是移身纵影,先去了那螯角异灵身前,就手诛杀之后又飘然而回,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更是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你……你这是……”足舞魅不由的感到一阵阵寒意,那螯角异灵固然是不如自己,可自己要取胜也必然要恶战一场,至少绝不可能如白狐这般轻描淡写,挥洒如意,却是奇了,他一向对白狐推崇备至,那是敬对方谋思深远,机巧聪慧,可按杀伐争斗之技来说,自己却是与对方在伯仲之间,可为什么这白狐大叫一声,吐血一口,又变成白头如霜之后,竟突然具有了这等可惊可畏的修为?

    相似的情景又在足舞魅脑海里浮现,那是在血飨之会第三场的角斗中,那个宣称自己是魔狄的嗷月士,不也是在突然间修为突飞猛进,自己曾以为稳操胜券的战局,最终却是和鸿翼联手,百般周旋之下才勉强打了个平手,难道这白狐也是如此?

    足舞魅的设想没有错,相似的例子在妖魔界已有好几个:

    大力将军为千里骐骥毒计陷害,在情势逼迫下爆发,从那惊天动地的一枪刺出之时,便已踏入冥思道的境界,这固然是大力将军厚积薄发之故,但那处于临界点的爆发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千里骐骥依法施为,却终究未臻冥思道之境,说到底还是缺少了这么一个临界点,原本与郎桀和天灵鬼将两战是最好的机会,但一向心思机敏的他却选择了取巧,倒底和最终的关键一步失之交臂。

    阒水撷芬庄女妖玉芙,原先只是功力平平的寻常妖灵,只因魔境树牢之中堪破情关,得窥仙格修炼之道,修为亦是一日千里,只是受限于悟道时日终究太短,自身资质又相对平庸,却死于同样实力陡然大长的魔狄偷袭之下。

    相比于玉芙对情感的彻达之悟,魔狄却是被畸形的占有之欲激发,纵然走的是歧路,功力修为上的提升也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天资又比玉芙强上太多,因此一旦悟道,便体现了极为强悍的战力,而也恰恰是因为他悟道的时间最为短暂,又是在角斗生死场的关键时分,在更高的提升之前,他就被有心铁血肃纪的千里骐骥立毙当场。

    到现在,白狐成了突破临界点的第四位妖灵。他对上古秘籍所载的那种两情相悦,阴阳融汇的交合梦寐以求,也因此对令他心动的布奴莎念兹在兹。但他忽略了一点,知晓情爱之真,妖灵便可迈入仙格,而情爱却是多种多样的,两心相印,缱绻共携固是缠绵悱恻,绕指柔肠;然情深一往,寤寐思求亦是刻骨铭心,辗转反侧。布奴莎虽然一直没有接受白狐,但白狐在孜孜以求的过程中却不知不觉踏上了另一条道路,尽管没有交合,没有欢爱,可他终究是品尝到了那种撩动心扉的酸涩滋味,正自怅然落寞之际,又恰逢虻山陷落的噩耗冲击而来,多种情绪的交杂促成了临界点的爆发,白狐百感交集,吐血坠落,戾气上涌,却终于冲破玄关,一瞬白头,已然将修为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就像千里骐骥邀请他的时候他所想的那样,倘若按古法所载修炼大成的话,也并不是不能与千里骐骥一竞高下,但现在才刚刚悟道的他还仍然逊色不少,这需要日积月累的持续修炼才行,这是他比那位魔狄有利的地方,不过比之其他异灵,彼此相去已不可以道里计了。

    ……

    既然变强了,心伤于虻山之难的白狐便自然而然的将自己放在了坚守不屈,誓死抗争的虻山异灵军首领的位置上,此刻的他再不像过去那样于知心晓意后再循循善诱的做派,而是用了骐骥王铁腕治国的法子,如果这些仅存的异灵军们还是一盘散沙,各怀机心,那么永远没有可能救出骐骥吾王,重振虻山大业。

    谁也没有想到一直清雅睿智的白狐竟会在一言不合之下就痛下杀手,而这份过于强大的威慑力又使异灵们噤若寒蝉,在白狐似乎可以贯彻人心的目光扫视之下,初时还有些群情激奋的异灵们慌乱的低下了头,这是臣服顺从的表现。

    “诸位既从虻山脱逃而出,绝不附逆从乱,那就说明诸位还有坚贞不屈的骨气,誓死抗争的勇气,我相信刚才那一位只是个例外,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怯懦的论调,而且,最好连想都不要去想,我们现在就是一群不容于世间的游魂,却可以成为世人闻风丧胆的凶魔。”训斥完了,总还要有些鼓励,白狐努力想着千里骐骥往日里的行为举止,他不是完全模仿,而是在借鉴。

    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白狐夺去了主事之权,足舞魅在回过神来之后却没有什么不满,在过去的卷松客失踪后,他是一直主张让白狐成为异灵军的统领的,只是白狐上调中枢,这统领的位置才落到自己身上,像现在白狐这样的情形,他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白狐?”总是带着好友间相唤的白狐狸变成了循规蹈矩的本名相称,足舞魅用这个方式表达了他对白狐的拥戴。

    “愿从卿相驱策。”盈红立刻知机的向白狐躬身,刚才被杀的螯角异灵正是她带来的属下,不过连统领足舞魅都对白狐俯首帖耳了,她又怎么可能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属下去和如此强大的白狐翻脸呢?她显得更为恭敬,甚至用上了白狐在虻山最尊崇的官位称呼。

    有两个最强的异灵表态,其他异灵纷纷低首,他们大多桀骜不驯,目中无人,却在绝对的强者面前不敢稍有违忤。

    “我答应过你,要让你在虻山出人头地,可惜的是,我一直在失言。”白狐对慕萤一招手,“但现在不会了,你我祸福与共,共创大业。”

    慕萤神情平静,对白狐欠身:“得蒙先生提携,慕萤幸何如之。”

    白狐看着慕萤,暗暗点头,在这支队伍里,这个熟读经典,清高自矜,本是袭风众一员的妖灵倒成了他的心腹。

    “足舞魅来寻我,是想寻我拿个主意,慕萤,你倒说说看,接下来我们应该何去何从,怎生谋算?”白狐现在要突出慕萤的重要性了,他相信慕萤不会让他失望。

    慕萤感受到了白狐的器重之情,面上似是不为所动,对一众向他露出诧异目光的异灵道:“眼下的问题在于,我们确实如先生所言,成了一群不容于世间的游魂。伏魔道恨不能对我们斩尽杀绝,这自不必说;而虻山尽落阒水孽族之手,我们作为虻山余党,阒水必然放我们不过,我们处在伏魔道、人间和阒水势力的夹缝中,更重要的是,我们昔日的虻山同族很可能也将对我们反戈相向,他们选择做了阒水的顺民,向新主人献宠邀功也是司空见惯之事,我们必须也对他们小心提防。这般推算下来,我们的当务之急首先是求存,然后才是行事。”

    白狐不发一语,但他的表情表现出肯定,一众异灵也是听得颇为专注,慕萤精神一振:“求存则必先寻我们的安身之处,洛阳左近肯定不行,虻山阒水和人间伏魔道都在这里云集,我们施展的空间太小;而如果远避江南,那就更不可取,那里是伏魔道主力所在,更是阒水的老巢,我们去了就是自投罗网;同理西南西北之境也是一样,而且路途更远,变数更多。”

    “北面呢?那里的不休山鹤羽门差不多算是灭门了,而覆雪莽原远离中土,鞭长莫及,我们可以潜入不休山和覆雪莽原之间的地段落脚。”足舞魅提出建议。

    “表面上看起来这是最好的选择,但我认为不可取。别忘了我刚才说过的,我们昔日的同族或许正迫不及待的要拿我们邀功请赏,而由于不休山的缘故,北面一直是虻山重兵布防的所在,这让我们的置身之地更为危险。”慕萤倒底是袭风众出身,各地情势说起来如数家珍,“而最关键的是,如果骐骥吾王没有遇害的话,我们必须要有方便潜入虻山的捷径。”

    白狐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救出千里骐骥是这支队伍的第一目标,慕萤对此显然心领神会。

    “这就决定了我们的安身之处既要相对安全,也要离虻山近一点。”

    有异灵忍不住道:“这不是废话么,问题是哪来又安全又离虻山近的地方?”

    “东西南北皆不可,那就只有中路,而恰好,我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慕萤悠悠道。

第二十一章 营中相会

    能在刚刚抵达洛阳的时候就见到过去的故友旧识,尤其是还有并肩抗敌生死与共情谊的手足,这还是令池棠颇为喜悦的,可是这种重逢的喜悦也只是稍纵即逝,鲁扬的表情十分沉重,这使池棠有了不好的预感。

    “鲁兄弟看到我同门了?何出大半捐躯之语?”

    “进营里说,一言难尽。”鲁扬眼神转到韩离身上,“大司马府驭雷惊隼,西平驭雷士?”

    韩离点了点头,池棠补充道:“韩兄也是伏魔之士,与我一般,我是火鸦,他是雷鹰。”

    鲁扬大为惊奇,对韩离一抱拳:“久仰。”

    “这几位也是一路之人,虽然是鬼灵之……”池棠说到一半,才发现慕容衍、张琰和那灵风都隐去了身形,在人间世界,他们毕竟还是显得太突兀了,既然误会已除,他们也没有必要总是用显形的模样来刺激人间军士的敏感。

    听说是和池棠一路的,鲁扬纵有些诧异也略过不问了,鬼御营的战士什么古怪没有见过,有几个鬼灵妖精随伏魔之士同行,也不足为奇。

    当下鲁扬对村外一招手:“收兵,自家人!”

    直到池棠和鲁扬步出村外,才看到百多名犀甲武士影影绰绰的站在一起,池棠不由称叹,这些武士似乎皆有破御之体又保持着军旅之士令行禁止的严整,确乎不凡,怪道能与妖魔争竞。

    “大秦鬼御营,就是池大侠离开长安之后创建的,那时节逼宫一战见识了妖魔,可不能再不做防备,现在足有三千余人呢,嗯,魏大侠,七哥他们都在营里,当将军。”

    回想自己离开长安时,这御魔之军还仅仅停留在意向之上,这不过一年未满,倒已经颇具规模,池棠一阵欣慰,人类面对妖魔毕竟还不是全无还手之力,那龙虎山共盟之会听闻的传言不虚。

    韩离却想到了南国的祀陵尉,创立祀陵尉的初衷也是为了抵御妖魔,后来听说是自己的好友滕祥在甘斐推荐下成为祀陵都尉,如今一别经年,也不知那祀陵尉进展到如何了。

    “池大侠别看这洛阳城外死气沉沉的,其实鬼御营早就布满暗哨,不分昼夜,轮番派人监视,谨防妖魔去而复来,这不是察觉池大侠这厢刚才气息有异嘛,我便带人包围过来了,还好只是一场误会。”

    “洛阳战事究竟如何?”池棠想了一想,既然鲁扬对于同门的消息避而不谈,那就问问战况。

    鲁扬头前引路,脸上则有些不自然:“我们还是来晚了,刚到的时候,这里的妖魔便不知怎么的全退了兵。现在洛阳城由大秦大军接管,拾掇了城里一整天,听说至少归拢出好几千妖魔的遗骸,还有不计其数的凡人碎尸残肢,有胡人的,也有晋人的,唉,可想而知,这一仗打得惨。”

    言及了战况的惨烈,气氛显得沉闷起来,池棠心中好一阵发虚,他在担心究竟是哪些同门捐躯,而韩离这才推断出大概,原来是氐秦国最后出兵,恰好占下了几成血海地狱的洛阳城。

    进入了洛阳城内,池棠和韩离才知道氐秦国兵马的阵仗有多大,目中所见,尽是顶盔贯甲的士兵在往来巡视,城头灯火通明,一样站满了全副武装,剑拔弩张的士兵们。

    细密的冷雨打在士兵身上,多是发出扑扑的闷响,这显示出他们穿戴的铠甲多是皮质,没有那种雨滴落在金铁上的脆音。

    鬼御营士卒看起来在氐秦**中的地位颇高,寻常军丁一看到他们便是恭敬行礼,也省去盘查的手续,而那些鬼御营士卒则是大大咧咧,一派理所当然之态。

    灯火之光也照亮了洛阳城,池棠注意到地面足迹纷杂,泥泞不堪,城外盈厚逾尺的积雪并不复见,而残垣断壁更是数不胜数,一派寥落凄怆之景,可以想见这些天来在这里经历了怎样的战火砥砺。

    鬼御营的大营驻扎在靠近城南的粮仓外,占地颇广,这里的灯火不像外间那么明亮,而是幽幽清冷的发着白光,映得牛皮大帐忽明忽暗,在深夜里倒是平添了几分萧索之气。

    “歇一会儿,喝点热汤暖暖身子,拂晓时分去城东换班。”鲁扬对跟在后面的百多名犀甲武士吩咐道,然后带着池棠韩离向大营深处一引:“随我来,大帐在这里。”

    也不知走了多久,在一个并不起眼的牛皮帐前鲁扬停下了脚步,隐隐从垂下的帐幕缝隙处透出灯光,鲁扬对池棠韩离示意,一抬手,掀开了帐幕。

    池棠眼前倏然一亮,又是一阵暖风拂面,低头探身走入时,他看见军帐中央写放沙盘旁,几个人抬眼相视。

    池棠第一眼就认出了红袍犀甲,面容魁毅的烈戟士魏峰,而魏峰对他瞠视片刻,目光掠过一丝意外,却也立刻面现喜色:“池兄?怎么是你?”

    池棠微笑抱拳:“魏兄,很久不见了。”

    魏峰没管池棠的抱拳,而是大踏步过来,给了池棠一个热烈的拥抱,还未开言,又看到池棠身后的韩离,不由一怔,他虽然不认识韩离,但来人气度雍然,身怀绝技也是一眼即知的。

    “韩兄,这位便是我曾说起过的扶风豪侠,烈戟士魏峰魏大侠,虎烈戟天下无双,龙腾掌冠绝当世。”池棠又向魏峰一指韩离,“魏兄,这位是西平驭雷士,大司马府首席剑客,韩离韩大剑客。”

    “西平驭雷士?”魏峰双眼露出惊异之色,急忙向韩离行礼,“闻名久矣,今日得见,大慰平生。”

    韩离向魏峰点点头:“有幸见过魏大侠。”他不像魏峰表现的那么热烈,一是性情使然,二是他毕竟还是晋室大司马府的剑客,算是为桓大司马效力,魏峰看情形却是氐秦国统兵将领,两国目前虽未交阵接仗,但也颇多龃龉,早晚必是刀兵相见,他不能显得和敌国将领太过热络。

    就在双方相见的时候,池棠听到一旁传来一记轻噫声,循声看去,见是一个鼻直口方,浓眉阔目的短髯壮士,倒没有穿着氐秦国的犀甲军服,乍一看还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此人。

    魏峰对韩离稍显冷淡的礼貌并不以为意,他就算做了将军仍是昔日江湖上豪侠的爽烈脾性,哈哈大笑:“好,虽说营中不得饮酒,今日五士已聚其三,当为相庆,便偶一破例。鲁兄弟,你去喊几位长安城里的老兄弟们来,故人再会,权作小酌,告诉他们啊,来了可不许喝醉。”

    池棠很想告诉魏峰,其实今日是四士相会,巨锷士张琰的魂灵正遁身在此,不过略一犹豫,便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刚刚久别重逢,令人惊骇的事还是先不提为妙。料想张琰相随己侧,想现身的时候自然会现身。

    鲁扬答应一声去了,魏峰则一手一个,拉着池棠和韩离便往里厢军案前走去,边走边说:“那罗老七正带人在城东盯梢,少时便回,闻到酒香,他自然不请自来,其他几个长安城时的老兄弟都在,哦,彭城犀首剑不愿军中效力,早是先回了,还有景略,他现在当了宰相,忙得很,可能过几日才能来洛阳,那邓伏骥却在防备燕军动向,也脱不开身。”

    韩离忽然问:“怎么?鲜卑燕国也来了?”

    “是啊,城东数十里外出现了燕军旗号,其实他们的先锋已经来过洛阳了,城东那里满地的燕军人马尸骸,惨不忍睹,唉,说来惭愧,这惊天动地的一仗我们错过了,偏是我们坐享其成,占了这座中原故都,仔细想来,心中不安那。来,坐。”魏峰相延池棠韩离坐下,又让原先和他一齐站在写放沙盘旁的几个将领一同与座,也不用亲兵,亲自动手,从架在炭火上的陶壶里给池棠和韩离各倒了一大碗热腾腾的米汤。

    “军中简陋,酒肉少时齐备,先喝些热汤暖暖。”魏峰招呼着,又接上先前的话题,“后来从留守的晋国官员口中得知,那支燕国骑兵可是由大名鼎鼎的吴王慕容垂亲自带领,与洛阳城的妖魔好一阵恶战,魏某敬佩他的胆勇,当真在城里见到他,也必是恭敬相迎,他倒好,许是担心两国纠葛,却先自退了出去。其实那,看了这洛阳城的满目狼藉,无论是氐人、鲜卑人、还是晋人,那还需要这些顾虑,在妖魔面前,我们同仇敌忾。”

    韩离听出了魏峰的弦外之音,暗道这烈戟士外表粗豪,心思倒着实缜密,自己的顾虑他心知肚明却并不点破,只是借着说吴王慕容垂来旁敲侧击一下。

    明白归明白,韩离还是不接口,而是岔开话题:“此间还有留守的晋国官员?”

    “啊,一个洛阳令姓程的,一个姓张的校尉,还有不到十个老弱残兵,五百余壮士困守孤城七日,对手还是穷凶极恶的妖魔鬼怪,了不起!”魏峰由衷赞了一声,又续道,“只是他们心急回朝禀报,却是在前日一早离开了。”

    池棠跟上一句:“那这里的晋军主将呢?我知道他叫沈劲。”

    魏峰神情黯了一黯:“他的尸身在城东一带找着了,首级面目难辨,身上创痕累累,已经收殓入柩,待景略到此,亲自主持吊祭。”

    证实了沈劲牺牲的消息,池棠和韩离心中都是沉甸甸的,而池棠更是有种说不出的忧急,他努力使自己接下来的话没有表面上的情绪波动:“听说城中还有我同门师兄弟在?”

    魏峰眉头轻跳,却不言语,就在此时,军帐一掀,亲兵托着食盘走入,在军案上一一放下,食肴简单,十几根焖得通红的棒骨,一大迭焦黄的面饼,酒却是大瓮盛装,开封的瓮口酒味辛辣,显是极烈的烈酒。

    魏峰找到了转换话题的机会,起身倒酒:“来来来,冬夜苦寒,烈酒暖身,先喝将起来。”

    池棠还待开言,却被魏峰抢先将酒碗一端:“来,池兄韩兄,我先干为敬。”言讫仰脖倒灌入口,酒水淋漓,洒在胸前犀甲之上。

    没奈何,池棠只得陪了一碗,烈酒入喉,酒劲上涌,倒引得池棠呛咳了好一阵。

    “池兄,你看看这位,是否相识?”魏峰不等池棠说话,却将那短髯壮士往池棠面前一拉,那短髯壮士面露微笑,对池棠拱了拱手:“池大侠,久违了。”

    被魏峰一再打岔,池棠一时再不好追问,又见魏峰说的郑重,便一边回礼,一边仔细端相那短髯壮士,越看越觉得眼熟。

    “去岁七月十五,在下在林左相伏,池大侠却是在林中的位置,怎么,池大侠已经忘了?”

    池棠目光一闪,霍然站起:“你……你是乐陵飞云掌宫灏宫兄!”

    ……

    宫灏在长安刺君时节与池棠相识,并在那场阴差阳错的寻仇之后,加入了魏峰的鬼御营,他心下其实早已相信了魏峰所言,但还是要亲身验证之后方才能够确定。

    这一留,便是脱胎换骨,有了月夜妖魔之事的经历,他的胆气已得磨砺,兼之武艺高强,更对妖魔深怀恨意,在魏峰有意诱发之下没用多久便开解了破御之体,再加上武林中人的见识阅历,很快便与魏峰罅隙尽消,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

    池棠进帐之前,他正与魏峰商议鬼御营在洛阳的警备举措,看到池棠也是令他惊诧之极。

    久远渺淡的记忆复回脑海,曾经一度以为已经盖棺定论的刺君过往再次旧事重提,而随着宫灏的出现,池棠的疑惑又起:

    “宫兄竟也得以幸免于难,却是如何得脱来?”

    宫灏少不得又将那日自己如何先行跃下,却被随行车驾中的女妖突起发难,自己又如何侥幸跌落地道之中的经历又说了一遍,往事总总,故景再现,池棠心中激动,执住宫灏两手:“万幸万幸,宫兄得脱此难,好教宫兄得知,陈嵩陈寨主也未罹难,他为妖魔所掳,数月前才从妖魔老巢脱出,是也是也,早就听说那日还走脱了一人,我和陈兄一直推想不出,倒算在了夏侯通身上,没想到居然是宫兄……”

    池棠的话引起了韩离的注意,缓声沉吟道:“是说那位白墨大子夏侯通么?”

第二十二章 离殇

    世事往往由于种种意外变得离奇曲折,而其实真相就在淡淡薄雾的遮掩之下,却总是在阴差阳错中失去拂开薄雾的机会。

    韩离和夏侯通在须昌城共事多日,还算是颇有交谊,也知晓了夏侯通编排的所谓刺君内情,那时节不识得池棠,又是大司马北伐攻城的紧要关头,韩离脑中只是略略一过,便没有再多念及。

    池棠和乾家弟子来到须昌城的前一晚,夏侯通托词远行,韩离根本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其后与池棠结识,又是处理乾家家尊的丧事,又是针对河洛一带鲜卑鬼军的进剿,后来又是结伴同行,前往裂渊鬼国,更经历了玄晶探秘的修炼大成,两个人越来越熟稔,却偏偏关于夏侯通这一节像是记忆里的死角,韩离始终没有向池棠提起过。

    直到池棠此刻与宫灏旧事重提,两相印证,韩离才瞿然一醒。

    于是,关于刺君之事最后的疑点得以豁然开解,虻山妖魔悬而未得的另一个脱逃的刺客,正是这乐陵飞云掌宫灏;而池棠和陈嵩一直认为的夏侯通,则确定无疑是与妖魔里应外合的奸细了。

    “鼠精陷地看来是化作了那夏侯通混在你们之中,引你们中计。不过这次在虻山,并没有看到他。”池棠耳边传来了灵风的声音,她也一直隐身于旁,一旦想清楚了其间关节,便即出言提醒。

    “真正的夏侯通只怕早就罹难了,我们见到的夏侯通是妖魔变化的。“有了灵风的提醒,池棠向众人解释,在座几人除了魏峰宫灏,还有两位鬼御营的将领,不过他们对妖魔鬼怪之事早已阅历颇丰,听了自然也不会大惊小怪。

    宫灏大有愤愤之色,正摩拳擦掌,指节格格直响:“好小子,最终这奸细是落在了假夏侯通身上,那时节险些冤枉了魏大侠。是了是了,难怪端木堡主的金龙令符丢失的这般蹊跷,必是那假夏侯通运用妖术窃取了来,然后假作端木家的弟子,诱骗我等上钩。”

    “端木堡主?绝云堡端木凌宏?他也和此事有关联?”作为双绝五士中的第一人,尤其还是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韩离不禁关注的问道。

    魏峰哈哈一笑:“那时节宫兄弟疑心是我害了诸位英雄,却是请了端木堡主来,到我扶风家中大打出手,差点没要了我的小命。”

    宫灏嘿嘿陪笑:“还不是那假夏侯通闹的,尚喜误会全消,前嫌尽释。”

    “端木堡主没和魏兄一起?”池棠对端木凌宏素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却是仰慕已久,也不由想见见这位盛名天下的武林盟主。

    “端木兄知道了妖魔祸乱的消息之后,倒是让许多弟子门人入了我鬼御营,他却另有去处。”魏峰对端木凌宏称了个兄字,显见二人交情已为不浅。“不看不知道,端木兄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人,我们为了对付妖魔这般勤修苦炼,可军中能以一己之力伤及妖魔的还是不过十之二三,但端木兄自身的武学修为,就已然有了克制妖魔之道,这是天生神勇,不服不行。若是我等习武之人都如端木兄一般,那日刺杀暴君时节,这许多英雄侠士也不致死于非命了。”

    宫灏叹了一声,话题转了一圈,又绕了回来,欷歔了一会儿,池棠又想起刚才灵风的提醒,转头对韩离道:“韩兄前番说,那夏侯通也投在了大司马麾下?”

    “嗯,多亏他和白墨义士相助,大司马才拿下了须昌城,那时刺杀鲜卑下邳王慕容厉之事他也有参与,却是在池兄和乾家诸高士到来的前一晚,突然向大司马请命哨探军情而去,现在想来,多半是预先察知兄等将至,不敢朝相,借故远避。池兄放心,他不敢回来也就罢了,倘若还不死心去诱大司马,我等返国入朝,必让他无所遁形。只是目下这虻山情形,他恐怕……”韩离话没有说全,他并不知道关于夏侯通已经在大司马幕府引起了一场风波,在乾家弟子,遁影灵雀况飞雄的联手施为之下,陷地已是身份败露,不是灰蓬客出手相救,只怕早就被大司马明正典刑了。韩离只是觉得在虻山被阒水相并,妖灵一族新政待举的当下,那夏侯通再回大司马幕府,以求晋身祸国似乎并无可能。

    夏侯通之事且放在一边,韩离的话又使池棠陷入沉思,虻山鼠精既是夏侯通,那么在三师弟卧室旁的气息也可以肯定是夏侯通所留,再联想到杀害家尊,重创三师弟的那个神秘灰蓬客,这夏侯通多半也是知晓灰蓬客底细的了。

    那天灵鬼将不是说那灰蓬客是虚影灵体的么?明明在虻山和那灰蓬客交了手,可池棠感到那灰蓬客更神秘了,在那虚影之后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人?他后来问过千里骐骥,千里骐骥固然强项不语,可茹丹夫人却生恐惹恼了鸦圣,替千里骐骥作了回答。

    可问题是他们其实也并不知道灰蓬客究竟是什么身份,池棠一头雾水,只觉得这灰蓬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伏魔道和妖魔界折冲樽俎,进退自如,连杀乾家家尊和号风怒狮,又暗袭寒狼郎桀,与天灵鬼将激斗良久,此等人物只怕是天下少有的祸乱之源。

    从灰蓬客一事复转回了乾家同门身上,池棠腹中酒意浓烈,浑身滚热,再次准备发问,不知道师兄弟的安危与否,他终究惴恐不安。

    恰在此时,帐门掀开,几个体格魁伟的大汉走了进来,还没看清样貌,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刚回营里,俺便听说是池小哥来咧,人涅?”

    池棠转身,看见了罗老七黑里透红的圆脸,衣着样式和那时大有不同,却还是万年不变的黑衣黑裤,宽刃大刀别在腰间,身体越发厚实。

    “七哥,一向可好?”纵然心下惴惴,但故友相逢,池棠还是挤出了一丝笑容。说起来,那鬼君苻生正是在他们两个的联手下授首殒命的,那龙虎山计数论功之时,至少有一半功劳得算在这个罗老七身上。

    罗老七没有像池棠料想中那样露出大大咧咧的神情,甚至连一向常见的爽利笑意也没有现出,而是在池棠胸口捶了一捶,这是他表达问候的方式,可接下来的话又使池棠心内一震。

    “你没事就好咧,别像薛……”

    “老七,坐下先喝酒,今晚老友相聚,旁的以后再说。”魏峰忽然打断罗老七,似乎是还担心他缠夹不清,就手将面前装满烈酒的陶碗往罗老七一抛,这一手运力巧妙,拿捏正好,罗老七只是一抄手,便稳稳的接住了陶碗,默立半晌,猛的将烈酒一饮而尽,然后沉着脸闷闷的在池棠身边坐下。

    另几人纷纷上来见礼,池棠认得都是在长安城的旧识,多是魏峰手下的关中豪客,那莹玉阁的掌柜沈渠也在其中。

    罗老七口中戛然而止的薛字使池棠心跳加剧,只可能是薛漾,这是他和罗老七唯一都认识的姓薛之人,再联想到关于乾家同门的问话,魏峰一再的支支吾吾,必是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而这只能是和薛漾的生死相关。

    到了这时候,池棠反而不急于追问了,不动声色和几位豪客一一回礼,他们现在都加入了鬼御营,言谈举止间减了不少江湖之气,却多了军旅之士的威毅刚凛。

    气氛并没有因为众人的齐聚而显得宽松多少,在又和韩离相见,彼此致意之后,众人却都喝起了闷酒。

    魏峰看了池棠一眼,还在不住劝酒:“自长安相别,堪堪将近一载,每尝忆起与池兄以武相会时节,便是不胜欢喜。除了景略为相,暂未身至,那日长安莹玉阁的老兄弟们可都又聚到了一起,来来来,诸位该当痛饮。”

    眼看陶碗烈酒又要灌入口中,池棠却伸手一止,端着酒碗站起身来,目光巡视一圈,缓声道:“魏兄且慢饮,适才所言,那日莹玉阁诸友除景略兄外都在这里了……可我怎么发现少了一位?”

    魏峰的笑容微微发涩,他知道池棠要说什么,几次遮掩仍然还是没有遮掩过去,他本是想等池棠吃饱喝足,心情放松之后再告之的。

    魏峰没有说话,罗老七却幽幽冒出一句:“是少了一位,薛老六嘛……”

    “可知我六师弟何在?”池棠抑制不住的急切起来,刚才故作淡定的神情荡然无存。

    魏峰抢在罗老七之前深深叹了口气,接口道:“原是要等池兄休憩好了再……”

    “六师弟究竟如何了?”池棠很不客气的打断魏峰。

    “留守的晋国官员已经告诉我们,乾家的斩魔士也在守城御魔之战中大半捐躯,我们却并未亲见。昨日在城内界桥旁的碎石瓦砾之中,翻出了一具尸体,面目尚可辨,尸身也算完好,已是确认无误,正是……正是荆楚乾家……”魏峰语调沉重,担心的看着池棠,“……薛六侠。”

    陶碗掉在军案之上,并没有摔碎,碗中的烈酒倾泻而出,涂满了半边军案,又顺着案角像汨汨流淌,滴滴答答,尽落于地。

    池棠如遭电噬,身形晃了晃,最担心的事却成为了现实,若说乾家师兄弟中,他最为交好的就是薛漾,从董府初遇,到落霞山首经伏魔道之事,而后又是长安合力逼宫除妖之举,巴山蜀水锦屏苑之行,算起来,自己在伏魔道焕醒复苏的成长,倒有大半时间是和这六师弟在一起经历的,可现在得到的第一个噩耗,却偏偏就是这位六师弟。

    薛漾的音容笑貌又浮现于眼前,那黑黢黢脸上分明讷然憨直的笑容,却透着聪慧狡黠,拂芥青山上的悲怆激愤,鄙陋客栈里的连榻夜谈,落玉净池中的喁喁私语,还有他面对风盈秀的无可奈何和在翩舞面前手足无措的羞涩矜持……一幕一幕,如此鲜活,仿佛还在昨天,却终究化作凄凉悲苦的离殇感怀。

    ……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我还以为……”薛漾吸了吸鼻子,又凑过身来,直勾勾看着自己的脸上满是那种捉摸不定的笑意,声音低的只有他和自己才能听见:“……以为你是妖怪呢。”

    ……

    ※※※

    洛阳东门,曾经是人间勇士守御的最后一道壁垒的地方,现在成了一片惨不忍睹的停尸场。

    池棠赶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冷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混着泥湿的气息在鼻端盘旋,闻之欲呕,还可以看到大战之后的满目疮痍,那些被重新垒在一起的碎石瓦砾像是一堆堆新建成的坟茔。

    毡布在旷地上支起了一个巨大的棚顶,地上铺着草席,可草席之下却又是密密麻麻的凸起,数之不尽,池棠掀开草席一角,便见到几块已经被冻得僵硬的碎肉和半只残缺不全的断手,触目惊心。

    “这里放的都是碎尸,找不齐也拼不全了,待整个洛阳城都归拢尽了,再置入棺椁,谁和谁的没法分清,但他们都是抵御妖魔的人间勇士,我想他们不会介意被埋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枉同生共死一场。”魏峰在身后黯然道,他却不过池棠立刻要来看薛漾的要求,就陪着他一起来了。

    “这里是从城里搜集到的兵仗甲胄,有晋军的,有燕军的,还有不知是哪里的,就堆在了一起。”魏峰指着毡布大棚旁像小山一般高高堆积而起的铠甲兵器,大多也是残缺不整,血迹斑斑。

    韩离注意到其中不仅有属于晋**士惯使的铁矛,环首刀,也有胡人常用的弯刀,雕弓,不由暗自叹息,无论人世间几个国家有什么恶行劣举,但在这场人与妖魔的战争中,他们是同样英勇而正义的。

    旷地之侧,还有一幢幢保存尚算完好的房屋,这些房屋距离城门不远,很可能以前就是城门戍守军士的营房。房屋前还站着一排氐秦士兵,表情凝重,在看到魏峰一行之后,纷纷挺直致礼。

    “这里面堆放的,就是基本还算完好的尸首,我指的是至少还能找着首级,或者大体还能分清的遗骸,都已经收殓入棺了,你说的那个沈劲将军在这间。”魏峰说的是左侧的房屋,却推开了右边的房门,“薛六侠在这间……”

第二十三章 问计

    白马寺破败依旧,大部分的残坏房舍却被修补了起来,古刹前高高飘扬着黑色的大纛,寺内寺外都站满了森严戒备的卫兵,早前躲避此间的难民已经不知去向。

    这里现在是燕国征东大军吴王慕容垂的行辕,在率领残兵退出洛阳后一天,伏都王慕容暄带着五万步骑赶到了。双方在洛阳城外二十余里处会合,并将行辕大帐设在了白马寺中。

    尽管亲兵们用最快的速度修缮了房屋,可寒风还是从并不严密的门窗罅隙间呼呼的灌入,正堂大殿中央的炉中炭火被吹得异样通红,而古旧黢黑的佛龛也在袅袅飘起青烟。

    慕容垂没有去管炭火,自有亲兵去拾掇,他裾坐在毡毯上,身上披着厚厚的皮裘,原本俊伟雄奇的面孔却透着几分憔悴。身后泥塑的巨大佛像遍体斑驳,双眼低垂,倒像是在对他默默注视。

    在大殿中,慕容暄静静的坐在慕容垂的下首,这是距离慕容垂最近的位置,无疑也说明了他仅次于慕容垂的地位身份,经过了首次出征的洗礼,他脸上的那种骄矜自负的笑意敛去了不少,倒更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之气,正很认真的听着一旁傅颜、车焜陀几位将军的争论。

    “都探清楚了,城里的氐人最少有五七万,主将是邓羌,他可是最得那苻家小子重用的,平定朔方叛乱,刘卫辰三万精骑被他一阵打垮,是个厉害人物,况且后续人马还在源源不断的赶来,大王,久峙不利那。”傅颜最为钦佩慕容垂,在慕容垂面前毕恭毕敬,说了这许多也并不是对慕容垂现在采取的方略有什么不满,他只是给出建言提议,让慕容垂定夺。

    车焜陀是燕国大部落车焜族的首领,在大司马北伐之役他是后期加入,不过倒正好赶上了晋军南归的好时机,战功来的轻易,又仗着族中车焜武士能征善战,满不在乎的道:“我可以带本部人马先行绕到他们的后方,趁那些氐人援军急着赶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掐断长安到洛阳的通路,到那时候,洛阳就是孤城,我与吴王两路齐下,一战可成。”

    对于这种徒有血气之勇,却分明异想天开的言辞,慕容垂未发一语,他知道这未必真是车焜陀无谋,只不过是在自己面前彰显胆气豪勇罢了,士气可鼓不可泄,所以他还是对车焜陀点了点头。

    “阿基托,你是怎么看的?”慕容垂转头,却问向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慕容暄,阿基托是慕容暄的小名,慕容垂以叔叔的身份这么唤慕容暄,那也是透着亲昵的意思。

    慕容暄向慕容垂恭敬的半屈着身子:“王叔垂问,小侄不敢不答。我认为车焜将军胆气可嘉,却失之计较;傅右卫老于军旅,则是持重之议。”

    “嗯,你说说看,方今之计,何者为宜?”自慕容恪、慕容厉之后,慕容暄就是燕国脱颖而出的最杰出将才,那一次两军分隔,遥相呼应,却未有共事,慕容垂对慕容暄所知不深,这一次他倒很有兴趣听听他的见解。

    “现在不是如何交战的问题,如傅右卫所言,城中秦军数万,又有上将掌兵,兼且后援就在咫尺之遥,我等不过区区五万人马,以远来疲敝之师犯坚城雄兵之险,小侄窃以为断不可取也。“慕容暄微微抬头,看慕容垂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才小心翼翼的又道:“况且,王叔五千精锐先行,固是胆略超群,然现下不过数百骑势穷而归,小侄知道王叔经历的是怎样惊天动地的一战,可终究首战未利,大军士气已馁,如此情形下再强行攻打洛阳,几无胜算。”

    当慕容暄一行看到慕容垂带着从洛阳退回的数百残兵之后,可着实大吃一惊,即便慕容暄知晓妖魔之能,但短短一天之内,五千铁骑只存得这几人零落而归还是大出他的意料,毕竟这五千铁骑是受了嚓玛鲜卑巫灵之血加持的,纵然不敌,也没想到伤亡竟是如此惨重。

    先锋兵马受挫,后续的大军自然士气不振,慕容暄说的也是实情。

    慕容垂对慕容暄直陈自己的败绩并不以为意,相反还很欣赏他的坦诚,军旅不是朝堂,少来些勾心斗角,曲意奉承,更不要有什么瞻前顾后的顾忌,有什么便说什么。

    慕容垂点了点头,这一次的点头是实实在在的了,他拉紧把自己裹得严严密密的皮裘,坐直了身体:“那依阿基托的意思,既然接战必败,我们也应该立刻收兵,不在这里遥相对峙,徒耗时日了?”

    “单从眼下的形势,这是上上之策,毕竟我们劳师远征,军粮接济更难比长安往洛阳的输送,退兵是肯定的。”看慕容垂未置可否,慕容暄又跟上一句:“但正因为是王叔统兵,所以此策就绝不可行。”

    慕容垂眉头皱了皱:“此话怎讲?”

    慕容暄环顾堂内诸将,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这里都是王叔的老部属,小侄就明言了。王叔所奉王命正是为夺取洛阳而来,原本以为是南人驻守,破城不难。可谁能想到,姆噶伽肆虐于前,氐秦人出兵于后,按说情势大改,为将者随机应变,退兵理所应当。但若王叔就此收兵还朝,陛下圣鉴聪睿,尚有宽赦之处,就只怕……”慕容暄压低声音:“……太后和太傅会借题发挥,陷王叔于不利。”

    这一说,傅颜、车焜陀和另几个将军俱都缄口无言,谁都知道吴王和可足浑太后,太傅慕容评之间的恩怨,这也是燕国朝堂公开的秘密,若不是昔日有太宰慕容恪居中调停护庇,慕容垂早就被他们以子虚乌有的罪名下狱动刑了。

    慕容恪在邺都遭晋人刺客暗杀身亡,对外宣称却是突发恶疾而薨,慕容垂得以统军前来洛阳,在慕容王室内部正是以为慕容恪报仇的名义,如今未有战报相传,倒先班师退兵,却分明给了太后太傅问罪怯战失机的口实。

    而慕容垂正是顾及此点,才领大军在此,进又不进,退又不退,好不尴尬。现在慕容暄一语道破内中玄机,慕容垂不由面带苦笑,话还得说的好听:“太后和太傅一心为国,纵与孤王政见上稍有龃龉,却也明察事理,待他们知晓实情,必不致罪我也。”话是这么说,可在座诸将谁都可以想见,一向昏聩的可足浑太后和慕容评太傅将会藉此给慕容垂罗织怎样的罪名。

    慕容暄见众将皆有忧色,慕容垂又是神情苦郁,顿了一顿之后又道:“王叔是大燕国基石,擎天一柱,更不能有丝毫闪失。是以小侄自作主张,昨夜已派轻骑密使径回邺都,面见皇兄陛下,将此间详情据实以报,先为王叔讨一纸退兵敕令,待敕令到时,王叔依旨班兵,师出有名,自然再无差池。”

    这是个极好的主意,几个将领顿时大见释然,便是慕容垂眉眼间也舒朗了不少,请令于朝于他自己固然也使得,只是太傅慕容评执掌燕**要,这一节却绕不过他去,自也瞒他不得,但退兵令要从他手里下,免不了另生枝节;而慕容暄以天子近弟的身份,直接向大燕国皇帝要了退兵懿旨来,这却可策完全,便是那太后太傅有心为难,在皇帝懿旨面前也无隙可趁。

    这慕容暄将略出众,对庙堂国器中的微妙关系也把握得极为老练,倒是王族中少见的后起之秀,慕容垂心中大喜,面上还是淡然若定:“能有阿基托如此周全,倒是免了周折。只是未得王命之前,五万大军兵临城下,倘若洛阳氐军反攻而出,两相纠缠,只怕伤折甚重,退师堪虞也。”

    “不怕,秦国锐士虽勇,我大燕铁骑也是冠绝天下,他们舍坚城不守,倒轻师以进,便是弃长就短,自取灭亡。旷地野战,大燕无惧!更何况小侄以为,一月之内,氐人必不敢出。一是未知我大燕虚实,两国毕竟还没有正式宣战;二则城中危境未解,妖军虽去,焉知再不复来?满城惶惶,定是枕戈相待,又岂敢另起战端,两面受敌?”

    慕容垂大感满意,他的反问本就是对慕容暄的一次考校,看到这晚辈王侄谋思缜密,明见卓识,一番剖析鞭辟入里,终于露出笑意:“所言甚是,大合我意!”忽又朗声对众将道:“传孤王将令,全军按兵不动,严加戒备,擅自出营接敌者,斩!”

    ……

    慕容暄的寝帐没有安排在白马寺内,而是扎在了寺外的山道口,灰黄色的帐篷覆盖了一层白雪,伏都王旗在狂风中嗤喇喇的招展。

    “吴王很欣赏你。”光头的嚓玛从冥想中睁开眼睛,迎向刚刚掀帐而入的慕容暄,慕容暄淡淡的挥了挥手,原先在帐中服侍的亲兵顺从的退出,现在的亲兵只是普通武士,曾经的那支战神之军早已灰飞烟灭,有了那一次的教训,慕容暄和嚓玛现在加倍的低调内敛,而他们之间的谈话从来不会让第三个人在场。

    “六敦王叔心里清楚的很,他只是需要有一个人替他把话都说出来,尤其是牵涉到太后和太傅的部分。”慕容暄并不惊奇于嚓玛对行辕中的对话了若指掌。

    嚓玛满是奇诡花纹的脸在营火映照下明灭不定:“可他终究还是找上了你,这说明他了解你的能力。”

    “派出去的密使怎么可能瞒过他的眼睛?我越来越理解太后和太傅对他的顾忌,也包括先皇对他的提防,如果没有恪王叔制衡他的话,也许他早就成为大燕国真正的实权者了,就像南人的桓大司马那样。”

    嚓玛笑了笑:“遗憾的是太原王已经故去了,世人只看到太原王对吴王的护庇,却没有想到过太原王的存在,恰恰是对他的制约,看来小王爷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六敦王叔在培植他的力量,而我……则有幸的入了他的法眼。既然如此,我何不顺水推舟,也卖六敦王叔一个人情。”慕容暄将佩刀一解,置在案头,又伸出手,舒舒服服的坐下,在营火堆前烘暖,嚓玛在他的寝帐中等到现在,绝不仅仅是为了说这些事。

    嚓玛的语调突然一转,声音有些空灵,脸上的表情分明充满崇仰:“殿下来了,我可以感应到他的气息,虽然和那时候稍有变化,但我可以肯定是他,就在洛阳城里。”

    “祖阿大?”尽管只是没头没脑的殿下二字,慕容暄却立刻知道嚓玛是在说谁,“妖孽魔物在洛阳发起了对人间的进攻,我想祖阿大加入其中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可那两只远古神兽却和他在一起,而且小王爷不要忘了,洛阳城的妖魔都已经离开了,这个时候殿下却出现在城里,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吗?”

    慕容暄愣了愣,他清楚嚓玛所指的远古神兽,那个火鸦和雷鹰,一度和祖阿大大打出手,祖阿大还在雷鹰手下吃了个亏,这些他都是亲眼所见,而居然现在两位神兽和祖阿大在一起,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被两位神兽给捉住了。

    然而嚓玛接下来的话又令他大感意外:“奇怪就奇怪在,他们之间相安无事,没有什么敌对的气氛,而殿下似乎一直跟在他们身边。”

    “有没有办法联络上祖阿大?这些事情还是亲自问他才能揭开谜底。”

    “我会用一些法术来提醒殿下我们所在的位置,不过殿下能不能感知到,又会不会来,这我可不敢保证。”

    帐外忽然有亲兵禀报:“殿下,凤阁使求见。”

    一听到凤阁使,慕容暄不禁用眼角瞥了桌案上的布袋一下,那是阿勒闵的骨殖包,当那位凤阁使荔菲纥夕把它交到自己手上的时候,自己竟然难以抑制的在心底划过一丝悲痛,最亲信的心腹却死在与南人并肩御魔的战场,这又使他替阿勒闵感到不值。

    真正的大业还未开始,你却已经成为这小小布袋中的骸骨之烬。

    他收下了骨殖包,为了纪念,又把骨殖包放在朝夕可见的地方。

    凤阁使自从交付了骨殖包后就一直没有再露过面,却在这个天将昏晚的时分求见,又为了什么事?

    “叫她进来吧。”慕容暄和嚓玛的对话不得不暂时中止,而当帐门掀开,荔菲纥夕纤细高挑的身影刚刚步入的时候,嚓玛陡然一声闷喝:

    “王爷小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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