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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晖     伐魔录txt下载     伐魔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四章 知会人君

    洛阳和池棠离开时的情景没有太大的不同,残敝破败的屋舍楼台、萧瑟清寒的巷陌街道、逡巡不断的兵戈甲仗,唯一好点的就是那一度阴冷绵绵的冬雨总算停止,灰白色的太阳从厚积的云层中洒下几缕并不太温暖的光,旌旗纛帜随风鼓荡,猎猎作响,和不时传出的人喊马嘶交杂成了奇怪的混音。

    依旧是在太极殿旧址的凌云台旁,池棠和韩离见到了苻坚,他们奉命负责先来知会报信。俞师桓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在动身前往洛阳,并在把这里作为人间世界与妖魔之族休和议好之地以前,终归是要提前通知人间君王的,而此刻正率领氐秦大军驻守在洛阳的苻坚,无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也因为是苻坚的缘故,跟随池棠韩离一并前来的,还有祁文羽白文祺以及傅嬣和一行紫菡院女弟子,祁文羽是鬼御营教头,和苻坚本就颇为熟稔;而之所以让这些女玄士随行,或多或少也有在这萧凛肃杀的沉郁中注入些柔丽之气的意思。

    这个主意是胡二公子想到的,现在看起来颇为有效,且不说池棠和祁文羽是老相识,本就令苻坚大见亲热之态,等到他又看到身段窈窕,白裙翩翩若仙女临凡的一众紫菡院女弟子之后,更是止不住的一派欣赏称叹之意,整个人由内而外,神采焕发,竟是加倍的精神奕奕起来。

    “与彼等妖魔议和,诚如是举,天下万民苍生之幸也。又能瞻仰诸神人高士的仙颜威仪,朕如何不乐见其成?来来来,池英雄、韩英雄、祁公子,还有这些仙子们,且入内宽坐。”苻坚一身锦袍,热情的招呼着,双眸紫光闪烁却还是忍不住看在那些紫菡院女弟子身上,虽说她们轻纱掩面,难窥真容,但傅嬣白裙形制与众不同,又是分外高挑,更觉惹眼,况且又是唯一一个没有遮去绝色丽容的女子,苻坚不禁又贪看了几眼,虽然没有任何轻佻失矩的举止动作,但傅嬣还是不舒服的微蹙秀眉,她还是紫菡院大弟子时也曾随师父紫菡夫人见过许多慕美色而来的达官贵人,对男子的心理素来谙熟,暗自思忖:“这氐秦新君闻名已久,早听说是个魁杰雄奇的英主,现在看来,气度上倒是矫然出众,只是这色字头上大有堪虑之处。虽说他年岁尚幼,但若是不知抑制心性,只怕将来终究要在这上面栽跟头。”

    “不必了。”说话的是秦嫔,似乎她也对苻坚异乎寻常的兴奋很为警惕,冷冷的停住脚步,这也不奇怪,都是紫菡院弟子,对陌生男子的防范之心几乎是下意识的,况且这还是个胡人君王:“既是人君已知,我等自有去处,不必人君款待了。”

    苻坚端容执礼:“诸神人高士远来辛苦,又有并肩御魔之谊,小王只愿略尽绵薄,以迎上宾,众仙子如何大有见怪之意?”

    还是祁文羽打了圆场:“陛下勿怪,既然陛下得讯,此间之事已毕,今夜子时,同道皆至,她们还要联络后续伏魔道大部,实是脱不开身,便就我们几个向陛下一诉原委。”

    苻坚哈哈一笑:“小王岂敢怪罪神人仙子?唯恐轻客慢待,礼数不周耳。神人但有驱使,小王一概遵奉就是。”他是少年气性,于男女之间那种心境最为敏感,如何不知是这几位仙子般的女玄士对自己有些不豫之意?当下收敛了略显孟浪的神情,几句场面话一说,轻轻揭过了心中芥蒂。池棠是侠士胸襟,**上最为迟钝;韩离则知道紫菡院女弟子面对那些权贵的做派,又不了解紫菡院实情,只道她们一向如此,所以对于这其间小小的情绪波动全然没有在意。

    “小王这便下令,命人将此处凌云台铺排开来,拾掇一清,以备来日议和之典,未省意下如何?”苻坚此时显得恭恭敬敬。

    凌云台本是前朝魏文帝所筑,是先称了众木轻重,然后造构的宫台,所谓台虽高峻,常随风摇动,而终无倾倒之理,最得精巧之妙,奇就奇在继位的魏明帝登台巡览,却被这摇摇晃晃的凌云台吓得不轻,画蛇添足似的另置大木来支撑楼台,结果楼台随即就颓坏倒塌了。其后先朝也曾在这旧址上复筑了凌云台,亦毁于战火。现在的凌云台则是为了大司马入住而重新修盖的,早不见了摇坠不倒的奇观,却是颇见搞阔开平的壮伟,等闲千数之人立于其上也不嫌拥挤,又是洛阳宫城相对保存最为完整的高点,可算是召开议和之典最理想的所在。

    得了苻坚指引,秦嫔和傅嬣这才知道置身之侧的高台就是凌云台,侧目相望片刻,俱各颌首。

    “好,就是此间最好。”傅嬣话音刚落,便和紫菡院女弟子如出现时的那样,雾霞朦胧中又隐去了身形,复引来两旁侍立卫士的好一阵惊叹。

    苻坚目光流连,怔怔出神,王猛却在得知了消息之后刚刚赶到,他远远的已经看到了那些忽然消失的倩影,也同样注意到苻坚眼神中的留恋之意,淡淡笑了笑,并没有太当回事,明君英主也首先是个男人,况且又是方当少壮的年龄,知好色而慕少艾,喜欢美女能有多大事?话说回来,也是这次来长安急了些,苻坚又是渴切于与妖魔一战的御驾亲征,大军齐集,万事皆备,却偏偏没带上随驾侍寝的嫔妃,回头可要从长安宣调一批嫔妃宫女来。

    这当然也不是遗漏疏失,而是苻坚和王猛都考虑到和妖魔的作战变数太大,岂能真带些宫中佳丽前来,万一战况有变,可不是生生送羊入了虎口,反便宜了那些妖魔?氐秦后宫被妖魔祸乱殷鉴不远,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氐秦的大军算是在洛阳扎定了根,后续的军队和粮草也在向洛阳城内源源不断的输送,王猛相信就算妖魔卷土重来,这里的力量也足以和妖魔掰一掰腕子了,更不用说伏魔之士早已将这里视为抗击妖魔的最前线,他们绝不可能再像战争爆发时那样猝不及防,所以王猛对池棠和韩离的去而复返毫不意外。而曾经窥伺在侧的燕**队自从交锋过那一场之后,在前天也已经拔营移师,根据斥候的探报,他们正是在往燕国的疆域内撤退,这又是一个好消息,接下来氐秦的战略目标就将是这已然江河日下的慕容燕国,或许仅有的阻力就在于那个燕国的战神---慕容垂,不过一旦猛虎被掣制了爪牙,那么还不如一只落魄的豺狗,王猛对此有充足的信心。

    “看来我好像是错过了什么。”王猛心情很好,还不动声色的开了个玩笑。

    “正要听祁公子他们一道详细,景略来的正是时候。”苻坚又恢复了正常,做了个向内肃客的手势。

    ※※※

    洛阳城的上空再次升起了北斗信灯,这一次不是为了求援,而是向即将来临的七星盟大部做出引导的信号。

    “都这好几天了,我还当他们把我们忘了呢。”丁晓一骨碌从枕着的山石上跳身起来,仰头远眺,他说是好几天,其实前后加起来也不过三天,只是就剩得这么几个人严守在阒静深幽的山林中,这一天就好像一年那么漫长。

    丁晓倒也能干,与其枯等着忍受冰寒,倒不如自己动手搭了个简易的木棚,既可以暖身,也可以遮蔽雨雪,伏魔之士固然不像常人的体质那么孱弱,但总是费心御寒总也是劳神伤力的,况且他们最大的目的是看守住这个妖灵,等待前往除妖的战友们平安归来。

    不过盈萱倒是出奇的平静,除了和荔菲纥夕时常如闺中密友般的交谈,她这三天就没有过任何异状,仿佛她不是被擒获的囚徒,倒是和他们身处远途的旅伴,在这山林中驻足休憩。

    通报那蛤蟆怪离开的消息也不知道副盟主他们接收到没有,甘斐一行的出击也杳无音信,丁晓又是担心,又是焦急,几次都想外出一探,可考虑到只留下訾恒一人来看守这女妖灵更增风险,也只得作罢。总算现在看到了熟悉的讯号升起,这使他心中一轻,也顾不上推敲何以北斗信灯发射出的地点是在不远处的洛阳城。

    “该出发了,我们的人在洛阳,你到那里等你的那位灵蟾去吧。”丁晓对盈萱还算客气,毕竟对方没给自己找麻烦。

    盈萱用微笑表示了服从,不过她也做出示意,灵风的缚魂雾索着实厉害,她仅仅只能保证了说话和运转头部的能力,想要动身却是再所难能。

    丁晓手指一提,青黑色的气芒将盈萱整个托起,他有押送的办法,虽然由于施法者不是自己而很难将盈萱化作便于提携的气雾之形,不过用天青会本门术法遥相牵控还是不成问题的。

    “你呢?荔菲姑娘?你不打算回去了?”丁晓又转向荔菲纥夕,他不明白荔菲纥夕的动机何在,怎么就这样颇为亲密的和那个女妖灵在一起。

    “我跟着她,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荔菲纥夕无所谓的站起身,抖落身上的积雪,身形愈加显得高挑修长。

    对此,丁晓无法反对,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那你跟着訾师侄,他可以带着你一起飞。在这片积雪盈尺的山林中靠两条腿走到洛阳,就算不太远,也一样是自讨苦吃,尤其是我们还有不必走路的方法。”

    荔菲纥夕大大方方的拉起了訾恒的手,这三天她也在观察他们,发现这个年轻人虽然看起来不大起眼,却是个敦厚老实的性格,说话的时候总是回避和自己的视线交集,如果不是一个伏魔之士的话,他简直就像个淳朴的山乡小伙,这令荔菲纥夕觉得有趣。

    訾恒没敢看荔菲纥夕,呼吸不自禁的有点粗重,盈萱在一旁不由微笑起来,她发现荔菲纥夕甚至捉弄人似的向訾恒背后一靠,嘴里唤道:“小仙长,我们这是怎生飞将起来?”

    訾恒脸刷的一下红了,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和一个韶龄女子离的这样近,尤其是背后分明能感受到那玲珑有致的身段,顿时别别扭扭又小心翼翼的向前挪了一步,口中粗声粗气的道:“抓紧了,这就飞!”

    长剑划出了一道白光,托在了訾恒足底,光影旋绕中,两个身形已经离地而起,飞向半空,丁晓抬头看了一眼,确定他们离开一段距离之后,才小声对被自己青气牵引的盈萱道:“你这几天都和那荔菲姑娘说什么了?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唆使荔菲姑娘诱惑訾师侄?”

    盈萱的笑容端庄典雅,眼波迷离:“她是人,又不是妖,你还担心那年轻人经不起诱惑吗?再说,真诱惑了又能如何?”看丁晓瞬间露出了警觉之色,盈萱又笑道,“你这人却是不经逗,我只是告诉她,像个真正的女人那样去寻找自己的快乐,不要在那些莫名其妙的束缚中纠缠不清罢了。”

    “一个妖,却教导一个人怎样做人,为什么我觉得这话题有些无稽?”

    “因为你并不了解妖。”

    丁晓怔了一怔,盈萱现在简直令他难以捉摸,心下隐隐觉得,如果妖都是这样,不刻意伤人害人,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存在。

    正要说话,远处訾恒的白光兜的一闪,却猛的在前方降下,丁晓双眉一轩:“他看到什么了?”

    青光裹住了丁晓和盈萱的身形,飞快的跟了过去。

    ……

    山林之外,白雪皑皑,就在雪地之上,披头散发一如银团飘洒的老人正在举目远望,他的身边却站着三个少女,一个秀美清丽,一个金发碧眼,另一个则尤其瘦弱矮小,拉着金发女孩的手,嘴角不住抽动。

    荔菲纥夕有些吃惊的指着那瘦弱矮小的女孩:“啊,你……你是……”

    那老者口中则还在喃喃自语:“噫……怎么一来就碰上这般阵仗哩?”

    “老族长……颜前辈,你怎么来了?”丁晓一现身就瞪大了眼睛。

第五十五章 凌台相候

    凌云台在经过数以百计的人力紧急修缮下,于夜幕来临之际渐渐被妆点一新。

    阶台棱棱,庄严矗立,一方镶金绣银的红毯从中央铺开,把高台分成了楚河汉界似的两块,红色代表喜庆,黑色代表尊贵,深受汉化影响的氐秦人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除了红毯之外,他们摆放的坐席却都是乌黑如墨的漆案。由于是第一次同时接待来自神人和妖灵的使节,毫无可以借鉴的礼制规格,其他的陈设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黄钟白钺,绛麾紫旄,鼓钲尊彝,节杖宝顶,沿着红毯排列得整整齐齐,既有天子的仪仗,也有祭祀的礼器。

    也因此,苻坚还建议增加一个环节,一俟妖人两族议定协约,各自休战,那干脆就在这缔结之地的凌云台上举行一个盛大的祭拜仪式,祭奠这些时日以来在洛阳抛洒热血,壮烈捐躯的勇士们。对于这个建议,无论是池棠韩离,还是祁文羽白文祺都觉得大为有理,相信同样悲悼于同袍的副盟主俞师桓,以及胡二公子、天风子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异议。

    于是,高台的顶端又摆放了香炉祭案,雪白的引魂幡在烟雾缭绕中随风飘舞。

    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整个凌云台依然灯火通明,苻坚特地调来了三千羽林甲士,拱卫四周,既是为了警跸戍卫,也不无向那些妖灵使节示威震慑之意。

    在从祁文羽得知事态原委之后,苻坚依旧是兴奋不已,略饮了几杯便即告退失陪,他对于能够成为这人魔休战的人间代表倍感荣幸,却是要先下去沐浴更衣,以备大典,只让王猛带着另几位王公贵族作陪,这几位王公贵族都是随军统兵而来洛阳的氐秦重臣,可除了邓羌之外,其他几位池棠一个也不认得,只听王猛介绍他们是广武将军彭超、鹰扬将军吕光、虎贲中郎将张蚝,不过和苻坚一样,他们也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体强壮,仪容威武,皆为年少英雄,可偏偏就是不见故人魏峰。

    祁文羽和池棠都有些奇怪,尤其看那些凌云台守卫,为何用的是普通羽林甲士,却不让那些精擅除妖的鬼御营士兵担任?池棠暗自寻思,前后三天不到,难道鬼御营出了什么事?

    “池大侠勿忧,祁公子莫忙,魏君并那鬼御营另有要务,却是不在洛阳城了,说起来,或与南国大势相关。”王猛出声解释道。

    若说南国之事,便是韩离这个大司马府的首席剑客最为牵记,现在虽身为雷鹰化人,在伏魔道地位颇高,他却还是心志未改,总打算待此间大事底定,便要回大司马之处,哪怕是以后投身伏魔道,也要当面向大司马请辞,此刻听王猛提及南国,不由心下一动,方欲脱口相询时,忽然一旁的几位氐秦年轻将军齐齐惊叹一声,同时站起身来,仰头张望。

    顺着他们的视线方向看去,青黑色的天幕中光华绚烂,气影交错,蔚为奇观。

    “是他们来了。走,迎迎去。”池棠一拉韩离,祁文羽和白文祺倏的纵身一跃,却是径往空中相引。

    ※※※

    廖苗长老带着阿夏和他的莽族族人到了;天风子和德馨道人率领着五老观与天师教所有幸存的门人到了;覆水庄苑庄主和爱女及十几位弟子到了;庐陵铁衣门掌门邝雄、鹰愁涧延德庄庄主霍英、崔嵬山地绝门门主况三先生都到了;连那听浪岛凝露城乔夫乔妮两兄妹并林萧、童四海在内的数百伏魔道游侠散客也都到了,会飞的携着不会飞的,走的快的带着走的慢的,没有昔日术力两宗的泾渭分明,七星盟在最短的时间内,于子时将至的时分,全数赶到了洛阳城。

    傅嬣秦嫔和紫菡院数十位女弟子犹如悄然拂过的清风,在雾华朦胧的凌云台顶现了身,洛阳上空的北斗信灯正是出自她们的手笔,而现在,正是她们与大部遥相呼应的时候。

    池棠和韩离一晃身,数十丈高台转瞬登顶,便见影影憧憧,七星盟诸人纷纷降身高台之上。俞师桓是扶着玄力未复的张立辉一起出现的,前往指引的祁文羽和白文祺一左一右的紧随而至,在他们身后,则是胡二公子照拂着面上悲容未解的袁立霆和高立弢。

    “就在这里和那妖灵之族议和?”俞师桓环顾左右,对凌云台的情状未置可否。

    “是那秦国主君的意思,觉得这里肃穆庄严,大长人间威仪。”池棠没做太多的礼节,只是迎上去点了点头。

    “虽说布置繁缛,却大抵可见人君尊崇之意。”

    “他还建议在和议之后,举行一个祭祀之典,祭奠此战中牺牲的同道盟友。”

    “使得,想的周到。”俞师桓表示赞同之后,还没忘记征询一下其他人的意见,“胡长老,天风子宿主、德馨道长,你们觉得呢?”

    天风子点点头:“无论和议结果如何,我们终究要祭奠的,正好,利用这次机会,将散落在城里的同道遗骸拾检一番,带回本门安葬。”

    这件事其实氐秦军士已经做在头里了,只不过残骸交织难辨,很可能还要费一大番工夫,池棠便没有提起那片停尸之地的情事,六师弟薛漾是侥幸留了个全尸,但大师兄乾冲、七师弟郭启怀和八师弟邢煜的尸骨同样需要去找寻。

    ……

    “神人已至,小王迎迓来迟,幸勿见罪。”苻坚适时的登台,显然早就做好了准备,沐浴之后的面孔透出红光,穿着一身周严的暗红色袍服,头上按照氐人习俗戴着宽大的裘冠,腰间悬着一把长剑,体型精壮,雄武非凡。这是个得体的装扮,既不是锦袍金甲的戎装结束,也不是天子冕旒的帝王服色,不亢不卑,显见是费了番心思的。并且这次苻坚的目光极其克制的没有再向不远处的紫菡院女玄士们溜过去。

    王猛带着年轻将军们快步跟上,站在了苻坚身后,一百名精挑细选出来的羽林近卫挺着魁伟的身躯,在两旁侍立。

    俞师桓早就从祁文羽口中听说了这位年少有为的氐秦新君,今晚一见之下,竟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成熟稳重,不由颌首一笑:“不休山鹤羽门俞师桓,见过人君陛下。正要藉此历战之地,以应妖类之约。”

    “得修此不世之功,小王幸何如之。”苻坚深深一躬。

    彼此寒暄几句,苻坚便邀着俞师桓一行往左首席位,他已经问过了祁文羽,左首这一大块地面足足安排了五百多个席位,保证每个到来的伏魔之士都有安坐之地。俞师桓却推那莽族的廖苗长老坐首席,同时又问廖苗长老:“未知那郎战神可曾得了前辈消息?却是几时能到?”

    廖苗长老也不推辞,在上首坐下,呵呵笑道:“他们早动身了,就是临时改了地点,他们才放慢了步子,专等你们先到,他们很快便就到了。”

    “那好,既然我们先到一步,那就静候大驾。”俞师桓掸了掸鹤氅,施然在廖苗长老身旁的席位落座,腰板挺得笔直,更显得俊美非凡。

    苻坚双眼在了俞师桓面上一转,既不失帝王威仪,也显得恭敬尊重的拱手一躬,很识趣的带着身后的臣僚在凌云台的偏角处坐下,有了前番对紫菡院女弟子的前车之鉴,苻坚将招待伏魔道神人职司都交给了侍臣去安排。

    ……

    一辆简陋的马车停在了洛阳东门外,车旁是十几个流民装束的大汉,不过手上却都提着兵刃,从兵刃的锋利程度来看,他们绝不是那种不知从哪里捡了些遗落在战场的武器来吓唬人的普通流民,城门前戍守的军士用很警惕的目光审视着他们,而一个黑色斗篷,体格雄壮的男子正在军士面前不停的伸手比划着。

    “看到没?我是会法术的,跟伏魔道一起的,你看……”虚划而过的手指拖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白光,那雄壮男子的络腮胡须跟着一颤一颤的乱晃,却只引来军士更为怀疑的眼神。

    洛阳城现在没有任何平民百姓,全都是全副武装的军人,可在这夜半时分,却来了这么一群军不军,民不民的人,这无论如何都显得太过反常,必须要仔细盘问。

    看军士不为所动,雄壮男子叹了口气:“还要我说几遍你们才明白,我可是赶了几天路,从广良镇过来的,车里还有女眷孩子,要不是看城里有伏魔道气息流转,我也不会这么晚来惊动你们那,你们怕什么?难不成我们是奸细?”

    “这可不好说!”领头的军士哼了一声,一扯幕帘,将火把凑近一照,那雄壮男子说的倒没错,厢舆内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和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只是厢舆太过狭窄,火把也照不分明,看不真切这妇人和孩子的形貌,领头军士皱起眉头,发现两边的大汉也都是一派防范的神色,似乎只要自己对这妇人孩子稍有举动便即一拥而上的架势,不由下意识握紧了佩刀刀柄,转头喝问:“这是你什么人?”

    “是我朋友的妻儿,我那朋友也是伏魔道的。”

    说的缠夹不清,领头军士愈加不信:“伏魔道神人神通广大,如何他自己护不得家小,还要你们这般冒险赶夜路而来?”

    雄壮男子做了个烦躁的表情:“我说过无数次了那,军爷,你是秦国士兵不?那时节你们新天子登基,我还出了把力呢,在长安……好,我问你,那个王景略在不在?还有那魏峰魏大侠?罗七哥?鲁扬?他们中随便哪一个,你只管去通报就行。”

    说到王景略,谁不知道是现在氐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子近臣?单报他的名字,领头军士必然以为这雄壮男子是个妄人,决计不会理会,可待听到罗老七和鲁扬的名字时,领头军士这才郑重起来,他倒也知道这两位鬼御营的司马,看来对方多半与他们是故识,不然不会知道他们,当下板着的脸略有松弛:“你识得他们?如何称呼?”

    “就说彭城犀首剑徐猛来了!”雄壮大汉眼看就要失去耐性,粗着嗓子喊道。

    ……

    每张漆案上很快就摆上了果品膳食,并且也很周到的安排了酒和茶两种饮品,在满目疮痍,战火方休的洛阳,能做到这一点,已属不易。不过这也可以看出氐秦国现在强盛的国力,即便是远征于外,又是兵马齐集,依然能够保证时蔬粮秣的供应。

    性情粗爽的豪士如童四海、邝雄等人毫不犹豫的满上了酒碗,俞师桓和几位道家之士却端起了茶盏,临饮前还不忘向苻坚遥遥一敬,周全了礼数。

    池棠和韩离坐在左首靠前的第一列席位上,池棠没有太大兴趣去碰案上的美酒,毕竟在苻坚的寝宫中一直小酌到现在,他不是贪杯之人,又对即将来临的郎桀一行多少有些祸福难测的忐忑,因此他只是百无聊赖的在桌案上敲指轻弹,一双眼睛怔怔的望着西北方的夜空,那是从虻山过来的方向。

    被凌云台的灯火之光上冲,夜幕显得更加昏暗不清,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星辰月光,仿佛浓稠的墨团缠绞堆积。耳旁嗡嗡的人语声越来越响,这是因为等待的时间似乎显得漫长了一些。

    池棠不知道莽族是用什么方式来传递信息的,依稀记得廖苗长老曾说过那种奇特的心灵感应之术,希望这种术法是及时有效的,不然这样的等待将会变得极为难捱。

    募的,池棠的眼瞳一紧,他看到了夜空中异样光芒的闪现,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喊了一声:“是他们来了!”

    有几个沉不住的伏魔之士已经站起身,一派如临大敌的情状,拱卫高台的羽林军发出铿锵的整齐声响,这代表他们同时握紧了手中的兵刃。

    是他们来了,池棠对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忽然兴起了恍惚的感觉,相同的话语他在看到七星盟大部赶至的刚才就已经说过,可看着天空中如出一辙的气华翻旋,光影憧憧的景象,如何不是事先知道对方代表着妖灵一方,那么和伏魔之士的到来又有什么不同?

    偶然兴起的念头被首先降下的身影所打断,两个身段窈窕的女子从骤现即逝的黑风中走出,娉娉婷婷又妖娆多姿的向左首席位裣衽一礼,声音清脆的像是出谷黄莺:

    “妖灵一族已至,劳诸位上仙久候相待,不胜惶恐。”

第五十六章 洛阳之会(上)

    犹记得昔日落霞山紫菡院中,那锦屏公子出现前,雅风四姝各执秘宝,于繁花作雨之中纷纷登场的缤纷景象,只是那时节也一度引得众伏魔之士群情汹汹,愕然大哗。可见看到的什么情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家怀着怎样的心境。

    就像现在数十位七星盟年轻弟子已然弹身而起,横眉竖目的就要将那两位女子围在垓心,当然,他们也都知道这两个并不是寻常女子,眼波含春,媚骨天成,分明是惯以色相惑人的女妖精。

    天风子和胡二公子信手一拂,玄气浩荡,阻住了那些年轻弟子的贸然抢上,今日是议和之会,无论对方真实的目的为何,正主儿还没出现,这些年轻人倒就沉不住气了,却成何体统?

    左首的女子故作惊怕的拍了拍高耸的酥胸,脸上却是艳光大射的不住娇笑:“诶哟,可吓煞奴家了,奴家便是先来报个消息,诸位上仙倒生生要吃了奴家似的。”

    若说吃人,你才是行家里手。如果是以前的俞师桓,必然会用这话反唇相讥,不过现在他只是淡淡的拱了拱手,目光还注意着夜空中的气象万千:“恭候多时了,郎圣王何时能到?”

    “正是圣王陛下唤奴家两位先行通禀,他片刻即至,却说什么奴家也算是那氐秦故人,见了那人间君王,也不至生分。哎,那位人间君王何在?”

    “苻坚在此。”

    左首女子的眼波一转,便见到苻坚在偏角处昂然而立,一双紫眸炯炯生光,一霎不霎的盯在自己面上。

    “东海王,久违了。”左首女子盈盈笑道,“还识得奴家么?”

    这两位先来通报的女妖正是虻山的盈玉和如馨,她们过去作为陪伴茹丹夫人同入氐秦宫室的艳姬倒也见过时为东海王的苻坚几面,但苻坚又哪里还能识辨得出?更被这两位女妖的美色吸引,嘴下轻啊了一声,却接不上话来。

    盈玉掩口轻笑,纤腰微扭,媚态大生,她是茹丹夫人的心腹,早得了茹丹夫人迷诱魅惑的真传,这几下虽非刻意为之,却也将苻坚瞧得目光迷离,心荡神驰。盈玉转过眼神,心下暗道,这东海王那时节瞧他不出,现在登基了帝位,却也和他那哥哥一样,当真用色相诱他,他必然抵受不住,可见世间男子,管他怎生样人,终是贪荤腥的馋性儿。

    说是天下男人一般,可盈玉的眼神还在场上逡巡游觅,一圈下来,没有看到那个想见到的身影,又有些怅然若失,忽听身旁如馨幽幽叹了口气,一脸的失望之色,盈玉心知肚明,她们也都是一样的心思,对那个在长安内宫中令她们流连不已的雄壮之躯牵记挂怀着,本以为此番来到氐秦之界尚有再会之机,但现在看起来,他恐怕不在这里。

    “入你娘!”盈玉在心下忍不住暗自重复着那个声音,总觉得别有一番情趣。

    转了这许多心思,在场上也只不过短短一瞬,俞师桓还等着盈玉继续说下去的当口,赫然便察觉到一股浩然博荡的冰寒之气扑面而来,心念方一动,一爿似曾相识的白袍身影便已出现在眼前。

    “又见面了,俞师桓。”郎桀和在离宫幻境中第一次见面一样,清逸潇洒,别具出尘之气,只是此时面上的笑容少了几分棱角分明的倨傲,却多了些久别重逢的欣悦,甚至还有些殷殷期许的赞赏。

    或许在那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眼神里就已经包含了这样的情绪,俞师桓想到,只可惜那时候被过分执念而造作的心境根本无法体会到这一点。

    “天风子观主、天清子道长、哦,还有这位幼天师德馨道长,很久不见,别来无恙?”郎桀一个接一个的问候,气度谦冲得和那个阒水圣王判若两人,他喊到名字的正是离宫中以四敌一的几位高手,天风子一撩拂尘,嘿嘿一笑:“也不算久,大半年罢了,只是这大半年天翻地覆的,令人感觉过了很久。老道只以为你是为虎作伥,却真没想到你竟能做下这般大事来,可走了眼了。”

    “观主所言,一如己身绝学,柔中带刚,令人难以招架。”郎桀敏锐的听出了天风子的弦外之音,却没有再多解释,目光一扫中,从池棠和韩离面上轻轻掠过,他也没有上前招呼,就像熟稔已久的故交好友一般,用眨了眨眼的方式表达了示意,然后他转向了最上首的廖苗长老,半屈着腿,右手抵胸,用一个少见的异族礼节弯下了腰:

    “长老,我回来了。”

    “萨米尔,好孩子,你完成了古往今来所有传奇英雄都没有达到的壮举,你恢复了世间的衡平,你创作了一个焕然一新的格局,你是老族最伟大的战神。”北境莽族擅长的是冰冷的法术,但他们的性格却是截然相反的热情开朗,廖苗长老毫不吝惜的发出夸耀之词,浑没有中土华夏惯有的自谦和矜持。

    “可这也得等这一次的和议缔结,并且确实得以执行才能盖棺定论。”郎桀倒是出奇的冷静,在廖苗长老用莽族习俗蘸了口水往他额头一贴以示祝福之后,他又直起身面向众人,“不仅是你们,妖灵一族的族人也同样充满了怀疑和迷惑,我们就利用这一次会面把所有的问题解决。”

    不停有光彩各异的气风在凌云台上降落,现身。池棠见到了秀士装扮的汇涓神尊,浑身黑色鳞片,身材颀长的暮觉子,还有裙服不时变幻光华的霓裳夫人……临到末了,甚至又有一大团黑风裹着几辆车舆在高台上出现,说是车舆,却不见牛马拉拽,只是孤零零的几个舆厢,全靠这黑风术法的催动相携,待黑风散去,施法者才露出真容,看那矮胖的身形,池棠和韩离都是一怔,这不是那已然被擒的灵蟾真君么?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尽管相信郎桀不会有什么恶意,但池棠还是下意识的担心起曾与灵蟾真君留守在一处的甘斐等人的安危,刚跨出一步,便又看到车舆厢门一推,甘斐捧着一方木匣,面色低沉的跳了下来,他身后则是嵇蕤扶着栾擎天探身而出,颜皓子耷拉着萎缩的翅膀,也不见了惯常的嬉笑。

    又是一奇,甘师弟他们不是在洛阳城外的山林里等着自己的回音么?洛阳上空的北斗信灯正是对他们的召唤,怎么甘师弟不从城外而来,倒是和虻山妖灵一族的使节结伴同行了?

    总算看到甘斐等人安然无事而心中一宽,又发现甘斐和嵇蕤栾擎天这几位同门师弟的情绪都不高,即便看到了眼前如斯盛景也无动于衷,池棠大为疑惑,正要迈步,忽然身畔绿风一晃,未见其人便已闻到那熟悉的馨香,不由心下一跳,灵风的声音清越动听的传入耳中:

    “碰到一些事,我们就和他们一起过来了,你这几位师弟现在心情不大好。”

    “为什么?”池棠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灵风就俏生生的站在他眼前,绿影翩迁,亭亭玉立。

    “好像是他们确定了杀害他们师父的仇人。”

    就是那个灰蓬客巫澜沧?他们知道此人的渊源由来了?这可是乾家的大事,池棠顾不得再问旁的枝节,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甘斐微微眯着眼,他也看到了池棠和韩离,当下抱紧了木匣,向他们点了点头,灵风在池棠身旁就使他可以确定池棠过来是要说什么,可他现在还没有心情在这略显嘈杂的环境中详谈关于家尊血仇的情事,况且推断出来的真相也令他的心里沉甸甸的,即便经过这几日的与路在途,也没有丝毫缓解。

    “张老五!”另一个车舆外传来无食兴奋的大喊,倒使池棠不自禁的停下脚步,抬眼看去,却是姬念笙信步走来,无食在他身边摇头摆尾,吐出的舌头流下一长串滴滴答答的口水。

    “我家主人,娘妈皮的,你们已经见过了吧?你狗日的咋在林子里不说涅?”

    池棠有些糊涂,他记得自己在山林中是说过的,当然,这只臊狗子一定不肯承认他听话不认真,话说回来,无食当时的神思恍惚又是因为什么?还不是伤情悲绪的缅怀?不过池棠对于无食的故态复萌还是颇为欣慰的。

    “念笙子前辈也一起来了?”池棠抚了抚无食的脑袋,他真正意外的是姬念笙的到来。

    “有我的现身说法,或者更有益于议和协约的达成,至少比不来强。”姬念笙看着前方郎桀向俞师桓介绍随行人员的情形,几乎每一个名字的说出都引起了伏魔之士的警惕和敌意,这些妖灵大多都不是妖魔界的籍籍无名之辈,或多或少也都背着伏魔道的血债,旁的不说,单就洛阳之战这一场,在座众人有多少同门亲朋,故友至交死在妖魔之手?血海深仇犹未得报,仇雠死敌就堂而皇之现身于前,如果不是天风子、胡二公子这些前辈高人镇着,只怕早就一拥而上,大打出手了。拱卫凌云台的羽林军们则从妖灵出现的一开始,手中挺起的兵刃就再没有放下过。而这些赴会的妖灵也是面带冷笑,与伏魔之士的气氛处在一种微妙的对峙之中。

    “几千年打下来了,一朝之内捐弃前嫌又谈何容易?仇结仇,仇生仇,纠缠往复,谁也说不清。所以我们需要很长的时间,也有很多话需要交流,尽快开始吧,早一点达成共识,我们悬着的心也就能早一点放下。”姬念笙的意思先不要让其他事分了心神,池棠只有先放弃了向甘斐一问究竟的打算,也下定决心,确认了仇人便好,自己总之是义无反顾和同门共进退的。

    “看来今天泾渭分明,我应该坐在你们那里,虽然我并不是人。”姬念笙注意到了凌云台上的布置,“他们不像是在议和,倒像是在示威。”

    姬念笙也不见外,就跟着一起回到了池棠的席位上,坐在了池棠和韩离之间,无食习惯性的往漆案下一趴,甘斐和几位同门也走了过来,在池棠身后最近的空位上落座,那方木匣就置在案头。

    将岸和陈嵩也过来了,可奇怪的是,陈嵩的表情也是若有所思的深沉。

    “陈先生担上了心事,似乎是因为有一位死去的女妖灵对他的深情一往……”灵风的声音近在耳边,看来又像寻常那样隐在了自己身边,池棠心里热乎乎的,却听灵风说到最后不自然的停顿了一下,声如细丝:“……真蠢……”

    ……

    郎桀带着妖灵一族很自觉的在右首那一片旷落的席位上坐下,经历过前番必要的步骤,现在才真正开始了洛阳之会的主题。

    “妖灵一族的海神由于前往裂渊国,未曾前来。而我也注意到了,俞副盟主、天风子观主、德馨幼天师、这位……胡公子是吧?也都是伏魔道大有身份之人,却不见张天师、紫菡夫人这几位伏魔名门的泰斗,只不知此间和议若定,是否能得到整个伏魔道的认同?”

    言下之意,伏魔道的宗师人物并未齐集,眼前这几位说的话能否做得主,算得数?回答的是胡二公子,脸上似笑非笑:“七星盟同声共气,休戚一体,这里议定的事,自然不会引起几位宿主的反对。”

    德馨道人和秦嫔则分别替师父解释了几句,大抵也是这个意思,其实七星盟大部从西南进发前往洛水之滨后不久,张天师和紫菡夫人就都得到了当时七星盟求援的消息,后续的增援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只不过后来的变故接踵而至,最新的情况恐怕他们还不完全知情。但当真能够就此与妖魔两相罢战,想必他们也一定乐见其成,关键就在于妖魔的和议之举是否可信。

    胡二公子话锋又一转:“不过我倒要问问郎圣王了,你也说那魔帝不曾亲至,你这里议定的事做不做得数?”

    郎桀对胡二公子的态度也不着恼,淡淡一笑,先对自己指了指,又向前一划,分明是把对面的池棠和韩离都包括在内:“上古三圣皆聚于此,神明可鉴,如何做不得数?”

    “不是三圣,是四个!”一个声音由远至近,几道光华闪烁,转眼间便已在凌云台上萦绕止顿,光散影逝,现出了几个身形。

第五十七章 洛阳之会(中)

    池棠很惊奇的看到一位白发披散的老者像信步游逛般背着手施施然的踱在凌台红毯之上,他身前却是一个明丽俏美的娇小少女,正好奇的打量着四周,不过当她的目光接触到群妖置身的右首方位之后,几乎立刻就升起了一股戒备之意。

    而在他们身后,却是一个金发碧眼,美艳不可方物的异族少女拖着一个瘦削女孩,池棠第一眼之下,便发现这异族少女散发着慕枫道妖灵的气息,一如隐在身边的灵风一般,不过这异族少女过于惊人的美貌还是令池棠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便听一旁的韩离深深吸了口长气,转头看向韩离时,就发现他目不转睛,怔怔的盯着异族少女面庞,手却不自禁的摸在了项下的珍珠上。

    “韩兄识得这女子?”池棠很少见到韩离会如此动容,问话刚出口,就见到甘斐已经三步并两步的迎了上去。

    “是那个死胖子认的妖精闺女。”无食在桌案下小声嘀咕道,池棠愣了一愣,复看向那异族少女,简直不敢相信。

    ……

    “老族长,哦不,颜老前辈,恁怎么就来这里了?”甘斐可不管他在这群相注目的高台上,如此大声的招呼吸引了多少人的注意,自然而然的拉过了莎儿,又将洽儿抱在臂弯,还下意识的用起了乡音土白:“连梅丫和厄闺女都一并带来了哩?”

    说话的当口,甘斐又看到丁晓、訾恒并那撷芬庄的盈萱也都现了身,甚至连荔菲纥夕也一起跟了过来:“怎么?路上先见到他们了?”

    “是在快到的时候,遇上丁叔他们的,没想到,盈萱姐姐也和他们在一起。”莎儿对甘斐解释了几句,眼神一直留意着盈萱,盈萱却保持着淡然雍雅的微笑,似乎对自己的处境浑不在意。

    黑风倏忽一闪,灵蟾真君已经来到了盈萱身前,丁晓冷冷的将手一抬,阻住了他的靠近。

    “诸事纷杂,齐汇当前。既是议和之会,先不管这位女妖灵因何被擒,总之先放脱了说话可好?”郎桀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并不知这一行人的来历,但也认出了盈萱的阒水身份,再看那灵蟾真君关怀急切的模样,亦可大抵判知,却是和颜悦色的向对面的七星盟众人请求道。

    俞师桓倒是清楚由来,当下淡淡一笑:“本也是离奇际遇,并无留难之意,何消说得?这便放出她来。”

    擒住盈萱的是灵风,那缚魂雾索之术也颇为高明,不过在灵蟾真君面前却是化解的轻易,丁晓依言让开了身子,灵蟾真君喉底咕嘎一声,黑光瞬时笼罩住盈萱周身上下,待黑光散去,盈萱腰肢微扭,掩口轻笑,已是脱去桎梏的情形,灵蟾真君神色间深情流露,不顾满场诧异的目光,将盈萱揽拥入怀,久久偎依。

    这不过是一出小小插曲,天风子和胡二公子却也认出了颜无当来,不由离座前来见礼:“是无当老前辈?不闻音信久矣,如何今日仙驾莅临?”

    颜无当没让他们用晚辈礼节参拜,虽然当真算起来,天风子是那邹兰舟的晚辈,邹兰舟又是他的继任,这之间差了两辈,但他却全无尊长的架势:“哈哈,是恁们哩,那时候看恁们还都是伢子哩,不为旁的,说什尼上古神兽嘛,就是为此而来。”

    甘斐糊涂了:“颜老前辈,您老和上古神兽也有干系?如何不早说哩?”

    “就是发现这里有神兽化人,厄带着梅囡来请教嘛,哪晓得赶上那么大阵仗,要和妖怪们休战议和哩,恁们先说正题,厄这里晚点再谈。”颜无当感到自己恰好赶在双方刚刚开始的时分出现有些喧宾夺主,倒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起来,表情分明就是个老人家尴尬羞惭的样子,哪里还像个伏魔道的前辈高人?冲着众人陪了个笑脸,拉着梅丫就跟着甘斐往一旁走:“恁伢带厄们先去恁蹲的地界,莫碍了正事。”

    甘斐满肚子疑问不好开口,只得引了颜无当和梅丫往自己的座上去,一手抱着洽儿一手还拖着莎儿,丁晓訾恒一齐跟着,在看到池棠和韩离愕然相对的面孔后,又冲他们抬了抬臂弯里的洽儿:“我两个闺女,洽儿,莎儿。洽儿不能说话,心里清楚呢。”还没忘记朝莎儿吩咐道:“叫叔。池叔,韩叔……”

    洽儿笑嘻嘻的看着池棠韩离,嘴角虽然微微抽搐,脸上却都是暖意,她口不能言,但也能察觉出池棠韩离身上所具的浩然神气,莎儿则先甜甜的唤了声:“池叔。”在看到韩离后却怔了怔,想起了那一晚和云泣珠共同诱惑韩离的情景,脸上悄然翻起两抹红晕,低下头,声音几乎细不可闻:“韩叔……”

    池棠简直有了种荒诞到想要纵声大笑的感觉,一个女妖就真的像寻常亲友走动时的小辈那样在对自己致意问候,恍然若梦,如果不是妖灵的气息太过鲜明,他几乎就要跟所有慈爱的长辈一样,和蔼的点头微笑了。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唯一的亲人池婧,那个在回忆中乖巧伶俐的女孩子变成了脏话连篇,大大咧咧的女大王,也不知道现在在乾家究竟怎样了。从池婧又转到了董瑶身上,池棠心里又是不欺然的一紧,隐隐的有些苦恼起来。

    韩离的反应也有些惘然,不过并不是因为眼前的莎儿,他只是从莎儿身上又勾起了对云泣珠的思念,左手反复在珍珠上摩挲,右手却在鼻梁上那一条淡淡的创疤上摸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人类和妖魔从此真的能够停止纷争,云泣珠又还能活着的话,那么自己和她的故事是不是可能有一个截然相反的结局?

    因为两位女儿的到来,使一直陷于沉郁中的甘斐总算精神一振,可他没想到两位乾君倒变得若有所思起来,幸好之后他们和颜无当以及丁晓訾恒的见礼稍稍缓解了他们的愁情烦绪。

    “颜老前辈?”甘斐简短的介绍使池棠知道了颜无当的来历,不过他对凝露城没有太多的概念,而在场仅有的两位凝露城弟子乔家兄妹似乎也因为距离太远还没有做出反应,他在意的是这位老人在现身前传来的话语,“前辈刚才说过四位上古神兽,除了我们几个,不知又是谁人?”

    “哦嗬,那么巧,恁们两个都是神兽哩。”颜无当看着池棠韩离笑眯了眼,目光又飘向对面上首正与俞师桓对话中的郎桀,“恁们两个,火鸦雷鹰,加上他,决冰寒狼;还有厄家梅囡,御水玄龟……不是正好四个嘛?”

    是这个少女?池棠和韩离这才留意起那娇小少女来,见她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小脸红扑扑的满是活力弥漫,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瞠然对视,却怎么也不敢相信她也是上古五圣之一。

    姬念笙一直默不作声的旁观,在审视梅丫的时候不由双眼一亮,嘴角渐渐泛起笑意来,眼角一转,恰和颜无当看来的目光撞个正着,两个都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彼此心中俱各一动。

    无食腆着脸凑到甘斐身前,狗眼贼溜溜的在莎儿身上打转:“那啥,死胖子,让你闺女也叫我声叔,娘妈皮的狗叔。”

    甘斐翻了翻眼睛,喊无食一声叔从辈分上来说原也应当,可问题是狗叔这个称谓太过难听,倒像是骂人一般,正在琢磨时,忽然感到莎儿拉了拉自己衣襟,甘斐刚一转头,赫然便发现全场视线竟是齐刷刷的聚集到了自己这里,这让他惊诧之余又有些不大自在。

    “二师兄,先坐下来,正说到你们呢。”嵇蕤小声提醒,他一直在注意听着台上两方的对话。

    ※※※

    “纵为妖灵之身,却成了伏魔高士的千金,父女之情可感天地,亦是传世美谈。”说到甘斐他们的正是这句话,郎桀在对七星盟阵营娓娓道来:“推此及彼,诸位大可不必对妖灵一族如此视若大敌。”

    自从莎儿出现之后,俞师桓就觉得自己不大适合再作为七星盟的副盟主斡旋交涉下去了,自己是得对方以德报怨,恕仇宽解在先,无论做出怎样的决断终究怕是有失公允,因此静静的坐回原位,让胡二公子做了对话的代表。

    胡二公子淡淡的一笑:“郎圣王这话却不尽然,妖灵之中原本三道各异,冥思道和慕枫道的大多不害人吃人,这我们自然早就知道的,便是七星盟伏魔道中,也都有不少慕枫道妖灵的朋友,这妖人共享天伦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问题是,圣王身后的那些,哪个没有吃过人?哪个没有做过恶?我们又岂能等样视之?”

    几个女妖脸上的笑容不变,艳媚中更透出妖异之色来,而另几个男性妖灵则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如果不是郎桀早有叮嘱,他们早就按捺不住的反唇相讥了。

    “不错,彼此仇怨难解,若要两方至此止息纷争,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你们见他们就想着诛除降伏,平济苍生;他们瞧你们恨不能寝皮汲血,食肉啮骨。先不论数千年针锋相对何所由来,我只问伏魔道诸君,既是妖灵一族首先愿意停止争斗,与人间世界再不相犯,为何你们却这般忿然不平之色形于言表呢?”

    胡二公子冷笑,刚要开口,俞师桓却轻咳了一声,抢先出声,他不像胡二公子那么词锋激烈,而是语气平静,音调清朗,倒在凌云台上传的清清楚楚:“忿然不平,不是因为干戈休止,两厢罢战,而是因为同道盟友不信任妖灵一族,我不否认妖灵有一心向善的,比如那位甘师兄的女儿,比如乾家的护身乾灵,又或者锦屏苑的众多仙子,可更多的,还是那些专修血灵道,食人无厌的狠恶妖魔,郎圣王说他们这些妖魔能够放下屠刀?再不祸害荼毒世间?终究是要有取信之道的。”

    一番话说的足够明白,连傅嬣都忍不住转眼望去,大有刮目相看之意,怎生那个偏狭执拗的俞师桓现在变得有如斯淑钧性情,缜慎见识?

    郎桀颌首而笑:“我带着使节专程前来,可不就是来向诸君来表明诚意的?”

    这话却不好反驳,就以凌云台上的情形来说,七星盟有数百人,虽说是遭遇了重大损失的残部,可几大高手还在,更多了火鸦雷鹰两大神兽化人助阵,就算莽族有意偏袒自家战神,那郎桀又敌我未分,可对方总共就来了这么寥寥十数众,当真翻脸相向,这伙子妖魔的眼前亏总是吃定的了。如果不是为了输诚表信,他们又何必如此轻身犯险?

    天风子话没出口,先哈哈一笑,大有爽利之风:“老道插句嘴,说错了别怪老道小人之心乱猜乱想。听说郎圣王刚刚收复了虻山之境是不是?”

    郎桀冲盈玉如馨几位原先份属虻山的妖灵一示:“谈不上收复,只是虻山阒水皆成妖灵同族罢了,就好像人间始皇帝天下归一,晋世祖江山并合,总也是荫泽万世的大益之举。”

    “哈哈,郎圣王倒是谙熟人间之史,却怎么忘了始皇帝二世即殁,晋世祖三代便覆?说什么荫泽万世,未免大言炎炎罢了。”天风子此时的口吻有些咄咄逼人,似是忘记了郎桀还是莽族的战神,与莽族面上却不好看,不过那廖苗长老带着族人只笑吟吟的旁听,既不发一语,也毫不在意。“老道只想知道,就算两方和议已成,那郎圣王用什么保证妖灵一族会一直遵从你的意旨?他们不再祸乱世间又能维持多久?”

    也幸亏郎桀这次带来的大多是心机深沉的妖灵,倘若是气性高傲的断海,又或憨直莽撞的辟尘公他们,恐怕已经跳将起来大吵大嚷了,不过暮觉子的表情已经很不好看,女妖们的媚笑也都变成了冷笑,汇涓神尊沉着脸,他觉得郎桀在伏魔道面前未免太过容让了。

    天风子又跟上一句:“不然的话,老道就只能怀疑郎圣王刚刚一统虻山阒水两族,因内事纷乱未定,明面上是与伏魔道和人间修和为议,实则是暂作权益的缓兵之计了。”

第五十八章 洛阳之会(下)

    这个怀疑表面听起来义正言辞,实则完全不堪推敲,但在这个时候宣之于众,却也足以引发敌忾之情,果然便有好几个血气方刚,遇事容易急躁的年轻弟子跳了起来,嘈嚷成了一片:

    “好啊,就等我们轻信了尔等,到时候打我们个猝不及防是不是?”

    “分明是暗藏杀机,倒作甚么休战议和之说,可笑!”

    “好毒的缓兵之计,当我们看不出来么?”

    ……

    王猛坐在凌云台偏角处最不起眼的地方,将场上形势尽收眼底,听到这话不由轻呼了一口气,暗自思量:“这些伏魔之士看起来得道仙客一般,如何行止言谈这般幼稚?想来是修炼将他们修成了榆木脑袋,徒有一身本领,却全无智谋韬略,更不识心思机巧。”

    他对于伏魔之士先前的崇仰现在已经变成了审度评议的尖刻目光,不过也注意到发出这些言论的都是些晚辈弟子,几位显然在伏魔道颇有身份的人物都没有表态。

    ……

    这边厢韩离也在不住摇头,池棠则颇为无奈的和他对视一眼,无食甚至笑出声来:“娘妈皮的一帮嘈子。”

    他们坐的地方距离上首并不远,池棠在桌案下轻踢了无食一脚,让他管住自己的嘴巴,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天风子,虽说天风子这个说法太过错漏百出,但他对天风子一向敬重,可不想招致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好在天风子双目炯炯,只盯着郎桀,像是根本没有听到。

    在这个情势下,郎桀只能做出解释了,尽管这样的解释本来就没有必要。

    “观主好像忘了,我并不是妖灵,我是决冰寒狼的转世化人,又是老族的族人,世间衡平之道深恪我心,又为何要与伏魔道和人间假作修和之议来引起世间的颠覆混乱?好吧,只作观主不信任郎桀,当郎桀迷失本性,是个一意吞并人间世界的魔头,可既然我有这个打算,又何必来此与诸君议和?只需闷头调理壮大本族,总有举族大出的一天,难不成在我所谓内事纷乱未定的时分,伏魔道诸君就有破境除妖的根绝之术?而我郎桀做的就是为了迟滞阻止这样的根绝之术以保妖灵本境?当然,你们还可以说,我这是故意的欺骗,欺骗你们对妖魔再不设防,一旦妖魔起事,你们措手不及,然后被妖灵一族尽数歼灭,可你们想过没有,经过之前的洛阳大战,你们整个伏魔道还能有多少力量?我需要用这样的欺骗来给你们喘息之机吗?”

    “你还有脸提洛阳大战?还不是你们的阴谋诡计,才害的我们那么多同道盟友罹难捐躯?”大部分鼓噪的年轻弟子都不说话了,却还有固执己见的,仍然义愤填膺的叫嚷着。

    郎桀身躯一昂:“说到洛阳之战,诸君也清楚自己是怎么得以幸存下来的吧?虻山天军实力犹存,再打下去又是如何结果?可若不是阒水出兵,直入虻山之界,这洛阳早就成了妖军盘踞的金汤城池了,哪还有我们现在坐而论道的大好时光?”

    说到这里,郎桀又向俞师桓躬身一礼,俞师桓起身相应,却不知对方何故如此。

    “还要感谢贵派许大先生的相助,没有他在洛水之滨的奋死相阻,阒水之军也没那么容易就得以一统妖族,只可惜大事虽成,许大先生却气化魂逝,壮烈殒身。设若许大先生在此,必不致如此诸多猜疑,我们议和的进展也能更快些。”

    提起了许大先生,最后叫嚷的声音也停止了,即便是一直愤愤然怒目相视对面妖灵的几个鹤羽门幸存弟子也都是默默无语,他们想起了许大先生在洛水之滨前的宣言,那正是与郎桀呼应的举动,说到信任,很可能最先信任郎桀的就是这个向来威肃不苟言笑却与妖魔势不两立的许大先生。

    事情到现在有点讽刺,一力主战绝不容情的许大先生如果还活着的话,定然很快能与已有过交集的郎桀达成共识;却偏偏剩下这些劫后余生的七星盟众人为此还在耿耿于怀。

    郎桀的表情有些激动,他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自己费了这许多心神,还用如此低的姿态向伏魔道表达了议和的诚意,伏魔道却还是纠缠不休的百般抵拒?他知道仇怨不可能轻易化解,但万事总要有个开始,双方再也不起冲突纷争难道对伏魔道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莫非真的要抱定曾经的恩怨纠葛就这样一直反复下去?我杀了你,他再杀了我,永无休止?

    俞师桓不方便再说什么,他看了看天风子和胡二公子,今天真正可以做决定的是他们,胡二公子皱着眉头,似乎还在搜肠刮肚的想着应对的词句,天风子则打了个稽首之后又哈哈笑了笑,算是为自己的发问圆了个场,场上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圣王陛下,您是一意周全,可这帮伏魔道的并不领情,小妖恳请,替圣王陛下说上一句,总好过僵在这里不进不退。”汇涓忽然站起来对郎桀说道,说话的时候带着谦恭的笑,倒冲开了脸上的阴郁。

    “你要说?”郎桀有些意外的看了汇涓一眼,尽管汇涓是一只血灵道的妖魔,但正是自己的破格拔擢,使踏浪七英中的捷影就此成为阒水鼎足而三的神尊之一,应该算是自己真正的心腹了,兼且又是个妖灵中少见的沉略多智的秉性,或许他所说的会比自己少一些瞻前顾后,委曲求全却未达要领的周折,顿时点了点头:“好,你跟他们说。”

    汇涓穿戴着葛巾长袍,面容也算得清秀潇洒,站在郎桀身边颇为映衬,脸上似笑非笑,神情中有些讥嘲,也有些不忿,当下昂首挺胸,环视全场一遭,看众人的目光都聚到他身上之后,又举手一划,将全场的伏魔道和人间君臣都包括在内,语调拖着长长的上扬音:

    “我们不想跟你们打了!你们还要不要跟我们打?”

    众人都是一怔,汇涓又抽抽鼻子:“还要打的喊出来!”

    良久没有回音,汇涓当然不指望这帮横眉竖目的伏魔之士会附和的说一声“不打了”,可要让他们立刻炳炳烺烺的吼一声“打!”也不可能,所以他用了最简单的白话,却起到了最为见效的作用。

    “这不就结了?都不想打了,还废那么多话干啥?”汇涓像是大吐了胸中一口浊气,随即又向郎桀一躬:“圣王陛下,小妖说完了,您继续。”

    ……

    池棠心中一乐,这个妖灵倒也有趣,看那汇涓形貌,倒是记得在长江呼风峡上见过,当时也没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妖术本领,不过现在看他的言行举止,却是别有过人之处,一直僵滞的话题给他简简单单几句话便即化解了开去。

    ……

    本来就是那么简单的事,七星盟只是心态上那种天生的敌意使他们在面对妖灵使节的时候处处留难,却忽略了两方罢战修和实是对他们大为利好之事,郎桀又顾忌着七星盟众人的情绪,一再委曲求全,总想真正说通了再行下一步议题,却在群情激奋的气氛中掉入了疲于应付的境地,哪像汇涓旁观在侧,早理清了枝节脉络,一句话,明白了大家都不想打的意思就足够了,牵扯再多的情仇纠葛都是于事无补。

    一语荡破关节,阻堑自成通途,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方便多了,有了汇涓这一岔,郎桀也迅速调整了心情。

    “我知道你们还是不放心,不过很快你们就会发现,这个世间的妖灵将会越来越少,直至湮没无踪,至少在你们的世界将很难看到妖灵了,这难道不是和议的重要保证?”

    天风子、胡二公子和另几位七星盟前辈面面相觑,他们不太明白郎桀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妖灵越来越少直至湮没无踪?池棠和韩离却已经听明白了,这是妖灵一族向天外之天进发的信号,回想在虻山时,这个议题虽然提出,但还存在着许多变数,也不知道郎桀何以现在就这么确信无疑的言之凿凿,莫非前往天外之天的方法已经有了进展?

    没有前来参加此会的阒水魔帝才是关键,前番郎桀也说了,那阒水魔帝已经前往裂渊鬼国,那里有囊神弥蛛的遗体和残留意识,同为远古神灵之一的阒水魔帝一定会有更胜于他们上古神兽的沟通方式。

    “没发现吗?这位狼圣都忘记向他们介绍我了,不然也许还能少费点口舌。还好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得以解决,也不必我再多此一举了。”姬念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池棠低声说话。

    “老主,娘妈皮的那刚才你咋不上去解围呢?光听嘈子们嚷嚷咧。”无食在桌案下懒洋洋的说道。

    姬念笙笑了笑:“我只是想看看伏魔道究竟是怎样的态度。”

    梅丫终于找到了那个脏话连篇的声音来源,待发现竟然是一条黄毛大狗又是吃了一惊,悄悄踱过身来,犹豫着是不是要凑近看一看,姬念笙转头一笑:“没事,随便摸,家里养的,不咬人。”

    “娘妈……”无食刚要开骂,却发现是这俏美少女,登时不出声了,梅丫挠了挠他的后背黄毛,无食大大咧咧的把身子一翻,扎开两条后腿,让梅丫来挠他肚子。

    “小心点,这臊狗子色的很,会占你便宜的。”甘斐好心的过来提醒,无食大怒:“死胖子,娘妈皮的你坍老子台!”梅丫一愣,格格笑了出来,看样子是大感有趣,却倒底没敢再去挠无食的肚子。

    眼见得场上正在商讨之后的和议事项,池棠一直为郎桀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现在倒又把目光集中在了梅丫身上。

    他不相信梅丫是神兽化人也是有道理的,在之前无论是和郎桀还是韩离,第一眼之下,彼此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神异之感,就像在乾家五君堂中的应感一样,只不过以灵命焕醒的程度不同,那种感觉强弱不一罢了。可眼前这个少女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应感之像,甚至连玄灵气息也没感知出来多少。

    梅丫也察觉到了池棠留意的视线,抬起头来,毫不退缩的迎上池棠目光,须臾,又偏过头,和韩离对视起来。

    “颜老前辈,您老这玩笑开大了吧?恁是说梅丫是乾君?放着两大乾君在这儿,他们可都没反应那。”甘斐轻声对颜无当道,脸上满是怀疑的神色,也是他在山藏村住的久了,现在明知颜无当是伏魔道前辈耆宿,却还是把颜无当看成村里可亲可敬的老族长。

    “恁伢懂啥?梅囡的劲道封着哩,他们当然感觉不出来,可梅囡心里清楚哩,恁伢见过梅囡这样跟人家对眼滴?”

    “也是哦,反正男人这样盯着女娃子看的不少,女娃子盯着男人不放的倒稀奇,梅丫也不像是看上了厄这两个兄弟,是吧?”

    颜无当在甘斐腰间捅了一记,疼的甘斐龇牙咧嘴:“噫,恁伢混说,当叔的人哩还这尼满口胡柴柴,梅囡才多大?恁伢闺女还在旁看着哩!”

    甘斐扭头,就看到莎儿和洽儿正饶有兴趣的看着梅丫和两位神兽化人的对视,也便将目光转向梅丫,看了半晌又微微皱眉:“您老说梅丫是那个什尼玄龟?噫,多漂亮一个妮子,咋就成龟了哩?”

    颜无当作势要打,甘斐又是连连陪笑:“别别别,说笑哩。老前辈啊,您老刚才说啥?劲道封着哩?干脆,您老把把劲道解开不就成了嘛,乾君之间,很多事情厄们也不懂滴,交给他们自己弄去,也让厄瞧瞧咧。”

    颜无当想了想,似是颇为意动,看场上叙谈间也不是紧要时分,也不知道是在征询甘斐意见还是给自己鼓劲:“解开劲道?不碍了人家大事吧?”

    “不碍的,不碍的,没看都已经说停当了?”甘斐趁机怂恿。

    “中。”颜无当一拍大腿,手又一翻,一团青气霎时从指缝间涌出,直飘到了梅丫身上。

第五十九章 御水玄龟

    刹那间,池棠和韩离几乎同时一震,目中光影迷离,脑海中泛连起了一副久违的画面:

    ……

    一片怒涛翻卷的汪洋洪流正滚滚而来,洪流的下方,却是黑压压的无数妖魔,巨浪掀起,引得一众妖魔连延不绝的惨呼哀号,只要被洪流裹入,妖魔立刻便被蚀溶分解,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远处的前方,则是仿佛冲开蚁窝一般密密麻麻身影攒动的战场。神鸦的翅下射出烈焰,巨鹰的利爪迸发雷电;硕壮的雄狮带起一阵阵强劲的旋风,矫悍的白狼则把所经之处变成了冰晶封锢的酷寒地狱。不同的光影气焰把战场渲染得瑰美万状,惊弓之鸟般的妖魔在失魂落魄中狼奔豸突,唯有一小簇妖魔还勉强维持着阵线,拱卫着垓心的一团暗紫色的光环。

    忽的噼啪震响,洪流波开浪分,水柱喷洒,却现出了一只巨大的龙龟,虬须飘摆,龟甲生光,顺着洪流更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

    这一幕,无论池棠还是韩离都在玄晶探秘的幻境中见过无数次了,正在五方神兽齐聚,大败虻山妖魔,方欲联手共御妖王的时分。这是真实的历史再现,并不是玄晶中多种可能多种改变的时空碎片。而再次出现这样的场景,池棠对此也相当熟悉了,这只能是神兽之间那种奇妙的感应。

    脑海中的画面戛然而止,说明这位新的上古同袍还没有完全焕醒自己的力量,不过池棠和韩离还是将目光直直的定在梅丫面上,她的玄龟化人身份已是确凿无疑了。

    “我看到……你们在飞。”梅丫也是一派迷迷怔怔的神色,目光似有感动,更多却是茫然。

    他们有了共鸣,池棠身上现出了赤红色光芒,背后的云龙剑则在嗡嗡作响;韩离被一层若隐若现的雷电光华包裹着,时不时擦出滋啦啦的火光;梅丫全身都是青绿色的光影,在离火和烨电的影响下,光影中罡风翻旋的速度明显加快。

    甚至连上首正与胡二公子交涉的郎桀也有了感应,雪白的光雾带着冰灵之气霎时弥漫,在行将破晓,光线微明的凌云台上,这红蓝绿白四道由神兽化人发出的光色煞是耀眼夺目。

    全场都愕然大哗了,所有的视线全都集中到了神兽感应的异象之上,一时间池棠韩离和梅丫成了注目的焦点,而坐在郎桀身后的妖灵们虽然竭力使自己显得镇定,脸上却还是掩饰不住的流露出几丝惊惶之意,五方神兽毕竟是妖魔天生的克星,如今这小小一隅竟当真有四位神兽化人在场,即便明知他们不会对自己大开杀戒,可那种骨子里的悸惧仍然是与生俱来的。

    “我来添上一笔。”胡二公子忽然起身,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法,只见他袍袖轻拂之间,四道光色便如同被微风带动的袅袅轻烟,交缠穿杂着向空中扶摇而上,又陡然似烟花蓬散般在半空中绽放,形成了火红的振翅神鸦、湛蓝的奋翼雄鹰、雪白的嗥天巨狼以及明绿的卷浪龙龟四种图形,足足蕴凫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才渐渐淡去。

    利用光影的气华达成了绚烂多彩的效果,胡二公子一直是此道的行家里手,现在不过小试牛刀,便让在场众人看的目瞪口呆了,尤其是苻坚以下的人间君臣,更是瞧的目不转睛,咋舌不下。

    ……

    “噫?这一次的反应最好哩。”颜无当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形,双目怔怔相视,口中忍不住夸道。

    甘斐没有接口,而是凝视了梅丫好一会儿,又大显迟疑的挠了挠头皮,被身后嵇蕤一推,才向前走了几步,距离梅丫近在咫尺。

    梅丫仍然沉浸在刚才脑中所看到的异象之中,现在盯着池棠和韩离,又偷眼瞧了瞧在上首位置同样用眼角余光瞟向自己的郎桀,泛起好一阵既觉得熟稔,又感到陌生的古怪心理。

    “嗯,这个……”甘斐提醒一下梅丫自己的靠近,然后对着梅丫弯腰躬身,“……乾家弟子甘斐,见过中部尊君。”

    不仅是甘斐,连嵇蕤和栾擎天也跟过来了,他们做着和甘斐一样的姿势,向梅丫行礼致意。

    梅丫吃了一惊:“甘大叔,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溶灵傲游,化人异修;玄龟御水,漫掩中州。

    乾家弟子毕生致力于找寻乾君化人,历代以来已经形成了约定俗成相见乾君化人的礼节,在确定了梅丫就是那中部玄龟乾君之后,又怎能不上前见礼?不过甘斐一向视梅丫为后辈,那一声声甘大叔的称呼在初时的别扭之后也渐渐变得心安理得,现在却还得用对乾君的尊崇礼节相见,登时大有尴尬之色。

    池棠又哪里能想到甘斐心里这些旁枝末节的弯弯绕?只是缓缓点头:“这位姑娘竟真的是玄龟化人?如何先前并无这等感应之像?倒让我等颇多猜疑。”

    “颜老前辈是把她的神力封起来啦。”甘斐赶紧介绍,同时大拇指向后一翘,算是把颜无当给推了出来。

    颜无当乐呵呵的点头:“梅囡年纪小,厄担心她运使不灵,总想等年岁长成了再看,可又觉得那神兽元灵好像跟年纪关系不大,这可要老命咧,莫找到法子,恰好察觉到这里有同是神兽化人的你们在,就赶紧带了梅囡过来了,还有甘伢子两个小女囡,吵着要来见爹爹,厄就一并带过来哩。”

    莎儿和洽儿站在甘斐身边,虽然外表差异极大,可她们脸上的幸福笑容却是如出一辙。

    颜无当虽是世外高人,毕竟也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又是心情大好之际,说起话来就有些絮絮叨叨了,还有浓重的乡俚口音,池棠用心听了好久才大致弄明白,尚未回话,颜无当倒又追问了一句:“两位伢子,这神兽元灵倒底是怎尼催发哩?恁是咋个弄滴?”

    连续听到神兽元灵的字眼,池棠心里微微一动,总觉得似乎另有蹊跷。

    ※※※

    不知道是不是四位神兽化人的异象显现令七星盟众人心中稍安,再之后的议程倒变得更加简单了,便连胡二公子交涉时,也多了几分踊跃之意。

    “会是多久?我是说这妖灵一族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

    郎桀向梅丫那里瞥了好几眼,心道那突然到来的老者果然不是虚言,那时节所谓四圣皆至只提了个开头便没了下文,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妄人故作惊人之语呢。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想要去梅丫处一问详尽的渴望,总要把正事先处理完。

    “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十个寒暑春秋。”

    这个时间并不算长,尤其对于那些修炼千年以上的妖灵来说,胡二公子点点头,表示认同,他刚才用了一手显化四大神兽之形的术法,一则是给七星盟增添底气,二则也不无向妖灵之族震慑的意思,上古五圣已出其四,就算那决冰寒狼与妖魔做了一丘之貉,可别忘了还有另三位神兽在呢,现在看起来,这个效果很不错,至少对面妖灵的气焰就收敛了不少,这也令七星盟众人的心里更好受些。

    “那按照最长的时间来算,如果在这段时间内,又发生了妖魔伤人害人的事情,怎么办?”

    “我已严令妖灵之族改弦易辙,如果真的出现了这样的异类,再有故意祸乱人间者,伏魔道诸君当然不会坐视,而妖灵一族也会成为诸君的助力,举族皆往讨之,有这两方之力,哪个妖灵又敢以身试法?”

    胡二公子与郎桀深邃的目光对视片刻:“好,我希望将这些都撰写在册,再请郎圣王用上些密咒羁縻的术法以鉴其证。我知道我们密咒羁縻的法术对于功力如此超凡入圣的郎圣王来说没什么用处,但郎圣王自己对自己用就该当别论了,自己说的话,自己负责,如何?”

    胡二公子说的很有道理,密咒羁縻本就是一个常见的法术,但放眼整个伏魔道,无论谁对郎桀施展密咒羁縻的法术都难有把握真正有束缚之力,倒不如让郎桀自己对自己用上,来表示议和的诚意,郎桀觉得这倒是一个好办法,顿时点点头:“正该如此,倒少了许多琐碎,请胡公子准备笔墨,郎桀就立了这个誓。”

    有了这个保证,和议最实质性的内容就得到了落实。其实整个和议都是郎桀带领着妖灵一族一再表示和解的意向之后订立的,甚至可以说有些多此一举,双方在休战前并不是相互对峙难分难解的情形,妖灵一族仍然占据着主动,而伏魔道却已是元气大伤,也正是郎桀出身于北境莽族,非要加上了这么一道步骤,他也清楚,数千年的仇恨敌视不可能就此消泯,但能够让伏魔道乃至整个人间得以安下心来,再通过妖灵在人间世界渐渐的销声匿迹后,让时间来冲淡这一切罢。

    胡二公子本就是经史世家,协约和议信手书写,片刻即成,呈到郎桀面前时,绢帛上墨迹未干,郎桀一览而过,说是代表妖灵一族的圣王,可他还不是站在伏魔道这一边的?看绢帛上写的意思大致不差,又让身后汇涓、暮觉子这几位复核一遍,再无异议,便即骈指如钻,冰灵结成的署名已然落在绢帛之尾,字体间光影蕴动,玄力湛然,显然用上了密咒羁縻的术法。

    七星盟因盟主许大先生的逝去,便由副盟主俞师桓、长老胡二公子和宿主天风子三人同时签上自己的名字,最后,则由人间君王签字画印,凡人并不只是见证者,这一纸和议正与他们密切相关,在妖魔侵袭人间刚刚开始的时候就迎来了这个事先完全没有意料到的巨变,这是人间的大幸。当然,人间仍将经历金戈铁马、杀伐征战的漫长岁月,但这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一如以往的离乱分合,妖魔却已经退出了这场成王败寇的角逐。

    苻坚很兴奋的御笔落款,能和这些神人高士的名字等列,这使他觉得与有荣焉,末了还特地盖上了准备多时的国玺印章,当和议再度回到胡二公子手中并向全场公示的时候,这表明和议已成。胡二公子轻吁了一口气,和天风子对视一眼,和议是完成了,这对于伏魔道和人间世界自然是好事,但他们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在妖魔真正于世间绝迹之前,七星盟仍将维持下去,时刻警惕防范着任何可能发生的变故。

    七星盟没有太大的反应,即便是分心于上古同袍的池棠和韩离也能感受到众人压抑而矛盾的心情,对于此,甘斐倒是很能理解,和议的确认使他们再无法向那些曾犯下残虐暴行的妖魔讨还血债,从情感上来说,这有些难以接受,但是理智的一面又告诉他们,签订这样的和议才能使世人真正从妖魔环伺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伏魔道的征程从此开启了全新的篇章。

    甘斐甚至有点庆幸,还好乾家该报的仇都已报了,杀害同门师兄弟的妖魔没能逍遥多久便尽数被乾家弟子亲手了结,唯一剩下的,似乎也与妖灵一族没有太多的关联。他不由的转而看向置于案头的木匣,一度开解的阴云又开始在面上堆积。洽儿像是感觉到了父亲情绪的变化,悄悄贴过了脸去以示安慰。

    人间的羽林甲士们发出了一阵雄壮的呐喊,与其说是欣悦鼓舞的欢呼,还不如说是大典告成的仪式。

    总算完成了这件悬于心头的大事,郎桀没有在意气氛的寥落和沉闷,他示意高台上的舆厢打开,一队花枝招展,风姿妖娆的艳色妇人扭着腰肢步下车舆,正是那些被掳去虻山的人间女子。

    看见这些浪媚到骨子里的女人们,苻坚又有些挪不开视线了,却没在意最后从舆厢中走出来的是个神情局促,捧着一丛厚厚书简的白发老者。

    “你们去和他们交接吧。”

    郎桀向身后的汇涓和暮觉子几个示意,却在他们应诺之前早将身形一晃,冰风寒光之中,转瞬间出现在梅丫的身旁。

第六十章 操驭元灵

    “蚀水龟圣?”郎桀用的是疑问的口吻,其实他也早已确定了对方的身份,目光直直的看在梅丫脸上。和与池棠韩离的相见不同,那时候毕竟都是成年男子,彼此间都还有种铢两悉称的雍雅从容,可在面对梅丫这么一个少女的时候,郎桀显然还不太适应,脸上的表情因为怔然而有些硬冷。

    “你很冷,比飘舞大雪的冬天还冷。”梅丫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被几个大男人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她倒毫不拘谨,甚至在看到郎桀之后还指着他笑了一笑。

    “那可正好,相信离火鸦圣的神焰可以让你觉得暖和点。”郎桀微微侧过头,这个动作使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更多了些桀骜不驯的气质,尽管他其实是在开玩笑。

    梅丫笑靥如花,自从郎桀出现在身边之后,她已经完全从先前迷茫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精神大振,流连在郎桀身上的目光则明显带着欣赏。

    “这里的大事已成?和人间的和议就算是定下来了?”池棠把刚才订立和议的过程都看在眼里,这番发问顺理成章。

    郎桀回头望了望,那里汇涓正在向胡二公子交接,嘴角不由微微一扬,笑意中带着些无可奈何:“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我也很希望这番苦心没有白费,说不上化干戈为玉帛,却也总是平息纷争的好事。但伏魔道的反应未免太过强烈,是荣辱感太强还是恩仇心太盛?他们似乎完全忘记了处于不利境地的是他们,可他们的表现就像是逼不得已在接受妖灵一族的乞降一样。”

    韩离适时的插口:“郎先生这话最好还是不要被伏魔道的诸位朋友听到了,世人总难免被自己的情绪变得愚蠢,时时保持冷静的人并不多。”

    “哈哈,这话不光是说他们,也是在劝诫我。”郎桀轻轻拨开垂下额前的一缕长发,“我刚才还有些愤愤不平的情绪呢,鹰圣说的不错,这番抱怨可不能被他们听到了,不然才稳定下来的场面又得再起波折。”

    梅丫眼睛一亮,刚想说什么,又忽然有所察觉似的偏过了视线,脸颊上飘起一抹红晕,举止中带着矜持和略微的羞涩。

    池棠浑没注意梅丫,他凝视了郎桀片刻:“和在虻山时相比,我感觉你现在好像多了很多确定的自信,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变化?我是说那时候关于天外之天的议题并没有做实,你不也曾是将信将疑的犹豫?”

    姬念笙缓步踱入了交谈的圈子,郎桀和他对视一眼,笑容变得有些古怪。

    “当然是因为海神老爷子给了他信心。”姬念笙接过了话题,“只可惜那一天你和鹰圣离开的太快,不然你们也同样会有这种确定的自信的。”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池棠大感好奇起来,记得离开虻山的时候,那场庆功的宴会还没有散场,魔帝带着醺然的醉意满面通红,除了发现的那位自称地爬子的暗藏之客外,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异样了。

    姬念笙刚要开口,却见到那颜无当已经凑了进来,身后又有脚步声响,显然还有其他人靠近,话到嘴边便即改口:“你会知道的,你们三位五圣化人都会知道的。”

    梅丫意识到对方讲到了自己,幡然猛省般一抬头:“知道什么?”

    ……

    “俞师桓见过诸位上古神兽。”靠近的脚步声正是俞师桓发出的,不光是俞师桓,那莽族的长老廖苗和阿夏也跟他在一起,在俞师桓施礼的时候,郎桀则对着廖苗长老一躬身:“长老。”

    俞师桓也没忘记向一旁的莎儿点头示意,莎儿早就收起笑容,神情淡漠,连正眼也没瞧上一瞧,只攥紧了甘斐的麻衫襟角。

    廖苗长老的注意力却放在了梅丫身上,端详了好半晌,生生将梅丫看的不自在起来,求助似的向颜无当身边靠了靠。

    “噫,是北境的廖苗长老吧?”满场众人唯一在辈分上可以与廖苗长老相提并论的就是颜无当了,想昔年无当道人纵横伏魔道的时候,廖苗也才刚刚继任了长老之位,两人互有耳闻,却从没见过,今天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早就听说了前任的凝露城主告老还乡,倒再没了音信,以为是在哪处仙山潜心修炼呢,却原来做了跟老族一样的事。”廖苗长老这回是在和颜无当对视了,两个笑眯眯的老头神色间都有些高深莫测。

    “做的什尼事?咋个厄的就同恁一样呢?”颜无当像是故意在考校廖苗长老,池棠几位倒是被谈话吸引,一语不发的静听着他们的互打机锋。

    廖苗长老看看颜无当,又看看梅丫,抬眼一扫郎桀池棠韩离,最后又转到了颜无当脸上,银发开始闪动光华:“我是从南疆的奇人那里得知了先祖的元灵,好不容易才将先祖元灵请回了老族;你更不得了,不仅寻到了神龟元灵,还把元灵安到了自家孙女身上,就冲这一手,便已是最不可思议的奇迹了。”

    奇迹?池棠和韩离听的都是似懂非懂,郎桀却若有所悟,神色间微有动容:“长老,你是说,这位老先生可以控制神兽元灵?”

    不等众人大愕,颜无当的笑脸就变成了苦脸:“这话哪里当得哩,控制元灵?要是厄真控制得了,还用得着跑这里来讨教恁伢们?”

    ……

    颜无当本为道家,却是在作了凝露城主之后才娶妻生子,年逾古稀骤然有后,饶是颜无当清静无为,与世无争的性子却也如求田问舍,舐犊情深的家翁老叟一般,有心栽培子嗣成才,他并不想自己的孩子只是个一无可取的庸人,这样的心态倒是人之常情。

    然而颜无当只生了一个儿子,根骨平平,习练了多年仍然也只是伏魔道三四流的造诣,在凝露城又做了个教化育民的职司,眼见得是不大可能有什么出息了。却喜在自己百岁上得了个孙女,倒是资质上佳,颜无当便将全部的心思尽数转到了孙女身上,

    颜无当一身御气修为冠绝天下,竟是另辟蹊径,自创了一套控驭元灵的功法,孙女出世之际恰是功法大成之时,他可不想让儿子的经历再在孙女这里重演,从凝露城主之位上告退返乡倒有一大半是为了孙女的成长,就这般一个耄耋老翁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女婴离开了孤悬海外的听浪岛,回到了中土华夏。

    一定要培养一个震铄古今的绝世高手,颜无当怀着这样的憧憬,他的目标很明确,找寻上古神兽的元灵,再以自己的神奇功法将元灵强行注入孙女的躯壳之中,也就是说,自己造一个神兽化人出来,谁不知五方神兽是妖魔天生克星,有了神兽的力量则无论怎样高深的伏魔术法,亦皆可信手施来,他日成就不可限量。

    一方面,他用龟息之法把孙女浸在打通奇经八脉,孕植玄灵之气的凝露仙坛中;另一方面,他则开始了漫长的找寻神兽元灵的历程,却是和莽族的行止不谋而合。

    这一寻便是数十载,终于在洛阳附近的那位后汉名将的坟冢旁极为幸运的发现了玄龟元灵。原来那名将正是上一世玄龟化人,而上一代的火鸦化人也曾参与了征讨此名将的战争,二人之间有无交斗已然稽不可考,但一战之后名将身首异处却是史有明载,那玄龟元灵许是受了火鸦神力影响,竟自不得出,就此封存于此将首级之中,首级又被送往了当世的魏王处,魏王乃用沉香木重塑其躯,以王侯之礼厚葬在了洛阳南门外,无巧不巧,那沉香木正有定神镇灵,驱邪辟祟的功效,恰似给了玄龟元灵一个沉睡安眠的温床,百多年来,便再也没有过流转寄附的动向。

    颜无当并不知道内中蹊跷,只道是时运开济,大喜过望,便用奇功操控,径取元灵而回。可神兽元灵又岂能真正为人力所控?颜无当自得运持之后方才发现和自己最初的设想大相径庭,元灵显然并不认可那位在仙坛中龟息的女婴,若不是颜无当的御气术法已然登峰造极,只怕元灵早就飘逝远去了。

    如此又是多年,颜无当的居身之地成了山藏村,他潜心推敲元灵的注入之法也渐渐有了眉目,终于在梅丫从龟息中苏醒,并哇哇啼哭的时候,玄龟元灵顺着焕发的玄灵之风寄在了梅丫体内。内中艰苦,非一言可尽,但颜无当还没顾得上为此欢欣鼓舞,就又发现玄龟的元灵竟然与梅丫的玄力并不完全融合,甚至还有反噬之力,很显然,这是自己强行捏合的恶果,所以他只能无奈的接受了这个现实,期盼着梅丫长大后功力渐有所成或许能够好转,平常时候,便以奇功封抑元灵的运转。

    梅丫虽然不过十七八岁,可她的真实年龄也在七八十年以上,只不过这七八十年中,凝露仙坛成了她的襁褓,而她也一直维持着刚出生的婴儿形态。到了十五岁及笄之年,颜无当心存侥幸的再次开解了玄龟元灵,果然,这一次的情形大不相同,神力上冲,玄华影耀,但梅丫稚弱的身体完全驾驭不了这种力量,除了引起了千里之外乾家五君堂中的神像应感,其他没有任何进展。于是颜无当仍然在难以索解的不甘中继续等待,直到山藏村对付挟人为质的白狐时才又一次催发。

    恰是前些时日池棠韩离各自焕醒神力,于山林中大战灵蟾真君的时候,神兽弥远飘散的气息被颜无当感知,报着请教如何真正运用神兽元灵之力的想法,颜无当这才带着梅丫踏风而来。

    ……

    这就是御水玄龟此世化人的由来,池棠听颜无当絮絮叨叨说了老半天才大致了解,大感不可思议,莽族的廖苗长老说的没错,不管玄龟化人的焕醒程度如何,能够将元灵和转世化人用人为的手段糅合在一起,这确实是闻所未闻的奇迹。

    颜无当满含期待的看在几位神兽化人脸上,前番梅丫显现的异象给了他很大的信心,似乎真正的焕醒已然触手可及。

    郎桀点点头:“不管怎么说,她确实是我们的上古同袍,老先生的奇功卓绝。虽然这位小姑娘现在还不大会运使神兽的力量,但玄龟的元灵毕竟是贮于其身了。没关系,正好我之后也要去裂渊鬼国走一遭,就带上她一起,老先生放心,在没有经历过玄晶探秘前,我们的情况不比她好多少。”

    郎桀的话给了颜无当很大安慰,连连点头:“去裂渊鬼国,那个什尼……什尼探秘,中哩。”

    梅丫没有说什么,不过在听说可以和郎桀一起之后脸上还是荡漾着欢喜的神色,说来也怪,她在村里是后生们注目的焦点,也和那二壮大是情投意合,可就是见到了郎桀,她的心里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总之就是怎么看怎么觉得顺眼,并且,这和神兽化人之间的感应没有任何关系。

    池棠和韩离会意一笑,回想玄晶探秘以前的自己,同样觉得梅丫的真正焕醒只是时间问题,似如此,上古五大神兽,今世已有四人了。当然,本来大可以五人皆齐的,但谁能想到巽风狮圣会死在那个神秘的灰蓬客巫澜沧手中?或许把那位曾经是怒狮化人的定通大师寻来,也能算得上五圣齐会了。又或者,找寻现在已不知飘落何处的怒狮元灵,再让这位颜老前辈用他的奇功输送到定通大师身上,想必怒狮元灵一定不会排斥那个曾为寄主的躯壳。池棠心中一热,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大有可行之处。

    天光大亮,凌云台上的交接有些嘈杂,但总是和议已成的时刻,这是世间格局变化的第一天。

    在听说那些美女都是故赵甚至就是氐秦的宫人之后,本已移不开视线的苻坚更是心花怒放,一迭声的表示秦国可以接纳这些曾受妖魔凌辱的可怜女子们,王猛则对此心知肚明,只怕就在今晚,年轻的君王就迫不及待的想要一享枕衾之欢了。不过他皱眉想了一想之后,看几位伏魔之士没有表示反对也就缄口不语了,毕竟君上再如何雄才大略,却也是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声色之娱只是末节,不过于放纵就行。

    胡二公子却和那白发老者攀谈起来,还饶有兴趣的翻看那老者手中的书简,渐渐变得若有所思。

第六十一章 祭典

    清冷日光穿过浓积的云层,像是暗黄色的流苏透洒而下,凌云台的上空依然萦绕着各色气华蕴结而成的光影,袅袅白烟随着幡带帜旌的飘舞越升越高,渐渐凝成了一团笼蔽全场的雾霭。

    和议在谨然慎惕的气氛中开始,又在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内倏忽落幕,磋商虽然小有龃龉之处,但整体却进展的相当顺利。这说明,绝大部分的伏魔之士也都很清楚,在面对主动求和的妖灵一族时,除了心态上那种油然而生的抵触情绪,他们其实比那些名义上怙恶不悛的妖魔们更需要和平。

    胡二公子长长吁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他看的是那位唯一存活的羯赵史官刘逊所带出来的虻山之史,在经历了虻山凡子谷的死里逃生之后,刘逊已经变得战战兢兢,魂不守舍,却还恪尽职守的将整部虻山史编撰完成,在征得了郎桀的同意后,他带到人间的却是虻山史的副册,正本则留在了虻山尚未竣工的圣灵殿内。

    妖魔种族的历史是由一个人类所完成的,这不由得胡二公子不心生感慨,而在看到这厚厚的简牍之后,又令胡二公子有了新的想法,既然妖魔都知道治史为纪,我又为什么不能把数千年伏魔道的抗争历程原原本本的记述下来?

    “待此间事毕,老先生便随我去江南安度晚年吧。”胡二公子向刘逊发出邀请,“恰好,有些事我还要向老先生时时请益。”

    刘逊面带犹疑的审视了胡二公子很久,终于确定胡二公子是仙气炫然的得道高人,而不是凶神恶煞的妖魔鬼怪,有生之年还能去往江南富庶之地,再不必担惊受怕的颠沛流离,又岂有不愿之理?登时诚惶诚恐的应声:“小人受宠若惊,颓朽之身幸蒙仙长不弃,自然愿随仙长左右。”

    “咚咚咚咚……”一阵骤密的鼓点突然响起,引得凌云台上众人俱各一怔,群相注目之中,一个戴着神灵面具,宽袍跣足的祭司高举一丛蒲草拾阶而上,他的身后则是同样佩戴面具,**上身的两列祭从。按照和议之会的流程,现在正是到了最后的祭拜时分。

    香案上的祭香高耸矗立,苻坚神采焕发的居中站起,王猛使了个眼色,早有拱卫的羽林甲士亢声高喊:“祭祀之典,始!”

    全场伏魔之士尽皆起立,洛阳城是人间的战士和七星盟的勇士共同坚守下来的,在这片被鲜血浸染得太久的土地上,哪怕不必对人间君王有什么太过的尊崇,但总是要对死者表达敬意的。

    这就是俞师桓提议在洛阳城召开和议之会的用意,而苻坚关于祭祀的提议更是正中下怀,俞师桓倒是很想看看那些与会的妖灵们将作何反应,不过那些妖灵们似乎还有些懵然不知所以,怔怔的望向祭师们的队列,好像是在观看一场离奇古怪的舞蹈。

    可能还真是舞蹈也说不定,秦是氐人建国,虽说深受汉化影响,但在遥祭亡灵,敬拜死者的仪式上,还是体现了氐人的民族特色,没有用通常祭典的洪钟大吕之乐,却是以鼓声隆隆宣告了仪式的开始。

    祭从们围着居中的苻坚,按照鼓点的节奏飞快的扭动身体,步伐统一,举止相同,雄壮激烈,蔚然成势;而那当先的祭司则将蒲草插在了香炉之中,匍身膜拜,口中念念有词,良久不起。

    祭拜的是壮烈战死的英灵,他们不需要洪钟大吕的庄严肃穆,他们不需要哀思怅惘的缅怀悲悼,或许就是这样战意昂扬的鼓点才更配得上他们的荡气回肠。

    胡二公子在鼓点和祭拜的战舞中沉思半晌,忽的飘身一纵,却转到了俞师桓身边,轻声附耳。

    池棠不知道胡二公子说的是什么,就看到俞师桓初时一怔,刚要点头时却陡然皱眉。

    “虽说有可行之道,但如今鹤羽门不过寥寥六人,若要施术时只怕力有未逮。”俞师桓犹豫道。

    “不妨,只需要起个头,剩下的事由我和颜老前辈来做。”胡二公子竟然把颜无当扯上了,颜无当愣了愣:“找厄做什尼事情?”

    “颜老前辈是御气宗师,这术法归本同源,料想必是信手拈来,颜老前辈只看他们起个头自然就明白了。”胡二公子还是没有说要做什么事,不过俞师桓似乎接受了这个提议,径自向几位同门那里去了。

    但见几位立字门炼气士并那祁文羽、白文祺在内,和俞师桓一起,只略交谈了片刻,腰间的长剑便忽然脱鞘而出,白色光气在全身焕发。

    “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重现那时节一幕幕发生过的场景,同相感怀,共寄思忆。也算映衬得此情此景。”胡二公子对颜无当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身形一振,却又是一股白光加入了鹤羽门弟子们的行列中。

    池棠韩离几个尚且一头雾水,颜无当却已了然:“是要厄相助一臂之力,好,试试看中不中。”

    梅丫刚唤了一声“爷爷”,颜无当便将双手举起,双手间一团白色光球蕴凫而起。

    说来也怪,这施术者皆不同的白气竟然在半空汇成了一道,并且越聚越大,如此不寻常的举动引起了妖灵们的注意,他们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纷纷凝神戒备,汇涓则向郎桀这里看了过来,意似请示如何应对。郎桀就站在颜无当左近,虽然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做什么,但可以察觉到颜无当焕发的气劲浩博而不戾烈,至少绝不是行将制敌出手的情形,便对汇涓几个面色镇定的微一颌首,遥示无妨。

    汇成一道的白气光华与袅绕的轻烟参杂一处,倒似是凭空里蕴结而成的云层,看到这异象,连苻坚也怔立于前,愕然而视,倒是那些祭司祭从们还恪尽职守的祷祝舞动着。

    丝丝缕缕的气华从洛阳城的各处悬浮而起,就像无数白色的小蝌蚪纷纷聚集到那团奇异的云层之下,方当此时,胡二公子陡然全身一震,袍袖挥洒,开口之音仿若舌绽春雷:“现!”

    回音在鼓点声响中兀自悠荡未绝,令人难以置信的影像仿佛穿梭在云层中的幻境,一幕一幕的展现。

    首先看到的却是所有人都觉得很陌生的面孔,这是一个儒雅中年人的形象,只是那朦朦胧胧的身影似乎穿戴着颇不合体的军衣号坎,他的表情镇静,动作却很迅猛的挥舞着手中的物事。

    池棠在仔细辨认下才看出来,那儒雅中年人手中挥舞的是一对鼓槌;韩离却从那中年人的服色上确定,这是晋军的制式。

    “咚咚咚咚……”祭典的鼓声仍然响着,像是在为这位中年人做着影境相称的注脚。

    猛的,几只猛犬似的兽类飞扑而过,影像中看不到血花飞溅,却只能看到那中年人木坏山颓般的仰首跌倒。

    没有人认识这个中年人,所以也没有人会知道,他只是在洛阳之战开始时,一位平凡的乐工,他昂扬的战鼓声引起了犬魃的报复,而他到死都没有后退一步。

    ……

    池棠还在大惑不解之时,云层中的影像人物已经发生了变化。

    一个结着发绺,分明胡人装扮的魁梧大汉挣扎着从墙垣下挺直身体,他的右手零丁将断,挂在胸前不住的摇晃,他的动作显示出他已经筋疲力尽,但他的表情却是无比坚定,正在向前方张口怒吼,影像中听不见任何声音,便见一个浑身甲胄的白虎怪飞快的绕到了他的身后,锋利的虎爪割过他的项背。

    “老族能战……”阿夏眼中噙着泪水,替影像中的魁梧大汉将声音喊了出来,却又立刻泣不成声,“……是……阿善……”

    所有在场的莽族战士低下了头,就连廖苗长老也恻然动容的涩声叹道:“阿善这孩子……很好。”

    ……

    池棠忽然明白过来了,这是一项神奇的法术,胡二公子喊鹤羽门弟子,又让颜无当来相助,却是为了这个事,把曾经在洛阳城血战时发生的场景再次重现,让众人的祭拜追思中更加的感同身受,记得在龙虎山各大门派计数时,鹤羽门就展示过这种法术,现在则是用到了祭典之上。

    池棠只是大致猜对,能够出现如此的奇景,还是几位御气高手的协同施为而至,仅存的六大鹤羽门弟子用锁妖气决阵的术法故技重施,将遗留在这片杀戮战场上的意念相集中,只是六位弟子功力大都颇为虚弱,这时候却需要颜无当的深厚功力助上一臂之力了。最后,则是最善于光影显像之效的胡二公子用自创的蜃楼之术将这些意念最后的影像呈现出来。于是,就有现在众人面前这一幕幕壮烈而悲怆的画面。

    ……

    池棠是从那个男子极为醒目的钩臂螳刀才认出来这是七师弟郭启怀的,他的褐衫短襟被黑色的铠甲包裹着,却只是短短一霎,郭启怀的半边身子便即不见,而他的刀锋才刚刚刺入那个前番就已经看到过的白虎怪的肚腹。

    “喀喇”,甘斐重重的一拳将漆案打作两截,嘴里呼呼的喘着粗气;嵇蕤和栾擎天则是目中含泪,他们都是此战的亲历者,不像甘斐反应得那么激烈,却仍然五内俱焚的怆然泪下。

    原来绝啸是这么战死的……盈玉心中暗道,又有点担心的看了看全场众人的反应,隐隐觉得一种悲愤和仇恨的力量正在蔓延开来,她警觉的向后缩了一缩,小声的向那位阒水的新神尊,现在自己的同侪汇涓提醒:“这不是好现象,如果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的话,就不需要在这里久留了。”

    汇涓谨慎的扫视四下,点了点头:“让大伙儿聚在一起,不要做什么触怒凡夫的举动,我去和圣王陛下说,是应该回去了。”

    刚要借助遁身之术潜到郎桀那里,忽听身边不远处的那个人间女子啊了一声。

    荔菲纥夕一直和盈萱以及救出来的蔓芝馨蕾站在一起,灵蟾真君则和那个在洛阳曾经见过的小驴怪挡在她们身前,所以她是这里唯一的人类,对于人间与妖灵订立的和议,她自然是极为高兴的,毕竟自己的新朋友和人类将不再互相伤害,但她一直显得表情很平静,又不是寻常的凡间女子,何必要那么一惊一乍?可现在,她却平静不了了,她看到了影像中出现了阿勒闵的身形。

    他就这样软软的瘫在地上,钉着长矛的身体正因为呼吸的困难而在剧烈起伏,脸色是如此苍白,一点也不像平常时候的那个冷峻骄傲的他。

    盈萱轻轻揽过荔菲纥夕,让她在啜泣时可以依靠的怀抱。她们都是这一幕的见证人,灵蟾真君更骨易髓的改变也正起始于那个时候。

    ……

    帖子被细长尖刺贯颅而殁、不知名的莽族壮士被妖兵尸分两段,池棠看着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交叠错替的翻转而过,呼吸越来越急促,心中越来越愤怒,正如在神力初醒的那一天,回想到月夜刺君的惨景一般,他本以为自己现在已经足够冷静,却没想到终究还是被这种前所未有的祭典弄得怒火中烧。

    颜义主……韩离确信刚才那个一闪而过被爆体粉碎的身影正是白墨剑客颜蚝,便又看到沈劲撑着巨剑,毅然赴死的画面,生着羊角的妖魔扭下了沈劲的首级,而他雄壮伟岸的身躯却仍驻剑不倒。

    韩离终于不忍的闭上双眼,无论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这位背负着家族罪名的勇士终于实现了他为国尽忠的夙愿,洛阳城留下了太多可歌可泣的英雄壮举,而自己却偏偏错过了这场惊天动地的旷世之战。

    影像开始向七星盟来援后的征战变化,天雄子、德修道人、沈妲、郑濮……战死伏魔之士的画面更加催发了满场众人的群情激奋,即便是素来最为心性恬淡的紫菡院的女弟子们也现出了愤怒的玄劲涌动,所有的敌意都齐刷刷的指向了妖灵一族所在的方位。

第六十二章 各奔去途

    “郎圣王确定还要让他们继续留在这里?在抑郁悲愤的气氛中成为众矢之的?”韩离只是很短暂的情绪波动之后便恢复了冷静,这一直是他的优点,他也注意到了全场群情汹汹的变化,出于理智的考虑,他提醒身旁的郎桀。

    郎桀的嘴角轻轻的上扬,好像是神情无奈的苦笑,又像是不以为然的讥哂:“别开生面的祭祀仪式,却又将对妖灵一族的仇恨再次汇聚,你前番说的没错,世人总难免被自己的情绪变得愚蠢,我觉得他们很快就会做出蠢事。”

    汇涓的声音忽然传入郎桀耳中:“圣王陛下,既然已经达成了和议,我们是不是也该走了?”他最终没有用移形换影的方式亲自到郎桀面前禀告,而是远远的传音而至,他不想让自己的举止动作带给在场的那些伏魔之士任何不必要的刺激。

    “是该走了。”郎桀既是在回答汇涓,也是在告诉韩离和池棠,池棠红着眼睛瞠然一视,过了片刻才从满怀悲愤的心情中解脱出来;韩离则依旧淡淡的点了点头:“要走就尽快,我们可以再之后代你向伏魔道的宗师们告辞。”

    鼓点敲击着心门,一阵阵连绵不断,更使人血脉贲张,配上半空中犹然变幻着的画面,郎桀很清楚人们的愤怒很快就将达到爆发的临界点,他向对面的妖灵族使节们示意,汇涓心领神会,一招手,群妖开始渐渐隐去身形。

    “总觉得像是灰溜溜落荒而逃的残兵败将。”郎桀自嘲,又看向池棠韩离,“我会先回去把后续的事情处理好的,很可能还需要你们的帮助,你们之后是去哪里?”

    韩离一怔,不很确定的道:“我应该是先回大司马那里,总也要把人与妖的和议报之南国朝堂,然后再与池兄他们联络,可能会去乾家。”

    “我就直接回乾家了,牺牲的同门师兄弟还要收殓安葬。”池棠说这番话的时候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他立刻想到了董瑶,几个月的分别使他流连于和灵风暧昧之中不可自拔,但终究还是要去面对这一切。当然,除了回去置办同门的丧事,自己族妹池婧的近况也是他关心的方面,刚才已经从影像中看见了,她的鸣凤寨流民自帖子以下,已然损折殆尽,她又是孑然一身,寄身乾家便是顺理成章。

    甘斐把双方的对话听在耳中,尽管归心似箭,但他也必然要和几位师弟在洛阳城再多逗留几天,无论如何要找到死去同门的遗骸,想到遗骸,甘斐下意识看向了案头的木匣,又若有所触的抬起头,目光找到了对面妖灵之中的荔菲纥夕。

    怪事,一个人间女子就这么喜欢和妖魔呆在一块儿?甘斐略一思索,却推开了木匣,就手匣内一提,便待拔足起步。

    池棠眼尖,赫然发现甘斐从木匣中提出的是一个人的首级,急忙拉住甘斐:“师弟,你做甚么?”

    “把东胡人的物事交给东胡人。”甘斐还冲着郎桀比了比手中的首级,“对不住了,尊君,本来是说我们乾家弟子去交还人头的,不过我看正好有个东胡鲜卑的人在,反正是他们的王爷,就交给她代为交还吧,你知道的,我还有别的事情要操心。”

    郎桀倒是立即会过意来:“你是说跟灵蟾真君站在一起的那位鲜卑女子?也罢,我来把首级带给她,请她交回鲜卑王庭,顺便也请她把这里的和议告诉燕国的主君。”说着,便接过了那颗首级。

    池棠奇道:“谁的首级?”

    “鲜卑燕国下邳王慕容厉……”郎桀双手捧住首级一示,“……也是我们的上古同袍在今世的化人,巽风狮圣。”

    韩离心中一震,他还记得那个灰蓬身形斩下慕容厉头颅的场景,却没有想到那颗头颅竟辗转到了这里,池棠则凝神注视了半晌,梅丫悄眼望来时,又颇觉悸怖的别过目光。

    也可以说,今世的五圣化人都在这里了,四个人和一颗首级,死去多时的灵窍当然不可能还有那种期然相衬的感应,面对着上古同袍的头颅,池棠只感到一种莫名的消寂。

    “我该走了。”被这么一耽搁,对面的妖灵一族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便连那荔菲纥夕也被盈萱相携着在光芒疾闪中隐去了身形,属于妖灵使团的案席空空荡荡,满场的悲愤莫名没了着落处,郎桀意识到自己也当步之后尘。

    匆匆和池棠韩离几个打了声招呼,郎桀再次向那廖苗长老鞠躬一礼,廖苗长老微笑着摆摆手,示意郎桀尽快离去,虽然影像中的悲壮场景令他一度恻然欷歔,但他还是对郎桀的所作所为倍感骄傲自豪,这份骄傲自豪在他看着郎桀的时候尽露无遗。

    “你要走了?”梅丫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的一把拽住郎桀的雪白衣襟,“你不是说要带我去那个什么……鬼国的吗?”

    郎桀也不犹豫:“那就走。”

    白光飞旋,倏然而没,郎桀和梅丫就这么离开了,池棠和韩离对视一眼,似是对梅丫和郎桀的同行颇感意外,甘斐愣了好一会儿,虚虚的瞥了眼正沉浸于施术维持半空影像的颜无当一眼,心说一会儿这老族长要是知道自己孙女就这么走了,一准得气得胡子眉毛都得翘了起来。

    “走了也好,免得节外生枝。”姬念笙凑了过来,在几位神兽化人交谈的时候,他安静得仿佛根本就不存在,直到此时才开口:“我说过的,我也和你们一起,去乾家,看看我那孩儿。”

    无食憋了好一会儿了,听主人提起姬尧,止不住兴奋起来,摇头摆尾的笑道:“娘妈皮的好久没见少主咧,死胖子,你有多久没回去了?”

    等了半天,没听到甘斐回答,无食觉得气氛不对,狗眼一抬,却发现甘斐面色凝重,怔怔的盯着案头的木匣。

    是无食的无心之语又触动了甘斐的心事,是的,自己是很久没回乾家了,可是这一次久别重归,却只能带回来巨大的悲伤和痛苦。莎儿和洽儿着紧的拉了拉甘斐,甘斐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此匣之中……除了那怒狮首级,还有什么?”池棠有些奇怪,试探着问道。

    嵇蕤在身后替甘斐回答,同样是一脸的伤戚悲痛:“还是首级……家尊的首级。”

    ※※※

    祭典在日过正午的时候终于结束,由于妖灵一族的及时离开,郁结已久的愤怒最后化成了满场的哭声大作,却也再没有任何其他的波折变故。

    氐秦的年轻君主将在祭典结束后盛宴管待伏魔道的高士们,但接受邀请的伏魔之士并不多,天师教回去了、五老观回去了,紫菡院也回去了,只有几大伏魔道名门的翘楚人物出于礼节,暂留一时,大部分的人都已经离开,人与妖的和议只是表面上的缔结完成,无论如何,人间的防范之心也不可能就此抛去,就当七星盟争取了喘息之机,并在重整旗鼓之后将静观其变。

    陈嵩在将岸的陪同下步下凌云台,一路默默无言。他的去向很明确,先去广良镇接了家小,再直往江南,投奔在蛟刀士骆祎处,至于以后是就此归隐田园,还是在伏魔道七星盟继续修行历炼,那只有等和池棠、骆祎这几位同为武林出身的好友商议之后再作定夺。

    但现在的他却陷入一种迷惘之中,置于怀内的藤片兀自硌得胸前肌肉生疼,像是在提醒着自己的无时或忘。

    “陈寨主,将岸老兄,哈哈,可算找到你们了!”

    前方传来洪亮的声音,陈嵩抬眼看去,便见徐猛带着伴当,驱着一辆简陋的马车迎面而来,陈嵩不由一奇,不是让徐猛护着家小在广良镇等自己么?他倒怎么也赶来了?还把自己的家小都带了来。

    “就是望见了洛阳城的伏魔道之气,小弟便带着嫂子他们赶过来了,原是夜半到的,哪知道这里的军士就是不放行,折腾了好久。哎,瞧见了祁公子没有?”徐猛看起来兴致颇高,嘴里说个没完,他倒是大致知道些洛阳城血战的事情,不过毕竟为了护着陈嵩家小,才忍住了没来洛阳参战,又哪里知道经过了这大半月的日夜更替,世事已然大起变化?

    走到面前,徐猛才发现陈嵩神情有异,一愕之下止了口,相看了好几眼,转望向将岸,声音一低,用询问的口吻道:“将岸老兄,陈寨主这是怎么了?”

    将岸不是很理解陈嵩的心绪变化,但他多阅人间典故,世情道理还是明白的,当下也不明言,只是摇摇头:“苦战连绵,多见悲欢离合之景,心中郁郁,在所难免。”

    陈嵩很感激将岸为他打的马虎眼,决定还是先去看看自己的妻儿,至少可以用与家人的重逢来冲淡自己的心事。徐猛看着陈嵩慢慢的走到厢舆前,掀开幕帘,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募的,他心下一跳,惊觉这种不对劲并不仅仅是因为陈嵩的举止,正要说话,便听将岸像是忽然想起似的说了一句:“哦,我们也碰上了你的亲人,本来他是要和我们一起去广良城找你的,没想到就在这里遇上了。”

    “谁?”徐猛一奇,将岸淡淡的指了指他的身后。

    徐猛霍然转身,眼前像是突然蒙上了一层雾色,朦朦胧胧中一个人影若隐若现。

    “真的是你?你也学会法术了?”那个人影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带着微笑,他身后露出的巨锷剑柄异常醒目。

    徐猛的双眼陡然睁得滚圆,浑身的汗毛直竖,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你是……表哥?”

    ※※※

    行军帐中拔刀出鞘的声音响成一片,慕容垂却用冷静的目光注视着这几个刚刚凭空而现的身形。

    一个丑胖的男人,一个华服盛装的美艳女子,还有一个,有点眼熟,好像是麟凤阁的那位女凤阁使。

    慕容暄的笑容有点生硬,尤其是在面对那丑胖男人的时候,偏偏那丑胖男人一现身就冷冷的用手指着他,根本无视帐中十数位将领的刀锋相向。

    “我后来想明白了,你和你那个光头法师就没安好心,明知术法大成的动静会引来伏魔之士,这是安排了个陷阱让我跳呢。”丑胖男人的话听起来没头没脑,慕容暄却知道他在说什么,心下暗自寻思,祖阿大不是说他落在伏魔道手里凶多吉少了么?怎么竟然还能这样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可惜,一向可以给他壮胆的嚓玛并不在这个行军帐中。

    燕国大军退去的速度并不快,距离洛阳城也还不算太远,却偏偏就在这个午时后在行军帐中例行的军事会议上,离奇的出现了灵蟾真君和盈萱两位妖灵。

    “你们意欲何为?”慕容垂威严的发话,他当然看出来这两位是什么,不过他并不害怕,曾经见到妖魔的惧意已经在洛阳城那场气势磅礴的交锋硬撼中消弭一清,而敢于以五千精骑直面近万妖兵的人,又怎么会害怕眼前的区区两个妖灵?

    灵蟾真君斜睨了慕容垂一眼,闪耀着厉芒的目光令其他的燕国将军不寒而栗,但慕容垂的镇定依旧,倒使灵蟾真君掠过了一丝激赏的神色,盈萱嫣然一笑,轻推了推荔菲纥夕。

    “有两件事来告之吴王殿下。”荔菲纥夕没有像过去那样毕恭毕敬,在慕容垂面前挺直的身形更显得修长绰约。

    “讲来。”慕容垂抬手一示,带动得浑身甲胄铿的一响。

    “其一,人间与妖灵一族已订和议,彼此再不相犯,特知会各国主君。”

    慕容垂一笑:“孤王可不是主君。”

    “既可由吴王殿下转告大燕天子,我又何必舍近求远?”荔菲纥夕不卑不亢。

    “孤王记得你是大燕国凤阁使,也曾在洛阳与那些姆噶伽奋死力战,却怎么今天倒成了姆噶伽的使者?”慕容垂没有对和议表现出任何惊奇的神色,却对荔菲纥夕的身份大感疑惑。

    荔菲纥夕没有回答,对盈萱微一点头,盈萱纤指轻动,便见一缕黑风送着一颗人头稳稳的呈在了慕容垂的桌案上,环列周围的将领们顿时色变,慕容垂却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静等着荔菲纥夕说出用意。

    “其二,大燕国下邳王殿下的首级被人送往妖灵处邀功,却是和议之后,由妖灵一族送还大燕国。”

    荔菲纥夕说的足够简单,不等慕容垂再说话,黑风一卷,已和盈萱移形而去,她再也不是燕国的凤阁使了,她要和盈萱一起,去往那传说中的碧寒潭之境,在磨砺心境之后去找寻属于自己生命真正的意义。

    灵蟾真君临去时,还对着慕容暄咕嘎一声:“放心,我只是告诉你,妖没有那么好骗。不过我并没有打算因此惩罚你们。要一个妖来对你说什么人生的箴言格理有些荒谬,但你最好还是记得,自己播下了怎样的种子,就会得到怎样的果实。”

    一如来时,转眼间踪迹渺然,只留下帐中的将领们面面相觑。

    慕容垂盯着慕容厉的首级看了很久,对众将扫了扫手,众将躬身而退,慕容暄心里扑扑直跳,跟着众将就要离开,慕容垂却叫住了他:“阿基托,你留下。孤王要听听你的故事。”

    这些时日实在是事务繁忙,创作更新也变得断断续续,总算坚持到第八卷前半部分的故事终结,看来第八卷要比预想中要多上这么几十个章节,只是牵涉到了收尾以及和历史的暗合对应,下半卷的创作颇费思量,东晖只能赧颜相告,停更一段时间,抓紧创作,并在6月1日星期一开始下半卷的故事。

    谢谢虽然为数不多,但一直支持《伐魔录》的朋友们。

第六十三章 命运之变

    雾霭像是泛起的一拢青烟,在修玄谷前结成了一片朦胧氤氲的障隔。

    甘斐大踏步的走入,举动间的劲风将障隔尽数冲散,池棠一声不吭的跟在后面,将近一年之后的故地重游令他有些恍如隔世,然而耳边却似乎依然萦绕着大嫂李氏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新年的前一天,乾家弟子们终于返回了本院,经过了在洛阳城的停留,他们带回来的除了六师弟薛漾完整的尸体和家尊乾道元的首级之外,还有八师弟邢煜的半爿遗骸,其他的,就再也无法找到了。正如这修玄谷旁英魂冢的诸多前辈,躯体不存,骨殖难全。

    但李氏还是从那些已经失去主人的兵刃中,看见了属于自己丈夫的遗物---乾冲的铭英钩链,原本迎接重归弟子,尤其是因为甘斐的出现而喜出望外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凄恻恻一声惨呼,当场晕厥了过去。待到甘斐几个手忙脚乱的救过李氏来后,李氏抚着那条铭英钩链,又哭得伤心欲绝。无食同情的绕在一旁穿进穿出,想要帮忙却讪讪的插不进嘴去。

    顾不上远途归返的欷歔和温语宽解的安慰,在不出所料的没有看到据说是一直沉眠不醒的三师弟后,甘斐只能先让嵇蕤和栾擎天留下照拂大嫂,自己则径往修玄谷而去。

    池棠同样也没看到董瑶和池婧,便连小师弟姬尧也不曾见,在李氏这般痛哭的情形下,他当然也不方便开口询问,只能暂时把一路同行的姬念笙也留在了外院,好在还有灵风陪着,不致缺了待客的礼数,自己却跟上了甘斐的步伐。他知道甘斐要去做什么,事实上他在知道了那位灰蓬客多半就是乾家三弟子汲勉之后,也倍感意外和震惊,甘斐此去必是要向那位在修玄谷中据说有知天之术的灵泽上人去讨教详情就里了。

    修玄谷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些曾在豹隐山锦屏苑看到过的雅谧草庐又在这里的雾气中若隐若现,看来锦屏苑的女仙们在这里居憩得非常适意,间或有几个身姿绰约,形容娟秀的女子飞身而来,还来不及对久别重逢的鸦圣池棠致意,便又被当先一脸怒色的甘斐惊得急急飘退了开去。

    一向对美丽女子颇为流连的甘斐此际却分明视而不见,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劲气玄风有多么罡烈,他只知道快步向前疾走,甚至都没有发现修玄谷现在新的风景。

    几只巨大的蜘蛛刚一现身,就悉悉索索的慌乱逃开,它们同样被甘斐的气势所慑。猛可里半空一个圆滚滚的物事降下,呼的在甘斐面前扫起一阵劲风,甘斐怔了怔,从容的偏身一让,脚步却没有停下。

    “哎哎哎,是你这胖子?”圆滚滚的物事兜了一圈,再绕回来的时候突然发出声音,却是个蜷成一团,枯瘦丑陋的小老头儿。

    是修玄谷的八足大仙,池棠倒是认了出来,说起来他和这八足大仙言语上倒是投契,至少八足大仙对自己是另眼相看的,当下对那八足大仙一拱手:“大仙,久违了。”

    八足大仙手足张开,直起身子,倒挂的三角眼先狐疑的看了看池棠,认出池棠来后便立刻现出笑意:“哎呀,是你小子?我就说嘛,你前途无量,这才多久?你这身神而明之的玄息灵力差点都让我认不出来了,厉害厉害,你们这是……”他忽然发现甘斐根本没搭理他,却是背着身子越走越远,顾不上再和池棠叙契,转身追了上去,他的移形换影颇为古怪,全身拱起,像个充满气的皮毬在地上一撞一弹,转眼就是数丈,口中还在道:“……说你呢,胖小子,乾家弟子无故不得擅入修玄谷禁地,你是忘了祖训了?”

    正说话间,八足大仙一只手已经攀到了甘斐肩头,也不见甘斐有什么动作,猛的一股极为强劲刚猛的罡力反冲而上,震得八足大仙全身一哆嗦,踉踉跄跄向后便倒。

    甘斐只是心急于前往思灵沼泽处,对那八足大仙并无恶意,只是心中忿郁之下体内五气朝元下意识的反击,待发现八足大仙仰面栽倒便急忙收敛劲力,总算脚步一顿,向后搀扶。

    池棠跟上得快,又在八足大仙身后一抵,八足大仙将倒未倒却又稳住了身形,一脸的骇然惊诧,似是对乾家除了池棠外还有这般高强的弟子大感不可思议。

    “对不住,大仙,是我心急如焚,事关乾家仇怨,冲撞了大仙。待我去上人那里讨知了备细来再向大仙赔罪。”甘斐诚恳的对八足大仙致歉,行了个晚辈弟子礼之后,又自起步而去。

    池棠对八足大仙善意一笑,脚下也不停顿,只留下了八足大仙愣在当地揉了揉兀自生疼的手腕,暗自思量:这乾家二弟子却是去哪里学得了这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领?

    有了八足大仙的前车之鉴,位于其后的隐雾居士索性就没有露面,再之后的妍圃濯泉和玄山竹海则因为施姒已和棘楚永兴公主的尽皆远行而更是成了通路坦途,只是在经过那一汪清泉潭时,水中两片鱼鳍一翻,哗啦一响,水纹涟漪久久未消。

    待穿过西北方向的淼淼烟波,望见那旷大湖泊中央的小岛时,甘斐直起嗓子,大喊了出来:“灵泽上人在不在?”

    在上次乾家为家尊操办丧事的时候,池棠曾与那灵泽上人有过一面之缘,并没有深谈,但也对这位上知天命,修为精深的龟仙颇为敬佩,尤其他还算是董瑶和姬尧的半个师父,却还是第一次到这个思灵沼泽来,见甘斐在这湖边生生止住了脚步,分明就是没有涉水而渡的办法,便对甘斐略一示意,指了指湖中心的小岛:“上人是在那里么?”

    甘斐点点头,见没有回音,一运气又要发喊,忽感身下一轻,转头看时,池棠正托着自己,一道赤风裹住两人身形,直从湖面上方飞行而过。

    “池师兄是乾家立派以来唯一会飞行之术的弟子,这也是池师兄尊君的天资所致。乾家修的是以力降妖的法门,虽然术法高明,却天生的与移形换影以及御气飞身的门道抵触,所以乾家的弟子纵然有天下罕逢敌手的实力,却依旧不会飞……”甘斐的语气一顿,目中划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正是从这点上,我坐实了老三和那灰蓬怪客脱不开干系。”

    甘斐是在虻山从那千里骐骥的口中得到印证的,再和几处疑点一一对应,所有的答案都指向了汲勉,再如何难以置信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况且回来后汲勉的踪迹全无更使这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也化为乌有,来寻灵泽上人,是希望这位精擅知天之术的冥思道老仙能够告诉他前因后果,汲勉毕竟不是寻常的誓仇死敌,他倒底还是和自己一起从小长大,情同手足的同门师弟那。

    池棠不好答腔,他对汲勉唯有的印象就是那张淡黄色面皮安然沉睡的脸,怎么也无法把他和那位在虻山狡诈阴险的巫澜沧联系在一起。

    即便到达了小岛之上,他们还是只能坚持飞行,这是因为小岛的地面坑坑洼洼,尽是积水淤烂,没有落脚之处,直到他们在一方隆起的土丘上看到了龟甲把后背撑得过分宽厚的灵泽上人的身影。

    ……

    “我知道终究会有乾家的弟子来向我当面质问此事,却没有想到会是你,姓甘的胖小子。”灵泽上人背对着他们,却显然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到来,听口吻似乎和甘斐还颇为熟稔。

    池棠拉着甘斐在土丘上落下的时候,灵泽上人才转过身来,晶光湛然的眼眸在池棠面上一扫,池棠只觉得心中一跳,既感到浑身说不出的舒泰祥和,又好像所有的心事被这一眼之下悉数掌握。

    “还有你,灵命焕醒的离火鸦圣。”灵泽上人却只是淡淡的向池棠打了个招呼,目光旋即又转到了甘斐身上。

    甘斐的眼神并不友善,这使池棠理解到这一路上甘斐的怒意并不是全因汲勉而起,尽管甘斐开口的时候已经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一些。

    “谈不上质问……”甘斐这是在接灵泽上人的第一句话:“……弟子只是想向上人确认一下,当真是他?”

    “是他。”灵泽上人点点头,鸡卵般光滑的锃亮秃头反射着虚空外透入的光线。

    甘斐狠狠的吐出一口浊气:“请恕弟子放肆,我倒想问问,上人不是号称知天明数,纤毫毕察么?如何家尊身边有这样一位忘恩负义的反噬毒蛇,上人却从没有向家尊提及过?眼睁睁的看着家尊被自己的徒弟杀害?”

    这就是甘斐对灵泽上人怒意的由来,他认为灵泽上人一定对整件事的由来始末了然于心,只是出于那种所谓知天不改命的修玄之心对家尊最终陷入命运桎梏的横死而选择了坐视不理。

    灵泽上人莫测高深的笑了,他没有正面回应甘斐,而是忽然把话题引到了另一个方面:“很久以前,道元就让我预测过他的爱子,也就是冲儿的命运。他当然知道未来的不确定性,可他因为舐犊情深,还是坚持想要知道结果,在这件事上,一位识见修为远超世人的宗师依然像个忧急子嗣的为人父母者关心则乱。”

    是在说大师兄乾冲了,对此池棠深有感悟,回想才在洛阳分手的那位颜无当老前辈,这样的世外高人何尝又不是因为这个心态,才把那玄龟元灵生生与自己的孙女结合到了一块?

    “你会死去,为了挽救同道,义无反顾而壮怀激烈的死去,在那一场妖与人的旷世之战中,漫天的风雪为你结起一座冰封的坟茔,你的血肉之躯与之同化。我把这句谶语告之了冲儿和道元,你认为他们在知道未来的情形下,冲儿最终的结果有变化吗?哦,其实还是有一点变化的,道元不甘爱子的注定死去,他希冀在汇聚五圣力量的情况下,或许可以改变冲儿的命运,所以他是如此心急于找寻五方神兽,结果呢?他反而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甘斐哑口无言,他忽然意识到,家尊师父对于找寻乾君化人如此的热衷竟是出于拯救大师兄的目的,可大师兄的命运不仅没有丝毫改变,便连家尊自己也为这种尝试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还有你,你还记得宝儿给你的预言吗?”灵泽上人凝视着甘斐。

    啊,甘斐遽然一凛,在去屏涛城坞前,小师弟姬尧曾经以一则预言令自己信心百倍:二师兄会和一个穿白衣的大哥哥在一起。不过这则预言似乎大有出入,他一度以为是那个仲林波,但问题是最后出事的时候,仲林波穿的并不是白衣。

    “他没看错,但他不应该这样告诉你,让你人为的做出了改变,从而陷入了痛苦的波折。他说的那位白衣少年是人间谢家的公子,你会在鄱阳湖旁与他相遇,然后和他一起前往那个朝廷设立的官署,那场惊天动地的屏涛坞之战将根本不会出现。”

    甘斐完全被震惊了,他知道那谢家公子必然指的是谢玄,却怎么也没想到小师弟的预言竟是落在谢玄身上。

    “按照那样的命运轨迹走下去,你知道你注定的结果吗?”灵泽上人设问自答,“你不会再有功力尽失的折磨,并在和虻山天军于洛阳第一天的交战中大放光彩,然后……在战争的第二天壮烈阵亡。”

    异样的沉默,甘斐的表情五味杂陈。

    “冲儿担心你,在你形如废人的时候曾经问过我关于你的未来。我说,活着,比什么不强?”灵泽上人指指甘斐:“你的命运就此改变,所以你还活着,甚至因祸得福的修成了罕见罕闻的五气朝元之体。你应该感谢宝儿让你受的罪,使你现在还可以站在我的面前,为了你师父的血仇而对我大兴问罪之师。”

    池棠和甘斐一样震惊,他看到甘斐默然良久后才像是再世为人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声音有点涩哑:“……上人是说……我原本……早就应该死了?”

第六十四章 九黎玄体

    不知怎么的,池棠忽然想起了冥灵玄晶,这种神秘的瑰宝不正是过往岁月中各不相同的时空碎片么?若如此说,是不是曾经注定的甘斐的命运,已然像那些时空碎片一样,飘闪飞逝于某个不知名的虚境幻界了?

    “道破天机的谶语往往会使时空前进的方向产生新的岔路,原本的轨迹就会发生偏差,所预知的结果就会随之改变。”

    灵泽上人这段话有些耳熟,甘斐想起来了,在大司马府那一晚,姬尧就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你是幸运的,所以我说你命硬。你的命运看似拐入了荆棘重重的岔道,却最终峰回路转,迎来了破茧成蝶的新生。”灵泽上人对甘斐笑了笑:“现在你明白了?很多事情就算我告诉你未来的走向,可真到了那一天,你仍然会发现其中充满了变数。”

    “那……那大师兄为什么……”甘斐的问话只开了个头就戛然而止,他忽然醒悟大师兄的命运其实也有改变,如前所说,家尊已经为此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灵泽上人摊了摊手:“现在我们可以把话题拉到最初了,你说我是不是早就知道你的那位三师弟就是心怀叵测的凶险之徒?这个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确实一点也不知道,事实上在道元罹难之后,我和那锦屏公子孔雀儿多次协力,却也难以推算真相。你的三师弟不简单,甚至还心思缜密的安排了假象,骗过了我的回溯之术。如果不是他的虚影灵体被离火鸦圣所伤,在他元神回归本壳的一刹那露出马脚,我恐怕还是懵然无知呢。”

    池棠想起了在虻山的那一战,对方的虚影灵体曾一度令与自己伯仲之间的天灵鬼将大感不适应,若非自己骤起突袭,又有天灵鬼将牵制在先,恐怕也很难一击得手,当然,自己这一身完全焕醒的火鸦神力也是克敌制胜的一大主因。

    甘斐皱起眉头:“老三有这等本事?连上人冥思得道的知天之术也看不穿究竟?不对那,那时候师兄弟之间也没少切磋,他厉害是不假,但我们较量时,我也能有三分胜机,这还是那时候的我,我也一直没察觉他有丝毫异样,难道他竟能深藏不露到这步境地?既瞒过了上人的无上修为,也能在朝夕相处的我们中间没有现出任何破绽?”

    “我说过,他在元神回归本壳的那时候露出了马脚,我也是从那稍纵即逝的玄息感应中探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他有什么图谋,又究竟是谁我说不准,但我可以肯定,他有九黎玄体。”灵泽上人盯着甘斐的眼,等待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甘斐怔了怔,眉头深深的锁起,语气像是反问,也像是不确定的重复:“九黎玄体?什么玩意儿?”

    “看来你只是对习武修炼的法门感兴趣,而对学习古籍典册并不上心。如果是冲儿在,他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了。”

    灵泽上人说的对,乾家弟子入门后,也一样有阅读乾家古籍的知识积累,只是对此甘斐从来不以为然,他更喜欢舞刀弄棒的打熬气力,至于看书嘛,大体识得字就行了,又不是寒族士家以期出身的经纶满腹,谁耐烦逐章逐句的通读遍览?所有弟子中,恐怕也就只有过去的大师兄乾冲看书最为认真了,不过这是为以后继任乾家家尊而做准备,甘斐一向是这么认为的。但听灵泽上人又一次提到乾冲,想到现在的阴阳两隔,外院大嫂的哭泣声犹在耳,甘斐不由黯然低头。

    看到甘斐默默无语,灵泽上人也不卖关子了:“乾家古籍中有载,东夷九黎,上古之时御妖魔于江汉,时有九黎兵主蚩尤,修成玄异之身,术法难近,水火不侵,天下无敌,所以称之为九黎玄体。这九黎玄体正是我知天之术的克星,失传也有数千年了,哪里知道到了这一世的乾家老三竟习得了这等无上神术。”

    池棠心中一动,记得好像不久之前,也曾听人提及过蚩尤这个名字来的。

    甘斐一脸诧然:“这不都是神话传说?还真有这等玄妙的功法?”

    灵泽上人瞪眼:“胖小子还别不信,我活了那么多年,这些你们认为的传说,我自己可亲眼见过不少,你还真以为神话传说都是空穴来风?”

    对此,甘斐自知所言有差,他倒底不是世间的凡夫愚子,也知道现在流传的神话大多在历史上有迹可循,因此规规矩矩的听着灵泽上人说下去。

    “轩辕黄帝那时候和九黎蚩尤一北一南,共战海魔妖山两族,黄帝是得了五方神兽的助力屡挫妖魔,那你以为蚩尤是靠什么和他那里的妖魔征战的?不过蚩尤毕竟只是一身之能,再厉害也敌不过数以万千计的妖魔,他纵能自保,却也难以完全护得九黎诸国周全,所以后来才有了五方神兽驰援羽离国,并将妖山之王封眠之役。”

    自从灵泽上人提到了五方神兽,池棠就听的很专注,现在灵泽上人言及于此,倒令池棠隐隐对那上古之忆有了些头绪。显然,羽离国就是蚩尤九黎部落中的一支,而驰援羽离国便是那在玄晶中一次又一次经历的场景,前因后果大致推测而出,可池棠还有一点费解,不是说黄帝与蚩尤为敌么?可从那次战争来看,似乎在面对妖魔的时候,他们是同心协力的。既然如此,传说中的黄帝杀蚩尤的涿鹿之战又是因何而起?

    当池棠把这个疑问说出口之后,灵泽上人叹息了一声:“这是驱逐了妖魔之后的事了,人间的英雄并肩共御外敌,却在成功后为了自己的野心而大打出手,或许用野心这个字眼你听着刺耳,但实情就是如此。黄帝先吞并了炎帝的部族,壮大了实力才和蚩尤的九黎族刀兵相见,这不是善向恶的讨伐,也不是人与魔的对决,就像以后的无数朝代所出现的天下一统的征战一样,无涉对错,我也就无意褒贬了。只不过成王败寇,黄帝最终斩杀了蚩尤,并成为这九州华夏的始祖;而蚩尤呢?则只能以凶帝恶魔的化身遗名后世了。顺便说一句,你们所熟知的蚩尤那种面如牛首,背生双翅,铜头铁臂,狰狞可怖的形象其实是把过去和妖魔之战中妖魔的种种特点给转到他身上了,其实他就是个人,身材魁伟高大,声如洪钟,而且说实话,我觉得他比轩辕氏英俊多了,啊,只有铜头铁臂那一点不算完全离谱,那是对他九黎玄体的变相描述。”

    这一段故事闻所未闻,池棠仿佛置身梦境,尽管他是上古神兽化人,但在心底里,他还是把自己视为华夏朔统的子民,听到被视若神明的黄帝在灵泽上人口中竟是这般模样,这恐怕比汲勉是真凶的消息更为令他惊讶和不适。

    相比之下,甘斐倒对黄帝和蚩尤的恩怨并不十分关心,他怀疑的看了看灵泽上人:“你不是说蚩尤的九黎玄体天下无敌吗?那他又是怎么被黄帝给斩了的?还真有什么九天玄女来助阵?”

    “九天玄女当然没有,不过也不是没有原型。”灵泽上人说起这段往事来简直如数家珍,“其实很简单,黄帝找到了破解九黎玄体的方法。”

    “什么方法?”甘斐和池棠同时问道。

    灵泽上人微笑着向池棠身后露出的剑柄一指:“还不明白?他向北境莽族求得了一片云龙爪,铸成了神兵天刃,蚩尤没有抵挡得住云龙爪的力量,被黄帝斩杀。”

    黄帝轩辕剑,这又是神话中流传的故事,甘斐并不意外,他只是没想到轩辕剑居然就是北境莽族的云龙爪制成。

    池棠浑身一震,他完全想起来了,脱口而出:“那巫澜沧是蚩尤的后人!”

    当北境莽族和蚩尤联系到一起之后,池棠觉得自己豁然而解,棘楚不正是和一个所谓蚩尤的后人同归于尽的吗?为什么那蚩尤后人会去莽族盗取云龙爪?难道不也正是因为上古黄帝斩蚩尤的渊源?虽然据说那蚩尤后人已死,但池棠从来相信祸害遗千年,一个能与棘楚同归于尽的高手绝不应该消失的那么无声无息,肯定是有些其他什么古怪的法术,使那蚩尤后人化作了今世的汲勉,延续数千年的仇恨将继续贻患世间。

    听完了池棠的推断,灵泽上人怔怔的看了池棠好一会儿,然后用一种难以名状的笑容说道:“合乎情理的想法,但遗憾的是,据我所知,那位蚩尤后人确实是死了,他有着强大的实力却只能作为一个无名小卒而被世人遗忘,这一切都得归功于莽族的战神,况且如果汲勉真的是蚩尤后人,你认为能够瞒过同处一境,历时十数载的棘楚英灵?”

    最后的话使池棠一窒,这个理由无从反驳,汲勉在乾家那么多年,和棘楚相见也不是一遭两遭,以棘楚的能为,就算未必看穿对方的真面目,也绝不可能察觉不出任何端倪,要知道,那个蚩尤后人可是令他丧命的人。

    本以为是呼之欲出的谜底转眼又变得扑朔迷离,关于汲勉的真实身份的推想也只能到此为止,一个拥有九黎玄体却未必是蚩尤嗣裔的神秘人物。

    “上人,既然你当时发现他就是真凶,为什么不亲手把他留下来?我相信你也一定不愿意看到杀害家尊的凶手逍遥于外。”甘斐多少还是对灵泽上人的不作为有些不依不饶。

    灵泽上人对甘斐的态度不以为忤:“首先,当时很快就发生了阒水魔帝甦醒的巨变,我还没从为之震惊的心绪中恢复过来,你那三师弟就没了踪影,老夫却哪里寻他去?再着说了,我虽然是冥思得道,但练的不是厮打拼杀的法术,老夫可不想自讨苦吃的去跟拥有九黎玄体的敌人放对,虽然他只是个孩子。打打杀杀的事,还是交给像你们这样的人去做。”

    甘斐从灵泽上人的口中听出了鼓励的意味,心下也在寻思,自己的五气朝元之身不知道有没有和汲勉的九黎玄体一较高下的能力?不过在看到池棠背后的云龙剑之后,他又安下心来,既然上古黄帝的神兵轩辕剑可以斩蚩尤,那么现在的云龙剑亦可有相同效力,克制之道近在眼前,也许自己最需要注意的,是在面对昔日情同手足的同门时,能否真正狠下心来。

    “上人能够告诉弟子,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吗?”甘斐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但灵泽上人的回答果然不出所料。

    “九黎玄体把他隐藏的严严实实,老夫却哪里能知道?”灵泽上人忽然露出一个沉睿的浅笑:“不过嘛,我相信一个暗怀如此图谋的人在当前的情势下,很快就会有所行动的,与其遍寻无路的瞎找瞎撞,不如好整以暇的静观其变。”

    ※※※

    又到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去岁时节依然历历在目,今朝却已物是人非,所有的新年仪式因为乾家弟子惨重的伤亡以及最后血仇的悬而未解而暂告停止。

    灵堂再次被布置起来,新立灵牌上的名字令看到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再没有往年辞旧迎新的酒馔飘香,再没有济济一堂的欢声笑语,只有大嫂悲戚的啜泣声声入耳还有这满目冰冷枯寂的素缟白幡。

    “池师兄,你带姬先生去董家,九师妹和小师弟留在那里过年呢,姬先生就是来见小师弟的,你可别让他空欢喜一场。况且……”甘斐注意到灵风并不在场,可能是去修玄谷锦屏苑的女仙那里了,所以他压低声音,意味深长的补充道:“……你也该和九师妹团聚一下了。”

    池棠听出来甘斐的意之所指,脸上不禁有些发烧,好在姬念笙在一旁礼貌接口:“多谢甘小哥想的周到。”

    “大嫂就留给老五照顾,他的伤也没好利索,我和老四今晚就动身。”甘斐没有把汲勉是凶手的实情告诉李氏,他不想让大嫂已然伤痕累累的心上再添一道创疤,而这自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的伤感除夕更令他心生逃避的念头,嵇蕤站在甘斐身旁,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你们不和我们一起走?”池棠还不大清楚甘斐和嵇蕤这是要去哪里。

    “上人说的对,静观其变,等待他露出形迹。”甘斐故意说的很模糊,又提了提自己麻衫的衣襟,“但在这之前,我总要重新做回一个乾家弟子。我要去建康城,拿回曾经属于我的东西。”

第六十五章 拜故友

    又到了除夕贺岁之夜最为热闹的时分,灿烂多彩的烟花在天空中不时绽放,将建康城映耀得亮如白昼。好像又回到了去年的这一刻,人声鼎沸,欢呼不断,远远的传到了尚有残雪未消的钟山之上。

    韩离的玄袍被山风吹拂,襟角摆起处,那只金线绣成的雄硕惊隼展翅似飞。他静静的倾听远方的笑语欢声,双眼看着莎儿在一处并不起眼的小小土丘前跪下,洽儿也陪在莎儿身旁,两个女孩神情凝重的开始叩拜,只不过莎儿的凝重之中还有深深的悲悼缅怀之色,而洽儿则纯是被莎儿心绪所感染的有样学样。

    莎儿和洽儿自从离开洛阳之后,并没有随着甘斐一同返回乾家,也不曾跟那颜无当老族长再归山藏村,这是甘斐的主意,乾家弟子们是扶着灵柩棺椁回去的,可以想见进入本院后的哀恸之情,似乎并不适宜让她们去面对这样的情境。也亏得甘斐心疼闺女,建康城新年的热闹繁华总要让来自穷乡僻壤的洽儿见识见识,大人的沉痛不应该影响孩子,所以他把洽儿和莎儿托付了给了正要回建康城的韩离照拂,有这位雷鹰化人又是当世绝顶剑客的相随在侧,甘斐自然是一百二十个放心,还让颜皓子也跟着一起,不仅是多一个人手看顾的意思,也让颜皓子做个向导,先让孩子们开开心心的过个新年,等一切安顿好了,待时日减轻了乾家本院的伤情愁绪,再由颜皓子把两个女孩子带回去落脚安身不迟。恰好,本就是说过韩离也要一并来的,如此一举两得,甘斐算是筹划得很妥帖了。

    颜皓子受伤的半边翅膀还没有痊愈,却也比初受创时节要好了许多,因此勉强可以偏着身子在半空滑翔飞行,这回来的一路比预计的时日也晚了几天,到达建康城的时候,正好是赶在除夕之夜的下午。

    韩离照旧先往大司马府走了一遭,这才得知由于大司马北伐有功,天子龙颜大悦,相邀了大司马同往京畿皇陵,一是祭天告祖,二是共庆新年,而后在行宫守岁贺春,总要过了上元节才能回来,便连那南康长公主并所有的大司马府剑客也都随驾同往,这一去就是十数天。虽然以韩离现在的身法,当真要追过去面呈旧事也来得及,但毕竟有诸多不便,韩离索性也宽了心,就带着莎儿洽儿两个和颜皓子在府中集贤苑那里用了年饭,只安闲逸适的过了这年,等大司马回府再说。

    却是外厢烟火齐放,又引得莎儿触景生情,今天是奶奶的忌日,她要前往钟山奶奶罹难的地方祭奠一番。于是,就有了之前的这一幕。那小小土丘正是莎儿去年埋葬奶奶兔首的坟茔,纵使她宽恕了俞师桓,但宽恕不代表原谅,她依然对于奶奶的死耿耿于怀。

    “他们也应该到乾家了,我想,那里的气氛会比这里更沉重。”颜皓子神情寥落的道,完全可以推想到大嫂得知噩耗之后的哭天抢地,颜皓子心里一阵阵收紧,他愿意陪着莎儿洽儿来到这里,其实也不无逃避的意思,他不忍去直接面对那种悲凉。

    韩离又何尝不沉重?自从看到了大司马府那熟悉的故楼旧居,惹动了他的心事,韩离睹物思人怔然出神,去年此时,伊人相伴,他也怀着琴瑟相谐的憧憬和情投意合的暖意而欣悦振奋,美好的日子近在眼前,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最终会变成了现在这样的结果。有时候,韩离真觉得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恍惚迷离而又荒诞不经,他甚至宁可自己不是什么天卫神兽的化人,而只是一个从不涉及玄奇之事的凡夫俗子。当然,这种心态他也只是偶一念及便即抛开,世间从没有如果,总是沉陷在假设的欷歔不满中只会令人愈加颓靡沦丧。

    “丁巳岁末,辞旧迎新,可不能这般沉郁难解。再着说了,甘兄可是要我带她们多见见京城的金粉繁华,祭拜完了,我带她们往秦淮河那里逛逛……”韩离努力抛开了伊人倩影在心头的萦绕,唇角现出微笑,手指却不自禁的摩挲着项间珍珠,在说到秦淮河的时候又忽然想到,去年的这个时候,还有另一个人也和他在一起的。

    “……子颜想来已不在秦淮河畔居住,多半是在那祀陵尉中,却不知祀陵尉在何处……”韩离喃喃自语,颜皓子却眼中一亮:“啊?雷鹰哥问我?”

    “啊,非也,心下想事,不由得就说出口来了,倒是有心于此新年之际去探个故友,却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回头去府里问问,总能知晓。”

    “不用啊,你是要去祀陵尉?问我就我对了啊。”颜皓子指着自己鼻子:“我可是远远跟着胖老二去过呢,不过他不知道我在天上跟着,但我清楚那方位。”

    ……

    即便是在这个远离城区,坐落于覆舟山山脚下,看起来极为旷大阒静的宅院前,依然可以听见从建康城内传来的喧闹之声,所以韩离拍着兽口吞环打门的声音就显得不那么刺耳了。

    韩离倒很意外颜皓子竟然知道祀陵尉的所在,而祀陵尉本就距离他们处身的钟山不远,他们只是略一腾空驾风,便很快到达了。在半空中的时候,韩离可以看见这所宅院深处发出的灯火之光,还有一股隐隐约约的玄灵之气缭绕,这使他相信现在的祀陵尉一定在滕祥的带领下大成气候,那甘斐倒是慧眼识才,找到了这样一位意外合适的人选。

    打门的回音犹然在半空中翻旋未绝,便听到两扇大门吱呀一响,开了条小缝。

    “阁下何人?大过年的怎么到这里来了?”门缝里传出的声音很有磁性,韩离看到了一双晶光湛然的眼睛。

    韩离退后一步,雍然拱手:“敢问滕祥滕子颜先生可在这里么?”

    “你问滕大人那?他在竟陵过年了,要年后才得回呢。”

    听到滕祥也被称作大人,韩离颇为欣慰,不过在听到后面半句话后又有些遗憾,子颜怎么去竟陵了?竟陵?韩离心下一动,觉得这个地名曾经因为什么事情被提起过的。

    门缝并没有合上,那双晶光湛然的眼睛很精觉的在打量门外的来人,不仅仅是当先站立的韩离,他还看到了一旁似乎无精打采,蔫头蔫脑的颜皓子,又扫过了用一身粗布厚袄遮住了绝世容颜的莎儿,以及莎儿拉着的,正用好奇目光环视门头的洽儿。

    吱呀,门缝被拉开了,探出了一个年轻人的脑袋,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气,脸膛有些红,好像是喝了酒的缘故,韩离从他身上闻到了微微的酒味。

    “啊,等一等,我想我知道阁下是谁了。”年轻人从韩离的衣襟摆角收回目光,忽的用一个躬身弯腰的大礼向韩离一揖:“滕大人一直说他有一位至交好友,乃是天下首屈一指的侠士,更是大司马府炙手可热的首席剑客,不才吴平,见过韩大人。”

    对方是从这绣着惊隼的玄袍上认出了自己,对此韩离并不意外,只是他固然因为大司马府剑客的缘故在京师朝野极有身份地位,却从不属官制,不过是一介白丁,现在这个叫吴平的年轻人却把这大人二字叫得倍加亲热,韩离也有些哭笑不得:“不敢,既是子颜不在,等他回来,我改日再来拜访。”

    “哎呀,韩大人何需如此见外?韩大人是滕大人的挚友,便在我们眼中,也是和滕大人一般无二的。他日滕大人转来,倘若知道小人们就这么任韩大人走了,必然是要怪责小人们慢待了贵客。有幸得大人亲临,又是除夕之夜,署中正在年饭,大人何不入座饮几杯水酒,也是同贺新年的礼数。”

    这吴平倒是殷勤,韩离想了想,即使滕祥不在,可他对这个祀陵尉署也颇为好奇,倒有心看看内中究竟怎样,便微笑颌首:“也好,只是打搅诸位年饭,多有叨扰了。”

    “韩大人这是说哪里话来?这是小署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呐。”吴平的目光往颜皓子和莎儿洽儿身上一转,又加了一句:“大人的朋友们也是贵客,诸位,请,小人头前带路。”

    韩离施然步入,颜皓子跟在后面,趁那吴平不注意,悄声对莎儿道:“这马屁精不简单。”

    莎儿眨了眨蔚蓝如海的双眸:“怎么了?”

    “他看出我们是什么了,但他故意不说。有意思,我倒要看看他打的是什么主意。”颜皓子盯着吴平的背影,嘴角冷笑。

    “他也是伏魔道的?要对我们动手?没道理那。”莎儿不解。

    “不见得会动手,但肯定有玄虚,一会儿你和洽儿小心点,离雷鹰哥近点,有雷鹰哥在,你们吃不了亏。”

    莎儿点点头,心下好生感激,在最初些微的尴尬之后,她现在在韩离和颜皓子面前对自己的辈分极为自如,他们都是父执,而自己,可不就是乖巧可人的晚辈小姑娘么?洽儿习惯性的抽搐着嘴角,却忽然捏了捏莎儿的手示意,对着从里进迎出来的一个人皱起眉头。

    “是什么人?我好像嗅到了……”迎出来的那个人身材瘦长,双颊低凹,身上融合了酒气和不知道什么气息的味道,手里还握着一个酒杯,话还没说完,却在看到韩离之后浑身一震,直接愣在了当场。

    莎儿一眼望去,也是一怔,她见过这个人,不,并不是人,说起来她和他还有一段旧怨未了,自己很可能会被他视作了死仇---那个屏涛坞的涉尘妖使无鳞,自己曾经出卖过他,令他险些死在绝浪神尊手里的家伙。

    可无鳞还没有注意到她,双眼一霎不霎,只盯着韩离,脸上满是震惊意外和畏惧恐慌混杂在一起的表情,这也难怪,他毕竟是血灵道妖魔,无论有没有改过自新,在五圣化人面前,终究还是有着那种发自骨子里的惊惧之意的。

    韩离淡淡的扫了无鳞一眼,他的雷鹰神力已然收发由心,运用自如,直接看穿了无鳞的本相,但他没有做下一步的动作,只是很意外在祀陵尉署中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血灵妖魔登堂入室,并且似乎还和那吴平颇为交好。

    其实他也曾和无鳞在过去有过一面之缘,但那匆匆一晤,韩离早已淡忘,可对于无鳞来说,却是记忆犹新。

    “滕大人的好朋友,大司马府的韩大人,吴兄见过?”吴平注意到了无鳞的惊慌失措,打圆场似的故意反问,不过他向内延客的脚步并没有停。

    “见……”无鳞只迸出了一个字眼,在忽然看到韩离身后的莎儿之后,再次呆若木鸡。

    奇怪的气氛在无鳞和莎儿之间酝酿,莎儿松开了洽儿,暗自运力,做好了对方反颜相向,大打出手的准备,她自忖未必是无鳞对手,但在韩离韩叔身边,她相信自己一定安然无恙。

    “吴大人知不知道,这位仁兄是什么人?”韩离止步,并没有跟上吴平,冷冷盯着无鳞,口吻也发生了变化。

    “与小人同宗,他也姓吴,乃是本署尉官司马吴凌是也。”吴平打了个哈哈。

    “吴大人不会真认为你是与他同宗吧?”让韩离如此咄咄逼人的原因,是他也发现了莎儿和对方的那种带着仇恨意味的对视。其实对付这样的小妖魔本不必如此着紧,但韩离毕竟受托于甘斐,不能让莎儿受到丝毫损伤,这使他决定先给对方一个教训。。

    几乎是在话音刚落的刹那,吴平就觉得眼前蓝色的光影一闪,顿时面色大变,急忙抢步上前,可身形甫动,骤然便是一股强劲的雷电光流迸发,无鳞握着的酒杯脱手而出,身体一晃,跌了个四仰八叉,这时候酒杯才划了道弧线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啊,且慢……”却是颜皓子和吴平异口同声的赶了过来。

    只能说韩离发动得委实太快,使他们的发话慢了一拍。

    院中传来女子的惊呼:“吴哥,你怎么了?”便见一个荆钗布裙的纤细身影从院内快步跟出,扶起无鳞,无鳞脸色煞白,强自摇了摇头,看向韩离:“不妨事,他手下留情了,没要我的命。”

    那女子抬头对韩离怒目而视:“你为何无端动手伤人?”

    韩离愕然看着那女子的面孔,脑中一阵阵晕眩,这黛眉拢烟,杏眼桃腮,面目如画,秀美绝伦,她……她……她不是舞晴么?

第六十六章 忆中人

    “我差点忘了,你们原来都留在这里了。”颜皓子灵巧的从韩离身旁钻过,一手连连拍着额头以示疏忽,却凑到了无鳞近前。

    “是你?”无鳞丝丝的抽着凉气,在那女子的搀扶下总算站稳了身子,雷鹰神力即便只是小小的冲击了他一下,却也把他震得似乎五脏六腑都掉了个个儿,当下心有余悸的瞟了瞟韩离,又把视线转到颜皓子面上,在认出对方来之后,无鳞一怔,勉强给出了个笑容:“真是奇怪的组合,你不是和那位甘胖子一起的么?怎么会和烨电鹰圣还有这只兔精联袂而来?”

    “二位竟也认识?”吴平只比颜皓子慢了半步,对于颜皓子和无鳞的相识颇为诧异。

    “这小蝙蝠是跟着那斩魔士甘胖子的,去龙虎山疗伤时,我可是与他一路同行的。”

    “那位甘英雄?哈哈,那就更不是外人了。”吴平嘴上在笑,表情却还有些疑惑,时隔日久,他仍然记得很清楚,那位寥落的胖大汉来祀陵尉的时候,他曾经在远方的天空看到过颜皓子的身形,只是那日匆匆一瞥,就再没了下文,而之后,也并没有人提及过这个远路相随的蝙蝠精灵。

    颜皓子顾不上叙话,先挡在韩离身前,免得韩离再不依不饶,同时又向莎儿使了个眼色,待莎儿凝神戒备的姿势稍稍放缓,他才用息事宁人的语气说道:“误会误会,雷鹰哥恐怕不会想到在这里会碰上血灵道的妖魔,而且,你好像跟我的小侄女有过节?我看你们俩这副神情不对劲那。”

    无鳞轻轻挣脱那女子的搀扶,举止温柔得好像在呵护风中摇曳的花枝,却也没忘记对那女子点头示谢,不过在看向莎儿的时候,他的嘴角泛起冷笑:“小蝙蝠,你说她是你侄女?你恐怕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个时候在屏涛坞因为这个小兔精的出卖,我和你的那位甘胖子又怎么会那么快就败露?还差点了丢了命去。我倒要请教,你又是几时认的这位侄女?”

    吓,还有这事儿?颜皓子对屏涛坞之战的细节内里知之不详,倒没想到竟含有这一层旧恨宿怨,正在斟酌用词,莎儿却掀开了遮掩头部的厚帽,蔚蓝的双眸紧紧盯住无鳞。

    “你说没错,涉尘使者无鳞,我也同样为此而感到抱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你和父亲没有因为我的罪愆而死,我也终于有了重享温暖的亲情。祸福相依,世事难料,尽管父亲已经原谅了我,但我必须也要请求你的原谅。”

    莎儿向无鳞盈盈一拜,绝美的容颜在灯火光影下更显得楚楚动人,吴平早已是瞧得如痴如醉,甚至连那秀美的女子也是一派目光迷离之色,洽儿在莎儿身后抽着嘴角不住嘻嘻直笑。

    莎儿的道歉令无鳞大感意外,他心中龃龉怨恨固有之,但也没到不共戴天的地步,本没就没打算当真出手来报仇泄愤,前番的紧张对峙之势只是下意识的举动,现在又怎会继续纠缠?

    “罢了,你说的对,毕竟我还没死,也拥有了迥别于过去的全新生活,在我看来,可比做涉尘使者的时候要快乐多了。或者说,这也是拜你所赐吧,至少是有你的原因。”无鳞用眼角余光带过身旁的秀美女子,他的快乐大半源出于彼,但他小心翼翼的没有让那秀美女子察觉到自己的意之所指,却对莎儿刚才的言语还有些不甚了然的疑问:“你说……你父亲原谅了你?你父亲是……”

    “啊哈,让我来补充。”颜皓子对莎儿的乖巧懂事大为欣悦,插嘴的时候更是一脸欢笑,“她的父亲就是咱家胖老二,你嘴里那口口声声的甘胖子,她们俩姐妹,莎儿,洽儿,都是胖老二的闺女,我算是她们的阿叔,所以我说这是我侄女,没错吧?”

    无鳞目瞪口呆,他脑子里还没转过这个弯来,吴平已然判别分明:“莫非就是在说那位甘英雄?这可巧了,甘英雄豪烈威武,素为小人景仰,这倏忽大半年未见,倒几时又多了这两位如花似玉……的千金?”吴平在看到洽儿之后语气顿了一顿,如花似玉的表达未免打了折扣,不过他的笑容丝毫未改,还没忘记郑重其事的再次向莎儿和洽儿行了一礼。

    “马屁精,咱家老二家教严着呢,你要敢对我侄女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可饶不了你!”颜皓子半真半假的开着玩笑,一语道破吴平急于献媚邀好的心思。

    吴平倒还真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厚面皮,听见这话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笑眯眯的道:“这叫甚话来?甘英雄的千金,小人是巴结也巴结不上呢。”话题忽的一变,转圜收放自如,“适才便是误会一场,如今说开了便好,来来来,里厢请,小人继续带路。”

    “玄息浩荡,雷霆万钧,虽只短短一霎,便足见绝世之威。不知是何方高人驾临?”院中又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旁人不知是谁,颜皓子却是听的明明白白,可不就是那被女妖强暴,却因祸得福脱胎换骨的胖书生时寔么?想那时还是小爷亲自带着他飞回乾家施法解救的呢。

    “正是小爷在此!你小子现在抖了啊!”颜皓子突然喊起来,莎儿愣了愣,一时没明白为什么颜皓子会用这样的腔调。

    人还未到,一阵喜出望外的爽朗笑声便先传至:“哈哈,是颜家小友?怎么赶在新春佳节之际来了?甘兄现下如何了?”

    笑声如春风拂面,嗓音也是清越舒扬,可紧接着走出来的那位身材略显臃肿,面目坑洼丑陋的男子还是令莎儿一怔,那男子宽袍长袖,走动间衣袂当风,一脸笑意,正是在屏涛坞见过的那位俗不可耐的书生时寔。奇怪的是,在多看了几眼之后,莎儿忽然感到对方现在竟有股说不出来的潇洒飘逸之气,甚至都不觉得难看了。

    “老二在洛阳打了一仗,现在好着呢,不仅一身本事全回来了,比过去可还要厉害。”颜皓子大喇喇的接受了时寔一揖倒底的大礼,乾家对时寔有再造之恩,这个礼,颜皓子自问受用得起。

    “甘兄大好了?这可是一大喜事。”时寔抬头,看到莎儿之时眼中亮了亮,不过他又很快将视线转向了韩离:“想来甘兄神力尽复的故事必是曲折离奇,稍后可要请颜家小友详细说来,不过这一位,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是滕都尉的至交好友,也是大司马府威名赫赫的韩离韩大人。”吴平赶紧介绍,“虽说滕都尉不在,可我想总不能缺了礼数,特邀了韩大人来,与我们一起共度除夕,有些事,也正好可以请益一二。”

    吴平对时寔眨眨眼,时寔心知肚明,显然是吴平察觉了与韩离同行的颜皓子和莎儿并非人身,妖灵之属直接来到了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祀陵尉,吴平又怎么可能让他们施然而去?把他们一起留下来,却是有了试探的意思,若那两位妖灵当真不是善类,就手便除了去;而他们如果没有为恶之意,祀陵尉自然也很想吸纳这般人才,这是两手准备。不过吴平哪里能想到,这两位妖灵不仅都是慕枫道的修为,还和这些祀陵尉的同袍们有这许多交集过往,便称是故人来访也不为过,原先的设计怕是全然无用了。

    不过时寔真正关心的,还是那雷电之力的由来,他可以感知到其中的湛然神威,他要看看究竟是何等样人,才能具备这样几可撼动天地的力量。当然,如果这样的人能够为祀陵尉所用,天下妖魔之祟又何足道哉?

    有了吴平的介绍,所有人都在等着韩离应声,良久的默然无语使颜皓子有些奇怪,愕然转身,却发现韩离恍若未闻,痴痴怔怔,双目定定的看在了他处。

    众人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便见那秀美女子双颊绯红,在韩离的目光直视下已然含羞带恼的低下头去,秀眉微蹙,更是还现出几分恚怒之意。

    ……

    这一举一动,这一颦一笑,完全是时时盘旋于脑海,又每每萦绕不去的思忆中人,韩离恍恍惚惚,他是个深沉的人,深沉的人不愿意的将情绪表现得外露,可并不代表他的内心不在波澜起伏。其实那位女子自始至终并没有露出过笑容,可他总觉得好像看到了她在对自己脉脉含情,展颜相对。

    舞晴……

    眉心到下颚的那条笔直的创疤触手可辨,再次将他的思绪迎向了沉痛悲迷的那一晚。

    无论你有没有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记,我都会想起你,无时或忘,魂牵梦系。项间的珍珠光滑沁润,韩离轻轻抚摩,心中低语呢喃:这是你的泪,你为我流下的最后的泪……

    可现在,你竟然又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是上苍怜我相思,把你又送还给了我;还是神术仙法为你再造了人身,重回了生命,然后让我手足无措的看着你,让我以为幻梦一场?

    ……

    颜皓子冲韩离面前晃了晃手,却没有引起任何反应,这使他有些啼笑皆非,小声对身边的莎儿打趣:“我一直以为看见漂亮姑娘走不动道这种事,往往总是发生在你父亲,我那胖老二的身上;却从没想到雷鹰哥也有这个毛病。我是该赶紧提醒他呢?还是让他享受的时间更长一点?”

    莎儿没有接口,原先漫不为意的目光却在看清了那秀美女子的面庞后猛的一震。

    她向那秀美女子走了过去,脚步轻盈,连那显得过分厚重的袄裙也掩不住她走动时的娉婷多姿,吴平欣赏的眯起晶光熠熠的双眼,视线追随着莎儿的身形一摇一摆。

    莎儿是胡姬的身材,个子比那秀美女子还略略高些,那秀美女子本已被韩离看得大不自在,却在发现那个光彩照人的异域佳人站在自己面前之后愕然抬目相视。

    双眸蔚蓝如海,似乎有一种沉醉迷幻的魅力,秀美女子沉浸在这种魅力之中,心里对外人的天然防线渐渐变得薄弱。

    “你不是泣珠姐姐,但你长的和她一模一样,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莎儿很清醒,她初时也非常震惊,但只是在近前稍一测探便了然于心。她不可能是云泣珠,也不是和云泣珠有瓜葛的鲛人同族,她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和云泣珠相像的凡人而已。

    “你是谁?你也知道云泣珠?”秀美女子似乎也知道云泣珠的名字,没有任何意外,而眼前的异域佳人又令她心中颇生好感,她反问的声音如黄莺出谷。

    韩离可以对其他一切充耳不闻,但秀美女子的开口说话却使他遽然一醒,几乎时刚一恢复清醒的时候,他便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左右一望,颜皓子用一种古怪的笑容看着他,却向那个秀美女子的方向指了指。

    莎儿向秀美女子欠了欠身:“我曾经是泣珠姐姐的弟子,请原谅我的冒昧,你实在长的和她太像了。”

    “你说反了。”插话的是无鳞,他一直在秀美女子的身边,目光却有些游移不定的看向韩离:“云泣珠就是化作她的样子潜入大司马府的,所以你们一定以为是又见到了云泣珠。你们不是第一个这样认为的,当初甘胖子看到她的时候,也一样惊异之极。不过他和你一样,很快就意识到她们并不是同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你们把泣珠姐姐化身的那个人间女子找到了?还把她带来了这里?这也太神奇了,你们是怎么找到她的?”莎儿也觉得这种巧合不可思议。

    秀美女子终于笑了,尽管这个微笑只是对着莎儿,韩离却顿感春风吹拂起盎然暖意,碧波荡漾开阵阵涟漪,他心头一热,忍不住向前迈出一步。

    “是乾家的池大哥和薛大哥在巴蜀荒僻之地找到我的,他们让风姐姐保护着我和婆婆,一直把我们送回了建康城,然后呢?因为那位甘大哥和滕大人,我和婆婆可以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是火鸦哥和薛老六找到她的?怎么一向不曾听他们提及?颜皓子在一旁暗忖,但一想到薛漾的逝去,他又是心头发涩,原本轻松的笑意顿时僵滞。

    秀美女子的微笑也同时收敛,因为她看到韩离急切的走来,目中透着奇怪的光。

    “你叫什么名字?”韩离问的很认真,没有意识到他的问话显得有些唐突。

    秀美女子咬着嘴唇,默不作声的又低下了头,她不喜欢被一个男人用这样毫无掩饰的目光逼视,况且他毕竟先动手差点伤了自己已经视为朋友的无鳞,这使她更有些反感。

    倒是无鳞眼神复杂的盯着韩离:“她是大司马府蓉夫人的贴身侍女,她叫白娟儿。”

第六十七章 尉官众

    白娟儿?霎时间,韩离犹如醍醐灌顶,他把所有的前因后果都串联起来了。云舞晴只是改的名字,最早舞晴不就是叫娟儿么?当然,云舞晴并不是娟儿,除了一模一样沉鱼落雁的绝世容颜,她们一个是妖类幻化的鲛人公主,一个却只是肉身凡胎的人间女子。

    也就是说,韩离根本就和这位叫娟儿的姑娘没有任何交集,尽管从名义上,他曾是她的未婚夫。这内中的种种联系荒诞离奇又匪夷所思,韩离大生感慨之际,又不禁想到,事实上自己念兹在兹的舞晴,也就是云泣珠,她本来的形容根本就不是娟儿的样貌,那张在满目蓝晶璀璨之中陌生而又美丽的脸再次浮现于他的脑海。

    韩离从一度渴慕期盼还带着些许莫名兴奋的表情中恢复过来,一如既往的深沉雍雅,虽然在内心,他仍然充满了失望遗憾并且悲伤的情绪,但他平静的向娟儿微微颌首,礼貌得像是循规蹈矩的迂腐士子。

    “韩离错认了人,姑娘勿怪。”

    娟儿很敏锐的察觉到了对方的一丝伤感,心中原先略有的反感和不满也在对方礼貌的致意下渐渐烟消云散,她有些不自然的裣衽还了个礼,却一时不知道用什么合适的言语来应和。

    “娟儿,我想你总应该知道……”还是无鳞在继续作着解释,“……他是大司马府的那位首席剑客,也正是那化身为你的云泣珠需要收伏的对象。也因此,你之后的种种际遇离合,都是源出于他。说起来,你和他还有婚约呢。是大司马和蓉夫人把你许给了他。”

    娟儿脸一红:“那是那个女妖精,与我……”飞快的看了韩离一眼,却见到韩离已经转过身,似乎根本没有在意无鳞在说什么,可她也不自禁的将声音放低:“……何干?”杏眸偷偷的盯着韩离的背影,心里扑扑直跳,暗自寻思:他……他要真把我当作了那女妖精,依着婚约来寻我,这可如何是好?

    吴平可是个精细缜密的人儿,如何还能看不出现在透洩出的烦乱尴尬的意味?登时乐呵呵的堆起笑:“哎呀,既是误会说开,如何还在这里逗留?来来来,快随我入内,耽搁了这许久,酒肴可都冷了。”

    ※※※

    香炉缭绕着袅袅的青烟,厅堂飘溢着酒菜的香气。

    吴平说的没有错,他们当真是在这里用着年饭。颇为敞阔的堂室内灯火通明,几方桌案铺摆开来,每一张桌案上都是杯盘罗列,还依着新年习俗,在桌案的正中央堆叠起厚厚的甜糯米糕,扎上了象征喜庆的红缎带。

    最靠近门旁的席位是一个极为肥胖的黑皮大汉,满脸油光,甫一见到颜皓子和莎儿,双眼便是精光一闪,浑身顿时弥散出一股嚣狠蛮壮的戾气,吴平赶紧上前当头一打:“不动手!自己人!是贵客!”

    转眼间,那黑皮大汉绷紧的身体就松弛下来,好像一堆刚被拢起便又往下流淌的油脂,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满脸憨笑的招呼道:“有客哩,咥肉,咥肉。”

    “祀陵尉署尉官司马牛五,是个粗人,不识礼数,韩大人莫笑,不过他对付那种东西时,手底下可丝毫不含糊。”吴平介绍那黑皮大汉。

    黑皮大汉身后是个精瘦精瘦的小伙子,吴平也指了指他:“祀陵尉署詹事陈三,本地人,以前跟滕大人是街坊,一来二去的倒熟了,滕大人看他手脚伶俐,又能吃苦,还不怕……那些东西,也就把他给招来了。”

    那陈三固然是不住点头,露出笑容,可他看过来的眼神却有些茫然,似乎还没弄清楚状况,不过韩离不能确定是不是因为他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在吴平介绍的时候,他还不停的打着酒嗝。

    韩离注意到那娟儿转到了右首旁的席位上,那里有个身形佝偻的老妪,看起来已是年逾古稀,不过精神倒挺健旺,看见韩离一行时,那老妪张开没了没几颗整牙的干巴巴的嘴唇,慈霭向他们微笑点头。

    “这位是祀陵尉署詹事冯妈妈,哈哈,多是做些署里的杂务。”吴平故意凑到韩离近前,轻声续道:“她可是娟儿姑娘的义母呢。”

    原来如此,韩离忽然想起刚才在前院那娟儿不也曾说来,是什么风姐姐护送她和婆婆同来建康的,料想她口中的婆婆便是这位冯妈妈了。韩离看着那娟儿附在冯妈妈耳边说了几句,一抬眼正和他的视线撞个正着,便又红着脸低下头去。

    “小人吴平,这位是祀陵尉署尉官,阳翟时寔时公子,适才也都见过了,尉官吴凌吴大人,那就更不必说了。除了还有一位,另两个祀陵尉的女将可都跟滕大人在外,怕是要等年后才能见着了,来来来,韩大人,颜公子,两位姑娘,这里上座。”吴平将韩离几个往上首席位引,那里原先显然有人安坐,不过现在只剩下未动几箸的菜肴和残酒未尽的杯盏。

    韩离算了一下,堂中一共是四席,那牛五陈三是一席,娟儿和那冯妈妈是一席,无鳞和吴平则坐在上首右席,按照每席两人来算,这代表最尊席位的上首左席是时寔和另一个人坐在一起的,韩离观察的很仔细,就在他们落座时,时寔悄悄收拾起两副碗碟,却转到了右边的案席上,和无鳞吴平挤到了一块,那么原本坐在上首左席的另一人是谁呢?

    韩离的思忖暂时中断,因为娟儿正满脸通红的走了过来,只默默的端来了干净的杯盏碗碟和竹箸,那冯妈妈也和她一起,看来这是她们迎客款待的本来职司。

    娟儿把碗碟放在了莎儿、洽儿那里,刻意回避开了韩离,还是冯妈妈置上了另两副,韩离友善的向冯妈妈示谢,又发现娟儿从头到尾没向这里看上一眼,拉着冯妈妈又一声不吭的回去了。

    韩离淡笑,轻轻抚了抚项间的珍珠,觉得摸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

    “韩大人知道的,祀陵尉是新立之署,还是诸位同侪第一次过年,所以我们哪儿都不去了,聚在一起用个年饭,吃些水酒,乐乐呵呵的算是欢度新春了。待年后滕大人他们回来,只怕又要开始忙了。”吴平向左首一敬。

    洽儿倒是不客气,先前在大司马府用年饭的时候,由于莎儿的缘故,整个气氛相当沉闷,所以她也没有好好用饭,她本就是能吃的年纪,又见了现在满桌的鸡鸭鱼肉,虽不是太过名贵精致的馔肴,却也丰盛可口,当下拾起竹箸,大快朵颐。

    韩离双手举杯还奉:“深感吴司马并诸位祀陵尉同仁厚意,韩离此来叨扰了。”一杯饮尽,满座皆欢,只有颜皓子无奈的看了看桌上的酒肉,用一种腻味的神情伸手在鼻前煽了煽。

    时寔一直在注视韩离,他对韩离身上产生的神异力量大为感兴趣,正在思量在什么适合的机会再次提起话题,忽的眼角一动,便见室门外一个体格精壮的年轻人快步走入。

    “总算安静下来了,哎,前番神力涌动,你们可……”年轻人边走边说,却在发现了案席上新来的客人后愕然止口,停下脚步,双目炯炯,从韩离一直看到莎儿面上,直到看见了颜皓子,表情才为之一缓,露出笑意。

    时寔抢在吴平之前站起,向韩离介绍:“仲兄来的正好,韩大剑客,这位是祀陵尉署尉官仲林波仲司马,也都是昔日与甘兄一起出生入死的。”

    “啊哈,是你,我正说怎么没看到你呢。”颜皓子从位上灵巧的一纵身,早到了仲林波面前,仲林波亲热的和他执手拥抱:“你是几时来的?甘兄怎么样了?”

    “全好啦,比以前还厉害!”

    “啊?怎么痊愈恢复的?”既然是和颜皓子一起来的,仲林波自然也都当成了朋友,攀谈时还向韩离等人拱手为礼,不过他在认出了韩离的大司马府剑客的服色后愣了一愣,看到莎儿艳光四射的容颜后也是一愣,最后看到旁若无人正吃的不亦乐乎的洽儿又愣了愣。

    看来这就是刚才坐在上首尊位的另一人了,韩离可以感应到仲林波身上不经意间露出的精悍之气,心中已经有了品判,在座祀陵尉八人,娟儿、冯妈妈和那陈三并无太多特异之处,无鳞本就是妖灵出身,暂且不论,而其他四人却是各有玄虚。牛五的戾气雄浑,几可与伏魔道人物相当;吴平看似圆滑,却是深藏不露;时寔是最为莫测高深的,尤其是那身似正似邪的玄灵气息,在整个七星盟伏魔道也不曾见过;而从第一面最直接的观感,便是这仲林波的玄力最醇正,就好像他第一次看到甘斐时的感觉一样。

    看来祀陵尉虽然一直在南国朝廷未受太大重视,规模也远不能与氐秦国立意相似的鬼御营相提并论,但祀陵尉并不是没有能人,一样是藏龙卧虎,兴盛有期。

    仲林波已经坐到了时寔身边,他们现在在听颜皓子讲述甘斐回复功力的过往,颜皓子说的眉飞色舞,许多不知道详情的细节干脆就是用种种极端夸大的故事来添油加醋。

    众人听的精神大振,时而担忧,时而嗟叹,时而惊呼连连,又往往在最后如释重负的哈哈大笑,便连莎儿和洽儿也被颜皓子编造的关于父亲子虚乌有的故事吸引,听到精彩处,两个女孩便是挝掌喝彩,浑然没有在意其实很多事她们才是亲历者。

    娟儿渐渐有些神往,谁能想到在大司马府门前见到的那个看起来猥琐的胖汉,竟是这么英雄了得的人物?可笑当时自己和风姐姐一直认为他不是好人呢,要是风姐姐在这里,还不知道又对此发表什么言论了,多半是表示不信,少不了几句冷嘲热讽,风姐姐向来如此,对男子苛刻得紧。

    正想的出神,娟儿心中一动,偷偷偏过视线,哪知道目光稍移,便和韩离那深深的凝望撞了个正着,呀,娟儿自己也吓了一跳,臻首急转,却觉得心脏跳动得更剧烈了。

    ……

    故事再往后,免不了说到洛阳之战的时候了,众人的面色这才开始渐渐变得凝重,仲林波忍不住发问:“妖魔和人间在洛阳大战?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就在上个月,冬至之后。”韩离从娟儿那里收回目光,替颜皓子回答,因为这并不是故事,而是沉重的过往:“你们一定无法想象,在这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时候,在洛阳城发生了怎样一场惊天动地的人魔之战,伏魔道十不存一,人间勇士捐躯无数。”

    “那么现在的结果呢?妖魔占据了洛阳?还是人类打退了妖魔?”时寔很难得的一脸严肃。

    “洛阳还在人类手中,尽管换上了氐秦国的旗号。但妖魔并不是被人类或者伏魔道打退击败的,说来话长,不过在短期内,妖魔应该不会再向人间发起侵袭,他们和人间达成了和议,我来建康,也正是要向大司马禀报此事的。”

    “和议只能是在双方互不相下,又无力再战的时候达成,那至少说明人间有可以和他们抗衡的力量。”时寔总结,韩离苦笑,谁也无法理解这个和议是由明明已经占据优势了的妖魔一方率先倡议缔结的,哪怕是因为他们现在的首领是一个五圣化人的上古同袍,但这一点,韩离暂时还不想说的太详细,他们知道有和议就行了,不必在这个欢度新春佳节的美好气氛里又变得忧心忡忡,坐卧难安。

    “不过和议从来不是消弭战争的良方,祀陵尉的壮大看来迫在眉睫。”时寔的思路很清晰,“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韩大剑客今晚的到来并不仅仅是来探访滕大人那么简单?大司马是要开始直接掌管祀陵尉了么?为随时有可能再度爆发的人魔之战做好准备?”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祀陵尉本就是大司马创立的,在得知妖魔之危日渐临近的现在,大司马作为南国朝廷的首辅之臣,当然要把用于抵御妖魔的祀陵尉给抓在手里。

    韩离竟有些无言以对,半晌之后才淡笑摇头:“我真真是来探访故友的,大司马随天子而行,我还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事实上,如果不是我对贵署现在的发展颇有兴趣,我还未必会留在这里呢。不过……”

    韩离话还没说完,却忽然感到一丝阴森的鬼气传入室中。

第六十八章 犀照院

    噼啪的爆竹声响远远从室外传了进来,显然已经到了新年除夕之夜最热闹的时分。可就是这般喧嚷嘈杂的气氛,那股阴森的鬼气竟也越发的清晰明显。

    “又不安分了。”仲林波皱眉望向室外某个方位,显然在场并不是韩离一人察觉到了这股鬼气。

    “韩大剑客说是对尉署大感兴趣?您是大司马驾前的第一得力之人,而我们也是由大司马着意创建的祀陵尉,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的一切都不应该瞒您。”时寔对韩离用上了敬称,却少了前番因牵涉故人旧友而产生的亲近之情,反而是一派公事公办的恭顺之态。“况且,韩大剑客还有这般神奇的力量,有些事,或许还需要韩大剑客来指点一二。”

    韩离对时寔,包括另几位祀陵尉尉官态度上的变化了然于心,不管那吴平先前盛情邀请自己来参加这个新年晚宴是出于什么企图,但现在他们却都把自己看成了大司马派来的使者,对此,韩离无意解释,也知道解释并没有什么用,只能说这是一次巧合,巧合到连自己也觉得他们的误会顺理成章。然而这也无妨,无论自己是源于上古神兽的现身说法,还是伏魔之士的耳提面命,甚或就算是受任于大司马的巡察探视,目的总还是相同的,哪怕妖魔从此真的遵从了和议,再不滋扰人间,可人类终究还是要有防范抵御之道的。

    “不敢当,只是对本朝唯一的伏魔官署好奇罢了。如果现在方便的话,不知能否让韩某一窥玄虚?”韩离索性接着时寔的话头,莫测深浅的回道。

    时寔和仲林波对视一眼,又对吴平暗自示意,这才微笑着转向韩离:“韩大剑客既是有意,我们自然惟命是从。这样,此间的年饭继续用着,我带韩大剑客略转个一圈,只是看个大概,不耽误新年欢愉。”

    时寔对韩离伸手一示,莎儿对此没什么兴趣,就陪着洽儿留在了席上,颜皓子总之也没饮酒食肴的雅兴,正感无聊,自然旁若无人的跟了过去。

    “诸位先用,我等去去就来。”时寔向同侪们点了点头,只有他和仲林波两人一左一右出了厅堂,作为引路的向导,其他人都没有相随同行,看来各有职司,井然有序。

    直到韩离的背影消失在院落幽深的暗影中,娟儿才收回了小心翼翼悄悄注视的目光,无鳞把她的神情举止尽落在眼中,心下有一些苦恼,又有一丝酸涩。

    ※※※

    脚步在空阔的回廊中踢宕作响,周遭阒静的黑暗与灯火通明的正院大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耳中还能听到远方传来的爆竹声声,天空中绽放的烟花却根本难以照亮这里的分毫。

    不过还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韩离可以看到一幢幢坚实的屋舍像碑林般向前铺展,而那股阴森的鬼气也越来越浓重了。

    穿过了一进又一进,就在韩离觉得嗅到了什么奇怪味道的时候,最后一扇院门被仲林**开,蕴凫的暗光从院门开启处透洩出来,刹那间,韩离就从这暗光中感应到了玄灵的气息。

    气息来自于院落中央一枚巨大的犀角,那团暗青与琥珀色融合的光芒仿佛给犀角镀上了一层流彩,韩离深深吸了一口气,确定鼻中嗅到的奇怪味道也同样是这犀角散发而出的。

    “都说犀照通灵,但我们用的是另一种方式使其散发光芒,足以镇邪辟祟,很有效。”时寔伸手抚在犀角之上,手心中现出一股紫气,与犀角的光芒混糅在一起。

    “关于犀照之说,我倒也听过这个故事,不是说前朝大将军峤牛渚犀照,致为水怪所侵,而后英年早逝的么?怎么?贵署也用了这个法子?”韩离说的是在朝堂内流传甚广的故事,晋人多好鬼神之说,即便大司马向来不信,但对这故事却也是提起过多次。

    (按:此为东晋名将温峤燃犀牛渚的典故,《晋书》温峤列传所言,(温峤)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毁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著赤衣者。峤其夜梦人谓己曰:“与君幽明道别,何意相照也?”意甚恶之。峤先有齿疾,至是拔之,因中风,至镇未旬而卒,时年四十二。)

    “韩大剑客认为那仅仅是故事?”时寔目视韩离,“朝廷南渡以来,似此传说不胜枚举,是我通读遍阅,一一印证,固然大半皆为以讹传讹的虚妄之谈,但还有一部分却是确有其事。大将军温峤牛渚犀照便在其列,他并没有学会运用犀角的力量,冒然打开了通往妖灵幻境的通道,自己又没有破御之体来承受幻境玄力的反噬,不明不白的中风病逝。所以我刚才说,犀角通灵,需要用另一种方式来发挥它的效力。”

    时寔举手相示,紫色气华兀自在指间未消:“乃以灵息相引,焕发其力,则驱魔辟邪,无往而不利也。”

    看起来时寔是个肯于钻研的性格,这在自己见过的所有伏魔道人物中,倒是极为少有,韩离暗自赞许,又有些奇怪:“把犀角置在这里,自然也是为了辟邪除祟了。可为什么这里的鬼气仍然挥之不去?”

    一旁的仲林波哈哈笑道:“不是挥之不去,而是这里就是祀陵尉的大牢,不过这大牢可不是羁押人犯的,我们把那些抓回来罪不至死的妖魔鬼怪都关在了这里,先盘审定罪,再留给时先生慢慢研究。至于这犀角嘛,可不是为了祛除他们,只是镇住他们,令他们不敢异动,可比什么狱卒看守都管用。”

    韩离一怔:“关押妖魔鬼怪?盘审定罪?用什么律法为他们定罪?研究?如何研究?”

    颜皓子听着新奇,还笑出声来:“何需这般费事?妖魔鬼怪什么的,七星盟伏魔道哪个人不是对他们知根知底?便问问他们不就知道了,倒关在这里,当真是官家做派。”

    “不然。”时寔很认真的摇摇头:“我当然知道伏魔之士对妖魔熟悉得紧,可这种熟悉只是基于势不两立的对战交锋,未免一叶障目,难求甚解。我倒是认为,既然要对付妖魔鬼怪,总要原原本本的把他们了解个通透,这才是载循正道。”

    时寔没忘记又把韩离的问题回答了:“至于用什么律法为他们定罪,我们是人间官署,自然用的是最直接的法子,吃过人,亲手杀过人的,便是死罪。至于帮凶从恶,视情而定,也不一概而论。”

    颜皓子仍然觉得费解:“你是觉得了解通透了,便能更清楚的知晓对方的弱点?这几千年来早就给琢磨透了啊,不过是修炼之宗有别,血灵慕枫两道交集,是故性情不一,修为不一,人间的破御之体,伏魔之士的玄功术法,也都可以伤及妖灵本身,无非就是看谁本事更大罢了,不就是这些吗?我自己就是炼化横骨,成精化人的,我还能不知道我自己个儿?有什么好了解的?”

    “好,那我问你,妖灵是如何成精化人的?”时寔的麻脸神采奕奕,似乎很有兴趣和颜皓子辩论下去。

    “飞禽走兽,世间万物,身具灵知,乃化横骨……”颜皓子像是在背书一样。

    时寔:“何为灵知?”

    “灵知就是智慧,彻悟天地之机,通晓乾坤之……”

    时寔毫不客气的打断颜皓子:“不过是空话套话,智慧?为什么我见过很多化身为人的妖魔甚至算是愚傻笨蠢的?事实上这是大多数,他们有着远比常人强大的力量和能为,可从智慧上来说,比很多凡人要差得远了。其他的不说,我和甘兄、仲兄几位能从妖魔盘踞的屏涛坞逃出来,难道仅仅是运气好?不觉得那什么鲡妃和虞洺潇的弄巧成拙其实帮了我们一个很大的忙?他们自以为设计了一条可以利用我们的陷阱,其实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但结果呢?漏洞百出,这说明他们的智慧还远远没有到可以把凡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地步,而他们本就已是妖魔之中出类拔萃的最优秀者了吧?”

    颜皓子语气一滞,他以前根本没有想过这一点,当然,并不是说鲡妃或那什么阒水三怪愚蠢,但他们的智慧确实没有到远超人类的地步,从这个方面来说,那位素以智计著称的虻山千里骐骥和总是自以为尽在掌握的异灵白狐,他们的智谋不也一样有机可趁?对比妖灵与人类力量上犹如天渊之别的差距,智慧,或者说智力,确乎远远没有达到这一程度,不然也不会有许多妖魔以食人为乐了,这是妖魔自古流传下来的习俗,说白了,就是吃了人就能像人一样聪明了。这又说明什么?说明大多数妖魔自己也清楚,他们……不够聪明。

    “那么,那个所谓具有灵知而成精得道的灵知究竟是什么?不值得好好研究一下吗?”时寔耸耸肩,话是对颜皓子说的,眼神却看着韩离。

    韩离像是在经历过辗转坎坷的旅程之后突然置身于豁然开朗的新天地,完全踏入了一个从未涉足的领域,他开始思考。

    仲林波已经打开了院落旁一块好像地窖开口的木板,阴冷的气流在他身前被轻松荡开:“我们这里关着的妖怪没几个,但是鬼灵不少,所以鬼气倒是更重些。真是没想到,你们知道为什么今晚此间的鬼气这般浓重?”

    韩离默然摇摇头,虽然他其实就是感应到了那股鬼气才有心现在就过来一探的。

    仲林波指指天:“因为人间在过新年,爆竹的炸响,烟花的绽放,这些我们看起来无比热闹欢腾的物事,对鬼灵来说就非常痛苦,他们受不了爆竹和烟花的影响,就像我们难以忍受过分刺耳的声音,或者过分晃眼的光亮。我之前来过一回了,就是让他们安静下来的。没想到,爆竹又让他们折腾起来了。”

    原来仲林波初时并不曾见却是为了此事,韩离忽然觉得有些无稽,鬼灵在人类看来是多么可怕的形态,却怎么会受不了人间已经习以为常的爆竹和烟花?如果这是他们的弱点,岂不是人类已经找到了切实有效的对抗方法?

    时寔还有些意犹未尽,一旦牵涉到他的研究便有些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到鬼灵这个问题,我也觉得很有意思。我们知道鬼灵其实就是凡人死去后的灵魂,那么灵魂究竟是什么东西?是风?是雾?是我们呼吸可得的气息?还是放眼恍惚迷离的幻影?为什么有的人灵魂就能留存下来,并且成为鬼灵?而更多人却在死去之后,便如黄鹤杳然,湮没尽逝?”

    “为什么?”颜皓子瞠然发问,这个胖书生已令他刮目相看。

    时寔潇洒的一笑,令人完全忽略了他的寝容陋貌:“我正在研究,所以……还不知道。”

    “娘妈皮的!”颜皓子忍不住用无食的四字真经问候,说了这么多,敢情这家伙是在大放狗屁,尽是虚的。

    韩离却相信,既然对方已经想到了这些,必定不可能完全一无所获,而恰恰是这些想法,才更令人感到耳目一新,别开生面,或许,这些真的是以后世人找寻克制之道的关键。

    时寔自然对颜皓子的污言秽语丝毫不以为忤,还挺受用的微笑颌首:“不过我还发现了一个极为有趣的情形,说到对凡人身体上的伤害,妖魔可以毫不费力的把凡人撕成碎片,和猛兽近似,但除非拥有极为出色的法术,他们很难破坏凡人的神智。但鬼灵恰恰与他们相反,没有实体的鬼灵未必可以重创凡人的**,却可以行之有效的迅速摧毁凡人的神智。我们遇到不止一则事例了,妖魔控制鬼灵,由鬼灵引诱凡人,令凡人神魂出窍,而后妖魔出手,撕食凡人。”

    说话间,时寔也走到了地窖的入口,对韩离和颜皓子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尽管这里确实是牢狱,但我不想用那么凶戾的称谓,正如韩大剑客院中所见,我叫这里为犀照院。愿意来看看犀照院里的住客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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