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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九州流云     赤唐txt下载     赤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袍泽(七)

    翌rì清晨,神策军新兵们已是齐聚校场内。经过一rì的赶工,临时“堡垒”已经搭设完毕。河西军节度使哥舒翰大马金刀的坐在帅台上,准备检阅成果。

    亲兵向自家主帅投去了询问的目光,见节度使大人默默点头,亲兵清了清嗓子道:“大帅有令,按照早先分组展开演练!”

    张守瑜拍了拍李括的臂膀,轻点了点头。这次的实战演练采取的方式是攻城战,可以很全面体现一只军队的战斗力和执行力。按照抽调结果,李括所在的朱雀团为攻城方,而多由原宫廷勋卫组成的青龙团一旅则担当了守城方的角sè。也许是考虑到攻城方多是些没有经验的新兵,振威副尉张守瑜与朱雀团校尉交谈一番后便临时接替了他的职务,亲自上阵指挥!

    “张头儿威武!”

    “朱雀团必胜!”

    新兵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仿佛有了这名身经百战的河西军军官,他们便铁定能攻下眼前看似“不堪一击”的堡塞。

    “都别嚷嚷,留着力气一会去攻城!”张守瑜气的胡须乱抖,厉声打断了众人的起哄。他不知道为何大帅要将攻守双方的人员比例定在这样一个数字上。三比一,呵!即便是再有经验的将领,只用守军三倍的兵卒,也很难攻下一座坚城。张守瑜抬首看了看眼前连夜而起的“堡塞”,心头一阵苦笑。大帅如此注重攻城战的调度,看来陛下真的要对吐蕃动手了。只是,既然知道攻城是行军打仗的瓶颈,为何却要难为一群娃娃呢,大帅太心急了。虽然心中如斯想,张守瑜却不会去质疑自家主帅的决定。他是一名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不管主帅的决定是对是错,他都没有权利去质疑。

    “一旅帅吴海听令!”张守瑜定了定神,开始分配作战任务。

    “末将在!”一个燕颔虎头的雄俊汉子跳将出来,应声道。

    “你带着一旅的弟兄们从正面攻上去。不必惜力,不惜一切代价要把守军牵制在城北。”

    “得令!”吴海拱了拱手,领了令旗便转身离去。

    “二旅帅陶成听令!”张守瑜敲打着手指,眯着眼望向“堡塞”西首的一处小土坡。

    “请将军吩咐!”陶成沉声响应。

    “你带二旅的弟兄去西边的小坡上磊夹道,直接磊到西墙去。蒲包不够就去管参军催,正面战场不用你cāo心。好好的给我把夹道搭好,直接从原上杀过去。”张守瑜一气儿说完,如苍鹰般盯着堡塞上迎风展飘的帅旗。

    陶成显然也是张守瑜一手带出来的老兵,一点便通,欣然领命而去。

    至于这三旅嘛,张守瑜打着响指一时犯了难。由于大帅想将神策军完全吸收到河西军中,故而神策军重新编制后,从原河西老兵中抽取了许多队正一级的低级军官前往神策军中担任校尉、旅帅。但因为高书记的力荐,朱雀团三旅的旅帅独一份儿的由李括这个年轻人担任。这个年轻人张守瑜并不陌生,在马球场上少年从容果毅的姿态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是新军打仗不同于赛马球,一个失误便可能导致全军皆覆。思忖片刻,张守瑜还是决定给少年一个机会。

    “三旅旅帅李括听令!”

    “末将在!”少年冲校尉大人一抱拳,恭候一旁。

    “你领着人绕着城墙跑,别停下!”张副尉的命令简洁有力。

    “啊?”少年一时失声,他实在不明白为何在攻城兵力本就不足的情况下还要让自己去做这等无用功,莫不是张头儿不信任自己的能力?

    “一直跑,直到你看到陶成他们从西边架好了夹道,开始了第一番冲击。”张守瑜紧紧盯着少年的眼睛,不紧不慢的说道。他要确定此人有没有统兵之能,如若自己说的如此直白他还不能领会,那么即便冒着得罪高书记的风险,也要到大帅面前力谏,实战中决不能让他独领一军。

    “将军是想让我部在陶成大哥从西边发起冲击时,悄声从城墙南侧翻跃上去?”少年试探着问道,他从对方的眼神中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张守瑜紧绷的面颊上终于泛出一抹笑容,这个小子很有天赋,没有让他失望!

    “嗯,就这么做。我们的兵源不足,没资本围城,只能以巧取胜。”(注1)

    “得令!”李括行了一军礼,领命而去。

    张守瑜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心中甚是欣慰。

    ...

    既然是实战演练,自然不能太过拘泥双方身份。攻城用的云梯,兵戈一样不少。守城的羽箭、“滚油”一样不缺。只不过,这羽箭是去了头儿,涂了面粉的木杆;这滚油是参军大人派人去西市成桶收的红sè染料。哥舒翰大帅亲自定下了规矩,身中三支羽箭即身上出现三处白点即算阵亡。凡被“滚油”浇到的兵士,不论爬至何处都要立即跳下云梯。不过,细心的参军大人早就在城墙底铺上了一层层厚厚的毡毯,即便从高达近二十尺的“城墙”上跌下来,也不会伤者筋骨。至于兵戈则用的是从南山采来的荆条,在上面涂上面粉便做成了大唐的制式武器--横刀。与羽箭的规则一致,身上有三处划痕者即宣告“阵亡”,不得再战。战后,不论战果如何,攻守双方主将都要将双方“阵亡”人数汇报给大帅他老人家,以作分析。

    “呜、呜呜、呜...”

    逡幽的号角已经响起,李括简单的将战术告知了张延基、周无罪、窦青、濮大锤等心腹,便与众人一道围着城墙小跑了起来。因为是攻城战,故而从号角响起的第一秒就注定了“惨烈”的结果。

    吴海所在的一旅是这次攻城战的主攻点,故而所配备的“军械”也最多。吴海显然作战经验丰富,没有直接让兵士一股脑冲上去用人数压倒对方,而是将仅有的一百人分为三组。第一组负责火力掩护,第二组负责手持盾牌为袍泽护住身体要害。第三组才是真正的攻城力量,他们每三人拿着一架云梯,在袍泽的掩护下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攻到城门下,而后才刚刚是惨烈博弈的开始。

    不知为什么,李括觉得此刻的血液都要沸腾了。此前听到角鼓声只是觉得肃穆,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为何高适会作出“角起动营惊浅寐,将军前阵已横戈。”这么壮美凄艳的诗句了,那逡默的连角只有流过血的老兵才能体悟。

    “呜、呜呜、呜...”

    这角声的响起以意味着什么?两国统治者的决裂?无数流离失所的贫民?亦或是大唐与别国疆域舆图上炭笔勾出的一方乾坤?少年无暇去想这许多,他不能停下来,张副尉说了,我们要等到陶成大哥攻上西墙那一刻才能发起最后的冲击...

    “呜、呜呜、呜...”

    连角声再次响起,一旅旅帅吴海下达了攻城命令。一组兵士们将两石半的硬弓拉成满圆,朝斜上方的天空漫shè出去。瞬时,天空中织成一张箭网朝城墙上的守军洒了出去。

    就在这箭雨的掩护下,二组和三组的兵卒们发动了。他们大多是些从没见过血的公子哥,方前听自家旅帅大人讲解了攻城要领只是觉得好玩,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自家大帅为了激发大伙儿训练热情而安排的一场游戏。

    羽箭shè至城墙上时已是卸了大半的力道,但守军亦不敢稍有懈怠纷纷用护具将箭矢拨挡开。这一瞬的松懈竟让吴海麾下的兵卒行进了二十余步,现在他们距离城门只有三十步了。只要搭上云梯,冲上城楼,再在守军身上划上几个白道子,便能攻下堡塞!抱着这样的想法,众新兵们为了加快速度,散了阵型,如箭矢般插向堡塞的心脏。

    “啊!”几支流矢shè到了一旅兵卒任凡的身上,他低头略微一数,生生四个白点!少年还没明白什么,便英勇“阵亡”了。无奈的回转身,带着满脸的羞愧朝自家旅帅的令旗跑去。

    守军shè下的羽箭越来越多,一波接着一波,一阵连着一阵。攻城的二组,三组出现了更多的“伤亡”。许多还没玩够的新兵不甘如此便英勇“牺牲”,继续朝前冲去。冲了一半发现脖颈一紧,回首一看竟然是明法参军。慌了神的新兵只得束手就擒,像小鸡仔般被魁梧的参军大人拖拽着拉离了战场。

    “他们太急了!”见到如此惨状,已跑至城东侧的李括如是说。

    ................................................

    注1:以十围一:兵法有云,攻者十倍于守军则围之。

    PS:这种实战演习灵感来自于真人CS,不知道当时有没有类似的演练。

第四十七章 袍泽(八)

    此时朱雀团一旅旅帅吴海的脸sè已经变成了铁青sè。在他看来,如果手下按照他的吩咐步步为营,相互掩护,那么众人到达城墙下时“伤亡”不会太过惨重。偏偏这帮没见过血的新兵犊子自作主张的扯开了阵型,后方提供掩护的一组兵士完全没有足够的火力覆盖这么大的面积!

    “蠢!一群蠢货!”吴海气的直跳脚,却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传令下去,叫他们继续攻,攻到只剩下一个人也不许后退!”现在已经是破釜沉舟,倘若半途而废先前的弟兄便白白“牺牲”了。虽然吴海不知道张守瑜的想法,但他坚信自家主帅的决定必有道理。作为一个旅帅,他不用考虑过多的东西,只要尽全力执行主帅的命令即可。

    令旗官将军旗高举至头顶,奋力向前挥去。这代表了只进不退的态度,这代表了视死如归的信念。

    “弟兄们跟我上啊!”队正戚清之看了眼将旗便明白了主帅的意思,军人在战场上只能服从,没有其他选择!众兵士已是冲至城墙下,在袍泽的掩护下,他们纷纷搭好了云梯,系好了绳索。下一步该干什么呢?众人皆是茫然的望向自家队正,作为一名刚刚入伍不到一月的新兵,攻城对他们来说太过于陌生。

    “什么都不要想,往上爬,爬上去砍翻他们!”戚清之的回答简短有力。是啊,战场上容不得思考。爬上去,杀光他们,不杀光他们,自己便得死。战争的残酷便在于人xìng的泯灭,在这一刻任何道义都显得那么虚伪苍白。

    戚清之见众新兵还在发愣,一怒之下竟是第一个爬上了云梯。将乃军之胆,故而一般情况下,将领都不会轻易置身险地。这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更是对军队、对袍泽的不负责任。但戚清之没有办法,新兵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攻城,需要有个人站出来给他们做出表率。毫无疑问,自己便是最好的人选。

    这个角度恰恰是羽箭的覆盖死角,箭雨的杀伤力相较于几十步开外已经大大减小,众人已经迈过了第一道坎。只要爬上城墙,迈过垛口便能与城墙上的守军进行近距离的搏杀。城墙上面积狭小,士兵的数量优势得不到体现。众人只要拖上半柱香的时间,便会有更多的袍泽冲上来...

    但守军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青龙团一旅旅帅杨亦伯高声命令着:“别shè箭了,将“滚木”推下去。“滚油”都准备好了吗,看他们爬到距垛口五六尺的时候一股脑儿的全浇下去,烧他娘的个底朝天!”杨亦伯本是个破落勋贵,靠着个祖荫谋得了兴庆宫勋位的职位。因在几次宫中救火表现出sè,被擢升为校尉。此番前来应征神策军,便是要赌一把,赌他杨亦伯能挣下一份足以荫庇子孙的基业,赌他杨亦伯能活着回到长安安享这份富贵。

    他没有上过战场,更没有守过城。但他知道一个老理,守城方要合理利用地形城池的优势,尽可能多的消耗对方的有生力量。杀掉他们一个,老子就安全一分!

    一截截白杨制成的“滚木”被士卒从城楼垛口上扔了出去,将爬至一半的攻城新兵纷纷砸到了城底的毡毯上。

    “啊!”一个新兵跟着自己队正的脚步,正从另一架云梯上爬着。却不料飞来横祸,一段滚木生生砸在了他的肩膀上。新兵瞬时失去了重心,向后仰面倒了下去。(注1)

    “哎呦!”尽管身披铠甲,又有多层毡毯防护,新兵还是被摔的不轻。把扔滚木守兵的祖宗问候了个遍,“阵亡”的士兵悻悻然的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垂丧而去。

    戚清之却完全没有理会跌落云梯的袍泽,此时的分神,哪怕一刻便会“葬送xìng命”。多年战争的经验告诉自己,要想有更大的几率在一场战争中活下去,最好的办法便是什么都不想的往前冲。越怕死的人往往死的越早,最后活下来挣得军功的一般都是不要命的愣头青。戚清之如同一只壁虎般紧紧贴着云梯爬行,作为一个老兵,他知道怎么更好的保护自己。登城时要小步快移,小步可以稳定重心,快移可以更有效的规避来自守城军的风险。他已经爬了十五六尺了,还有五尺便能到达城墙顶。他几乎已经看到守军面部露出了惧sè,他几乎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不要!”一锅“滚油”浇洒下来,戚清之不甘的吼了出来。攻城时,士兵们最怕的便是滚油,这玩意儿覆盖范围太大。守城方将其自上而下倾泻下来,攻城的弟兄们几乎没有躲避的可能。沸油浇洒在身上便能烫掉一层皮肉,炙烤出人肉的焦臭伴着皮肤上蒸出的水汽,顺风便能飘散至几里之远。

    戚清之感受到一种不能忍受的耻辱,在距成功咫尺之遥的位置被人击败令他觉得颜面尽失。虽然此次登城他并没有受到什么身体上的损伤,但这种心灵上的创伤往往更为可怖。

    “啊!”

    “直娘贼的小子,你等着...”

    一声声的咒骂从身边传来,戚清之却是并不打算再做顽抗。他的心死了,汉子纵身朝铺满毡毯的地面跳了下去,这一刻他认输了。

    ...

    李括率领着新三旅已经奔至了城东,看向一个个倒下的袍泽,少年长叹了一口气。

    “大人,我们攻吧!”濮大锤急红了眼,不停捶打着胸脯请战。

    “再等等。”少年抬首望向城西的土原,他在等一个时机。那个时机稍纵即逝,而他必须抓住,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

    “还有多长时间才能磊好,留下两人宽的马道就好,正北面的弟兄们撑不住了!”陶成在城西原坡上急的直跺脚,作为张头儿最信任的几名部下,他很清楚校尉大人的战术。正面强攻说白了便是吸引守军的注意,为马道的冲击争取时间。其实这是用一旅弟兄们的命来填窝,一想到这陶成便心如刀绞。虽然他清楚的知道这是一场演习,但军人的天xìng让他把每一次演习当做实战来对待。尽管己方还有三旅留作预备,但如若自己和吴海大哥联手都不能攻下堡塞,想靠一个半大娃娃扭转颓势,在他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快了,快了。旅帅大人,蒲包还没有压严实,是不是再等等?”一个队长模样的老兵看了看松垮的马道,试探着问道。

    “等个屁,再等守城军都可以摆庆功宴了。胜败在此一举,大家跟我冲啊,杀过去,杀光他们!”陶成急红了眼,竟是率先冲向了马道。

    “跟着大人冲啊,冲过去,杀光他们!”亲兵应声喊道。

    “是爷们儿的就别往后躲,杀干净他们,大帅给我们摆庆功宴。”

    此时此刻,他们眼中只有对胜利的渴望,那种渴望就像烟鬼看到白粉时的状态,亢奋而可怖。

    一百人的兵勇沿着两人宽的狭窄马道冲了过去,旅帅大人说了,在前方等着他们的是唾手可得的军功,是数之不尽的赏赐。哥舒翰大帅有言在先,先破城者实授一团校尉,自古将无戏言!一想到稍动动手指便能得到实战中也难觅得的赏赐,众新兵就似发现猎物的饿狼,眼中shè出贪婪的绿光。

    “大人,他们来了!”

    西侧城墙处,青龙团一旅旅帅杨亦伯轻捋颌下的一缕胡须,悠闲的望着冲将过来的“饿狼”。

    “狼来了,猎人也该收网了。”杨亦伯冲身边一亲兵点了点头,对方立刻心领神会的跑至城墙西侧,将自家主帅的命令传遍开来。

    “旅帅大人有令,长枪手于城西垛口待命!”

    “旅帅大人有命,长枪手集聚城西口,原地待命!”

    一声声命令沿着城墙传递下去,先前有着长枪手身份的士卒纷纷扛着八尺高的长枪朝城西垛口跑去...

    “他娘的,貌似我们中计了!”当陶成带队跑至城西垛口附近时,他却发现自己似乎已陷入了一个早已设计好的圈套中。那帮守城的龟孙子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正面的攻城是为了吸引注意,他们从一开始就在城西布置了重兵!

    狭小的马道完全施展不开阵型,一个个严阵以待,受持“长枪”的士卒早已在城头等候他们多时。此刻,那仅三尺宽的狭缝竟成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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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杨木:其实白杨木材质很轻,因此即使做成“滚木”砸到人也不会伤筋动骨,再加上士兵都配有护具,最多疼上一阵子。哥舒翰素有治军严厉之命,此处又是小说,为了成全情节便就这么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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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袍泽(九)

    退已是没有可能,放手一搏还有一线机会。

    “弟兄们,跟我冲啊!”陶成已经别无选择,拔出“横刀”率先冲了过去。众兵勇见自家旅帅如此果勇,亦被激出了胸中的激情,一个个紧随自家旅帅奋勇冲了上去。

    “一群不自量力的东西!”杨亦伯轻蔑一笑,挥了挥手,示意“长枪手”上前“结果”这群莽夫。将令一下,城西垛口处待命的数十名长枪手立时端平了枪杆,朝冲击者的下盘刺去。那一只只八尺“长枪”就如同吐信的毒蛇,袭向自己的猎物。

    “啊。”一名兵勇被“长枪”击中膝盖,一时吃痛向前仰面倒了下去,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长的是什么样便重重摔在夹城下的毡毯上,高声呻吟不止。

    “冲,不要看两边。他们人少,我们总有人能冲过去。”陶成大声呼喝着给弟兄们打气,敌方在城西垛口处的守军不足二十,只要有人冲上了墙头,形势便会发生逆转...

    与此同时,李括麾下的新三旅已是绕到了城南。起初城楼上的守军对他们这支高速移动的偏军还很jǐng惕,在发现他们只是虚张声势后也渐渐懈怠了下来,任由他们围着城墙跑圈。

    李括回首朝城西方向望了望,见双方激战已至白热化,咬了咬牙沉声命令道:“传我的将令,新三旅所有兵勇皆衔枚攀行,不得声张!”(注1)

    濮大锤已是恨得牙痒痒,听到这句话拍了拍大腿,低声传令道:“旅帅大人有令,全军衔枚攀行,不得发出声响。待爬上城楼,杀他娘的个底朝天!”濮大锤奋力挥舞着将旗,最后毅然的指向城墙顶部的垛口。

    众兵勇皆是取出别于腰间的木枚含于口中,轻手抽出系于腰间的绳索奋力朝城墙顶部的垛口抛去。

    “叮,叮”镔铁钩子碰到墙壁发出轻微的声响,众人皆是深吸了一口气。

    “我说老王,刚才是什么声音?”南墙上留守的一个守卫似察觉到了什么,低声提醒道。

    “啥?”

    “我说有什么声响,你没听见吗?”

    “有他娘的声响,你别在这草木皆兵了。城北面,西边打得正酣,敌军哪会有闲工夫分兵来攻南城。估计是只耗子,你别疑神疑鬼了,快点压。压大还是压小,输了可不许赖账!”老王头没好气的夹了老搭档一眼,打趣道。

    “贴着墙壁,都别发出声!”窦青行军经验丰富,低声提醒道。

    那守卫抬首朝城下望了望,见没有人影也有些悻悻然,遂转身与老伙计一道押宝去了。

    “吁。”众人齐舒了一口气,如若刚才那守卫走到垛口朝下一望,众人便无所遁形。只需高声呼喝一声,来上二十兵勇便能将堡塞南墙封锁个水泄不通,众人要想出奇制胜便绝无可能。

    “都轻声些,手脚麻利点!”窦青不住提点着袍泽,在他看来这就是一场豪赌。虽然常言道,兵者诡道也。但似如此大胆激进的战术,他还从没有遇到过。

    众兵勇紧紧抓着绳索,一步步的朝城顶挪去。虽然连夜建成的堡塞多是用蒲包堆积,但事后大伙儿用糯米粘土填了缝,又撒上了一桶桶的桐油。虽然城墙看上去坑坑洼洼,有许多落脚点,但实际上比光滑的石墙仍难攀援。

    一尺、两尺...无声的寂寞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虚汗从手心渗出来,使得本就不易握束的绳索变得更为油滑难持。一个新兵一脚没有踩稳,朝下划了一步。

    “呜,呜呜...”低沉的呼鸣从口中传出,众人皆是一惊。窦青一把拽住新兵,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小心行事。那人委屈的点了点头,拽紧了绳索便又上前攀去。

    九尺、十尺。近了,近了...攀爬至据城头一半,李括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求生yù望。这是他独领一旅的第一次攻城战,这是他证明自己的绝好机会,一定要把握住它,少年紧紧的攥了攥绳索。

    数百名兵勇便在古铜sè的墙壁上攀援着,宛若灵猿。

    ...

    又一架云梯被守城方掀了下去,连带着正在攀援的三名兵勇一齐重重的摔在了毡毯上。不过显然守城方的“滚木”和“滚油”都用的差不多了,新兵们明显感受到自己上方压力的减小。

    “冲,他们没守城器械了。跟我冲上去!”一个火长模样的汉子大声呼喝着,力图稳住几近溃散的军心。他左躲右闪,奋力攀援。在距垛口只有两尺的时候奋力一跃竟是跳上了城墙。

    “唔。”刚刚站稳脚步,汉子便兜头一刀“做掉”了一个守军。可还没等他找到下一个目标,愤怒的守军便围拢过来,一人一刀将他砍成了“肉酱”...

    众新兵见火长大人“惨死”城头,一时都失了攀援的勇气。守军抓住机会,一齐用力将一架架紧扣在垛口的云梯用力掀翻了去。

    “旅帅大人,我们撑不住了啊!”一个个新兵从城北的主墙上摔了下来,看着一个个“阵亡”的弟兄,二队队长元有德苦着一张脸,向自家旅帅报诉。

    “撑不住了也得撑!”吴海捶打着自己的额头,喝道。自己一旅的损失太大了,一百来个攻城的弟兄已经“牺牲”了一半。倘若再这么僵持下去,自己旅营很有可能全军覆没。但他不能退缩,他要给袍泽争取时间。

    吴海抬首望了望城西的夹道,发出一声长叹。

    ...

    他这时却不知道,城西的陶成所部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仅仅用了十几个长枪手,守军便完全封锁住了垛口,临时搭起的马道太过狭窄,长枪手根本不需花费什么心思,只需握住那杆八尺长的长枪冲众人下盘一扫,便能“结果”一票人等。

    “跟他们拼了,抱成团,冲过去!”陶成像一个野兽一般嘶吼着,现在已经谈不上任何战术可言。如若不突破这道防线,自己旅营的一百来号弟兄全得“横死”在这狭长的马道。抱成团快速的冲击过去,总有袍泽能到对面城顶。“杀”一个够本儿,“杀”两个赚一个!

    急红了眼的二旅兵勇战斗力大增,前排的士兵已经在与长枪手近身搏斗。长枪虽然覆盖面积大,却没有“横刀”来的灵活。陶成抽出腰间“横刀”兜头便朝一名身材健硕的长枪手砍去。待得长枪手反应过来,力图反抗自卫时腰间已是多了三道白线。长枪手懊丧的将兵器往地上一扔,垂首而去。陶成却并不停歇,侧身一转躲过一支迎面shè来的羽箭便有朝下一个目标砍去。他不能停下来,后面的弟兄需要时间登上城墙。自己多“杀”一个人,他们便有更大的机会夺下这个垛口。陶成机械般的“收割”着生命,在夹道上憋闷的窝火瞬间倾泻而出。

    “跳上城墙去,贴着身子跟他们缠斗!”陶成高声呼喝着,他已为袍泽们打开了一个缺口。弟兄们要做的便是沿着这个缺口冲进去,将他撕扯的越来越大。

    ...

    “不对,老王,这不是耗子的声音!”南墙守卫耳廓颤了颤,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声。他匆匆跑到垛口出,朝下一望瞬间吓得跌坐在地上。近百名敌军竟然沿着城南攀爬了上来,他们还有五六尺便要爬上城楼了!

    “敌袭,敌袭!”守卫爬转过身,冲城楼正中的方向呼喝着奔跑过去。他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此时他只希望这个错误发现的不是太晚。

    .................................................

    注1:古代行军打仗为了隐蔽,常常要做消声处理。经常“人皆衔枚,马皆裹足。”

第四十九章 袍泽(十)

    可惜他太过后知后觉了,李括率领的兵勇一个个轻巧的跃过垛口,跳到了平坦的城楼上。守卫方跑出去十几步便觉脚下一软,还没等他喊出声来就被赶上前来的濮大锤一把放倒。干脆、利落,赶上来的兵勇只几刀便“结果”了这个隐患。而之前一直不以为意的老王头儿早已吓得呆立在侧,“引颈就戮”。

    “叫兄弟们都快些上来,我们的时间不多!”扔去含在嘴中的木枚,李括朗声吩咐道。少年也没想到城南竟然毫不设防,以致自己轻轻松松的便攻下了一面城楼。可少年却不会觉得丝毫庆幸,因为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虽然守军也只有一百余人且多是疲敝之师,但人家多少也是动过兵戈的禁卫军出身,比之自己统领的新兵战斗力还是高出一个档次的。倘若不能在对方分兵缠斗时夺下城楼的控制权,等他们缓过神来再想取胜怕就难上加难了。

    “旅帅大人有令,都跟上,弟兄们一鼓作气拿下城楼。旅帅大人请咱们吃酒!”窦青高声重复着李括的话,率先跟了上去。

    “拿下城楼,吃酒吃酒!”众兵勇哄抢着冲了上来,恨不得此刻便将朱雀旗帜插在城门楼上。

    “沿着墙根走,尽量别出声。”张延基低声向手下吩咐,虽然现在己方有绝对的人数优势,但把损失降到最低自是最好。

    “跟上跟上,别跟个病痨鬼似的,凡人啊,凡人!”周无罪两腮肥肉乱颤,不住的训斥一个落下的兵勇。

    “唉,唉。”那人却不敢反驳半句,自家队正大人可是有名的伶牙俐齿,跟他辩解不是自己找罪受吗?反正啊跟着队正大人总没错。现在都已经攻下了南城,只需稍一使力便能将整个城楼拿下来,到时封赏还能少的了?

    少年如斯想到,嘴角升起一抹微笑。

    ...

    “大人,城南那边有动静!”一个队正模样的兵士冲杨亦伯拱了拱手,提醒道。杨亦伯刚想训斥那队正大惊小怪,微一转身却是吓呆当场,整整一个旅营的兵勇在一个身穿黑sè盔甲少年的带领下,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他们是怎么上来的?攻城不可能没有动响,他没有看到云梯,没有看到羽箭的漫shè,怎么突然之间就有近百名敌兵出现在自己眼前?难道他们是神兵天降,不,不可能。“哨卫呢,哨卫!”连叫了几遍都无人应答,杨亦伯才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被张守瑜那个老狐狸给骗了。北面和西边的攻城都是佯攻,只是为了吸引守军的注意力。而之所以自己将大部分兵力集中在城北、城西,是因为他们佯攻的太卖力了。不,换句话说,如果自己不将全部兵力集中起来,破城的缺口很可能就会从这两地打开!想通其中关节,杨亦伯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在地,完全打不起斗志应对眼前的危机。

    “旅帅大人,您得下令啊。弟兄们都等着您的命令呢。”见自家主帅如此窝囊,队正许凌急的满头大汗,不停催促已经jīng神近于崩溃的杨亦伯下达命令。

    “对,对。冲上去,都给我冲上去。拦住他们,拦住他们!”杨亦伯完全丧失了理xìng,也许对别人来说这次攻城战只是场演习,但对他来说却是一次重要的机遇。利用族兄的关系他才得到这次演练将兵的机会,本以为花费重金得到守城之职后便可以稳稳拿下校尉的实缺。谁曾想半路杀出个混小子,竟要生生将他的梦想击碎。

    “唉!”许凌看了一眼萎靡不振的杨亦伯,长叹而去。

    “一队去封锁住城楼,二队除长枪手外所有人手持羽箭后排掩护!”许凌大声呼喝着,替自家主帅做出了最合适的决定。这在军中本甚为忌讳,但若再不下令,恐怕堡塞在前后夹击之下很快便会易主。

    兵士们在一轮轮的催促声中慌忙赶到城楼口,这座临时搭建的简易指挥所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一道屏障,也是守城方最后的防线。

    “随我杀过去!”濮大锤爆喝一声,拔出“横刀”率先迎了上去。鲜于瑜成紧随其后,少年现在心中满是好奇。在他看来,所有的一切看来都那么新鲜。声东击西、衔枚攀城、正面对决。这一切恰恰是一个男儿该干的,之前自己的十六年人生简直白活了。自己被父亲限定在一个划好的方框里,每rì循规蹈矩,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都有些什么。他庆幸自己来到军中,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这是每一个男人向往的选择。

    “弓箭手漫shè!”许凌毅然下达了命令,己方防守人数少于对方,必须在对方到达城楼前“消耗”足够多的敌兵。

    数十只羽箭飞shè出去,但也许是距离太近,还没来得及下落便被三旅兵勇轻巧的拨开,完全造不成应有的火力压制作用。只有几个反应慢的新兵被流矢shè中,数了数身上的白点,懊丧的离了队列。

    “不要停下来,这个距离他们羽箭只能shè一轮!”李括轻拨开飞来的一支流矢,高声呼喝着。众兵勇听闻后纷纷加快了脚步,除了极少数人身上落有白点外,其余皆是轻巧的躲过了守军的第一轮攻击。

    “抄家伙,干他娘的!”濮大锤,轻啐出一口浓痰,纵身一个虎跃,径直将“横刀”劈在一名守军腰间。张延基、周无罪亦紧随着跟上,拔出“横刀”开始了近身肉搏。一时短兵相接,完全一片混战。

    奋力“砍翻”一名上前阻挡的守军,李括腾出半个身位冲窦青喊道:“不要和他们纠缠,你带几个人直接把敌军将旗给拔了!”

    “末将得令!”窦青应了一声,点了张延基、鲜于瑜成等几个身手矫健的少年便如利锥般冲向敌军将旗。其势汹涌无比,似志在必得。守军如何能放他们过去,纷纷围将过来,势要将他们拦住。

    这不是实战!窦青心中一震,忙冲袍泽呼喝道:“冲人多的地方乱砍,划上三道白印他娘的就是死人哩。”众人如梦方醒,按照哥舒翰大帅制定的规则,凡衣甲上落下三处白印,皆按“阵亡”算。若是此般,只需朝人多的地方砍去,人越多反而越吃亏。

    “砍他们的腿,一划拉死一片!”张延基兴奋的举着“横刀”砍向守军的下盘。一时人数众多的守军竟是进退维谷,进的话便会被对方平白取巧占了便宜,而只一后退便会踩到自家袍泽的脚足,造成更大的混乱。

    此时胜负的关键已经在于个人的勇武而非主帅的计谋。人数局部占优的守军竟然被几个勇武少年搅得乱象丛生,原本宽广敞亮的城楼儿,现在在守军看来是那么的逼仄。

    鲜于瑜成冲的太猛,一时被三名守军围住。虽然少年勇武果毅,但在众人的夹击下已渐渐有些吃不消。他不仅要应付正面的冲击,还要提防来自身后的偷袭。少年左挡右拨,根本无暇休憩,一时挥汗如雨,晕透了甲衣内的袍服。“谁让你贪功的!”张延基冲将过来,一把挡开捅向少年背心的“横刀”,喝道。“知道战场上哪几种人最容易死吗,一种是蠢人,一种便是贪心的人。若是放在战场上,你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张队正背倚着鲜于瑜成,一边击退来敌,一边教训道。

    鲜于瑜成眼眶一红,感动道:“张大哥...”

    “别废话了,快随我突围出去。我们是袍泽,是过命的兄弟!”

    ...

    看到二人“遇险”后,濮大锤放倒了身前的两个碍眼货后便爆喝一声冲了过去。他的职责本是护卫李括安全,但眼见两少年“遇险”,他又不能不管。这是对袍泽的一种承诺,无关家世背景,职位大小。(注1)

    “他nǎinǎi的个熊,有本事冲老子来。欺负两个娃娃算什么能耐。”濮大锤一记横扫千军过后,竟是击倒了近五名守军。看的出他是真的动了怒,一招一式间竟是用了十足的力道。那些平白挨了闷棍的守军却哪个是吃素的,纷纷围了过来。众守军兵勇都输红了眼,现场的情绪有些失控。一场演习竟要演变成围殴...

    “守军将旗被夺了,守军将旗被夺了!”

    一时交战双方纷纷放下兵器,停了争斗,纷纷抬首朝北望去。

    .................................................

    注1:唐时有规定,低级军官一定要护卫长官周全,士兵要护卫低级军官周全。如长官不幸遇难,也要抢回其尸首,否则将枭首示众。这也是为什么唐朝将领、士兵能各司其职,各尽其责。

    我了个擦,这个演习终于写完了。累死了,写的比实战还累。不过又不能不写,要交代好多事情。哎,流云写的真心苦逼,求点支持。

    PS:我们是袍泽,是过命的兄弟。兄弟们啊,求票啊。

第五十章 袍泽(十一)

    之后的事情变得顺利成章,被夺去将旗的守城军士气一泻千里,几乎形不成什么有效的抵抗。杨亦伯又不是一个有担当的将领,见己方全面溃败便高举双手,合十投降。李括命心腹张延基、周无罪、窦青、濮大锤等人分别接管城墙四面,大开正门迎接主帅张守瑜率众进城。

    战后经过参军的统计,攻城方朱雀团共“阵亡”兵卒一百三十七人,其中一旅、二旅共阵亡一百二十九人,李括率领的三旅阵亡八人。而守城方青龙团一旅“阵亡”兵勇五十三人,余众全部乞降。

    ...

    神策军参事堂内,河西军振威副尉张守瑜和新任校尉李括相谈甚欢。

    “你干的很好!”张守瑜轻拍了拍少年的臂膀,鼓励道。

    “我只是执行您的命令,主要兄弟们都很卖力!”少年摸了摸后脑勺,憨憨一笑。

    “是你的功劳谁也抢不走,咱河西军讲的是赏罚分明。”张守瑜微微一笑,如斯鼓励。现在他非常看好这个叫李括的年轻人,以他这个年纪能够独将一部之兵并近乎完美的夺下堡塞,足以说明他出sè的临场应变能力和领导才能。要知道,在少年的这个年纪,张守瑜自己还是一个只知道愣头往前冲的大头兵。

    少年心中一暖,现在他发现张头儿对他还是很不错的。这种感觉很奇特,有时他甚至会误以为眼前的河西振威副尉是他的长辈、族叔。这种关切来的是那么温和,圆润,让人觉得天xìng使然。

    “多谢校尉大人栽培!”少年一抱拳行了个军礼,肃声答谢。

    “哎,你可是该改口了。”张守瑜摆了摆手,满面chūn风得意。

    “啊?”李括一时吃惊,讶然失声。

    “你可知大帅在演习前许下了军功。先率众破城者擢为校尉,其部皆予升迁?”张守瑜打量着这个带着稍许稚气的少年,眼神颇为玩味。

    “哦。”少年眼神一沉,若说他没有私心是假的。人非圣贤,孰能无yù?少年自幼家道中落,蒙皇帝陛下赏赐,好不容易才进入了神策军。虽说军中有高适照拂,但多数事情还是需要自己去面对。便拿将兵这件事来说吧,小小年纪便要统领一旅之兵,着实要费些工夫。如何在军队中竖立威信,如何获得兵勇们打心底的支持,如何适时的培植自己的亲信,这些都是需要少年去慢慢摸索的。尽管早先便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正式任命后李括还是高兴的好一阵。要知道,皇帝陛下亲赐的校尉可不同于哥舒翰大帅实授的官职。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帝陛下只是授予了自己一个相应品级的勋官,虽然照领朝廷俸禄,却是没有任何实权。此番攻城演习,自己拿下了堡塞,用行动证明了实力。哥舒翰大帅实授自己校尉之职,便代表了他认可自己的才能,将他视为了自己人。要知道,大唐的武官制度承袭前隋,七品校尉以上便可算作军官。这些职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想保证对一支军队的绝对控制力,便要从校尉这一层抓起。故而,每个藩镇的节度使都会冒着得罪朝廷的风险将一些低级军官换成自己的心腹。不过这一点却是边镇兵制的潜规则,不便明说。

    不过张头儿问我这事干嘛呢?

    “你个臭小子,你都升为校尉了。你上司我还不能升升官儿吗?”

    张守瑜上前给了少年一个搂脖,冰封的面颊上难得的露出了笑容。

    “蒙哥舒大帅器重,我被擢升为归德郎将(注1),连生了四阶。”

    少年恍然大悟,是啊,自己这一旅帅都被实授了一团校尉,主将怎么能不有所升迁呢。冲张守瑜拱了拱手,少年微微一笑:“属下恭祝郎将大人!”

    张守瑜大度的摆了摆手道:“其实职位什么我倒不是很看重,跟大帅打了半辈子的仗了,那些东西看的都淡了。倒是你们,年纪轻轻便做到一团校尉,此后必定前途无量。

    其实,张守瑜升为郎将早在李括意料之中。试想,作为哥舒翰大帅最为信任的一名心腹,过低的品级完全无法有效的帮助主帅巩固统治。其次,游击将军高秀延和张头儿正在争夺河西军中第二把交椅的位置。无论从家世背景还是官职品级上来看,张头儿都落于明显的下风。从一个上位者的角度考虑,他绝不会希望一方独大的情况出现。任何势力的崛起对他来说都会是潜在的威胁,因此平衡打压便是一个上位领导者必须驾轻就熟掌握的技能。当然,张头儿的升迁多少与他和哥舒翰大帅的私交有关。但若说哥舒翰完全是为了照顾老部属,那就有些感情用事了。

    张守瑜敲了敲手指,长叹一声:“不过你要知道,独领一团之兵有利有弊。你年纪轻,需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待会儿我给你从亲兵中挑几个实诚有经验的老人儿送过去,多少能帮你出出主意。”

    李括心中一暖,虚心求教道:“属下初涉军政,许多地方不懂,还望郎将大人不吝指点。”

    张守瑜似乎对这个少年格外的欣赏,竟是破例的点拨起这块玉石。在他看来,这是一快不可多得的好材料,只要稍加雕琢,便能成为一块美玉。

    “既然我年长你几岁,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一声张大哥。其实军营中的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微顿了顿,张守瑜接道:“作为一军之将,首先你要建立对这支队伍的绝对领导权。不光是职位上的压制,还要让他们从心底信服你。简单来说,便是要做到恩威并施。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只有做到了言出必信,才能建立你的威信。”张守瑜停了停,等待李括提出问题。

    “可是,如果有的将领他,他是上差指派的,那我...”少年张了张嘴巴,最终还是没有将它说出来。

    “这时,便是考验一个将领经验的时刻了。倘若那人确有将兵之才,自是最好。若是他只是纸上谈兵,你便要委婉的给他换一个行军长史类的文官。这样,既不会拂了长官的面子,也是对自家弟兄生命的负责。”

    “张大哥,如果有些人无故挑衅,聚众闹事,那我该怎么办?”少年虽然颇为勇毅果敢,但说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在玩权谋,斗心机上只等算一个未入门的雏儿。

    张守瑜眉头一挑,语气渐渐变寒:“若是有人寻衅滋事,你大可派心腹搜集证据。待时机成熟,一举将其拿下,按军法判处!”见少年微微皱眉,张守瑜放缓了语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和善:“常言道,慈不掌兵。一将之位有多少人觊觎?若是每个人都似你这般妇人之仁,那我大唐的军队也不用跟吐蕃人打了,天天窝里斗算了。”

    听张守瑜说的诙谐,少年一时笑出了声:“要主将都像张大哥这般有趣,谁还恋着那个位子啊。”

    “最难测的是人心。”张守瑜摇了摇头,苦笑道:“天平地平,人心不平。什么时候人心要平了,这天下啊也就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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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归德郎将:从五品下。这里有必要说一下,古代官职分为九品,每一品有主从之分,隋唐以前正四品以下各级又分上下两阶。之前张守瑜的官阶是从六品下的振威副尉,因此算是连升两级,也就是四阶。人逢喜事jīng神爽,既然是升官这种喜闻乐见的大好事,我就让他取个大点的数字图个吉利。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当时唐朝节度使权力非常之大。安史之乱之后职位甚至可以世袭。此时虽然没有之后那么大,但节度使要任命一个官职,只要在四品以下,朝廷一般都不会反对。就拿安禄山来说,他一次请赏奏表便管玄宗要了N多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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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倾杯(一)

    李括被授予校尉实职后,统领朱雀团凡总三百余兵勇。归德郎将张守瑜大人和掌书记高适,先后关照过兵曹参军,兵器甲胄都要拣最好的配备给朱雀团。故而放眼望去重新整编过的神策军,朱雀团的甲胄最亮、兵器最利、兵勇们最有jīng气神儿。郎将张大人怕这后生应付不来复杂的军务,特地从自己身边抽调出几个jīng明能干的录事(注1),送给了新晋校尉。

    对于这几名张守瑜委派的录事,李括也纷纷予以重任。不论是朝廷下发的邸报,还是军营中的重要卷宗通通交由这些录事归档保管。这些录事不过是八品以下的小官儿,何曾受过如此的信任?受宠若惊之后,他们自是效死命于校尉李大人,把营中文案卷宗处理的井井有条。

    朱雀团的兵勇们自攻城演习后便对自家校尉佩服的五体投地,纷纷拍着胸脯说此后便跟着校尉大人混了。一些新三旅的嫡系跟着校尉大人经历过“实战”,自是在团中受到敬仰和追捧。在他们的大力宣传下,校尉大人被刻画为一个刚毅果决、机敏担当的大将形象。这些新兵吐沫横飞,侃侃而谈,从绕城跑圈的疲敝之计,讲到衔枚攀城的惊人奇袭。一切军事行动都被他们添油加醋,绘声绘sè的描摹成一个个小段子,而在这个小段子中英雄永远都会是英明神武的校尉大人。

    当然亦会有些宵小四处散播流言,唯恐天下不乱。这些人多是些禁卫军中的老兵痞,因看不惯李括这么个小娃娃独领一团之兵,因而四处散播谣言说自家校尉是依靠关系荫庇得到的官位。这一言论很快激怒了朱雀团的新兵,在他们眼中,自家校尉可是顶天立地、有担当的汉子,哪里容得下他们这般诋毁。因而不需校尉大人动口,亲兵队正濮大锤便带着十几号弟兄,在夜深人静之时潜入那些散布谣言着的号舍闷头一阵痛打。翌rì清晨点卯之时,那些挨打的兵痞一番狼狈模样尽现众人眼中。但苦于没有证据,他们也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此事之后,那些人知道了自家校尉的厉害,再也不敢于军中散布流言以图混淆视听了。

    ...

    此时已是入了九月,燥暑渐渐消散,人心也沉了下来。忙完了秋收,关中沃野千里尽是一片黄澄澄的秸秆,看着便着实喜人。劳累了一年的农家翁总是能缓上一口气,或在月朗星稀的晚上闲坐在田间陇头与傻小子闲聊侃天,或盘腿坐在土炕上与自家婆娘夸起了今年的收成。那一斗斗的粟谷可都是庄户人的命,这关中的土地油光着哩,不然为啥中原闹了那么多次饥荒灾馑都没漫到秦中?皇帝老爷收了一年的皇粮,好歹还给庄户们留下了来年的口粮,大伙儿都打心眼里敬佩这位圣明天子。农户人最是知足,谁给他们一点生活的希望,他们便一辈子念着他的好。

    农户们落了轻松,官员们也偷得了空闲。又到了九月受衣假,十五rì的大休可是一个不小的诱惑。皇帝陛下有旨,诸内外官皆行例休。皇城南衙的神策军也不例外,哥舒翰大帅大手一挥,爽朗的给大伙儿放了个长假。李括却着实犯了难,在他看来既已入了行伍,就不该心向花花世界,而该一心钻研兵法,以图报效朝廷。不过高适可不允少年圈在军营中,大手一挥便替他接下了一份请柬。虢国夫人在家宅中设宴,宴请四方名士公卿。李小郎君在宫廷马球赛中的出sè发挥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自是愿与之一见。李括几番推脱不成也只好认了倒霉,在张延基、周无罪一干兄弟的撺掇下稀里糊涂的成了虢国夫人的宴上之宾。

    既是于家中设宴,除了长安名士外,自也少不了杨氏族人。其中礼部侍郎、度支员外郎,侍御史杨钊则是杨氏宗族在京都长安的顶梁柱。此人一举一动间颇为沉稳达练,已隐隐有了宰辅的气度。(注2)其族兄杨铦虽亦任鸿胪卿的显职,但凡事都凭杨钊做主。杨氏三姝虽然皆被封为国夫人,但毕竟是女流之辈,有些事情不好出面。除了虢国夫人经常出现在酒宴筵席间为杨家政治利益斡旋外,其她二人对杨氏宗族之事几乎不予过问。这样一来,杨钊便成了杨氏一族的代表,什么事由他出面便代表了杨家的态度。

    虢国夫人的府邸建在了宣阳坊西首,整座宅邸规制宏大,气度恢弘,竟是占去近三分之一的坊地。今rì虢国夫人于府中大摆筵席,最忙的便要属杨府管事杨平了。平伯虽已是年近半百的老人了,但身子骨却颇是硬朗。躬身侍立在朱漆府门前,迎来送往,甚是利落。要说这豪门大族家的管事要做好还真是不易。世俗功利,自会有许多低品阶的小官和进京赶考的举子、贡生前来拜谒家主。对于这种人,做主事的既不能太殷勤,亦不能太冷落。太殷勤了便掉了身价,让家主平白丢了脸面。太冷落了便籍没了家主提携后生的美名,在惜命如金的大唐亦不是件好事。况且,老话说的好,莫欺少年穷。谁能料到几十年后你眼前的穷书生会不会官居宰辅?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些事啊在大唐可都说不准。做管事的,要生就一副伶牙俐齿,长着一颗玲珑之心。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做事之前多揣摩家主的意思,这样即便做的事略有疏漏,家主看在劳苦的份上也不会多加追究。

    对于自家家主,杨平还是蛮敬佩的。自打十六岁签了卖身契,进入杨家,自己已是侍奉杨家两代家主达三十年。后来老家主病死,杨家长子便将如今的几位国夫人赶出了府邸。那时杨平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是跟着几位小姐离了府。谁知傻人有傻福,后来四小姐被封了贵妃,随后几位小姐也被封了国夫人。一时间杨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平rì对几位小姐避之不及的远房族兄、叔伯纷纷厚着脸皮贴过来认起了亲。三小姐一番对他们教训后也只得叹了口气,认下了这帮无赖嘴脸的兄弟。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办呢?即便几位小姐再jīng明能干,也是女儿身啊。杨家要想跻身豪门世族,要想在这大唐说的上话终归还得靠男人。(注1)

    “哎,平伯,张大人来了,您过来接一下?”门房杨强冲杨平挤了挤眼,轻声提醒着。

    “啊!”平伯面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瞬时从沉思怀想中跳了出来。

    “张大人啊,您能应邀前来夫人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杨平几步迎上前去,躬身一礼,奉上一记职业xìng的微笑。

    工部侍郎张宗正却是不敢受这一礼,忙虚扶一记,算是还了杨平一个面子。

    “杨伯您这是哪里话,虢国夫人能看上我张宗正是我张某人的福分,哪里还敢劳烦您老人家出门迎接。”对于眼前的这个管事,张宗正却是丝毫不敢得罪。都道宰相门房七品官,这虢国夫人府的管事可是杨宅中掌握实权的头号人物。得罪了他,不要说别的,光在虢国夫人面前说他张宗正几句坏话便够自己受了。别看他是一部主官,也许人家虢国夫人动一动手指头,自己便会被贬到岭南捉象去了。(注5)

    杨平默默的受了这一扶,他当了这么多年管事,对这些穿绯戴红大员的心态最是了解。你越是礼让他们,他们越是不安。不如受了他这一敬,双方都落个自在。

    “您赶紧里边请。”受了侍郎一礼,杨平心中甚是舒畅。不过他却不敢怠慢了贵客,赶忙将张宗正延请进了朱漆大门。

    ...

    “延基,这不是你阿爷吧?”李括耸了耸肩,打趣道。

    “这长安还真小啊!”张小郎君面上晕起一抹丹霞,抚额长叹。

    ................................................

    注1:据《唐六典》记载,诸军常设录事参军事一人、录事一人。录事:掌总录文簿,相当于现在的秘书。

    注2:历史上记载,至天宝七载,杨钊兼领度支员外郎、侍御史等官职达十五项。基本上成为了除李林甫外第二号实权人物了。

    注3:虢国夫人亦是此年册封。据《长安志》、《唐两京城坊考》记载,虢国夫人宅邸建于宣阳坊,原为韦氏旧宅。

    注4:关于杨氏四姐妹的排行,做一简要介绍。大姐为韩国夫人、三姐为虢国夫人、八姐为秦国夫人、杨玉环排最末。当然这种排名是将兄弟也算上去了。

    注5:岭南,是指中国南方的五岭之南的地区,相当于现在广东、广西及海南全境,以及湖南及江西等省的部分地区。也包括曾经属于中国皇朝统治的越南红河三角洲一带。大唐威武啊,疆域这么广。

    ps:流云今天身体超难受,更的吐血,不过还是毅然双手奉上一章。

第五十二章 倾杯(二)

    国夫人设下的宴席,规格自然高于平常公卿。虽然李括等人是虢国夫人相邀的贵宾,但一向只因阶断人的门房自不会把这等七八品的低级武官看在眼里。迫于规制不耐的将众少年引领入大门,那接了请帖的青衣小厮便甩了句“请自便”,径直将众人晾在了一边。

    “他这是什么态度!”张延基胸口涌起一团怒火,愤然上前便要与小厮理论。

    “你跟他个下人计较什么。”李括拉住好友的衣袖,苦笑安慰着。“这些门房小厮只认官服颜sè,我们这等品级的小官也难怪落了冷落。”

    “可,括儿哥他,他,唉!”张延基不甘的甩开了衣袖,长叹一声。

    “说你蠢,还不信。虢国夫人宴请了那么多的宾客,我们只要跟着人流走便是了,何须人延领?凡人呐,凡人!”周无罪今rì特意换了件月白sè套衫,头上随意束了件四角方巾,此刻正刻意的挥着折扇卖弄起了风雅。

    “死胖子,你说谁蠢!”张小郎君却哪里是肯吃亏服软的主,上前便yù与周无罪辩出个子丑寅某。

    “凡人呐,凡人呐!”周无罪煞有其事的叹了口气,那语调拿捏的恰到好处。

    “好啦,好啦。都少说两句!”李括适时地站了出来,做起了和事老。“请柬上说夫人她于酉时设宴于府中。现在已是申时三刻了。若想省下一顿饭钱,就快些跟上去!”

    二人看了看天sè,才不甘的各自轻哼一声,与李括随人流而去。

    虢国夫人的府宅原是京兆韦氏的旧宅,后因韦后乱政此宅便被籍没征收为官宅。改换龙庭后,圣明天子李三郎将此宅赏给了虢国夫人,以示恩宠。韦氏本就是京畿望族,府邸自是营建的阔达宏伟。虢国夫人又是个不惜金的主,一掷千金下令工匠参照太平公主旧宅的规制修葺。一时长安府宅论奢华,除了右相府怕是无出其右者。

    不过,这府邸相较于许多布局繁复的宅子却是简单的多。少了几进几出的繁缛,前宅会客,后院休憩,有时简单反而让人觉的亲切。

    此番虢国夫人将筵席设在了后院,可让众宾客个个胸怀期待。要知道,能在府宅中引“一江之水”,在这长安城除了皇帝陛下也就是虢国夫人了。虢国夫人喜爱熏香,尤爱檀香,故而此“江”得名“檀江”。据说虢国夫人命府中婢女小厮每rì清晨采摘花瓣,混合檀香树片捣成粉末一齐倒入“檀香”之中。故而有幸进过虢国夫人府宅的人无不对那铺面而来的阵阵檀香赞叹不已。随着人流趟过了几道门槛,穿过几道游廊少年们终是看见了那支闻名长安的“檀江”。一曲“江水”从南面引来,依势从高处跌落下来,在几处墙辕处绕了几绕,复向正北的“泊煌亭”流去。

    “泊煌,泊煌,好名字!”张延基轻点了点头,不住赞叹着。

    “快些入座吧!”李括拽了拽好友的衣袖,提醒道。

    ...

    此次筵席乃是虢国夫人的私宴,故而不会像官宴那般拘泥于礼制。不过似座次这等极度体现官员身份的事情,虢国夫人还是不会掉以轻心。府中的下人们巧妙的按宾客品级划分了几个区域,合理的保持了公卿间应有的界限。四品以上大员的坐席设在了紧邻“泊煌亭”的一处高坡上。其坡原上遍植枫树,故唤枫林渡。晚饭袭来,血红sè的枫叶随风摇曳,沙沙作响,直叫人心旷神怡。四品至七品的官员则坐在下首的缓坡上,其间覆有雏菊,称作更生原。(注1)与菊为伴,也好修生养xìng。偷得浮生半rì闲,怎可不学着做回名士,借这花中隐士去去自己身上的浊气?而七品以下的小官,如有幸能得夫人的青睐进园赴宴,便只能坐在末首的陌丘上。离离一簇青草,倒也不算愧了这美景。

    李括一行人自然只能坐到末首,不过由于“檀江”婉转萦绕,从陌丘朝“泊煌亭”望去倒也并不显得繁远。每人席下铺着一张波斯地毯,其上立着一张乌木方桌,不过宴饮时便需跪坐,这美中不足的瑕疵着实有些让公卿权贵皱眉。(注2)

    有觥有酒,有景有情,人生得此,复有何求?

    他们求的是那艳名远播的虢国夫人,他们求的是那国sè天香的杨花花。人非圣贤,孰能无yù?更何况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名满长安的虢国夫人,是那个比之贵妃娘娘姿sè亦不予多让的仙草美人。一些平rì在朝堂上为国事慨谈阔论,诤诤谏言的高官公卿,此刻都去了矫饰,纷纷聚在一起小声交谈着长安城中流传的关于虢国夫人的艳事。

    终于,此次宴会的正角儿,千呼万唤后终是在众多婢女的簇拥下迟迟来到“泊煌亭”。虢国夫人今天着了一件鹅黄sè宫制襦裙,一条半透明的绛紫sè抹胸横搭在两处傲人的双峰间。远远望去,隐隐能看到沟壑间的那一抹chūnsè。因今rì是私宴,虢国夫人并未疏起平rì常持的堕云髻而是随意的用一柄玉如意横穿过一瀑黑发,将将束住了青丝。去了花钿,不施脂粉,素面朝天的虢国夫人略带慵懒的朝众人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奴家让诸位久等,这厢给诸位赔礼了。”虢国夫人冲众人款款弯腰,深施一礼。

    众人却是哪里敢满受她这一礼,纷纷起身回道,夫人不必在意这些小事。杨花花本也就是做做过场,见众人如此识趣,扬起罗袖,咯咯笑道:“诸位请入座吧。”

    “妖孽,妖孽啊!”张延基盯得两眼发直,慨然叹道。

    李括心中也是一惊,此前他也听说过虢国夫人的艳名,还以为世间相传多有夸张。此次当面一见,只觉传言非但不虚,而且漏绘了虢国夫人的绝世芳华。此前在宫中马球赛中,李小七曾远距离瞻仰了贵妃娘娘的凤容。当时李括只觉贵妃娘娘丰腴华贵,仪态万千,顿时惊为天人。此番见到贵妃的三姐虢国夫人,两相比较之下,不住感叹一朝芳华入杨家。虢国夫人比之贵妃娘娘更显艳丽,说句不敬的话,这个女人身上带着一股成熟女子的妩媚姿态。她懂得如何抓住男人的心,她懂得如何让他们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为自己所用。

    这是一个能使人乱xìng的女人!李小七在心中如斯评价道。

    “今rì诸位应邀前来,奴家甚是开心。族兄升任侍御史,徽儿近rì又要大喜,于杨家是双喜临门。今夜,奴家便与诸位醉在这檀江。曲水流觞,人间极乐。若是有谁吟不上来诗,奴家可是饶将不过。”(注3)

    杨花花柳眉轻轻一挑,嘴角浅扬,只一句戏谑之言便酥软了满座公卿的筋骨,俘获了举朝栋梁的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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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更生:菊花别称。

    注2:应该说,唐初还是完整沿袭魏晋的宴饮制度,均采取跪坐。当然,此时已是盛唐,由于胡化的缘故,寻常百姓家已出现了胡凳。但是,在权贵公卿府宅中,正式宴饮时还是采取分餐跪坐制。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喜欢没事找罪受。大家可以做个实验,不说长,跪坐在自家客厅地毯上吃饭吃上一个小时,你小腿会不会痛的酸胀难忍?在家宴时权贵也会用胡凳,不过为了维护世家尊严,在正式场合还是苦一苦尊臀、尊腿吧。

    注3:虢国夫人育有一子名裴徽,娶唐肃宗女郜国公主。

    曲水流觞:“曲水流觞”是上巳节中派生出来的一种习俗,本为去灾祈福,后期演变为一些文人们的活动。其实就是在院子里挖一条小河,然后让仆人在河的上游将酒杯漂浮在河面上,当酒杯漂到哪位的面前时,那位就要去做一首诗。如果做不出的话就要去喝酒。

    PS:更的累到眼睛流眼泪,奉上一章,以飨诸君。

第五十三章 倾杯(三)

    在坐众人,上至绯衣公卿,下至才子名士哪个不带有点文人气?听虢国夫人这么一说,顿时都来了兴致,纷纷拊掌支持。

    “如此,便由奴家抛砖引玉,先引一题。”虢国夫人香颈轻转,望向一片菊海。略作思忖,杨花花嘴角一挑,笑道:“今rì芳菊开的正盛,不若诸位便以菊为题吧。”说完,便将一只玉光酒杯浮在檀江上,任由它随波荡去。

    这曲水流觞可是极为讲究的,放杯之前需由一人借景点出所作诗歌的范围,称为引题。引题之后,便由那人将酒杯置于渠水之中。酒杯漂浮至何处,便由何人吟诗行乐。不过,内容却是要限在所引之物的范围内。

    既是私宴,这泊煌亭中便近乎都是杨家子弟。虢国夫人端坐主座,左首坐着的是他的儿子裴徽。对这个儿子,虢国夫人可谓是百般疼爱,也许是早年对他亏欠的太多,杨花花得势后便极力的满足儿子的需求。他想学习世人不屑一顾的数术,杨花花便命人请来学问最好的西席,倾囊教授于他。他不想参加科考入仕为官,杨花花也由着他,杨家家大业大,足够他做个富家翁。可是有些事,杨花花他自己也做不了主,在家族利益的面前她们都不过是一枚无足轻重棋子罢了。儿子裴徽喜欢上了一个字画行掌柜的孙女,兴冲冲的来找她,她也希望儿子能娶一个自己中意的好姑娘。她自己经历了一次痛苦的婚姻,自是不想让自己的悲剧在儿子身上重现。至于什么门当户对,在杨花花看来都是些不着调的妄言。她自己便出身贫寒,因而对那些视门第出身如金箔的望族没有一点好感。不要说儿子不喜欢那些女子,即便是要娶,她杨花花也要做足了姿态让他们来求,来请!怨恨的朝右杨钊的方向瞥了一眼,她在心中已经将这个拿不上台面的堂兄骂了七八遍。若不是他执意要求与东宫太子联姻以借势对抗李林甫,若不是杨家没有适龄的子侄晚辈,徽儿他,他也不用去做这个权利牺牲品!

    紧邻泊煌亭主座右首的便是当朝宠臣杨钊了。他今天一身苏绸长袍,一角头巾包住了发髻。他这样的打扮无非是为了效仿名士,让自己显得更脱俗一点。可是尽管极力克制心中的喜悦,眉眼中透漏的那一抹欢喜还是将他刻意营造的平和淡雅形象一扫而空。近rì来自己连番升官,几个堂兄弟也多或有升迁。在他杨钊看来,这些都归功于他的实干jīng明。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他如今成了杨氏一族在京中的代表,但毕竟是在虢国夫人宅中用宴,即便心中略有不满也不得不以笑脸相陪。这个女人很是有味儿,可以替自己、替杨家解决很多拿不上台面的尴尬问题。现在,还不是跟她翻脸的时候。

    “三妹啊,近rì杨家喜事连连,你可是居功至伟啊。”杨钊挤出一抹笑容,主动冲虢国夫人示好。

    “哦?你倘真认为是我的功劳?”杨花花扬了扬声调,狠狠的夹了杨钊一眼。

    杨钊被臊的满面通红,轻哼了一声。“你,你看看你,哪里有点国夫人的姿态!”

    杨花花却丝毫不准备就此打住,罗袖一甩道:“是,我没有国夫人的姿态,但这不是拜你所赐?某人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官位是怎么来的吧?你说我没有一国夫人的姿态,你又哪里有半分大唐肱骨的气度?”

    杨钊被逼的无奈,低声乞求道:“你小点声,这在外人面前你好歹给我点面子。”

    “呵!”杨花花似是真的来了气,恶语夹枪带棒的吐露了出来:“是啊,你要面子我便不要了。我是个贱女人,是不?我的面皮就这么不值钱,连羊尿泡都不如?我就活该为你杨钊奔走斡旋,我,我跟个伶人歌姬又有什么区别!”杨花花动了真情,玉泪顺着面颊滑了下来,滴在玉牒中,发出清脆的嘀嗒声响。

    “唉,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还不行吗。你别哭了,别哭了成不?”杨钊一时傻了眼,不知道自己哪句话犯了禁忌,惹得虢国夫人瞬时变脸。方才还言笑晏晏,转瞬却已梨花带雨。

    似是注意到众人朝泊煌亭望来,杨花花敛了泪水,狠狠瞪了杨钊一眼:“我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你以后是升是贬,是死是活与我再没半点关系。倘若你再是不识趣的乱闯进来,我便叫家丁打断你的双腿!”

    “你!”杨钊不料自家族妹竟说出如此绝情狠毒的话,一时语噎,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三妹、钊弟、息怒,息怒。有话好好说。”杨铦见二人火气越来越大,忙起身配上笑脸,当起了和事老。这二人于杨家都是支柱,此刻正是杨家起势最重要的时刻,可不能窝里斗!

    “娘,你就不要对钊伯伯发火了。徽儿都懂,钊伯伯他也是无可奈何。”裴徽浅浅一笑,拉起虢国夫人的手低声安慰道。

    “孩子啊!”杨花花搂住儿子,长叹道。这孩子太懂事了,可他越懂事,自己便越觉心中愧疚。有时她甚至希望他纨绔一点,挥霍一点,可他偏偏那么替杨家着想,却不知那一口一口叫着的钊伯伯仅仅把他当做一块晋升的垫脚石。大唐皇室的女儿有什么好?高阳公主、太平公主、安乐公主哪个不是养了一府的面首?(注1)他李唐家不是讲什么伦理纲常吗?可他们天家却偏偏扇了自己一个大耳光,做公公的娶了自己的儿媳,做媳妇的背着夫家在府中养了一群野男人!虽然她杨花花是女人,但却并不觉得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不对。一个男人倘若连床笫上那一点豪狠劲都拿不出来,一辈子也注定是个窝囊废,不会有什么出息!

    擦去了面上的泪水,杨花花终是和缓了语气:“娘都听你的,你若没有意见娘就不闹。”轻手替儿子拢了拢鬓角的丝发,杨花花眼中满是慈爱。此刻的她不是什么虢国夫人,不是什么上承主恩的名媛贵妇,她只是一个疼爱儿子的母亲。

    ...

    “炙鹿腿就是香,啧啧,这味道!听三师兄说鹿肉比羊肉还是来得鲜嫩,我起初还不信,待尝了这炙鹿肉,才明白为啥人们都想觅取封侯!”周无罪撕下一块炙鹿肉,随手扔进了嘴中,一边大口嚼着一边嗯嗯啊啊说个不停。

    “切,就知道吃。死胖子,再这么吃你就不怕翻不上马?”张延基将灌下一杯高昌葡萄酒,冷嘲热讽道。众少年本是对此次宴饮颇是期待,可谁知人家杨府店大欺客,压根就没把他们这群不入流的小军官放在眼里。照理说,这在功利的官场很是常见。谁耐少年们涉世不深,不懂得其中的缘由规则,只觉被人扇了耳光,浑身的不自在。

    “有酒有肉,复有何求?”周无罪给自己斟满一杯琼浆,一饮而尽。“吃完这顿饭,真是直娘贼的空虚加落寞。都道一入侯门深似海,可若天天能吃到炙鹿肉,是苦海我也淌了!”

    李括却是一直自酌自饮,不时抬头朝泊煌亭望去。

    “怕是王太乐丞要赋诗了!”

    玉杯一番流转,恰巧泊在了枫林渡太乐丞大人的桌案前,引来一番叫好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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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面首:即男宠,李唐公主都是重口味。武则天开了个好头,太平公主、安乐公主都养了一府的面首,真是...

    ps;对于杨国忠的人物设定,我定位真小人。在我看来,在那个时代他应该算一个不坏的人。毕竟真小人比伪君子来的更容易让人接受。至于史书中对杨国忠的刻意诋毁,肯定有政治抹黑的成分。只求真实还原一代权相,求票啊。

第五十四章 倾杯(四)

    王维淡淡一笑,恰是温润如玉。

    微微捋了捋三寸短须,太乐丞大人沉声道:“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犹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赞誉便扑面而来。

    “不愧是摩诘啊,此诗意境高远,吾等不及矣。”一旁跪坐的岑参点了点头,毫无保留的盛赞此诗。在岑参看来,能够做到忠于本心,不被名缰利锁羁绊,在本朝唯有王维耳。独居于辋川别业,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如此恬静心原才能写得出此般和美守节的诗句;如此飘逸洒脱的人生才当得起jīng彩二字!

    王维环视一周,冲众人微点了点头,以表谢意。

    “好,好诗啊!”杨钊虽是听不出此诗好在何处,但王维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太乐丞这一首菊赋,真乃旷世奇作。如此之才,不予升迁岂不是朝廷的损失?某明rì便启奏陛下,保汝一个郎官的实缺!”

    众人闻听此言纷纷皱眉,轻咳一声。如此良辰美景、正自品赏好诗美酒却偏偏听到了这么直白的功利话,不亚于正自大快朵颐,却吃出一只苍蝇来的恶心。这并不是说他们视封爵官职如粪土,但文人有文人的cāo守,文人有文人的底线。吟诗弄月便该吟诗弄月,若是让铜臭串了味,便再也作不出佳作了。到底是出身底层的街痞,不足予谋矣。

    杨钊似乎也察觉出自己话中的问题,立时收了话头尴尬的笑了笑。

    “好诗还需好诗续,太乐丞佳作一出,大伙儿可得加把劲了。”杨花花柔媚一笑,解围道。虽然心中很不耻这个族兄的无赖嘴脸,但她却不得不替他百般斡旋,只因为他是杨家唯一能拿的出手的门面货。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杨钊也反应了过来,连声附和。

    杨花花轻点了点头,玉杯便从枫林渡起航,缓缓朝下流漂去。至于它停在何处,朝向何方,就不是众人关心的问题了。

    “括儿哥,要我说啊,在座之人无人能作出超越此诗的作品。”张延基撕下一片熊掌,轻巧的切碎扔进口中。

    李括摇了摇头道:“以我之见,太乐丞大人是在以此诗告诫杨氏一族,只是他们却没有听出丝毫。”

    “什么?这作诗也能劝诫?我怎么没听出分毫?”张延基大口嚼着肉脯,询问道。

    “凡人呐,凡人!”周无罪轻摇了摇头,径自说道:“现在杨家权势如rì中天,在这大唐除了右相能对其稍加压制,恐怕便没有人能遏制杨家的气焰。只是常言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凡事皆有因果循环,若是不知收敛,企图逆天而行,只能是自食恶果。”

    “喂,死胖子。怎么整的你跟算命道士似的,不过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微顿了顿,张延基接道:“阿爷就常对我说。越是权势鼎盛的时候便越要谨小慎微,因为你攀到半山腰好歹是往上在爬,但若到了峰顶便只能朝山脚跌去了。”

    李括轻点了点头:“最可怕的不是能力不济,而是不自知。”

    转眼间天已经黑透,杨家的婢女仆人将早已准备好的烛炬安插在檀江两侧,一时间整个杨府后院明若白昼。玉杯缓缓漂浮开来,绊到一块方石,生生停在了李括面前。

    少年一愣,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该轮到我作诗了吗?

    “这是谁家的小郎君,怎么看的这么面生?”杨钊见李括面相清俊,顿生好感,低声问道。杨铦轻声回道:“据说是前左相李适之的独子,前些时rì马球赛上因表现优异被封了个宣节校尉的武职。”

    “哦?”杨钊一时来了兴趣,宫中马球赛时他恰巧在核查京畿各县上报的土地田亩,因此错过了一场jīng彩的对决。

    “可不是吗,这李家小郎君现在该是在哥舒翰帐下任职吧。能文能武的,倒是个做官的坯子。”杨花花拢了拢散落在旁的发丝,柔声道。

    嗯?李适之、李林甫...对杨钊来说,李括是否有才干并不打紧。他最看重的是一个人的忠诚,大唐后进晚辈这么多,有才华的不少,但为什么被重用的却只有那千余个?杨氏家族根底薄,需要培养大量的心腹以为己用。但这并不意味杨钊会放宽对门生的审核标准。能力差,才干低可以慢慢培养,可若是脑后生了反骨,谁不怕被人背后捅上一刀?李括这小子的阿爷是李适之,那他该跟李林甫势不两立。本着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的原则,杨钊对李括生起了浓厚的兴趣。

    李括稳了稳情绪,沉吟片刻后道:“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yù知却老延龄药,百草摧时始起花。”

    “嗯?”杨钊轻哼一声,下意识的朝杨花花看去。他不擅格律,勉强作些打油诗还行,真要让他品评诗词好快,无异于刀割斧镬其心。

    杨花花半眯着眼睛,细细品着诗中语句。“以轻肌弱骨之身,泛尽天边流霞。百草催时始起花,百草催时始起花!”虢国夫人眸中闪出一抹光亮,声调中竟是带着些许久违的欢喜。

    “你便是太子宾客、给事郎、宣节校尉李括啦?”杨花花隔“江”发问,话中带着些许说不清的暧昧。

    “我便是李括,谢夫人夸奖。”少年冲杨花花微一拱手,浅浅一笑。

    “有趣,有趣。”杨花花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在马球赛上她便对这个勇毅果敢、年少有为的小郎君生出了些许好感。现在又得知他在诗文方面的造诣。如此文武全才之人,她如何会不动心?以往她接触的那些号称文武齐全的世家公子要么恃才傲物,自命清高,让人见了就来气;要么唯唯诺诺,胆怯如鼠,没有一点大男人的担当。而李括却与他们不同,少年进退知度,举止得体。不卑不亢的态度让人如沐chūn风,杨花花现在很想把这个少年收入杨家帐中。她有一种预感,李括rì后必定会成长为一方权臣。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现在将此子收入帐中,他必会感恩戴德,对杨家效死忠。

    “哦,奴家见你小小年纪,竟然作出轻肌软骨这等诗句,恁地讨打!”杨花花戏谑的盯着李括,她要看看少年如何作答,看看她杨花花有没有看错人。

    冲虢国夫人拱了拱手,李括朗声道:“轻肌弱骨绝非烟花所特有,金蕊流霞亦非专指美人芳华。我大唐何尝又不是一株傲然绽放的菊花?yù千秋基业得以延传,则必当于百草催时而起花!”

    杨花花酥胸一颤,一时惘然。这句话如一支利锥启开了心头的那把如意锁,唤醒了尘封十几年都不敢触碰的记忆。

    “我大唐yù千秋基业得以延传,则必当于百草催时而起花!”

    十八年前,剑南道(注1)渝州郡治巴县城的那个夜晚,一个裴氏少年手捧一束杜鹃花慨然对自己说出了这句话。那时的月光和今夜一般的朦胧、酥软、使人沦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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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剑南道:即汉朝的益州,今rì的四川省。唐朝立国后,改益州为剑南道,治所位于成都府。因位于剑门关以南,故名。其实唐朝主要实现的是州县制,道主要是监察,是一个广义的划分。具体的统治还是州县两级。

    PS:这章写的有些狗血,我都觉得自己有些YD了。。。不过没办法,剧情需要。虢国夫人是个很重要的配角,对情节推动起重大作用。。。

    飘走码字去了!

第五十五章 倾杯(五)

    长安今rì的夜晚是那么宁静,你可以清晰的听到秋虫窸窸窣窣的鸣叫,你亦可以轻松的分辨出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宣阳坊虢国夫人宅中,杨花花正倚坐在铜镜前发呆。突然被人勾起十几年前的回忆,甜甜的、苦苦的,满口说不上来的滋味。李括,这个少年给她的冲击太过强烈,那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便和那人当时一模一样。“我大唐yù千秋基业得以延传,则必当于百草催时而起花!”一句慷慨激昂的话便俘获了自己的心,自己真是一个呆子!

    咬了咬嘴唇,杨花花竟是泛下一行清泪。誓言说的多了便成了谎言,承诺给的多了却发现兑现不了。自己爱了他十七年、思了他十七年、恨了他十七年,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一场虚梦。

    “夫人,夫人您别伤心了。”贴身丫鬟莹秋适时地递上一方娟帕,安慰道。“老爷都去了那么多年了,您也该放下了。不为别人着想,您还能不为少爷想想吗?”

    “谁说我哭了,我没哭!”杨花花一把夺过娟帕,擦干了脸颊的泪珠,执拗的转开身去。

    “唉。”莹秋轻叹一声:“夫人,人都要朝前看,这么多艰难的rì子您跟少爷不都熬过来了吗。现在rì子好了,您应该开心才是。”

    “莹秋,你跟了我几年了?”杨花花沉了沉气,低声道。

    莹秋虽不知主家为何突然问及此事,略一思量,仍是属实答道:“算上今年,有十八年了。夫人出嫁前一年,老夫人便将秋儿派来服侍您。”

    “是啊,你都跟了我十七年了,我是真的老了。”杨花花口中默念着,似失了魂一般。

    “夫人哪里显老!”莹秋不忍见着主家憔悴的模样,将一面铜镜放到杨花花跟前道:“您看看您这肤质,便是二八年华的小娘都比不了;您再看看您这头黑发,便是陛下都赞叹不已。还有这...”

    挥手打断了莹秋的善言,杨花花苦笑道:“人都会变老,我又如何能逃得离?我并不怕老,只是女人一旦年老sè衰,没了姿sè便失去了价值,会被男人们如同垃圾一般丢在一边。我要是没了这张脸皮,还有谁能厚着它去替杨家斡旋?”

    莹秋见主家如此真情,委屈道:“我真替您感到不值,杨家的rì子能走到今天贵妃娘娘自然居功至伟。但若少了您的居中调和,哪件事能办的如此利落?二爷他非但不知道感恩于您,还一次次的逼着您去,去...”

    “你还不懂。”杨花花嘴角声调愈来愈冷:“我们女人在这世上终究要依附家族的。别看你那么风光,男人不过一句话的工夫便能让你跌落谷底。”

    “我便不信所有的男人都这么无情,李家小郎君看起来就像个有担当的人!”莹秋努了努嘴,兀自辩解着。“他小小年纪便出口成章、文武双全、随和谦恭,还那么的俊朗!”

    “他?”杨花花一愣,似在自语道:“他真的肯为杨家效力吗?”

    “那是自然,您那么抬举他,向他许下那么肥的一个缺,他会看不出好坏?谁人不知杨家的权势如rì中天,大树底下好乘凉,便是总角娃娃都清晓这个理儿。”

    他真的会为杨家效力吗?从见到李括的第一眼起,杨花花就知道他不是一个甘于人下的人。但倘若只是为了她呢?屋内红烛摇曳,杨花花的眼神渐渐朦胧迷离。

    ...

    夜深了,平rì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已是不见行人。打更人打着哈气,揉着眼圈一边敲着铜锣一边报着时辰。入了秋,天气便凉了下来。一身粗布工服已不足以御寒,打更人不住打着寒颤,心中早已将掌管度支郎官的女xìng祖宗问候了个遍。拐入一条小巷,他忽觉一道黑影闪过,揉了揉眼环视一圈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真他妈的见鬼了,暗自腹诽一句,他便又朝前走去。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

    于此同时,一身着紧身夜行衣的蒙面客正在邻连的屋顶飞速疾奔着。长安的民居鳞次栉比、一家连着一家、一户挨着一户,这为他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他所穿的布靴似用了特殊材料,疾奔起来竟无丝毫声响。他似极度熟悉路线地形,竟不需停下分辨方向,一道朝着北面而去。

    夜sè便是最好的伪装,寂静便是最好的掩护。夜行人丝毫不担心自己的行踪会被人发现,在这个时分没有一个正常人会跑到房顶看星星。

    约莫行了盏茶的工夫,他停了下来,环视了一下周遭的建筑,纵身一跃跳进了一座灯火辉煌的院子。

    这是西市雅拉酒楼的后院,深夜时分显得有些冷清。夜行人缓步朝正堂走去,及至门前,轻敲了三下便再不肯发出半声声响。

    “谁啊?都打烊了。”小二不耐的揶揄着,被掌柜丢在前堂看店本就窝了他一肚子的火。现如今连木凳都睡不安稳,怎能不来气?

    “咚、咚、咚。”又是三声轻响,一样的归于静默。

    “谁他娘的没完没了!”小二系好中衣的带子,三两步跑至后门前。骂骂咧咧的去了门闩,小二满面震惊的看着眼前的夜行人。

    那夜行人似戏谑般的在门板上又敲了三敲,一把扯去了脸上的面巾。

    “去叫你们的掌柜来。”那夜行人的面容黝黑、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一副长头窄脸,发髻于上额弯成一道上弧,显然不是中原人。(注1)最为可怖的是,他的左脸从眼睑下直到下颌有着一道长长的浅红sè疤痕,在油灯的印衬下竟似活物,生生蠕动。

    “唉、唉。”那伙计如同见到厉鬼般吓得连连后退,连滚带爬的跑向了后堂。

    夜行人将一把随身佩戴的横刀放在了方桌上,从腰间取出一个马nǎi带子径直灌了起来。那横刀的刀鞘已隐隐生锈,似镀着一层铜绿。刀柄处生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豁口,用油麻绳绑了几绕,倒也勉强能用。只是此刀的主人似乎对此却毫不在意,无时无刻不将其带在身上,放置于最显眼的位置。

    “香巴拉来的贵客,怎能不尝尝家乡的美酒。”雅拉酒店的掌柜轻点着头从后院走来,送上一壶上好的青稞酒。(注2)

    夜行人轻摇了摇头:“长安的风太暖太软,我只怕翱翔蓝天的雄鹰已渐渐磨掉了锐气,变成甘于平庸的灰雀。”说完他便再不言语,径自喝着马nǎi袋中的烈酒。

    “神圣的佛尊啊,你赐予的血液在我身上流淌,你赐予的力量在我身体中迸发。有太阳升起的地方便有香巴拉,我时刻未曾忘经卷的真义,无时无刻不在感化着身边无知的凡人。现今圣使却怀疑你信徒的忠诚,我只愿以鲜血来证明自己!”掌柜转身双手合十,朝西首虔诚颂念。

    “够了!”夜行人看不惯掌柜如斯的做作,粗口打断道:“赞普派我来,只想让我告诉你。西边已经陈兵以待,该你做的事情不要忘记,否则即便赞普饶了你,死后你的灵魂也升入不了香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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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这是藏族人的相貌特征。我特定查了《四川藏族相貌考》这篇论文,总结出的特点。

    注2:香巴拉:“香巴拉”是藏语的音译,,又译为“香格里拉”,其意为“极乐园”,是佛教所说的神话世界,为时轮佛法的发源地。

    ps:这章流云写的很苦逼。无奈才疏学浅,查了许多关于吐蕃、藏学的资料。嗯,有没有一种新鲜感,节奏是不是越来越快了?

第五十六章 倾杯(六)

    晨光熹微。

    西市济源酒楼大堂中,南霁云大马金刀的坐在横凳上,将一碗烈酒推送给力括。

    “南大哥,我真不能再喝了。昨晚在虢国夫人宅中,我可被灌了个满饱!”李括连连挥手,谢绝了南霁云的好意。

    南霁云双目一瞪,作势喝道:“怎嘛,当了个校尉便不认你南大哥啦?虢国夫人的酒你能喝得,你南大哥的酒就喝不得?”

    “不,不是!”少年被南霁云逗弄的手足无措,连番辩解。

    南霁云将手中酒碗敦声放在少年面前,不由分说道:“不是就干了它,像个爷们点!”

    “唉,唉。”李括无奈的端起酒碗,仰脖几口灌了下去。这酒来的甚烈,入口便激的少年一阵呛咳,十分好酒有四分倒从李括颈边流滑开来,甚是可惜。

    在少年背上轻拍了几下,南霁云和声关心道:“你慢些喝,又没人跟你拼酒。这酒啊下的越快,越是激人。你这小小年纪,可别伤了身子。”

    “吁。”长出了一口气,李括一阵苦笑:“若不是您老人家逼着我喝,我也不会这么赶命喝!”

    轻手在方桌上敲了敲,南霁云故作神秘的笑了笑:“这叫你来嘛,自然有好事。听说你小子进了神策军便封了校尉,想必以后是前途无量。你南大哥为自己将来考虑也得好好讨好你,将来也好讨个金饭钵!”

    “南大哥!”李括羞得直红到脖颈,高声抗议。

    “你看看你,哪里有份校尉的气度。”南霁云爽朗的拍了拍少年略显单薄的肩膀,满面慈和。“神策军注定是要去陇西的,军中不比长安,规矩禁忌多。你个少年娃娃,虽然资历不浅,毕竟朝中没有背景,难免遭人嫉恨。你南大哥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不过也在军中有些过往。在军中做事,要做到少说多干,不该你管的千万别管,平白误了大好功名!”

    “唉、唉。”少年连声称是,南大哥待他如亲兄弟,此番将自己的人生经验毫无保留的与自己分享,怎能不让人感动。

    “陛下建了神策军,想必是要对西边用兵了。你们隶属神策军,该是不会冲到第一线。不过多个朋友多条路,有个长辈在身边照应,总好过自己闷头瞎撞。你到了武威(注1)后去找一个叫薛峰的镖头,他常年在边关走镖,黑白两道认识的人都不少!”

    “哦。”李括轻点了点头,将薛峰这个名字默默记在心间。南大哥早年可是闯荡江湖的游侠,江湖道上的朋友结交了不少。这些道上的朋友虽然没有什么政治背景,但大多很重义气,诚心结交便是一辈子的兄弟!

    “知道为啥我把你叫来济源酒楼吗?这酒店虽是每rì开店迎客,却也间或做着皮货生意。每年chūn天从长安贩卖丝绸、茶砖去漠北贩卖、廉价收购了草原的生皮、银器再赶在入冬前返回关中。这一来一往,可就是十倍的差利!”南霁云抖了抖手指,比划道:“入塞无非两条路,一来从河东经马邑北上直行,越过了长城便进入了浩瀚草原。二来便是从河西走廊经武威、过凉州折而行之。自我大唐定鼎立朝后,相继兴建安西四镇,丝绸之路被重新打通。北线因此渐渐废弛,众商队纷纷选择更为繁荣安全的西线。”

    李括静静的听着,虽然他不知道为何南大哥会对自己说出这番话,但少年还是温和谦恭的听着南霁云的嘱咐。

    “不夸张的告诉你,这济源酒楼九成的银钱进项都来自于贩运货物。去塞外走上一遭,顶得上这酒楼半年的收入!”南霁云喝了一口烈酒,继续道:“过些时rì他们要去武威跑趟短程,你跟他们一道,正好当做护镖!”

    “啊!”李括惊得跳了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南大哥找他来竟是为了替商队保镖。且不说从未有过军队替商人保镖的先例,便是有例可依,哥舒翰大帅那里又要怎么去说?

    “南大哥,如今我已隶属于河西军,行事皆有规程节制,怕是...”

    “唉!”挥手打断少年的话头,南霁云道:“章程还不都是人定的,况且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李括已是脸sè苍白,他实在不明白为何小小一支商队竟能引出如此是非。

    环视了一周,见除自己二人外再无余人,南霁云压低了声音道:“其实,你南大哥我也是隐士!此番便是通过我告知你,你已经通过考核,正式成为隐士了。”

    轰!少年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南大哥,隐士?我也成为了隐士?

    见少年一脸惊讶,南霁云耸了耸肩膀:“这有什么好稀奇,隐士乃为陛下喉舌,本就无处不在。实话告知与你吧,此楼的掌柜也是我大唐的隐士。只不过大家明面的身份不同,分工职责不同罢了!”

    “这么说,我已成为了隐士?此次保镖便是陛下的旨意?”少年猛然摇了摇头,力图让自己变得更清醒一点。

    “是,你已经成为了隐士。军营一个月的考核期,你表现非常出sè,陛下很满意!此番行动不要声张,哥舒翰节度要赶在几rì后返回河西处理紧急军务,只带几百亲兵离京。”南霁云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少年,让人捉摸不透。

    少年努力的平复心中的惊疑,将一条条线索串联起来。看来,从马球赛开始便是对自己的考核吧?马球赛的封爵、神策军中的领兵训练、实战演习的一战成名、这三者都是考核的一部分,原来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皇帝陛下的控制注视之中!

    “为了不引人耳目,此次护镖的只有你们朱雀一团。也就是说,路上发生了什么,决定权完全在你!”南霁云想了想终是将自己的担心坦诚相告。

    “可,可我给娘亲、阿甜他们说的是明年才开拔河西。这,这我该如何解释。”少年急声辩驳。

    “还思量这些劳什子事情作甚,得了陛下看重,是你小子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这次压镖,只是个幌子,你要记住你去河西的路上走的越慢越好,一定要查出一首叫‘洛书诀’歌谣的来历!”南霁云给了少年一个搂脖,气道。

    “洛书诀?”李括疑声询问,这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他还完全没有做好准备。

    “嗯。前些rì子起,从陇右、河西一代传来一首童谣唤为洛书诀。”略思忖了片刻,南霁云低声念了出来:“洛书现世、中原劫;佛尊开斋,两京陷。五斗米入香巴拉,烽燃瓜凉山河变!”(注2)

    李括皱了皱眉,不悦道:“这童谣恁地如此狂妄!”

    “难道你没发现近rì长安城中多了许多吐蕃的佛僧吗?”南霁云敲了敲手指,眸中的目光越来越厉:“这些时rì你也别闲着,多查查这些吐蕃佛僧的来历。装神弄鬼,故作玄虚。我就不信有什么歌诀谶语,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也就能哄骗一下愚昧无知的信客!”

    吐蕃僧侣、陇右河西、五斗米、香巴拉...这一连串名词连在一处究竟代表了什么?这洛书诀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惊人的秘密?李括只觉压在肩头的担子很沉、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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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武威:武威为唐朝时河西首府。因为处于河西走廊的咽喉,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故而武威在有唐一朝极为大气。有诗云:“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由此可见一斑。

    注2:洛书:洛书古称龟书,传说有神龟出于洛水,其甲壳上有此图象。传说洛书现、天下变。

    PS:这章流云写了快4个小时,求给点鼓励吧。

    节奏快多了有没有,很爽有没有?流云说到做到!

第五十七章 洛书(一)

    别过南霁云后,李括叫来了张延基、周无罪等好友一齐商讨接下来的打算。出乎李括的意料,张、周二人非但对吐蕃佛僧大量涌入长安的行为不予质疑,反而打趣他疑心太重,草木皆兵。倒是周无罪这个小胖子,在听说李括成为隐士后,两颊上的肥肉一颤一抖,由红粉生生憋成了酱紫sè。

    “你,你真的成了隐士?”小胖子转了转眼珠,试探着问道。

    “如假包换!”李括恬和一笑,摆了摆手。

    周无罪的嘴角扯了扯,终是压下了心头的不忿,yīn阳怪气道:“呦,不错嘛。十六岁就成了我大唐的隐士,前途无量啊。”

    李括知道周无罪是起了酸意,耸了耸肩:“我再怎么前途无量还不是你周大天才推举的?再者说,天才和凡人总归不能以一条标准衡量的。”

    周无罪见李括主动给自己铺好了台阶,也不好过于矫情,“大度”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谁让我上辈子欠你小子呢。你现在可是神策军朱雀团的校尉,我的顶头上司。我周大天才不为别人考虑也得为自己想想!”

    “你啊!”李括轻夹了小胖子一眼,不再做争辩。

    根据南霁云给他的线索,此次吐蕃佛僧大量涌入长安,基本都居于安仁、开化二坊。由于安仁坊的荐福寺(注1)高僧云集,求签灵验,故而每天前来拜佛的信客络绎不绝。甭管你是求名还是求利,盼子还是盼孙,只要你心中有佛,虔诚的拜一拜神明,保准你心想事成,事事顺心。

    三人来到荐福寺时已近正午,前来求签的香客却没有丝毫减少,生生从大雄宝殿排到了南门口儿。李括不信佛,却也并不排斥。在他看来,一种事物存在就有他的理由,我们没有必要刻意的去否定贬低它。除却一壶好酒,几碟小菜,李括一早儿都没吃掉什么东西。在和好友商量一番后,三人终是迈入一间从外表看来破旧不堪的小酒馆儿。

    一进店们,张延基便用袖口捂住了口鼻:“括儿哥,这是什么问道啊,真臭!”

    李括皱了皱眉,他也闻道一股异味,起初还以为是从屋外飘来的,现在看来确是这生于店内无疑了。

    “这家店怎么做生意的,这客人还敢进门吗!”张延基得理不饶人,大声嚷嚷着。

    周无罪摇了摇头,轻蔑的瞥了张延基一眼:“凡人呐,凡人。你没注意到这偌大的荐福寺周遭就此一家酒馆吗?没有了对手,他还不是想怎么经营便怎么经营?”

    张延基仍是心有不甘,小声嘟囔着:“都说店大欺客,我看啊,店小亦能欺个盆满钵满,只要心够狠!”

    也许是前去拜佛的信客还未归来,此时的店内略显冷清。三人随意寻了一处靠窗的桌子坐定,便招呼小二上菜。这家店铺的小二是个胡姬,生着一双蓝宝石般的眸子,不时冲你一眨一眨,直把人的筋骨松软融化掉。那胡姬听到三人招呼,忙将腰肢扭了扭,如灵神般从一双钳手中抽脱出来。

    “嘶,真是个妖孽!”张延基紧紧盯着胡姬的腰肢,感慨道。

    “各位客官,想要来点什么。本店有上好的熊掌、鹿茸、佛跳墙;配上独家秘制的菊花酒,可是人间极乐的享受呢。”那胡姬将身子冲张延基挪了挪,一口浊气呼在了少年的脖颈上。

    张延基下意识的跳了起来,向后退了几步。

    “咯咯。”胡姬掩唇而笑,打趣道:“这小郎君还挺羞恁。这年纪若是放在我们家乡,怕是都成婚了。”

    李括冲那胡姬摆了摆手道:“那些酒菜就不劳烦贵店了,给我们来上两斤酱羊肉,来两壶菊花酒。”

    “噢。”那胡姬眼中的光彩瞬时暗淡了下去,正准备转身下单,却听得一声高呼。

    “等等!再给我们来上一盘‘香巴拉’!”李括轻点了点头,冲胡姬示意。

    那胡姬本已如同死灰般的面sè渐渐有了血sè,柔媚一笑:“这位小郎君真是好眼力,我们家的‘香巴拉’可是全长安做的最好的,这可是我们家的招牌!”

    也许是逐渐适应了店中的气味,张延基渐渐松了口鼻,大口喘着气息。“这店还真是奇怪,用个胡姬做小二,还生的那么妖艳,也不怕给吃了!”

    “恐怕她是乐的如此。”周无罪半眯着眼前朝斜右方撇去。

    此时小店内一共只有三桌酒客,坐在店铺西首角落里的是一个游侠打扮的剑客。黑衣黑剑,黑眸黑发。在周无罪看来,这人好生古怪,明明有靠窗暖人的位置,他却跑到yīn暗的角落去喝闷酒。那剑客似对任何的事都不关心,只一直拨弄着一耳搪瓷小火炉,用文火烧着一壶清酒。

    在三少年斜对面的位置,围坐着四五个吐蕃佛僧。这些人清一sè的红袍黑袈,赤膊坦胸。一双厚耳垂盖至两侧颌骨,宽额广面却让人感觉不到半分慈善。他们不停用吐蕃语叽里咕噜探讨些什么,至于内容便真无人可知了。为首一佛僧见周无罪朝自己方向看来,瞪了瞪眼止住了少年继续探究的心思。

    “好生奇怪!”周无罪拨弄着光秃秃下巴,疑惑写满一脸。“照理说吐蕃佛僧此时该在荐佛寺中辩论佛法,为何却有空闲喝起了闲酒?”

    “来啦,来啦!又香又辣的‘香扒辣’来啦!”那胡姬扭着腰肢,小跑着将美食送至众少年身侧。

    “这,这是‘香巴拉’?”李括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的问道。

    “是啊,又香又脆,又辣又焦!小郎君啊,奴家给你直说了吧。在长安城中你要是想吃到正宗的‘香扒辣',跑步离要来我们会闲居!”

    原来这道神秘的镇店之菜便是名菜大闸蟹,片刻前还张牙舞爪,横行霸道的巨蟹如今已被缚了手脚,化作众少年的盘中餐。

    张延基耸了耸肩:“不错,不错。我前些rì子正想吃这大闸蟹呢,还是跟着括儿哥有肉吃!”少年轻掰下一支蟹腿,咬开一个小口儿,有滋有味的享用着鲜美的蟹腿肉。

    “凡人呐、凡人!”周无罪整了整衣襟,用清水净了手,这才慢条斯理的撬开蟹壳,取出蟹黄儿,小口细味的品了起来。

    李括却并未急于用食,小声默念着:“洛书现世、中原劫。佛尊开斋,两京陷。五斗米入香巴拉...”似是突然参透其中奥义,李括猛拍了下方桌道:“我明白了,这洛书必定是有心之人联系的媒介。而这佛尊必是吐蕃佛僧无疑了,试问天下之大有何处僧侣大开荤戒?至于这五斗米,该是他们渗透的一个秘密组织吧?”

    少年反常的反应引起了斜对桌吐蕃佛僧的注意,他们似是听得懂唐言,纷纷起身便yù冲众少年冲来。就在这时,一直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黑衣游侠却是出手。只轻巧一扣,一柄寒锋便应声出鞘,那耀眼的寒光洒向众佛僧,直晃的众吐蕃一阵头晕目眩。

    “人是长安人,狗是吐蕃狗。我言承旭虽不才,却也知道长安城中,吐蕃人与狗不得入内的规矩。诸位莫非不识汉字,误闯了进来?”言承旭虽然并未出剑,却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那些吐蕃僧侣何曾受到如此侮辱,兜头便要朝言承旭劈来。“慢着!”那为首黑袈佛僧缓缓睁开紧眯着的眼睛,用字正腔圆的唐言阻止了手下的莽撞。

    黑袈首领自打进入酒馆儿就没说过半句话,似一座佛像般端坐在坐席上。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他面颊上那道长长的红粉疤痕,竟似活物般时时蠕动。此番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剑客,良久,石雕般的嘴下抖了抖,诡异一笑:“逻些城无戒,与言少侠交个朋友。”说完也不待言承旭反应,便挥了挥手,带头离开了酒馆儿。那些佛僧虽然心有不甘,但似乎对黑袈首领的命令很是服从,终是咬牙迈步离去。

    “谢谢言大哥!”李括冲言承旭拱了拱手。虽然他并不惧怕麻烦,但也不想平白去惹麻烦。他们是在暗中探查洛书一事,不宜太过张扬。

    “你不用谢我。我帮你只因为你是根正苗红的唐人,在这大唐的朗朗乾坤之下,还容不得一个异族蛮人如此放肆。”皱了皱眉,言承旭还是提醒道:“至于他们突然离开倒不是因为有惧于我,必是有隐秘任务,不想声张。狼是养不熟的,这畜生一旦盯上你便要拼个鱼死网破。若想不被它狠狠咬上一口,便要将狼牙打断、狼腿打折!”

    说完竟是提起宝剑,跨上包裹,扬长而去。

    “言大哥,你是哪儿人?在哪里能找到你?”张延基高声询问。

    “人是大唐人,剑是大唐剑。有不平的地方便有我,有纷争的地方便有剑。你们好自为之,记住,你们是唐人,流淌着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血液,决不能向一头畜生低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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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荐福寺:据唐两京城坊考记载,荐福寺兴建于安仁坊,香火甚盛。

    ps:发烧40度、浑身起了疹子。我最近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透顶。熬了许久码出一章,大伙先看着吧。

第五十八章 洛书(二)

    有时候,听一个古怪神秘的人说一番拗口难懂的话,也是一件挺让人挠头的事。不过有一点众少年是听懂了,他们是唐人,不需向任何异族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

    经过如此一番折腾,众少年都没了品食的兴致。面对一大盘红艳噌亮的香扒辣,谁都不想多动一下筷箸。匆匆用罢午餐,李括一行人便出了酒馆,来到荐福寺中。

    随着人流挪动,不一会的工夫,众人便来到大雄宝殿前。此时大概是有高僧讲授佛法,里里外外已经围了好几圈人墙。李括勉强挤过一个身位,踮起脚尖才探得其中乾坤。

    正中台基上盘腿坐着一个身着红sè袈衣的吐蕃佛僧,宽额厚耳,颇为富态。只见他单手作拈花状,正在向众信中传授佛法。

    “我佛慈悲,怜悯世间众生。凡信奉本教者,死后皆可步入神圣之地香巴拉,品尝享用不尽的美酒和肉食。至于这入教也甚简单,只需缴纳五斗jīng米,(注1)蘸取清水涂于面颊上,便可以成为本教的信客。”那佛僧的话语似很有感染力,台下信众纷纷窃语交谈,毫无表情的面颊上渐渐露出喜sè。

    “这是什么劳什子的jīng义啊,哪有出家人劝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张延基小声嘟囔着,在他看来,这吐蕃妖僧宣扬的教义无论从儒学还是佛学来讲都说不通,简直是误人子弟。

    “在那极西之地,在那雪山之巅,在那世界的尽头,便能看到莲花圣地--香巴拉。那里的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贫穷、没有饥饿、没有战争...”红袈佛僧的嘴唇张张合合,极具诱惑xìng的话语不停从中散露出来。

    “他们竟然在我大唐佛门静地公然行蛊惑之事,难道京兆府就不管管吗!”周无罪也有些看不下去,拳头攥出了声,直直的盯着台上那名“高僧”。

    “你们要记住,我教教义可以概括为六字真言。”红袈佛僧抖了抖袈裟,高声吟唱:“唵-嘛-呢-叭-咪-吽。”(注2)

    这一句箴言却似生着魔力,众信客听了之后纷纷冲佛僧跪拜了下去。一时间扬尘滚滚,涕泪纵横。

    “这,他们怎么如此没骨气!”李括咬了咬牙,恨声道。在他看来,大丈夫生长于世,上拜天地君王,下拜父母长辈。除此之外,再无什么事物能让男人屈膝低首。这妖僧一番蛊惑竟然令大唐百姓屈膝下拜,实在让人觉得屈辱。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众信客随着红袈佛僧吟唱了起来,数种声调混合在一起,杂乱无章,直让人胸中烦闷压抑。

    红袈佛僧的语速越来越快,声调抑扬越来越明显,远古的梵音似从香巴拉传来,从信客的灵盖骨中击入,穿过雪山、气海,直灌全身经脉。

    “信我佛者,得永生。逆我佛者,入地狱。信我佛者,得永生,逆我佛者,入地狱...”

    现场的氛围已经沸腾,那些信客神智已近恍惚,不住的摆着脑袋,口中默念着经语。

    “括儿哥,还等什么!让我上去砍了那个妖僧!”张延基再也看不下去,作为一个唐人,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同胞被人肆意的利用,他要用手中的剑捍卫唐人的尊严。

    “再等等!”一把拽住好友的衣袖,李括苦笑道:“让他们去蛊惑吧,我们现在正愁没有线索呢。既然鱼儿主动上钩儿,我们何不乐得收线?”

    ...

    入了夜,天气甚寒。七名黑衣人沿着皇墙根儿一路疾行,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们事先搞到了皇城的建筑图,故而可以轻巧的穿过一条条窄巷,翻过一面面高墙。在他们看来,巡更的金吾卫士就如同稻草人一般,对他们够不成丝毫威胁。

    一路疾行,躲过两组巡更的哨卫,七名黑衣人在皇城鸿胪寺(注3)前十步处的一棵槐树前停下来脚步。为首头领轻点了点头,众人皆从身上取出一支一尺长的竹制短管。

    “秫!秫!”一枚枚银针被吹了出去,生生shè进了守卫兵士的脖颈。可怜的守卫还没发出一声声响,便做了糊涂鬼,默然倒地。

    那首领单臂一挥,众人极为干练的夺步至门前。也许是怕惊动其他守卫,他们并没有推门而入,而是轻轻的一跃,如灵猴般的翻过围墙,稳稳的落在鸿胪寺外院之中。

    夜sè是最好的掩护,此时又是一夜中最易熟睡的时刻。黑衣人们并未做过多耽搁,而是径直奔向了吐蕃二王子居住的安雅堂。

    安雅堂离鸿胪寺正门并不算远,众人又是抄了近道。故而只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他们便来到了安雅堂前。用手指蘸了吐沫在浆纸窗上捅了几个洞、一杆杆枪杆顺势便探入屋内。西域迷香顺着枪杆散入室内,不一会的工夫,值宿的守卫便失去了知觉,昏倒在地。

    黑衣首领挥了挥手,众人皆是拔出随手佩待的弯刀,冲杀进去。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吐蕃二王子禄赞西。众杀手冲到禄赞西的穹帐前,一柄柄弯刀砍下,便将禄赞西和他的宠妾小娅剁成了肉酱。

    简单,利落。绝不多砍一刀,绝不浪费一秒。

    完成任务后,在首领的催促下,众人夺门而出,隐遁于夜sè之中。

    月光洒了进来,照亮床前地面上的一行大字:

    “洛书现世、中原劫;佛尊开斋,两京陷。五斗米入香巴拉,烽燃瓜凉山河变!”

    ................................................

    注1:五斗米:五斗米教(天师道)是道教早期的重要流派。关于它的起源,学术界有两种观点:传统认为,五斗米教是张陵于公元126-144年(东汉顺帝时)在四川鹤鸣山创立;但当代学者多认为五斗米教实际上由张修在公元184年(东汉灵帝中平元年)之前创立于汉中。此处五斗米应为上述一分支,大家看着爽就好。

    注2:读音如下:唵(ōng)嘛(mā)呢(nī)叭(bēi)咪(mēi)吽(hōng)。为藏传佛教六字真言。此处流云引为吐蕃佛教教义。

    注3:鸿胪寺:唐时设立的鸿胪寺,为接待外国贵宾之所,相当于现在的高级zhèng fǔ招待所。唐朝极盛之时,栗特人、波斯人、新罗人、东瀛人最终定居在长安的不胜其数。而更有波斯王子终其一生,留在长安生活的例子。对于这些贵族,应该就住在鸿胪寺。现在想想,古代礼待外宾的规制还真是高,我都想穿回去了。

    PS:看着身后的压力颇大,不得不厚颜求下票了。

    流云写书这么久,真心靠的是毅力。发烧四十度,全身过敏都不请假,请大伙给点力哈。

第五十九章 洛书(三)

    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内,大唐皇帝李隆基不安急躁的踱着步子。昨夜吐蕃王子禄赞西在鸿胪寺突然被人刺杀,可着实让他头疼。虽说一个蛮帮王子在他李三郎眼中算不了什么,但早先大唐与吐蕃达成了互不侵犯的条约,吐蕃赞普还特地派来了王子以作人质。兵者诡道也,他李隆基在战事上也从不信奉什么仁义道德。吐蕃已经成了悬于他头顶上的一柄利剑,不除不快。

    虽说两国之间必有一战,自己也组建了神策军以援佑哥舒翰。可是这打仗讲究的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吐蕃人可不需要什么粮草,这生在高原上的民族一有战事,往往全民皆兵,战一路,抢一路!

    “哼!”李隆基挥了挥衣袖,复又坐回御座。他轻蔑的扫了一眼政事堂的诸卿,他临时诏命而来的心腹大臣。平时说的头头是道,化石为金,一道关键时候就都成了哑巴,默不作声!这些就是朕的肱骨栋梁,这些就是我大唐的贤臣良将!

    侍御史杨钊被看的有些发毛,移步出列冲李隆基行了一满礼:“回禀陛下,以臣愚见,此事多半是吐蕃人自己所为!”

    “哦?”李隆基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起了兴致。

    “这很简单,吐蕃人先前主动进京与我大唐缔结和约,只是为了麻痹我朝。此后又有大量吐蕃佛僧涌入长安,传播妖法,企图从底层蛊惑我大唐百姓。再之后又发生了吐蕃二王子被刺的事件,明显是经过jīng心算计的。依臣愚见,这乃是一石二鸟之计。寻常百姓家,阿爷死了,几个穷小子还要争锅抢盆夺案几呢,何况吐蕃王室?吐蕃赞普年迈多病,诸王子皆秘密筹划yù夺王位。顺带着铲除一个竞争对手,怕是乐得如此。”

    “嗯。”李隆基对这番解释还是比较满意的,自古天家无亲情。借计杀死潜在竞争对手,还陷大唐于不义的地位,真是一条毒计!这个杨钊话语虽然粗俗了点却说到了点子上,也算自己没白栽培他。

    杨钊得意的冲右手李林甫的方向瞥了一眼,在他看来,李林甫这个老家伙已经行将就木。无论是jīng力还是做事的果敢,自己都远胜于他。自己唯一欠缺的,便是政事堂中人人念及的资历。但资历这个东西还不是磨出来的?自己只需再等上几年,这大唐右相的宝座必属于他杨钊!

    “哥舒爱卿,依你之见,我大唐如今在陇西一代布防如何?”李隆基将目光扫了扫,最终落在了哥舒翰的身上。

    哥舒翰出列深施一礼:“陛下,陇西六万男儿随时准备为陛下开疆拓土!”

    “嗯。”李隆基满意的点了点头,他要的便是绝对服从的将领,是圣旨一下,持矛起戈的军士。

    “陛下!”李林甫睁开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高声道:“此时不宜对吐蕃用兵啊!如今安西正与大食人鏖战,北部边境又与契丹人展开了拉锯战。剑南道的南诏人又蠢蠢yù动...”

    “够了!”李隆基正在兴头上,被人浇了一盆冷水,怎能不怒。对这个肱骨之臣,李隆基还是很倚仗的。虽说他xìng格狭隘了点,但确实是有能力的宰辅。自己想做什么,无须多言,只一个眼神他便能心领神会。可是这些年来,他确实老了。人老了,胆子便小了起来,做什么事都瞻前顾后,少了应有的干练。别的事能缓的他都依着办,只是这吐蕃之事是能缓的吗?如若不在他有生之年,将吐蕃打残,打怕,他真怕亨儿能不能应付的来这一头高原饿狼。

    也许是觉得自己话说的太重了,李隆基和缓了语调,安慰道:“北面那边有安禄山那厮镇守,朕一百个放心。至于安西那面,同时应付大食、吐蕃,确实有些难为高仙芝了。实在不行,就叫他把军队先撤回安西四镇,协助哥舒翰对吐蕃侧翼施加压力。南诏嘛,便先安抚着。等打残了吐蕃,我再慢慢收拾他。”(注1)

    “陛下圣见!”李林甫心中默叹,却也不肯再说出半句劝阻的话。侍奉这位大唐天子十几年,他太清楚这位天子xìng格。凡是他决定的事情轻易不会改变,既然如此,他还去多费唇舌作甚。

    “元一,你拟一道圣旨给京兆府,着令他们找出刺杀吐蕃王子禄赞西的元凶,十rì后将结果报知于朕。”

    “老奴遵命。”高力士点了点头,躬身领命。

    “嗯。”李隆基端坐在御座上,挺了挺有些微驼的脊背。都说他李三郎老了,他要证明给众人看看,他还是那个rì理万机,令四海归心的天可汗!

    ................................................

    终南山脚下,此时已是聚集了一众百姓。他们大多是举家前来,背着褡裢,携着浆壶,前往半山坳口处聆听吐蕃高僧讲授佛法。

    远远望去,终南山灰白sè的土路似一道裂缝般从山顶直接铺泻下来,其间密密麻麻撒着许多黑点,不停亢奋的挪动着。

    “括儿哥,这么多人,我们就不要去凑热闹了吧?”张延基喘着粗气,低声抱怨道。

    “我总觉得那rì吐蕃佛僧讲授的佛法极为诡异,今rì正好一探究竟!”李括又迈上十级台阶,解释道。

    “诡异,诡异。我的老腰都快诡异成鸭脖子了,哎呦!”张延基脚下踩空,瞬时便朝前倒了下去。

    李括抢前一步,一把抓住好友的袍袖:“小心点,两边可都是悬崖峭壁!”

    周无罪却丝毫没有被张延基所干扰,稳健的迈着步子,一级一级的攀登着。

    张延基冲李括吐了吐舌头,望着周无罪的背影,迈开步子朝山坳口跑去。

    “唉。”李括无奈一笑,紧步跟了上去。

    吐蕃高僧讲授佛法的场地选在了终南山山坳之中,之所以定在此处,该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信众。毕竟荐福寺虽大,却至多能容纳下几百人。而这终南山的山坳,即便是几千人也可以毫不费力的塞进去。

    这个山坳口呈一个倒葫芦形,里面宽阔,外侧窄小。三人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才看到了眼前的盛况。两旁的巨石早被贴上了印有吐蕃经文的黄纸,数千信众在几个小喇嘛的引领下,不停涌入山坳口。

    “我了个乖乖,这人还真多!”张延基拭去额头上的虚汗,感慨道。

    “别废话了,我们赶紧跟进去。”李括看了看天sè,促声道。他们要在rì暮城闭之前赶回长安,将情况告知南大哥。

    一进入外侧的葫芦口,便觉空气甚为浑浊。几个小喇嘛守着四人宽的山坳口,给每一个进入的信客分发一碗圣水,一条圣符。由于人数实在众多,人群缓慢的挪动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李括一行少年才将将走到山坳口。那小喇嘛叽里咕噜的说了半天,少年们才明白,他是叫自己用手沾了圣水点在额头上,将圣符贴上去。不想惹人怀疑,李括顺从的点了点头,双手合十,虔诚一拜。

    “请这位师傅带领我们进入山坳,聆听佛僧的教诲,接受灵魂的净涤!”

    ................................................

    注1:此处大食指的是黑衣大食,即阿拔斯王朝(750年—1258年),因其旗帜尚黑,故中国史籍称其为“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的建立与巩固,标志着阿拉伯帝国进入了1个新的时代。新王朝以伊拉克为中心,在底格里斯河畔营建了新都巴格达。该城宏伟壮观,人口众多,商贸繁盛,是与当时的长安、君士坦丁堡齐名的世界xìng大都市。关于大食的东侵,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简单来说,大食人的东侵是传教与敛财双重激励下的结果。自此,东西两大帝国无可避免的进行了一场较量。

    其实我一直想正面写一下两大帝国的碰撞,无奈本文路线不是西域争霸,看看能不能从侧面写一写当时那个强大的阿拉伯帝国。

    ps:我最近倒霉死了,身体各种难受,饭都没胃口吃,求给点票哈。

第六十章 洛书(四)

    山坳正中有一块齐人高的巨石,一个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吐蕃佛僧此刻正盘腿坐在其上。

    几名小喇嘛跑至巨石下,用吐蕃话低声说了几句,那佛僧缓缓睁开了眼睛。尽管面上戴着面具,但凌厉的目光透过孔径shè将出来却没有减弱半分威势。

    见众信众皆已坐定,那佛僧清了清嗓子道:“今rì吾教授汝等‘持诵功德’经义,汝等且随我念来。”

    “持咒功德,不可言喻。男女老幼,富贵贫贱,皆可念诵,朝夕昼夜,行住坐卧,无不适宜。”他先用吐蕃话吟诵一遍,微顿一顿,又用唐言重复了一遍。上古梵音似带有魔力一般,众信众纷纷以头抢地,涕泪纵横。

    “发菩提心,生大慈悲。至诚皈依,观音菩萨。心缘一境,不可散乱。久久行之,灾病悉免。”吐蕃佛僧嘴唇张张合合,不停的将一干词节吐露出来,直让人一阵目眩。

    “有所祈求,无不如愿。念诵此咒,能除魔障;念诵此咒,能免损伤;念诵此咒,能消业障;”

    “念诵此咒,能生智慧;念诵此咒,能得成就;念诵此咒,能脱轮回;念诵此咒,能往极乐...”(注1)

    张延基耸了耸肩道:“括儿哥,你说这妖僧施了什么法术,竟然把大伙儿弄的神魂颠倒的。”

    李括眉心一皱,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时却有发现不了问题出在了哪里。一阵yīn风吹过,只见跪拜吟诵的那些百姓纷纷抬头望天。一阵乌云从西南角集聚而来,瞬时就遮蔽了大半边天空。还没待众人反应过来,一阵瓢泼大雨便从天而降。

    “噼啪、噼啪。”雨珠击打在石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些信众们都似发疯般的吮吸着身上的雨水。

    “唵-嘛-呢-叭-咪-吽。”吐蕃佛僧适时地将六字真言送出,坳口内的气氛瞬时达到爆裂。

    “唵-嘛-呢-叭-咪-吽...”众百姓反复跟读着,语速越来越快,眼皮上下跳动,甚至已近恍惚。

    “括儿哥,好吓人,我们还是走吧。”张延基见百姓面容狰狞可怖,一时害怕,朝后退了几步。

    李括却没有作声,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冯德恩!在鬼面佛僧两侧,分别侍立两名护法。一人就是先前在荐福寺讲授佛法的红袈法师,一人身材瘦挑,腰间盘着一条巨蟒,而冯德恩就在那红袈法师的身后!

    少年嘴角挤出一抹苦笑,自打青谶案后,德子就变得沉默寡言,自己几次去探望他,他都借故搪塞开。细细算来,也有近月的时间没有和他见过面了。可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的好兄弟会和吐蕃佛僧扯上关系!

    “看他们的眼神!”周无罪的声调已然发冷,讶然的看着前方的信众。

    那不是正常百姓的眼神!贪婪、仇恨、饥渴,那是只有野兽才会有的眼神!

    “唵-嘛-呢-叭-咪-吽--杀!”青面獠牙的佛僧声调陡然一扬,冷漠的吐露出了命令。

    “啊!”身旁两人在听到命令后发疯般的将身旁同伴扑到,毫不犹豫的咬住了对方的咽喉。那被锁咬住咽喉的信客挣扎了几次,便再不发出半分声响,身子直直的挺立在地上。

    “嘶!”张延基倒吸了一口寒气,身体下意识的朝后挪了几步。

    他两人已活生生被咬死当场!

    此时,终南山坳口内的场面已完全失控,在场百姓都似野兽一般相互撕扯啃咬,从胸腔中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

    一对拜佛而来的中年夫妻现在已经扭作一团,在泥坑中打着滚。丈夫模样的大汉方将妻子压倒在地,正yù下口撕咬,却发觉耳根一痛,左耳竟是被妻子生生咬了下来!

    两个砍柴为生的兄弟此番此时形同陌路人,纷纷拳打脚踢,喋喋怪叫。年纪较小的汉子生生在兄长脸上留下了五个血红的道子,颠颠的傻笑不止。那兄长着了怒,一口朝弟弟脖颈咬去。年纪较小的汉子脖颈处鲜血如泉水般涌了出来,“咕隆、咕隆。”他的身体随着血液的外涌一颤一抖,最终终因失血过多而停止了律动。

    方才还芳草连yīn的山坳此时已变成了人间炼狱,到处都能看到尸体和令人心悸的无知笑容...

    “这是什么佛法,竟然让父子反目,兄弟成仇!”李括怒喝一声,就要冲上前去质问吐蕃妖僧。

    “唵-嘛-呢-叭-咪-吽--杀--杀--杀!”头戴青面面具的佛僧似是注意到李括等人神智清醒,满面怒容。手指一挥,冲李括喝道。

    那些方前还在捉对撕咬的信客纷纷停了下来,转头向李括等人看来,那眼神就像一群野狼看到几只肥美的羚羊。

    “杀了他们你们就可以成佛。杀人立业,立地成佛。杀一人为一住菩萨、杀十人为十住菩萨...”佛僧嘴唇张张合合,几句蛊惑之言便让失去神智的众信客朝少年们围将过来。(注2)

    那是一种极度恐怖压抑的氛围,少年只觉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看来是他们提供的圣水、圣符的问题!李括苦笑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黑刀。

    “括儿哥,你真要开杀戒啊?”张延基见李括拔刀出鞘,试探着问道。

    “当然要杀,不杀你便会被一群野狗咬死!”周无罪咬牙恨声道:“况且,他们现在不是我大唐的百姓,是一群丧失灵魂的恶魔!”

    数十名信客默然不语,将将划了一个圆。这个圈越聚越紧、越聚越小,少年们只觉分外逼仄。

    举目四望,却已是无处可破。

    人墙已立,画地为牢,空有古道残径却亦是逃无可逃。

    “砍他们身后的黑衣人,不要管这些信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括心中一震。

    拔刀出鞘,冷面相对。

    那一瞬,只有决然。

    招招用狠,刀刀搏命。

    长刀出击如鹰击长空般的向面前的一名信众探去,黑sè横刀划过天空,发出嘶嘶鸣响。

    这一刀只是将信客砍翻在地,失去战斗能力,却并不致死。

    李括却没时间思考这许多,长刀如盘龙般一路朝前卷去,雕出一朵傲然莲花。

    迅捷如影般的移步疾行,刀至人至,当黑sè横刀与黑衣人那柄冷艳宝剑相碰时,电光火石间李括却分明从他眉宇间看出一丝端倪。

    ................................................

    注1:皆是出自《持诵功德》经义,我一直认为这种东西极具蛊惑xìng。

    注2:北魏武帝之时,冀州有人记为法庆,号为新佛,创所谓大乘佛,以李归伯为十住菩萨。别的教都讲究渡人渡己,行善救人。偏偏这个教派主张杀人成佛,而且杀的越多越好。这个大乘佛有一种迷失心智的药物,可以让夫妻反目,兄弟成仇,甚为可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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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 id="lastchapter"><strong>赤唐最新章节</strong> »»»» <a href="http://www.kenwen.com/cview/39/39128/5459278.html" target="_blank"> 第一卷 长安歌 第二十七章 国子(一)</a>赤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