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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男儿行txt下载     男儿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八章 监军

    第三十八章监军

    “双儿,我的好双儿,你太伟大了!”仿佛夜行的旅者看到了一道晨光,朱重九猛地打了个激灵,然后大笑着将禄双儿平举了起来。“我没跟他们说,我从没跟他们说清楚。他们当然按照自己的习惯乱猜。我有办法了,至少可以试试的办法!我....”

    “夫君?外边还有人呢?”禄双儿羞得浑身发红,闭着眼睛低声提醒。

    “啊?哈哈哈,哈哈哈....”朱重九这才想起来,自己和妻子眼下都在床上,彼此不着寸缕,忍不住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罢之后,看着妻子已经渐渐丰满起来的身体。心中突然发热,轻轻将其放下,随即来了个乌龙翻身....

    帘外雨潺潺,有数对黄鹂在芭蕉的叶子下浅鸣低唱。

    待夫妻二人再度醒来,却已经是日上三竿了。禄双儿脸薄,匆忙伺候朱重九洗了把脸,就将他推出了卧房门外,然后自己开始收拾战场。朱重九却是神清气爽,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信步赶去了自己日常处理公务的地方。

    八局一院的主事凡是留在扬州的,都早已经到齐了,正在交头接耳的商量一些需要彼此配合的公务运作。看到朱重九这个大总管姗姗来迟,却没一个人起身指责其“耽误政事”,反而会心地相视而笑,仿佛自家主公终于迷途知返了一般。

    朱重九一看到大伙这般模样,就觉得倍受打击。人家古代臣子都讥笑“从此君王不早朝”,唯独自己麾下这群奇葩,却偏偏恨不得自己每天赖在女人肚皮上!况且按照另外一个时空标准,自己现在顶多读到大学三年。有谁听说过,大学三年级的男生和一大堆高二女生开后宫养孩子的荒唐事情?

    “今天有什么要紧事情么?各局之间有没有纠缠不清的官司?”快步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坐稳,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询问。

    “没有,大总管敬请放心,政事如常!”仿佛预先排练过许多遍般,众文武异口同声地回应。其中年纪较大者,如苏先生、黄老歪等,还偷偷地挤眉弄眼。仿佛在说,‘你尽管去造小人儿,外边的事情有我们帮你看着!’朱重九闻听,顿时又是一阵气结。屏住呼吸数了一百个数,然后又笑着询问,“江南的军情如何,徐达和胡大海他们打到什么地方了?”

    “蒙元淮西宣慰使,水师都元帅康茂才请求投降。但徐达认为他开的条件太高,双方正在继续谈判。估计三日之内,就会有最终结果。”

    几个高级参军站起来,继续异口同声地给出答案。

    “学局那边呢,今年的秋试安排的如何了?各级学校的开办进展怎么样?”朱重九又吸了一口气,继续刨根究底。

    学局主事禄鲲站起身,有条不紊地回应,“秋试的题目已经在拟,府学今年会有一百五十四人结业,已经被其他各局预订,待本学期结束,就可以录用。淮安、高邮、扬州等地的小学,也都在各县城重设。徐州、睢州和宿州等地受洪水破坏较大,人丁稀薄。所以暂时只能在府城开设。此外,集贤馆那边,本月又有二十七名才俊前来应募,学局和内卫处准备联合对他们的能力和人品进行考察后,推荐给大总管府其他各局量才录用。”

    “嗯,很好!”朱重九闻听,只能轻轻点头。

    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喜欢乾纲独断的人,在最初搭建淮扬大总管府架构时,也尽力赋予了各部门独当一面的权力。再加上如今淮扬系正处于上升期,各级官吏将心思放在正事上多,放在扯皮上少。所以必须他本人亲自来处理的事情就变得少之又少。即便长时间领兵在外,也不会耽搁整个体系的运转。

    故而接连点了好几个人,他也没找到自己的发挥空间。只好尴尬地咳嗽了几下,低声说道:“俞通海擅自向友军开炮,我已经下令撤了他的职,转去胶州港组建护航队。路礼和他的手下明知道俞通海有罪在身,却于其被关禁闭期间为其提供酒水,也被我一并踢了出去!诸君对此,有什么意见?”

    “主公处置得当,兵局上下无不叹服!”兵局主事徐达出征在外,新任副主事冯国用站起身,大声回应。

    “无规矩不成方圆,主公撤他的职,也是应该。至于出任护航队提督,则是对他当机立断的奖赏。主公处理得极为恰当!”逯鲁曾也颤颤巍巍的站起身,大声回应。

    “主公赏罚分明,臣等叹服!”

    “臣等毫无异议!”

    .....

    八局一院,外加总参谋处各级核心官吏,也纷纷开口,大声对朱重九的昨天的决定表示支持。每个人眼睛中,都流露出心照不宣的神色。

    通过两年多实践检验,淮安大总管府的核心队伍中,每个人都清晰地意识到了,商贸对整个淮扬体系的重要性。而远洋贸易,恰恰又是整个商贸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如果不尽快补上这一短板,淮扬商号的尽两成产品销售和粮食输入,就要把持于沈家之手。而沈万三家族的野心却远不止在商贸方面,据军情处查探,眼下在南洋数座盛产香料的巨岛,都已经都被沈家直接变成了私人领地,外界船队根本没有靠近的资格。

    所以组建自己的贸易船队,并通过武力侵袭其他商家的航线,早就成了淮安大总管府上下一致的共识。只是大伙前一段时间都忙着,谁也没顾得上将其提出来而已。

    “俞通海和路礼的分工不同!”一片礼赞声中,朱重九声音逐渐提高,“俞通海乃是水师万户之子,熟悉海战,所以负责这支护航队的所有军务,无论大小。但路礼去了那边,却是要看着他,监督他不要再触犯军律。今后,打不打得嬴,归俞通海负责。打与不打,他必须与路礼取得一致后,方能决定!”

    “主公莫非要让路礼做监军么?”逯鲁曾被吓了一跳,第一个做出了反应。

    监军之策,古已有之。但从史册留下的记录中,监军往往都没起到什么好作用。如唐代的边令诚、宋代的童贯等,个个都是毁灭了一支自家精锐的罪魁祸首。

    “算是监军,但与监军略有不同!”朱重九想了想,笑着点头。“第一,我不会用太监。第二,监军本身,也必须精通军务。第三.....”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着重强调,“路礼这次是个特例,今后凡是出任监军者,都要去讲武堂做专门训练。我亲自担任训导官,科目、教材的编写,都由我看过了之后,才能颁行!”

第三十九章 糊涂案

    第三十九章糊涂案(上)

    “这....”逯鲁曾微微沉吟,然后肃立拱手,“既然主公心里已经有了定论,老臣就不再多言。但凡事切记不可操之过急。”

    内心深处,他其实非常不赞同自家孙女婿的做法,然而想到淮安军的今后的兵马会越来越多,而诸将必然会常年领兵在外,就不愿意再多嘴了。

    其他众文武,对朱重九从原来对麾下各军团主将大肆放权到突然开始设置监军,也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但出于对自家主公的尊敬与盲从,也都不愿意当众表示出任何反对的意思。只有刘基刘伯温,捋着一撮短胡子,做欣慰状。仿佛朱重九此举甚合他的期待一般,让人无端地就在心中涌起许多遐想。

    “如果没人反对的话,这事儿今天就定下来。”见众人都没有提出异议,朱重九点点头,高声宣布,“兵局和吏局共同拟定出一个具体章程,旅级以上队伍,两个月之内必须设定监军一职。团、营两级,都可以放缓,但最晚不得晚于年底。监军人选可以让各兵团的主帅自己推举,但推举之后,都要经兵局和吏局的审核,通过之后,统一送到讲武堂来做相关培训。”

    “是,主公!”众文武齐齐答应,有的脸上带着困惑,有的脸上涌出欣喜。但无论是欣喜还是困惑,大伙都隐隐感觉到了,今天的朱重九身上所展现出来的气质,与往日有许多不同。

    至于这些不同是因何而起,大伙就不得而知了。以如今淮扬大总管府的忙碌程度,也没人还有精力去刨根究底。于是乎,一种似是而非的监军制度,就非常轻松地被确定了下来。这一决策做得如此草率,以至于很多年后,一些军史爱好者在研究淮安军的制度沿袭时,都对其充满了困惑。谁也弄不明白到底是哪个给朱重九献上的锦囊妙计?也不明白为什么朱重九为何能在关键时刻,做出如此惊人之举?从而进一步避免了主将领兵在外,拥兵自重的可能,将藩镇之祸,彻底消灭在了萌芽状态!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还没把支部建在连上呢!”如果朱重九知道后世研究者会如此困惑的话,肯定会理直气壮的回答。在另外一个时空的记忆中,有无数关于政委的角色作用文章,供他参考拜读。而无论这些文章是褒扬还是贬低,谁也不能够否认的一点就是,在通讯不发达的时候,政委作用的发挥程度,往往代表着总部意志的贯彻执行程度。一支拥有政委的军队,背叛和独立的可能,远远小于主将大权独揽。

    不过在此时此刻,朱重九却无须对任何人解释自己的理由。他通过一次次胜利建立起来的威望,已经足够让大多数文武选择盲从。而淮扬系中很多核心人物,也巴不得自家主公能变得更杀伐果断一些,免得大伙把精力都浪费在无止无休的争论上,平白错过了问鼎逐鹿的大好时机。

    “朱重八那边,今后往来如常。礼局派个人告诉他,双方就以青戈江为界,他的兵马不向东推进,高邮之约就对双方都有效。”做独裁者的感觉其实很不错,朱重九索性再接再厉。“张士诚那边也是一样,双方的粮草武器交易照旧。常州、宜兴、湖州、杭州这些目前他占据的地盘,如非迫不得己,我淮安军一兵一卒都不会进入。至于杭州之南各地,他如果有本事,尽管去取!我淮安军绝不会窥探他的后路!”

    “臣等,遵命!”逯鲁曾、苏先生、罗本、陈基和刘基等人互相看了看,犹豫着回答。

    “我知道你们中很多人,觉得高邮之约累赘。但是大伙想一想,如果没有它,淮安军所面临的麻烦是不是更多?朱某乃李总管帐下一都督,而李总管又归刘元帅驱策。刘元帅无论如何不会背叛小明王,小明王晋位为宋王之后,他传给朱某的命令,朱某到底听还是不听?”

    知道大伙一时半会儿难以理解,朱重九将语速放慢,仔细剖析。“所以,遵守高邮之约,对朱某而言,不仅仅是立信。从某种程度上,其乃是朱某手中的盾与剑,一方面替朱某挡着汴梁,一方面则让朱某对上别人时,总是能占到一点道义上先机!这其中关翘,希望诸位能想明白?!”

    “这?主公高明,臣等佩服之致!”

    “主公,臣等,请恕臣等先前愚钝!”

    ......

    众文武先是迟疑,随即,七嘴八舌地回答。

    忽然变得干脆利落起来的朱重九,让大伙很不适应。虽然从整体上看,到目前为止,他的决策并没有太大问题。在不打算承认韩林儿这个宋王的情况下,高邮之约,其实就是整个红巾军共同的“天子”。能把这个不会说话的“天子”握在手里,傻瓜才会主动往外边送。

    “我淮扬虽然是以战立国,今年接下来的几个月,如果没人主动来犯,却不准备再打大仗。”清了清嗓子,朱重九微笑着补充,“向南拿下整个宁国路为止。向西、向北都采取守势。眼下掌握的地盘,需要尽快梳理清楚。该设置官吏的设置官吏,该给老百姓分地的分地。积蓄力量,以图将来。宗旨只有三句话,整军、积粮、等待机会。大总管府的运作,必须以此为核心,任何官员不得有违!”

    “遵命!”众人再度躬身,回答得比先前整齐了许多。

    战争是最好的试金石,虽然淮扬系的核心人物大多数来自徐州,但到目前为止,能坐上八局一院两处正副主事位置者,却没有一个糊涂蛋!朱重九剽窃自另外一个时空的三句话,向大伙展示的可不仅仅是淮扬大总管府短期内的运行宗旨,同时,还非常清晰地透漏出一个目标,争夺天下!

    等待机会,不是固步自封。而是在机会不成熟时,暂且选择隐忍,选择厉兵秣马。但时机一到,立刻向周围亮出锋利的牙齿!

    “能起兵驱逐鞑虏者,在朱某眼里,都是英雄。朱某对他们心怀崇敬,不愿意手上沾染这些英雄的血。但朱某也不会要求诸君一味地忍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要犯我,我必加倍还之。”用力敲了下面前帅案,朱重九继续高声宣布。

    有些话,禄双儿说得好。自己到底怎么想,需要跟周围的人说明白,而不是让大伙去小心翼翼的揣摩。因为无论多聪明的人,心思都不会完全跟自己一模一样。揣摩出来的结果,必然会有所偏差。所以还不如主动亮出自己的观点,然后尽最大努力去推行。哪怕最后遭到了大伙的一致反对而搁浅,至少问题都会及时地暴露于明处,好过临时被打个措手不及。

    想到这儿,他用目光四下环视了一圈儿,继续高声补充,“至于将来朱某走到哪一步,会不会问鼎逐鹿,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咱们饭要一口口吃,别吹个大牛皮,惹人笑话。真是到了那一天,也许很多事情并非朱某所能决定,也许各位还会有别的想法。总之,大伙跟朱某齐心协力。尔等不辜负朱某,朱某也定然不会辜负尔等!”

    “主公圣明!臣等必鞠躬尽瘁!”由苏先生和逯鲁曾两人带头,众留守文武回答得兴高采烈。

    困惑了这么长时间,大伙还是第一次听见朱重九主动阐述心中所图。虽然很多地方说得模模糊糊,但大方向却令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至于最后是否当皇上,也的确如朱重九自己所说,并非他一个人能够决定。待时机成熟,大伙将黄袍朝他身上一裹,不信他还会用力将黄袍扯下来!

    既然把话都说开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清晰流畅了许多。按照如今大总管府的权力架构,朱重九真正需要亲自做的,其实也只是给大伙指明一个准确方向。具体细节方面,自然有逯鲁曾、陈基、罗本、刘基和苏先生等人去承担,根本无须耗费其太多精力。

    朱重九自己,也不喜欢事必躬亲,偷偷注意观察了几天,发现大伙基本上都能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做事之后,便放下心来,再度将精力转移到了机械改进与制造上。

    那才是他真正的强项,也是他的乐趣所在。往往随便提出些意见,就能让焦玉等人有醍醐灌顶之感。而水力机械看似原始简单,其运行时所出现的情况,却是花样百出。到了这种时候,朱重九在另外一个时空被填鸭方式刻入记忆内的理论知识,就立刻展示出了其特有的威力。往往让工匠们百思不解的毛病和怪异现象,朱重九随便拿出另外一个时空中初中物理水平,就能说得清清楚楚。至于偶尔露一次的基础流体力学,经典控制理论,对于这个时代的工匠们来说,更是属于神学范畴,听到一次就被唬的发愣好几个时辰,然后跪在地上,五体投地。

    “是个时候编一本初级物理和化学教材了!”越是被大匠院的大匠们当做神仙来看,朱重九越是觉得有些事情迫在眉睫。但这些知识该算在谁的头上?到时候由谁来当老师?学生该如何选择?如是种种,又令他头大如斗。毕竟再有二百九十余年,牛顿才刚刚呱呱落地。以现今华夏人的思维,也无法相信西方蛮荒之地,还有人比自己更聪明。

    正在他为了教育和人才的事情而头疼的时候,近卫旅长徐洪三,却匆匆忙忙地闯到了大匠院来。不顾焦玉等人抗议的目光,将朱重九自武器图样旁轻轻拉开,压低了声音汇报,“主公,江上出事儿了。工局副主事蔡亮连同从当涂往扬州运送铁锭的货船一并被劫持,下手者来路不明!”

第四十章 糊涂案 (下)

    第四十章糊涂案(下)

    “谁?在哪?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朱重九大吃一惊,瞪圆了双眼,连珠炮般追问。

    自打前年底饮马长江之后,淮安水师就对横行在江面上的水寇进行了一次又一次针对性打击。此后一年之内,被捣毁的贼寇巢穴逾百,被击毙或俘虏的强盗总数过万。到了如今,江面上大一点的匪帮要么被犁庭扫穴,要么远远地逃到了武昌以西的上游。少数漏网的小鱼小虾,也是见了淮扬的旗号就远远地遁走。究竟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主动来捋水师的虎须?

    “工局副主事蔡亮,第一届科考第五名,今年年初刚升任的工部副主事。”徐洪三想都不想,如数家珍地汇报。“他三天前于当涂那边跟本地大户购买了一船铁锭,应该怕百工坊急着用,就没等水师护航,直接搭了货船回来。谁料船刚过了和州就被水贼给劫持了。据逃回来的伙计们说,水贼是半夜偷偷摸上的船,个个都蒙着面,只抢了蔡主事和货物,没杀人!”

    “一定是朱重八的人干的!”黄老歪在旁边立刻跳了起来,大声咆哮。“那厮窥探咱们的造炮秘法很久了!上次派人来偷被抓到,就找借口搪塞了过去。这次,又是贼心不死!”

    “是朱重八,一定是朱重八!”周围的几个大匠和工部官吏,也纷纷站起来,义愤填膺。

    整个淮扬大总管府上下,除了朱重九和刘伯温两人之外,几乎就找不到第三个对和州军有好印象的。一时间,什么“忘恩负义、卑鄙无耻、阴险狡诈”之类的形容词,都毫不客气地往上端。

    朱重九闻听,心中也是非常怀疑。他对朱元璋的敬重完全来自史料,而按照另外一个时空民间的传统说法,古来成大事者一概都是心黑手狠脸皮厚。朱元璋既然能做皇帝,自然能看出火器的重要性。然后是偷是抢,就属于小节范畴了,只要他能取得最后胜利,就不必受任何谴责。

    并且和州总管府目前的大部分政令,也都与淮扬泾渭分明。扬州这边越是提倡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州那边就越是宣扬秩序伦常。这边越是限制宗族势力,取消对读书人和传统缙绅的种种优待,那边就越对士大夫们礼敬有加。弄得朱重九有时候忍不住都会偷偷地猜疑,朱重八是不是在故意跟自己唱反调。就逼着自己主动对其下手,以便在道义上获取上风。

    “兵局已经制定了紧急应对方案,准备将第五军团调回来,与毛总管一道兵临乌江,逼着和州军交人。水师的舰队也紧急集结,只要大总管一声令下,就将和州军的所有港口全部堵死,掐断朱重八狗贼与江南之间的联系!”见朱重九皱着眉头迟迟不做决断,徐洪三将声音稍稍提高了一些,主动提醒。

    “先别急,小心是有人栽赃嫁祸!”朱重九心里猛地打了个突,果断摆手。“你赶紧派人去传令给兵局和水师,让大伙稍安勿躁。朱重八为人如何姑且不论,但他绝不是一个傻子。会于这种时候,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挑起事端!”

    “是!”徐洪三举手敬了个礼,转身快步离开。作为朱重九最信任的侍卫长,他习惯性地不去质疑自家主公的任何决定。

    但是工局主事黄老歪,反应却与徐洪三大不相同。他这边的事情原本就多,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培养出来一个可以依仗的臂膀,却稀里糊涂就被人截了去。这让他如何能够隐忍?所以没等徐洪三的背影去远,就转到朱重九的正面,大声进谏:“主公,微臣,微臣斗胆,请主公不要再纵容朱重八。就算他是您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您以前对他种种,也已经足够了。今天他敢劫持工局主事,明天,谁敢保证他不把主意打到您本人的头上?!”

    “就是!”大匠院主事焦玉原本与黄老歪不太和睦,今天却难得给后者帮了一回腔,“蔡主事虽然是个读书人,却难得是个肯低下头来做事的。铸炮和水力镗床的机密,他早就掌握得清清楚楚。万一他在朱重八那边熬不住刑,把这些秘密交出去。将来和州军必然成为我淮安的心腹大患!”

    “主公速速做决断!”

    “主公,您赶紧出兵,把蔡主事给抢回来。朱重八那臭不要脸的,肯定什么招数都敢使!”

    “在和州附近出了事情,怎么可能与朱重八没关系?”

    “他事事儿都跟主公较劲儿,地面上儿怎么可能还有野生的水贼?”

    ......

    一众大匠和工局官吏们,再度纷纷开口。苦劝朱重九早动刀兵,彻底铲除朱重九这个不要脸的后患。

    “大伙各干各的事情,与不与和州军开战,我自会考虑!”朱重九被吵得头大如斗,摆了摆手,沉声回应。“线膛炮不仅仅是拉几道膛线那么简单,即便抓了蔡主事去,他也不可能在一两个月内就造出跟咱们这边一样的大炮来。如果有了确凿证据,我这次肯定不会跟他善罢甘休。可如果没有确凿证据,我淮安军也不能落下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口实!”

    “这.....臣等遵命!”黄老歪等人虽然不甘心,却没勇气跟自家主公硬顶,一个个耷拉下脑袋,低声称是。

    “小崔,你去军情处和内卫处传令,让陈基和张松两位主事,带着各自的得力下属,到议事堂等我!”见到众人垂头丧气模样,朱重九少不得又主动亮出自己的下一步安排。“这么大一艘船突然就消失了,不可能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军情处和内卫处联手去查,我就不信,有人能把船藏到水底下去!”

    “是!”近卫连长崔胜敬了个礼,小跑着离开。

    黄老歪和焦玉等人见状,心里这才觉得舒畅了些。至少他们可以确定,自家主公不会像以前那样对朱重八百般容让。

    而朱重九自己,在命人给军情和内卫二处下达了召集令之后,则再度陷入了沉思状态。怎么琢磨,他都觉得此事疑点颇多。他所认识的朱元璋不可能如此鲁莽,至少,在和州军没有实力和淮安军硬撼,或者蒙古人没再度打过来之前,朱元璋不可能主动给淮扬这边发起战争的借口。

    正百思不得其解间,却看见近卫旅长徐洪三又匆匆忙忙跑了回来。隔着老远,给大伙敬了个礼,然后红着脸汇报,“启禀主公,虚惊一场。蔡主事回来了,刚刚和货船一道入了港。后面还跟着......”

    “这小王八蛋,我看是给点颜色就皮痒了!”黄老歪闻听,脸立刻红得像棵鸡冠子花儿。露胳膊挽袖子,就准备冲出去给自己的下属以教训。“主公且莫生气,我现在就把他给您拎过来。该打军棍还是罚他的俸禄,工局上下绝不给他求情。”

    “回来!”朱重九把眼睛一瞪,大声呵斥,“原因还没查清楚呢,你卖什么乖?老实给我蹲在这里,哪也不准去!”

    说罢,他又迅速将目光转向徐洪三,“后面还跟着什么?他一共失踪了多长时间,期间去了哪里?”

    “他,他.....”徐洪三四下看了看,脸上露出了几分哭笑不得的表情,“他身后还跟着一群娘子军,说是他的没过门老婆和娘家人儿。失踪这一天一夜,他都跟那些女人在一起。苏长史已经会同内卫处的张主事,把他和那些女人分开招待了。特地又派人过来请主公也赶回大总管府去,共同商量如何处理此事!”

    “啊?”黄老歪等人听得面面相觑,原本替蔡亮求情的心思,全都被徐洪三的话给冲了个干干净净。

    老婆,娘家人,还是一堆?这怎么可能?为了对外保密,这两年,工局、火器坊和大匠院内,连只耗子都被内卫和军情两处联手查了个底掉?谁曾听说过,小吏蔡亮在和州附近还有一个未婚妻?!并且这名未婚妻十有七八还是出身于绿林,娘家亲戚个个使得一手好船?

    “人安全回来就好,其他都可以慢慢弄清楚!”在一片好奇目光当中,朱重九镇定自若地拍板。“各位继续做事,我先回去一趟,改天再来。”

    事实上,他心中此刻的惊诧,丝毫不比大伙少。被人掠走了一天一夜,随后带了一大堆娘子军回来,这工部副主事蔡亮,魅力可不是一般的高。可偏偏据他的印象,此人分明是个肉滚滚的小胖子。非但模样普通,而且木讷寡言,怎么看,也看不出有被女人劫去做夫婿的潜质来。

    带着满腹的困惑,他匆匆离开了江湾新城。坐着给自己特制的马车,以最快速度返回了大总管府。人刚进院子,就听见议事堂内,有一个爽利的女高音传了出来,“你这老汉忒地啰嗦,我跟你说多少遍了。我不是自己看上了他,而是给我家妹妹前来提亲。只要你们大总管替他点个头,从今之后,江南所有水路,我保你们淮安人横着走!”

第四十一章 吴家有女

    第四十一章吴家有女

    ‘好大的口气?江南所有水路横着走,我淮安水师都没胆子这么说!’朱重九闻听,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对女子的言语好生不屑。

    正冷笑间,却又听见工局副主事蔡亮的声音传了出来,隐隐带着几分心虚,“大姐,大姐,您。您不要乱说话。这,这是我们淮扬大总管府的苏长史,不是什么老汉。我们淮安军有淮安军的规矩,也不需要去哪里横着走!”

    女子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字字如刀,“姓蔡的,你前天跟我家妹子怎么说的?莫非到了淮安军的地头上,你就想翻脸不认账不成?”

    “大姐,大姐,我不是,我不是,这不是,这不是....”蔡亮的声音紧跟着传出来,随即被一阵哄笑声所吞没。

    很显然,这位蔡主事被人家劫去那晚上,肯定答应了什么床下之盟。如今轮到兑现的时候了,却又开始推三阻四。

    “咳咳!”徐洪三听里边闹得实在不像话,在门口大声咳嗽了几下,然后扯开嗓子高喊:“大总管到!”

    哄笑声嘎然而止,工局主事蔡亮拖着圆滚滚的身子,像个皮球一样跑了出来。带着满脸的羞意,朝朱重九躬身谢罪,“大总管,卑职,卑职无能,给您,给咱们淮扬添麻烦了!”

    “你就是逼死了脱脱的朱屠户?”没等朱重九回应,一个七尺余高,修身长腰的女子紧追着蔡亮闪了出来,冲着他四下打量,“不像传说中那样可怕么?怎地能让三十万蒙古人拿你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放肆!”紧跟着追出来的内卫处主事张松厉声呵斥。周围的各局办公场所,也纷纷探出无数个脑袋来,冲着女子怒目而视。

    “大姐,大姐,您多少放尊敬些!”蔡亮见状,额头上汗珠滚滚,一边用身子挡住高个女子,一边朝朱重九再度长揖,“禀大总管,这位是已故江南水路绿林大当家吴老前辈的长女。卑职,卑职前天不小心在江上迷了路,多亏,多亏她们一家人的看顾,才得以平安脱身!”

    “你挡我做什么?”高个女子却不肯领情,单臂将蔡亮拨拉到一边,然后冲着朱重九拱手,“在下吴静,原本在石臼湖中讨生活。久仰朱总管大名,今天特地上门来拜。多谢大总管,帮我吴家报了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朱重九被吴静的话弄得晕头转向,皱着眉头反问。“姑娘你这话从何说起?”

    “家父乃大宋涪王之后,凭着祖上的威名,被江南水路各家豪杰推为总瓢把子。然而三年前,却被黑心下属王睿所害。小女子无能,屡次行刺那王睿却总未得手。亏得大总管派出水师,将姓王的贼子连同其喽啰都轰成了碎片,小女子才终能以贼人之衣冠,告慰我爹在天之灵!”吴静想都不想,立刻连珠炮般补充。

    她一口一个小女子,言谈举止,却一点儿小女子模样都不带,着实巾帼不让须眉。那蔡亮在旁边听了,少不得又低声解释道:“涪王讳阶,当年乃为与岳飞齐名的大宋砥柱。亏得他们兄弟在,金人才始终无力窥探川陕。”(注1)“原来是大英雄吴帅之后,失敬,失敬!”朱重九闻听,紧皱的眉头终于稍稍舒缓。拱起手,按照这个时代的标准向吴静还礼。

    受朱大鹏的灵魂影响,他对儒家那套五德轮回说法向来不怎么感冒。反而对当年捍卫南宋半壁江山不被金兵践踏者,无论其最后成功还是失败,都怀着几分由衷的敬意。

    这种丝毫不带虚假的崇敬,被吴女侠看在眼里,心中顿时觉得甚为畅快。稍稍侧了下身子,再度拱着手说道:“小女子与自家丈夫原本商量着,要带着江南水陆舆图来投奔你。然而一时却找不到人引荐,又怕你嫌弃我们夫妻出身草莽。所以那晚看到这胖子好像是你手下的大官儿模样,就请他过船去商量。谁料这厮目光好毒,居然一眼就看上了我家妹子.....”

    “大姐,大姐,话不能这么说,真的不能这么说!”工局主事蔡亮闻听,又一个劲地大声喊冤。“是,是婉如妹子看我被吓得可怜,才偷偷过来给了碗水喝。我们之间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真的一句都没说!”

    “哈哈哈!”周围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尽管朱重九就在旁边,众人依旧是满脸促狭。“连妹子都叫了,蔡主事,你就从了吧!这事儿,别人求神拜佛都求不着!”

    “不要闹,不要闹。我跟婉如妹子清清白白,尔等莫要污了人家名头!!”工局主事蔡亮额头上汗珠滚滚,红着脸四下作揖。

    众人闻听,笑得愈发肆无忌惮。有好事者,干脆学了蔡亮的模样,掐起嗓子说道“婉如妹妹,小生姓蔡,家住扬州城状元巷。父母俱在,至今尚未订亲.....”

    “行了,都给我干活去。咱们这边什么时候闲到如此地步了!”苏先生杵着包金拐杖踱了出来,板着脸大声申斥。

    各局官吏被吓了一跳,顿时缩回窗内,再不肯露头。苏先生看了看朱重九的脸色,将目光转向蔡亮,“还有你,先下去写一份文书。把这几天都去了什么地方,见过谁,说了哪些话,全都报告清楚。如果有半点儿隐瞒,要知道军情、内卫两处里头,绝不都是些光拿钱不干活的!”

    “是!大人!”工局主事蔡亮脸上的汗水顿时停止了滚动,躬下身,小心翼翼地回应。

    “那他答应我妹子的事情呢!”吴静立刻着了急,一把拉住蔡亮的衣袖,向苏先生质问。“总得先让他给个准话!”

    “娘子,娘子。蔡兄弟不是出尔反尔之人。你别闹,让他先去做正事。”有个肤色黝黑,身材粗壮的汉子被近卫们监督着凑上前来,低声向吴静提醒。

    “你别管!”吴静一个白眼,将此人后半截话瞪了回去。随即,又将目光转向朱重九,“大总管,您说,这事儿姓蔡的该不该先给我们吴家一个交代?”

    “娘子,别胡闹。大总管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管这些琐碎事情!”黑皮肤汉子虽然有些惧内,做事却比吴静谨慎得多,赶紧又低声提醒。紧跟着,又冲朱重九长揖及地,“草民邹笑逸,见过大总管。内子读书少,不识礼数。得罪之处,还请大总管勿怪!”

    “无妨!”朱重九微微侧开身子,以平辈之礼相还。“贤伉俪远来是客,即便有唐突之处,也事出无心。朱某又何必苛求?”

    他出身极其寒微,又受了另一个时空的许多影响,对等级和繁文缛节方面,根本不是很在乎。白白看了一场闹剧,先前心中的些许不满,也被吴大姐的莽撞行为给冲散了。反而觉得此女爽利可敬,隐隐带着许多另外一个时空的女强人风范。

    “那蔡主事答应的事情.....”见自家丈夫与朱重九开始文绉绉地说话,吴静不耐烦地插了一句。

    “他的私事,除了他自己之外,别人干涉不得!”朱重九笑了笑,非常耐心地回应。“即便是本总管,也无权替他做主。不过.....”

    稍微顿了顿,朱重九带着几分试探说道:“不过还是请吴女侠考虑清楚了,蔡主事违反纪律,擅自搭乘货船在先。又失踪多日,经历存疑在后。按照我淮扬的纪律,恐怕要先受些处分。弄不好,直接削职为民都有可能。令妹嫁给他,今后日子应该不会太舒坦!”

    工局府主事蔡亮还没走远,闻听此言,脸色顿时苍白如雪,脚步也开始变得踉跄。那吴静听了,却又是哈哈一笑,“我家妹子看上的是他这个人,又不是他当什么官儿。况且以他的本事,从头爬起来会很难么?!除非大总管你下令压着他!可大总管你又怎么会下这种无聊的命令?!”

    “那倒也对。”朱重九微微点头,“尽管让你家妹子跟他去商量,朱某这里决不会管他的私事。然而你,劫我淮安官员,夺我淮扬货物,伤我淮扬商号的伙计,总得给朱某一个交代吧?”

    说着话,他的声音一点点便硬,眼神也一点点开始变冷。如两把尖刀一般,径直戳向了邹、吴二人的心底。

    “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吴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跳起来大声抗议,“我们千里迢迢前来投奔于你,都说过要献上整个江南的水陆舆图了,你怎么还揪住一点小错不放?”

    “大总管恕罪!”邹笑逸则再度躬身,非常冷静地回应,“我们夫妻的行为,的确有些莽撞。但所幸的是,从始至终都没伤到人命。货船连同货物,也主动给大总管送回来了。还请大总管看在我们夫妻一片仰慕之心上,多少宽宥一些。如蒙不弃,我夫妻定然每战争先,以赎当日之罪。”

    这番话,可比吴女侠的叫喊有条理太多。朱重九闻听,知道此人才是整个水贼队伍的真正主心骨儿。便摆摆手,笑着回应道,“既然没伤人命,如果那些伙计也放弃追究的话,朱某当然不会对你们夫妻过于苛责。然货船出事地段,却是在和州附近。朱某好生奇怪,那和州军的水师怎么会瞎了眼睛,准许贤伉俪的船队在他们眼皮底下晃来晃去?邹先生大才,可否为朱某解心头之祸?”

    注1:吴阶,南宋抗金名将,于同时期的岳飞齐名,字晋卿。多次利用地形之便击溃来犯金兵,为南宋保住了川陕屏障。

第四十一章 改元

    第四十一章改元

    “这.....?”邹笑逸的身体微微一颤,脸上的表情隐约有几分尴尬。

    夫妻二人的船队在和州附近游荡时,的确受到了和州水师的故意纵容。但这里边包含着着许多无法见光的勾当,非常不便现在就当众说出来。

    “那还不简单,我们夫妻在和州军里头有熟人呗!”女侠吴静却不管那么多,腰杆一挺,非常自豪地宣布,“和州军水师,原本就是巢湖上讨生活的一班兄弟。与我们夫妻两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如今他们虽然成了朱重八的爪牙,总不能拿我们的脑袋去邀功!更何况我们夫妻所乘的都是渔船,对他们和州没半点儿威胁!”

    “原来如此!”朱重九轻轻点头。军情处早已探明,眼下和州军水师的主帅廖永忠及其兄长廖永安,俱出身于巢湖水贼。吴女侠的父亲既然做过江南水路的绿林总瓢靶子,跟江北的廖家哥俩日常肯定有所往来,双方在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偶尔行个方便应该不成问题。

    “那贤伉俪何不直接去投奔廖家哥俩?眼下他们那边,可是比我淮安军更容易出头!”内务处主事张松急于在朱重九面前表现,挤上前,快速插了一句。

    “那边没意思!”又是女侠吴静,抢在自家丈夫开口说话之前,毫不迟疑地给出答案,,“城里头的衙门还是那个衙门,乡下的老爷也还是那班老爷。只是衙门大堂上坐的人,换了几张面孔而已。真不知道廖家哥俩瞎折腾个什么劲儿?”

    “你是说,你不看好和州军的前程,所以才舍近求远来投奔我家主公?”张松听得将信将疑,皱着眉头继续追问。

    “也不是不看好,只是觉得他们那边没啥意思。倒是你们这边,看上去有意思得很!”吴女侠冲他翻了个白眼,继续大声补充。

    这话说得就太笼统了,令大多数闻听者都满头雾水。朱重九却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既然贤伉俪如此瞧得起朱某,朱某自是不能拒人于门外。不过有些话,咱们得说在前头。我淮安军规矩多,管得也严。你们两个可要考虑清楚!”

    “多谢大总管收留!”邹笑逸终于抢在了自家妻子前头一次,屈膝下拜。

    “既然要吃你的饭,自然要守你的规矩。绿林道上,也是向来如此。还需要什么考虑不考虑的?!”吴静也蹲身下拜,嘴巴干净利落地说道。

    “我淮安军不兴跪拜之礼,二位快快请起!”朱重九连忙伸手虚搀,做出一幅礼贤下士模样。

    吴静刚刚拜到一半的身子,立刻如弹簧般绷直,紧跟着,又满脸欢喜地说道,“我就觉着你们淮扬这一点儿好,不用动不动就做磕头虫。不像和州那边,恨不得喘气儿喝水,都要摆出一个架势来!”

    “主公勿怪,内子出身绿林,从小没受过什么约束,所以说话没个遮拦。但水战之时,却是极守章法的!”邹笑逸见状,少不得又要躬下身,替妻子向朱重九赔罪。

    朱重九却非常欣赏吴静的心直口快,摆摆手,笑着说道:“无妨,我淮扬从没禁止过任何人说话,更何况她说得也都是实情。你们夫妻一路也辛苦了,这样吧,我派人马上腾个院子,让你们两个带着手下弟兄先去休息。然后在城内各处逛逛,熟悉一下这边的风土人情。其他具体安排,朱某过几天会专门派人告知!”

    “谢主公!”邹笑逸赶紧行礼致谢。

    “那我家妹子的亲事呢?”吴静却不肯立刻与丈夫告退,瞪圆一双杏仁眼,大声催促。“我们都替你卖命了,你总得给我们个说法?”

    “你们可以跟蔡主事继续商量,只要他自己肯,任何人都不会干涉!”朱重九看了他一眼,笑着重申。

    “那....”吴静仍然想从朱重九这里要个承诺,却被自家丈夫轻轻握住了手指。顿时,后半句话憋回了嗓子眼里。扭头瞪了自家丈夫一眼,手指却不肯用力夺回,任凭后者拉着自己缓缓离开。

    “主公,这两个人的话,未必尽实!”待二人的背影刚一出了大门,内卫处主事张松立刻压低声音,非常谨慎地向朱重九提醒。

    “他们夫妻带来的喽啰,你派人盘问过了么?有什么对不上号的地方?”朱重九将目光转向张松,和颜悦色地反问。

    声音不高,却让张松立刻矮了几分。沉吟了很久,才更加小心地补充,“已经都问过了,尚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但是......”

    “想继续查,你就查。但是要把握好尺度,第一,不准胡乱抓人。第二,不准伤了他们夫妻两个的自尊。第三,不要越界!”朱重九摆摆手,非常大气地表态。“其他,只要你的职权范围内,就不必请示。哪怕偶尔出了错,朱某也不会过分深究!”

    对于张松这个人,他一直都不是很喜欢。总觉得这个人既阴险又没骨头,像一条毒蛇般令人多看一眼都觉得难受。但淮扬系想继续发展壮大,却少不了这么一号专门躲在阴影里头的角色。否则,以大总管府这种一边建设一边摸索的治政模式,早晚会被盟友和敌人们给蛀得百孔千疮。

    那内卫处主事张松,却从朱重九的话语里头,立刻汲取了无穷力量。整个人瞬间又活了过来,两只绿豆大的眼珠儿精光闪烁,“是,主公放心。内卫处不会冤枉任何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企图窥探我淮扬机密者!”

    “你明白轻重就好。”朱重九笑着挥手,示意张松可以下去做他自己份内的事情。

    后者看到过这个动作无数次,当然明白其中含义。但是,他却不想放过这个难得的表现机会,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铜钱,双手举过头顶,“微臣最近得了几枚铜钱,想请主公赏鉴。”

    “嗯?”朱重九迟疑着将铜钱接过,一枚接一枚对着阳光欣赏。只见这几枚铜钱的色泽很新,应该是刚刚铸造没多久之物。每一枚铜钱的颜色都微微发红,显然铜料用的很足,比例远远超过了眼下市面上可以见到的任何宋钱和元钱。在铜钱的中央方孔与内郭之间,则铸着虬劲的四个汉字,龙凤通宝。

    是红巾军自己铸的钱币!朱重九的胳膊微微一颤,心中立刻涌起一段残缺不全的记忆。龙凤,应该是小明王或者徐寿辉的年号。而徐寿辉的年号为天完,如此,这几枚铜钱的归属者,则只剩下了小明王一个答案。

    本时空的历史,在被自己这只蝴蝶扇得乱七八糟之后,终于又一点一点向固有轨道靠近。其顽强与坚韧程度,远远出乎人的想像。而接下来,恐怕就要到了黄河南北各自混战的大时代了。黄河以南,红巾军内部在忙着手足相残,黄河以北,蒙古人将蒙古人杀得血流成河...

    “这是内卫处的细作,从汴梁那边偷偷带回来的钱样。由杜遵道派人铸造,目前只赐给了其身边的极少数人赏玩。据说要到明年一月,才会正式颁行。”张松的话语从耳畔传来,再度打断朱重九纷乱的思绪。“如果没有意外出现,明年将被正式定为龙凤元年。小明王可能会下令,在除了天完那帮人之外的所有红巾势力中,使用此钱!”

    “刘福通上月底重新夺回了洛阳,应该有不少斩获。此外,汴梁红巾汲取了先前的教训,对前一段时间主动投靠蒙古人的地方士绅,下手极狠。短时间内,倒也抄到了不少钱财!”军情处主事陈基也走上前,低声补充。

    对外刺探情报,分明是他的职责范围。张松的举动,多少有点捞过了界。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却不敢跟张松争执。值得暂且忍住心中的郁闷,努力进行补救。

    “他准备投石问路?”朱重九一点都没注意到两个下属之间的竞争,眉头一跳,声音开始变得低沉。手中铜钱的重量大约在三克上下,虽然达不到开元通宝的标准,在如今的市面上,已经是难得的好钱。并且成色很足,铜的比例至少占到了六成。只要数量充足,相信会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就能将河南江北行省的所有其他金属货币,打得溃不成军。

    而只要龙凤铜钱能够得到民间的认可,龙凤这个年号,很快就会流传开来。除非各地红巾首领强行禁止,否则,随着龙凤铜钱的流通,小明王韩林儿,也必然会快速进入所有义军将士的视线。

    刻意交好杜遵道,努力从刘福通手里分权,晋位宋王,祭天改元,颁行钱币,扶植亲信,示好诸侯。小明王出世来的一步步举动,缓缓在他脑海里头展开。看似东一耙子西一棒椎纷乱无序,串连起来,却是环环相扣,缜密无比。这位小明王,显然不甘心直躲在深宫中做个傀儡,而是一直在努力做个真正的教主,做个一统天下的开国之君!

    “看来杜遵道这人,也都不是浪得虚名啊!”苏先生用包铜拐杖敲了敲地面,低声感慨。凡是涉及到钱财方面,他的脑子就转得比平时快。几乎紧跟在朱重九身后,就发现了这几枚铜币背后所隐藏的玄机。

    “岂止并非浪得虚名,刘福通如果不小心,早晚会吃大亏!”张松眨巴了几下绿豆眼,低声回应。“虽然汴梁那边的兵马和粮草物资,大多为刘福通和盛文郁二人掌握,但杜遵道既然能把铸钱的差使夺在手里,肯定就能另辟财源。一旦他手里有了钱,再加上赵君用等人带过去的精锐.....”

    “别扯那么远!”朱重九听得心中一阵烦躁,板起脸来打断。他当初放赵君用等人离开,绝对没有祸水西引的意思。而如果张松分析出来的演变痕迹,汴梁那边的红巾军内讧,将是他一手促成。

    彭大、赵君用、潘癞子,每个人都算得上是沙场老将。三人手下的兵马虽然少,却是按照淮安军方式训练过,也曾经沙场浴血的精锐。而这万余精兵所用的武器铠甲,除了没有配备火炮和火枪之外,其他方面跟淮安军的战兵基本没什么差别!

    “你有什么应对之策。或者说,你几天把钱给我看,是不是已经有办法让杜遵道的诡计无法得逞?别兜圈子,我需要直接答案!”下一个瞬间,看着张松的眼睛,朱重九大声追问。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发生,否则,他虽然可能坐收渔翁之利,却要一辈子都觉得负疚!

    “看主公的意思。微臣以为,对咱们淮扬最有利的,是坐山观虎斗!”张松想了想,低声回应。看到朱重九脸色不对,赶紧又快速改口,“微臣,微臣的意思是,主公有许多选择。如果主公想让杜遵道无法得逞的话,就不妨从钱息和火耗上下手!”

    “怎么下手,说清楚些!”

    “就是让杜遵道赔本儿赚吆喝!”张松眨巴眨巴小眼睛,硬着头皮解释,“主公有所不知,自古以来,这铸钱的活,都是一件肥差。用多少铜,铜料入库到钱出库花费多长时间,还有铜钱的重量控制,铜料和铅锡的比例,都有许多花活可玩。手上稍微一哆嗦,就是上万贯的油水。杜遵道之所以辛苦把这差事揽过去,图的就是里边的捞头!”

    “那咱们怎么做,就能让他没捞头呢?”朱重九惊诧地看了看张松,继续追问。

    真是什么人得用在什么地方。张松原本在蒙元那边就是个贪官,对捞钱的手段门清。对杜绝别人捞钱的招数,当然也同样是无比娴熟。听得朱重九问,立刻满脸堆笑地回应,“其实非常简单,特别是由咱们淮扬这边来做,更为简单。自古铜钱,就杜绝不了私铸。主公这边专门弄几台机器来,在江边日夜不停地铸。肯定比杜遵道那边让工匠凭着手工零敲碎打更节省材料,铜钱的大小也更统一。等汴梁的新钱出来,咱们这边的新钱也立刻发行出去。两边货比货,微臣敢保证,三个月之内,杜遵道那边就得赔得当裤子!”

第四十二章 铸钱

    第四十二章铸钱

    “造假钱!”饶是做过多年黑心小吏,苏先生也被张松的大胆想法惊得目瞪口呆。造假钱,那在历朝历代可都是千刀万剐的罪名。更何况假钱祸害的直接对象就是普通百姓,一旦被发现,就足以让始作俑者身败名裂。

    “是造真钱!”而张松一句话,就彻底表明了贪官与污吏二者之间境界上的差距。“都是铜钱,用料差,重量轻者才是假钱,用料足,份量重者则为真。即便都化成了铜疙瘩,也是后者更受待见!”

    唯恐听众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故意顿了顿,然后放缓了语气解释,“铜再硬,也硬不过钢。钱文再繁,也繁不过我淮扬所制板甲上的花样。而昔日铸钱,将铜化水,最是费功夫,也是除了人为动手脚之外损失最大的一道工序。我淮扬若是铸钱,就能直接刻了模子,在铜铅板子上锻压,根本不需要化汁,边角料也可以收集起来重新铸板子。只要模具不坏,咱们这边锻造出来的钱,就一定比汴梁那边均匀,一定比那边好看。在老百姓眼里,咱们淮扬钱就是真的,他汴梁钱就是假的。杜遵道造的钱花不掉,就赚不到。赚不到,就没钱养兵,没本钱去跟刘福通起内讧!”

    自打前年将张明鉴作为见面礼,送给了淮安军。他在淮扬大总管府内承担的,就一直是些见不得光的任务。虽然涉嫌谋反的大案没少破,也抓了成百上千各地派来的细作,功勋赫赫。但在大伙和他自己眼里,却始终都是宁城、来俊臣之类酷吏角色。一旦失去用途,就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所以今天难得有机会能当着朱重九的面表现,张松自然要尽展所长。三言两语,就道出了自己一方的优势所在。并且每一句,都落在朱重九最熟悉的范围,令后者的目光里头,不知不觉间就露出了几分欣赏。

    “微臣不才,愿为主公承担此铸钱之事!”察觉到自家主公的态度变化,内务处主事张松心中暗喜,脸上的表情却愈发地谦卑。

    “嗯,你也通晓锻造之术?”朱重九的眉头又跳了跳,带着几分惊喜追问。

    “微臣不敢说通晓,只是肩负防贼重任,自然要明白贼人最惦记的是什么!”张松又躬了一下身,非常小心地回应。

    朱重九闻听,心中人愈发觉得此人机灵。连续数年,尽管他一直在努力提高工匠的收入和地位,尽管百工坊所制造的火器令淮安军所向披靡,在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官员和读书人眼中,工业技术依旧属于杂学,永远不能与古圣先贤们的语录相提并论。也没几个士大夫愿意静下心来,认真揣摩给淮扬带来巨大变化的那些初级工业技术背后所包含的人类文化精髓。

    唯独张松,出身于旧式科举,又每天忙于公事,却还有心思抽出时间来学习新事物,光是这份干劲,就值得大为嘉奖。当即,朱重九便准备下一道命令,对张松委以重任。谁料话还没等说出口,耳畔却忽然传来逯鲁曾愤怒的呵斥声,“无耻小贼,休要蛊惑主公!只要老夫活着一日,你就甭想得逞!”

    “夫子?”朱重九被吓了一跳,回过头看着气喘吁吁跑过来的逯鲁曾,眼神里露出了几分困惑。“张主事到底怎么得罪你了?让你生这么大的气?”

    后半句话,隐隐已经带上了责备之意。因为在他看来,张松刚才的话根本没有任何错误。工业化生产,哪怕是最初级的水动力工业化生产,其可控精度和效率,也远非手工作业所能相比。就凭着这一优势,哪怕淮扬在造钱的过程中与汴梁方面损耗相等,单位成本也会远远低于对手。只要将钱币敞开量投放于市面儿,最后肯定立于不败之地。

    “主公自认是宋王臣子乎?还是欲成为天下豪杰的笑柄?!”逯鲁曾劈手从黄老歪手里抢过拐杖,杵在自己胳膊下,一边喘息,一边继续大声咆哮,“造钱,造钱,咱们造得再好,也是龙凤通宝,也借了汴梁那边的势。早晚有被人家找上门来的那一天!”

    顿了顿,他又抬起右手食指,恶狠狠戳向张松的鼻子,“古人有云,上有所好,下必有所效!似这类佞臣,最擅长的就是揣摩圣意。主公今天专注于百工之学,他也会一门心思从这上面寻找出头之机。哪天主公喜欢杀人越货了,他就会立刻拔出刀子来去割别人脑袋。总归是一条狐假虎威的好狗,眼睛里头怎么可能会看得到半点长远?”

    “老大人,晚辈先前所献之策纵有疏失之处,却是出于一番公心。可真的当不起老大人如此苛责!”内卫处主事张松被骂得灰头土脸,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才脱离了禄老进士的口水波及范围。拱了拱手,满脸委屈地辩解。

    “你还好意思说疏失?你但凡不是一门心思急着投主公所好,岂能看不出伪造龙凤钱的隐患来?!”逯鲁曾将眼睛一瞪,继续大声咆哮。

    “大人勿怪,晚辈的确才疏学浅!”怕气坏了此人,被禄双儿惦记上,内务处主事张松不敢还嘴。心里头,却是一百二十个不服气。主公连给宋王的晋卫大典都拒绝参加了,又怎么会在乎造一造汴梁那边的假钱?即便明着造,杜遵道对付刘福通都费力气,哪有胆子主动找上门来?

    然而逯鲁曾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所有不服都烟消云散。“主公做事向来光明正大,为何这次却非得行此阴暗手段?不就是想让杜遵道的钱没地方花么?主公现在就造咱们淮扬自己的钱便是。只要赶在龙凤通宝颁行之前,直接用起来。那杜遵道的所有图谋,自然就落在了空处。岂不好过等别人的新钱出来,再去兵行险招?”

    正所谓上兵伐谋,既然知道杜遵道的打算了,就该提前出手,令其计划胎死腹中。哪有明知对方计划,还等着其出招再拆招的道理?聪明人根本不用仔细琢磨,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此计落了下乘。

    况且同样是钱,老百姓之在乎其成色和份量,根本不会在乎其上面印的是谁的钱文。就像如今淮扬市面上,有大元朝的元贞通宝,大宋朝的绍兴通宝,甚至连徐寿辉的天完通宝也在交易中使用。民间对于各种不同成色的铜钱,自有一整套约定俗成的兑换规矩。谁也不会傻到人为,一文就是一文,无论其真正价值。

    只要淮扬所铸的新钱成色好,份量足,又能敞开量供应,绝对能将市面上任何铜钱打得溃不成军。哪怕是韩林儿和徐寿辉两个下令,禁止淮钱在其境内流通。老百姓也会因为其信用价值,偷偷地在交易中使用。根本不会在乎官府的一纸空文!

    “自宋以来,民间私钱亦屡禁不绝!”见众人都被自己喷得无言以对,逯鲁曾老怀大畅。又用铜拐杖在地上顿了顿,继续说道:“主公不想现在就与小明王交恶,随便选一钱文铸在我淮扬钱上面便是。主公图的是平抑物价,统一我淮扬当年市面上混乱的币值。老臣不信,外人还能说出什么来!”

    这就是典型的拿外边的人当瞎子了,然而比起先前张松所献之策,却依旧光明正大了许多。更关键的一点是,钱文自选,则表明了淮扬已经彻底独立于任何红巾体系之外。与事实上的改元建国,已经只差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能在淮扬大总管府核心站稳脚跟者,全都足够聪明。当即,便有人带头附和道:“老大人所言甚是,我等先前所谋,的确有失短浅。”

    “老大人说得对,咱们淮扬铸钱,何必用他人年号?!”

    “臣附议,请主公自定钱文!”

    “扬州古时属吴,主公可选钱文为,吴元通宝!”

    “吴元通宝,不如吴兴通宝。喻示我淮扬之政今后大兴于世!”

    .....

    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到最后,明面上听起来是帮朱重九出主意选择合适钱文,实际上,已经在鼓动他尽快建立国号了。

    “何必那么麻烦,干脆叫淮扬,干脆就叫华夏通宝算了。”朱重九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乾纲独断。钱必须铸,但无论如何,他都得遏制住众人蠢蠢欲动的心思。立国之事急不得。朱大鹏历史学得再差,总还记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句话。他没必要现在就去戴上那顶招灾惹祸的吴王帽子!

    “按照大唐开元通宝的成色造,每枚一钱.....”稍作犹豫,朱重九又迅速改变了想法,“每枚五克,外圆内方。十枚通宝刚刚算作五十克,二百枚大通宝刚好一大斤。张主事,你去大匠院找焦玉,然后再叫上工局副主事黄正,一起把钱模弄出来。字找宋克写,他的字看起来大气。”

    早在当初努力统一淮扬自己的度量衡时,朱重九就曾经答应过黄老歪和焦玉,有机会要自己铸钱。今年战事不多,他刚好能腾出精力来把此事推行下去。一则可以堵住杜遵道借铸币敛财的机会,二来,也能加快新度量衡在民间的认可速度。

    “微臣,微臣遵命!”内务处主事张松又惊又喜,赶紧哆哆嗦嗦地上前施礼。“微臣,微臣还有一言,请主公容微臣细说!”

    “说罢!”朱重九点点头,笑着鼓励。尽量不受逯鲁曾那满脸的怒气干扰。对于用人,他有自己的一套观点。所以尽管张松品行上未必符合这个时代的士大夫标准,但是只要后者肯努力,他依旧愿意给与其足够的施展空间。

    “臣请在铜钱之下,加铸精钢小钱!”机会难得,张松毫不犹豫地抓住,“故宋之时,朝廷每年铸钱数十万贯,但民间依旧劣质铁钱横行。缘由便是铜钱面值太大,交易不便。而铁钱却能以十当一。”

    正所谓能当贪官也需要天分,在对金钱的认识上,张松的确比在座其他人深刻许多。非常含蓄地就点明了,朱重九先前命令中的缺陷之处,并且给出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完善方案。

    按照淮扬百工坊的内部标准,一枚足色的开元通宝,重量不过是三克出头。如果大总管府颁行五克重的铜钱,势必导致面值过大,民间不便找零问题。而用价值较低的钢来铸小钱,则可以有效弥补这一缺陷。并且以淮扬目前的炼钢工艺,钢钱的质地也同样横扫市面上的私人铸造小铁钱,让后者永远失去效用。

    “嗯!那用精钢铸钱的话,会不会赔本?”朱重九略一琢磨,就明白了张松的真实意思。点点头,微笑着咨询。

    “精钢的成本,微臣不清楚,所以需要请黄主事和焦大匠两个帮忙!”张松非常懂得把握分寸,如实回应,“但据微臣所知,我淮扬百工坊内,精钢也分为许多等级。造钱不比打造铠甲,钢料质地不需要那么坚硬。选其中成本较小的一种来造就是。虽然最初时可能会折些本儿,但只要民间能够流通开来,从长远计,却依旧对我淮扬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说的是货币的信用价值!”朱重九凭着另外一个时空的记忆,迅速总结出一个精辟的答案。“不错,的确有百利而无一害。本总管准了。此外.....”

    回头看了看满脸困惑的逯鲁曾和苏先生等人,他又笑着补充,“铜钱之上,再铸一种银币。就叫华夏银元,仿照波斯人那种方式,正反两面各放一个图案。具体是什么,你们几个一起商量着来。重量么,现在市面上铜银比价是多少?”

    “大概两千一百个钱,换一两足色银子。不过市面上的钱按照咱们的标准,两克多一点儿。两千一百个钱,顶多四大斤。并且成色也差,铜四钱六,甚至铜三钱七,铜二铁八都很多!”张松像早有准备般,非常精确地给出答案。

    “那就照着二百个钱换一块银元的比值来造,银元的重量你们自己折算。就像你先前说的,咱们可以多少吃点亏,关键把华夏钱的信用先建立起来!”朱重九又用力挥了下手,豪情万丈。

第四十三章 经济

    第四十三章经济(上)

    铜钱太重,推一车铜钱买货的感觉肯定不会太好,而随着原始水动力工业的铺开,淮扬经济肯定会越来越活跃。所以发行一种面值较大,又便于携带货币势在必行。而纸钞的信用,已经被蒙元君臣彻底给弄臭了大街,因此留给淮扬的选择,也就剩下了贵金属货币一种。

    这个想法,倒很容易就被大伙接受。因为往来的大食商人,经常会携带一些金银货币入境。他们所携带的银元和金元,因为铸造精美、重量统一,往往能换到比本身所含金属价值更高的商品,并且广受民间富户追捧。

    “微臣斗胆,请在银元之上,造金元。以镇府库!”张松最大的本事就是举一反三,紧跟着就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以往来扬州的海商,经常携带大笔银子。导致银价非常不稳。微臣记得,有一年银价暴跌,一两番银竟然换不到一千钱。而几个月之后,就又涨到了两千以上!”

    “我记得,那应该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有一支大食人的船队,从倭国带来了整船的银子!”苏先生的回忆立刻被勾了起来,咬牙切齿的补充。“那一年,徐州城内许多小门小户都折腾得很惨。倒是那些大户,平素家里就存着金豆子的,基本没受到啥波及。”

    “你们说是大食人,他们从日本朝中国贩运白银?他们后来怎么不再运了?”朱重九的眉头跳了跳,迅速找到了问题所在。

    如果张松和苏先生两人不提,他也许很难想起来,在另外一个时空,从明朝中晚期起,就会出现大量白银流入的情况。导致银价在明代出现剧烈波动,直接对国家的财政造成了威胁。而这些白银,主要来源地就是日本。大明的走私商人们只需要拉着整船的铜钱过去,换了白银回来,就会赚得盆满钵圆。(注1)很显然,最初发现这一项大生意的,不是明朝本土商贩。而是当初世界上最为活跃,也最为开放的阿拉伯商人。但之后阿拉伯商人为什么放弃了白银和铜钱的双向走私买卖,进而退出了华夏周边海域,就不得而知了。

    “风暴,据说是造孽过多,惹得龙王爷动了怒。装满银子的海船被卷走了一大半,剩下的全吓破了胆子,再也不敢胡折腾了!”苏先生的声音从耳畔传来,隐隐还带着几分大仇得报的快意。

    “那些大食人胆子大得很,估计是赔光本钱,才不再做白银生意的。否则,他们才不会怕什么龙王爷!”张松的话则一针见血,说明了导致大食人放弃白银铜钱贸易航线的真正理由。

    “应该是这么个道理!大食人俱是见利忘义之辈,不赔光的本钱,绝不会收手!”逯鲁曾对大食人的厌恶更甚于张松。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冷笑着补充。

    “既然如此,张主事刚才之言便不是杞人忧天。咱们必须再铸一些金币,以备不时之需!”朱重九接过逯鲁曾的话头,笑着总结。

    无论大食人撤出的具体原因到底是哪个,很显然,日本的银矿,在这个时代已经渐渐被发现、开采,并且逐渐开始向中国进行大量输出。如此,淮安军若是再以白银为主要货币,就会面临着极大的金融波动风险。所以,抢先一步,用黄金来稳定整个货币体系,便是一记未雨绸缪的妙招。至少会让新钱币的信用显得更有保证,而不会像某位千古大帝那样,钱越铸越小,成色却越来越差。(注2)对于这个结论,众人也没有任何异议。毕竟这年头即便是大户人家,都懂得藏一些黄金来以备不时之需,更何况淮扬这么大的基业。并且就眼前的发展势头上来看,大伙对今后问鼎逐鹿之事,个个心中都充满了自信。早一步做准备,将来出兵争霸时的底气也就越充足。

    “那就这样定下来,由内务处主事张松负责,工局主事黄正和大匠院主事焦玉帮衬,从即日起,着手督造金银铜钢四种钱币。”见大伙的意见基本上达成了统一,朱重九稍加斟酌,开始将任务落实到人。“金元和银元可以稍晚,铜钱和钢钱的样子,半个月之内,必须给我拿出来。”

    “是!微臣定然不负主公所托。”内务处主事张松兴奋得骨头都轻了几两,躬身下去,响亮地答应。

    “务必多准备几份,届时在议事堂里,大伙一道进行筛选!”看了看脸色仍然有些不快的逯鲁曾,朱重九又笑着补充。“在这期间,无论张主事找到哪个,大伙都必须尽全力支持!”

    “臣等遵命!”逯鲁曾无可奈何,只好带头答应。

    在场很多人都跟他一样,非常瞧不起张松的人品,所以对朱重九的决定,心里都带着几分不满。但眼下整个淮扬系正出于高速上升期,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所以大伙也没时间给张松拖后腿。被后者找上门之时,能帮忙就皱着眉头帮上一把。实在帮不上忙,也会尽力给后者指一条明路出来,以免耽误了自家主公的事情。

    于是乎,铜、钢两种钱样的打造工作,倒也进行得飞快。只用了短短五天,张松、黄老歪和焦玉三人,就把拿出了三种方案出来。朱重九依照先前的承诺,将三种钱样都拿到到议事堂中,当众展示。然后让大伙各抒己见。又用了短短半个时辰,就决定了最后的设计方案,交给百工坊去开炉试制。

    “微,微臣,微臣有个不情之请!”尽管是最早一批徐州班底,黄老歪一到正式议事之时,依旧觉得头皮发紧。双手捧着大伙最后挑选出来的母钱,结结巴巴地向朱重九施礼。

    “黄主事有话尽管说!”朱重九知道他的根底,抬抬手,尽量和颜悦色地鼓励。“就像咱们俩都在百工坊内一样,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错了对了都没关系!”

    “那,那微臣就斗胆,斗胆请大总管,移驾到了钱坊。亲手,亲手给锻床,开光。不,开,开机!”黄老歪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密,嘴巴也越发地不利落。

    “呵呵....”四周围,传来了低低笑声。所有文武,都努力绷紧嘴巴,低下头,不让自己的目光与朱重九发生接触。后者最恨别人拿他当佛子,曾经无数次公开强调,他自己不是什么弥勒转世,更跟什么这教那派没半点儿关系。但很多人,特别是百工坊和大匠院的匠师们,却依旧固执的认为,自家大总管是欲盖弥彰。依旧固执的认为,只要朱佛子在场,大伙就诸事皆顺。包括镗制枪管的成品率,都会陡然提升许多。

    “你是想让我来铸这第一枚铜钱对吧!”在低低的笑声中,朱重九脸上的肌肉反复抽动。最终,还是忍住了将黄老歪这块扶不上墙的烂泥踹翻在地的**,而是更加和气回应道:“好,正巧本总管今天事情不多,干脆跟你一起去。”

    迅速侧过头,他目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你们几个,还有禄长史、苏长史,以及各局正副主事,今天就跟我一道去江湾的钱坊走一趟。看看咱们淮扬的制钱是怎么造出来的,以免今后说起来,心里头一点印象都没有!”

    “是,臣等遵命!”被点了将的众人偷偷白了黄老歪几眼,然后无可奈何地答应。

    自有徐洪三出去备好了四轮马车,大伙沿着原始水泥铺就的官道,疾驰向南。一会儿功夫,就驶入了戒备森严的江湾新城。然后又穿过了四、五道明岗暗哨,最终,马车停在了城南一处隐秘所在。

    “这里边从东向西,分别是制炮坊、造枪所和制镜坊,钱坊就设在最靠水边的那座大房子里。目前只有一台锻压机,如果试制合格的话,大匠院那边会陆续送新的锻压机过来!”一进了自己熟悉的地盘,黄老歪身上的畏缩感觉就彻底消失。指着全封闭式院子内一栋栋高大的砖房,满脸自豪地向众同僚们介绍。

    淮扬系的核心人物,都知道江湾新城深处隐藏着这一绝密所在。但经常有机会过来开一次眼界的,却只限于逯鲁曾、苏先生、陈基、罗本以及工局内部的寥寥十几位。其他人要么是在炮坊刚刚搬迁到位那会儿才来过一次,要么是只在远处遥遥地看过几眼,心中只能落下个粗略印象。今天得以走到近处,立刻被探入江面深处那一座座巨大的水车,惊得目瞪口呆。

    注1:这里朱重九的记忆有明显错误。事实上,白银大量流入,并没对明朝经济产生致命打击。但白银流入因为西班牙在马尼拉对华人的大屠杀和欧洲战争而出现断流,却给了大明经济致命一击。参见《洪业———清朝开国史》注2:在中国古代,大多数王朝在繁荣时期,铸造的货币都比较精良。铜的含量占到六成,乃至七成以上。国库也会有比较充足的金银储备。凡是铸造劣质铜钱者,都会被视为对百姓财产的公开掠夺。掌权的皇帝也注意脸面,尽量不去铸造“恶钱”,“白钱”,以防遗臭万年。唯独所谓的雍正大帝,下旨铸造铜四铅六的劣钱。还美其名曰,为了杜绝民间造假。

第四十四章 经济(下)

    第四十四章经济(下)

    “总有人试图混到这里来,窥探咱们淮安军的秘密,却不知道,真正的秘密,在大江上就能看见!只不过,他们全都是睁眼瞎子而已!”黄老歪心胸一点也不宽阔,用先前大伙在议事厅看他一样的眼光看着大伙,慢条斯理的继续补充。

    真正的秘密,不在于炮管,也不在于火枪。那些东西只要能弄到样品,让工匠零敲碎打,一点点也能拼凑出来。在他眼里,淮安军,乃至整个淮扬大总管府,最大的机密,就是屹立在江水中的一架架水车,还有被大伙精心琢磨出来,由水车推动的那些各式各样的巧妙机械。那才是整个淮扬百工坊的灵魂,乃至整个淮扬的灵魂。

    只是他这一观点,根本得不到多少认同。几乎绝大部分被朱重九强行拉来的参观者,都被耸立于江面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水车所震撼,直接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黄老歪见此,也不多浪费口水。轻轻笑了笑,带着大伙继续朝制钱作坊走,“大伙注意了,再往里头看到的东西,就只能烂在心里,谁都不能向外说。包括自己的家人,也尽量不要提起。否则,陈、张两位主事,少不得要登门求教!”

    “有劳黄主事提醒了,这个,我等自然是知晓!”众官吏心中打了个突,非常不高兴地回应。

    陈基掌管军情处,张松负责内务处,二人的在平素议事时,说出来的话份量都不算大。但二人手中的权力,却大得有些吓人。特别是涉及到淮安军的核心机密时,凡是被军情、内务两处联手盯上者,过后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黄主事说笑了。”好不容易才多少挽回了一点儿自己的形象,张松可不愿意给黄老歪当刀子用,趁着黄老歪没继续借题发挥之前,赶紧插了几句,“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里边的东西,除了你们工局和大匠院的人,剩下还有谁能看得懂啊?!顶多是瞧个热闹而已,想泄密都没够不上资格!”

    “哈哈哈....”众人被他的俏皮话,逗得莞尔。平素积累于心中的鄙夷感,也瞬间又降低了不少。

    “里边请,大伙继续里边请,留神脚下。江边湿气重,台阶有点儿滑!”张松一招得手,干脆再接再厉。干脆主动替换掉黄老歪的向导角色,带着大伙继续往制钱作坊深处前行。

    不多时,众人就进入了作坊内部。放眼望去,只见到一个空空荡荡的大厅,两名匠师带着十来个普通工匠,正围在两座四轮马车大小的铁疙瘩旁比比划划。而两座铁疙瘩旁边,则整整齐齐摆着一叠半丈见方的铅铜板,每一张表面都磨得非常光洁,可以清楚地照见人的影子。

    “大总管,黄主事、张主事!”见到朱重九到来,工匠们立刻停下了手中的伙计,主动举手行礼。

    朱重九笑呵呵地还了了个自创的军礼,然后大声吩咐,“不必客气。你们该干什么接着干什么?就当我们没来过。”

    “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等大总管前来轧第一刀!”两个匠师俱是从淮安工坊初建时,就跟在朱重九身后干活的老人儿。笑呵呵退开半步,露出身后的机器。

    虽然名为锻机,但两座机器的模样,却与最初在徐州拿来锻造铠甲的机器,有着天上地下的差别。每一座通体皆为精钢打造,表面和棱角处皆用砂石细细打磨过,温润如玉。第一座上头照例悬着一个巨大的生铁锻锤,第二座却连锻锤都没有,代之的是十数根小儿手臂粗精钢棍子,从锻床的顶端垂下来,笔直地深入下面各自的套管当中。就像猛兽嘴巴里的一对对牙齿。

    “这是焦大匠,上个月跟主公一道弄出来的新式锻床。原本用来给胸甲上面压花儿,为了压制铜钱,特地又改进了一回。焦大匠和我可是都花了不少功夫!”带着几分得意,黄老歪指着第二座锻床继续炫耀。

    “你先别忙着邀功!”苏先生听得不耐烦,笑着打断。“要是一会造不出让大伙满意的铜钱来,看你如何收场!”

    “那不可能!只要主公在这儿!”黄老歪最服气的人,除了朱重九之外,就是苏明哲。举起胳膊,赌咒发誓,“我可以立军令状,如果....”

    “滚,明知道主公不可能杀你!”苏先生一瞪眼睛,将黄老歪后半句话给直接憋了回去。

    大伙听了,再度抿嘴而笑。相处越久,他们越是清楚,自家主公有多仁厚。而朱重九却深受另一个时空灵魂的影响,以和手下人平等相处为荣耀。所以大伙在潜移默化中,言谈举止一个个就变得越来越无拘无束,待人接物也越来越自信。

    “只要主公在这儿,应该不会出任何问题!”论起邀功领赏的本事,张松远比黄老歪专业。趁着大伙笑声未落,抢先开始介绍,“卑职和黄主事、焦大匠三个,在最初造样钱时,其实已经试出了一些门道。锻床的力道绝对够,问题最可能出在板子上。为了让钱更有卖相,焦大匠和黄主事还特地带人重新调整了许多次铜、锡、铅的配比。现在这种,压制起来时最不容易开裂,压出来的新钱光泽也最诱人!”

    众人随着他的手势,目光再度落在第一座锻床旁边的铜板子上。果然发现,铜板子的颜色黄中带赤,如过不预先心里有所准备,很容易就将其误认为纯金所造。

    “成本如何?”朱重九经常在在百工坊内跟各种合金打交道,一眼看上去,就察觉到板子的含铜量应该远超过了六成。

    “主公慧眼如炬!”张松立刻挑起大拇指,满脸佩服地夸赞,“铜大体上占到了六成半,锡一成半,剩下的是软铅。微臣和焦大匠,黄主事三个估算过,虽然这样铜钱的造价会高一些。但比起先化铜水再浇铸,依旧要省出许多!”

    “嗯!”朱重九笑着点头。“既然你们已经有了把握,干脆现在就轧一批钱来看看。黄主事,外边的其他部件都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黄老歪微微躬了下身,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肃穆,“只待主公一声令下。”

    “那就开始!”朱重九用力挥了下手,瞬间从淮扬大总管角色,变成了一个放在另外一个时空二十一世纪都合格的操作班长。

    “是!”黄老歪高声回应。从胸口的挂绳处抄起一枚哨子,奋力吹了几声,“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一连串哨子声回应。紧跟着,脚下的地面忽然微微一颤,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如海浪一般砸了过来,砸进在场每个人的耳鼓。

    那绝不是什么美妙的感觉,几个身体稍微差一些的文职,顿时就觉得头疼欲裂,五腑六脏一起从肚子内往外涌。而黄老歪和焦玉两个,却如同听了仙乐一般,双双变得精神百倍。各自从锻床旁抄起一面彩旗,走到窗口处,用力挥舞,同时,嘴里的哨子继续响个不停,“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厂房外,继续有巨大金属的撞击声穿了进来,中间还夹杂着令人牙酸无比的摩擦。脚下的地面摇晃越来越剧烈,整个房子也开始摇摇晃晃。然而,随着哨子频率的降低,撞击声渐渐变少,摩擦声也一点点变得均匀,脚下的地面不再继续摇晃,而是以春夜细雨般的恒定节奏,稳稳地颤抖。

    “主公,请开机!”黄老歪放下角旗,吐出哨子,走到朱重九面前,恭恭敬敬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朱重九对先前的撞击和摩擦声音早已见怪不怪。笑着点点头,走向第一座锻床旁边的一个包着红布的手柄,先慢慢晃了晃,然后猛地向下一拉。

    “咣当当!”又是一连串刺耳的撞击声,紧跟着,巨大的锻锤高高的抬起,露出下面数排浑圆型的凹槽。一个个黑中透蓝,隐隐带着幽光。

    “上板子!”大匠焦玉一声断喝,带头抬起一张铜板,整整齐齐地盖在了凹槽之上。两名普通工匠迅速转动手柄,将铜板牢牢固定。随即,焦玉用身体挡着朱重九向后退开,同时猛地一挥手。

    “轰!”负责第一座锻床的匠师放开机关,巨大的锻锤带着风声迅速下落。将铜板砸得火星四射。

    “倒车!”大匠焦玉当仁不让,扯开嗓子继续大喝。负责操作锻床的工匠迅速拉动朱重九先前拉过的手柄,随着另外一阵刺耳的“咣当咣当”声,锻锤再度被缓缓提起。将已经成型的钱饼全都露了出来。

    “卸饼、上新板!”焦玉的声音继续传来,每一声都充满了自豪与自信。工匠们手脚麻利地转动机关,将冲钱饼的母槽与里边的光板钱柄一同抬下。然后又换上新的一块母槽,固定好新的铜板,再度进行下一轮冲击。

    已经卸下的母槽,与里边的钱饼一道,被抬至第二座锻床旁。黄老歪指挥其余匠师和工匠翻转母槽,将里边的光板钱饼倒在操作台上。然后用铁镊子夹起来,一个挨一个塞进第二座锻床的钢柱子下方正对的模具里。

    待所有钱饼都安装到位,黄老歪也迅速拉动了第二座机床上的红色手柄。十几根柱子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嘈杂声缓缓下落,缓缓钉在钱饼之上。“咯吱,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陡然开始发闷,紧跟着,锻床猛地哆嗦了一下,“咚!”十根金属柱子全部停了下来。

    “倒车!”黄老歪用与焦玉同样的口气,大声命令。站在他身侧的一名匠师飞快地拉动另外一根包着蓝布的手柄,“咣当当”,随着另外一长串撞击,金属柱子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回上方。

    “收钱!”又是黄老歪一声令下。有两名工匠一左一右,同时扯动模具下的机关。“叮叮当当”,数枚金黄色的铜钱顺着第二座锻床下方的漏斗掉了出来,在特制的金属托盘中来回滚动。

    “成功了!”张松一个箭步窜过去,顾不得铜钱的烫手,抄起几枚,捧在掌心处,一边用嘴吹气,一边大声喊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我淮扬通宝,必风行天下!”(注1)“拿来我看看!”见到铜钱一次性试制成功,朱重九心里也非常高兴。从张松手里抢过来一枚,对着窗口射进来的日光仔细把玩。只见该钱通体呈赤黄色,光泽诱人。正反两面的钱文清晰柔润,浑然天成。只是钱的外围边缘处依稀残存着些细小的金属毛刺,用手指摸上去,多少有点儿粗糙。

    “这只是毛钱,还差最后一道工序!”仿佛猜到了朱重九最关心什么,黄老歪快速蹲下身,抓起一枚滚烫的铜钱。然后又从贴身口袋中掏出一把小钢锉,对着放铜钱的托盘,三下两下,就将其外围轮廓上的瑕疵处理干净。

    “微臣和焦大匠商量过,最后一道工序,不会放在这儿。免得工匠们分心!”将处理好的铜钱递给朱重九,他又迅速抓起第二枚,一边加工,一边快速补充,“像这种收尾的活,新来的学徒也能干得。并且即便不处理也没啥关系。铜钱拿到市面上用一段时间,自然就将边缘给磨光滑了!”

    “还是收一下尾吧,精益求精!”朱重九将黄老歪加工过的铜钱和最初自己从张松手里抢过来的对比了一下,笑着吩咐。“你和焦大匠还可以考虑一下,用机器来磨,估计比人工更快。”

    “微臣想过,但是没必要!”黄老歪低着头,一边继续打磨剩下的铜钱,一边大声回答,“什么活都让机器干了,学徒们就都熬不出性子来了。不瞒的总管,微臣当学徒时,可是给师父抡了三年大锤呢。微臣那三个儿子,当年跟着微臣,也是终日大锤抡个没完。现在的学徒进了作坊,出大力气的活都被机器干了,只剩下搬搬抬抬,这样下去,很难学到真东西!”

    注1:机器造币的工序,远比本文所述复杂。但为了读者看书时不至于烦躁,特地只选了其中冲饼和印花两道工序而省略了其他。

第四十五章 小人

    第四十五章小人

    “呀!黄主事,看不出来你口才这么好!”周围的官吏们一边争抢着观赏新钱,一边笑呵呵打趣。

    黄老歪平素在议事厅中的表现,绝对称得上沉默寡言。但此刻回到自己的地盘里头,却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只见他两手配合着处理铜钱,动作娴熟如飞。嘴巴上却丝毫不耽误地反击道,“干一行,说一行话。怎么帮大总管治理地方,那我不懂,也不敢插嘴。但怎么教徒弟,给他们找饭碗。诸位大人可真未必比黄某懂得多。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娃子的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就是不容易长出息。为啥老辈手艺人总喜欢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教呢,就是这个道理。当爹的对儿子,轻易下不来狠心。交给外人,该抡大锤就抡大锤,该扛铁锭就扛铁锭........!”

    说话间,他身旁已经摆了一整摞处理好的铜钱,个个干净光洁,金光耀眼。而焦玉那边指挥着两名匠师和其他工匠们,也陆续冲锻、压制了好几轮,令整个托盘里都盛满了黄灿灿的华夏通宝,看上去瑞彩纷呈。

    这效率,肯定能甩出过去那种用模具浇铸的办法上千里。众官吏虽然都是外行,却也看得心花怒放。此时整个作坊里只有一套机器在运转,如果日后真的像黄老歪所说,摆开十余套机器同时开工,恐怕半个时辰内,就能造出上万枚铜钱来。

    给足了工匠三班倒,一天制钱二十余万枚,那一年就是.....?照这速度,只要铜料跟得上,恐怕用不了太久,整个淮扬大总管府治下,华夏通宝就得大行其道。而随着淮安军控制地盘的不断增加和华夏通宝的流通,制钱作坊的地位,恐怕也会水涨船高。到那时......

    当即,有人心思就开始飞快地转动。盘算着该怎样才能将制钱的作坊纳入自己的管辖范围之内。谁料还没等大伙想好理由,朱重九已经抢先做出了决定,“不错,你们三个干得不错!”将手里铜钱抛回托盘内,他大笑着说道,“赶紧再接再厉,把更多的机器装起来。今后制币坊的事情,就由张松负责兼管。户局、工局各派一个得力人手前来协助。将来如果还需要扩大规模的话,再考虑重新委派其他人手!”

    “多谢主公信任,微臣必不辱命!”内务处主事张松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弯下腰去,哽咽着说道。

    “是!”苏先生和黄老歪两个,也双双拱手,表示愿意尽力为张松提供支持。

    这下,大伙看向张松的目光,就有些复杂了。特别是老夫子逯鲁曾,一向主张明君必须‘亲贤臣,远小人’。而朱重九最近一段时间的作为,明显是反其道而行之,让他如何能够开心?

    正郁闷间,却又见朱重九走到大匠师焦玉身边,俯在后者耳朵上大声喊道:“噪音这么大,是不是齿轮配合有问题?”

    “是,也不全是!”焦玉将手中活计转给身边的匠师,然后以同样高的声音大喊大叫,“第二座机器像您当初提出来的那样,没有直接采用水锤,而是中间转换了几道。每一道,都用了好几种齿轮。齿轮数量多了,当然响动就大了些。另外,咱们做出来的齿轮,互相之间咬合还是有问题。得磨上十来天,声音才会慢慢变小一点儿。”

    “不是让你们尽量采用新标尺了么?”朱重九双手放在嘴巴上,浑身上下不见丝毫作为一名帝王应有的雍容气度。

    “用的全是新标尺,可还是不行。光图纸就画了好几百张了,我也不知道是啥原因。”一提到技术问题,焦玉也完全变成了个疯子。正对着朱重九,手舞足蹈,吐沫星子飞溅。“微臣以为,实在不行的话,第二座锻床也直接用水锤冲压为好。虽然容易伤到人,但出了毛病也好解决。不像这台机器,绕来绕去,万一出了毛病,就得找上好半天!”

    “你看着办,但能用新技术,就用新技术。哪怕毛病多,慢慢也能一点点改好!不要绝了创新之路,身为大匠院的主事,你得有吃第一口螃蟹的勇气!”朱重九满嘴大伙听不懂的词汇,继续跟焦玉吵吵嚷嚷。

    受另一个时空朱大鹏灵魂的影响,他对科技创新十分热衷。丝毫不觉得跟焦玉以平等身份探讨问题有什么不妥,亦丝毫不觉得周围的环境过于嘈杂。整个人沉浸在另一个时空那个小工科宅男的角色里,不觉不间,就忘了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微臣明白。您没见到,如今整个大匠院和百工坊,用的全是咱们淮扬的新度量标准么?但是这事儿急不得,总要有个过程,一口气吃不成胖子!”焦玉如果放在后世,同样也是个技术疯子,此刻眼里毫无尊卑,继续对着朱重九的脸狂喷吐沫。

    “如果把一部分齿轮改成皮带......”

    “怎么可能,主公您到底懂不懂行啊?皮带传动最容易打滑,出力也不稳定。而钱饼上压花,却必须有一股子连续的劲儿。万一中间停下来,整套饼子就都得重新融化了铸铜板。”

    “那齿轮上多涂些油,或者把齿轮干脆用盒子包裹起来,直接泡进油当中!”

    “老天爷,那得多少油啊。主公您可真败家!不过,嘶,这招说不定还真能行.....”

    二人谈得兴高采烈,当着众人的面儿,就探讨起如何改进制钱的机器来。嘴巴里头,大堆大堆的新鲜名字一股脑地往外冒。从天尺到地尺,从钱、两到克,温度谈到时间,再从皮带传动到齿轮润滑,根本不在乎身旁两台机器雷鸣般的吵闹。(注1)逯鲁曾在附近越看越着急,越看越郁闷。用手揉了揉脑袋,叹息着呻吟:“不行,不行,老夫年纪大了,受不了这机器的轰鸣声。先走出去透透气,苏长史,麻烦你一会儿替老夫向大总管告罪。”

    “您别心烦,大总管做起事情来就是有股子认真劲儿!”苏明哲看了一眼全身心投入到锻床改进大业中的朱重九,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溺爱,“夫子慢走,我也不喜欢听这机器的声音,干脆陪你一起出去透透气!”

    说罢,拄着自己的金拐杖,慢吞吞陪着逯鲁曾走到了院子中。

    两个最位高权重的老家伙敢找由头逃走,其他官吏可没这么大胆子。只能继续忍受着刺耳的机器轰鸣声,将黄老歪打磨好的铜钱握在手里,玩了又玩。

    只有内务处主管张松,终于如愿揽到一项美差,志得意满。丝毫不觉得机器的声音烦躁,反而故意将身体靠了过去,眼睛盯着黄灿灿的铜钱一批批落入托盘,仿佛在替自己清点即将入库的家财般。

    “张主事可是要小心了!”有人实在看不惯张松那幅小人得志模样,凑到他耳边,大声奚落,“自古以来,制币之事,都风险重重。张主事以前天天负责盯着别人,别哪天自己也被盯上了!”

    如此刻薄的话,张松岂能听不出来其中恶意?然而他却一改先前锱铢必较的性子,摆摆手,笑呵呵地回应道:“多谢李兄提醒,张某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不过咱们这边制币可不比从前。每一张铜板的大小都是固定的,上面能轧出多少钱饼也是固定的。每天只要数清楚了进来多少铜板,该送出去多少枚铜钱,自然清清楚楚。至于剩下边角料,也有专人负责收集起来过秤,重新融化制造铜板,每个环节可能出现的疏漏,张某早就提前给堵死了。将来无论是哪个接替了张某,想要胡乱伸手恐怕都不容易!”

    一番话,可谓有理有据,层次分明。将挑事者立刻打了哑口无言。然而张松却不知道见好就收,转过头,冲着其他极为平素看自己不顺眼的同僚们轻轻拱手,“张某知道诸位担心什么?无非张某以前的官声不太好,怕张某管不住自己而已。可张某也是正经的科举出身,与诸位一样读得全是圣贤文章。心中岂能不知道廉耻二字?但以前做大元朝的官,没办法。你不贪不拿,甭说高升一步,连脚跟都未必站得稳。伯温兄,你说是也不是?”

    “那,那倒是没错!”刘伯温没想到张松会找上自己,措手不及,只能讪笑着回应。他以前正是像张松所说的那样,不肯跟别人同流合污,所以走到哪里都受同僚排挤。没办法,只能选择挂冠而去,好歹落了个清白名声。

    “可咱们大总管这不同!”张松的声音再度提高,像是在对大伙明志,又像是在全力拍朱重九的马屁,“只要你有本事,肯用心,就不愁没办法出头。并且薪俸有给得足,商号里头年底还有大把职务分红可拿。张某是傻了,才会贪那点儿制钱的火耗,而不去辅佐大总管一统天下,以图身后名标凌烟!”

    注1:关于朱重九改进度量衡,参见第二卷第二百七十八章跬步(下)。

第四十六章 禄公

    第四十六章禄公

    “哈哈哈!”众人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笑过之后,看向张松的目光,愈发地与过去不同。

    从传统意义上讲,内务处主事张松绝对是个小人。但正因为他是个小人,所以他才不耻于言利,并且将很多利益都算得清清楚楚。

    的确,淮扬大总管府严禁麾下官员贪污受惠,也不会给官员们名下的田产什么免税政策。但淮扬大总管府所控制的淮扬商号,却能日进斗金。所有官员在商号里头都有相应的职务分红,即便不贪污受贿,照样能做个富家翁,随便积攒几年,养上十七八个小老婆,盖上几亩地的院落都不成问题。

    此外,随着脱脱被击退和各类工坊的逐步增加,新的工商产业,已经隐隐发挥出其特有的威力。照着这种发展势头,朱总管将来坐天下的机会绝对超过了六成以上。放着好好的开国元勋不做,去贪图制币过程中那点儿蝇头小利,如此蠢事,得脑袋被多少头驴踩过才干得出来?

    科举未必能选拔出人才,但是绝对会最大程度地将蠢货排除在外。张松身上,这个道理就是鲜明的验证。正当众人百无聊赖的时候,只见他忽然扭头朝第一座锻床处扫了几眼,然后拱拱手,笑着说道:“事先准备的铜板差不都用完了,诸位忙着,张某去跟大总管请示一下,今天是不是就到这里!”

    “张大人尽管去!”除了工局自己的官吏之外,在场其他人都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冲着张松拱手还礼,以前的种种不齿,迅速抛在了脑后。

    内务处主事,淮扬造币作坊的新主管张松,则迅速整理了一下仪容。小跑着来到朱重九身旁,附在他耳畔低声提醒,“大总管,铜板用完了。您看.....”

    “那就把机器停下来吧,辛苦你了!”朱重九刚好跟焦玉的讨论也告了一段落。抬头看了看,笑着吩咐。

    于是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机器轰鸣声,两台不同用途的锻床,都缓缓停止了运转。匠师和工匠们个个累得满头大汗,但是眼睛里头却全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与他们的情况相反,在场大多数官员们却全是脸色惨白,几个身体特别单薄者,走路都开始摇摇晃晃。

    “诸位这回应该知道了!”朱重九见状,忍不住出言教训道,“世间原本就没有容易之事,制器也不只是简单的小道。即便.....”

    一句话没等说完,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紧跟着,工局副主事蔡亮,就像个肉球一样滚了进来,“主公,主公饶命。微臣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起来说话,你到底怎么了?”朱重九正沉浸在铸币成功的喜悦当中,见到蔡亮的模样如此狼狈,忍不住满脸同情地询问。

    “主公莫要上他的当!”军情处主事陈基见状,赶紧出言提醒,“这地方防备得泼水不透,怎么可能有人追进来害他?他这是特地算好时间,跑过来找您帮他脱身!”

    “是么?”朱重九眉头轻轻一皱,迅速将头转向黄老歪。淮安军的机密作坊全都归后者管理,除非他特地安排,否则副主事蔡亮绝对不可能来得如此之巧。

    “主公明鉴!”黄老歪的脸立刻红成了紫茄子,先行了个礼,然后吞吞吐吐地辩解,“是,是微臣让他,让他最近在造枪工坊里边躲躲风头。但,但是微臣,微臣绝对没告诉他,主公今天会过来。也绝对没给他出主意,让他跑到你这里给他自己讨人情。”

    “是么?看不出来,你黄主事还挺大公无私的!”朱重九撇撇嘴,根本不相信黄老歪所说的每一个字。造枪作坊与制币作坊相距如此之近,自己带着这么大一波人过来巡视,工局副主事蔡亮不可能看不见。至于趁着自己心情高兴,从刚才的铜钱试制过程推断,黄老歪和焦玉、张松三个,不知道已经预先演练了的多少回,怎么可能不是“一次性成功”?

    拜朱大鹏的记忆所赐,二十一世纪那些领导只要莅临,所有重大工程项目都“一次性”实运成功的例子,他早就了然与胸。反正前面哪怕失败的九十九次,都可以忽略不计,直接从最后这次开始统计就行了。当事双方都此都心知肚明。

    “主公,主公明鉴!”黄老歪的额头上,汗珠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工局原本就人才稀少,那些读书人都不愿意来,即便来了,也沉不下心去做事。蔡主事虽然是个惹祸精,但,但他毕竟跟了微臣这么多年了,一直没犯过什么大错......”

    “行了,你干脆直说吧,他到底犯了什么事?”朱重九摆摆手,大声打断。护短是人的天性,黄老歪行为不足为怪。但当着如此多的人面儿,他不能带头置淮扬大总管府的律法于不顾。

    “是,是微臣,微臣自作主张跑过来打扰主公的,不,不怪黄主事!”副主事蔡亮发觉朱重九神色不对,抢在黄老歪之前,主动将责任朝自己身上揽,“微臣,微臣不该阵前,阵前招亲。请,请主公责罚!”

    说着话,猛地将身体站直,毕恭毕敬等候处置。

    “阵前招亲,你唱的哪门子戏?!”朱重九听得心头火起,竖起眉头质问。“我怎么不记得,咱们淮扬有不准阵前招亲这个规矩?!”

    “微臣,微臣,知错,知错....”蔡亮红着脸,期期艾艾。

    “主公明鉴,他逾期不归,虽然事出有因。但军情处以为,此人已经不宜继续留在工坊重地!”军情处主事陈基板着脸,在旁边毫不留情地揭露,“微臣已经把结果通知黄主事,吏局那边也认可了微臣的判断。但黄主事却以工局最近繁忙为由,把他藏在作坊里边,不肯交吏局另行安置!”

    “主公明鉴,此事内务处一直没处理过类似先例,所以想暂缓几天,待把所有细节都核实清楚,再上报主公!”张松做事,要比陈基圆滑得多,抢在朱重九开口向自己询问之前,委婉地补充,“内务处和军情处已经联手核查过,蔡主事当晚落在吴女侠和邹壮士手中,的确没有向外吐露过咱们淮扬的任何机密。但是,当晚他急着脱身,就施展美男计,打动了吴女侠的妹妹。与对方,与对方私定终身!第二天吴女侠发现自家妹妹与蔡主事已经有了私情,所以,所以彻底才下定决心,直接把船队开了过来!”

    “美男计?”朱重九费了好大力气,也没看出来圆滚滚的蔡主事,居然还有做零零七的潜质。不过既然军情和内务两处都查清楚了,蔡主事没有泄密,剩下的家务事他也懒得去理睬。因此笑了笑,皱着眉头说道:“他既然没有泄密,你们为何还认为他不应该继续留在工局?”

    “是吏局和军情处那边的建议,内务处这边,倒是觉得蔡主事有情可原!”张松先看了黄老歪一眼,然后继续低声汇报,“再加上黄主事极力想保他,所以至今还没做出最后决定,也没有上报给主公!”

    “他不经舰队保护,擅自乘坐货船回淮扬,本身已经属于严重违纪。”陈基已经铁青着脸,不依不饶。“军情处的确没查出他的问题来,但同船的证人,都是吴女侠的喽啰。他们的话也未必可信!”

    “主公,主公明鉴!主公明鉴!”蔡亮闻听,立刻又大声喊冤,“微臣,微臣真的没有泄密。工坊的事情如此复杂,其实即便微臣说了,外行也未必能听得明白。微臣只是觉得,自己留在工局,还能替主公做一些事情。哪怕是让微臣只做一个小吏,只要能留在这儿,微臣也心甘情愿!”

    “此例不可轻开。百工坊乃我淮扬核心重地,必须防微杜渐!”逯鲁曾突然从门外走入,以与陈基同样的口吻说道。

    他是吏局主事兼朱重九的岳祖父,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儿也在淮安军中担任要职,因此说出的话来影响力极大。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基本上已经等同宣布了最终结果。

    眼看着工局副主事蔡亮就要被‘踢’出门外,谁料黄老歪在关键时刻,却又重新鼓起几分勇气。擦干额头上的汗,大声替自己的臂膀求情,“主公,微臣愿意身家性命,为蔡主事作保!”

    一个是吏局主事,一个是工局主事,各自持一个建议,针锋相对。这在淮扬大总管府可是很少见到的稀罕场景。而这两个人,偏偏背景又都非常特殊。顿时,周围的其他官吏都闭上了嘴巴,一个个将眼睛瞪得老大,准备看自家主公到底如何判案。

    却只见朱重九笑了笑,大声向张松、陈基和逯鲁曾三人询问道,“那吴女侠和他的丈夫,吏部、军情处和内务处可曾暗中考察过了?”

    “考察过了,履历没疑点!”张松和陈基异口同声地点头。

    “那你等认为,他们适合去担任什么职务?”

    “邹壮士水战经验丰富,经讲武堂培训之后,去水师担任一个分舰队提督戳戳有余!”逯鲁曾不明白朱重九为何要将话头岔开,皱着眉头想了想,低声回应。“但吴女侠也想去指挥战舰,微臣却认为不太妥当。毕竟,自古没有让女人上船指挥男人的先例。”

    “这有何难?没有先例,我淮扬就创造一个先例便是!”朱重九笑了笑,毫不犹豫地说道。“反正我淮扬所做的开先河之事,已经不止是这一桩!我看那女人巾帼不让须眉,做个分舰队提督也绰绰有余!不如这样,让他们夫妻先进讲武堂熟悉淮扬军令,然后吴女侠去做分舰队提督,邹壮士副之!”

    “主公......!”逯鲁曾闻听大急,本能地就想开口劝告。

    “就这么定了,此事不必再拖拉。然后让蔡主事尽快去邹家提亲,把吴女侠的妹子娶回家。这样,即便他身上还有疑点,大伙都成了我淮扬的人,也没必要深究了!”朱重九挥了挥手,大声做出决定。

    “谢主公洪恩!”话音未落,原本已经绝望的蔡亮“噗通”一声跪倒,涕泗交流。

    自打回到扬州之后,他几乎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不知道大总管府最后将如何处置自己,也不知道假如自己丢官罢职,该如何面对即将过门的妻子。而今天,朱重九三言两语,就令他头顶上的雾霾一扫而空!

    “主公圣明!”黄老歪、焦玉,连同周围的匠师、工匠们也纷纷拱起手,大声向朱重九致谢。

    虽然平素拿着不菲的工钱,大总管府也曾经多次强调过四民平等。但工局和大匠院的官吏,在其他同僚中间依旧没什么地位。而今天,朱重九却非但保下了平素很有人缘的蔡主事,并且结结实实地表达了对工局的重视。

    “主公....”逯鲁曾还想再劝,却被紧跟在他身后进来的苏先生拉了一下,后半截话不得不吞回了肚子之内。

    这让他感觉非常郁闷,直到在返回扬州城的马车上,脸色依旧一片铁青。与他同车而行的苏先生怕他憋出病来,忍不住笑着劝道:“不就是一个工局副主事的安排么?值得你如此担心?那百工坊里头,很多东西你我都看不明白。外人凭着三言两语,怎么可能就把秘密给偷了去?!”

    “我不是气这件事,我是气.....”逯鲁曾狠狠瞪了他一眼,愤愤地摇头,“你身为大总管府长史,居然什么事就任凭主公一意孤行。既然如此,要你这儿首辅有什么用?还不如换个唱戏的皮偶,主公拉一下绳子,你直接做个揖就行了!”

    这句话,可是一语道出了真正的问题所在。朱重九虽然没有正式称王,但淮扬一系红巾,早已经独立于汴梁之外。按照蒙元官制,苏先生就是一国丞相,逯鲁曾则为平章政事。二人非但要辅佐君主组织日常政务运行,而且要直言敢谏,避免君主的错误命令被各部贯彻执行。

    但苏明哲的所作所为,绝对不是个合格的丞相。据理力争时从来找不到他,曲意逢迎的动作却比谁都快。照这样下去,朱重九怎么可能做个有道明君?大伙怎么可能重现贞观之治?!

    “正如老大人所言,苏某这个长史,早就该让贤!”好心相劝却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苏明哲也不生气,大声喘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可是禄大人,主公今天这样子,不是你一直盼望着的么?不是你一直觉得主公行事过于优柔,希望主公要乾纲独断!怎么今天落到了自己头上,就又受不了呢?所谓叶公好龙,也不外如此吧!”

第四十七章 言志

    第四十七章言志

    “嗯!”逯鲁曾被气得闷哼一声,身体仰靠在马车的车厢壁上,花白的胡子上下跳动,却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反驳对方。⊙UU小说,www.uu234.com

    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苏先生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朱重九变得越来越独断专行,越来越霸道,完全是他和章溢、刘伯温等人一手为之。

    是他们觉得朱重九以前事事都要询问大伙的意见过于没主意,是他们认为君主就该有个君主的样子,不该被臣子的观点所左右。而现在,朱重九开始按照他们的设想转变了,他们却又觉得君权太重,已经侵犯到了相权和臣权,这不是叶公好龙又是什么?

    “苏某当年读书不成器,花了好多钱,才买了个小吏做!”苏明哲却不管逯鲁曾会不会被自己活活气死,笑了笑,脸上露出了几分嘲讽之色,“每天捡小商小贩勒索一番,再凑齐几个同行去喝顿花酒,就美得忘乎所以。遇上霸道人家当街踹苏某几脚,或者赏苏某个大耳光,苏某也只能陪着笑脸硬捱着,至于讨还公道,却是想都不敢想。”

    “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混过去了!”顿了顿,他继续摇头苦笑,“谁料芝麻李却在萧县造了反,把苏某稀里糊涂就卷了进去。然后苏某每天过得像是在做梦,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咬自己手指头。唯恐眼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冷不丁一觉醒来,又回到原来那幅倒霉模样!”

    “所以苏某知足!即便被你们背后数落尸位素餐,也不当回事。苏某原本就是块做小吏的材料,当上长史全凭主公信任。所以苏某能做的,就是顺着主公的意思来。不懂的事情,尽量不插手。自以为懂的事情,如果主公已经做出了决断,也立刻按照主公改过来。因为没主公,就没有苏某的今天。换了苏某坐在主公的位置上,脑袋早就被蒙古人砍下来传售天下了,怎么可能打下如此大的基业?”

    “至于君权与相权,有什么好争的?”意味深长地看了逯鲁曾一眼,他笑着说道,“非得像脱脱那样把自己弄死才开心么?大元朝从中又得到了什么好处?不瞒您老,要是到了主公一统天下之后,苏某肯定第一个要求告老还乡。治国的事情,苏某不懂,也不拖大伙的后腿。但在此之前,苏某就是主公脚下的一条老狗,主公看谁不顺眼,苏某就咬谁。谁敢对主公呲牙,苏某就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因为苏某坚信,你们无论多高明,都不会比主公更高明。火炮火枪你们造不出来,开商号给大伙分红的事情,你们恐怕更是想都不敢想!苏某跟着主公,最后少不得做个开国元勋。可听了你们的,弄不好就是好心做了错事,将来百死莫赎!”

    一番话说得很直接,其中道理也无比简单,正因为我不是那当宰相的材料,所以我才唯独主公马首是瞻。你们大伙再有本事,也没主公更厉害。否则怎么没见你们挑摊子去对抗蒙元,而是跟苏某一道投于主公帐下,做了任其驱使的鹰犬?

    只是这番话好说不好听,特别是砸在逯鲁曾这高中过榜眼的大贤心窝子上,简直比直接拿刀子捅他还要令其难受。于是话音落下之后很久,车厢里就是一片死寂。禄老夫子哆哆嗦嗦,哆哆嗦嗦,摆子打了许久。才猛地吐出一口气,呻吟般说道:“好,好你个苏长史,原来一直打的就是榜红庄的主意。如此混吃混喝一辈子,你就不觉得心中有愧于主公么?”

    “有什么惭愧的,苏某可是押上了全家老小的性命!”苏明哲拱拱手,毫不掩饰地回应,“况且主公的手气正旺,根本不用苏某给他帮什么忙。苏某只要盯着别人,莫被其偷看了主公的骰子,莫被其出了老千就足够了!”

    “你,你.....”逯鲁曾又一次被噎得无言以对。

    苏明哲的话根本说服不了他,但是他同样也影响不了苏明哲。并且他心里非常明白,整个淮扬大总管府上下,不止苏明哲一个人抱此种态度。可以说,满朝文武中的绝大多数,都对朱重九有着近乎信徒般的崇拜。认为自家主公是天纵之才,每一步都包含着无比的深意。如果大伙的想法与主公不同,则是大伙肤浅,理解不了主公的深谋远虑。绝不肯认为,自家主公也是个凡人,偶尔也会犯下大错,甚至由着性子肆意胡作非为。

    “善公,你听苏某一句!”苏明哲笑着拱了拱手,低声奉劝,“你老了,苏某也早就不是年青人。有些事情,咱们不懂,就别跟着瞎搀和了。主公年方弱冠,锐意进取一点儿,有何不可?况且他想做的事情,咱们未必都懂。咱们懂的那些东西,都是用在大元朝的。但大元朝被咱们辅佐成了什么样子,你也不是没有看见!”

    “呼------”逯鲁曾长长地吐气。如果别人说他老,他肯定立刻就会翻脸。但苏明哲最后这几句话,却深深地打在了他心里。朱重九正年青,整个淮扬也跟他一样年青。他们还有时间去犯错误,他们不怕多做一些尝试。他们尝试之后,也许就会走出一条与前人完全不同的道路来。而自己过去在大元朝所积累的经验,却无法阻止大元朝向覆灭的终点狂奔。所以有时候管得越多,反而是好心做了错事,毁了淮扬大总管府的生机!

    想到这儿,逯鲁曾看向苏先生的目光,终于变得柔和了起来。半晌之后,惨笑着摇摇头,低声道:“人都说你苏长史糊涂。谁知跟你苏长史比起来,禄某才是真正的糊涂虫。受教了,今日点拨之恩,禄某没齿难忘!”

    “就好像你嘴里还有多少牙一般!”苏明哲先大大方方受了逯鲁曾的礼,然后笑着调侃。“人到七十古来稀,少生点气,然后留着老命看你孙女母仪天下,比啥都强!到了,到了,。等会儿跟我找地方嘬两盅去,放着好日子不享受,你天天跟自己的晚辈较哪门子劲儿?哪天他当了皇帝,还能亏待得了你们老禄家?!”

第四十八章 市井

    第四十八章市井(上)

    如果朱重九将来坐了天下,除了他本人之外,最大受益者,可能就是禄氏家族了。毕竟朱重九身世孤苦,除了一个被逼死多年的姐姐之外,没有任何直系亲属。所有算得上自家人的,只能是禄双儿这边的亲朋。

    想到这,逯鲁曾心中最后一丝不满也烟消云散。正如苏老不死说的,何必争什么相权臣权呢,自己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争到手又能怎样?而朱重九又是个少见有情有义的,他做了皇帝,禄家上下怎么可能不跟着平步青云?

    然而转念一想,他又开始为曾外孙问题发起了闲愁来。从成亲到现在,满打满算已经整整两年多了,自家孙女的肚子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当祖父的虽然不方便过问,但总不可能装着没看见不是?万一哪天让某个媵妾抢了先,或者群臣又进献上了别的女人,以双儿那绵软性子,她岂不是要活活被欺负死?!

    正闷闷想着,马车已经停在了大总管府门口。众同僚纷纷从各自的车厢中跳了出来,或者告辞回家,或者进入各自的衙门处理公务,很快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走吧,去太白居喝两盅去?再不喝两盅,你还等着别人给你往坟头上浇啊!”苏先生依旧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关切之情,却溢于言表。

    逯鲁曾想想自己回家后除了政务之外,也没啥事情可干。于是就强笑着回应道,“想让我请你喝酒就直说,绕什么圈子啊!看你的钱存到最后,都得便宜了谁?”

    这句话,可有点儿戳苏先生的心窝子了,令后者脸色登时就是一暗。他当年在徐州做小吏时,老婆就娶了三个。做了淮安军的二号人物之后,大姑娘更是没少往家里抬。可这么多年下来,膝下却全养了一堆千金小姐。带把儿的儿子半个也无。

    大元朝人寿命短,四十岁就可以自称为老夫。眼瞅着自己的白头发如家产般一天天增多,却不知道将来由谁继承,苏明哲心里怎么可能不着急?各家佛寺、道观没少布施,连带着伊斯兰庙和十字教堂都捐了大把金银,只不过各路神仙却只收钱不办事,谁也不肯给他送下一个儿子来!

    “别着急,你比我小了近三十岁呢!”逯鲁曾反应甚快,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拍了拍苏明哲的肩膀,笑着安慰。“女人家四十岁生孩子,就是老蚌产珠。男人么,七十岁得子,也是福寿双全!”

    “这种事,我才不在乎?你没看大总管今天任命那姓吴的女人当提督么?我家的女儿,大不了今后都送去上讲武堂。即便自己做不了女将军,至少,也给我找回几个当将军的女婿来!”苏明哲撇撇嘴,强撑着精神头回应。

    “你倒真是不傻,怪不得今天眼巴巴地瞅着大总管提拔那个女人呢,原来是给自己留后路!走吧,太白居,听犬子说,那边厨子的手艺不错!”逯鲁曾笑着奚落。心中知道同僚的隐痛,也不再多废话。与对方一起,步履蹒跚地走向街头上新开张不久的一座酒楼。

    由于朱重九不喜欢在自己的家中摆宴席,所以整个大总管府上下,也很少有官吏敢在家中专门养着厨师。大伙无论谁家有客人来,通常都带去城中的饭馆招待。久而久之,这种作法在淮扬官场就形成了一种习惯。而当地的酒楼,对官员们的面孔也渐渐熟悉,很少再为某位高官的突然莅临而惊慌失措。

    眼瞅着两个老头子身后跟着七八名亲兵,呼呼啦啦朝自己这边走,太白居的掌柜和伙计们岂能不喜出望外?当即,命人将二楼的临窗的雅间给空出了两个,毕恭毕敬地将贵客们领了上去。

    逯鲁曾挥挥手,吩咐亲兵们尽管到另外一间去吃喝。自己和苏先生两个,则让伙计在窗子下摆了个小桌,要了一壶民间酿制的花雕,几个特色小菜,慢条斯理的品了起来。

    时令正值盛夏,屋子里的温度多少有些高。而从窗口吹进来的徐徐清风,则成了一种难得的享受。二人一边推杯换盏,一边欣赏外边的人来车往,片刻之后,就有了熏然之意。

    去年的战火,始终没能烧进城里头。经过半年多的休生养息,扬州市井,正以日新月异的速度,恢复着往昔的繁华。街道两旁,大大小小的各色铺面早已经连成了片。里边的货物则是天南海北,应有尽有。而走在街道上闲逛或者购物的百姓们,则大多数脸上都带着开心的笑容。系在各自腰间的荷包也都沉甸甸的,里边装满了幸福和期冀。

    “呀,那个,那有个小贼,把手伸到别人裤腰上了!住手,光天化日之下,你就不知道廉耻么?”逯鲁曾人老,眼睛却不花,忽然见就看到了一个很煞风景的情况,忍不住高声断喝!

    “哪,哪里?”苏先生猛地站起身,从窗口探出一个脑袋。“巡逻队,巡逻队都死哪里去了!有人偷东西,你们不管么?”

    “吱——!”仿佛在回应他的质问,楼下响起了尖利的哨子声。紧跟着,一大群身穿黑色短打,手持木棒的壮汉就冲了出来。与街上的百姓一道按住行窃失手的小贼,三下五除二,就给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下,整条街道都跟着沸腾了。百姓和商贩们一边冲着小贼吐口水,一边冲着巡逻队的头目大声喝彩。那巡逻队的头目也不怯场,举起仅剩的一条左臂给街坊们敬了个淮扬军礼,然后高声喊道:“老少爷们留点儿情,别用吐沫把他给淹死了。太平府那边正缺人下矿井呢,留他一条命,刚好去替咱们大总管挖石头!”

    “便宜他了!”

    “真是便宜他了。这种人,不缺胳膊不缺腿,偏偏不学好,活该关在地下一辈子不见天日!!”

    “也就是大总管慈悲,换了当年蒙元那会儿,剁胳膊剁手都是轻的!”

    “关起来,关起来!关到地下挖石头去!”

    ......

    众人七嘴八舌,唯恐自己的声音不被巡逻队长听见。

第四十九章 市井 (下)

    第四十九章市井(下)

    那巡逻队长只是笑呵呵地听着,同时命令麾下弟兄,押了小蟊贼去衙门听候处理。随即,又找了个机会,偷偷地扭转身形,朝着逯鲁曾和苏先生两个所在的方向遥遥地行礼。

    苏先生和逯鲁曾都不想太引人注目,笑着挥了下手,然后迅速关上了窗子,把所有目光隔离在外。

    众百姓中有些人心细,知道太白居的二楼中,可能坐着什么大人物。就赶紧降低了嗓门儿,转身匆匆离开了。但是大多数街坊邻居,却没有注意到巡逻队长的眼神转动方向,还以为第二个军礼也是在朝他们致敬,赶紧大声嚷嚷着,给巡逻队长还礼,“折杀了,长官。您每天风吹日晒的抓贼防盗,我等怎敢受您的礼。折杀了,真的折杀了!”

    “有什么折杀的。我不也是这扬州城里长大的孩子么?”巡逻队长口才甚好,也不澄清误会,只是笑呵呵地跟大家伙套近乎。“再者说了,我们的薪俸,还不都是从大伙头上收来的。拿了你们的钱,不干点儿正经事怎么行?”

    他曾经是讲武堂第一批受训的基层军官种子,因为在保卫扬州的战斗中丢了一条胳膊,才不得已退出军队,转到朱重九特地为安置伤残将士而创建的扬州府城市安全管理处任巡逻队的队正一职。因此口才和见识,都远非旧时衙门差役能比,三言两语,就树立起了整个巡逻队的高大形象。

    但是一众百姓们,却习惯了以前被衙役和帮闲们欺负。猛然听到有人说他的俸禄是自己的所给,吓得连连摆手,“长官您可真会说话!您的俸禄,是大总管赐的,草民可是不敢贪功?!”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这句话,可不是我们大总管最先说出来的!”巡逻队长笑着摇头,引经据典地补充。

    众街坊邻居们听得似懂非懂,却知道巡逻队长是真心想跟大伙亲近,一个个感动莫名,夸奖的话,如江水般向外涌,“长官可真会说话!到底是大总管亲自带出来的亲信。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兵!”

    “到底是佛子帐下,就是仁义!”

    “那是,那是,青天大老爷,手下带的就是展昭。换了那庞太师麾下,带出来的全是乌龟王八!”(注1)众人七嘴八舌,继续毫不吝啬地将赞誉之词朝巡逻队的头上抛。

    夸赞声隔着窗子,很快就传进了苏先生和逯鲁曾两个的耳朵之内。二人听了,心里当然觉得美滋滋的,浑身上下的老骨头都仿佛年青了几分。正所谓“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自家主公如此得民心,这天下,如果他都坐不得,还有何人能够坐得?

    正听得高兴间,另外一侧隔壁的雅座内,却传来几声愤怒的抱怨,声音不大,但是非常尖利刺耳,“这群没眼力架的贱骨头,冲着一个巡大街瞎拍什么马屁!也不嫌烦人!”

    “一群走街窜巷的小贩子,哪里见过真佛啊。能认识个巡大街的,可不就觉得自家祖坟上冒了青烟么?”

    “真没眼力价,就没瞅着那巡街的汉子,朝咱们老菩萨敬礼么?”

    “他们还以为冲他们敬的呢!呵呵,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

    .....

    “嗯!”逯鲁曾和苏先生两个越听越觉得恼怒,忍不住双双皱起了眉头。

    那临近雅间的人却不知道隔墙有耳,依旧气焰嚣张地说道,“老菩萨,您别嫌烦。咱们让伙计把窗子关上就是!”

    “关上窗子,让伙计赶紧换一盆子冰来。这太白居怎么做生意的?这么热的天,居然就只给上了一个冰盆子!”

    “算了!”一个慵懒的老年女声响起,打断了众人的抱怨,“吃得差不多了,咱们也该散了!别难为人家掌柜的了,做点儿小本儿生意也不容易!”

    “老祖宗您真是体贴!”另外一个女声紧跟着响起,话语里充满的讨好之意,“能让您屈尊莅临,是他们的福气,他们烧香还来不及呢,还会在乎多送两个冰盆子?!刘二家的,赶紧去催催。让他们多上几个,等老祖宗身上的汗落了,再安排马车!”

    “是,老祖宗,您稍等。奴婢这就给您催冰盆去!”刘二家的女人大声答应,小跑着冲下了楼梯。

    淮扬虽然民风开放,但出来到酒楼上摆宴席的女人,依旧是凤毛麟角。逯鲁曾和苏先生两人听得纳罕,不约而同地,都将目光看向了对方,期待从对方眼睛里得到一个答案。然而,让二人失望的是,彼此的记忆中,居然都找不出一个地位高贵的女人,能像隔壁的“老祖宗”一般,坐在云端俯览众生!

    “估计是哪个将领的娘亲吧,母凭子贵!”苏先生觉得心里好生不痛快,撇着嘴向逯鲁曾解释。“做儿子的常年出征在外,家里长辈难免缺了章程!”

    “弄不好是个文官!”逯鲁曾叹了口气,脸上的尴尬丝毫不比苏先生少。身为吏局主事,他的职责就是监督百官,淘汰平庸贪婪之辈。而如果有官员的家眷仗势欺人,吏局无论如何都脱不开干系。

    恰恰就在此时,隔壁的“老祖宗”又慢吞吞地开了口。声音里头带着毫不掩饰的自得,“你们啊,就别给我脸上贴金纸了。有啥事情,就明说吧。以后别整这么大动静,让外人看到了,对六郎影响不好。”

    “老祖宗就是体贴!”

    “老祖宗,您真是修成了佛。任我们怎么折腾,都逃不过您的慧眼!”

    “老祖宗.....”

    紧跟着,又是一串潮水般的马屁声。席间的女宾们一个接一个,争相向“老祖宗”献媚。

    “赶紧说,不说,我可就当没什么事情了!”那被称作“老祖宗”的女人轻轻拍了下桌案,王霸之气四射。

    “那奴婢就斗胆了!”有个女人笑嘻嘻的开口。“谁让奴婢是您的家生丫头呢,虽然蒙六爷的照顾在扬州落了户籍,但主人家的恩情却没敢忘。”

    “孙姐,你这不是报恩,是赖上了老祖宗!”另外几个女人嬉笑着调侃。

    被唤作孙姐的女人也不争辩,笑呵呵地继续说道:“就是赖上了,谁不知道老祖宗是菩萨心肠,最体谅我们这些下人了!老祖宗,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小三子您知道吧,当年还带去给您磕过头呢。这不,他转眼就是十六了。人挺机灵,手脚也勤快.....”

    老祖宗闻听,立刻低声打断,“彩云,这事儿我可不敢替六郎做主!不是我说你,孩子大了,要么送去百工坊,要么送去县学,好歹出来后能有口安稳饭吃。直接往衙门里头送是最没出息的。第一安排不到什么好位置,第二,六郎的功名,当年也是凭着一条腿换来的。可不敢随随便便被人寻了错处,害得后半辈子无处容身!”

    “哪敢,哪敢啊。老祖宗,看您说的,奴婢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害了六爷啊!”孙姓女人听了,立刻低声喊冤,“我家那不争气的小三,一心立志要学六爷,想去投笔从戎。结果投考讲武堂时,却因为身子骨不够结实,第一轮就给刷了下来。我这做娘的,又不忍心让他去当个大头兵,所以,所以就想请老祖宗跟六爷说说,能不能,能不能.....”

    她的声音渐渐转低,慢慢变得弱不可闻。那“老祖宗”的声音却高了起来,带着十足骄傲,“嗨!我当多大的事情呢,原来是想考讲武堂啊!回家等信吧,不用六郎,这事儿老姐姐我就给你做主了!”

    “多谢老祖宗,多谢老祖宗!”孙姓女人又惊又喜,跪在地上重重磕头。

    其他女人则纷纷上前道贺,然后又陆续说道:“老祖宗,我家那孩子,想找个淮扬商号下面的铺子做伙计,您看他是不是那块材料?”

    “老祖宗,婢子家那不争气的,马上就府学结业了。也不知道能安排到哪去。这做爹娘的,谁不想着距离孩子近一点儿。要是他一旦被选派去了睢州那边带领乡下人垦荒,婢子可怎么活啊?”

    “老祖宗...”

    “老祖宗....”

    一件件,一桩桩,都是些托人情走关系的事情。说大倒都算不太大,可也着实败坏着淮扬大总管府的清誉。

    那“老祖宗”却是个热心肠,喝得酒意上了头,就将大部分委托都给答应了下来。仿佛他的儿子就是朱重九本人一般,什么事情都可以一言而决。

    “这个脑满肠肥的女人!”苏先生实在听不下去了,抓起靠在墙上的金拐杖,重重朝楼板上一敲,“伙计,上来结账!”

    “哎,来了!”一直站在楼梯口小心伺候的大伙计闻听,赶紧拉长了声音回应。

    隔壁的喧嚣声嘎然而止,须臾之后,楼梯上响起一串细碎的脚步声。抢在大伙计把账单送进苏先生所在雅间之前,众女人匆匆离去。临出门时,还没忘了朝四周小心打量一番,查探是哪家高官的马车,停靠在太白居前。

    苏先生和逯鲁曾都是步行而来,当然不会被众女人发现行藏。可他们两个却从刚才的对话和楼下正在上车的一群女人背影当中,认出了所谓“老祖宗”的身份。

    “我当是谁,原来是韩盐政的老娘,怪不得如此嚣张!”苏先生用包金拐杖重重地敲打地面,恨铁不成钢。

    淮扬盐政大使韩老六,是跟吴良谋一道从黄河北岸投军的乡绅子弟之一。当年在攻打淮安的战役中带队从排水渠潜入城内,立下过不世奇功。但是因为他左腿受伤感染,不得已找大食郎中锯掉半截,所以无法再领军作战。在病床上就被朱重九朱笔钦点,坐上了整个淮扬最肥的位子,掌管全部食盐的买卖和税收。(注2)早在此人上任之初,苏先生怕他年少见识浅,就曾经当面告诫过,要珍惜大总管给予的器重。否则,站得越高,也许将来摔得就越狠。此人的好友吴良谋,刘魁也曾经悄悄跟他打过招呼,要求他务必看好他自己和他身边的人,大伙将来一起做开国勋贵,别贪图眼前小利。很显然,韩老六将这些话全都当成了耳旁风,至少,他根本没有约束过他的家人!

    逯鲁曾在蒙元做过监察御史,经历的事情比较多。得知了那“老祖宗”是谁之后,反而比苏先生更为冷静。想了想,压低了声音提醒,“此事儿不宜操之过急。先让内务处查查,韩大使本人陷进去有多深,然后再看看吴都指挥使和刘指挥两个,有没有关系再说。人都有三亲六故,其中难免会良莠不齐!”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苏先生冷着脸,咬牙切齿。逯鲁曾的意思他懂,眼下淮安军内部,除了自己所在的徐州系之外,第二大势力就是以吴良谋为首的山阳系。哪怕是内务处那边抓到了盐政大使韩建弘徇私枉法的确凿证据,也得尽量将他跟另外几个将领切割。否则,势必会影响淮安军的内部稳定。

    “先看看韩老六陷进去有多深吧!”逯鲁曾想了想,继续低声劝导。“有时候家人做的事情,他自己未必清楚。另外,讲武堂和其他各学堂的入门考试,各地学子毕业后的出路,也得盯紧些。咱们先把漏洞堵上,自然托关系走门路的就少了!否则,很多事情就在所难免!”

    “明天议事时,苏某就提议大总管发公文!”苏先生笑了笑,毫不犹豫地大包大揽。作为朱重九身边的“看门狗”,他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自参与建立起来的淮扬大总管府,被蛀虫一点点啃得百孔千疮,然后迅速像蒙元朝廷一样走向毁灭。哪怕是为此得罪了几个手握重兵的都指挥使,甚至为此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

    “老夫率领吏局上下,也会全力支持苏公!”逯鲁曾在替自家孙女婿谋划时,决心和动力都丝毫不比苏先生少。“现在做,至少比将来做要好。即便早晚会烂,也必须比蒙元那边晚上十几年!”

    注1:包公案,诞生于明代中晚期。但包公的故事和展昭等人的原型,在元代话本里就已经出现。

    注2:韩老六的事迹,参见本书第一百四十六章,武职。

    注:上个月和本月,因故断更了几次。本周会尽量补齐。历史小说门类偏冷,请大伙多多支持。

第五十章 负荆

    第五十章负荆(上)

    淮安军第二和第三号文职一起动手,效率可不是一般的高.只用了短短五天,有关韩氏家族和其他一些官员向地方和军队安插亲信,徇私舞弊的情况,就统统放在了苏先生和逯鲁曾两人的案头。

    正所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最近两年,不光是韩老六和吴良谋这些来自山阳湖附近的少年才俊在努力照顾着各自的亲戚和乡党,其他文武官员,包括逯鲁曾自己的两个儿子禄鲲和逯鹏在内,多多少少都干过一些类似的事情。只是有的人相对克制,只是偶尔才会递张名帖,写份推荐书什么之类。而个别人,则已经快要卖官鬻爵了。

    “奶奶的,怪不得大总管老担心咱们是换汤不换药。照这样下去,即便大总管得了江山,老百姓的日子也没比蒙元强多少!”苏先生气得手脚直哆嗦,铁青着脸大声抱怨。

    他虽然表面上对于朱重九非常盲从,但内心深处,却并不完全理解自家主公的一些做法。特别是涉及到官员提拔、人才录用、以及百姓与官府起争执等事,分歧相当的大。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家主公的做法简直严苛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而今天,当看完了内务和军情两处秘密得出来的调查结果,才霍然发现,原来朱重九以前的担心一点儿都不多余,淮安军,淮扬大总管府,没等坐上江山,就已经开始慢慢溃烂了。

    “牵涉的人太多,不能轻举妄动。并且有些事情,原来主公也没严令禁止,现在追究起来有矫枉过正之嫌!”逯鲁曾的政治斗争经验远比苏明哲丰富,接过后者的话头,以尽量平稳的声音安慰。

    以他当年在蒙元朝廷那边做监察御史的经历对比着看,淮扬系的溃烂,只能算作疥癣之痒。远没有达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唯一比较麻烦的是,有些事情传扬出去,会极大地损害朱重九苦心建立起来的公平形象,进而给整个淮扬系抹黑,让全天下许多看好淮安军的英雄豪杰失望。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干,至少要抓几个最嚣张的出来,杀鸡儆猴!”苏明哲气归气,却也知道法不责众这个道理。点了点头,咬牙切齿的说道。“主公给他们开了那么高的俸禄,年底还成车地往他们家中送银子,他们居然还不知足,还靠帮人托门路大肆敛财!这种人,绝对不能留!否则早晚有那么一天,他们贪图别人的银子把主公和大伙都给卖了!”

    “那也分个轻重,至少,跟几个军团牵扯太大的,需要劝主公先缓一缓。特别是三舍和云升,必须等胡大海和王弼两人回来之后,再做决定!”逯鲁曾轻轻敲了下桌案,继续给苏先生泼冷水。

    胡三舍是第二军团都指挥使胡大海的长子,王勇王云升则是第三军团副都指挥使王弼的本家侄儿,这几年两人一直被安排在总参谋部里边,被当作重点苗子栽培。然而两个小王八蛋行军打仗的本事没学到多少,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狐假虎威。打着大总管身边近臣和各自家中长辈的旗号,插手睢、徐、宿、濠等州的官府人事安排,干涉淮扬商号的正常运转,甚至在府学中拉拢即将毕业的学子,许以光明前程,结党营私。

    如果不是前几日韩建弘的家人过于高调,在酒楼中公然答应一干同乡的请托,引起了逯鲁曾和苏先生两个的警觉,在调查韩家的时候顺藤摸瓜地发现了他们。这一支完全由少年人组成的团伙,还不知道会壮大到何等地步。弄不好,连他们各自的父辈都控制他们不住,被逼着卷进一大堆阴谋当中。

    “我会立即给主公提议,结束江南的战斗,调第二、第三两个军团回扬州休整!”苏明哲知道事关重大,果断决定未雨绸缪。第二军团的大部分底层将佐都经历过讲武堂的轮训。第三军团的将佐则大多是当年朱重九在徐州起家的老班底。只要这两个军团返回到朱重九身边,任何人就很难再煽动他们叛乱。哪怕是万人敬仰的胡大海,也没有丝毫成功的可能。

    “那也不急,康茂才已经答应投降了,就让胡大海带着第二军团,与康茂才麾下的兵马一道回扬州休整。第三军团那边,有徐达在就足够了。王弼一直对主公忠心耿耿,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起什么异心!”逯鲁曾则继续敲打着桌案,帮苏先生出谋划策。

    二人你一眼我一语,正商量得热闹。猛然间,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嚎啕声,紧跟着,便听见有**哭着喊道:“主公,主公,韩老六求见。韩老六约束家人不严,向您负荆请罪来了。”

    “这厮,倒是见机得快!”苏明哲迅速皱了皱眉,站起身,用包金拐杖挑开长史处的门帘。

    朱重九一直主张各衙门集中起来处理公务,因此大总管府议事堂的两侧厢房内,此刻也坐满了六大局的官吏。听到院子里的哭喊声,一个个按奈不住心中好奇,纷纷将头从窗口探出来观望。随即,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个目瞪口呆。

    只见第五军都指挥使吴良谋的结拜兄弟,淮扬盐政大使韩建弘,光着膀子,反捆着双臂跪在地上。两支胳膊中间,则倒插一根小儿手臂粗细的荆条。上面的毛刺丝毫没有剔掉,硬生生扎进肉中,血迹宛然。

    “这小子究竟干了什么坏事,居然对自己下如此狠手?”众官吏们互相看了看,小声议论。印象中,盐政大使韩建弘,一直是个低调踏实的好官。上任两年多来,很少和同僚发生争执,两淮的盐政也被其梳理得井井有条。

    正百思不解的时候,又听那韩老六抽泣着说道,“主公,微臣知道您很生气。但自古以来,只有当娘的教训儿子,没有当儿子的教训娘亲的道理。所以,千错万错,微臣都愿意一力承当。请主公将微臣明正刑典,以儆效尤。微臣死而无怨!”

第五十一章 负荆 (中)

    第五十一章负荆(中)

    说着话,又继续俯身于地,大放悲声.

    众官吏们听了,脸上便不约而同地涌起几分戚然。华夏自古讲究孝悌之义,父母对儿女来说就等于天。虽然也有说法叫“夫丧从子”,但大伙只见过老娘抱怨儿子,却谁也没见过当儿子的扯开嗓门教训自己的老娘。

    而从韩建弘自己的哭诉中来推断,他自己未必犯下了什么大错。而是其老娘见识短,打着儿子的旗号在外边惹下了麻烦。如果此言属实的话,这厮也的确是满肚子冤枉却无处可申!

    “你给我起来,别装孙子!朱某人帐下,只有宁死不弯腰的好汉,没有磕头虫!”朱重九的声音从议事厅里传出,隐隐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早在苏先生和逯鲁曾两个联手调查韩家之时,就曾经向他汇报过。最近几天,他也翻看过一些二人整理出来的文件。所以对韩老六在劫难逃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感到奇怪。唯一诧异的人,也不知道是受了哪路高人的点拨,这厮居然抢在自己处置他之前,主动玩起了负荆请罪这出戏码。

    “唉,唉!”盐政大使韩建弘闻听,立刻挣扎着往起站。然而左半条大腿的木头假肢,终究没有真实肢体灵活,才站了一半儿,立刻又“噗通”栽了下去。脑门子碰到地砖上,头破血流。

    这下,他的模样愈发令人同情了。众官吏纷纷将头侧开,不忍继续再看下去。朱重九在议事堂里,心头不由自主发了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过去几个人,把他的绑绳松开,扶他进来!苏长史、禄长史,吏局、户局,还有军情处、内务处的正副主事,进来议事!其他人,各司其职,不要光想着看别人的热闹!”

    “是!”被点到的官员齐声答应,起身离开各自的座位,快步走进议事堂。近卫团长刘聚,则带了四名彪形大汉,走下台阶,扶起韩老六。三下五除二解开了其身上的绑绳,然后搀扶着他进入了大堂之内。

    “荆条,荆条!”韩老六一边被人扶着往里走,一边念念不忘地提醒近卫们,别落下他责罚自己的刑具。

    “你装什么可怜?当年在左军里头,就学了这种本事么?”朱重九闻听,心中火头又起。瞪圆了眼睛,厉声呵斥。

    这下,韩老六不敢再提他的荆条了。挣扎着快走几步,来到议事堂正中央,推开搀扶着自己的亲卫,举手给朱重九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军礼,“都督,末将知错了,请都督按律严惩,以儆效尤!”

    “怎么惩处你,要看你究竟犯下了多大的罪!”一声都督,叫得朱重九心中再度发软。当年在徐州任左军都督时,他威望不足,物资补给方面又受到赵君用的恶意克扣。所以麾下能上阵的人马只有一千出头,其中能看得懂兵书和舆图的更是凤毛麟角。而吴良谋和韩建弘等少年,正是在那时候被各自的家族送到了他的队伍当中。非但极大地弥补他麾下人才匮乏的情况,同时也为徐州左军向淮安军的转变,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所以对于当年徐州时就跟着自己的老弟兄,对于山阳湖畔各庄子送来的少年豪杰,他朱重九始终会高看一眼。哪怕后来他麾下的人才越来越多,还有不少前来投奔者堪称一时名士。徐州和山阳两地出来的文武,却始终把握着淮扬大总管府的要害位置。从来没有因为能力和名望上的欠缺,而被他弃之不用。

    但从目前苏先生和逯鲁曾挑选后送上来的情报中看,堕落最快的,恐怕也是徐州和山阳两个山头。仿佛问鼎逐鹿的大事已经可以手到擒来一般,这些人从现在起,就开抬始为亲朋故旧谋其福利来。

    “至于你娘亲!”想到报告上那些令人愤怒的内容,朱重九抬手给韩老六还了个军礼,继续沉声说道,“你要真是个孝子,就别把事情都推给她。我就不信,她在外边帮人活动的事情,你一点儿都不知情!”

    “末将,末将知道!末将,末将只是,只是,唉!”韩老六的脸色立刻涨成了卤猪肝儿,低下头,非常坦诚地回应。“末将只是觉得,都是一些小事儿,无关大局。没,没想到后来忙越大,乃至,乃至后来想拒绝,都没勇气了!”

    “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唉!”朱重九也长长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内务处主事张松,“关于他和他家人所做的事情,你们调查到什么程度了。可以结案了么?”

    “启禀主公,内务处已经查明,韩大人自打出任盐政大使之后,启用自己的亲朋故旧四十一人。帮二十七人递过条子,将他们都安排在了六局下面,或者扬州和淮安的地方官府当中。还有一百二十三人,是,是他的娘亲出面帮人走的关系。韩大人知不知情,内务处没有查清楚!”

    “啊——!”饶是韩建弘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出任盐政大使两年多来,居然安插提拔了这么多私人。足足能凑齐两个连了,并且其中很多面孔,自己恐怕见都没见到过!

    “军情处呢,有什么补充的没有?”朱重九狠狠地瞪了韩老六一眼,将目光又转向陈基。

    “军情处已经着手调查那些人,基本上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军情处主事陈基想了想,上前如实汇报,“其中不少人在盐政衙门干得很尽职,公私方面,也算分得清楚。还有十九名被韩大人引荐到军中同族子弟,已经以身殉国了!”

    “至于韩大人自己,在盐政大使位置上,的确没有收受过任何人的贿赂,也没向亲友和同乡徇过私。只是他托门路送到淮扬商号做伙计的亲戚中,有三人曾经试图违规向彭和尚那边出售超出配额以外的火药。军情处已经人赃俱获,正在调查是不是有更多的人牵扯进来!”

    “啊,这,这怎么可能?!”韩建弘闻听,顿时如遭雷击般,身体晃了晃,差点又一头栽倒。

    他帮人素来有一个原则,那就是此人切实忠诚可靠,并且见识和本领都不能太差。如此,那些接受他请托的同僚们,日后才不会抱怨。而韩家在更长远的将来,才能收获成倍的人情。但现在,显然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那些凭借他的人情轻松获得好处的晚辈们,并不是每一个都珍惜他所给予的机会。而是仗着他的庇护,开始肆无忌惮地啃噬大总管府的根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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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行介绍:
我们可以去死,但死之前,我们要像人一样活着!
这是一本以元末农民起义为背景,讲述一群原本庸庸碌碌的汉子奋起反抗,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华夏民族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普通人,虽然他是穿越者,但与那时代的千千万万华夏儿女一样,他也在为像个人一样活着而浴血奋战!
这个故事并非为了追究指摘哪个民族过去的是非,而是为了记录当年华夏百姓为了不受奴役而进行的抗争。男儿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男儿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男儿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