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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晖     伐魔录txt下载     伐魔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九章 故衣志

    地窖之下竟然出奇的空阔,并且自然而然的就流转着一股幽幽的暗光,似乎便是与那院内犀角系出一脉。韩离现在觉得用地窖这个称谓并不恰当,这里是坐落于地底的一方极大的院落。饶是韩离也曾见过白墨大子夏侯通所谓运用机关之术开掘的地道,却也忍不住对这个地底院落啧啧称奇,只不知是出于谁的手笔?

    “是滕都尉和我一起弄的。”时寔好像看穿了韩离心中所想,笑眯眯的解释道:“我们两个都读过些建造之学的书,偶有心得,便用在了这犀照院之上。您想啊,我们这里可不光只有本署的人,吏部的老爷们时不时的也要巡察探视一番的,倘若给他们见到了什么古灵精怪,魍魉鬼魅之类的,还不得闹将起来?所以啊,还是把该藏的藏起来才是正理。当然,我们不瞒大司马,不瞒您。”时寔两眼深深的看在韩离面上,显然是希望他能有所会意。

    韩离没有说话,他已经被院落中几缕幽浮的气流所吸引,轻轻举手一划,气流如有感应般绕开前伸的手指,迅速的翻转起来。霎时间,一个青墨色的人影从气流中显现,看不清容貌,并且似是察觉到了韩离身上的神异威能,飞快的向后闪退。

    “一个阴郁的读书人,他倒没有什么恶迹,只是在报恩寺的大殿里夜夜长吁短叹,结果吓着了人,最后被咱们的风姑娘收伏了过来。还好,他不大闹,所以他算是犀照院的看守。其实也不需要他看守什么啦,无非是帮帮小忙罢了。”

    一声涩然长叹,好像包含着无穷无尽的枯寂落寞,韩离看到青墨色的人影蜷在了角落,又化作了几道蕴凫飘绕的气流。

    “客人们都住在这里。”时寔对着前方一抹,暗紫色光华倏然闪耀,倒仿佛推开了一道无形的门,韩离立刻就听到了嘈杂的响动。

    “吵死啦,吵死啦!”一个白花花一片的身形奇怪的打着颤,而每颤一下,他的身形就和先前的身体形成了一个诡异的重影,以至于韩离也根本无法看见他的样貌。

    颜皓子觉得有趣,探头过去近看,猛可里,那颤抖身形中伸出了一张惨白的脸,对着颜皓子狰狞一笑。

    颜皓子又岂会被他吓到?劈手一掌,像抽耳光似的甩在那惨白脸上,不过对方并不是实形,半边脸扭曲飞散,又很快结回原状。这一来那人倒着实是被颜皓子的举动给吓了一跳,再不喧嚷,缩头退了回去。

    “这家伙还想吓人,这回吃瘪了吧?”仲林波介绍:“他是一个荒村里的孤魂野鬼,专以吓人为乐,好歹算是没吓死人,抓回来关着也不老实。”

    韩离向前走去,看见了好几个似有似无的身影在两旁闪现,他们大多用一种极为痛苦的表情或抱头,或嘶喊,或呼天抢地的打着转,或全身痉挛似的发着抖,浓烈的鬼气从他们身上发散,看来外间的爆竹之声对他们大有影响。

    “再堵严实点,我实在受不了啦!”说话的鬼灵有着极重的淮泗口音,看上去像是个形容干瘦恍如骷髅的老头子,他没敢靠近韩离和颜皓子,只是不住口的向仲林波抱怨。

    “辞岁迎春,你又不是不知道,忍忍就好了,不可能放上一夜的。”仲林波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在这里,他甚至觉得远方的爆竹声已然非常低微,充其量只是嘭嘭的闷响,也不知道这些鬼灵怎么这么大反应。

    “我死的时候也没这习俗啊,是什么物事?”那老头子没好气的嘀咕道,最终又神情痛苦的化作白气一团。

    在左手方向还有几个小屋舍,不过韩离只看了一眼,就发现门扉上缠绕着一层符咒之气。

    “那里面关着的是妖,也没几个,一只没吃过人的獾精,还有一个替血灵道妖魔打下手,放起屁来比什么都臭的黄鼠狼。那血灵道妖魔给牛五做成了猪肉羹,这只黄鼠狼嘛,就关在了这里。那黄鼠狼一开始还犯坏心思,陈三经过的时候,差点给他的屁熏倒,让他逃了出去。”

    “后来呢?”韩离当然知道那黄鼠狼逃不掉,不过他觉得故事也蛮有趣。

    “正好我路过,怎么能让那家伙跑了呢?不过我宽大为怀,没有再对他的逃跑行径给予惩罚,只是把他和那獾精关在了一起。”时寔的笑容里含着一丝戏谑。

    “两只小妖关在一起,又做何解?”韩离决定做个好听众,该问的时候就问。

    “无他,就是那獾精最恨黄鼠狼的臭味,只要那黄鼠狼敢放屁,他就冲上去一顿狠揍,现在嘛,那只黄鼠狼可老实多了。”

    韩离和颜皓子哈哈大笑,颜皓子还扮了个鬼脸,满是促狭表情的道:“那敢情好,这獾精是有功之臣,可不能亏待了他。”

    “那是自然,今日新春佳节,我们可赏了他一顿丰盛的晚宴,跟我们吃的一样。”

    韩离觉得从门后好像嗅到了酒菜的香气,想必那獾精也在自得其乐了。心下暗自思量,感到祀陵尉并不像氐秦鬼御营那样专事铁血征伐,这里做的一切竟颇有些人情味。

    在院落的最后,韩离看到了一个盈盈俏立的窈窕倩影,即便事先知道她是一个魂灵之体,但那份仙姿佚貌的气质还是令韩离忍不住停下脚步,注目相视。

    她不像其他鬼灵那样对爆竹声响的反应那么大,就这般静静站着,仿佛是在凝思悠远,又好像在怔然出神,不过在感觉到有人注视后,还是美目流盼着看了韩离一眼。

    时寔站到了韩离身边:“她是雾泉山的荒冈女鬼,以前是那个枯松老妖婆的帮凶,可色诱杀害了不少行路旅人。留下她来,是因为我想找出那妖魔是用什么方式才能令她这样的鬼灵乖乖为之听命的。”

    “这还不简单?那老妖婆法力比她强,她当然俯首听命喽。”颜皓子不以为然。

    “仅仅是因为法力?只怕不尽然。我问过她,她说在那老妖婆面前,自然就感觉到了一种身不由己的控制力,至于以法力挟制,那是之后的事了。所以,这形成了一个蹊跷的环环相套,人的神智令妖魔心向神往,却无从抵御鬼灵影响,可偏偏鬼灵又被妖魔的精神力所克制,不觉得大有推敲之处么?”

    “就是法力高下啊,厉害的妖灵又何尝不能控制凡人了?鬼也有厉害的,血泉那几位可没给什么妖灵克制过。”颜皓子觉得时寔的研究是不是有些太过钻牛角尖了,这些事情本就没有仔细钻研的必要。

    时寔也不争辩,神态潇洒自然的拱手一躬:“韩大剑客具有强大的神力,颜小友也是降妖伏魔的行家里手,二位既然来了,便比我这对此一窍不通的门外汉胡乱揣测探究要管用得多。在下斗胆相邀,便请二位在祀陵尉盘桓些时日,在下也可时时请益,恭聆教训。未省意下如何?”

    ※※※

    韩离真的就留下来了,即便没有时寔的邀请,在见到了那位娟儿之后,他本就有些流连不去的意思,倒不是真对那娟儿有什么太多的非分之想,但能够时时看到娟儿,终究还是令他有一种畅暖胸臆的充实感,况且桓大司马也还没有回府,这十来天的时间可以由他自己支配。

    莎儿和洽儿成了祀陵尉的客人,娟儿倒是自告奋勇的作了她们的看护者,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回避韩离,接下来的几天,总是由她带着莎儿洽儿去繁华热闹的街井游玩,几个姑娘家很快建立了友谊,韩离却仍然像个陌生人一样与她无从交汇。

    不过韩离却对祀陵尉做了不少贡献,他把自己所知道的,其实并不丰富的伏魔道见闻都和盘托出,最重要的环节无疑是神兽化人的玄晶探秘经历,以及远古五神的过往传说,这给了时寔新的思路,几天内一直处在精神亢奋的状态。

    ……

    时间过的很快,七八天倏忽而过,这一日清晨,韩离刚从憩室起身,一出来看到了娟儿,她正准备带着神采焕发的莎儿洽儿出行,于是韩离一如既往的用深沉雍然的目光注视着,一语不发。

    “今天去南塘,那里都是贵人出游的地方,平常可不是随便让人出入的。幸好现在过年,京里的几个大户世家也都远游在外,机会难得,带你们看看去。”

    洽儿满脸笑容,亲热的挽着娟儿的手,莎儿则用朴素的衣装掩住她的姿容,这几天她和娟儿也不是没有碰到浮华子弟的骚扰,不过她只是略施小术,就把那些家伙给打发了。但毕竟是在南国京师,天子脚下,这样的麻烦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嗯,要走多远?”姑娘们边走边说,看到韩离,洽儿抽搐着嘴角给了个微笑,莎儿则嫣然一笑打了声招呼:“韩叔。”

    韩离点点头,娟儿则恍若未见,只拉着莎儿洽儿往前院而去。

    不知为什么,现在韩离摸项下珍珠的动作也变得少了,他只是淡淡自嘲的笑了笑,每天看上这一眼足矣,他还要去犀照院,继续帮时寔展开他的研究,尽管他并不十分清楚时寔研究的方式是什么。

    忽听外门叩响,吞口兽环拍打的声音异常响亮,即便在内院也听得清清楚楚。是谁一大早来这里?韩离心中刚一转念,便听到娟儿一记惊呼,连莎儿都啊了一声。

    无暇去体会呼声中的情绪,韩离关心则乱,轻巧巧几个腾步纵跃,飞快的赶到了外院。身形尚未站稳,便见娟儿双手掩口,一脸惊讶,而莎儿欢呼雀跃,洽儿更是一头扎到了来人怀里。

    “啊哈哈,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甘斐喜出望外,一把抱起洽儿,亲热的和洽儿贴了贴脸,不过他的大胡子也擦刮得洽儿嘻嘻笑着直躲。

    “甘兄,你怎么来了?”虚惊一场,韩离向前几步,又是倍感意外,他看到嵇蕤沉着脸,也跟着甘斐一起走了进来。

    “看到我这两个乖闺女,就知道尊君一准也是在这里了,倒省得我再往大司马府跑一趟。”甘斐向韩离招呼,顺手拉着莎儿,关爱之情溢于言表。但韩离也发现,只是与女儿重逢的欢喜之情才冲淡了甘斐凝重的面色。

    “来取我的一件物事,顺便也让老四来看看这个朝廷设立的伏魔官署。”甘斐注意到了一旁的娟儿,辨认了一下才忽然省起:“哎,是你?”

    “娟儿姐姐,就是泣珠姐姐变化的那位。”莎儿小声告之。

    不必莎儿说,甘斐也知道她是谁,冲着娟儿眨眨眼:“那个凶巴巴的风姑娘呢?没和你一起?对了,后来那蓉夫人可找过你没?”

    眼前的甘斐神采奕奕,举手投足间自有股焕发的活力,和那时候的胖汉简直判若两人,娟儿怔怔看着,倒忘了应声。

    “啊!”甘斐指了指娟儿,又指指韩离,他一下子想起了他们之间的联系:“你们已经认识了吧?这个可是巧啦,那个……有没有再续前缘?”

    韩离和娟儿对甘斐的口无遮拦都感到有点尴尬,莎儿捏捏甘斐的手,意示提醒,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她太清楚娟儿和韩离之间那种若有似无的牵绊,还是暂时不要说破的好。

    幸好外院的声响惊动了祀陵尉旁的人,算是解了韩离和娟儿的围。

    吴平快步从内院赶出,满脸堆笑:“哈哈,正说怎么枝头喜鹊嘁嘁喳喳的叫,原来是甘英雄大驾光临。甘英雄大好了?”

    颜皓子不知是从哪里窜出来的,一看到甘斐就大叫:“胖老二,咦,老四?你们如何来这里了?家里……都还好不?”

    甘斐笑容顿敛,神情黯然:“不太好,嫂子太过伤心,我和老四实在看不下去,借着这机会算逃出来的。”

    颜皓子顿了一顿,他可以想见乾家本院此时的情景,本来要问另一个问题的,但看看甘斐和嵇蕤的脸色,决定还是先不问了。

    “先不说别的,滕兄在不在?”甘斐径向吴平道。

    “这可不巧,韩大人来也是这般,可惜滕大人去竟陵过年了,还没回来。”

    “竟陵?不是小师妹那里吗?”

    甘斐这一说,韩离才想起为何会对竟陵这个地名大感熟悉,竟陵董家,赫赫有名,那时节见到的乾家小师妹不就是竟陵董家的千金?

    “也罢,我在这里存了件物事,问你也一样。”甘斐伸手向吴平一摊:“我那件本门衣衫,劳你帮我取来。故衣之志不敢有忘,如今我再列门墙,仍然是堂堂正正的乾家弟子。”

第七十章 冬雪未消

    枝头腊梅犹拥色,不尽冬雪仍带寒。

    正月新年已过,按说也到了早春时节,可这满目未消的冬日残雪依旧释放着冰冷的气息。青瓦白墙的深宅大院前,停满了装饰豪奢的车驾,驭车的牛马鼻中呼出氤氲的白气,等候的车夫则大多抄手拱背,缩着脖子,有心埋怨几句这不近人情的东翁待客之礼,但看了看门院两旁虎背熊腰,凛凛生威的侍卫们,又不得不把这些琐碎唠叨给咽了回去。

    穿廊走舍,转了几进几折,在曲径深幽的旷大内苑之中,却是另一番情景。积雪将草木山石覆盖,直如粉雕玉琢一般,几株孤霜傲梅粉艳艳的绽放。

    如此寒冷天气,雪地上且说且走的几个人影却是衣衫异常单薄,看他们的样貌,髭须修剪精致,肌肤白皙细嫩,显然都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可他们现在偏偏就着了一件宽阔的单衫长衣,长衣的质地薄软,服色陈旧,和他们的气度大不相符。在长衣之下,他们竟然一丝不挂,任由腹下或短或长的**随着步伐丑陋的颠动,仿佛对这冬雪未消的寒冷丝毫不以为意,而他们走路的姿势也透着古怪和诡异,既像是癫痫发作般的瑟瑟发颤,又像是燥热难当似的手舞足蹈。

    只有走在最后一位的男子还算正常,大约四十来岁的年纪,一身纱软青袍,披着蜀锦外氅,虽然衣着考究但也没有什么奢靡之风,看起来颇为得体。面目清癯,唇上一抹髭须,身材颀长伟岸,俨然便是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满头发丝花白相间,却又平添了几分成熟沧桑的气质。

    他是韶岭望族殷家的家主殷涓,也是前代朝廷第一权臣殷浩殷渊源的嫡子,自从父亲被大司马贬谪,郁郁而终之后,他就成了韶岭殷氏,实则也是陈郡殷氏一族的族长。

    今岁的新年透着蹊跷,本应在建康城陪着天子的一干朝中股肱大臣却在还未出年的时候,倒来了这里,包括天下第一豪族琅琊王家继承了文献公爵位的家主,现任当朝司徒的王伯豫、北海王家的太子太保王衮、颍川庾家的太宰长中庾倩等等,可说除了现在如日中天的谯国桓家和后起之秀的陈郡谢家,天下最为豪盛的世族大家的执牛耳者都来到了这里---这个似乎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韶岭殷家所在。

    殷涓不动声色的接待了这些远道而来的贵客们,现在他们于雪地上的举动也并不奇怪,这是服了五石散之后,众人行散的情形,在这种亢奋的状态下,他相信他们素来守口如瓶的嘴巴会比平常要松动一些,所以他不急,一如时下风尚,只玄谈纵适着与路相陪。

    “这个散好,食之天逸风轻,直如乘云驾雾矣。”王伯豫已经是五十余岁的年纪,却还有着少年人般精壮的体魄,说话的时候又从侍女捧着的托盘中掰下一块胶白钟乳状的石散放入口中,嚼得嘎嘣直响。

    “乘云驾雾?怕是我等魂魄要乘云驾雾了。”太子太保王衮须发皆白,是众人中最年长的,不知是不是行散发热的原因,他的脑袋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看上去颇为滑稽。

    “太保何出此言?”殷涓恰到好处的插了一句,他心里明白,这个年纪最大的倒是第一个沉不住气的,要撬出实情,当从此人入手。

    “景隆公言重了。”王伯豫略有不满的瞥了王衮一眼,王衮自知失言,又惧于琅琊王家的权势,只得神色不自然的闷声不吭了。

    殷涓岂能放过,故意笑道:“诸公来鄙庄本是欢度新年,快意逍遥来的,鄙庄正感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却如何诸公反倒是这般欲言又止,忧心忡忡呢?莫非,是嫌在下怠慢疏礼?”

    “鸿若不必出言相激。”庾倩喊着殷涓的表字,都是朝堂上的覆雨翻云之手,他又岂能看不出殷涓的用意,借着石散之性,看了看王伯豫,像是在征询:“伯豫公,鸿若也是冰雪聪明的人,我等值此时节,冒然来访,定不会是闲足远游,现下漫步行散,正是开门见山之际。”

    王伯豫显然是众人中的领袖,略一沉吟,便即对殷涓展颜笑道:“鸿若莫怪,实是这朝堂污秽,恐坏了此间闲雅之气,倒败了过年的兴致,不说也罢。”

    殷涓欲擒故纵,洒然一笑:“既如此,不快的情事便休去想。来来来,鄙庄自备的香醪醇酒,乃取陈粟所酿,其性奇烈,入腹直似夏日炎阳之火,最对行散寒食之症。”

    说话间,又有身姿玲珑的美貌侍女奉来酒斝,殷涓取勺斟杯,分让众人,对刚才的话题再不置一词。

    一口烈酒下肚,当真便如烈火熊熊燃烧,王衮倒底没忍住,只觉得满腔忿郁无处宣泄,恨恨一声:“伯豫公,再像这般藏藏掖掖,又岂是我等此来之意?只怕耽延之下,社稷尽丧,朝堂易主矣!”

    殷涓假作吃惊:“这是为何?莫非那桓元子当真举兵作乱了?”

    谁不知殷家与桓大司马的仇怨?殷涓这句话说的别有用意,倒解开了王伯豫的心结,他一直担心殷涓与桓大司马明面不和,私下却暗通款曲,所以才一再试探,现在看来,殷涓倒真是和桓大司马势同水火,这让他决定和盘托出了。

    “桓元子倒不曾举兵作乱,但这样下去,只怕也快了。”说话的是散骑常侍庾柔,他是庾倩的族弟,一向与殷涓交好。

    庾倩神色凝重的接道:“今岁天子新年祭天,那桓元子假传懿旨,竟是不需我等官员相随,只他桓家人跟着,天子年少,近臣皆被疏隔,桓元子的王莽篡立之意已是不言而喻。”

    “哼,我就是不明白,那桓温此次北伐中原分明就是大败而归,怎么回到朝里,竟成了连场大捷了呢?大捷他还退兵做甚?”王衮恨恨言道:“更可恶的是,他把失利的原因都推到了豫州刺史袁真头上,这不?让天子问罪,将袁真贬谪,就像对令尊渊源公那样,却把袁真麾下的军权尽收己手,此一招借刀杀人之计可着实狠辣。”

    既然都说开了,王伯豫也不再犹豫,一杯烈酒饮尽,随手一抛,执住殷涓两手:“鸿若,我们这些京师近臣处处受制,施展不开,这次来你这里,正是要借殷家之力掣肘那桓温,不知鸿若可允否?”

    “如何掣肘?”殷涓目光清澈,却未置可否。

    “鸿若是殷氏一脉,只是先渊源公为桓温陷害,先帝又被蒙蔽,故有贬谪之失。如今我等联名保奏,鸿若重归朝堂,乃以令尊先渊源公的秉持之道与那桓温相峙,迟滞其废立篡逆之举,我等俟机集结力量,于后图之。”

    殷涓淡淡一笑:“把在下推于明面之上,吸引那桓元子的注意,诸公黄雀在后,便有腾挪余地,是不是这个意思?”

    王伯豫因药石的作用,此际已是满面红光,拍了拍殷涓两手,语重心长:“只是此举却将鸿若置于险地,只小心应对,我等尽速以备,赶在那桓温对鸿若下毒手之前发动,毕其功于一役。”

    殷涓轻轻抽回了两手,笑意轻洒:“事关庙堂社稷,在下岂惜一身哉?诸公有命,在下自然奉遵。然而行事之前,却还需一计,方可奏效。”

    “何计?”王衮和庾家兄弟异口同声,不过对于殷涓的表态已是喜形于色。

    “桓元子权势凌人,全在北伐中原之举,克还故都,屡挫胡虏,大得民心,这就给了他野心的资本。贸贸然将在下推至阵前,强弱悬殊过甚,倒有了打草惊蛇之嫌。”

    “鸿若的意思是……”王伯豫似有所感,面露沉吟之色。

    “他是从南征北战之上积的势,我们便让他在这上面栽跟头。”殷涓的微笑显得老谋深算:“不是说此次北伐声名远震,只因袁真将军粮草不继方才功败垂成的吗?那我们就把真相公布于众,让天下人知晓,他桓元子的北伐究竟是怎么个情形。”

    “能怎么说?那打下洛阳之事不也传的沸沸扬扬?朝里的晚辈子弟还去拜谒故都了来,连天子都赞叹不已,只这一节,便是他克敌制胜的证据,这却难以质疑。”王衮首先表示了为难。

    “攻克洛阳不假,但内中却是颇堪玩味。小犬也去洛阳参谒了来,一路所见所闻,发现实情并非如此。”

    说到贵胄子弟的洛阳一行,王衮的三子王纮也曾和那殷家的长公子殷虞同行,结果回来后下体被创,几乎绝了人事,待听说是大司马纵容手下行凶所致,更是怒火填膺,早就憋着一股劲要和大司马动个真章,但他也知道自己虽贵为三公,实力却远逊大司马,在有绝对把握之前,只能暗怀隐忍。现在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顿时眉头一跳,脑袋抖的幅度也更大了:“实情如何?”

    “氐秦与东胡两相交战,东胡重兵尽皆北上,洛阳城空而无备,才给那桓元子占了个现成便宜。诸公请想,举国劳民伤力,穷竭财帑,只不过得了个空城,这算是哪门子胜仗?饶是如此,东胡分出的一支偏师还是断了桓元子大军的粮道,打得他一筹莫展,如此用兵,只怕黄口小儿亦不过如此。他倒好,自己坐拥重兵,谎报军情,名为受阻而返,实是存了心回来谋朝篡位了。这般历历而数,其心可诛,其行可鄙,若为天下人知晓,他桓元子便是身败名裂,纵然他恃强犯逆,又能成什么气候?”

    王伯豫缓缓点头:“毁其名,泄其势,天道无庇,民心不聚,可知必败。这倒也使得……只是,如何让天子、让天下人相信我等所说?”

    “事实昭然于世,何需我等强说?既然他桓元子是从东胡人手里夺的洛阳,为什么现在洛阳却在氐秦人手里?既然他桓元子屡胜东胡,又为何东胡军势强横依旧?如此印证,他那所谓北伐大计的功业不攻自破矣。”

    “此事当真?”王伯豫和朝里的其他重臣一样,只看得战报,却不明实情,当真洛阳是在氐秦人手里的话,那就说明桓大司马的战报有极大漏洞,从来只说是与东胡燕国恶战连场,几曾有过氐秦什么事来?推此及彼,一谬百谬,欺讹天下,沽名钓誉的罪状可就能坐实了。

    “伯豫公放宽心,在鄙庄悠闲些时日,自有氐秦**报与洛阳城信物呈上,到那时由天子御览,再与那桓元子当面对质,定叫他理屈词穷!而后,在下的入朝相峙便占了先机,诸公所谋,亦大有成算也。”

    王伯豫一直绷着的脸终于松弛下来,举手投足间更带着酒兴与药性混合的浪厉,当然,心中的如释重负之情更有推澜助波之效:“若果能如此,鸿若便是中兴第一功臣!”

    到了散发药性的时候了,殷涓神态轻松的做了个手势,霎时间,一旁侍立的艳丽侍女们褪下衣裙,露出了**的**,仿似这白雪皑皑中最为明媚的亮色。

    朝中的权贵们丑态毕露的纷纷拉过相中的侍女,就在雪地上如牲畜交配一样开始大肆侵挞,五石散的好处除了排疾解毒,延年益寿之外,最显著的功效就是畅享房中之乐,他们之所以只着了一件单衫,也正是为了这最后御女宣淫的放纵,更何况压抑的心事为之一轻,竟令多已年过半百的他们迸发出少年人的龙精虎猛之风来。

    女子的**和**在内苑的上空盘旋回绕,久久未得消散……

    殷涓悄无人觉的离开,轻轻的推开里进一座并不起眼的舍间房门,室中燃着馥郁清芬的熏香,一袭黄衫的殷虞仿佛早就知晓般对着殷涓躬身一礼,恭恭敬敬的道:“父亲。”

    殷涓挥挥手:“我儿都听见了?上告澜沧王陛下,庙堂之争,迫在眉睫,最多三月,必生大乱,待为父重回王庭之际,便是陛下就中取事之时。”

第七十一章 潜伏

    汇聚在殷家庄门前的车马终究还是被接入了进去,看来是那些达官贵人们要在这里过夜了,随同而来的车夫随从也都得到了妥帖的安置。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庄中也掌起了灯火,依稀可以听到嘈杂的人声传出,内中还有杯盏相碰的脆响,不问可知,这是到了用晚膳的时分。

    门院前的侍卫们不动如松,恪尽职守。却没有发现距离他们不远的山坡旁,那株枯树轻轻的晃了晃。如果他们可以飞身在半空,并且眼力足够锐利的话,就可以看见枯树积雪下一条长长的雪线正在向山野深处延伸,一直通到了那片枝叶寥落,残雪覆盖的山林之中。

    ……

    林下探出了一张乡农般朴实木讷的脸,身形一动,踞身蹲伏在了雪线尽处。一个矮小精悍的男子从雪线中弹身而出,像圆球般打了个转,又稳稳的落到地面上,没有半分声响,动作也干净利落之极。

    “他们不走了,似乎是要在庄上盘桓几日。”矮小精悍的男子啐了一口,吐出嘴里的泥雪,“娘的,我在地底下都能听到这帮老家伙操女人的声音。”

    “可有其他异常?我是说那种东西的迹象。”乡农面孔一把拉过矮小男子,两个人避到了山林里,说话间也将声调压得极低,又有另两个纤细的身影凑了上来,显然是女子的身形。

    “严格说起来,我也是伏魔道出身,但是这些天下来,我没有察觉出任何蛛丝马迹。我想,也许殷家经历过洛阳的事情后,把他们和鬼怪勾结的地方转移了。”

    遁影灵雀况飞雄,崔嵬山地绝门况三先生的弟弟,却成了立志人间功名的大司马府剑客,不过自从知道了他的出身,以及见识了他在军营中力擒那伪装妖邪的身手之后,他在大司马府的地位急剧上升,他说出的关于妖魔之事的话语,现在已经成为权威。

    因此乡农尚且没有接口,另两位跟在乡农身后的女子都已经不自禁的点点头表示赞同。

    庞璞终究获得了大司马的宽恕,并且再次让他成为自己的贴身侍卫。对于韶岭殷家的种种不为人知的鬼祟行径,大司马并没有置之不理,尤其知晓殷家已然与妖鬼之间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后,使大司马更为警觉慎重。

    就在新年伊始,大司马携几大剑客与天子共同出行祭天告祖,群臣忿忿不豫之际,大司马出人意料的开始了针对殷家的行动,他授意锐蹼邪鹜庞璞、遁影灵雀况飞雄和以身法灵动著称的两大女剑客---夺魂彩雉韩霓、掠室捷燕卓秋依潜伏于韶岭殷家庄附近,一旦殷家稍有异动,便可就近请兵进剿,先斩后奏。而这几位剑客要做的,就是一定要取得殷家暗通妖鬼的证据,他日朝堂之上,自可堵住群臣汹汹之口,看谁还替殷家的灭族说三道四。

    上一次前往殷家庄,是在大司马北伐之前,本也是抱定了除灭其族的意思,不曾想以媚羽孤雁为首的五大剑客竟离奇的全军覆没,如今时隔一年有余,再回故地的庞璞为免重蹈覆辙,特地进行了乔装改扮,他们没有再穿着显眼的大司马府玄衣服色,而是假作了行路旅人,各自单行,分批赶到了韶岭会合。当然,这一次倒是风平浪静,几大剑客陆续赶到的时节,殷家庄宁谧得像是闲舍雅居一般。

    到今天为止,已经是监视的第三天,没看出什么妖鬼的动向,却迎来了京师里来的一帮达官贵人。

    “既然不见那些东西的动静,莫如我夜间去庄上一探,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掠室捷燕卓秋依一身短打结束,脸上还故意涂抹了草灰木炭,掩住了俏丽面容,她现在对这些达官贵人与颜家的会面颇为关注,这些人都是大司马的对头,聚到了一起必有重大图谋,她对自己的轻功身法素有自信,倒大有前往刺探之意。

    “万万不可!”庞璞小声的制止,“且不说妖鬼之踪灵幻莫定,便是那殷家庄的神杀剑士,你碰上了也极难全身而退。况且如果是我那虎师师兄出手的话,你绝无幸理。”

    “他还不算我们一路的?”卓秋依轻嗤。

    “师兄的为人我清楚,他现在只是因为主家与妖鬼勾结,心念略有动摇,当真发现那殷家真借着妖鬼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最多便是耻与为伍,弃之而去。但要他转投大司马,背恩负义,这是毫无可能的。我们只需做好我们的事,不要节外生枝。再过得几日,我那师父就能赶来,等他到了,妖鬼辟易,我等行事才有更大把握。”

    “你是说那位救了你的高僧?”况飞雄短小的身体往树根旁一蜷,不仔细看的话,几乎就以为是一团积雪在说话,“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号大师,啊,不是对你的质疑,我只是好奇,要知道,我从小长大,也算是半个伏魔道混出来的,道上厉害的人物我多少也知道些,这些佛门僧人嘛,羯赵的佛图澄算一个,白马寺道安大师算一个,还有个什么普净老僧也算一个,都是极厉害的人物,倒是真没听说过定通大师的名号。”

    庞璞素来古板的面孔上露出一丝崇仰:“我师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岂有声名之累?”

    况飞雄耸耸肩:“也对,就我所知,伏魔道藏龙卧虎的人物可不少,就是我那几个哥哥,本事也比他们的名气要大得多,不过呢,他们就是逞强好胜,可没你那位师父那么看得开。”

    夺魂彩雉韩霓一直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看庞璞,又看看况飞雄。和卓秋依一样,她满是纹彩涂绘的俏脸上也抹了一层草灰,宽大的斗篷遮去了她大半颜容,只有一双星眸炯炯生光的透着精神。

    “彩雉剑客,有什么要说的?”况飞雄倒是观察敏锐,在过去,他是十三剑客排名最末的,对这几位貌美如花又身手卓绝的女剑客亦只能高山仰望,但现在,他明显能感觉到在她们眼中,自己身份地位的微妙变化。

    “我只是觉得世事难料,迁易如梦。谁能想到就是我们大司马府十三位剑客之中也藏着降龙伏虎之辈?我哥哥就不说了,他不是什么神人转世么?灵雀也是什么伏魔道家世出来的高手,还有你,邪鹜剑客,你死而复生,竟然也曾是殷家窥伺于侧的奸细,我就想知道,如果那时候没有发生这些离奇古怪的事,你会把和你同行的孤雁姐姐他们怎么样?”

    说到了莫羽媚,庞璞便有一阵莫名的感伤,况飞雄和卓秋依齐齐转头相视,等着他回答。

    良久,庞璞才涩然道:“这世上没有如果,现在我仍是大司马幕下,而你们也依然是我的同袍,铲除邪祟,平灭奸佞,这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事。”

    “哈哈,印象中你锐蹼邪鹜从来都是惜语如金,想不到说起来还是一套一套的嘛。”况飞雄打着趣,但也中止了这撩动庞璞心肠的话题,他两手枕着脑袋靠在树干上,犹然望着漆黑的天幕:“晚上谁守第一班?我先睡一会儿。”

    虽然不是深冬寒夜,可就是这样山林露宿依然会把人冻死,卓秋依默不作声的拉开一件斗篷往况飞雄面前一丢,况飞雄双眼闭着看似是在假寐,却忽然一抬手,稳稳的接住了斗篷,往身上一裹,眼睛没有张开,口中笑嘻嘻的道:“谢。”

    卓秋依没说话,嘴角则露出笑意,庞璞眼望着远方灯火通明的殷家庄:“我来守第一班,你们吃点东西,先睡会儿罢。”

    出于潜伏的必要,这几天他们一直是绝灶冷炊,尽管嚼在口中的干饼冰冷而僵硬,但韩霓还是就着雪水把干饼咽了下去,她目视庞璞沿着况飞雄留下的雪线,一步步向庄前靠近,心里却突然泛起一阵奇怪的感觉。

    莫羽媚对她说起过在那月灵鬼界中的遭遇,不知为什么,她对毅然推开莫羽媚,自己则承受了背后致命重击的锐蹼邪鹜之举大为震动,是他用自己的性命为孤雁换来了一丝逃生的机会,这又将是怎样的情感?她一直对锐蹼邪鹜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可就因为这一点,令她莫名的有了一种向往。也许是羡慕,也许是敬佩,她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只觉得扼腕叹息之间还有些微的怅惘茫然。但世事难料,迁易如梦,锐蹼邪鹜并没有死,他又回来了,并且抛却了他曾经的身份再次对大司马矢志效忠,甚至成为了应对妖鬼之事的砥柱中流,那么她呢?是继续向过去那样的漠不经意,还是去尝试了解这个可以为爱人义无反顾舍弃自己性命的男子的内心?

    ……

    胡思乱想的心绪就像纷杂无章的碎片在寒风中搅扰盘旋,韩霓就这样迷迷糊糊的睡去,直到她被轻轻的摇晃推醒。

    韩霓一开始还以为到了夜间换班轮值的时间了,可睁开眼,却发现天光已经蒙蒙发亮。身边的卓秋依也惺忪着睁开睡眼,况飞雄蜷在斗篷下还发出轻微的鼻息声。

    他自己守了一夜,也让我们安安稳稳的睡了一夜……韩霓看着庞璞又把况飞雄摇醒,身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寒霜。

    “怎么了?”况飞雄揉揉眼,待看到天色便一骨碌爬起身来:“吓,睡的这么沉?”

    “夜来无事,索性让你们多睡一会儿。”庞璞这一身灰襟短结的粗布衣衫就像个不善于表达的村野农夫,语气讷然而枯干,正指着远方大开的殷家庄庄门。

    车驾正从庄门中鱼贯而出,牛马声响成一片,随从和家丁正在拾整衣装,这是准备出游的行状。

    “这帮子大老爷起那么早?要去哪里?”况飞雄眯起眼,大感奇怪。

    庞璞观察了一番:“看牛马相对的方向,应该是要往西南方出行。就我所知,从这个方向走下去大约二十余里,便是盛香居所在。那盛香居的主人本是随殷家前家主殷渊源同在京城的庖厨,殷渊源遭贬之后,他也一起回乡,却是得了殷家的助力,开了这好大的饭庄酒肆。这就是了,看京城的贵人们来,殷家是要带他们去那盛香居用午膳。”

    盛香居是南朝国内第一等的酒肆,各处名士大族往往慕名而去,终日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几位剑客也都有耳闻,此际听庞璞一说,便即恍然,照这般说来,那盛香居的店主可算是殷家的门客了,殷家请贵客前往也是应有之宜。

    韩霓刚要说话,庞璞忽然按住她肩头,迅速做了个噤声敛气的手势,况飞雄和卓秋依也都是警醒之人,见状俱都伏低身子,闭气凝神。韩霓感觉到庞璞粗大的手掌与自己肩头相触,心里怦怦直跳,却把自己藏得比一只猫儿还要隐蔽。

    总过了有大半个时辰,车驾辚辚而起,人声嘈杂,往西南方越行越远,而殷家庄大开的府门也再度紧闭。庞璞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示意众人放松下来。

    “是我那师兄和神杀剑士们一同随行了。”不等发问,庞璞首先解释:“出发前是他们最警觉的时候,我可不想就此暴露形迹。不过这说明,那殷家家主殷涓是和这些贵人们一起出发了。”

    “也就是说,庄上现在非常空虚,我们是趁机去庄上探一探?还是继续跟着那队车马?”卓秋依还有些不死心,总想去殷家庄上一探虚实。

    好在这一回不必庞璞来否决,况飞雄已经开口道:“正因为家主不在,我倒觉得庄中更加凶险,如果真的有什么于他不利的证据,他不会就这么堂而皇之放心离开的,我们这时候进去恐怕是正中下怀。要我说,跟着他们总没有错。”

    庞璞点头:“不错,神杀剑士只是那殷家表面上的护卫,庄里还有很多连我师兄都不知道的陷阱机关,甚至包括了妖鬼之术,我们贸然进入绝非明智之举。跟上他们的车驾吧,正如灵雀所言,这样可以保证不出错。”

    几大剑客的身形仿佛雪地上滑掠而过的机敏鸟雀,近乎踏雪无痕的疾走而去,直到他们的背影渐渐成为山野间几不可辨的小小黑点之后,在他们刚才置身的山林下,才现出两个诡异的身形。

    “正如澜沧王所料,凡人间的争斗很快就会展开。”说话的人峨冠博带,服色古朴,赫然便是那劫后余生的虻山慕萤。

    另一个却是个小胡子的精瘦男人,歪着头饶有兴趣的望着前方远去的背影,笑容意味深长:“闹得越大越好。”

第七十二章 盛香居

    第一眼看上去,盛香居不像个酒肆,倒像个构筑典雅的清幽庄院。不仅没有那种迎风招展的酒幌旌帜,甚至都没有寻常酒肆的酒肴气味。风格迥异的装潢将庄院分隔成四个不同的部分,谓之春夏秋冬四阁,春阁居东,巧雕木楼两层,悬挂着名家书画的衔泥回燕图,楼中暖风和煦,馨香扑鼻;夏阁坐南,尽是翠竹所建,碧深绿幽,竹亭间一汪清池,还有绢帛制成的荷叶漂浮其间,望之美不胜收;秋阁朝西,芬芳四溢,一色的交州梨木漆案,配着墙壁上精心绘制的菊花图纹,金灿灿的炫美夺目;冬阁在北,梅枝应景的从窗格旁掩映相衬,大厅中央安置着从战汉时节遗留下来的青铜香薰,而每张桌案后,都是极为名贵的西蜀锦褥,旁边还各放了一个精致的炭炉,作为席间客人取暖所用。

    君子远庖厨,盛香居的老主人姓麹,虽然不过是庖丁出身,却深谙其理的将庖厨之所建在了远离春夏秋冬四阁的地方,之间还有一片竹林相隔,只九曲小径直通而入。但凡菜肴制成,自有俏丽的婢女迈着快速奔走的碎步,身姿绰约的送往外间筵席之上。

    今日是出年的第一天,大户人家欢度完新年,正是出游踏春的光景,因此今天到来的客人尤其多,还不到午时用膳的时分,春秋冬三阁已然坐得满满翻翻了,只有夏阁还空着,那是得了夜来家主遣人快马送至的授意,为了贵客特地留下来的。

    也正因为是家主的贵客,盛香居老主人虽已年过古稀,仍然不放心的来到了厨下,亲自来监督看视。厨下早已忙得热火朝天,几个灶口都烹着汤汁,咕嘟嘟的翻腾不已;砧板上笃笃笃的响着切剁的声音;有人在悉心的刮开鱼鳞,剔除鱼骨;有人从热气腾腾的水桶里刚提起褪了毛的鸡鸭;还有几个明显年长一些的,正在面团糕点上眯着眼睛雕刻花纹;小厮半跪在地上,拉着风箱,将灶火吹得更旺;不时有婢女接过了刚刚制成的菜肴,匆匆转身直往外厢而去。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却显得和这庖厨有些格格不入,尽管他身上穿着庖丁的粗布衣裳,却掩不住眉宇间的英武之气,此刻他正背着手,专注的看着一个老厨子在火炉上制作蛋锞。

    这是盛香居独创的一道菜肴,把生鸡卵打破,蛋清蛋黄调成黏黏稠稠一滩,而后用特制的铜勺舀起,内中用热油沿敷,待鸡卵受热结状,再加入事先调制好的鹿肉糜,最后一裹一捏,正仿若金锞模样,取的便是富贵呈祥的彩头,说起来简单,却是极有巧思。

    老厨子手法娴熟的操作着,一旁很快摆开了一大片蛋锞,高大男子两眼一霎不霎,一边看还一边频频颌首,一派叹为观止的神色。

    老主人微微皱了皱眉,心下有点犹豫,想起这男子初来此地的时候,那令他倍感荒谬而难以置信的情景:那是过年前的几天,此人忽然来到盛香居中,不要饮宴,不要吃食,直接闯入了庖厨,声名要来学做菜。如果不是看此人气度不凡,像是好家世的出身,老主人简直会以为是个妄人疯徒过来无理取闹了。一开始,老主人自然是客客气气的婉言谢绝,没想到此人一转手,便拿出了百多金,只说是他来学手艺的酬谢之礼,这下可由不得老主人不答应了,最终是安排此人在庖厨做个学徒,当然,名义上是学徒,他却既不用干那些搬担挑送的粗活,也不必上手去弄洗剥择拣的细工,也就是让他在旁看着自学。老主人想的有理,只怕是哪个世家名门的子弟有怪癖,便由得他率性而为,又岂能真把他当下人使唤?回头当真是哪个世家大族寻了来,自己可担待不起。

    已经有边上的厨子收拾了一盘蛋锞,浇上了香喷喷的汤汁,转手交给了取菜的婢女,那高大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哎,不如试试我自家弄的狼桃鲜汁,滋味定然非比寻常。”

    几个厨子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有来头,没敢应声,但也并不理会。高大男子却兴趣盎然的从身后取出一个皮囊,自说自话的就要往其他蛋锞上浇。

    若是往日,也就罢了,但今天……老主人看到了他的行止,想了想,决定还是要对他说上几句。

    “朱先生,今日有老朽家里的贵客,怠慢不得,先生这红汤汁水未省滋味,可不敢贸然受用。”老主人尽量说的委婉客气。

    高大男子细长的眼睛一亮:“哎,就是给贵客尝尝那,我这狼桃鲜汁可是天下独一份,不是看这些时日东翁善待,我可还舍不得拿出来呢。”说话间,一盘蛋锞上便被他浇上了红艳艳的汤汁,煞是好看,他举盘往老主人面前一送:“不信?你尝尝?”

    老主人将信将疑的端相了半晌,倒底却不过取箸夹起一个送入口中,陡然双目圆睁,几个老厨子心下担心,急忙抢上来扶。

    “哈……”老主人推开搀扶的手,长长舒了一口气,语调又惊又喜:“酸中带甜,清爽香怡,却是老朽从未品尝过的奇特滋味,这……这……”

    高大男人满脸笑意,大有自得之情:“我就说嘛,这鲜汁便说是珍奇异宝也不为过,算是谢你啦。”

    “只不知这是何物汁液?又是如何……”老主人的话没问完,便有个仆厮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

    “来了来了,主家和贵客来了,全是车马,隔着里许地就能听到隆隆的声音。”

    老主人面色一端,顾不上再和那高大男子说话,不自禁的正了正衣冠,一迭声的催促:“快快快,随我门前相迎。”又转头叮嘱:“记住了啊,半个时辰之内,夏阁席面都要摆齐。”

    老主人和仆厮急冲冲的转身疾步而去,厨下众人的气氛也更紧张起来,那高大男子却还是悠哉悠哉的往做蛋锞的老厨子面前一凑:“大叔,这用的是什么油?”

    ※※※

    王伯豫踩着骑奴的背,从车驾上下来的时候竟还有些站立不稳,他今天倒是恢复了裘氅锦衣的装束,不过昨日纵欲过度,脸色还十分苍白,仆从慌忙扶他站住,他则故作深沉的背负两手,先环视了盛香居一遍,嘴角露出个不以为然的笑意。

    “虽说四时有分,别生意趣,却是徒有风雅之表,不具率真根骨。不过终究是饭庄酒肆,有此景状,已属不易。”

    殷涓从后跟上,不动声色的接口道:“伯豫公是天下名士之首,这些附庸风雅的做派自然不屑一顾,难得此间菜肴倒有些虚名,伯豫公若不嫌山野荒鄙,便将就一用,总也是换换风味。”

    “鸿若一力相邀,必是极好的。”王伯豫淡淡的点了点头,殷涓抢前一步,向一众刚步下车驾的达官贵人们伸手相肃:“诸公,请。”

    王衮一路上便一直在车里打盹,也不知是不是石散效力未过,脑袋还在哆哆嗦嗦的打着颤,正揉着眼睛打了个呵欠,却发现在盛香居旁已经停着不少车驾,几个青灰色衣衫的大汉立在车马旁,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他们的到来,不过在看到王衮直视过来的眼神之后,这些大汉又小心翼翼的垂下眼睛。

    “小人叩见殷大人,叩见诸位大人……”老主人已经带着仆厮们从门中迎出,并且远远的跪倒,极为恭顺。

    只是这些达官贵人们一向倨傲惯了的,王伯豫恍若未见,连点头示意的动作也没有,目光平视,径从刚颤巍巍跪下的老主人身边走过,老主人急忙又费劲的起身:“小人头前带路。”

    殷涓微笑着摆摆手:“无妨,我带诸位大人前去,是夏阁吧?麹翁便安排酒饭就是。”

    “是是是,小人都已安排妥帖。”虽然殷涓说是由他引客入去,但老主人还是抢在头里,身后的仆厮奔跑着张罗,他则一边陪笑,一边向前相延。

    达官贵人们旁若无人的信步而入,不远处秋阁里的欢声笑语传了过来,内中还夹杂着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殷涓同样注意到了适才门外的车马和大汉,只等王伯豫一行在夏阁竹亭中落座之后,才悄问老主人:“麹翁,这门外侍从却是哪家来客?”

    “哦,是隅中时分到的一大家子,一行好几十人,坐在了秋阁,听说是什么竟陵董家的大人。”

    竟陵董家?殷涓往秋阁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下暗自思忖,是散骑常侍董邵董伯方一族?他倒是一直和那桓大司马素有不和,也曾与家父过从甚密,只是自从告老还乡后为了避嫌倒和殷家绝了往来,想不到今日倒在这里撞上,这却是巧了,稍后倒要去见他一见。

    ※※※

    秋阁中的气氛热闹非凡,董邵、路夫人,以及董琥、董瑶悉数在场,这是在董家齐齐过了个团圆年之后,董邵邀请祀陵都尉滕祥的一次盛宴,滕祥在董庄盘桓日久,正要告辞返京,所以这次盛宴也是董邵安排的饯别之宴。不过借此机会,一家子齐齐外出,既远游踏春,又欢度出年,亦是乐在其中。

    经过了数月的相处,几个女孩子早就玩到了一起,风盈秀、曹晓佩的席案就和董瑶池婧挨在一起,姑娘家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嘁嘁喳喳的时不时发出欢笑,便连她们的宠物也极为投机,小咪懒洋洋的趴在案下啃着骨头,松鼠米粒调皮的在它身上蹦来跳去,忽的哧溜一下,抢起落地的坚果,灰兔美美鼻子一张一翕,竟也学着小咪去咬吃剩的肉渣。

    董琥的目光不住的在晓佩身上流离,几次想要插进姑娘们热烈的交谈,却总被董瑶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赶了出去。

    滕祥与董邵觥筹交错,他现在已经有了底气,能够得到竟陵董家的资助和庇护,他在朝中就有了大展拳脚的资本,这一趟回去,立刻就要准备实施祀陵尉的扩张举措,借着这个饯别宴,他还要把最后几点需要关注的细节给敲定落实,女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很好的掩盖了他和董邵之间交谈的声音。

    只有姬尧有些神色恍惚,因为是董瑶师弟的缘故,他一个下人之子的身份却得以与董氏全家并列同席,这份殊荣,连他的父母都没有,不过董庄主管的资格也从老管家周义身上渐渐转交给了他的父亲姚三,显然也是董老爷对他的另眼看顾。

    但这些并没有令他觉得有什么喜悦,一向淳朴老实的父亲在地位提升之后竟变得有些势利可鄙起来,人心的沦丧未免令人唏嘘齿冷。

    而这仅仅是他苦恼的一个方面,另一桩情事才是他现在真正情绪低落的原因。修习过知天之术的他已经感应到了自己几位师兄的牺牲,为了不影响师姐的心情,他一直隐忍不说,只有在自己独处的时候才在被窝里痛哭失声,他很想回乾家去看看,或许等这个饯别宴之后就是最合适的时机。

    他偷偷的看了董瑶一眼,董瑶脸上洋溢着欢乐,这使他越发心情沉重,他不敢想象当师姐听闻噩耗之后,将会是怎样的情景,唯一庆幸的是,他所感知到的死者之中,并没有池师兄---他的张五叔的名字。

    在这样的心情之下,她们的笑声就更加显得刺耳,姬尧毕竟还没有成人,他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畅,借口如厕,他离开了喧嚷的宴会,想让窗格外清冷的风涤荡胸臆间积压的阴霾。

    四阁皆有别,景致各不同,秋阁繁美,却只会让心理形成更大的反差;春阁清馨,这也不是寄托哀思的所在;倒是冬阁的古风铭状或可相称一二,姬尧步随心走,却是踱到了冬阁窗下。

    这里同样坐满了人,不像秋阁被董府一家所占,这里大多是是三三两两的散客之座,所以交谈的声音也只是嘈杂而不喧闹,姬尧身量小,站在窗格下看不到内中情形,自然里面的人也看不到他,于是他就地蹲下,抱着头,狠狠的哭了出来。

    哭声是尽量压抑的,满面的涕泪纵流,纵使聚少离多,可他仍然异常清晰的想起了乾冲的殷殷关切,想起了薛漾对他做的鬼脸,想起了郭启怀一板一眼的教导,还有邢煜那一笑就和自己相似的深深酒窝……

    直到他忽然感觉到有点异样,猛一抬头,便见窗格上探出了半个脑袋,一双灰蒙蒙的眼珠好奇的盯着自己。

第七十三章 冬阁风波

    姬尧腮边泪珠未拭,这一下倒是和对方大眼瞪小眼起来。只不过大眼睛的是他这个小小孩童,而小眼睛却恰恰属于那探头望来的大人。这是个二十来岁年纪的男子,满头微微发黄的头发蓬蓬松松,披肩而撒,皮肤显然饱经风霜,印堂前脸颊旁还有几道发皴干裂的口子,乍看上去,就觉得颇为邋遢,更可笑的是,他的腮帮子被食物充得圆滚滚的,嘴里还在不停咀嚼,唇上的一抹小胡子尽是油晃晃的污秽。待他支着窗格,露出了上半身之后,姬尧又看到了他形制左祍,被尘土泥垢浸染得已经看不出本来服色的肮脏衣袍。

    一个年轻的胡人,并且绝不是那种受过**熏陶的胡人,姬尧看见他右手上还抓着半只啃得稀烂的鹜腿,单从这个吃相上来说,他倒和自己那几位在饭桌上食量惊人的师兄们大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又想到师兄们的时候,姬尧心里更是一紧,眼眶里的泪水再次忍不住的掉了下来。

    “娃娃在哭什么哦。”年轻的胡人突然说话,带着浓重的陇右口音,再加上满嘴的食物正撑得鼓鼓囊囊,以至于说话时咕咕哝哝的含混不清。

    姬尧没听明白他说什么,不过也感觉到对方没有什么恶意,颇为不好意思的冲他摇了摇头,抹着眼睛就往一旁避开。

    “是有人欺负你了哦。”年轻胡人又说,这回是咽下了嘴里食物后才开口的,吐字清晰了很多,因此即便口音生僻,却不妨碍姬尧的理解。

    姬尧还是摇摇头,尽管他还只是个刚到了总角之年的孩子,心理上却极为老成,让一个陌生人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情形已经使他大感不自在了,又哪里还会和对方再搭话攀谈?

    年轻胡人泛起一个微笑,笑容带着善意柔和,却也有些憨憨傻傻的不协调,他向姬尧扬了扬手里吃剩的鹜腿:“好吃呢,娃娃吃不吃?吃了就不哭啦。”

    不管这年轻胡人有多古怪,又或者是不是真这般心智未开的愚钝,但那份善良关切的情怀却是实实在在的,姬尧勉强挤出一个感谢的笑脸:“谢谢你,我不饿。”

    正说话时,姬尧忽然又发现,在这冬阁外的庭院前,正陆陆续续的走来数十位膀大腰圆的大汉,这些大汉不发一声,不置一词,各依方位,却到了石径旁,曲廊下的所在,挺胸叠肚,肃立得威风凛凛。打头的一个尤其雄壮的大汉还用冷厉的目光打量四下,看到姬尧是个幼童,没有在意,却对那个在窗格上还够出半截身子的年轻胡人一摆手,沉声叱道:“咄,进去!进去吃你的饭!”

    姬尧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反感,他不知道这些大汉正是跟随几大士族贵人前来的扈从武士,却是在整个盛香居布开阵势,警跸守卫的。他只觉得这些人来得突兀,又凶神恶煞般的毫不讲理,也是在乾家多少沾染了些英风侠烈的豪气,忍不住斜过了俊目在这些大汉身上左右看相。

    那年轻胡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的瞠目瞪视,就杵在窗格上倒全无动作。

    “说你呢!听不懂人话么!滚进去!”打头的雄壮大汉恶狠狠的骈指相向,他是琅琊王家的近卫首领,一向对这些升斗小民颐指气使惯了的,更没把这个邋遢落魄的胡人青年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自己只要吼两嗓子,自然能吓得他们噤若寒蝉。

    年轻胡人现在算是听清楚了,只是他脸上露出茫然而又愤慨的神色,不仅没有缩回窗格离去,倒又把身子向外探出了几分,一派理论的模样:“你……你……凭什么对我乱喊乱叫的?我又……又……不曾招惹你……”

    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年轻胡人说话结巴起来。

    雄壮大汉豹眼一凸,一边骂着一边走向那胡人:“废什么话?想找不自在是不是?”其他站立一旁的武士们一脸幸灾乐祸看热闹的神情,他们知道首领下手一向狠辣,这个胡人青年只怕是要自讨苦吃了。

    “滚进去!还要我说第几遍?”雄壮大汉站在年轻胡人面前,抬起手作势欲打,他也没打算真打下去,也就是吓吓对方罢了,哪知道那年轻胡人竟梗着脖子,不退不让的喊着:“你……你……你无端端凭什么要打我?”

    整个冬阁内一片沉寂,刚才还是酒酣耳热,交谈甚欢的客人们此刻都噤不作声,他们都看出来了,这些大汉们是有来头的,谁敢上前理论上只言片语?这个年轻胡人却毫无眼力的强自作对,显然要大吃苦头了,他们战战兢兢,又替这年轻胡人捏了把汗。

    嘿,还真碰上不识相的了?雄壮大汉横眉竖目,斗大的拳头一捏,骨节格格作响,径冲年轻胡人的当头打去。

    铁拳方至中途,雄壮大汉几乎可以想象到稍后打在对方脸上眉开骨裂的闷响,却陡感身下一轻,方一动念,转眼间身形一转,这才发现自己竟已两腿离地,横身在空,还没来得及发出诧异的叫喊,早已失重而落,在地上摔了个仰面八叉。

    年轻胡人眨眨眼,似是对眼前这离奇的一幕大感意外,怔了一怔之后又嘻嘻笑出声来。

    雄壮大汉毕竟是练武之人,当下一个鲤鱼打挺弹身而起,双眼不住打量那胡人,心下惊疑不定,难道刚才这一着是这个胡人弄的手脚?

    “看来是深藏不露的高人那,倒有心来这里撒野,这可怪不得我手下不容情了。”雄壮大汉没再动拳头,而是拔出了佩刀,同时做了个手势,其他的武士呼啦一下都围了上来。

    年轻胡人一副不明所以的神色,木愣愣的看着雄壮大汉手里明晃晃的刀尖。

    “小子还不露相?我倒看你藏到几时!”雄壮大汉刀风虎虎,这一下气劲雄浑,竟是全力施为,直砍年轻胡人的脖项。

    然而刀势未落,雄壮大汉便突感刺斜里一股怪力推来,身体不由自主的一偏,这一刀顿时砍了个空,自己还踉踉跄跄的跌撞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雄壮大汉心里怦怦直跳,无论如何,这不可能是那个年轻胡人做出的手脚,出力的方位完全不对,当下侧目望去,却只看到那小小孩童倚墙相望。

    “大哥,是这个小孩子干的!”身后一个武士提醒道,他也只是感到眼前一花,那雄壮大汉便着了道,依照这个情势判断,只有可能是那个孩童所为,当然,他也并不十分确定。

    既然被说破,姬尧倒是大大方方的承认,刚才的两下都是他小施手段,无非就是凭借肉眼难辨的极速身法推开了那大汉而已,他都还没用力呢。

    “首先,来撒野的是你们,而不是其他人。”姬尧抄着两手,这让他感觉自己颇有几分六师兄薛漾的风采,“其次,你从来也没有过手下容情。人家好端端的和我说着话,是你一上来又是骂又是要打的,我只是看不过眼而已。不过你放心,我才是真正对你手下容情了。”

    雄壮大汉大怒,刚要上前叫嚣,却看到姬尧快速的两手一挥,一柄湛蓝的短剑带着寒芒一瞬即没,雄壮大汉脸色一变,情知这孩童所言不虚,刚才只要他把这短剑趁机往自己要害处一戳,自己又岂能还有命在?

    年轻胡人哈哈大笑,不住拍掌:“小娃娃好厉害,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

    笑声传入众武士的耳朵里,像极了讽刺和讥嘲,雄壮大汉脸上更挂不住了,冷冷的左右示意,有心倚多为胜,倒要看看这小孩是仗了谁的势,敢和文献公一族过不去。

    本来是小事,现在看起来好像是要被闹大了,姬尧很清楚那些武士们在打什么主意,顾不上和年轻胡人说话,暗自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他倒底还是个艺业未成的孩子,同时面对数十个孔武有力又精擅技击之道的成年人,他还没有什么把握。

    然而姬尧遽然而觉的,竟是来自身后的风声骤响,如此迅疾的速度即使以他的身法也在一开始慢了半拍,姬尧心中一凉,对方是什么时候来了个如此强横的人物的?

    劲风越过了姬尧,直撞向那打头的雄壮大汉,把他像断线的纸鸢一样远远抛飞而起。姬尧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原来是虚惊一场,来自身后的攻势是针对这些狗仗人势的武士们的。

    一个瘦削枯干,淡黄衣袍的中年人在武士群中进退自如,而他每动一下,便有一个武士被抛跌甩飞,数十人围成的阵形根本没有任何作用,而这中年人只凭借着一双肉掌,便毫不费力的主导了局势。

    姬尧注意到那中年人将双掌蜷成了鹰爪之形,似乎便是某一个武学派别的独门绝技,但很快,姬尧又下意识的吸了吸了鼻子,目光炯炯的盯在那中年人的脸上。

    简直是摧枯拉朽,不过片刻之间,数十位武士在院中躺满了一地,**声此起彼落,却又都挣扎难起。那中年人看也不看,立即转身,关切的走向那年轻胡人:“老奴疏忽,老奴有罪,主人如何了?有没有让这帮家伙伤着?”

    年轻胡人就像刚看了一出好戏似的笑着:“哪里会被伤着?义叔你看,这个小娃娃好厉害,可好玩呢。”

    被称作义叔的中年人先仔细看了年轻胡人一遭,确定他没有受伤之后才向姬尧点头致谢:“多谢小公子出手相救……”目光在姬尧脸上一转,正与他神光内蕴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义叔心中一动,双眼中竟也透出晶灿灿的色彩来。

    ……

    “啊,这是怎么了?”盛香居的老主人在冬阁院门口目瞪口呆,他一听见响动就赶了过来,却看到了眼前这一幕,惊得六神无主。

    仆厮们乱哄哄的跟上,七手八脚的去搀扶倒地的众武士,打头的雄壮大汉调匀了气息,一把推开扶他的仆厮,怒气冲冲的指着姬尧和义叔:“尔等放肆,竟敢……”

    “我要是你啊,就不说那么多废话。摆明了不是对手,就不怕人家再揍你一顿?”声音明朗清脆,雄壮大汉循声怒目而视,却在看到来人之后一怔。

    说话的是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郎,俏美中也带着英气勃勃,一身短襟劲装,正怀抱两手,自有股说一不二的气势。

    而令雄壮大汉愣怔的原因并不仅仅是这个年轻女郎,而是同时出现了四个秀美绝伦的女子,除了年轻女郎外,还有个一袭白裙,直如仙子下凡的绝丽佳人,娉娉婷婷立在年轻女郎身边,面上似笑非笑;另一边也是个英姿飒爽的姑娘,竖着冲天马尾,平添了几分明爽之气,一副根本没把他们当回事的表情,脚边一只棕毛大狗,还对他们“汪”的叫了一声;最后一个,则是个清丽娇憨的少女,穿着一身略显古怪的褐色短裙。

    “师姐。”姬尧唤道,收回了和那义叔对视的目光。

    “你们是一路的?敢报名么?”雄壮大汉好像发现了什么,那年轻女郎说的没错,既然现在明知斗不过,便省了那些强撑颜面的套话,还是趁机打听打听对方的来路,弄清楚了也好让自家家主来为自己出头。

    “朝廷祀陵尉办事,晓事的就别在一旁碍手碍脚!”风盈秀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才不吃雄壮大汉那一套呢,话声一落,就若无其事的向后招招手,这是让他们离开的意思。

    “芝麻绿豆般的小官署,口气倒不小,行,你们都等着!”雄壮大汉冷笑,却倒底没敢从那风盈秀身边过,带着一帮子武士灰溜溜的从一旁挤了出去。

    那年轻胡人自风盈秀四位女子出现之后,就像着了魇一样,竟一动不动,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盯在那最后出现的少女脸上,神游物外。

    “在吃饭时就看你神情不对了,你却怎么跑到了这里?还闹出这样的事来?”董瑶关切的向姬尧走近,却很快察觉到了那道异样直视的目光,不舒服的皱眉相望,便见到了那年轻胡人痴痴濛濛的脸。

    在发现董瑶的视线也对向了他之后,年轻胡人忍不住呓语般呢喃:“你……你真好看。”

第七十四章 紫光

    董瑶可不是过去那未经世事的少女,听到有人如此突兀的夸赞自己美貌,也不会心中暗喜的晕生双颊,她只是用一种反感的目光看着这个形貌邋遢的胡人。

    “你……你……真好看。”年轻胡人像是不受控制的向董瑶走近一步,那义叔却飞快的拉住他的衣襟。

    与此同时,姬尧也拦住了董瑶,悄悄示意师姐退开。董瑶本就是来拉姬尧的,看他这般动作,倒有些暗暗生奇,不过她也很知机的停下了脚步。

    “主人,不要唐突。”义叔拖着年轻胡人,眼神却奇怪的看了看董瑶,又看了看姬尧,面色忽的一沉,视线左右一扫,风盈秀和曹晓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住了方位,隐隐呈包夹之势。

    “你跟我一起,我要和你一起。”年轻胡人脸上满是沉醉迷离的痴意,却像个疯子一样自顾自的喃喃不休。

    “几位这是意欲如何?”义叔已经察觉到了现在反常的气氛,表情透出了森冷的寒意。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董瑶轻声问姬尧,她还不大清楚目下局势的原因何在。

    “喂,这位大叔,身手蛮不错的嘛。”风盈秀大大咧咧的叉着腰。

    义叔紧紧拉着那犹然期期艾艾的年轻胡人:“几手粗浅工夫,倒让方家见笑了。”凑在年轻胡人耳旁,声调陡然降低:“主人,这里的菜肴也尝过了,我们该走了。”

    义叔刚要抬步,风盈秀便是身形一晃,却堵在了他的去路上:“哎,这便要走?急什么?”

    “你们的小公子救了我家主人,老奴拜谢,他日定有回报。”义叔一副不想纠缠的模样,低着头:“但也希望你们不要逼人太甚,我不想出手伤了恩人。”

    “逼人太甚这个字眼用的不好。”风盈秀俏目凛然生光,“我们可没用什么逼迫的法子,况且……你也不是人。”

    听到风盈秀这句话,董瑶才恍然大悟,下意识的把手放在了背后的琇莹剑上,这是她一直学池棠的姿势。

    正是这位义叔前番动手之际发洩出的气息露了马脚,如风盈秀、曹晓佩和姬尧这样感应灵敏的已然有了察觉,不过对方的妖气隐隐约约似有似无,举动间虽然没有太大的血灵道气味,却也是非同寻常的博荡浩然,思来想去,或许只有深不可测四字才能形容。风盈秀这些日子捉妖除怪的早成了行家里手,又是祀陵尉本身的职责所在,此时自然是不肯干休了。

    被先前这一闹,冬阁中的客人们都已三三两两的逃开了去,那盛香居老主人又急急赶着去家主那里请罪澄清,这偌大的雅致冬阁,竟就剩了他们几人,池婧不知什么时候搭起了弓箭,拦在冬阁通往外间的亭门之前。

    “不是人,那我又是什么?”义叔抬起头,脸上的寒意更深了,目光中透出几分若迷若幻的色彩。

    “那就得问你自己啦。”晓佩在一旁笑嘻嘻的道。

    忽听“啊”的一声,却是一个从庖厨处往外厢送菜的婢女路过,看到眼前情形吃了一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愣在内院的院门旁,手上还端着一盘浇了鲜红汤汁的蛋锞。

    年轻胡人视线在董瑶身上绝不稍移,却也嗅到了蛋锞上传来的古怪香气,拉着义叔的手,像孩子撒娇似的央求道:“义叔,我要吃那个,也请她一起吃。”这个她不言而喻,自然是他深情凝视的董瑶了。

    义叔阴冷的表情仿佛瞬间被暖风吹散,嘴角露着怜爱的笑意:“好好好,主人先吃着,什么事儿都别管。”

    话音犹在耳,风盈秀也只稍一霎眼,倏然间,义叔淡黄色的衣袍好像化作了一团黄风沙尘,略一恍惚,他就已经出现在那婢女面前,转手夺过了婢女手中的食盘。紧接着,他又像根本没有移动过似的将食盘交给了年轻胡人,直到此时,那婢女惊呼的声音才刚刚响起。

    身法快的匪夷所思,这代表她们的合围之势其实根本拦不住对方,风盈秀心中暗凛,她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刚一打响指,欲待唤出松鼠米粒前往牵制,却在两指方交的刹那,看到了义叔近在眼前的那张阴冷枯干的脸。

    “我不想伤你。”义叔说。可他蜷成鹰爪之形的手还是精准的捏住了风盈秀的粉颈,这一手在适才对付那些武士们就用过,但这一次竟是快得肉眼难辨。

    风盈秀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自出道以来还从未遭遇过如此险情,也不知道对方是要把她抛摔出去还是就势扭断自己的脖子,浑身猛的一个激灵,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只觉得一股热力顺着自己情急下拍出的手掌喷涌而出。

    有古怪!义叔竟一个立身不稳,被这股热力生生震退了一步,还没来得及诧异,晓佩和姬尧两个已经扑到。

    好一个义叔,骤逢变故也是丝毫不乱,左手一刁一带,有心借力打力的反震开晓佩,哪知道一触及晓佩的纤手,便即不着力似的滑了开去。同时右手一打,先把姬尧刺来的短剑卸了力道,他毕竟感念姬尧先前出手相救主人之恩,没打算下重手,只待打在姬尧关窍处,把他弄晕了自己也好脱身,不料风声呼的擦身而过,姬尧已经用不可思议的速度转避了开去。

    看似兔起鹘落,各施奇招,实则电光火石,短短一瞬,义叔双眉一扬,轻轻把头一偏,一枝羽箭从脸庞飞过,这是池婧射出的飞矢。他已经迅速做出了判断,风盈秀怪力居身,另有奇特处;曹晓佩体有异状,不似肉身凡胎;至于姬尧,根骨清奇,竟有麋鹿炼化之态,奇了奇了,却是哪里冒出来的这些怪人?

    正在思量时,董瑶的攻击也到了,她不像那几位各有修行,因此动作慢了几拍也不止,只是那练了不知几万几千遍的一招倒也别有威力:拔剑,横斫,入鞘……

    然而董瑶的动作也仅仅只能做到横斫这一步,义叔双眼忽然一亮,似乎是发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

    董瑶只觉得项下一轻,眼前的义叔早没了踪影,她的琇莹剑斫了个空,而当她在项下愕然一探的时候,赫然便发现那枚池棠赠送的信物已经不知去向。

    年轻胡人刚开始吃第二个蛋锞,鲜美的滋味令他难得的稍稍转过目光,舌头舔着唇边滴淌的鲜红汁液,俨然便是饕餮贪食的馋相,对刚才的争斗毫不在意。不过他很快又抬起眼,热切对董瑶喊着:“很好吃呢,你也来吃。”

    “主人!”义叔在黄风疾卷中现出身形,手上拿着那枚似玉似石的物事,一把拍在了年轻胡人的头顶天灵处。

    那物事猛的透出强烈的紫色光华,年轻胡人神情一怔,宛如泥雕木塑般就维持着手捧食盘,张口待食的姿势,渐渐被紫色光华隐没。

    那是池师兄给我的……董瑶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来,风盈秀已经一把拉住她。

    “快走!惹上**烦了!”

    ※※※

    山坳边的树影下,况飞雄远望着盛香居门前的车马,一个一个的辨认着那些青灰色衣襟的大汉,他们现在都避在一旁,倒让跟随京中大员前来的侍从们在衢道边威风凛凛的站了两排。

    “鹰搏手邹仲、惊电枪宗熙潭、恨地无环顾辽……这两个不认识,不过看他们剑鞘悬于右,剑柄又是虎头,应该是荆南左顾虎咬剑家的弟子……”况飞雄眼力倒好,把那一圈大汉辨认得清清楚楚。

    卓秋依就伏在况飞雄身旁,看身形,她一个女子还要比况飞雄高出半个头来,闻言秀眉微蹙:“这都是谁?”

    “江湖上二三流的人物,跟我们自然不能比,但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听说他们后来都成了竟陵董家的门客……是了,这便是竟陵董家的人也到这里来了。瞧这架势,敢情那姓殷的还在这里藏了花样。那董家可素来与桓公不和,那董家老爷不是削破了头皮想走几个豪门大户的门路再回朝堂么?看来是借这机会来和他们暗通款曲了。”在认出了董家的门客之后,况飞雄所做的推断合情合理,卓秋依和韩霓两个也都冷哼了一声,桓大司马树敌太多,便是这些素来干涉朝议的士家大族,现在倒都成了一丘之貉。也罢,他们暴露的越多越好,回头收拾起来,一个也不放过。

    庞璞看了半晌,微微摇头:“我看不像,只是偶遇罢了。你们想想,那琅琊王家,颍川庾家多大的来头,而这董家虽也是一方豪强,却根本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不管是那前朝散骑常侍董邵,还是那中书侍郎董璋,岂有不出迎之理?况且董侍郎不是一直在京里么?当真有心攀结贵胄,他又怎会不随行而来?你再看看这些董家门客与那些权贵侍卫的情形,分明事先毫不知情,彼此都防范着呢,也就是董家门客看对方来势大,让他们一让罢了。”

    况飞雄思忖了半晌,觉得确是这个理,便再不作声了,卓秋依看他模样,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笑什么?”况飞雄咕哝道,却似乎早就心知肚明的露出了讪讪之色。

    “笑你自作聪明,却被邪鹜说得没了声。”卓秋依对韩霓眨眨眼,两位女剑客都是一笑。

    “等等……”况飞雄刚要说话,却被庞璞拽了一拽,不过他同时也发现盛香居中传出嘈杂之声,一个雄壮大汉带着一队武士跑了出来,一看到董家的门客便横眉怒目起来。

    “你们也是什么狗屁祀陵尉的?”雄壮大汉一脸的气急败坏。

    “做什么?”回话的是顾辽,大感莫名其妙,不过他知道祀陵都尉正是家主现在的座上客,在不明情况之前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

    远方监视的况飞雄同样也认出了这个雄壮大汉,嘴里嘀嘀咕咕的介绍:“滚龙刀钟离脩,也曾是江东成名的武师,是琅琊王家的护卫首领,虽说一直是狐假虎威,但手底下还有几分真本领,恐怕董家的这几位门客未必能讨得了好,哈哈,这下子可热闹了。”

    ……

    “都给我拿下!”钟离脩一招手,衢道边站列的武士们齐刷刷的一拥而上,把十来个董家门客围了起来。

    “你们要做什么!”宗熙潭是董家门客之首,长枪瞬间横指而出,不过他毕竟还是慎重的没有先出手,枪尖对着钟离脩:“你们是哪里来的?又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平白无故便要拿人,总得给个说法!”

    钟离脩眼睛一翻:“少废话,今天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离开这里半步,连文献公家里的人也敢动,反了天了还!”

    董家门客本来都已拉开了架势,可一听钟离脩言及文献公,气势便不禁一馁,文献公谁人不知晓?可不就是大名鼎鼎的琅琊王家的故家主?曾经一度与天子平起平坐的大人物。宗熙潭即便先前已经猜到对方颇有势力,却也没有想到竟是这么大的来头。

    “只怕是有什么误会吧,我们并不是祀陵尉的人。”还是邹仲老成持重些,放软了语气。

    钟离脩早就怒火中烧:“管你们是不是,一并拿下了,等大人来处置!”

    宗熙潭情知对方已然是这般仗势欺人,蛮不讲理,自己这伙却绝不能前怕狼后怕虎的乖乖束手就擒,否则平白丢了董家的颜面,也失去了他们这些门客存在的意义。当真是有什么龃龉误会,那也是家主要去解决的事。当下面上戾气一盛,长枪一抖:“来拿试试!”

    权贵的武士们鼓噪起来,他们大多是豪门豢养的私兵部曲,无论人数还是战力可都要比眼前这十来个虽有个人艺业,但毕竟势单力孤的董府门客要强上太多,眼见一场众寡悬殊的厮拼就要开始。

    ……

    一阵古怪的声音从盛香居中传来,渐渐越来越响,竟仿似是万马奔腾,江潮激湧,况飞雄一直是笑嘻嘻看热闹的神情,忽然脸色一变,腾的从树影下弹身而起,两柄蓝光短剑已然操持于手。

    “怎么了?”卓秋依被况飞雄的举动吓了一跳。

    庞璞却已经抢先一步,把况飞雄按下身子:“不急,用不着我们出手,有能人!”

    “倒底发生了什么事?”卓秋依和韩霓相顾茫然。

    “有妖气……”况飞雄少有的面色凝重,“……比我见过的那些东西不知要强了多少倍!”

    话犹未了,紫色的光华就好像瑰美诡谲的霞彩,直从盛香居内迸发出来,紫光之前,竟赫然是几个纤细的人影。

    钟离脩的目光从愕然变得惊骇莫名,整座盛香居都在簌簌颤动,便连地面都有些隆隆震响,而他首先认出了纤细人影中,那个曾对自己说话的劲装女郎。

    “看什么看?没听本姑娘说了?朝廷祀陵尉办事,你们还不快跑?”劲装女郎没好气的冲钟离脩骂道。

第七十五章 见怪不怪

    巨大的响动和铺天卷地的紫光使满场众人俱都看得目瞪口呆,盛香居内的嘈杂声越来越大,被吓到了的食客乱糟糟的从室中涌出,惊慌失措的夺路而逃。总算钟离脩在愣怔了片刻后还记得自己的职责,用尽全身力气吼道:“保护大人!”

    董府的门客们也同样顾不上两相对峙了,宗熙潭一挥手:“快进去接应老大人!”

    慑于此等威势,权贵的扈从们一时有些犹豫,钟离脩把心一横,就要往里闯。

    “交给祀陵尉!”风盈秀轻盈落地,回头一看,却发现紫光旋绕之中,并没有看到对方的踪影,不由一皱眉:“怎么?不是来追我们的?”

    如此惊人的气势,使风盈秀首先选择了暂避其锋,在她看来,这样强大的妖魔必然是不依不饶的追杀而出的,是她拽着董瑶,和池婧、晓佩退了出来,可现在的情形却颇出她的意外。

    又是一阵脚步纷沓,钟离脩待看清来人,顿时面露喜色,正是那王伯豫几个在护卫簇拥下跌跌撞撞的拔足奔逃,一向雍容自若的名士派头荡然无存,倒是多了几分狼狈神色。

    “这……这……这是怎么……怎么回事那……”王伯豫语声发虚,结结巴巴的咕哝着,至于堕在队尾的太保王衮就更为不堪了,两条腿软的棉条也似,任由两个强壮的卫士驾着,裤带不知丢在了哪里,裤腿松松垮垮褪下来大半,露出了肥白丑陋的大屁股。

    殷涓脸色铁青的跟在了最后,他带这一干权贵来此倒真的没什么别的意思,无非是出行游玩,换换风味的招待而已,谁曾想竟碰上了这么奇怪的事。

    身后的回廊人影晃动,却是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排头顶斗笠,短祍麻衫的剑客,当头一人身形瘦长,双足皆跣,对着其他剑客招招手,看样子,竟是要直闯入这炫华紫光的来源之地。

    “大师,你要去做什么?”殷涓目视着那些个贵人们抢出门外,并没有回头,却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些剑客现身。

    “看看究竟是什么在作祟弄怪,家主先走。”跣足剑客偏过了半边脸,隼目鹰鼻,腰间铜剑形制古朴,正是那赤墨虎师邓禹子。

    “不必看了,护住那些大人们才是当务之急。他们要是在这里有什么三长两短,可就坏了我的大事。”殷涓将手一挥,这是让这些神杀剑士前往京里权贵周边保护的意思。

    邓禹子看看光焰大涨,玄息翻涌的冬阁内院,倒底没有再往里去,而是向一众神杀剑士示意,正如出现的那样悄无声息,他们退去时也是迅疾如鬼魅。

    殷涓现在倒是出奇的镇定,对着内院注目少顷,忽闻西面传来人声,转头抬眼看去,便见到那董邵一家快步而来,年轻的儿子走在最前,神情惶急,几个侍女搀扶着老夫人,倒是董邵在后面和一个绛袍青年说着什么,虽然步伐甚急,但瞧情形,他倒是毫无慌张之意。

    “董公久违了。”殷涓举手为揖,在这满目紫光和巨响如雷的情景下,竟是别有一番泰山崩于前而不色改的从容之态。

    董邵没想到在这里竟还会有人相唤,从交谈中抬头看来,辨认了半晌,面色讶异:“是……鸿若公?”

    “哈哈哈,早就知道董公在这里,正打算前往一拜,不曾想这忽然天降异象。”殷涓摇摇手,止住了董邵要招呼妻儿的动作,“此间不是叙礼处,先到了安全所在再说不迟,董公请。”

    “相遇仓促,董某失礼了。”董邵还是表达了歉意,殷涓却发现原先在他身边的绛袍青年突然不见了,也没有多说,相延着董氏一家直出室外,口中还在道:“只是这异象所来为何,实是吉凶无卜,祸福难测那。”

    “会知道的。”董邵语气肯定,他们很快便被迎上来的门客们围住,向车马处靠近。

    殷涓忽然看到那路夫人在着急的向一旁呼喊,她呼喊的对象却是个褐色短裙,相貌俏美的少女:“瑶儿,莫进去,危险。”

    “没事,我才从那里来的,再进去看看那两人如何了。”褐裙少女不以为意的回道,在她身前,已经先抢入了几个窈窕体态的身形。

    ※※※

    滕祥一身绛袍,向前迈出的步子坚定而沉稳,甚至还有余暇扶起路边一位倚着门墙吓得瘫软的老人。

    “不怕,先出去避一避,你看,这震了半晌,片瓦不落,只柱未倒,没什么大害。”

    老人正是盛香居的老主人,听滕祥这般说,心下稍安,说的也是,动静阵仗看似吓人,却也没有造成什么大的损坏,只不过让他真去看看源头何在,却也没这个胆子,哆哆嗦嗦的点了点头,扶着栏杆便往外间避去。

    滕祥笑了笑,他不是什么伏魔道人物,也没有什么降妖除魔的法术,纵使知晓了些许精怪玄灵的奇闻异志,可也没有改变他肉身凡胎的根骨。不过作为朝廷堂堂祀陵都尉,又岂有一见诡异情形便自缩头的道理?况且便一场饯别宴席也碰到了这等奇遇,倒是让他大生一探究竟的兴趣,肉身凡胎是没变,但豪壮胆气可是长了不少。当下按剑直行,直步入紫光大盛的冬阁院中。

    很快,滕祥便看到了令他觉得怪异而蹊跷的情景,一个衣着邋遢的年轻胡人翘着脚,坐在窗格之上,那绚烂紫光正是从他身后升起,而他的额头却高高凸起,倒像是一只顶门的独角。不过他的表情却异常的悠然自得,手里捧着食盘,正蘸着酱汁吃得有滋有味,目光直视着院内的两人。

    半蹲在地上的是一个黄袍中年人,一身大异汉家制式的装扮,不过看他后背剧烈起伏,正在呼呼的气喘不定。面对着这中年人的则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挺立犹如渊渟岳峙,自有股英姿勃发的气度,奇怪的是这高大男子却偏偏穿着庖厨的粗布衣衫,显得不伦不类。

    “我是被这凡夫之身所累,不然,未必便不是你的对手,而且……”黄袍中年人对滕祥的进入视而不见,目光炯炯的盯着高大男子,用不服气的口吻道:“……你的身体也透着异处,就和刚才与我交手的一个女娃子一般。”

    年轻胡人呵呵笑了起来:“噫,义叔,也有你打不过的人啊?”

    义叔把姿势从半蹲改成了就地坐下,喘着粗气又苦笑了笑:“可不是嘛,老奴打不过的人还是有的。”

    “他叫你叔?”高大男子没理会义叔的自嘲,指了指那年轻胡人,“刚才我可是察觉到了云龙骨的气息,在哪儿呢?”

    “已然与主人融为一体,复苏之期指日可待。”义叔接口道,警惕的注意着那高大男子的动向,但凡看出一丝对方有靠近年轻胡人的企图,他就准备奋身抢上。

    高大男子眼神忽的一闪,他注意到了年轻胡人在做什么。

    “我说吃的这么个馋相呢,好吃不?”

    这个问话太过突兀,不仅义叔,便连旁观不语的滕祥也怔了怔。

    年轻胡人却很认真的回答,不住点头时带着额上的独角一晃一晃的,连身后的紫光也在轻微摆荡:“好吃,酸酸甜甜,又酥又香。”

    高大男子威毅的脸上顿时眉开眼笑:“当真?嘿嘿,我做的。”忽的笑容一敛:“先吃,吃完了我带你走。”

    “去哪儿?”年轻胡人表情倒很天真,和他这二十出头的年纪大不相符。

    “主人哪儿都不会跟你去。”义叔冷冷的插话,“刚才只是我和你交手,你可别逼得我催发了主人的凶性,倒平白伤了你们的性命。”

    你们?高大男子会意的转头一望,除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滕祥,风盈秀刚跃身而入,身边曹晓佩、姬尧还有董瑶和池婧,站开了一圈。

    年轻胡人顿时精神一振,目不斜视的盯着董瑶。董瑶反感的偏过了头去,挨着池婧垂下目光。

    风盈秀也愣了一愣,摸不清这个突然出现穿着庖厨衣装的男子是什么来路,对滕祥做了个询问的表情,滕祥耸耸肩,表示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说来也是奇了,我没想到就是带主人过来尝一尝江南盛名已久的菜肴,竟碰上了那么多能人异士。”义叔环指一圈:“这个女娃子身体里有股怪力,不是普通的伏魔道;这个女娃子,就是我说的跟你一样的,身体有异处;这个小娃娃嘛,你应该发现他有妖灵的气脉;至于这个女娃子……”义叔最后指着董瑶:“我还真得好好谢谢她,她身上居然有一片云龙之骨,是我取了来给我主人所用,倒大大加快了主人复苏的进度。简直就像老天安排好的。”

    那片池棠转送给自己的云龙之骨,董瑶却不知道还有这等来路,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索然不解。

    “结果最后还出现我这么一个节外生枝的,我也觉得这像是老天安排好的。谁能想到我就是来这里学个做菜,倒碰上了行踪一直成谜的鳞神和虻山翼横卫呢?”

    义叔眉眼间一跳,霍然抬头:“你是如何看出主人和我的来历的?”

    高大男子盯着那还在痴痴注视董瑶的年轻胡人:“都闹出那么大动静了,你仔细我是瞎的啊?再说大家都是以前当王的,我还能没这份眼力见儿?”

    义叔耸然动容:“你也做过王?”

    “区区不才,姓朱名玥,草字照澄,以前嘛……便是裂渊国第二任国王。”不等义叔表示惊叹,高大男子向义叔面前一凑:“知道我的继任者是谁吗?”

    义叔茫然摇头。

    “就是过去跟你一块儿的大力将军。”

    “是熊罴?”震惊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义叔有些应接不暇:“他不是在吾族虻山么?怎么会去了裂渊鬼国?”

    “你以为呢?鬼国鬼国,当然是成了鬼才能去的。他和你一样,被那个千里生暗害,你们倒是逃出来了,他却是实实在在的死了,一缕英魂飘到了我们裂渊国来,这才成了新任的国王。”

    义叔闭起眼,神情颇为激动,不住点头:“熊罴也遇害了,我还道他一直是和那千里逆贼合谋串通的呢。”

    “旁的不多说了,既然碰上那就正好。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是怎么流离到这里的,我们路上慢慢说。稍后我带你们回裂渊国,那大力王听说你们没死,可一直牵肠挂肚的惦记着呢。”

    “回裂渊国做什么?就算要和熊罴会合,也得我带吾王真正复苏了再去见他。”已经被说破,义叔---虻山鲲鹏翼横卫索性就改了称呼,素来不离嘴边的主人倒变成了吾王。

    “别,找你们都找炸锅了,我临来时也见了,那个什么海神那、光明王那一大帮子都来裂渊国了,妖灵一族改朝换代的大变革,可就缺你们了。”

    朱玥说的没错,他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一旦交卸了裂渊王职司,便是一门心思想着游历天下,遍学烹饪之技,离开裂渊国之前,恰好是阒水魔帝带着天灵鬼将一行前来相见的时分,现在妖灵一族与人间世界休止干戈的景况也尽知悉,只不过后续的事都交给裂渊大力王去处置了,他更是心态轻松的告别离去,临行时,还得了锦屏公子公孙复鞅用以相谢的凝身铸体之法,再度拥有了世人的体魄,却也方便他的出行奔走。

    所以他选的第一站,便是和另有要事在身的定通大师结伴同行,来到了南国地界,进入了这南国首屈一指的酒肆饭庄盛香居。结果这学了还不过十来天,倒无巧不巧的碰上了虻山妖王和翼横卫。

    是他在厨中察觉了妖王气息,便即赶来,那时候正是风盈秀一众退走,翼横卫看着妖王得云龙骨之力大有复苏的时分,他的干涉引起了翼横卫的阻止,只能交手分个真章,翼横卫现在是凡人的身体,妖力也不过运行未满,远不及昔日全盛之时,那朱玥虽然已不是裂渊鬼王,但修行之力大体仍存,与祀陵尉和乾家这几位自不可同日而语,这一来,翼横卫便不是对手了,滕祥一进来,便是看到翼横卫刚吃了亏,正退身调息的情形。

    只是朱玥原本以为最大的敌人是那虻山妖王,却没想到妖王竟成了现在这般模样,不过再一联想到在裂渊国看到的那个乐呵呵老顽童般的阒水魔帝,便又见怪不怪了。当然,把这个虻山妖王尽速带回裂渊国也是首要之务,虽说自己不是裂渊国的王了,但就在手边的事也没有弃之不顾之理。

    “海神?你是说那个阒水的老蛟龙?”得到朱玥肯定的颌首之后,翼横卫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吾王与他势不两立,绝无同流合污之理。”

第七十六章 意乱

    朱玥对于虻山和阒水这长达数千年的恩怨纠葛并不甚了了,也没兴趣置喙,不过面对翼横卫再次显得愤懑的情绪,他自有一套应付的办法。

    “那好啊,势不两立是不是?去了面对面开打咯,躲着不去这不是还是怕了么?”

    激将法不能说没有点作用,翼横卫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跳了跳,竟真的思忖了片刻,然后又坚决的摇摇头:“现下吾王可还不是那老饕对手。等吾王完全回复了,不必你们来找,我们自然会去寻那老饕的晦气!”

    说到这里,翼横卫又看了朱玥一眼:“你也不必担心,这一次吾王死里逃生,已不是昔年狂暴凶戾之性,当真回复了,也不会再祸及这人间苍生。”这句话更像是对朱玥的一个解释和宽慰,免得朱玥有心钳制,纠缠不休。

    “我信,看他这个样子也和传闻中大有不同。”朱玥看着年轻胡人品味鲜汁蛋锞的馋样,满意的点了点头:“不过我不放心,我不能放你们走,哎,别动!”

    朱玥手一张,刚要弹身而起的翼横卫便感到一股无形的劲力如千钧重压般笼罩住了自己周身,便动一动也是极为艰难。

    “你当真不怕我激发吾王凶性?还要一再相逼?”翼横卫呼呼喘着粗气,两手支地,用力将身体恢复成蹲踞之态,倒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苍鹫雄鹰,“你这套术法不过牵制我一时而已,你我并无仇怨,我不想把事情弄得无法收拾。”

    “让你的王安安心心的吃顿饭都不行?明着说吧,你们今天跑不脱了。”朱玥冲着身后半空翘起大拇指比了比,“你们弄出的动静不小,已经引起了注意,有人正往这里赶来呢,这个人恰好我认识,还有交情,不过对你们却不一定开恩了,你没发现?”

    看朱玥的样子不像是虚声恫吓,翼横卫目光瞥向朱玥所指的天空方位,却毫无所觉。

    朱玥做了个惋惜的表情:“你说的对,看来这副凡人的身体大大阻滞了你的力量,连你们天生克星的气息都感应不到。”

    “克星?你是说……”翼横卫话还没说完,一直隆隆震颤的巨响倏然而寂,满院飘浮旋绕的紫光也忽的一收,转眼间天宇清朗,静谧无声,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只有那年轻胡人啧啧咀嚼吞咽的声音显得非常刺耳,只见他把吃空的食盘又意犹未尽的舔了个净,还在不住吮吸指缝间残留的残渍。

    相信任何一位庖厨看到自己烹制的菜肴这般受欢迎,终归是要志得意满的,朱玥乐呵呵的向年轻胡人招招手:“跟不跟我走?跟我走可是天天有这样好吃的东西哦。”

    年轻胡人却把目光尽放在了朱玥身后的那个人身上:“那她跟不跟我一起?她去,我也去。”

    哈哈,没想到凶蛮强横的虻山妖王现在倒成了个多情种子,朱玥顺着年轻胡人的视线回头,待看到一直欲待张口开言的董瑶后,忽然省起,自己还有问题要问她呢。

    “对了,小姑娘,刚才他说云龙骨从你这里取的,你又是哪里得来的?”

    董瑶几次想要开口问话,却一直没机会插进嘴去,面色有些焦急,也根本不搭理那自说自话的年轻胡人,说实话,他们这一群还没弄明白这年轻胡人和中年仆人的身份,都听的懵里懵懂,而她却是不答反问:“你说……你是那个什么裂渊鬼国的……王?我师兄也去那里了,你……你见过他没?”

    “你师兄是哪个?”朱玥奇道,董瑶刚要启齿,却见朱玥又抬头望天,口中笑道:“啊哈,来了那,池兄,老远就感应到你的离火神鸦之气了。”

    董瑶什么都没听清,只这“池兄”二字不啻平地惊雷,在她脑中回荡奔流。

    翼横卫的眼瞳紧缩,看着半空中一道火红光焰,一道暗青风影如疾箭飞坠般落下,在冬阁的满园梅香中现出了身形。

    当先一人褐衫短襟,浓眉朗目,体格高大精壮而不厚阔,背后露出的剑柄兀自赤光未消,而他方一注目时,便听嘤咛一声,却是香风扑鼻,一个温软玲珑的身躯纵体入怀,紧紧的抱住了自己。

    紧跟在后面的一位青袍飘洒,形容清癯,手里却提着一只涎着脸儿的大黄狗,不过刚一落地,他原本淡然微笑的神情便是一滞,眼神烁烁,却是紧紧盯住了一旁的姬尧。

    “是池师兄!”姬尧初时愣怔,旋即喜上眉梢,又看到了那大黄狗:“还有大黄,你们怎么来了?”

    刚要动步,却总又察觉到了那青袍秀士的目光,心下微微一动,踌躇的停下了脚步。

    “少主少主!娘妈皮的,少主。”那大黄狗口吐人言:“他就是主人,就是你亲生父亲!”

    ※※※

    池棠是在董庄耽搁了一天,他赶到董庄的时候,恰好是董邵带着全家出游踏年之际,不过故地重游也让他颇多感慨,那位厨下的老阎头絮絮叨叨个不停,欢喜之中却多几分敬畏之色,而那些曾经共事多时的仆役们,也在点头哈腰的恭敬中显得生分了。池棠只能暗叹了一声,他们毕竟不是一路的同伴,即便有过短暂的交集之情,却终归走向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更令池棠意外的是,过去的老管家周义倒成了内庭的家老,却是花房姚三继任了管家一职,在老爷夫人公子小姐都不在的当口,便是由他看持着这偌大家业,可谓今非昔比。

    正是姚三力主留了池棠一天,非要安排个丰盛的晚宴为池棠接风洗尘,并且口口声声说全仗池棠提携之功,才有了他们全家倍受老爷恩隆的今天。对于这个说法,池棠一开始并不是很理解,直到姚三酒酣耳热之后,他才算渐渐领会了其间的含义。

    父凭子显,小姬尧因为是三小姐的同门师弟,又有了一帮大有本事的师兄,自然换来了董家家主的另眼相待,而另一层意思是在他的师兄中,还有个将来董家的姑爷,董邵的乾家之行姚三也是一路随行的,他自然是把这层关系摸索得清清楚楚,待池棠上门,姚三又岂有不上赶着巴结之理?

    宴会算是家宴,恐怕也是姚三故意要向他人展现亲近的意思,姚三现在衣着光鲜,神采焕发,口舌也比过去便给了不少,却也多了几分世俗的游滑,说来说去,无非是田舍赀利,一无所取,听来着实令人感到聒噪生厌,若非看在翠姑和姬尧面上,池棠几乎都要拂袖而去。

    而使池棠尤其注意的一点,却是翠姑与姬念笙的相见,姬念笙也受邀参加了这场家宴,他是作为池棠同伴身份前来的,池棠没有说他的真实来历,只说是一位同道盟友,姚三看他气度不凡,便知他定是大有来头的人物,自然也不敢怠慢,倒成就了一场意味深长的重逢。

    翠姑显得比过去要丰腴了些,虽非绫罗绸缎的穿金戴银,然一身细工缝制的鲜红袄裙也颇为得体,倒更透出几分顾盼生姿的颜色来,她再见池棠,本已有些局促不安的忸怩,可当她又注意到姬念笙的时候,却明显的怔了一怔,目光忡忡,竟变得恍惚起来。

    姬念笙却什么也没有说,就像个寻常客人一样,礼貌的敬酒,礼貌的微笑,只是在散席终了,他才深深凝望着翠姑扶住大醉酩酊的姚三往内室安歇,幽幽轻叹。

    ……

    “她认出你来了?”当晚安憩的时候,池棠如是问。

    “那一晚天色如墨,又是林深之处,她没有见过我的样子。在那之后,我也只远远的见过她几面,再不曾去搅扰。”姬念笙抚着无食的脑袋,无食少见的现出了温驯的一面,趴在地上,嘴里呜呜呜的含混不清。

    “但我看翠姑神情,似是大有蹊跷处,你确定她不知道你是宝儿的亲生父亲?”池棠回想晚宴间的情景,还是觉得两人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牵连之意,忽然省起:“对了,我记得翠姑说过,小宝儿的亲生父亲送了她一件物事,她也珍而重之的收下了,你若是和她并未见面,这物事却是如何送得?”

    池棠说的正是那片云龙骨,说来自己那时节灵命焕醒,玄力一日千里,修为大有进境,亦是多蒙云龙骨神效催发之功。只不过翠姑将此云龙骨转赠于己,后来自己又交给了师妹董瑶,这一节却也没有提起。

    “啊?你是说那云龙骨片?这是我艺成化人后,潜入天池池底所得。你不知道,云龙骨骸自有灵能护佑,又是在万丈深壑之下,非有极高能为者不能获也。那时候我也是年轻气盛,才侥幸取到了这么小小一块,向来是当作饰品般贴身佩戴的,至于发现此物竟有催发灵力之能,却是以后的事了。结果那天晚上我身受重伤,又中了魅毒,却是在……交合解毒之后交给她的,我是想,倘若那些阒水妖魔因为这场孽缘的缘故,倒找到了这女子身上,这女子肉身凡胎,可别平白遭了毒手,有此物防身,总也可周旋一二。所以她当然知道这是我留给她的物事,却还是没有见过我的脸。”

    “听说情侣间往往有种奇妙的感应,莫不是翠姑凭借这种感应,把你认了出来?”池棠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

    “认出来又如何?再说,我只是个强掳了她要了她身子的妖灵而已,几曾和她是情侣了?这人间情爱,悱恻缠绵,我也是一概不懂。”姬念笙表情平静,至少看起来没有任何波动。

    池棠笑了笑,他现在可不是过去那只知仗剑江湖的侠客了,很多情愫纠葛的痕迹他也能观察得出来:“既说无情,为何离去时那注目良久,又喟然幽叹?”

    姬念笙一怔,还没想好怎么解释,无食哼哼唧唧的小声开口了:“老主人我这就得说你咧,娘妈皮的以前不是说搞就搞了嘛?恁个到现在什么男男女女的事情一扯,就这么藏藏掖掖呢?一点都不爽气。狗日的你是这样,那个张老五嘛也是这样,碰到人家姑娘也中了魅毒的,娘的脱个裤子就能解决的事,非要费个劲拖了好几天去紫菡院那里救,最后呢?人家姑娘倒还是要当他媳妇了,这娘妈皮的绕了一圈,真够折腾的。”

    无食不经意的提起董瑶,触在池棠心上,却令池棠有些意乱起来了。事实上,在前往董庄的一路上,他就一直在矛盾尴尬的挣扎中。董瑶的人品家世,样貌性情自然都是上上之选,若说池棠真不心动,那也是不可能的。可问题是,除了董瑶之外,还有个灵风让他总是念兹在兹。董瑶是自己送上来的,没了那种寤寐求之,辗转反侧的激情;相反灵风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媚孤艳,却更令他心向神往。按说这种感觉便藏在心底,若再与灵风没有交集,久而久之也就淡了。偏偏这些时日以来,他与灵风一路同行,朝夕相处,待发现这位冷若冰霜的俏丽佳人竟未必对自己无意之后,便更加使他这个愚直朴讷的肚肠陷入了无尽遐思之中。

    其实刚到董庄,听说董瑶并她那一家都不在庄中的时候,池棠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的,他还没想好在接下来究竟与董瑶如何相处,似乎这晚一天相见,便能够多留了一天的自在。

    然而无食的话语还是提醒了他,一味的躲避拖延并没有用处。他因为情迷而意乱,又因为意乱而心烦,并在心烦之中,变得瞻前顾后,割舍不下。

    就这样意乱着渡过了睡得并不沉实的一晚,在得到姚三的指引之后,他们找到了董庄一家前往的盛香居方向,路上行程明明可以腾风驾云,须臾间即可期重逢,池棠倒以平地施法,惊扰世人的由头,和姬念笙漫步林间野下,只作游赏风光之状。姬念笙不知就里,还以为池棠大有闲情逸致,自然相从,倒是鬼灵精似的无食瞟了池棠好几眼,积了口德没有说破。

    盛香居距离董庄总有四十里开外,行至正午之时,也不过堪堪走了十里路数不到,却是突如其来的一股玄异之气远远传至,使池棠和姬念笙警醒起来。

    这股气息对池棠来说可谓熟悉之极,在冥灵玄晶的探秘之中,他不知道有多少次面对着这种气息的逼迫,这是属于虻山妖王,远古鳞神的气息。

    然而当他发现这股妖王之气是从盛香居的方位传来的时候,所有的意乱愁绪尽化作了心急如焚的援护之情……

    于是,他来了。

第七十七章 携魂引魄

    炫目的紫光刚刚消逝一空,庭院中依稀飘浮着残留的玄异之气,年轻的胡人坐在窗格上翘着两脚一上一下的晃荡着,额头上的凸起颇显怪异,而他沉目相视的脸上也含着莫名的敌意;陌生的黄袍中年人用鹰隼般锐利警惕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看到这样的情景,池棠轻揽怀中伊人的纤腰,却有些愣怔起来。

    然后他看到了朱玥,仔细辨认了一番,才失声唤道:“你是……照澄兄?你如何在这里?又是几时有了这般血肉之躯?”

    朱玥轻快的吹了声口哨,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两边的声音同时响起。

    “池师兄。”这是姬尧,不过他连看了几眼姬念笙,既显得好奇又有些深邃,这对于一个方始总角的孩童来说,是一个复杂的表情。

    “哈哈,又见面了,池大哥。”风盈秀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故人,又惊又喜。晓佩则嘻嘻笑出声来:“池大哥,那个黑脸皮的没跟你一起?”

    “哥。”池婧上前一步,她的称呼亲近中透着热切。

    最后是滕祥整了整衣装,上前拱手为礼:“大晋祀陵都尉滕祥,见过乾家高士。”他没见过池棠,却从池棠的褐衫短襟上认出了他的身份。

    董瑶从池棠怀中仰起头来,注目良久,轻轻用手抚在池棠的半边脸上:“呀,师兄这脸大好了?”

    居然在这里碰到了这么多熟人,池棠大感意外,可当前形势却容不得他一一叙话,他要知道那妖王的下落。

    “照澄兄,你察觉那妖气了么?刚才还在这里大为浓烈的,现在却去了哪里?”在场众人中,显然便是朱玥的道行最高,所以池棠直接向他发问。

    “池兄是说那鳞神妖王的紫光玄气?应该是云龙骨的激发使他气焰大涨,现在嘛,已然交汇相融,自然是光散气消咯。”

    董瑶依偎着池棠轻声提醒:“便是你送我的物事,被他抢了,又放到了他的身上。”言语中的两个他各有所指,前一个他是那个黄袍中年人,后一个他便是那形貌怪异的年轻胡人。

    池棠这才凝神聚势的看向他们,黄袍中年人此刻的眼神已经不在自己身上,却愕然的投向了自己身后,脸上肌肉隐隐抽搐颤动,似乎是有些惊讶,也仿佛在咬牙切齿。

    池棠知道自己身后是谁,对于对方看着姬念笙如此奇怪的表情也颇为诧异,不过当他一抬眼,便迎上了那年轻胡人怒气冲冲的视线。

    “放开她!”年轻胡人的陇右口音很重,也使池棠迅速判断出了他的出身,这应该是一个从关中迁徙而来的氐人。可“放开她”这三个字又让池棠有些摸不着头脑。

    年轻胡人愤怒的指着池棠怀里的董瑶:“放开她!不许抱着她!”

    “你管得着嘛!”董瑶忍无可忍的斥道,刚才起一直积聚的烦恶恚怒发泄了出来,却把池棠抱得更紧了。

    年轻胡人初时一怔,霎时间便羞恼委屈的苦起脸,呼吸变得急促粗重,鼻孔一张一翕,胸膛一起一伏,嘴角甚至开始微微的抽动,倒像个小孩子行将嚎啕的症状。

    不过最终还是没有听见哭声,黄袍中年人收回了注视姬念笙的目光,急急软语宽慰:“主人,不恼不恼,老奴来说。”

    这次朱玥没有施加禁缚重压的功法,中年人得以站起身来,面向着池棠:“离火鸦圣,还请松开手来,容后再说详情。目下奉劝一句,别太刺激到我的主人。”

    尽管不太明白对方何以如此郑重其事,池棠还是慎重的在董瑶肩头拍了拍,董瑶嘟起嘴,不情不愿的松开两手,恶狠狠的白了那年轻胡人一眼。

    年轻胡人倒是不以为忤,看两人不再相拥一处,霁然色喜,呵呵的咧开嘴笑了几声。

    “你们是什么人?”池棠站在那黄袍中年人面前,足足比他高了半个头。

    “池兄还没看出来?他们就是那全天下妖灵之族都苦寻难获的虻山妖王和翼横圣卫。”朱玥翘着大拇指冲他们比了比。

    “嗯?”池棠身后的姬念笙忽然轻噫一声。

    池棠一惊,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来回审视了几遭,他想过无数次见到妖王时那种大打出手的情景,却怎么也没想到最终出现在眼前的妖王,竟会是这般模样。

    虻山妖王,阒水魔帝,一直是为患世间的两大魔头,可阒水魔帝已然性情大变,现在的虻山妖王竟也成了个颟顸痴傻的年轻人,这不由得不令池棠感到荒诞离奇,以至于一直紧绷着的神力玄劲也随之一缓,无论如何,面对这个样子的妖王,他总是提不起杀意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池棠看着翼横卫和妖王,却是问向了朱玥。

    朱玥一耸肩:“本来是打算带他们去裂渊国的路上问的,不过既然你来了,那就在这里说说咯。反正也不着急这一天半日的,再说了,有你看着,就更稳妥,不怕他们会跑了。”朱玥说话的时候,眼神还瞟了瞟池棠身后的姬念笙,他不知道姬念笙是什么来路,不过看姬念笙从天而降的身法以及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气势,竟也是个少见的高手,多了这么个高手,自然是更加放心了。

    “走走走,屋里说,屋里暖和。”朱玥跺跺脚,好像当真不胜其寒的样子,却对池棠小声告诫:“把那个翼横卫看紧点,别让他离鳞神妖王太近。”

    ……

    “宝儿是吧?来我这里。”姬念笙突然向姬尧招手,姬尧迟疑了一下,还是听话的走了过去,无食在一旁兴奋的蹦跶着,当然,他兴奋的原因除了主人的父子重逢之外,还在于他看到了那只令他心花怒放的棕毛大狗,尽管那棕毛大狗根本对他熟视无睹。

    “我知道你是我父亲,我能够感应得到。”姬尧咬着嘴唇,在亲生父亲面前总有些局促不安的拘谨。

    “你是和灵泽老仙修习的知天之术,你当然可以确定为父的身份。为父这些年的经历只怕不说你也能窥知一二,想知道的事只管问为父。不过现在嘛……”姬念笙的笑容慈霭,一把拉住了姬尧,带着他直走到翼横卫面前,“……该当拜见你的叔父了,虽然你这个叔父曾经与为父拼得你死我活,但辈分总不能乱。”

    姬尧顺从的向翼横卫拜倒,连叩了几叩,翼横卫愕然中又带着意外:“他……他果然是你的子嗣?难怪我观他有麋鹿之形。”

    “夙恨仇怨,一笔勾销。所以你大可不必再对我横眉冷对,因为我已不是昔日之我,而你,似乎亦非旧时之性。”姬念笙显得超脱而释然。向冬阁内抬手一肃:“别来种种,何所缘由,进去说。”

    ※※※

    冬阁的铜薰溢香依旧,室内还保持着客人们惊慌逃走后的情状,桌案倾斜纷错,满目杯盘狼藉,年轻胡人却饶有兴致左摸摸,右晃晃,时不时捡起残肴冷炙,咀嚼吞咽,啧啧有声。不过他的目光总是瞟向董瑶这里,董瑶寒着脸,只是不理。

    院中的所有人都来到了冬阁之内,滕祥带着风盈秀和晓佩坐在了当门的下风口;董瑶与池婧则一左一右陪在池棠身边;姬念笙和姬尧同处一席,无食趴在他们脚下,向对面的小咪挤眉弄眼;朱玥则立在翼横卫身后,有意将他和年轻胡人分隔开来。

    “我知道千里骐骥在虻山做的勾当,你们是怎么逃出毒手的?又是怎么会到了这里?”池棠说出了费解已久的疑问。

    ……

    又是一场曲折离奇的经历,一切只能从头说起:

    千里骐骥的计谋不可谓不狠毒,通过灵巢小径注入的剧毒把翼横卫逼到了进退维谷的绝路上,正像他所预料的那样,翼横卫若抽身而退,则虻山王奇毒加身,终将不免;可若翼横卫不走,却也只能耗尽了功力,徒然无用而已。这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决断,因为他相信,翼横卫一定会心存侥幸的挡在那里,希冀找出化解的法门,直到最后才陷入积重难返的绝望死局。

    翼横卫明知本躯再也无力抵受,只能用元灵出窍的法门来寻求脱身,按说此术并不稀奇,便当真施展而出,终究抵不过那剧毒催发的侵蚀,只能落得个形消魂弭的下场,可千里骐骥却没有想到翼横卫竟用了携魂引魄的方法,所谓携魂引魄,便是以元灵牵引元灵,层层相绕,彼此推送,盘匝回旋,终得解脱本壳,飞结于外的功法。这个术法纯属翼横卫情势艰危之下的自创之术,就像是武学宗师自出机杼的神来之笔,又像是文人墨客妙手偶得的奇绝佳句,这也多亏了翼横卫的魄力胆识,毫不犹豫的放弃了他与虻山王的身体,以保住性命为第一要旨的当机立断。

    虻山四灵计诱陈嵩之际,正是双魂元灵并出之时,灵巢小径输毒声隆隆,离神宫光影闪烁,谁也没有发现两道几若虚渺的气流离弦飞箭般掠过,直穿入虚空与实界的隔层,远远逝去。

    元灵脱离本壳,固然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但如果一直没有找到寄附之体的话,终究还是会对元灵造成极大的损害,翼横卫的元灵在关中的崇山峻岭之间盘桓了几日,终于找到了两具新鲜的尸体,并且成功的寄附其身。于是,虻山妖王成了一个貌不惊人的胡人青年,而翼横卫则变作了瘦削枯干的忠心义仆。

    翼横卫所不知道的是,他找到的这两具尸体其实大有来历。这位胡人青年生前乃是氐秦王族苻幼,新君苻坚即位,他作为暴君苻生的亲弟自知不免,趁苻坚平定刘卫辰之叛的时候,兴兵造反,却被留守长安的王猛一阵击败,麾下人马损失殆尽,他也只能带着一个近卫落荒而逃,躲入了这关中深山。苻幼锦衣玉食惯了的,现在六神无主,一筹莫展,又如惊弓之鸟般慌不择路,竟与那近卫陷入了山涧泥沼之中,上不得,下不得,两个人居然就此生生饿死。

    翼横卫只惊奇的发现,妖王附体甦醒之后,极贪口腹之欲,只想着吃吃吃,好像永远也吃不够似的,这恐怕就是饿殍带来的影响了。

    为了促进妖王的完全复苏,翼横卫只能带着他以凡夫之身向江南而去,一路上为了吃这个问题,可把翼横卫操碎了心。在没有法力的情况下,他这才发现为人之难,鸟兽无力抓捕,吃食便要钱财,他和妖王身无分文,可谓窘迫之至。

    好在对这个身体渐渐适应之后,翼横卫还是恢复了一些法力,寻常捕猎已然得心应手,可新的问题又来了,妖王不仅贪吃,还专要吃美味,翼横卫忠心耿耿,主上但有所需,无不尽心尽力满足,还通过几次打家劫舍弄了些浮财,总算勉强得以支撑。

    就这样在饕餮之旅中向江南越行越近,他们甚至在中原的洽布堪镇,还与甘斐有过一次交集,只不过那时候双方都是落魄到无以复加的境地,一餐炙羊,谁也没在意谁,便是那阿善家的莽族观望族人们也没有意识到,他们竟与虻山妖王和翼横卫失之交臂。

    所以在数月之后,翼横卫带着妖王来到了江南,并出现在这个名闻遐迩的盛香居就顺理成章了。只是风云际会般的种种奇遇,倒使他们提前暴露了行藏。

    “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的来江南?”池棠大感不解。

    翼横卫踟蹰着没有应声,姬念笙却接口道:“我或许可以代为解答,其实我们本来都可以想到的,只是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这般简单的推想竟都被我们疏忽了。”

    “此话怎讲?”

    “妖王魔帝,沉眠汲灵,既然虻山不能呆了,妖王当然需要去另一个合适的地方去汲灵复苏,他们的目的地是魔帝沉睡之地,事有凑巧,我这些年恰是留在那里的。”

    被姬念笙一语说破,翼横卫并不见恼,相反还精神一振:“你……你知道去海神宫的法子?原是准备在这里用过了这一顿盛宴,便带吾王前去的,不如你来带路?”

    姬念笙微微一笑:“出来容易进去难,没有海神相引,我也一样不可能得入其内。去裂渊国吧,当面和海神交涉,让他放你们进去。”

    翼横卫一脸的失望:“让那老饕放我们进去?这不是与虎谋皮么?”

    “你不知道现在的海神是什么样子,他也不是过去的他了。”姬念笙摇头笑道。

    池棠顿有所感,转头看了看痴儿一般的年轻胡人:“说到这种改变,我倒很想问问,他,一个霸蛮狠戾的麒麟妖王,又是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因为吾王失去了一只角。”翼横卫点点自己的额头,说的话显得没头没脑。

第七十八章 心解意定

    =====很惭愧,又是一次长时间的出差以致多日断更,尚乞诸位海涵,东晖接下来尽量保证一周五更的频率,好在已经是结尾部分了,诸位的等待终归不会太久。=====

    说到角这个话题,池棠尽管索然无解,却还是忍不住定睛审视了那年轻胡人一番。看他额头上的凸起是如此明显,便当真一头犀兕也似,忽然省起,在那玄晶探秘的幻境中,自己所见的分明是一只双角分生的麒麟本相,只不过初见之下便觉得左角如鹿,右角似刃,却与传说中独角麒麟的形象大相径庭,那时节也曾诧异惊愕了来,如今旧话重提,过去那一闪而过的疑惑又浮上心头。

    感觉到了池棠的注视,年轻胡人停下了不住咀嚼的腮帮,用满含敌意的目光反瞪了一眼,视线翻转处,显然是对坐在池棠左首边董瑶的亲昵神态大感不满。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经过了翼横卫这从头到尾的叙述,他们似乎多少弄清楚了这位年轻胡人的身份。

    “这位真是那什么妖魔之中的王?”风盈秀侧仰着头,尖细的下巴和抬起的颈项形成了一条优美的曲线,不过她的表情却是倨傲中透着怀疑。

    朱玥面向风盈秀,他到现在才注意到这个明艳爽利的女子:“确凿无误,我以为当他把云龙骨混为一体的时候,你们就应该已经知道……你们不是伏魔道的?”

    “我等是大晋祀陵都尉,朝廷的官署,虽说行的是驱魔除妖的职责,却并不是伏魔一道。”滕祥彬彬有礼的解释。

    朱玥正从风盈秀面上收回视线,忽而又有所感,再次看了她一眼,刚想说些什么,便听池棠右首的池婧大喇喇的开了口:“操,这妖魔的大王也太磕碜了吧?”

    两道愠怒的目光同时扫到了池婧身上,一道是池棠,暗道我这妹子也算是给大户人家熏陶了不少时日,如何还是劣性未改?这些污言秽语还是脱口便出?另一道则是翼横卫的,冷冷的打量了池婧良久,嘴唇动了动,倒底没说出话来。

    “舍妹流离乱世,吝缘教化,故致出言不逊,粗鄙无状,诸君勿怪。”池棠表情诚恳的向众人拱手致歉,也把翼横卫包括在内。

    滕祥则早已见怪不怪的微微笑道:“池姑娘英风侠烈,远胜我辈须眉,何怪之有?”

    池婧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心说我这海棠哥久别重逢,模样倒是变好看了,就是这迂阔酸腐的性子改不了,本姑娘这些话便是在乾家,董家也常说了来,可从没见那李氏大嫂子还有董家的老爷说过什么不妥,偏就他废话啰嗦。

    风盈秀忽然插了一句:“哎,我说这妖魔之王知不知道我们在说他?半天工夫下来,我瞧他吃的倒欢畅,却对我们这里的话题没什么反应。”

    “我不是说了吗?吾王失去了一只角,他现在就像一个神智未开的懵懂孩童。”翼横卫终于不再对池婧怒目而视,转头看向年轻胡人,神色中露出深深的关切之意。

    “说说吧,怎么回事?”一度被打断的话题再次被拾起,池棠这回决定要刨根问底了。

    ……

    麒麟在传说中一直是仁瑞之兽,远古时节,尚为独角的鳞神妖王确乎也算得上性情温和,宽仁爱慈。也因此,素得那天神云龙的器重。

    直到在某一天,鳞神妖王开始修习了邪异古怪的术法,本意是加强自身能为的修炼竟渐渐生出了第二只角来。从此鳞神妖王就性情大变,暴戾、凶狠、残忍、狡诈,几乎所有邪恶的特质都加于其一身,他开始疏远天神云龙,并企图成为这世界新的主宰。

    天神云龙的爆体而亡给了他取而代之的机会,针对新生人类种族的战争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可最终的结果,却是自以为天下无敌的他被五方神兽击败,心不甘情不愿的进入到长达三千年的雌伏沉眠之中。

    经历过这场战争的虻山妖灵们当然清楚妖王甦醒的关键之处,那只新生的利角就是妖王力量的源泉,因此汲灵输送首当其冲的部位,却正是那枚横生的新角所在。

    仿佛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来自于千里骐骥的谋逆反叛,使汇集了所有邪恶特性的锋利之角被奇毒所噬,翼横卫的携魂引魄之法只带走了鳞神妖王的本体元灵。由于那锋利之角也蕴含了妖王大部分的心神灵智,于是,曾经那凶恶狂暴得不可一世的妖王再不复见,只剩下了众人眼前这颟顸痴儿一般的年轻胡人。

    ……

    翼横卫的叙说不算太长,其中牵涉的天神鳞神也令众人有些云里雾里的不明其意,但池棠、朱玥和姬念笙三个却是听懂了的。

    “你好像说过,会激发你主人的凶性来对付我们。”朱玥把手按在翼横卫的肩头,“这意思是不是说,你有让你的鳞神主人重新变回昔日狂暴之性的办法?”

    池棠凝视着翼横卫,暗自戒备,妖王的厉害他见识过,如果翼横卫有这样的方法,那么现在真正需要警惕的人反而是他,池棠不敢疏忽,他总觉得这段时间对于人间世界来说未免顺利得过了头,阒水魔帝改恶从善了,妖灵一族放下屠刀了,连这个虻山妖王也莫名其妙的洗心革面了,可万事从不会一帆风顺,他必须做好面对各种意外的准备。

    “我说了,吾王现在是一个神智未开的懵懂孩童,但孩童也会发脾气,我已经尽力的把吾王向良善之性去教导了,可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有些事情也只能不得以而为之。也就是你们几个太厉害,让我没有机会使吾王发怒。”翼横卫坦陈,并且很认真的迎向池棠的目光:“所以我奉劝过你,别和这位女子显得太过亲密,不然不必我出手,你就先刺激到吾王了。”

    董瑶也就是坐得离池棠比较近,既没有执手相牵,也不曾依偎缱绻,更是早在那年轻胡人时不时的遥遥注视下心生恚恼,此际听闻此言,更是怒从心头起,止不住柳眉倒竖,狠狠白了那年轻胡人一眼:“他……他凭什么……”

    “切,你不是说他是孩童么?有什么小孩子是看到女子便这般色鬼模样的?”风盈秀最是看不惯这色授魂与的孟浪神情,皱着眉头斜乜着眼,语气中透着不屑,似乎根本没把这位妖王当回事。

    翼横卫微一愣怔,视线在年轻胡人身上徘徊良久,神色间忽而迷惘忽而迟疑,最终缓缓摇了摇头:“这可把我也难住了,且不说现在吾王神智稚幼,心性未开;便是昔年啸领全族的全盛时节也从未听说吾王几曾有过情恋之思……或许,只是看这位女子觉得温和亲切罢……”

    “你看人姑娘温和亲切是这种眼神?你……”几位女孩子家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情谊甚笃,风盈秀很是为董瑶打抱不平,况且池棠也算是共经了患难的老友,越发开始咄咄逼人起来,不过这次反诘却被一旁的朱玥打断。

    “因为他像妖的一面被压制,而像人的特征则越来越明显。你说过你的主人是从饿死之人借尸还魂的,所以他被影响了。”朱玥指指自己的脑袋,看着翼横卫:“大有可能,这位姑娘恰好是此人生前最喜欢的类型,于是他的意识里便对这姑娘有种莫以名状的亲近之意。用老温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这叫‘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万法由缘,爱恨所定。’”注意到董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朱玥赶紧又补上一句:“不过总不能就因为这鳞神懵懂不清的亲近之意,便不许人家两情相悦吧?此事有违天伦,没这个道理的。”

    翼横卫看看年轻胡人,又看看董瑶,最后用请求的口吻对池棠道:“我并不懂这男女情愫,我只知道吾王心所不喜的终究要竭力避免,相信诸位也不想看到过去的戾魔凶神再现世间吧?难得有此良机,离火鸦圣何不成人之美,就让吾王与那女子一起,最终消弭吾王凶性,也是为天下苍生造福。”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翼横卫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也是因为他确实不懂情爱纠葛的关节所在,他只是觉得让其中一方疏远离开便是别情去恋的应有之宜,而离火鸦圣以降妖伏魔为己任,有此大义所在,自然是可义无反顾的了。

    霎时间,池棠心内一动,胸中隐隐涌起一股热意。娇俏可惜的师妹固然是令自己心存眷恋,可比较起来,那孤媚冷艳的灵风却偏偏更令他感到了难以自持的吸引力,从私心本意来说,当真要在两位佳人中选一位的话,池棠几乎毫不犹豫的便会选灵风,当下所心烦意乱的,无非便是与董瑶结情于先,于道德礼法上来说,义所不为而已。然而现在,他忽然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何不借此顺水推舟,就让师妹与那心性未开又对她大有好感的妖王在一起,明面上看,是自己为了妖王的改恶从善而毅然决然的选择舍小爱从大义,岂非顺理成章?暗地里,自己再与灵风厮守一处,也显得另有曲衷,旁人自不会指指点点的闲言碎语了。

    也不知怎生被蒙蔽了心智,池棠几乎就想点头应允。

    董瑶“嘤”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倒没注意池棠思忖的神情,她只是觉得委屈,凭什么被那相貌粗陋的胡人看上了,这边厢便定要从他所好?自家的情事自己也做不得主么?

    池棠浑身震了震,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这嘤咛一泣不啻于洪钟大吕,直敲击在他心门之上,池棠啊池棠,你便只想着自己如何保得名声,济得私欲,却全不顾师妹对你如何情真意切,不离不弃,此等龌龊心思,还当不当得堂堂男儿?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虚伪和自私,惭愧得满面通红。

    再看那董瑶,梨花带雨,香睑凝珠,柳姿敛玉,楚楚可怜,池棠自惭之意旋即被满腔柔情所掩,忽的挺直身躯,双目炯炯直视翼横卫:“师妹垂青,池某虽知不配却也不敢有负。惶恐激感,不语海誓山盟之虚言,却有生死不渝之真情,举案齐眉或有时,琴瑟和鸣亦可期,岂有拱手相奉,成他人之美的道理?”

    池棠这番话说的毫无停顿,尤其是先前那心猿意马的踟蹰更令他的语气透出了坚定之意,董瑶又惊又喜,轻噫了一声,生生怔住了。

    池婧欢笑喝彩,还大感快意的在池棠胸前打了一记,这才是她那豪烈果决的海棠哥,早些对自家小嫂子说出这番话来,又哪来那许多好事多磨的无依心曲?

    晓佩笑逐颜开,凑到董瑶耳边,轻轻道:“那日在长江船上,你对我说甚的来?能有什么情话儿比刚才这些言语更动听的?”

    “娘妈皮的,我就说嘛,那天你俩说的悄悄话还不让老子听呢!”无食在董瑶身后窜了出来,流着口水挤眉弄眼的大呼小叫,却被董瑶害羞的赏了一个爆栗,无食忽怔,眉飞色舞的神情一时僵滞。

    姬尧目中光芒闪烁,他的心情像无食一样,既为池棠和董瑶而欢喜,却也因为想起了逝去的师兄们而有些黯然神伤。姬念笙淡淡一笑,摸了摸姬尧的小脑袋,意示安慰,目光却转到了翼横卫身上。

    翼横卫愕然了半晌,君子舍生取义的道理他明白,既然连性命都可以弃之不顾,为什么男女之间的情爱就那么难以割舍呢?这个离火鸦圣当真不怕惹恼了吾王,让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董瑶深深望着池棠,眼波盈盈,她好像又看到了在那一天像天神一般伫立在自己面前的身影,在经过了这么久并不完全踏实的等待之后,她终于等到了池师兄最明确的回答,曾经的忧心忐忑尽作烟消云散,微微向池棠身边一倾,她想靠在他的肩头,感受那份宽厚坚实的温暖。

    伸手轻揽,双影相依,池棠狠狠舒出一口长气。一直压在心头的烦乱心事竟就此豁然而解,努力使自己不再想起灵风的倩影,比起那种撩动心肠的思慕,还是珍惜眼前伊人更为重要。大丈夫当取则取,当舍则舍,很惭愧自己非要经过一场内心深处难以为人道的挣扎之后才能真正明白。

    突然间,紫光翻旋,玄风鼓荡,像是骤然而起的刺骨寒流冲散了室中刚刚泛起的和煦暖意。

    “我提醒过你们,不要刺激到吾王。”翼横卫冷冷的道。

第七十九章 痴儿

    日头微微偏出了中天,距离盛香居甫遭大乱,人群争相奔走的时间并不算太久。峨冠博带的慕萤仿佛朦胧的虚形就在半里开外的草木枝叶间若隐若现,却在又一次看见紫光大盛并感觉到玄风翻旋之后,冲着地面露出了一张惊骇煞白的脸。

    “这回确认无误,是……是……”

    “你我都知道那是谁。”声音从地底传出,轻微的好像鼹鼠在窸窣响动。

    “那……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慕萤很少会有这种张皇失措的表情,只除非遇上了生死交关的紧要时分,但现在的发现并不亚于这种紧张关头。

    “什么怎么办?”碎雪轻耸,小胡子的精瘦男人面沉若水的从地底钻出,身上离奇的没有沾上半分泥雪土污,“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在替谁效命,曾经的虻山王再现世间并不是我们方寸大乱的理由。再说了,虻山王,现在还有虻山么?”

    慕萤一脸错愕:“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吾王不是被大力将军害死了么?”

    陷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似是在感受那远远飘传而来的玄灵气息,听见慕萤所语,他又不禁冷笑:“你还真相信虻山王是被大力将军害死的?”

    “当然不信,只不过成王败寇,骐骥王终归是成功了。但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我只是惊奇于何以吾王不仅没死,又是为何在此处现身的。”

    “你最好注意一下你的称谓,澜沧王恐怕不是很喜欢你这种顾念旧主的言辞。”

    慕萤整个身体像是从枝叶间剥离开来,在轻盈落地的同时现出了实形,他在苦笑:“啊,虻山吾王、骐骥王,还有澜沧王,忽然觉得这天下的王怎么那么多。”

    陷地没有理会慕萤的感叹,淡淡瞥了远方的紫光一眼:“新王总是取代旧王而生,而旧王则往往被证明是失败者,虻山王无论是不是死里逃生,但既然他落魄于此地,那就证明他的力量并不足以依靠,况且我不认为他还能有什么复苏的机会,那边可是有三大高手在看着他。”

    对此,慕萤没有异议,池棠和姬念笙掠空而至的光华身影尽落在他的眼里,虽然不知道对方的具体来路,但他也能清晰的感应到这两人强横的实力,以虻山妖王尚未甦醒之身,定然不是他们的对手。而且在盛香居里还有朱玥那若有若无的清灵罡气,也使慕萤清楚这不明来历的另一位高手也同样足以震慑当场,放着这三大高手在彼,虻山王又岂有脱出之理?

    “相比较之下,还是跟从澜沧王更务实些,虻山没了,我们就是无处容身的孤魂野鬼,与其被那些同侪族类视为异己,还不如凡世红尘干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我知道你,你不就是想着出人头地么?以前无从施展抱负,现在却是最好的机会。”陷地神态幽幽的说道。

    类似的论调慕萤曾在白狐那支异灵军中听过,恍惚间便有些似曾相识之感,不过他也很意外何以陷地竟会对虻山妖王的现身表现得如此淡然若常,而听他的语气间也大有与自己相同的郁郁不得志之意。

    “我从不想做一个只知唯唯诺诺,但求饱食终日的妖灵,这一点上,我和你一样。”陷地对慕萤笑了笑,慕萤感同身受的点了点头。他们两个,一个是虻山素来不被重视,只作为工具利用的慕枫小妖;一个是自诩一身才学,却总得不到脱颖而出机会的斥候蛾精。故族虻山的兴亡,现在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想明白了这一节,原先在慕萤心底那种对虻山妖王根深蒂固的敬畏之情渐渐也变得淡了,他的神情也恢复了从容:“那就把这虻山王出现的消息回报给澜沧王,看澜沧王如何处断。”

    “急什么?看个明明白白的再回报澜沧王不迟。”陷地对慕萤做了个隐身的示意,本来只是对人间剑客的反监视之举,谁能想到会碰上这么千载难逢的奇遇,自然是要弄清楚了来龙去脉的。

    ……

    远远的,草丛间轻轻一动,一只灰色的兔子被一双手轻柔的抱起,须臾间消隐不见。

    ※※※

    年轻胡人圆睁着极尽委屈的双眼,灰蒙蒙的眼眸竟透出了一层晶亮的荧光,高凸的额头微微颤动,身后紫气汹涌如潮,就像一只开屏怒放的孔雀。他指着池棠与董瑶相依相偎的身影,声音竟有些哆嗦:“放……放手!”

    似乎是真的刺激到了他,心结解开的池棠倒变得坦然,说不得,既然绝不可能将身畔伊人拱手相奉,那就用另一种方式来让他死心罢。全盛之时的鳞神妖王,自己单身一人不是对手,但眼前的妖王最多不过昔年三四成功力,又兼神智未开,池棠自信还是能对付得了的,而且还有前裂渊王朱玥和姬念笙在,无论如何也不致大败亏输。

    池棠轻轻推开董瑶,火鸦神力在体内蕴积,手也摸到了云龙剑柄之上,剑身嗡嗡震响,正是一触即发之兆。

    董瑶早已心花怒放,欢喜之下不合那年轻胡人又是横插一脚,这下大小姐脾气再也按捺不住,哪管那年轻胡人是什么来头,情绪激发,纤手恨恨一指,嗓音清亮的骂了出来:“你这个人讨不讨厌?我自与师兄相好,却干你什么事?本姑娘就是不欢喜你,不要看你,你能怎么样?你若再来混搅,本姑娘便老大耳刮子抽你信不信?”

    也是董瑶大家闺秀出身,饶是混迹了这许久江湖时日,也骂不出什么污言秽语,语气三分像风盈秀,七分倒像大小姐使性子,不过看她黛眉微耸,银牙恨咬的神情,也算是极为少见的勃然大怒了。

    骂的还算斯文,可古往今来,又曾有过谁人敢在妖王面前这般戟指戳鼻的开口大骂的?众人惊得目瞪口呆,池棠更是心中一紧,急忙挡在董瑶身前,谨防妖王暴起发难。

    年轻胡人瞠然而视,面上五官像泄了气的蒸饼挤到了一起,脸一苦,忽然嚎啕大哭起来。霎时间紫光消散,玄风尽逝,只剩下满室的哭声激荡。

    众人全都愣住了,他们想到了无数种骤雨雷霆的场面,却偏偏没有想到这个凶戾之态方显的妖王竟然会因为董瑶一句话,就哭得像个伤心欲绝的孩子。

    翼横卫慌了手脚,出现这种情形显然也在他预料之外,阴冷的表情顿时变得急切而茫然,想要上前安慰,口中不住的道:“主人,主人,不哭,不哭了啊。”

    这一回,朱玥却没有阻止翼横卫,而是放过他,看着他拍着年轻胡人的后背,年轻胡人双手捂面,哭声越发响亮,翼横卫的安慰不起任何作用。

    “这位姑娘,还是你让他别哭了,哄几句,就当是哄小孩子。再这样哭下去,可把耳朵都震聋了。”朱玥对董瑶眨眨眼,脸上尽是笑意。

    “我?我为什么要……”董瑶大为疑惑,她也没想到一句话下来,对方就这般哭天抢地,既感意外,又有些拉不下脸面,一时有些犹豫。

    “我小时候,也喜欢过邻家的姐姐,这种喜欢谈不上什么男欢女爱,便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之意,只觉得那姐姐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看怎么喜欢,于是呢?那位姐姐对我的任何话,在我耳中都成了御旨纶音,她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从来不敢违抗。”朱玥微笑着解释。

    “后来呢?”发问的是晓佩,扑闪着大眼睛,一副心向往之的神情。

    “后来?后来她嫁到邻村去啦。”

    “那你呢?你能答应?”

    “我当然不答应,可有什么办法呢?女人家过了及笄之年不就要嫁人的么?可我那时候还拖着鼻涕呢,让我爹给揍了一顿也就好了。”朱玥哈哈笑道,“等我过了好几年以后的从军时节,她都是三个孩子的娘啦。”

    晓佩嘻嘻一笑,然后点点头,指了指犹然大哭不止的年轻胡人:“我明白啦,你是说,他就像那个时候的你,而董家妹子就是你们村里的邻家姐姐?”

    “难道不是么?刚才不是说了他还是个神智未开的懵懂孩童嘛,懵懂孩童喜欢上个女孩子,就不可以成人后的男女情爱而视之,何必紧张成那样?”

    竟有此说,池棠一怔,寻思之下似乎也正是这么一个理,自己以此情推彼情,倒把简单的事搞复杂了。滕祥在一旁笑了起来:“原是如此,不过得见鸳盟得偕,总也是快事一件。”这是在说刚才池棠的告白了,池棠脸一红,放下了摸在剑柄上的手,不好意思的一笑:“惭愧。”

    经过朱玥这一解释,董瑶也明白过来了,娇羞的先看了池棠一眼,又望了望那年轻胡人,不大确定的轻声道:“我对他说……话,便能管用?”

    “就当是哄小孩子,我不是说过了么?”朱玥鼓励。

    池棠捏捏董瑶的手,董瑶这才定下心,鼓起勇气,走向那年轻胡人,不过还是警惕的在十步开外停下。

    年轻胡人虽然还在大哭,但在听到董瑶脚步的靠近后,哭声明显的小了些。

    “哎……”董瑶不知道应该喊他什么,哎了一声又顿住,心中反复提醒自己:就当是哄小孩子,就当是哄小孩……“你……你叫什么名字?”

    哭声顿止,年轻胡人抬头,透过捂着脸的指缝,瓮声瓮气的回答:“王难。”

    一个普通的名字,池棠转念一想,当是吾王落难之意,不禁看了看翼横卫,这个名字多半是出自他的撰取。

    “嗯……”董瑶又想了一下,要把这个从外貌上看比自己还大了好几岁的年轻胡人当成小孩子还真有些犯难,称谓上颇费思量,考虑了半晌,董瑶只能用个不算太突兀的。“……王少郎,不要哭了,好不……”

    话没说完,朱玥的传音飘进耳中:“你是大姐姐,他是小弟弟,还是唯你之命是从的小弟弟,说话别太软。”

    董瑶的声音立刻提高,语气也硬了起来:“不许哭了。”

    “哦。”年轻胡人乖乖的答应,两手放下,脸上还有未干的泪迹,不过表情却是诚惶诚恐的,眼睛紧张的盯着董瑶。

    出乎意料的管用,翼横卫诧异的看着年轻胡人,怎么也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诚如其所言,翼横卫并不懂男女情愫,妖王现在只是个稚童痴儿,可他却一厢情愿的向池棠提出了并不适宜的要求,根本没弄明白他那主人的欢喜与占有之间的区别。

    “以后不许再这么无理取闹,不然姐姐不睬你了。”有了年轻胡人的俯首贴耳在前,董瑶便有了底气,她很快的把握了自己的身份,一声姐姐的自称说的无比顺畅。

    “那……那姐姐可不能撇下我。”年轻胡人着急的应道。

    “要乖,要听话,姐姐当然不会撇下你,知道了吗?”

    “嗯。”

    董瑶偷偷看了池棠一眼,调皮的笑了,事情的发展竟会引来这么一个看似荒诞,却又在情理之中的结局,这也是她始料未及的。虽说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弟弟,但哄小孩子,向来是女人家最得心应手的活儿。

    “我觉得我们不必再费心看管了,有你这位媳妇儿盯着,鳞神妖王就跑不了。”朱玥满意的对池棠道,“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带他们回裂渊国的时候,恐怕你这位媳妇儿就得一路跟着了,我看这样,你索性也再回故地,等到那里的大力王让他复苏之后,你们两个也就能脱身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池棠想了一想,现在姬念笙已与姬尧父子重逢,自己又和董瑶聚在一处,按说此次出行的目的已经大半告成。原本还有个查索三师弟汲勉下落的任务,但看董瑶此来情形,应该是没见过汲勉,既然如此,何不先将那妖王和翼横卫送往裂渊国?也算是尽自己伏魔之士的一份职责。

    翼横卫忽然插话了,原本松缓下来的表情现在又变得咬牙切齿:“去裂渊国也就罢了,可我记得,你说那魔帝老饕也在那里?吾王与他势不两立,决计不可!”

    朱玥奇道:“我不是告诉你了么?那位海神和你的王一样,现在都是性情大变了,你的王像一个孩子,他呢?却成了个乐呵呵的老顽童,有什么夙恨仇怨,竟过了几千年还放不下?”

    “忘记刚才我说的关于吾王新角的情事了么?”翼横卫不为所动,“知道是谁让吾王修炼新角之术的么?便是那魔帝老饕出的鬼主意!”

第八十章 万里相邀

    怪道翼横卫一提起那阒水魔帝便是不甘不休的愤恼恨意,却是缘于此故,池棠恍然大悟,在心内捋了一捋,定是那远古之时,云龙故去后两位神祇之间的勾心斗角,想必那阒水魔帝知晓此修炼新角之术看似有益,实则贻患无穷,假意让妖王修炼,却存了加害之心。否则有这等术法,魔帝岂有自家不修习之理?只是这新角之术的隐患在哪里,池棠知之不详,却也无从推测,总之是不脱借刀杀人、隔岸观火,就中取事的欺术诈谋。看来这两大凶神原本都不是好相与的,天幸今世尽成了大相径庭的脾性,不然人世间必是一场腥风血雨。

    “这你也知道?”朱玥并不是对翼横卫之语感到惊奇:“我记得你是后加入虻山的,也就是凭借着出众的本领才成为虻山三俊之一,可你在虻山时节,鳞神妖王一直在沉眠,你却是从何得知?”

    “我当然不能亲口问吾王,可你别忘了,虻山还有大力将与千里生,他们一向是吾王近卫,这上古时节的情事,从他们那里便可悉数知之。”

    翼横卫的回答却又引起了池棠新的疑问,北溟三友的故事他多少也曾听闻,结果这三友却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最强的烨山孔雀公孙复鞅于锦屏苑不问世事,只做了个化外逍遥之仙,若非与那紫菡院傅嬣一见倾心,恐怕还不会加入伏魔道之中;羡林麋鹿姬念笙此际就在身旁,却是义无反顾以妖灵之身,力行除妖之举,倒成了伏魔道数百年来绝无仅有的异类;再有就是这个天池鲲鹏翼横卫,为何在虻山势微,妖王沉眠的当口反加入了虻山,跻身于虻山三俊之一?本以为翼横卫定也是穷凶极恶之辈,但这短短时间相处下来,阴沉冷狠或有之,却也并不是什么怙恶不悛,十恶不赦的性情,看情形,甚至还大有把妖王向良善之性疏导的趋向,这却奇了,有此等感悟,何以那时倒要弃善从恶?

    “因为他素来崇慕鳞神妖王。”姬念笙开口答道,他一直很安静的坐着,轻拥着姬尧,一派父子相依的温馨场景,即便说话的时候,他的表情也是雍容沉雅,这令池棠想起了有类似气质的韩离。

    “姜尚义在炼化横骨之前,曾经见过鳞神妖王,那时候的妖王还不曾修炼新角之术,宽慈温厚,令他大为心折。只不过上古大战时节,尚义修行未满,不曾投奔虻山。后来与复鞅和我投契相交,是为北溟三友。至于后来尚义参行血魔道,却是早就存了迎合妖王食人之说的心思,只是以前自忖修行功力未臻大成,不曾显露而已。但他不该吃了我那烨山修行的人间好友,于是我与他反目成仇,也不知斗了多久,最终他投了虻山,追随他的妖王去了,而我誓要除尽天下食人恶魔,从此与他不共戴天。”

    却还有此等内情,这可是那日公孙复鞅没有提及的了,首先他知道翼横卫也给自己取了个人间姓名,与敬佩商君的公孙复鞅和推崇周文王的姬念笙一样,翼横卫的名字似乎与那兴周八百年的太公望有关,难以想象一个以太公望为楷模的妖灵又是怎么会成为食人作恶的魔怪的,而池棠也很想问一问那个被翼横卫吃掉的修行之人是谁,不过估计问了也没用,想来必是个参玄修炼的世外高人。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为何那时在北溟从未听你说过?”翼横卫震惊了。

    姬念笙淡淡一笑:“我也是这十年才从他人之口,知晓这些由来的。我还知道,正是因为你吃了我那挚友,才省悟妖王食人之说的虚妄,你前往虻山,原是为了匡弼辅佐,纠正妖王的错漏,你以姜太公为名,这才是不负本心之举。知道了这些,我才会放下对你的仇怨,因为你一直在弥补你的罪愆。”

    翼横卫瞪着姬念笙:“究竟是什么人告诉你这些的?”

    “去往裂渊国,你自然就明白了。”姬念笙没有再说下去,池棠却大感诧异,听姬念笙所说,似乎告诉他内情的只能是这十年来与他朝夕为伴的阒水魔帝,可为什么姬念笙不和盘托出呢?而那阒水魔帝分明也是数千年沉眠不醒,又是如何知道这些在他沉睡之后才发生的事情的?

    或许,自己也该当面问一问那个神秘的阒水魔帝了。池棠抬起头,却发现年轻胡人已经在和董瑶有说有笑了,看来董瑶完全掌握了应对他的办法,他心里忽又一动,昔日乾家测灵之试后,那位灵泽上人曾预言董瑶将在日后伏魔大战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自己一直难以索解,为何仅仅有清玄之气的董瑶竟能当得如此谶语,可现在看来,若是董瑶藉此将妖王的凶戾之性彻底消弭,自此引入正道,岂非正是乾坤转易,举足轻重的影响?想到这里,池棠更坚定了与董瑶一齐前往裂渊国的心思。

    连姬念笙都力主前往裂渊鬼国一行,翼横卫便再不好执拗着不允,况且看眼前情形,只怕那小女子指头一勾,妖王也丢了魂似的觍颜跟从,自己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只能呼呼大喘了几口粗气,低着头默不作声了。

    “好也,林林总总也说了这许多,大致弄明白了前后曲折,该出发了。”朱玥拍拍手,抬头看了看天色,正是日昳未时的时分,这番交谈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又看看在场另几人:“池兄的小媳妇儿嘛就跟我们一起走,一路上你也多照看着些这位小弟弟;还有这位姬先生是吧?我听说过你,裂渊国那位老海神也几次提起你来,既是刚刚父子重逢,干脆,你们也跟我们同行。另几位什么什么尉的朋友们,此去万里迢迢,可就不敢有劳诸位了,咱们就此别过。”

    朱玥说话爽利,不过听在风盈秀耳中倒像是逐客令,柳眉一挑:“怎么着?用我们不上便要赶我们走了?那也得给我们一个交待那。”

    朱玥一怔:“要什么交待?”

    “这里可是大晋头一等的酒肆饭庄,大家伙儿吃饭吃得好好的,便是异象频生,吓得人奔逃一空,这事太大,可瞒不了人,回头上面问下来,我们却怎么说?”

    风盈秀这话倒不全是无理取闹,滕祥本来担心风盈秀失礼,有意相阻的,不过听见此等说便也点了点头,目视朱玥,看他怎生说法。

    朱玥正思忖如何作答,池棠倒替他解了围:“风姑娘,晓佩姑娘,还不曾问你们是怎么去了那朝廷的祀陵尉的呢,这官署也多曾听几位师兄弟说过,要说交待,我看却也不难。此署可不就是为降妖伏魔而设的吗?就说伏魔道人物帮你们擒了妖魔去,你们从旁襄助,也是大功一件。当真有人要追查下来,便推到荆楚乾家身上就是。”

    “嗯,就是你们那时候非我要加入的门派嘛,本姑娘去看过啦,挺好,可就是没那薛家小子说的那么有钱那,不过五百保金我可是都奉还了啊,别说本姑娘见钱眼开。现在嘛,跟着滕都尉吃皇粮,也算自在快活。对了,薛家那小子呢?不敢来见我了?”

    池棠心里一痛,恰好滕祥对他拱手相问,掩盖了他脸上一闪而逝的悲戚之色。

    “还有贵门一位甘斐甘兄,祀陵尉能有今日,可全是拜他所赐。我听董小姐说,这位甘兄行踪成谜,不知现在可有他的音信?”

    池棠点头道:“他和我四师弟正去了建康城贵署那里,除夕之夜才和我们分路走的。”

    滕祥又惊又喜,还未及说话,董瑶已经银铃般笑出声来:“啊,二师兄找着啦?他还好不?”

    “好,好的很,不光身体恢复了,本事还大有见长,厉害着呢。”池棠用笑容相对,却故意忽略了对风盈秀的回答。

    终究是久别重逢,多有交集,这一攀谈开来便有些收不住,朱玥体贴的建议:“这样吧,大伙儿都是素识故交,这便急匆匆的各奔东西未免不近人情,索性用了晚膳再走,就借这方名庄宝地,我去给你们做几个菜去。”

    池棠知道朱玥向有为庖之好,那时在裂渊国冥晶神殿中的欢迎盛宴现在便想一想,犹然觉得舌底生津,看朱玥兴冲冲的便要往内院进,池棠这才想起一开始的疑问。

    “照澄兄,你这血肉之躯是如何得来?”

    “哈哈,锦屏公子的凝身铸体妙法,让我这虚渺鬼灵之身再造血肉,现在我可以尝到味道啦,再不必盲人骑瞎马似的胡乱捣鼓,哎,我跟你说,在这里我还学了几个新菜式,保准让你大饱口福。”

    晓佩轻轻一呼,盯住了朱玥,对方竟也是凝身铸体重回肉身,这不是与自己相同的情形么?天下之大,独此两位,不禁遥生知遇之感。

    忽的,晓佩似有所感的举目远眺,东北方向的天际一道蓝风,一抹绿焰正疾速向这里飞来,光影炫然,如虹若霞。曾几何时,好像在那锦屏苑中也见过这一幕来。

    晓佩刚刚诧异的抬手相指,在场的几大高手早有感应,池棠目光所及,心里却突兀一跳,因为他认出了那抹青绿光焰。

    不一时,两道光华在院中落下,影波消散,露出两位丽人身形,前一个削肩细腰,身段玲珑,曲裾当风,蓝裙飘洒,正是那雅风四姝中的翩舞;后一位修长窈窕,杏眼桃腮,绿衣凝翠,冷媚凌霜,却不正是那灵风?

    池棠甫开了心结,不期又与灵风相见,心内仿似碧波清潭骤起惊涛巨浪,却又在转眼间风平浪静,生生将那份轩然汹涌的热意给抑制了下来。大丈夫既有了决断,便不可拖泥带水,我与灵风便就作益友良朋一般,再牵缠不清,徒然害人害己。

    只是在离开乾家时,因为要去董庄的缘故,池棠烦乱苦恼之下,并不曾与灵风告别,想来她也是留在了修玄谷的锦屏苑一众女仙之中,却不知道她怎么会如此突然的出现在这里,还与那翩舞一起?翩舞不是跟着海神魔帝去往裂渊国与锦屏公子会合了么?

    池棠的表情在倏忽挣扎间有了些许生硬,董瑶和晓佩却同时喊了出来,只不过董瑶喊的是:“翩舞姐姐?灵风姐姐?”晓佩却是称呼:“翩舞姑娘,灵风姑娘,你们怎么来了?”

    翩舞丽容清致,似乎带着些落寞怅然,即便看到了朱玥,也没有太大的意外神情,向几人盈盈一礼,目光在年轻胡人和翼横卫身上着意审视了几遭,淡淡的道:“看来那位鳞神已在诸君掌中,小婢这便放心了。”

    “翩舞先回乾家本院走了一遭,本是要来寻你的。”灵风对池棠道,在董瑶面前,她便是一副与池棠公事公办,绝不稍假词色的表情,清清冷冷的好像冬阁窗棂下伸出的淡梅素瓣,“我知道你是去了董家,总算我也识得路径,便带她去竟陵董家寻你,不合你和姬先生早走了半日,追着你们的踪迹跟来时,又察觉了虻山吾王的气息,这便飞快赶来了。”

    灵风还是不自禁的将妖王称作了吾王,敏锐的感应使她又看向那正亦步亦趋跟在董瑶身后的年轻胡人,她从没见过妖王,关于妖王的种种也大多是听师父大力将的口述相传,可眼前这一位却着实难以令她相信这个年轻胡人竟然会是虻山全族曾视若神明的妖王之尊。但她把情绪隐藏的很好,眼神只稍一瞥便收了回来,依旧飘飘闪闪的在池棠面上拂过。

    “原本是那位海神有重托相邀,小婢是来请五圣化人共返裂渊国的,居然会遇上了鳞神,恰好一路同回。”

    是那魔帝又有反复?池棠不再看灵风,却望向翩舞:“不知是何重托?倒要翩舞姑娘万里奔波来请?”

    “只说是与开启天外之天的路径有关,不光是鸦圣,便是那位鹰圣,也有依依姐姐亲往去请了,要五圣化人同聚裂渊。”

第八十一章 愁情哀思

    池棠心中更是大奇,要五圣化人同聚裂渊国?那诀冰寒狼郎桀倒是带着御水玄龟那少女在裂渊国玄晶探秘去了,也不知进展如何,再加上自己和司雷疾鹰韩离,最多也只能是四个,号风怒狮慕容厉殒命多时,首级都奉还了鲜卑燕国,却哪里去五圣齐集?当然,想是这么想,那位阒水魔帝既有如此要求,必也是有合理考量,自己对天外之天的门道一窍不通,又何需置喙?

    如此正好,本就是要带着这鳞神妖王和翼横卫去往裂渊国的,这倒是巧事儿赶到一起去了,便就随翩舞一起同行就是。

    池棠点头应允,没看灵风,却注意到翩舞面带怅然戚容,唯一讶然,旋即省悟,她一定是知道了。

    “他去的悲壮勇烈,无负乾家之名,音容纵杳,英魂长存,翩舞姑娘看开些罢。”池棠小声的安慰。

    翩舞嘴角微微一牵,像是在淡然一笑,却分明玉惨花愁含悲神伤的无尽慨叹:“那一日我忽然目下有泪,无端端心神不定,气血难平,后来我才知道,那正是他殁去的那一天。真是奇怪,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有感激却全无心动,只会与他对视着礼貌而生硬的笑;可他现在不在了,每当我想到他再也不可能在我身边,再也不可能深情款款的看着我,再也不可能腼腆的说着那些情真意切的话儿……我便觉得心里像被利刃翻绞一样的痛。我想,我终是知晓了情爱思恋的真意,在我失去了他之后……”

    一抹泪珠无声的从翩舞玉颊边滑落,轻盈的滴入了残雪未消的地面。

    “怎么了?翩舞姐姐在说谁?”董瑶发现了翩舞的反常,心里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终究是瞒不过去了,池棠长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来冲淡噩耗的悲凄:“在说六师弟,你的薛师兄。”

    “薛漾?那个小黑脸怎么了?”说话的是晓佩,语气惶急,风盈秀则竖直了两耳,一向清傲自矜的脸上也出现了着紧的神色。

    “薛师弟于丁巳年十一月十四日,战死在洛阳城内。这是人间与妖魔的大战,在这场战争中,大师兄、郭师弟还有邢师弟也罹难斯役。”

    在池棠终于说出这个惨痛的消息之后,泪水已然从姬尧的眼中夺眶而出,这份悲情在他的心中压抑得太久,现在他终于可以让情绪恣意宣泄。无食呜呜的趴在姬尧腿边,自从前番被董瑶不经意的打了个爆栗,便触动了他哀思愁肠,正好同掬一把伤悼之泪。

    晓佩和风盈秀都愣住了,董瑶却脸色煞白的向后退了一步,既不愿意相信又不得不信的重复着喃喃低语:“是……是大师兄?还有六师兄、七师兄、八师弟?”霎时间泪如雨下,声带哽咽:“这怎么可能?他们都没了?那……那八师弟还是个孩子啊……”

    “那帖子他们呢?他们不是和几位乾家兄弟在一路么?”池婧还在心悬她的鸣凤寨流民伙伴。

    池棠语带涩然:“靳兄与我辈同道并肩抗敌,英勇战死,洛阳守军百不存一……”凌云台祭典上的光影显像仍然历历在目,犹如亲眼目睹。

    全场黯然,滕祥并不知道在他于乾家和董庄盘桓的这些时日里,中原大地上竟然爆发了这样一场人与魔的大战,仔细想来,更感到心头无比沉重。连本领高强的乾家斩魔士都战死了这么多,还仅仅是初具雏形的祀陵尉又将如何应对妖魔的侵袭?

    董瑶想起了这些同门的音容笑貌,虽然相处的时日不长,但那种质朴纯真的情谊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印在了心里,怎知这不过倏忽数月,竟至阴阳两隔,越想越是肝肠寸断,哭泣声也越来越大了。

    年轻胡人怯生生的拽了拽董瑶的衣襟,想安慰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倒是池婧上前体贴的揽过了董瑶,董瑶伏在池婧肩头,泣不成声。池婧则神情低落的轻拍董瑶的后背,她倒不是不伤心,只是相对看多了生离死别,表现得要远比董瑶坚强。

    池棠默默无语,原先一度轻松的气氛现在已经荡然无存,愁情哀思像浓重的阴霾压在了整座院落之上。

    晓佩也曾经喜欢过薛漾,不过那是少女心萌的思慕相恋,在发现他另有情钟之后,也就渐渐释怀了,在她内心里,现在多半是把薛漾当作了可嬉闹相笃的好友,但骤闻噩耗,眼圈也红红的难过异常。

    风盈秀是豁朗爽迈的性格,心里觉得不好受便要释放出来,她不像董瑶这般多愁善感,也不像晓佩这般温雅含蓄,一抹鬓边青丝,气咻咻的转过身,直往院外走去:“外面有两拨家伙,一拨是人,不过有些邪门功夫,藏身很久了,显然不怀好意,谁跟我来?正好教训他们一顿,也出出心头这股子忿郁之气!”

    “我去!”池婧从董瑶身边跳了起来,说到脾性,她和风盈秀最是相像,自然是当先响应,一溜身从池棠侧旁穿过,跟上了风盈秀,一边走还一边问:“那还有一拨呢?”

    “还有一拨是妖,放心,先揍人,再灭妖,一个也不饶了!”

    ※※※

    “又来了两个有本事的。”况飞雄注意到了那蓝风绿焰的降临,“这小小一个盛香居,今天可算是藏龙卧虎了。”

    卓秋依大感惊奇:“这难道就是殷家的玄虚?是不是那些东西弄的?”

    “是有那些东西在内,不过不是殷家的。”庞璞冷静观察了很久,“没看刚才那殷家家主跟在达官贵人们后面走得火急火燎的?我师兄也想出手来着,不过还是随着殷家家主离开了。这说明这里发生的一切也出乎他们的预料,绝不是殷家有意安排。”

    或许是因为那些神杀剑士的离开,使庞璞的神情轻松了不少,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大了,当然,在这人尽四散的山坳之前,也不担心会有其他人听见。

    “是伏魔之士的行动,但是似乎没打起来,灵雀剑客,你是伏魔道出身,你察觉到里面有动手吗?”庞璞问况飞雄。

    况飞雄摇了摇头:“最开始交了几招,不过里面的能人厉害,片刻间就制住了妖魔,再然后就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什么了,耽误了这许久,可能是把妖魔生擒活捉后拷问呢,后面陆续来的那些神人恐怕就是喊来的帮手。不过你注意到没有?院子里还有几个凡人在。”

    “我看到了,听那个女的喊过他们是什么祀陵尉的,要不是里面那几个神人太强,我还真想潜过去瞧瞧他们倒底在做什么。”庞璞直视着盛香居,大有些遗憾之意,忽然省起身后的韩霓安静的有些异常。

    “你怎么不发一语?”庞璞回过头,发现韩霓目光怔怔的盯着头顶枯树枝桠,那里有一只胖嘟嘟的小松鼠在灵巧的钻上钻下,间或在枝头立直身体,好奇的看着树下的四个人影,前肢还抱着颗松果。

    “你不觉得……”韩霓说话一字一顿:“……这只松鼠……有点古怪?”

    “松鼠窝冬,春来觅食,能有什么古怪?难不成你以为是那东西变的?哈哈,我总算也是伏魔门派出身的,这可瞒不过我去。”况飞雄不以为然,却在话音甫落之际被庞璞一拉。

    “那个女的!冲我们这边来了!”

    那个劲装女郎飞奔而来的步伐气势汹汹,虽是速度极快,却根本听不到脚步声响,只是一片轻微的沙沙之音,足可见轻功之强已臻当世第一流的境界。

    更奇的是,那劲装女郎径朝着几大剑客的藏身之处,没好气的开口大喊:“那几个,滚出来!”

    “是喊我们?我们是怎么给发现的?”况飞雄自信用这个缩地之术构筑的藏匿所在足够隐蔽,漫说是武林高手,便是等闲妖类鬼怪,也极难察觉,那劲装女郎却是如何知晓?

    “看看再说!”庞璞握紧了手中的松纹古剑,决定静观其变,后发制人,并没有贸然抢出。当真那劲装女郎是冲着他们几个来的,一旦她进入了他们剑势可及的范围,他们自然有克制的方法,相信放着大司马府四大剑客在此,总没有拾掇不下之理。

    那劲装女郎倒也知机,奔到了数十步开外,竟生生站住,口中犹然大骂:“几个没头没脸的鼠辈,仔细要打本姑娘的埋伏那?哼哼,早就发现了你们的勾当,本待逗你们玩玩,看看你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本姑娘现在心情不好,没心思再奉陪了,自己滚出来,别逼本姑娘用手段强迫你们。”

    “还真是冲我们来的,凝身聚力,看她有什么手段。”庞璞面色一沉,几大剑客瞬间拔剑在手,与那劲装女郎遥相对峙。

    破空之音忽响,却是几枝羽箭飞射而来,不过没什么准头,远远的落在一旁的树丛之下,再看那劲装女郎身后又出现一个冲天马尾的女子,手中一把长弓,正在再次搭箭。

    “你不知道他们确切方位,射箭也白射,等下留神,看我逼他们出来,见一个射一个。”劲装女郎拍了拍那冲天马尾的女子,口中似乎念念有词。

    ……

    “哎,这个女子怎么这么眼熟?”况飞雄看着那冲天马尾,似有所感。

    猛的,卓秋依惊呼一声,众人循声看去,赫然便见地面土壤簌簌耸动,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中钻出。

    “不好!”况飞雄毕竟精擅地行之术,仅从这大致形迹便做出了判断,手中短剑蓝光一闪。

    破开的碎土中,一条没了脑袋的蛇身飙着血水软倒,三角形的蛇头像离弦飞箭一样横穿半空。

    “是地底冬眠的蛇类,是毒蛇!”况飞雄只解释了一句,便又惊道:“还有!这里不能待了,快走!”

    四人置身的大块地面都在耸动,怕不有万千毒蛇待要攒集而出,卓秋依虽是武艺高强的剑客,但女孩子心性最怕蛇鼠,顿时浑身寒毛直竖,忙不迭的跳起身来。

    “第一个!”是那年轻女郎的声音,弓弦震动,便是当头一箭直朝卓秋依射来。

    卓秋依身形方起,转动间大不如意,情急之下,赶紧将手中灵燕长剑打横遮拦,但听当的一响,虽是打开了箭矢,却也狼狈的退了几步。

    庞璞猛的将松纹古剑向地面一插,同时左手一推,却是助了行将起身的韩霓一臂之力,韩霓借着推送的力道,迅疾无论的飘纵开去,便是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又一支箭矢从韩霓面前掠过。

    好箭法,如果不是几位剑客都以身法灵动而著威,几乎便要着了那冲天马尾女子的毒手。庞璞再不迟疑,长剑从土中再拔起时,剑尖已有血水滴落,他在向一旁退开之际,剑如飞电般横斫,又将几条窜身待噬的毒蛇分成两段。

    “哎,我想起来了,那女子是……”况飞雄矮小精悍的身形最后跃起,却是更为迅捷,口中还有余裕说话,不过他忽的觉得面门前风声有异,方一定睛,却是一枚松果正中鼻梁,“……哎呀,我操,这松鼠真有古怪!”

    况飞雄捂着鼻子踉跄后退,那只肥嘟嘟的松鼠在枝头吱吱叫着耀武扬威。

    “妖女歹毒,四方合围!”才刚刚脱出毒蛇之困的庞璞冷声下令。

    大司马府剑客毕竟名下无虚,变生肘腋的意外也只是让他们的窘迫之态一闪而逝,随着庞璞的话音,几个身形倏然如鬼魅般斜掠向前,却是分了四个方位,有心将那劲装女郎和冲天马尾的女子包围。

    马尾女子的弓术不可谓不精准,可几大剑客往往能在间不容发之际侧身避过,也不过射出两三枝箭的工夫,马尾女子便惊觉自己再没有引弓搭弦的机会,对方的剑锋已经森森的刺到了眼前。

    便是那劲装女郎也对这几人的高明剑术大感意外,她的本领原是不俗,却在四大剑客转眼间的合围之下有些措手不及,短刀方握在手,剑气便笼罩了她周身上下。

    庞璞没打算取这劲装女郎的性命,只待剑尖指在她咽喉要害,便即制敌取胜,不曾想倏然间眼前人影一晃,一柄晶亮长剑反挑而上。

    这一剑出现的太过突兀,庞璞侧身相避,同时提剑架格,剑交处,募的便是一股浑厚内劲沿着剑身反噬而上,庞璞一惊,此人功力之精强竟是生平仅见,心念转动间,再也拿捏不住,松纹古剑脱手而出,在半空中滴溜溜打了个转,又斜抛着插入地面黄土,剑身犹然嗡嗡的震颤不止。

    这是何方高人?庞璞疾步飞退,张眼看去,便见一个褐衫短襟的精壮男子渊渟岳峙般站在那劲装女郎身前,手中长剑兀自凛然生光。

第八十二章 循迹

    池棠原先并没有把风盈秀忿意勃然的话当回事,不过看到妹子池婧一同奔出,倒底还是关心情切的随后跟来,也就是略慢了几步。待发现风盈秀果然逼出了前方山坳树影下的几个人影,这才方知其绝非虚言。再看那几个人影身法迅猛,疾巧如电,竟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不由暗自心惊,急忙抢上拔剑相敌。

    那庞璞只看到自己眼前剑气嚣溢,池棠现身突兀直如猛枭破空,却没发现池棠在这之前,已然逼开了从另几个方位冲来的三大剑客,云龙剑由背出鞘,先自震开了卓秋依的灵燕长剑;紧接着顺势斜打,劲风席卷之处,五指短刃的韩霓情知难堪身形腾挪,不敢直撄其锋,仿若穿花轻蝶般一触即退;而后池棠剑身横撩,正击在况飞雄两柄湛蓝短剑的合手空处,况飞雄不虞对方竟有此等妙技,慌忙撒手扔剑,堪堪避过池棠的后手递招,自己则颇显狼狈的在地上向后打了一个滚;直到最后,才是池棠转剑反挑,护在风盈秀身前,蓄积的劲力迸发而出,庞璞应敌仓促,又哪里能够抵挡得住?一招交拼之下,松纹古剑脱手而出。

    霎眼呼吸之间,池棠剑势一气呵成,连退大司马府四大高手,其时机拿捏之准,招式运用之巧,已是妙到毫巅。当然,池棠也是占了出其不意攻其未察的便宜,当真以一敌一俱各有备的交起手来,如庞璞这般修为,最少也要在百招上下方有制胜之机。不过话又说回来,池棠也未出全力,至少云龙宝剑的神效没有运使,否则但用些许玄力催发,云龙剑神兵天刃,纵然那松纹古剑也是绝世奇器,只怕也在交击之下一分两断了。

    “何方宵小?潜身于此,又是何居心?”池棠目光与庞璞交视,神威凛凛。

    有了池棠撑腰,风盈秀精神大振,大喇喇的一摆手:“瞧不出,这几个家伙还挺有些能耐的,哟,还有女人家那?池老兄你替我掠阵,本姑娘倒要好好会会他们!”

    池棠有些哭笑不得,这位风姑娘想来是好勇斗狠惯了的,从不肯折半点便宜。但问题是这四人都是身怀绝技,别看自己甫一出手便是大占上风,但真轮到风盈秀头上,哪一个都够她喝一壶的了,可别轻敌冒进,倒把她陷了进去。

    正在考虑如何替她出了这头,以免节外生枝,一旁的况飞雄相看了半晌,忽然迟疑的开口唤道:“遮莫是负剑士池先生?”

    池棠眼角一转,见对方表情并没有什么敌意,却也一时未曾认出:“便是池棠,你是何人?”

    “啊,果然是池先生,这面目大改,一时未能相认。在下大司马幕府,遁影灵雀况飞雄,池先生还记得么?”

    池棠来此时节,那是化身光影,直入院中,况飞雄只知道来了个伏魔高手,又哪里会把这高手和昔日讨伐鲜卑鬼军的前锋主将联系起来?况且池棠面容痊愈,无复那时之貌,况飞雄初时自然不识,他是从褐衫短襟,以及那相似的身形气度才勉强把池棠认了出来。不过听池棠坦然相应,他便松了口气,看来不是什么要命的对头,相反当时他曾与池棠等几位乾家弟子一路同行,也算颇有故谊了,这下子,连池婧他也想起来了,怪道看这个冲天马尾的姑娘这么眼熟:“哈哈,这不是鸣凤寨的婧姑娘么?你们兄妹相会时节,我也在一旁,不记得了?”

    池婧眨了眨眼,隐约记得见过这么个矮小精悍的身形,不过姓甚名谁,五官样貌,却是一片模糊,怔了半晌,难置一词。

    “是大司马府的朋友?如何在此地?”池棠依稀有了印象,但大司马府那几位同行剑客中,除了同为五圣化人的韩离,便只有那戴着铜面具的残目鬼枭伊貉令他记忆深刻,况飞雄那时候不显山不露水,乍见之下还真有些想不起来。

    再看另几位,娇小玲珑的卓秋依和身姿绰约的韩霓似乎也曾见过,不过这两位女剑客紧随大司马幕下,那时并没有随军同行,相对来说也只是一面之交。至于庞璞,池棠又看了他好几眼,确定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貌若乡农的公府剑客。

    卓秋依和韩霓心下一震,她们记起了池棠既是武林双绝五士之一的剑术大家,也是伏魔降妖门派的神人化身,是与驭雷惊隼韩离相类的不世出人物。可韩霓心里还在犯嘀咕:不对啊,负剑士不是与哥哥齐名的吗?怎么今天这一次交手,他竟好像比哥哥还要厉害得太多?

    庞璞也从没见池棠,不过负剑士大名如雷贯耳,他揉了揉兀自生疼的手腕,暗自思忖,不愧是双绝五士,我败在他手下也算不枉了。只不知我那虎师师兄与他相较究竟谁高谁下。又看了看池棠背后伸出的剑鞘,和渊渟岳峙站立的架势,竟是颇为眼熟,转念间,忽一激灵,他想起了那个在洛阳城见过的绝人孔缇。

    ……

    既然是大司马府的人,按说与祀陵尉系出同源,这番罅隙误会原该是尽弃泯然,却偏偏风盈秀素来对大司马府没有好感,此际不仅没有做出嫌消疑释的举动,甚至还不依不饶的斜着眼冷声道:“大司马府的人躲在这里做甚么?不知道祀陵尉办事么?”

    风盈秀的恶声恶气引来了几位公府剑客的怒目而视,尤其是想到这劲装女郎前番催动地底冬眠毒蛇群起而攻的狠辣招式,庞璞更是在不豫之余又多了几分竦然警惕。

    风盈秀可不在乎他们怎么看自己,眼见得双方攀起了交情,这场架打不起来了,胸中这口恶气一时也不得伸张,手一招,一道黑影飞速疾闪,转眼间蹿上了风盈秀肩头,肥大的尾巴像突起的翎毛招展的晃了晃,倏然不见。

    况飞雄看在眼里,下意识的摸了摸犹然肿胀生痛的鼻头:那只古怪的松鼠原来是她弄的手脚。

    “对了,风姐姐,你不是说还有一拨吗?”池婧提醒道。

    “哼哼,跑不了。”风盈秀口中揶揄:“妖怪随着你们几个大司马府的,也不知道就是跟你们一起的,还是你们把他们招来的。”

    “妖怪?什么妖怪?”不仅是况飞雄和庞璞,连池棠都有些诧异,他自信凭借自己火鸦神力的感知力,不可能察觉不出左近妖邪藏匿的迹象。

    “那两个妖怪藏的深,要不是我派出美美查勘四下,又怎么发现端倪?”风盈秀手指动了动,话还没说完,表情便突然一怔:“咦?美美呢?”

    这个显然属于女娃子的名字令众人莫名其妙,池婧却知道风盈秀是在说她那神出鬼没的灰毛兔子,见她这般说,也是愕然道:“怎么了?你那美美不见了?”

    “必是被那两个妖怪察觉了!”风盈秀一阵风似的飞奔,径向着远处枯木丛生,覆雪斑斑的山坡跑去,“我可知道他们藏哪里,他们要是敢伤了美美,本姑娘要把他们剥皮抽筋!”

    池棠尽管一头雾水,可听说与妖魔有关,毕竟心生疑惑,当下施展轻功,紧跟而上,四位公府剑客竟也齐头并进,他们要看看那风盈秀口中的妖怪究竟从何而来,庞璞心内更是一凛:却是哪里来的妖怪?我等潜伏多时竟全无察觉?难道真是冲我们来的?”

    ……

    草木枝叶杂织,碎雪破土轻翻,却是全无人踪足迹,风盈秀呆看了半晌,满面焦急之色,口中又在念念有词,不知在做些什么。

    “妖魔何在?”池棠茫然四顾,还特地运气了察气觅魔之术探览周遭一番,没有任何异常,这使他觉得是不是风盈秀弄错了。

    “呀,不对劲!”风盈秀恨恨的剁了剁脚:“这半里地之内,竟是没有任何飞禽走兽,肯定是有人把它们驱走了。”

    “你刚才是在召唤飞禽走兽?就像你唆使地底蛇虫逼我们出来那样?”况飞雄似乎明白了,不过看向风盈秀的眼神还是充满了怀疑。

    风盈秀可不搭理,还在着急的四下找寻,看来那灰兔美美的失踪令她方寸大乱。

    “莫慌,究竟是怎么回事?弄明白了我们也好帮你一起找。”池棠一纵身,挡住了风盈秀。

    苦寻不获,风盈秀的神情登时委顿下来,呼呼的喘着气:“就是里面那个什么王放光的时候,我恐怕他还有什么同党,就暗遣了米粒和美美四下探查,结果米粒就发现了他们几个,美美走的更远些,后来给了我讯息,盯上了两只藏得极为隐秘的妖怪。我本来是打算等里面事一了,再转过头对付这两拨的。可现在美美离奇失了踪,便是那两只妖怪也远遁而走,不知去了哪里。”

    况飞雄神色古怪:“等等,你是说在这盛香居外,除了我们几个,还有两只妖魔窥伺在侧?就在这里?”

    风盈秀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懒得再次重复。

    庞璞眉头紧锁:“不对劲,如果这里真藏着两只妖魔,你们看看这方位,距离我们藏身之地不远不近,又是地势极佳,我们但有什么举动便悉数为其所察,我们却一无所知。以我看来,只怕真就是冲我们来的。”

    卓秋依赫然一醒:“莫非就是那殷家派来的妖祟暗辍于后?”

    “什么殷家?派什么?”池棠完全不明白这些公府剑客说的话意之何指,在他看来,就算真有两个妖魔伺身于此,哪怕还有些不轨之心,可放着自己这火鸦化人,以及盛香居中朱玥、姬念笙这般已臻绝顶之境的高手,还能怕他们掀起风波来?大有可能,那两个妖魔本就是妖灵一族的巡哨,也是被鳞神妖王释放出的紫光玄气所吸引,过来窥探一番后便自离去,何需大惊小怪?

    “师兄,出什么事了?”董瑶远远的从盛香居内走出,遥声相唤。看来是池棠迟迟未归,她有些放心不下,等不及的出来看顾了。那位年轻胡人不出所料的亦步亦趋,朱玥和翼横卫则一齐跟着,翼横卫是忠心护主,寸步不离;朱玥则是暗怀警惕,相随监视。

    由来种种,驳杂多端,当真要一一详解起来,却非寥寥数语之功,况飞雄无意隐瞒此来实情,只是需要斟酌从哪一点开始启齿相告,尤其是见到董瑶,又想到这位乾家的师妹却也是竟陵董家的千金,谁知道和那韶岭殷家有没有什么瓜葛?这番思量,便是欲言又止,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池棠没注意况飞雄的神情,只对董瑶应了一声:“没什么,碰上故人了。”忽感身后沁然一暖,急转头看去时,便见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形仿佛虚空突显的影像,悄然步出。

    池棠顿时喜出望外:“定通大师,你也来了?”

    ……

    定通面色温润,笑容慈和,竟是毫不意外与池棠的异地重逢,单手一稽,轻颂佛号:“善哉善哉,又与池鸦圣见面了。”

    几位公府剑客都是一怔,庞璞却扑通跪地,合什参拜:“师父,小徒等你多时了。”

    这剑客便是定通大师的徒弟?池棠大感惊奇,便见定通笑吟吟的对庞璞招了招手:“起来起来,唯守晤期之约,何需执礼着相?”

    这就是邪鹜剑客所说的神僧?韩霓和卓秋依见定通虽不是往常所见得道高僧的模样,却也自然而然感觉到了一种亲和温厚的热力,纵是剑客矜高气性,也情不自禁的裣衽一礼,况飞雄则看了定通好几眼,寻思自己所知的伏魔道高僧中有谁是这般模样。

    定通却径至风盈秀身旁,一直缩在袍袖中的右手一伸,便见一只肥大暗灰毛绒绒的软耳兔子在他掌中颤巍巍的吸着鼻子,一派怡然自乐的神态。

    “这是你的小朋友?是小僧将它藏了起来。”

    风盈秀初时错愕,而后喜上眉梢,欢呼了一声美美,便将那灰兔接过怀中,百般抚揉爱怜,却是背后又探出了那小松鼠,凑头过去,与那灰兔挨挨擦擦的甚是亲热。

    “她怎么会被你藏了起来?”风盈秀拎紧的心总算轻松下来,未询定通来历,却诧异反问。

    “妖魔探查,必归巢穴,循迹跟从,乃知其踪。这位小朋友便在一旁,倒险些打草惊蛇。”定通转头望向了东南方向,语带深沉。

第八十三章 灵识之慧

    “巢穴?”池棠忍不住插话:“妖魔之巢不就是虻山阒水之地么?如今两族归一,双境并同,有狼圣敕令在前,倒这般鬼鬼祟祟起来,莫非是另有心怀异志之辈吗?”

    “虽说天下之妖,泰半出于虻山阒水,然今时今日,却未必尽从其源。”定通还是祥和从容的微笑,目光看在庞璞身上,意有所指:“妖灵一族纵然暂休干戈,可欲求人间天下的勃勃野心之徒,却是从来屡见不鲜。这次第,此妄徒便是引妖类为其所用,大有兴风作浪之势。方才小僧纵其而去,潜身随行,已然察知其巢穴所在。”

    池棠不明白定通说的什么,庞璞却听懂了,神色一震:“师父都已经查探清楚了?果然便是那殷家在捣鬼?惭愧,弟子和同侪留神监视了多日,却还是一无所获。”

    “殷氏固有古怪,但始作俑者另有其人。以虻山漏网妖灵的本领,尚且甘心为其所用,此妄徒之能,不可等闲视之。我佛慈悲……”定通庄严的颂了句佛号:“……既知其险恶图谋,岂有袖手之理?说不得,小僧倒要管上一管了。”

    “哈哈,老温,就知道你会来。”朱玥几步之间便飞身纵跃而来,初看起来似乎是足不点地的绝世轻功,但池棠却知道天下轻功从无这等迅疾如电的速度,只怕还是介于瞬影移身和步履奔走之间的一种术法。“看到了没?在这里竟然撞上那个尚未回复的鳞神,你说巧不巧?正要带他们回裂渊国呢。你呢?跟不跟我们一起?”

    朱玥忽又留意到了庞璞,看他在定通面前毕恭毕敬的模样,又是一奇:“这便你说的在江南新收的弟子?”

    庞璞看朱玥这般与定通熟稔的情形,不敢怠慢,拱手相拜:“弟子庞璞见过……见过前辈。”这也是斟酌了半晌的称谓,朱玥哈哈大笑,定通也不多说,却向远处董瑶微笑合什一礼,董瑶没想到这一年有余,竟再次见到了这位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青年高僧,急忙按照乾家弟子的礼节摊手致意,身后的年轻胡人怔着眼,有样学样的也向定通躬了一躬。

    “善哉善哉,凶王易性,竟有这般离奇际遇,亦是万法由缘。董姑娘以兰质蕙心,循慈悲之教化,古往今来亦未尝闻也。业因果报,善莫大焉。”定通并未曾置身于盛香居内,却好像对发生的一切悉数了然,一番话说得池棠心驰神摇,便是这古往今来未尝闻也的判词,就使他终于确定,昔日那灵泽上人的谶语自当是言指于此。既是命数有定,何不就让师妹完成这伏魔道中举足轻重的创举?一个乾家弟子却能培养出一位秉性纯良的再生妖王,这又是多么匪夷所思又令天下苍生额手称庆的奇迹?

    想到这里,池棠越发坚定,总之是把那鳞神妖王看作了尚未开蒙的懵懂孩童,无涉情爱纠葛,亦不妨自己与师妹的携手鸳盟。

    “小僧看到了翩舞姑娘的光焰,便知多半也是裂渊国相召。照澄兄便归去便是,小僧在这里却还另有要务。”

    “就是大师刚才说的那妄徒之事么?既然已知其巢穴,索性就此除去,也用不了一时半会儿。”池棠这话说的极有自信,大有天下英雄谁复抗手的豪气。本来也是,除了他这位火鸦化人,还有朱玥、姬念笙、定通这些当世罕有其匹的高手在场,当真是什么妖魔盘踞的巢穴又岂足当他们一击?

    定通淡淡的摇了摇头:“其人所谋者大,毁其巢穴容易,一网打尽却难。当真要根除后患,绝非一时半刻之功。放心,池鸦圣与照澄兄便同往裂渊国就是,此事交给小僧处置。”

    听定通这般说,池棠也知道自己的提议是草率了,除恶务尽是正理,又想以定通的修为,又是素来行事沉稳,至不济也可以自保,自己似乎也不必担心过甚,当下点点头,也不再坚持了。

    略一思忖,池棠忽又省起,对定通建言:“哦,那张义节英灵当在彭城家中,大师若需帮手,自可唤他来。还有我几位同门,也可相助大师一臂之力,尤其是我那甘师弟……”池棠解下身后云龙剑,连鞘带剑的送到定通手上:“池某远行,难得其便,此神兵相烦大师寻到我那甘师弟,交付于他,他自有用处。”池棠这是怀了一举两得的心思,一是想自己与董瑶一行同往裂渊国,说是为了天外之天的情事,可谁知道要滞留多久?倘若再跟玄晶探秘一样,动辄数月经年之期,岂不是又误了雪恨家尊的大事?无论那汲勉是不是真凶,又或者是不是与蚩尤传人相关,但在不久前在乾家与灵泽上人的对话使他郑重其事,无论如何要把这神兵天器留给几位同门师弟,一旦遇上了仇人,也更有战而胜之的把握;而第二点,却是藉此送剑之由,让定通不得不与甘斐接上头,以甘斐的古道热肠,闻知定通对付妖魔巢穴的就里,又怎会坐视不理?这样一来,两相得宜,却也是给定通添了一大强援。

    定通接过云龙剑,淡淡笑道:“是那位独闯妖境的甘壮士?闻名久矣,缘悭一面,能得识荆,幸何如之。”

    “是说甘斐甘先生么?这可不是外人,大司马桓公一向器重于他。”韩霓忽然回忆起在大司马府与甘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嘴角方自带笑,却又想到已与那莫羽媚阴阳两隔,笑意顿逝,神色恹恹,还忍不住偷偷看了庞璞一眼。

    那个姓甘的胖子有这么大名气?风盈秀意似不信,她还在抚摩着灰兔美美,却抬起头来:“哎哎哎,对付妖魔鬼怪什么的,可别忘了咱们祀陵尉那,滕都尉就在院子里呢,一会儿大和尚跟他说说详细,讨了朝廷的令,本姑娘来作先锋!”

    “这个恐怕不行。”

    定通的突兀之语连池棠都大感意外,风盈秀神采飞扬的脸顿时一怔,若不是看在定通援护美美的面上,几乎便要开口怒斥,总算怔了一怔之后,语气不豫的回道:“凭什么不行?瞧不起本姑娘的本事?”

    庞璞神情木讷,面色深沉,看不出情绪也还罢了,况飞雄尚且记着刚才被那松鼠掷面之恨,此际已经冷笑出声,这个劲装女郎还真把她当什么了?有几手操控飞禽走兽的邪术便不可一世了?也不看看在场的几个都是些什么人物。

    “你身具灵识之慧,大有来头,本不该流落山野。你得与照澄兄和池鸦圣他们一起,去往裂渊国走一遭。”

    况飞雄的冷笑生生止住,连庞璞都愕然回头相顾,定通的这句话比前一句还要令人震惊,池棠也是愣神了半晌,看到定通凝视风盈秀的目光,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朱玥的表情甚是奇怪,视线在风盈秀面上游移飘忽,似是恍然,又似是捉摸不定的踌躇。

    “我也觉得她大有蹊跷,浑浑噩噩中却难以参透,不意大师一语道破,倒是拨云见日。”姬念笙不知什么时候现身于朱玥身后,直直的看着风盈秀不住点头,一旁还跟着小姬尧,眼神中光彩流离,在风盈秀周身扫视了好几遭。

    这应该是定通和姬念笙的第一次相见,定通却毫不陌生的向姬念笙一欠身:“姬先生也看出来了?”

    朱玥拍了拍脑门,终于出声:“这……这……这还真是……前番我就看了她好几次,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会这么巧?”

    众人目光齐刷刷的定在风盈秀身上,饶是她性情爽利也有些不自在,撇嘴接着朱玥的话道:“怎么不对劲了?你们又看出来什么了?”

    “通晓飞禽走兽之语,亦有相通天地造物之奇,这就是灵识之慧。小僧见姑娘操驭兽类之法,便已知晓姑娘来历。且待姑娘前往裂渊国灵识尽复之后,小僧自当前来参谒。

    能让定通说出参谒之称的,足可见风盈秀身份尊崇,非同小可,池棠兀自如坠五里雾中,不明白让这三大高手耸然动容的缘由何在,脑中反复寻摸灵识之慧的含义,却总是难以索解。

    姬念笙还在自言自语:“是也是也,灵识传承之脉,却在此身,姬念笙此行不虚,不仅与亲子团圆,更是不负重托,竟这般离奇的终克大成。”

    “是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朱玥嘴上是自怨自艾,表情却渐渐兴奋起来,“还好老温来的及时,不然差点失之交臂。”

    “天数有定,只以为此间鳞神现身,大道纠合;又岂知实则两神交遇,各有分教?”定通灰白僧袍一拂,云龙剑收回袖中,依稀便有几分昔年汉军校尉、怒狮化人的昂扬神采。

    直到池棠得闻两神交遇的话头,方才瞿然一省,这下看向风盈秀的目光也变得难以置信起来,灵识之慧?是说羽神凤凰开启万物灵智的无上神力么?

    董瑶刚刚赶到,还没弄清楚状况,只远远听到一星半点的交谈,喜上眉梢:“风姐姐也和我们一起去么?那可再好不过,还有晓佩姐姐和小姑,索性也一同作伴前往,大伙儿热热闹闹的岂不为美?”

    年轻胡人痴痴愣愣的跟在董瑶后面,大抵是董瑶欢喜的他就乐见其成,于是也望向风盈秀,呵呵的笑了起来。

    ※※※

    达官贵人们逃走的模样是狼狈不堪的,车驾疾驰,直跑出了数里地外,遥见异状已消,又确实没有什么凶险降临,这才止住了狼奔豸突。

    殷涓和董邵从后赶上,对于这意外的异象奇景,殷涓费了好大的唇舌,再加上董邵知机的在一旁帮腔,才算让王伯豫一行相信,这是一伙来盛香居的卖解倡优弄出的戏法,不合做岔了手脚,倒生出祸端。少时必然严查惩戒,以正惊扰王公之罪。

    不过达官贵人们已然是惊弓之鸟,再没了悠游消遣的兴致,王伯豫不耐烦的推却了董邵相延往董庄盘桓的邀请,又暗示了殷涓依定前约,早日回京的意思,便匆匆忙忙转道而去,告辞的礼节全没有了世家大族的仪范,庾家兄弟好歹还草草做了个揖,那王衮则直接软瘫在了车舆内,便溺的臊臭味直到离开良久后方才散去。

    在恭送了达官贵人们远去之后,董邵也礼貌的告别,只淡淡留下一句:“仓促相晤,未得其暇,待他日亲往鸿若公宅邸拜候。”

    匆匆拜别,殷涓便带着从人打道回府,到得殷家庄时,已是天近黄昏。殷涓一语不发,沉着脸穿堂过进,径往内院,下人们知道家主今天被这变故弄得心情不好,但见殷涓经过,便是远远跪倒,谁敢多话?

    旷大内苑一如昨日,地面碎雪中足印杂乱,散落的梅花花瓣交错其间,几株梅树只剩得光秃秃的枝干横生。

    行散的浪厉淫狎却苦了这苑中傲梅,这便是那些达官贵人们蹂躏侵挞的后果,殷涓却不以为意,尽管今天的意外有些美中不足,但他终是得到了自己亟盼的机会。

    殷涓再次来到了那座不起眼的舍间旁,刚要推门而入,却犹豫了一下,沉思了片刻又信步离开,转身登堂入室,重重转折,直走了大半柱香的时间,才到了里进一座青砖黑瓦的大房之前。

    房门紧闭,窗棂间透出灯火之光,殷涓整整衣冠,方欲叩门,便听屋中传出一个平和深沉却又极具磁性的男子声音:“门扉未闭,殷公何需多礼?便请进来说话。”

    殷涓脸上是少见的庄重之色,进门前先自深深一礼:“原是不敢打扰先生,唐突勿怪。”

    两扇房门果然虚掩,开启时便是沁人心脾的熏香之气流溢弥散,殷涓浑身畅暖,进得房中,又将房门再复关上。

    室内陈设奢华,器物名贵,就在那蜀锦编织,饰纹繁复的软榻上,一个身形瘦长,发髻高耸,两鬓边一片花白的男子抬起头来,面带微笑。看他脸上创疤纵横,偏生并不给人以丑怪可怖之感,倒平添了几分雄武雄豪的气概。而他一身灰蒙蒙的粗衫长袍又和这满室奢靡显得格格不入。

    “殷公回府,不往他处却径来此地,必有要事,山子洗耳恭听。”瘦长男子一摊手,请殷涓坐下说话。

    殷涓却不就坐,倍显恭敬的微微欠身道:“谋期已定,三月内殷涓必然重回朝堂。与端木先生所谋之大计便在眼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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