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七章 官差如虎(求月票)
沈老太爷的寿诞在三月二十七日如期举行,当天十分热闹,秉承传统的筵席规则:不请不拒。凡是来的只要道一声贺寿,都有招呼。
只是待遇不同罢了。
寻常乡邻不必送礼钱,自有外面院子里的流水席招待。也能见到肉,却不多。封了礼金的,依照金额大小有二堂偏厅花厅正堂等不同待遇。菜色也是各不尽同,真是不知该算礼仪森严,还是看钱说话。
正堂上招待的是有头脸的地方乡绅和生意伙伴,是沈家的正事,所以老太爷坐镇,沈本菁作陪。
徐元佐和沈家宗亲坐在花厅,算是自己家人,气氛较为轻松,有沈本芜作陪。让人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是沈玉君没有跟女眷们一起,而是穿着男装坐在花厅。
徐元佐跟徐良佐的位置不高不低,正符合亲戚的身份,几个沈氏族亲也是根据辈分列座。其中有一二青年子弟,看起来像是怀疑了徐元佐和良佐兄弟在此的目的,多有出口试探之意。
他们倒没想着沈玉君会招婿入赘,只是怕外姓人过继沈家,断了自己谋算。
徐元佐不知道沈廷扬的来历,不过以他的对人的观察细微,并不觉得这几个青少年中有成才之人。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已经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习性如何已经定死了。
为了避免你们节外生枝,就算扼杀了抗清英雄也顾不得了。
反正有我在也用不着他抗清了。
徐元佐做好了准备,仿照当日太白楼饮宴,主动提出玩对诗等文戏酒令。
沈家这帮宗亲子弟,书或许读过一些,平日处理一些田产商务还算过得去。要玩这个可就只有干瞪眼了。被徐元佐一通碾压,灰头土脸只能坐着喝闷酒。
徐元佐又准备了一些尖刻的笑话段子,只等沈氏子沉不住气,开始言语挑衅,正好回敬过去。
谁知这帮沈氏子却被徐元佐的咄咄逼人吓住了,别说挑衅。就连一句不敬的话都不敢说。言必用尊称,语必带谦辞,却叫徐元佐吃了个闷憋。
沈玉君却以为徐元佐是故意要给这些宗亲难堪,好叫他们没脸面,从而保住她的家业不至于外流,心中感念,自不去拆台。
沈本芜辈分最尊,又是主人家,可惜一来就折服在徐元佐的徐元佐做什么都是对的,更不会为宗亲说话。
徐元佐不知不觉中称了一回小霸王,等筵席散了,冷风一吹,方才醒悟过来:幸好对面没个有才学的,否则自己不小心就成了装逼不成反被打脸的典型啊看来凡事存了对抗之心,必落下乘,古人诚不我欺。
就在徐元佐准备低调一些结束这次跟沈氏的接触时。却听得外面有些嘈杂。
很快这嘈杂声便由远及近,传遍了整个沈家花园。
此时筵席将散未散。花厅里因为徐元佐锋芒毕露,所以散得早些,正堂上诸位大人乡绅却还在饮宴说话,连他们也都一同惊动了。
棋妙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对徐元佐悄声耳语:佐哥儿,是有官差闯来了。听说带的公文,并非贺寿。
徐元佐一皱眉,暗道:莫非沈家得罪了什么人,故意要在老太爷六十大寿的时候发难
作此想的不止一人,沈玉君脸色早就惨白如霜。飞快朝正堂跑去。
徐元佐紧随其后,可不希望自己刚刚埋下种子,尚未萌芽就被人挖了出来。棋妙虽然不明厉害,看看徐元佐这么上心,知道追不上,索性潜入人群之中打听消息。
一时间差人如虎,整座沈宅都震荡起来。
徐元佐赶到正堂时只比沈玉君晚了一步,还没听到一言半语,却见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难道徐琨那厮作死,把我带头勒索他的事捅出来了
徐元佐飞快闪过一个念头,旋即将之打消:可能性实在太低。
于是他以一个十四岁正常少年的反应问道:怎么回事
沈老太爷越过众人朝他招了招手:元佐你来,这两位官人说是找你的。
徐元佐干咳一声,正要抬步,就见眼前众人纷纷避开两边,让出一条道来。原本不知道谁是徐元佐的人也找到了徐元佐。目光之中,有怜悯,有担忧,也有幸灾乐祸,乐见闹剧,不一而足。
对于徐元佐而言,这些目光落在他身上,却激发了他体内一股热流,周身涌动,通体舒泰,头脑益发清醒了。
不知二位官人找徐某何事徐元佐端出元揆首辅孙子的姿态,不卑不亢。
那二人对视一眼,道:你便是松江府华亭县县试案首徐元佐
徐元佐根本不担心自己舞弊被查破,因为县试本来就很粗疏,县官点了谁并不成问题。何况自己这边戏演得足,上下都有证人,哪里会有纰漏
正是。徐元佐挺了挺胸。
那两个官差之中年老的上前一步,朗声道:谨奉:浙江提刑按察使司副使,提督学道,官讳上大下春林老爷之命,调松江府华亭县童生徐元佐,赴绍兴府府城学宫参加道考。说罢,二人将牌文取出交给徐元佐,又叫他签收回执。
众人之中多是没有考过科举的,颇有不明了之人,怎么都不知道为何浙江的提学会叫徐元佐过去考试。
其中有代表县令前来贺寿的师爷,见意见纷纷,正是一展形象的好机会,轻咳一声,站了出来,道:文衡只调了徐公子一人他怕别人不知道文衡之意,假装被人请教,低声对左右解释道:文衡便是大宗师的雅称,便是提学老爷。
那两个官人又是对视,却摇了摇头,道:我等二人只负责传令给徐元佐。
沈老太爷哪里还会不知道,朝儿子沈本菁使了个眼色。沈本菁连忙笑着出来,道:二位官人且坐一坐,旅途劳累,喝口茶水。说话间,已将两块银子塞进了人家手里。
那官差知道分量,便依言坐了喝茶,好言道:我二人也不知道是否提考了其他人等,不过并未见有其他牌子发出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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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八章 去考试(求月票)
咦,这就奇了。那师爷摇头晃脑出来:大文衡异地提考本是有的。只提考一人,这就奇了怪了。
二官差之中那个年轻的嘴快,道:还有更奇的呢。
众人纷纷露出好奇之色,他却又不肯说了。
沈本菁上前银弹开路,那老成者方才道:是大宗师得了一本奇书,颇为赞赏,察访得知乃华亭县童生徐元佐所著,这才发牌提考。
众人一片惊呼,再看站在人群中间的徐元佐,简直光芒四射,星君下凡一般。
哦哦,原来如此。徐元佐应了一声,知道这回要么是青云直上,要么是打回原形,难免有些紧张。
为何是浙江的老爷提考有人低声问道,却被许多人都听在耳中,同样好奇。
徐元佐心中好笑:我这外来户都知道,你们这些本地人却这般无知么
不过想想后世也有人分不清各种行政关系,大概也是常情。
那好为人师的师爷得了机会,当下解释道:我南直隶并非一省之设,各府上面便是六部。既然没有三司,那么各道庶务该由谁办呢自然是就近分配:太仓道颍州道徐州道,由山东带管;苏松道漕储道常镇道由浙江带管;庐凤道徽宁道池太道淮扬道,由江西湖广带管。
众人这才了然,暗道:读书人的事,就是繁杂。
徐元佐并不担心这位大宗师跨越职权,他早就知道四月底宗师要到松江主持院试也就是道试。通过这次考试,才算是真正具备了入学资格。成了生员,才算是迈入了大明的士大夫阶级。
不过为何要急急忙忙将自己招到绍兴去考呢
幼学抄记的威力虽大,但也不至于大到这种地步吧。
既然大文衡如此看重。该当早日动身,前往绍兴。沈老太爷出来一锤定音,言辞中颇为得意,显然是因为外孙给他增了光彩。
我明日正好有船要去杭州,不妨就坐我家楼船吧。有人毛遂自荐,显然是想沾染一些文气。也好结交沈家。
不过沈家也是走惯舟山一线的,去绍兴就更轻易了。海船只要绕过南汇角,沿着海岸线就能进入杭州湾,在曹娥江口换江船,直达绍兴。
沈老太爷道:我自家外孙赴考,何须劳动诸位我家楼船空的也有,明日便送他过去。他又对徐元佐道:小子要仔细用心,考得好了,也叫你母亲面上有光。至于仆从杂役。文房笔墨,你都不用担心,家里自有现成的。
徐元佐朝外公行了一礼,道:小子识之矣。
那两个公差一听,知道自己也能搭船回去,又省了路费,心中一乐。
沈玉君再看徐元佐,心中暗道:本以为他会随那个不长进的姑父。谁知道竟然还有些出息,倒是小看他了。我该去跟姑妈说一声。
一念及此。沈玉君抽身去了后宅,大咧咧穿着男子装束就闯进了女眷之中。好在诸多女眷不是宗亲就是故旧,早知道沈家女郎好行男子装扮,也不以为怪。
正巧沈老太太问道:外面何事嘈杂听说来了官差
沈玉君便道:正是浙江提学老爷要您外孙子去绍兴考试,说他写了一本奇书呢。
徐母一乐:原来那书竟然如此珍宝,连浙江的提学都被惊动了。
女子多在闺中。不知外面之事,沈玉君现学现卖,将各道带管制度说了,道:提学老爷本是要去松江府的,但是看了奇书。按耐不住,急急便将元佐弟弟唤了过去,想来期望必是极高。
一众妇人立时开始恭维徐沈氏,又转而奉承沈老太太。
沈老太太虽然不喜欢这个庶女准确地说只是嫌弃她是个女孩,并不算讨厌。如今这个庶女的儿子却颇有出息,小小年纪可以得到宗师青睐,日后哪怕中个举人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再看众人奉承起来无边无际,听得她老怀大慰,竟然连带看庶女都顺眼了许多。
你便在这儿多住几日,等外孙考试回来再一道走吧。老太太一时高兴,出口挽留道。
徐沈氏的生母难产而亡,她从小将老太太视作母亲的,闻言更是欣喜,连道遵命。
沈玉君又自告奋勇明日亲自指挥大船,送弟弟去绍兴,断不至于有甚风险。
徐母不知道沈玉君并无实际操帆掌舵的能力,只是发号施令罢了,却没来由地觉得稳妥了许多。
沈老太太在当天筵席散了之后,又给庶女派去了两个服侍的丫鬟,与两个儿子的待遇持平了。
徐元佐对于突然多出来的两个丫鬟并没有在意,而是抓紧时间巩固自己的八股文知识。拿着老师改过的范文,自己又仿写了两篇,逐字考量。晚上还不敢睡得太晚,万一在海上生病就麻烦了。
虽然近海航行,但也不是说随便找个地方就能上岸的。
从上海到崇明,可以看做过一条江。从崇明到绍兴,则是正儿八经要出海了。
等到天明,徐元佐告别母亲和弟弟,随沈玉君到了沈家港口,却是前世今生第一回看到如此巨大的木质帆船,震惊当场。
这么大的船徐元佐见过柴油发动的渔船,也乘过成功人士的游艇,但是这艘被泛泛称之为楼船的大船却彻底颠覆了徐元佐海权弱国的概念。
这只是四百料海船,算得什么。沈玉君走到徐元佐身边,不屑道:我家还有更大的船呢,只是去了舟山。
眼看就是四月了,五月起风,正是东渡日本的时节。眼下这时候正是船帮竭尽运送海贸商货到各个港口的时节。沈家这几条闲船,恐怕是留作预备应急,未必没有生意。
徐元佐一边上船一边在心中估算尺寸。他本来文科生天赋过高,对于度量衡不甚敏感,但是有了雨人天赋之后,只用简单的加法就能算出这船将近有三十米长。
一行人上了柴水船,然后转登上了这艘在沈玉君眼中并不算什么的大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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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九章 海船
徐元佐对于明代海船并不陌生单指它们在书本上的时候。等他亲身到了船上,直过了两天才发现,原来这是一条福船,而非自己先入为主的沙船。
的确,沈家虽然以沙船帮闻名,但不能禁止人家使用福船啊。他们甚至还能买到泰西船,只是不愿罢了。
泰西船并非不好,只是不适宜在近海航行。他们用软帆高桅,受风面虽然大,但是容易曲折失风,不如咱们的硬帆好。沈玉君对此倒是如数家珍:而且硬帆操作起来也方便,不用人爬到桅杆上。他们每年从桅杆上摔下来摔死的人就有不少。
徐元佐对此倒是一知半解,凭着浅薄的物理知识,勉强能在脑中补出几个图形。他又道:那依你看,远洋的话,什么船好
沈玉君想了想,道:远洋的话,或许泰西船好些。她跟着补了一句:到底人家能够航行万里到咱们家门口,咱们要开那么远却有些吃力。
我怎么觉得能开多远,关键在于沿途港口补给呢徐元佐弱弱道。
沈玉君又想了想:他们的船的确比我们的快。在商贸上,比别人晚一天,货价怕就要被压一头。不过现在蚝境的弗朗机人把咱们的硬帆装在他们的船上,想来他们也觉得近海上,仍旧是我们的硬帆船更好。
原来如此。徐元佐得了科普,对海贸的信心更足了。
沈玉君却是说上了瘾,继而给他普及平底沙船走北方航线,尖底福船走南方航线的道理。因为北方近海多有暗沙,平底船不容易搁浅。而南方水深,少暗沙。多岛礁,尖底船更加灵活,航速更快。
徐元佐一样听得津津有味,只是不能接受明人给每一种船都起了名字。光听海雕船和蛋船,天知道是什么船型,载重多少。若是能够用一号福船二号沙船九号哨船从大到小。加以船型,如此分类命名岂不是清晰明了
沈玉君听了徐元佐的设想,嗤之以鼻:要的就是你们这些旱鸭子听不明白
否则怎么赚旱鸭子的钱
徐元佐暗暗为沈玉君补了一句,又将话题引到了针路上。
针路源于宋,因为航海辨识航线中最重要的就是针指南针,故而得名,其实就是航线。
在罗盘指引下,从甲地到乙地的某一航线上有不同地点的航行方向,将这些航向连结成线。并绘于纸上,就是针经针簿。从甲地到乙地,不同航线上的针路各有不同;同一航线上来回往返,针路也不尽相同。
船舶在晚间航行时,要把牵星记录写入针路里。在航行过程中还要不断测量水深,也要写入针路。
离开了针路,便等于没有了眼睛。一旦偏移航线,遭遇潜流暗礁。都有可能造成船毁人亡的悲剧。
掌握针路领航员在船上地位极高,若不是船长。便是火长。
沈家也有几本针经,在沈本菁不出海的时候,交给族中子侄使用。即便如此,还要将针经拆开,一人只能掌握一程。沈玉君虽然常年出海,但因为是女儿家。对针经也是一知半解。
至于那些聘来的火长,待遇极高,有奖金,有分成,而且各自握着祖传的针经。绝不肯轻易示人。就连沈玉君这样的东家,也不能窥视。
徐元佐听完之后大为不解,道:他既然循着针路走,那么每次航线都应该是一样的吧。
那是当然。沈玉君不能理解为何徐元佐要问出这种答案明显的问题。
徐元佐又道:那么多走几次针路不就可以描摹下来了么
沈玉君差点笑了出来:风向风速都不尽同,你怎么描摹
时时记录航速航向,根据航行时间算出航程。到了某个航程点便转向走过的航向,我要在意风向风速干嘛徐元佐反倒是一脸不解:而且经常测量水深,标注岛礁,说不定还能改进针路呢。到底造船的法式也一直在改变嘛。
沈玉君登时愣住了:给他说的好像很简单啊
是很简单啊如果航速快,那么记录下来的就是折线,还有危险。如今这种最高也就七八节的航速,五分钟记一次都够精确的了。
徐元佐道:再派个精明人在火长身侧,他的每次命令都记录下来,这样走个五七回,怎么可能描摹不出针谱你若要更谨慎一些,正式航运之前,还可以派空船小船探路,确保万一。岂不是比一直被人拿捏着好
沈玉君丝毫不怀疑徐元佐说得有道理,但是却不肯低头放软: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坏了规矩恐怕不美。
学了人家的手艺,把人家踢开一边,这略有些不厚道啊
沈玉君心中暗暗纠结。
你自己有了针路,可以扩充船队,并不妨碍你厚待老人啊。徐元佐道:而且你家钱挣得越多,给手下员工的福利可以更好,他们就更乐意为你家效力。这有何不美的
唔且看吧。沈玉君突然觉得自己的境界略低,竟然动起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念头,还不如一个熊孩子,真是羞愧。
徐元佐则继续将注意力放在了船上,询问了一些耳熟能详,却从未见过的专有名词,大大完善了自己的知识体系。
船行一日一夜,终于在翌日午前看到了陆地,又行了一段,水体颜色明显有了分野,是到了曹娥江入海口。
这里就必须换成江船才能进去,大些的海船会因为吃水不足而搁浅。
沈玉君派人放下了柴水船,不一刻功夫,小船便带来了一艘样式不同于沙福的江船。
这是浙江的鸟船。沈玉君知道徐元佐对船有兴趣,也乐得多说些。
徐元佐看了看,问道:鸟在哪里
沈玉君瞪了徐元佐一眼:你看不出船首像是鸟嘴么
徐元佐听了沈玉君的答案,再细细去看,果然有些像鸟,真是三分形象七分想象。
浙江,尤其是此地,北行多沙滩,南行多礁石,所以这种船型倒是颇吃得开。沈玉君又道:我便在这儿等你。
说罢这句话,却觉得有些令人误解,不由心头一跳,面色微红。未完待续。。
第一八零章 山阴张氏
徐元佐毫无知觉,带了棋妙并几个服侍的下人,检查了一番自己需要的行头器具,高高兴兴地上了接帮过来的鸟船。
那鸟船的船老大认识崇明沈家的旗号,又见徐元佐是读书人,颇为客气。
徐元佐与他言语不通,说不了什么话,只问他川资,他却说到时候会与沈家结算。如此看来沈家在浙海上还算颇有些名气,也受人信任。
徐元佐看重人力资源,也看重无形资产,不由将沈家的战略合作潜力又提高了些许。
不过这些只是闪念之间的事,甚至连徐元佐自己都没意识到,就已经交给了潜意识处理。他的表层意识更关注即将到来的考试,同时还要准备一篇过得去的习作。
依照左忠毅公轶事的案例,提学看过以前的文章,也是可以不论考卷点取生员的。
徐元佐如果知道林大春是什么人,恐怕就不用如此担心了。
直到他在江边码头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徐璠身边的使唤人。
佐哥儿那人先喊了起来,满脸笑容地上来见礼。
徐元佐一愣:你们怎么在这里我义父也来了绍兴
长随答道:佐哥儿有所不知,爹都已经来了旬日了。
徐元佐笑道:之前是听说老爷和义父要来浙江,只没想到苏州呆了并没几日啊。
长随含糊答道:在苏州是玩的,来绍兴说是有正事。
徐元佐了然,没有再问。如果是他能够知道的,徐璠肯定会告诉他,所以不必问。如果徐璠不告诉他,即便问出来也是讨嫌居多。他隐约中将徐阶和提学林大春联系了起来。但是缺乏信息,无法建立起一道桥梁。
绍兴一府八县,山阴和会稽两县既是紧邻,又都是郡城所倚。人常道天下文章属浙江,浙江文章属绍兴,而绍兴文章便落在山阴会稽两县上。这两县的文化名人。几乎可以串联起一部明史了。
写若是以绍兴为舞台,光是两县争艳就能写百万字。
徐元佐坐在肩舆上,目光飞快地扫过行人的脸和路旁的店。发现同样都是大明繁华之地,绍兴与松江也是大相径庭。
松江郡城里的百姓行走在外,步速较快,面带微笑,却是客套更多,颇类商贾。而绍兴此地,无论是船工脚夫还是行人旅客。脸上都带着恬淡的笑容,就像是从欸乃忘机琴曲里走出的人物。
这便是一地文气所钟,莫怪此地能出嵇康,能出王羲之献之谢安贺知章徐文长张陶庵
肩舆又换了乌篷船,倒是与朱里的小船仿佛。若说源流,恐怕这里才是正宗。
小船接连三艘,如同水鸭列阵而行,水流轻拍。哗哗伴响。徐元佐一时竟入画中,心中暗道:真要读书做学问。还是得来这等地方才好。
船阵在绍兴府学学宫拐过一个大弯,走庙河过投醪河。沿途上所见,皆是名胜古迹。徐元佐随手点问,船老大则告知以春秋战国故事,又或是魏晋隋唐人物。
在这地方从小长大,好像不用读书。只是听故老相传,就能把中国历史学个大半,决不至于搞混朝代,错认冯京马凉。
乌篷船出大河,入小渠。不一时到某户人家后门。仆从上去通报说接得了元佐少爷,屋里便有人排排出来,却都是徐元佐不认识的。
走在最当先的一人三十有余,而身形消瘦,给人羸弱之感。他身着道袍,带头站在自家小码头,等徐元佐下船。
徐元佐虽然不认识他,却已经习惯了士林往来,并不怯场认生。
他跳上岸,并不上前,只是站定,面带微笑。身后长随自然过来,先对他道:元佐少爷,这位便是此间主人,山阴名士,孝廉张老爷,雅讳上元下忭。
徐元佐地位低,所以要先给他介绍张元忭,好叫他上前行礼。乍一听这名字,徐元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带到了山阴张氏门前。他一振衣裳,上前执弟子礼,却被张元忭一把托住,道:朋友过也
徐元佐连忙道:小子云间徐元佐,曾闻先生令名,有倾慕之心而无仰望之缘,今当执弟子礼
张元忭还是不肯生受,又回了半礼。
徐元佐只好随他,却不知道这位孝廉老爷为何如此谦逊。
见了礼,张元忭道:朋友所著幼学抄记,真是好书。可见涉猎之广博,令人钦佩。
不敢当,涉猎虽广,于学之益甚微。徐元佐道。
张元忭道:徐朋友妄自菲薄也。阳明公说博文乃是约礼的功夫,能从此入手,何愁学问不进
徐元佐惭愧,他的知识多碎片而少体系,此时的士人却是秉持一个体系进而推广。两者南辕北辙,也亏得占了年龄的优势,人总以为他年幼,过眼书虽多,解读不够。若是到了三十岁上依旧如此,那就是窃学卖弄之徒,肤浅狡诈之辈了。
博约亦要功深,小子识之矣。
张元忭心中暗道:难怪徐老先生对此子颇有期望,果然悟性甚佳。我于他这般年纪上,却没有这般悟性。
徐元佐又问道:敢问先生家讳。
避讳之事古已有之,魏晋隋唐更甚古人。头次做客人家也得问清楚人家的家讳。要避免用到人家的讳字,否则便失了尊敬,乃至于侮辱了。
这里却有个典故。
晋时,王忱某日去拜访桓玄,桓玄用酒招待他。王忱因为刚服过药,忌冷酒,就叫仆人去温酒。谁知桓玄听了嚎啕大哭。
因为桓玄的父亲就是桓温,一听温字就想起了父亲,立竿见影痛哭流涕。
避讳最为夸张的时代早已经过去,经历了蒙元之后,明人在避讳上并不如前人那般执着。同音字是早就不避了,即便当面误说了人家私讳,彼此也都能够包容,不会有魏晋人那般激烈的反应。
张元忭为人至孝,不期徐元佐还能行古礼,心中感观更佳,道:家父官讳上天下复,曾任云南副使。
徐元佐暗道:那就更没错了。未完待续。。
第一八一章 青藤先生
张天复在云南副使任上遭遇兵败,被弹劾下狱。
国朝对于武将兵败颇能容忍,而守土文官一旦兵败则往往处以重刑。
眼看张天复性命不保,正是儿子张元忭驰往京师,上下打点,四处哀求,最终张天复得以削籍回乡,逃过一劫。
这种不坑爹还能救爹出坑的儿子,足以令人欣慰了。
张元忭也是因此名声大噪,孝名远播。
张元忭知道徐元佐应该是知道的,只是礼不行不明,这个过场总是要走的。
关键是要走得好看。
果然,徐元佐接下去便道:小子曾听闻有山阴人镇云南者,廉宪张公某因故落狱,而其子以至诚至孝,感天动地,使之平安而归。只因年幼,不曾知道详细,莫不然正是先生故事
张元忭心中愉悦,笑道:然也。
我只闻先生文章学问蜚声海内,原来先生更是孝道楷模,失敬徐元佐又行一礼。
此时人多淳朴,皮里春秋还是政坛老人精的专利,任张元忭学问精深,也不能相信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能有这般功夫。更何况张元忭是真君子,就算将徐元佐剖开给他看,他也不能相信,更遑论怀疑。
张元忭这回只是浅浅回礼,因为他从心里已经将徐元佐视作自己人了。
短短一路走来,逮至偏厅,徐元佐就见徐阶徐璠在座,还有个面容憔悴,看起来像是到了八辈子血霉的邋遢文士陪坐。
徐元佐落后张元忭两步,方才腾出空间可以小步紧走上前,拜见大父义父。张元忭根本不知道徐元佐跟徐璠的关系,听徐璠之前说过吾儿。又听他说起徐元春,还以为徐元佐多半也是嫡子。
至于那个邋遢文士,好像对什么都不介意,一副哀莫过于心死的模样。
徐阶笑吟吟叫徐元佐起来,道:见你与子盖挽臂而来,似有故旧。
徐元佐一笑:我跟张元忭先生的重孙倒是神交久矣。
张岱是正是张元忭的嫡长重孙。精通文史,兼善琴棋书画茶戏骨董金石有谦者说,张岱是晚明小品集大成者;若不太谦虚,则有吾越有明一代,才人称徐文长张陶庵,徐以奇警胜,先生以雄浑胜。
能与徐文长并称越郡一代文杰已然不易,而评价更在徐文长之上,可见一斑。
可惜现在张岱他父亲还没有出世。他爷爷也就是张元忭的长子,现在大概也只冲龄。
元佐年虽幼,不掩君子之风。张元忭落座笑道,又指那文士道:元佐,这位先生乃是我越郡俊杰,之于今日,诚如二陆右军之于魏晋,四明放翁之于唐宋。而论及奇谋定边。挥斥方遒,无人能及此君。
听到这么高绝的评价。在配上如此一副洒脱不羁的模样,徐元佐脱口而出:莫不是徐青藤
徐渭瞟了一眼徐元佐,嘴角抽了抽,轻轻抱拳一拱:正是不祥。
徐元佐一时间竟然忘了明朝礼数,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徐渭。
关于此人的典故无须多言,徐元佐只记得某年他去澳门看青藤白阳展。几个连中文都不认识的欧洲人,站在徐青藤的狂草前低呼长叹。也有某位他曾相交的画坛前辈,说每次看到徐文长的字都会忍不住掩面而泣。
这份艺术感染力,五千年中罕见。
他的青藤画派开一代画风,让郑板桥愿为他门下走狗。齐白石恨不能为他铺纸研墨;
他的文章可以引领越中灵逸文风,又能作表成赋,进呈天子;
他的曲艺直接影响了汤显祖,南词叙录是第一部南曲理论专著。
他的诗词直抒性灵,为公安派所继承;
他在胡宗宪幕府之中,出谋划策,计略徐海,策定王直,布衣为督抚师
徐文长几乎达到了一个布衣隐逸的巅峰。
只可惜正应了命运多舛四个字。
九次自杀未遂,发狂杀妻入狱,只能独立书斋啸晚风。
徐元佐终究是文科生的灵魂,情感上远比讲求逻辑和精准的理科生丰富。此时看着徐渭,就像看到了一出悲剧,几乎眼泪都要涌出来了。
倾慕久矣。徐元佐缓缓下拜,一拜到底。
徐渭并没回礼,只是道:愚承蒙徐公援救,方能坐此。
徐元佐望向徐阶,脑中再次恢复了清明,起身落座。
徐渭杀妻入狱是在嘉靖四十五年,也就是三年前。隆庆二年的时候因为治办母亲的丧事,短暂出狱,旋又被羁押牢中。如果没有徐阶的强势介入,恐怕他只有等到万历改元,大赦天下才能出狱了。
这绝不是徐元佐抬高徐阶,因为徐渭有两个同乡挚友,一位是同列越中十子的诸大绶,一位就是眼前的张元忭。
诸大绶是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状元郎,如今为侍讲学士掌翰林院院事,深受天子器重。他一路清流,若非天不假年,必然是阁辅中人。
即便如此,诸大绶也没能救出徐渭。
徐元佐再望向徐阶,感激之中却带着不解。
徐阶在徐元佐看来是政治生物,属于尼采所谓的超人,已经超越了凡人的境界。
徐阶断然不会不知道,徐渭是胡宗宪的幕僚,被胡宗宪视为布衣之师。
当时徐渭常常与朋友在市井饮酒,总督府有急事找他不到,便深夜开着大门等待。有人报告胡宗宪,说徐秀才正喝得大醉,放声叫嚷,胡宗宪反而加以称赞。
胡宗宪权重威严,文武将吏参见时都不敢抬头,而徐渭戴着破旧的黑头巾,穿一身白布衣,直闯入门,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
而胡宗宪被构陷下狱,死于囚中,徐阶虽不能说是主谋,但见死不救肯定是有的,落井下石推波助澜也说不清。
更何况,徐渭还曾为首辅李春芳幕友,顺理成章将这位政坛好好先生气得不清。那位麓石公可是徐阶的政治盟友,目今的元揆。
徐阶肯出手救他,实在是出人意料之外。
徐元佐这回终于见到兵法所谓善于功者动于九天之上了。虽然所有人物和关系在他心中都有张谱系,但是中间明显缺了一条主线串联,以至于云山雾罩,完全看不清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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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二章 言为心声
徐渭徐文长的名声太大,以至于其他人对徐元佐的反应都觉得是理所当然。
不过徐渭的名声终究还是被徐阶的气场压了一头。
徐阶只要一开口,没人能够开小差,全都静静倾听。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曾任元揆而具有的威势,也因为他的学识修养而产生的气质。
文长是彭山先生弟子,元佐是夫山的弟子,子盖是龙溪先生弟子,老夫是双江公弟子,今日之会,可称山水之后也。徐阶开玩笑道。
众人皆笑:可不是么双江龙溪都是水,彭山夫山都是山。
徐元佐一笑之后方才回过精神,心中暗道:龙溪是王畿的号。王畿从阳明公学,开浙中派,如此说来张元忭还真是根正苗红的心学弟子。
只是徐渭名声太大,反倒将他师父季本季彭山的光环掩盖了。想想也是,徐渭只靠一介秀才功名行走宰相大吏之门,不为人知的资源肯定不少。
自家师父何心隐老先生虽然就只教了论语的读书法,但一字师都是师,何况传授秘法的师呢徐元佐自然不会否认自己身为何心隐之徒的身份。
如此说来,纯粹是因为王学这道门户,叫众人汇聚在此
徐元佐心中还是觉得有些未尽之意。
徐阶又对徐元佐道:此中你年纪最少,所学最杂,根未深而枝叶已成,这是老夫最为担心的事。
徐元佐精神一振。
他最初见徐阶,眼中只有一根黄金大象腿。
随着后来步步深入,徐阶的面孔总在光与暗之间变幻。
这两日徐元佐在海上,见日出鱼跃,海波不息。隐隐有些感悟,曾经的是非美丑爱憎,好像淡去了许多。
此时此刻,徐元佐总觉得徐阶能为他破除心中迷惑,不由专心。等听到徐阶说他根未深而枝叶已成时,真是深契于心。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忧恐惧烦恼,好像都有了答案。
答案便是他没有根。
或者说,他的根不在这里。
哪怕他可以行礼如仪,但总觉得自己是个外来客。
只听徐阶继续道:此番林石洲看我薄面,将你提来绍兴考试,入学多半是可行的。
原来林大春果然是因为徐阶才题考自己。
徐元佐心中暗道。
我也与石洲说了,你年纪太小,要他挡一挡你。徐阶道。
不挡都可能要露馅,挡一挡还怎么入学
徐元佐躬身行礼:孙子学问尚未扎根。冒进科场的确不妥。
徐阶问道:若是他要你在弱冠之前不应乡试呢
儒学包括了学术和信仰两个层面。
从学术上而言,只要水平够高,你管我几岁中举人几岁中进士大明律又没有限制赴考年龄
从信仰而言,士大夫却不愿意看到良才美质因为过早进入名利场而失去修学的大好岁月。
如果十几岁就能有中进士的实力,这样的绝伦天资,为何不多花几年功夫好好治学,努力成为一代大儒呢
这可不是神童骄子自己的前途私事,而是整个文教万千生民千古教化的大事。
状元诚可贵。鸿儒价更高啊。
三年一个状元,哪里比得上五百年才出一位的王者。
徐元佐一乐:这算是给秀才的条件么
孙儿希冀生员身份。无非是行走游学多承其便。莫说弱冠之前不应乡试,便是终身不碰制艺,也是无妨。徐元佐毫无芥蒂,张口道来。
徐阶面带笑意。
徐璠就差笑出声来了。
徐渭苦笑:冲龄。
张元忭却正色道:得夫山先生真传矣
徐元佐无心而出的一句话,正是暴露了他对做官的看法只是一种资源。如果能够掌控这种资源,何必要跻身其中呢
只需要再微微引申。便是:我不忠君。
徐阶是早就看穿了徐元佐的内心。
徐璠是觉得这话太过孩子气。
徐渭看到了自己曾经那股狂傲不羁。
张元忭却被泰州学派目无君主,赤手搏虎的魄力撞了一下腰。他学的浙中派一直被诟病趋于老佛,可想而知是一向温和恭让的。
就怕你这般应对。徐阶轻轻道:若被宗师误会隐逸,如何是好
徐元佐微微蹙眉。
儒者反对隐逸。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独善其身是在困窘时的蓄势。也就是周易中潜龙,勿用之义,而后还是要兼济天下的。就如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并非逃避隐逸,而是有重开华夏,再破洪荒的意味。
正所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因为真人如镜,能映出毫发。用再多的知识,都不可能掩盖一个人内心的思想真相。
小子并非有隐逸之心,只是不执着于仕途罢了。徐元佐解释道。
怀才而不仕,要么是君主无道,要么就是无父无君,你是何者徐阶缓声道。
徐元佐皱了皱眉,恐怕这的确是这个时代儒者的共识。他试探道:大父,为何就不能走出一条新路来呢
一条教生民以之为尧舜,执末业而达于至道的新路么徐阶反问。
咦,给您这么一说,好像很不错的样子呀
徐元佐颇有些碰到知音的感觉,不过他察言观色也知道徐阶只是点破归纳了他的思想,远远谈不上赞同。
张元忭摇头道:泰州之学,过于偏激了。
就连徐渭都欲言又止,显然也不是站在徐元佐这边。
徐璠虽然是徐阶的嫡长子,也的确有才干。但他碍于资质,在学问一道上进展颇慢,算不得学者,此刻被排除在外只能看热闹。由他身上也可见:学问实乃公器,就连父子都无法私相授受。
徐阶端茶抿了一口,岔开话题,道:明日你见石洲,我也不会替你说话。今日闲聚,便说两桩石洲轶事,大家权作玩笑谈资。
好耶我最喜欢听人八卦了
徐元佐心中一乐,知道这是徐阶在给他划考试范围了。
只要认识了考官是个怎样的人,那么猜到他的考题就很简单了,至于答案嘛,只需要想想看,如果是考官自己遇到这种题目会如何处置,自然呼之欲出。未完待续。。
第一八三章 林大春其人
石洲是潮州人。徐阶缓缓道来,就像是给孩子们讲故事的老爷爷。
听说他小时候三四岁还不会说话,但一开口说话便能成文,又有过目不忘一目七行的本事,所以乡党以他为神童。徐阶说着,看了一眼同样是神童的徐元佐。
徐元佐暗道羞愧。
徐阶继续道:石洲是庚戊科赐同进士出身,彼时严分宜正执文柄,凡后进有文名者皆招致门下。为此曾令严世藩和门客前往游说石洲为严嵩司奏记。石洲以疾辞,呵呵。及后,严分宜又派人暗示石洲,说吏部选新进士入中书值阁,已首列石洲之名。谁知石洲再辞不就。结果授了行人司行人,奉命出使秦国。
徐元佐暗道:原来是个刚正不阿,反抗严嵩的狂狷之士。是了,反抗严嵩就是徐阶主谋,既然林大春肯看徐阶颜面,多半也是徐阶麾下战将。
徐阶缓了缓,又道:各地藩王虽然表面风光,对于礼部却是十分巴结。行人传王命到诸府,则藩王多有馈赠,独林石洲不取一文。
徐元佐心中暗道:听起来又像是个海瑞式的清官
徐阶微微闭目,想了想继续道:曾有一位新科进士在圣驾前告石洲私意废公,将他原本能够点解元的卷子取在榜尾。
与进士登科录会试录一样,乡试之后各省也都会出一本乡试录,民间也有同年便览同年序齿录之类的名册。这种名册当然是以名次排列,当头就是头名解元,然后是第二名亚元,第三四五名经魁,第六名亚魁。
这个文档通行全省。呈报礼部备案,甚至可能流传后世。对于家族而言,能出一个解元更是莫大的荣幸。
而普通举人则在手册之后,榜尾恐怕就得倒着翻了。
从解元到榜尾,这何止是心情低落简直是吞了一只苍蝇虽然有营养能中式就很不错了,但是恶心人啊
尤其不同于宋朝。举人是一次性的。明朝的举人已经可以有官身了,属于国家储备干部,这个名次就是铁板钉钉,伴随一身的。所以对于那些看重荣誉的人而言,取不中解元,宁可不要上榜,下回再考。
显然这位告御状的进士就是这种人。
石洲淡然对曰:此君卷中把羣字,写成了群字。君羊并列,不合国朝考体。有欺君之嫌。上命礼部察试卷,果然如石洲所言。徐阶隐去了那位进士的名字,不过可想而知他的前途有多黯淡了。
徐元佐听了微微有些担忧:这很严格啊
张元忭见徐元佐蹙眉,不由动了助他一臂之力的念头。他笑道:石洲公是潮州人,想来不是阳明公弟子吧。
徐阶道:石洲的确不是王门中人,不过他与陈五栗交情匪浅。
陈子号五栗,本名文学,字宗鲁。阳明公被贬贵州龙场任驿丞时。他曾师事之,开阳明心学黔学一派。
林大春虽然不是王学弟子。但是与这样一位开派大弟子往来密切,多少会受到一些熏染,起码不会对王学视若洪水猛兽。
徐阶停了停,问张元忭道:我听闻石洲两任督学浙江,开门讲学,吴中人士渡江问业者日益。子盖可曾去听过
张元忭道:石洲先生在浙江有两大的盛会,一是于武林选拔诸生入贡太学;二是在浙中搜求有关人物,著为列传若干卷呈进,以充修实录。至于讲学其实并不多,也无甚出人之语。
徐元佐知道张元忭是个谦谦君子。只会扬人之善隐人之疾,断不会贬低别人故作高妙。一句无甚出人之语,可见林大春在学术道路上走的并不深入。
徐阶显然对林大春十分熟悉,并不以为怪,旋即又问了绍兴地方史志的话题。
张元忭对答如流,如数家珍,尽显风雅。
众人谈了一会儿,移步饭厅,一人一张食案,婢女呈上攒盒。
徐元佐一直以为攒盒是临时带饭带点心的饭盒,没想到正餐上也可以用。
那婢女又为徐元佐将攒盒里的一格格不规则的小格子取出摆在食案上,倒像是小孩子玩的七巧板玩具。
徐阶抚须笑道:越人真是灵秀。
张元忭脸上一红,道:学生也是从俗之人,如今用攒盒就餐渐已成风,倒也是有些好处:节俭。
徐元佐看着这些做工精美的漆器攒盒,只一个小碗入手便极沉,显然是名木所作。外表描金绘彩,根本不是便宜货。若说节俭恐怕是跟官窑瓷器金盘银碗比较而言。
不过越菜清雅精致,注重清香两字。尤其是张元忭这样的官宦之家,还要用各种花露花酱调味。一餐完毕,齿颊留香,腹中虽然不饥,却有种没吃过饭的感觉。
还真是养生。
徐元佐用茶漱口,发现这漱口茶竟然不比自己平日办公时用的茶。
外表看起来冲上清雅朴素,随意一个小细节都是用银子堆出来的啊。
徐元佐心中暗道:这种生活中释放出来的美学,果然可以秒杀一片大红大绿金碧辉煌的艳俗暴发户了。
徐阶因为上了年纪,便回雅舍小憩。
徐文长本要告辞回去,被张元忭留下下棋,徐璠旁观。徐元佐则借用书房,看书练字,准备应考。
过了个把时辰,张氏宅子又热闹起来。
原来是张元忭的父亲张天复带着孙子从鉴湖别墅回来了。
徐阶这个层面的客人到访借住,张天复是无论如何不得不回来的。
徐元佐对张天复并不感兴趣,隐约还觉得文人打败仗有些丢脸。你即便不能像熊廷弼卢象升孙传庭那样直接上阵砍人,起码也该能够运筹帷幄啊。何况云南那边,对手不过都是些土人。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当面说的。徐元佐自认是个商人,是个有文化的商人,又不是没文化的愤青。
倒是张元忭的长子张汝霖颇为令人的侧目,小小年纪已经流露出了非凡的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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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四 有凤毛
张汝霖的长孙张岱闻名后世,而他本人却是靠孙子写的家传方才为人所知。
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无足轻重或者平庸之辈,事实上他是第一批可以归入晚明士大夫标签的人。
张氏在张汝霖之前,虽然有钱,也舍得花钱,但还是以勤俭为美德。
譬如徐元佐所感叹的:人家的漱口水比他平日的茶还要好,但谁能想到张元忭的妻子还要亲自织发巾出售。
这对于某些人而言简直不可思议,甚至像是行为艺术,但对于正统的儒门家庭而言却是理所当然:家里可以花钱,可以奢侈地穿金戴银,但不能浪费,更不能忘记勤俭持家的根本。其中也包括浪费人力,所以主妇纺织刺绣都是分内事。
这是一种人生哲学:无论贫贱富贵,该做的事不能懒。
有些人读了书愿意去践行这种哲学,而有些人却视之荒谬。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张氏从张汝霖之后,则日益奢侈,彻底告别了勤俭家风,走上了奢靡之路。
并且不以为耻,反以为当然。
张岱在自撰墓志铭中直说: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这都是受到了张汝霖的影响,闻名遐迩的张氏声伎也是他开的头,带动了江南势家自蓄戏班的风气。
不过此刻。徐元佐让看着眼前这个的八岁大的清秀少年,只是微笑相对。
这位便是撰出幼学的徐生,你自视甚高。能并坐耶张元忭对儿子颇为严格,每天晚上监督儿子读书,非到夜分时方准入寝。
张汝霖如同大人一般向徐元佐行礼:久仰先生。
徐元佐笑着回了礼,但是看他这么小,想来也没读多少书,不好多说什么。谁知道张汝霖却将徐元佐视作前辈楷模,硬是背了几首诗。要徐元佐点评。
八岁少年的诗,童真则有,功力却怎么都谈不上的。就像是涂抹出来的蜡笔画。
徐元佐客套两句,理所当然抬举道:实有凤毛。这是当着张天复张元忭说的。是说给大人听的,小孩子哪里听得懂。
只见八岁的张汝霖微微一愣,认真道:我没有呀。
在座众人都是饱学之士。已经笑成一片。
见大人们开怀大笑。小汝霖越发疑惑,紧紧盯着徐元佐:我便连鸡毛都没有,哪有凤毛
徐元佐上前轻抚张汝霖的脑袋,笑道:哥哥给你讲个故事。
张汝霖不满地逃回父亲身边,颇有些委屈。
南朝刘宋时候,孝武帝曾夸赞谢超宗便是谢灵运的孙子,谢凤的儿子夸他超宗殊有凤毛,正被在座的大将刘道隆听到了。徐元佐对张汝霖侃侃而谈。兼顾在座诸君,真像是个讲惯故事的老手。
刘道隆出了皇宫之后。想人都说凤毛麟角,既然知道谢家有,便驾车去了谢超宗府上看稀奇长见识。他对谢超宗道:我听闻阁下家中有异物,何不拿出来看看啊谢超宗当即回道:悬磬之家,焉有异物也就是说:我们是正派好人家,哪里来的异物
张汝霖眼睛一闪一闪,也被这故事吸引进去了。
他曾听说过谢灵运,知道是个了不得的先生,能做诗。虽然不知道孝武帝,也不知道刘道隆,对谢超宗却是颇有亲近。
刘道隆道:听闻君家有凤毛。徐元佐道:你知道那时候人们把家讳看得极重,谢超宗的父亲名叫凤,他当面叫出来,谢超宗连鞋都顾不得穿就跑进内堂去了。刘道隆还以为谢超宗去取凤毛了,坐等到天黑都没见谢超宗出来,只好回去了。
世上本没有凤毛吧张汝霖见周围大人都面带微笑,怯怯说道。
徐元佐微微点头:然也。所以大人们说的凤毛,是说小孩子有其父祖之风,是夸这孩子有出息,像他的父亲大父,并非说他有稀奇的凤凰毛。
张汝霖这才松了口气,道:我还道谢超宗与我一样,被人诬了呢。
众人又是欢声一片。
当夜徐元佐自然也是住在张家。
徐渭早早就回去了,看得出他也是迫于搭救之意,方才陪坐。徐元佐倒是很想跟徐渭聊聊,但是自己的身份终究是个障碍,作为仰慕者缠上去,却不是他的风格。
因为张元忭惯例要监督儿子读书,所以晚上并没有节目。
徐阶早早就睡了,徐璠睡不着,便叫徐元佐过去说话。
一番问答之后,徐元佐终于问道:父亲,大父来绍兴,莫非单是为了孩儿进学的事
徐璠笑了笑:那不过是顺手之劳。你莫外传:林石洲与你大父并非只是有旧。
他们还是一起扳倒严嵩的战友,对吧
徐元佐等着徐璠说出答案。
徐璠道:世宗太子早夭,今上与景王争位。林大春侦知附景大臣名录,将之密告你大父。他们二人看似交情平平,却是有比肩定国之功。
徐元佐被吓了一跳:只以为他们是反严嵩站在一起的,没想到在夺嫡嗣位这么大的事上都暗中勾结沟通
还有什么样的交情比这更大的
你的县试考卷徐璠小声道:永翰给了些提示吧
抱歉,你小看你义子了,我是找了郑老师当枪手。
徐元佐抿了抿嘴唇,微微点头。
徐璠大笑一声,直起身道:你大父何等人物,一眼就知道不是你能做出来的,便与石洲先生说了
徐元佐心中一紧,砰砰作响,宛若战鼓:怎么可能徐阶怎么可能大义灭亲
叫他不要考你时文。徐璠继续道。
徐元佐长吐一口气:老大人啊,您这是玩我啊
那明日是考我诗词徐元佐对此倒是颇有信心。
考古文。
古文徐元佐登时脑袋一胀,大概知道了徐阶的逻辑:肯定是觉得这孩子读的古书多,能写出幼学,写古文绝对是展现才华的好机会。
然而徐阶哪里知道,徐元佐的古文,与时文水平相比也是高出有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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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五章 面试
县试一般在二月,府试在四月,这都是常设性考试。
道试则是三年两考,因为一省只有一名提学官,要跑完整个省是很累的又不能走马观花,还得监考阅卷答疑开讲饮宴交际所以有的提学官三年时间都未必来得及跑完整个辖区。
这也是提考制度的诞生源头考官来不及跑,就只好叫考生尽量靠拢过来。
说到底,提学官负责道试只是一部分工作内容,他们还要负责更重要的科试和岁考。
因为文教大省积累下来的生员太多,如果人人都要考举人,那么乡试的负担得有多重所以才有科试和岁考作为资格考。
岁考顾名思义是每年的考核,分六等。一等是优等廪生,可以直接参加乡试。六等是不合格,要被革除生员帽子。在太祖时候,不同等级的惩罚也是不一样的不好好读书就要挨板子。如果能穿越,大明的读书人肯定都投奔共和国的各大院校了。
科试是正儿八经的资格考试,在二三四五等生员之中选拔有机会考中的,送到南北国子监读书。南北国子监另有一套升级打怪咳咳,升学考试制度,分流一批监生为官,其他有志于前途的考生回头考乡试。
相比乡试,确定府县学的入学资格反倒是耗费时间而重要度又不高的繁琐事。
这也是提学官对于神童案首的宽容度极大,一方面给地方官员面子赚点人情,一方面也是给自己减负。
有幼学抄记打底,县试案首身份护身,林大春提考自己辖区内的童生就完全没有程序问题。等到了之后,说些场面话。进行一次非正规的考试,只要过得去就给个生员名额,既全了与徐阶的情谊,也免去了很多麻烦。
如果等到了松江正儿八经开考,非但得阅卷,还得为徐元佐的名次费心力。万一没处置得当比如徐元佐写出了一篇中庸的卷子。名次给低了会扫徐阶的颜面,给高了又损自己的名声。总是一桩麻烦。
在外地就方便多了。
反正绍兴学子才不关心松江那边的名额呢。
徐元佐一大早就被张元忭护送到了绍兴府学宫。
今年绍兴府的生员已经取完了,林大春还要准别监考绍兴府学山阴会稽两县县学的岁试。间歇还要去各地的社学抽查教学质量,要考核教育体系官僚的工作业绩朝廷最近老是在提考成的问题,张江陵还想恢复到太祖时候的旧制。
在一大堆烦心事压迫之下,林大春看到徐元佐的时候,已经暗暗下了决心:最多给你一刻钟。
你的时文我看过了。林大春面无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徐元佐知道内情,坦然面对。
林大春道:我并不为之喜庆。你年纪尚幼。而时文笔法之老练,可见没有少下功夫。有为学之资,尽付诸功名,得耶失耶
宗师容秉:功名乃是敲门砖耳。徐元佐行礼道:若无生员冠巾,学生不能外出游学,不能请益明师,而鸿儒不屑与白丁往来,错过机缘。故而学生求取功名。正是为了求学。
林大春面色稍霁,道:则你所长者何
徐元佐想了想。还是把诗词吞了回去。他已经知道林大春要考他古文,再说诗词非但改变不了什么,反倒惹来一通教育。更何况,他的诗词强在背诵,真要三五七步写一首惊世绝艳的试帖诗出来,却是没那个功夫。
回宗师。小子平日爱读古文。徐元佐道。
林大春早就预设了这个答案,并不觉得意外,道:喜读什么文章
先秦诸子,两汉论赋,唐宋杂文。皆有所涉猎。徐元佐道。
林大春难得地咧嘴笑了:岂非博而不专若去其一,则何如
张元忭微微皱眉,却是觉得林大春有些过于欺负小朋友了。依他看来,徐元佐天资纵横,但是亏在年纪上。你就算从娘胎里出来就开始看书,什么事都不做,看到十四五岁又能看多少
而林大春的问题,却不是光看书能解决的,还必须要游学。
只有四处游学,与鸿儒交往,才能知道如今古文的源流,以及派系之争。一个不曾游学参访的少年,最多从父兄那里听得一鳞半爪,如盲人摸象,焉能得其全貌
想到徐阶徐璠都不能亲来,自己就是徐元佐的后援,张元忭清了清喉咙,起身行礼道,正要说话,却被林大春止住了。
子盖稍安勿躁,且听他说。林大春又对左右学官道:若是他能答得好,我岂吝啬一个案首若是答不好,且回去再读三年书罢。
徐元佐脑中转了转,悠然道:大宗师表面上问的古人,实则问的是今人啊。
林大春略有吃惊:果然是个悟性极高的。
前七子文必秦汉,首倡在前徐元佐突然脑中一个激灵:前七子是李梦阳何景明那批正德文士,但是后七子的概念应该是在隆庆中才最终确立的。他临时改口:唐归呼应在侧,在小子看来,并非抵触。
前七子岂有后七子耶林大春还是抓到了这个词。
乃是李沧溟攀龙王凤洲世贞等嘉靖七子,区别于李空同梦阳等正德诸君子,故称前后。徐元佐解释道:此复古者诸君,所求文则秦汉,诗必盛唐,主张一也,故可同论。
张元忭听了微微颌首,的确是有底蕴人家出来的孩子。寻常人家的孩子,这般年纪能读完前三史已经是很了不得了。
林大春道:荆川唐顺之震川归有光诸君与十四子相悖,你为何说呼应在侧。
张元忭不得不给徐元佐递个小纸条,翻译道:荆川震川皆以唐宋为法本,而前后七子不以文字落入开元以下,何处呼应了
文学鉴赏是很主观的,有人喜欢四六骈文,有人就喜欢散文吟咏。这说到底是审美不同,未必能分高下。而一旦有了审美,就有了恶恶,也就有了对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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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六章 少年说
在十四子的复古派看来,唐人至开元之后就有了暮气,宋人只会拾人牙慧,十分可鄙。
至于元人,呵呵,粗俗之徒不足论耳
甚至连唐宋八大家,在他们看来也只有尚古文提倡古文运动,是他们的闪光点。
而唐顺之归有光领导的唐宋派,则觉得行文应该直白些,秦汉时候那种堆砌各种生冷典故,文字佶屈聱牙的风格实在讨厌。应该学学唐宋,尤其是韩柳欧苏等八大家的文章,简明扼要,不重辞藻,而辞章之美跃然纸上。
文学审美的差异令这两派直接对骂,而且言语极重,偶尔还有人身攻击,放在后世许多论坛都有可能被版主关小黑屋呢。
虽然各有所美,各有所恶,但是言之有物却是诸君所共识。徐元佐道:小子以为,只要言之有物,能为载道之器,皆是一体。故小子读古人文章,只求其实物;读今人文章,只观其载道。至于文风如何,何足道哉恐怕这也是十四子之本意,而唐宋大家之所求。
林大春暗笑:果然是少年之人,不知道人心争执,岂会因为一同而存百异
他道:言之有理。你可带了往日习作
来得匆忙,并未带来。徐元佐暗道:往日不写作文,真不好意思。
林大春略有遗憾。
请大宗师命题,小子这就写来。徐元佐又道。
林大春心中一动,道:便以少年为题,写篇古文。
敬诺。徐元佐躬身告退。
徐元佐不知道林大春是怎么想到少年这个主题的,但既然出了题目,断然没有讨价换件的道理。更何况少年一题。正中徐元佐怀抱。
张元忭听了此题,心中第一个反应是孟子万章上。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意思是说:人在年少的时候,会依恋父母;知道美色,懂得找对象了,就倾慕年轻美貌的女子;有了妻子,就眷念妻子;做了官就一心放在君主身上;得不到君主的正反馈,心里就辣地难受。具有最大孝心的人,才能终身眷念父母。到了五十岁上还眷念父母的,我只在伟大的舜的身上看到了。
从立意角度而言,少年一题正是与立志恒心大孝之始等等联系起来的。
张元忭不知道徐元佐打算采用哪种文体写。所以大概揣测了一番,觉得难度不大。如果正统来写,可以循着孟子的意思写,无非就是少年之人要立志,且支持以恒。如果要剑走偏锋,可以从周易入手,以少年为潜龙,推演十二消息之卦。也能让人惊艳。
张元忭是博学鸿儒,徐元佐却不是。
他是个文科学霸。
第一个反映在他脑中的并非孟子。而是梁启超。
当年梁启超曾有一篇收入中学语文教材的文章:少年中国说。
此文是个将死老朽,前途绝望而写出来寄语后辈的抒情诗,除了文辞上还有些排偶比喻等可以拿来教中学生写作手法,就只有题目和立意有些价值。
整篇内容都是感情强烈,而逻辑欠缺,就比如脍炙人口的一句: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简直可笑。
长辈老师都是愚昧的,怎么教出智慧少年长辈老师都不智,智慧的少年只会被视作疯了的少年,还指望国家智慧先篡权夺政吧。
至于少年富则富,少年如何富休学去开软件公司还是创立非死不可
指望萌芽状态的水稻结出饱满的颗粒。真是有种反差萌呢。
徐元佐如果照抄过来,实在太砸自己神童的名声,即便后人也会吐槽他是神经病儿童。
不过公允地说,梁任公将少年与国运捆在一起,的确是推开了一扇窗。
只需要将少年之国改成国之少年,文章的利益和格局就上升到了指点天下的高度。
世有三岁之翁,亦有百岁之童。县学教官看了徐元佐落笔,连忙抄了下来,送到厅中,呈给林大春。
林大春正与张元忭说话,见这么快就有文字呈了上来,笑道:小友文思却是敏捷。他展纸读了出来,微微诧异:先声夺人,有点意思。
张元忭听了,微微一沉思,道:三岁之翁,百岁之童,接下去便是要说赤子之心了。
恐怕不好把握。林大春既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
赤子之心讨论的是心。
礼记所谓总包万虑谓之心,这是最早赋予心哲学概念。其后为了满足古人的哲学需求,心正处于身体中间上中下的中,如同天子处于天地人之间,国君处于君臣民之间,所以心的精神层面意义与实体器官相融合。
到了目今,古籍中将疯癫之症与大脑联系的非主流思想大有传播。
内丹学的发展告诉人们,真正主宰思考思想的是大脑,或者说是大脑区域。李时珍就说脑乃元神之府。当然,他们都是唯心主义者,并不相信大脑本身有思维,而只是思维所寓居的物质基础。
反正这个口水仗打了很久很久,在徐元佐穿越的时候还没打出个胜负。没有任何一位哲学家宣布终结了唯心唯物之争精神病院倒是有不少这样的终结者。
这就意味着,徐元佐要讲心,讲赤子之心,从纵横两方面阐述,都是极大的题目。
谁知再次传上来的时候,却是人既如此,国亦亦然。
这个甩尾漂移叫厅上两位大才着实愣了愣,彼此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张元忭道:元佐朋友正应了天马行空而步骤不见,确实引人期盼。
徐元佐定了基调,旋即开始大段类比。
少年诚如国朝初兴,订立典章,革除旧弊,创立文化。与之相对的,老翁就如国运衰竭,社稷将灭,多有诡谲妖异之事。三岁之翁,便是二世而亡的秦隋国祚不长的小朝廷,以及蒙元;百岁之童,则是上古三代,圣王治世,时时自新。
林大春张元忭一段段读下来,也不免被徐元佐缜密思维所引导,挑不出半点纰漏。至于行文炼字,这本是徐元佐的弱项,但因为是古文,要求没有时文那么高,讲究字字珠玑,便成了瑕不掩瑜,大可忽略不计。
全文最终在回到修齐治平,而在新民自新点睛,更见格调之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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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七章 道试案首
徐元佐誊真时并没有改动多少,所以呈卷之后林大春只是扫了一眼,便放下了卷子。
张元忭身份较低,自然先开口道:此文格局大,立意高,行文流畅,笔法老道,不可以等闲少年笔墨目之。
林大春见张元忭对此评价极高,自然也不能往下拉太多,只是道:行文尚且不论,少年人有这般胸襟抱负实属难得。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是儒学纲领。朱熹认为亲民既是新民,意为带领生民图新从善。
从文义而言,新民是属于治国范畴,是君子出仕之后的阶段。
寻常生员仍旧还在明明德的自我革新,学习修业上,这也是进士们觉得生员格局普遍太小,需要多读史书诸子古文的缘故。
徐元佐能够跳出这个框,直接从治国入手,阐述国家当如少年一般,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从而达到千秋万世,止于至善的大同世界。可以说是发前人之所未发,令人耳目一新。
一切古文皆不离今世,以此文观国朝史事,的确是日新如少年。林大春作为提学官,一要立足学术,二要立足为国储才,所以政治必须正确。
明朝在这点上的确如徐元佐阐述的,是个一直在革新的朝代。朱元璋时候就经常改变国策。建文削藩,成祖奉天靖难,其后安南的建省与废弃,下西洋的坚持和终止,盐法由开中到以银代米继而又要回复开中重要国策始终是在变化之中。
有人讥为朝令夕改,如今徐元佐却用少年日新来解释这种现象。正是站在了国家朝廷的正确立场上。而且这文章也符合如今的大势如今大势正是张居正要恢复祖制,强调考成法,约束官吏。
林大春说罢,收了卷子,道:以此文与幼学,谁也阻不得你入学。只是我却不忍看大明多个庸碌之官。少个鸿儒种子。我且问你,你可想参加明年的乡试
又是一个早已经泄题的问题。
徐元佐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斩钉截铁道:小子有心在经世济民的学问上走得更深更远,生员足矣,弱冠之前并不想再钻研时文。待弱冠之后,学问有了根脚,上可佐君王,下可安黎庶,如此才愿下场考试。谋个身前身后名。
林大春大喜,道:我既担心你过于执着功名,枉费了天资,最终碌碌无为。又怕你天资过高,一心于学,以至于颠倒本末,落入隐逸之路。既然你已经想得如此周到,我便点你个道试案首。只盼你不要忘了今日对我所言。
张元忭一旁笑道:徐案首,我却是个证人呢。
徐元佐当即拜谢道:承蒙大宗师错爱。小子何以为报唯有奋发读书,有益道德文章
一时皆大欢喜。
回到了张宅,张氏父子特意设宴为徐元佐庆祝,反倒是徐阶只是简单叮咛几句,要他好生读书云云。
徐元佐完成了自己人生中头一桩真正的大事,总算是放下心来。现在好歹是统治阶级中的一员了。就算此生无缘举人,问题也不大了。
当然,如果日后机缘巧合,还能摸个举人当当,那就更完美了。
至于进士。徐元佐真心是觉得太过遥远。
就好像一个成绩在二流学校排名二流的学生,考虑清华北大如果抢着要他,该选择谁实在是想多了。
徐元佐现在更希望能够尽快赶回松江自己的办公室,仔细检查一下自己掌管的商业情况。任何有效管理的关键都在于监督,从未听说过有人在创业之初就脱离监督,而企业还能顺利运行的。
当然,园管行的压力不大,客栈也属于传统成熟行业,即便缺乏监督和管理,充其量就是发展速度慢些,不会有太多的危机。然而曲苑杂谭可是新兴产业,掌握不好就会出现偏差。
徐元佐出来这么多天,第三期报纸一直没有出来,正是因为没他把关,没人能控制走向。作为徐元佐内定的杀手锏,他自然对曲苑杂谭也更为上心。
王世贞现在应该在浙江了吧。听说他正月里就出来了。
徐元佐想想自己刚考完试,得了道试案首就要走人,略显得有些太过功利。正好也将曲苑杂谭的大旗打造出来,绍兴与杭州还算近邻,若是有必要跑一趟也无妨。
不过现在这个时代文人与官员,文章与政治,艺术与立场,都是混淆在一起分不清的。颇有些人因为艺术审美立场不同,继而成了政敌,听着可笑,却真实存在。所以是否能够掀起这股浪潮,以及是否要请王世贞执笔,这要先征询徐阶的意见。
徐阶听闻之后,抚须道:圣人礼乐并重,非乐无以和民。鼓吹尚乐符合圣人之意,并无违碍。王世贞也的确有这个才力,写你要的这篇文章。不过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三纲吧。
徐氏三纲:正是名声利益良知。
都是极有正面意义的,徐元佐将这三者阐述一番,徐阶也微微颌首,又问道:那你觉得,请王世贞写这些,上算么
徐元佐微微一愣:老先生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还有隐性成本藏在其中
你今日借王氏之名,以之为旗帜。他日王氏若与你反目,你如何自处徐阶问道。
徐元佐一直在考虑人情方面的成本,听了徐阶之言,却是大大松了口气,笑道:王凤洲即便与我交恶,也不能反我。
何也
因为我本非我。徐元佐笑道。
任何报刊杂志都有自己的基本立场,就如花花公子不可能宣扬清心寡欲,存天理灭人欲。
曲苑杂谭自然也是有自己的立场,更直白地说,还会成为徐元佐的喉舌和舆论战线上的先锋。
然而曲苑杂谭在名义上却是个开放平台,作者的观点只能代表作者本人,不能代表报刊。所以任何要攻击曲苑杂谭的人,只能找到一个具体的作者进行驳斥。好比你能说某某人的三观不正,但不能说为他提供平台发表的网站就是三观不正。
曲苑杂谭更并不介意文士们在它的版面上开战,正好能够表明自己的公平公正公允公开大公无私,还能够省了稿费,充了版面,水了字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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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八章 瑚琏之器
徐阶虽然已经站到了人精的巅峰,但是在他看来,一旦某个御史表明了立场,就不能再出尔反尔了。否则非但不为人所信,而且还会授人以柄。听了徐元佐的解释,他才反应过来,原来徐元佐办的曲苑杂谭并非御史的角色,而是通政司的角色
这样一对比下来,就从运动员变成了裁判,已经站在不败之地了。
我写信给王世贞,他定会答应的。徐阶道。
多谢大父徐元佐拜谢道。
徐阶挥了挥手,表示不用在意。
徐家的书坊存在有十年了,养着同样多的人,可是从未想过要做刊行报纸的事。结果徐元佐拿过去之后,没几天就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士人有时候和艺人一样,都需要声势。想当年王安石为何能够拜相变法不正是养望十年么
徐家要想继续站在松江府第一流势家的行列,声势是必不可少的。
徐阶本身就是掌握舆论的高手,如今岂会看不出曲苑杂谭的用处别说没花多少钱,就算每年往里贴上三五千两银子,也是划得来的。
这可是购买物望的捷径呐
王世贞接到徐阶的信颇为意外,不过徐阶说得很清楚,优游林下,到了浙江,念及故旧在此参政,自然要写信联络一下。
王世贞理所当然要回一封信,表示自己没法离开的官署驻地,否则就去绍兴拜会阁老了。言辞虽然客气。但是诚意却有限得很。
徐阶便又修书一封,鼓励王世贞担当重担,不要因私废公。同时表示自己正在研究越地散曲杂剧。颇有趣味。又说了如今的曲艺不行,风雅衰败的话题。
王世贞对这方面正有兴趣,见徐阶写来的信长,自然不能寥寥两句回过去,顺着徐阶的话说了不少自己对声乐戏曲的见解,同时也预测声乐戏剧肯定会在不远的将来大行其道。
徐阶自然表示赞同,话题自然也就到此为止。
两人的一番通信。从绍兴到杭州,再从杭州回绍兴,一百二十余里。足足走了三四个来回。走得张家下人们听说徐老爷在写信,就有人提前准备好头痛脑热拉肚子。
拿去用吧。徐阶将整理出来的王世贞信件给了徐元佐。
徐元佐还有些吃不准:若是直接发在报上,是否有些唐突会否惹得凤洲先生不悦
反正在四百年后,未经当事人同意而公开私人信件是很恶劣的行为。
徐阶微微摇头:无妨。君子本就事无不可对人言。何况这里面只是讨论声乐之辞。日后也要收入我的集子之中。你整理出来刊印,并未诬他,又无关于人阴私,有甚关系
只要不是污蔑,不涉阴私就可以随便印么终究是人家的私人信件呀。
徐元佐心中默默吐槽,接过了老先生给的信纸:这老头恐怕没费什么力气,同样拿到了王世贞的笔墨文章,还省了润笔。避开了亏欠人情,联络了故旧感情。一石一窝鸟果然太有计谋了
不知不觉中,徐元佐对徐阶的钦佩更上一层楼。
徐阶将信给了徐元佐之后,又道:你如今也是学校中人,日后出门要有体统。我便给你取个表字,也方便别人称呼。
徐元佐也老觉得不方便。以前那个环境下人人都是指名道姓,直呼其名,也就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如今大家都是称呼字号,只有自己被人呼名,一听就十分低端了。他笑道:多谢大父
徐阶端起茶盏想了想,道:敬琏,可好
徐元佐一听就知道了,道:琏者,宗庙之礼器也。我名为元佐,自然要礼敬宗庙,方是良臣。
徐阶笑了笑,吐出三个字:公冶长。
论语公冶长: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这话是说子贡找孔子要个评价。孔子说:你的确是个东西。子贡问:什么东西孔子说:是瑚琏啊
瑚琏是宗庙里盛放黍稷的礼器,孔子也算是给了个很不错的评价,认为子贡是个可以辅佐君侯安邦定国,承奉先君的有为君子。
徐阶点明公冶长篇,言下之意就是要徐元佐效仿子贡,期许之深厚自是不言而喻。
徐元佐颇有些不好意思,谢道:孙儿只愿尽力而为,不负大父期盼。
徐阶微微颌首,对敬琏这个字也是越想越满意。
对于不知情的人而言,以为取瑚琏的次字是因为排行。对于知情者而言,取琏字又代表吾从周瑚琏是同物异名,夏人称瑚,周人称琏,用琏而不用瑚,自然是从周礼。
徐元佐自己默读了两遍徐敬琏,平仄有致,朗朗上口,雅而不冷,通而不俗,实在是个有低调实用有内涵的好字。他当即铺纸研墨,将自己得蒙徐阶赐字的事告诉了母亲,并且要母亲有限度地传播给亲戚们知道。
若是下回见了面,人家还是叫他名字不称呼以字,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表字
这可是元揆首辅赐的字呢
信送出去没两天,沈玉君却找上门来了。
我听说你又得了道试案首沈玉君面色有些古怪。
徐元佐呵呵一笑:侥幸。
我看也是。沈玉君没好气道:你何时起身
不急吧。徐元佐还在跟张汝霖培养感情。
怎么不急沈玉君是真急了:你在这儿高床软被四海珍馐,简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我可是在船上过苦日子呐
徐元佐这才想起来,连忙抱拳道:抱歉得很,是我考虑不周,我这就去打听一下。
他知道徐阶不可能在山阴张氏住得太久,本不打算主动去问,但是沈玉君显然等不及了。
大父,咱们逗留绍兴,是在等人么徐元佐去找了徐阶。
徐阶一手持书,一手抚须道:一个是我的客人,还有一个是你的嘉宾。
徐元佐的好奇心登时被勾起来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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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九章 飞鸽传书
徐元佐不知道自己的嘉宾是谁,但是看徐阶胸有成竹,显然是一份不小的礼物,多半是个能力卓著的幕僚文主吧。
沈玉君知道徐元佐一时半会走不了,索性先回崇明。她留下了两只信鸽,能够归巢。又怕徐元佐不会用,特意叮嘱了一番,最后道:提前三天放它们回来,。一般是不会误事的。你可别天快黑了才放它们。
信鸽虽然会找地方过夜,但是在残酷的大自然,过夜本身就是极大的风险。江南临海地区没有大型猛禽,但是会爬树的豹猫长虫却不少。
徐元佐当然明白,看着两只瓦灰羽毛的信鸽颇有些兴趣。
沈玉君见徐元佐这般喜欢鸽子,笑道:没见过真的飞鸽传书吧
传说中西王母就用青鸟跟汉武帝交笔友了,古人也常常说鸿雁传书。不过华夏最确定的培养信鸽传信出现在唐朝岭南一代,在宋朝扩散到了南方大范围。
鸽子并不像哈利波特的猫头鹰那么靠谱,在漫长的旅途中很可能遭到天敌的袭击,所以短途安全可靠,比人传递更快,成本更低。
一岁左右的信鸽大多能在八个小时内,从四百公里之外从容返巢。在这个时代,没有任何陆地动物能做到这点。
你们有没有订立血谱,挑选种鸽,培育中短长远两途分离的信鸽徐元佐问道。
沈玉君被噎住了。
徐元佐浑然不觉,道:有的人跑得快,有的人耐力好。鸽子也是一样,有的鸽子爆发力强,一天能飞数百里。有的鸽子耐力好,短途飞得不快。但是上万里都能飞下来,所以要根据血统分开训养。
你倒是懂得挺多嘛。沈玉君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被百科全书式的徐元佐击沉了。
徐元佐叹了口气,暗道:我小时候还参加过信鸽协会呢。
鸽子是真好朋友。徐元佐道:你可能只是把鸽子当个工具,其实它们也通人性。而且毅力更甚许多庸人,哪怕数千里之遥都要返巢。真用心跟它们住久了。你会发现它们比许多人都要可爱。
臭。沈玉君蹙眉道:我们养鸽子,就是带在船上报信求救,没那么多事。
呵呵。徐元佐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客栈,不由暗骂一声脑残
即便没有现成的信鸽,普通鸽子也足以完成从唐行商榻诸地的信件传送啊返巢是鸽子的本能,就跟人有钱就要买房一样。
若是再能够进行基本的训放,即便是短程信鸽都能轻松完成三百公里的空程。
徐元佐在自己最心爱的一羽鸽子失踪之后,就再没养过鸽子,以至于忽略了这么大的利器。以他掌握的理论知识。要训养出能飞一千五百公里超长程的信鸽需要看运气但这用不上。
培养七百公里到一千公里的中长途信鸽,可行性还是挺大的。
至于三百公里以下的短程鸽,在不考虑竞赛分速的情况下,根本连训都不用训,养熟了能返巢就行。
对了,你家有多少鸽子哪里找的人养徐元佐问道:我是真喜欢,也想弄些。
沈玉君只看徐元佐熟练地捧着鸽子,就知道他不是吹牛。她道:我家大概有百来羽鸽子。是个从广州雇来的粤佬在养。他们那边几乎家家户户都养鸽子,每年五六月里还有放鸽大会。风气极盛。
唔,这样太好了,还得麻烦表姐帮我也雇几个来。徐元佐想了想,又道:凑个整数,就雇十个吧。
沈玉君吓了一跳:十个你要养多少鸽子你雇上一两个,给他们打发几个徒弟。鸽子实在多了还可以加些奴仆听候调派,哪里需要十个
这就是咱们的眼界之别了。徐元佐笑道:你养鸽子只是报信。我养鸽子
我养鸽子可是要改变这个时代
徐元佐想了想,这话说出来有些太过中二,还是算了。
沈玉君见他说话到了一半又吞了下去,追问道:你养又如何
我养鸽子。是为了好玩。徐元佐随口敷衍道。
沈玉君真想一脚踹上去。
徐元佐有了这两羽鸽子之后,连书都不读了。他整日与鸽子为伴,喂食喂水,打扫鸽舍,亲力亲为,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与一群鸽子做朋友的童真时代。
虽然明朝读书人本就有大量的时间钻研兴趣爱好,而且被视作风雅,但是看到子弟不读书,整日玩鸟,还是会让长辈担心玩物丧志的。自己家里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在人家家里做客,若是仍旧放纵就显得家风不够整肃了。
徐璠与张元忭说了此事,希望张元忭能以朋友的身份提醒一下。
张元忭却觉得徐元佐可能是有些灰心。
元佐天资过人,却答应弱冠之前不作时文,不入乡试会否因此而颓唐呢张元忭道。
徐璠也有些怪林大春多事:张居正十二岁就补生员了,杨廷和十三岁就中举人了,成化年间庐陵人王臣,十六岁就已经中进士了我儿元佐十四岁才进学,你就那么多事还要弱冠之前不与乡试这不是耽误人么
不过这事是徐阶和林大春两位密友私下商定的,徐璠能够腹诽林大春,难道还能腹诽自己老爹么
还是开导他一番吧。徐璠道。
张元忭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但是他与徐元佐有朋友之宜,却无教训人家的身份啊
何况只是玩个鸟嘛,哪个少年不喜欢飞鹰走狗,还有人十四岁就流连花街柳巷呢
苦思冥想之后,张元忭决定派自己儿子出马,他在旁边看。
小孩子即便说了过分的话,也不至于产生间隙。何况八岁与十四岁,还算是同龄人呢就算打起来,睡一觉也就忘了。
张汝霖颇为早慧,小大人似地对父亲道:父亲且放心,儿子知道该如何规劝徐敬琏。
翌日一早,就在徐元佐为鸽子洗刷鸽笼的时候,张汝霖凑了过去,装作感兴趣的模样左顾右看。
张元忭站得略远,手里捏了把汗。他不担心儿子失败,就怕儿子被勾引,一起爱上了玩鸟。
屈大均所著广东新语云:广人有放鸽之会。岁五六月始放鸽,鸽人各以其鸽至,主者验其鸽,为调四调五调六七也,则以印半嵌于翼,半嵌于册以识之。。每一鸽出金二钱,主者贮以为赏。。内主者择其最先归者,以花红缠系鸽颈,而觞鸽人以大白,演伎乐相庆。越数日,分所贮金,某人当日归鸽若干,则得金若干。
由此可见,广州的放鸽之会,已经是组织很完备的商业比赛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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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零章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事实证明,张元忭多虑了。
张汝霖一开始就被鸽舍的气味打败了。
敬琏兄可以就此玩耍好些年,真是太令人羡慕了。张汝霖自以为聪明地用上了欲擒故纵之术。
徐元佐是谁是人精预备役啊焉能看不透如此浮夸的演技,听不出如此响亮的言外之意。
这分明就是在质问:你娃乡试之前都不读书了么
徐元佐看了一眼在远处装作无所事事的张元忭,已经猜了个不离十。他淡淡道:哥哥我岂止是玩几年,乃是要玩一辈子啊
张汝霖一愣:啊
徐元佐长叹一声道:没有参加府试便入学,小三元算是破功了。日后便是三元及第,也拿不到六首。如此想想,人生真是无趣。若不是还有这灵鸟相伴,我真是不想活了。
张汝霖嘴巴微张,久久合不拢,过了半天方才怯怯道:先生自便,小子回去读书了。
去吧去吧。徐元佐仍旧一副慵懒模样,有意无意地朝张元忭瞟了一眼。
张汝霖连忙跑了回去,将徐元佐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了张元忭。
张元忭听了之后也是发愣,足足三五息的功夫才反应过来:徐元佐这是在开玩笑呢。
他摸了摸暗儿子的脑袋:所以你更要努力读书上进,以六首为目标当然,如果考不上魁首,也不能像徐家哥哥这样放任自己。你看大父不就只是个进士么就是徐公,也只是榜眼嘛,照样入阁当国,宰执天下。
张汝霖重重点头:成不骄。败不馁,敬琏君执着了啊。
张元忭干笑一声:去读书吧。
张汝霖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对父亲认真道:父亲,你虽没有得解元,但儿子相信你还是能考中状元的
张元忭突然没来由一阵感动:父亲也在努力读书。日后总要争一争。
徐元佐已经走了过来,笑道:后年大比,子盖兄必能一举夺魁。
张元忭打发了儿子,对徐元佐一笑:承蒙吉言。不过我尚未决定就去应试,总觉得有些欠缺火候。
你可是隆庆五年的正牌子状元郎啊
徐元佐道:我前日起课耍子,兆见如此。子盖兄若是不信,大可与我赌赛。
张元忭笑了笑:此言有趣,我总不能赌自己考不好。
徐元佐也笑了,反正就是胡扯开玩笑。他真考中了状元,随便写封感谢信就可以流传后世了,还赌什么。
张元忭自度看不透徐元佐,不过并不怀疑此子的胸襟和眼光。既然如此,耽于犬马飞鸟,必然另有隐情,自己如此告知徐璠,也算完成了嘱托。
徐元佐见张元忭不说话。还是能够感觉到一些压力的。到底人家是状元,从唐初到清末。一共只有五百零四个状元。在每三年一次的全国大考中夺得头名,足以证明此人的文史哲功底之厚,气运之强。
两人静静在园子里走了一程,此时江南已经青草遍地,枝繁叶茂了。张元忭说起自家在鉴湖东山的别墅,又说绍兴地方风俗趣事。倒不觉得无聊。
正说着,有下人来报:徐公请佐儿哥过去说话。
是什么事徐元佐问了一句。
小的不知,好像是来了个客人,要佐哥儿去见见。那下人补了一句道:我家老爷也在。
张元忭道:何必问呢,咱们一起过去。看看是何方嘉宾。
徐元佐早有心理准备,当下与张元忭一同过去。
这位客人被安排在偏厅,可见多半是熟人,可以不用管礼法。不过礼法这东西最是势利眼,以徐阶张天复这样的致仕高官,无论做什么都被视作理所当然。
徐元佐进了偏厅,却发现只有徐阶和张天复两位老大人在,就连寸步不离的徐璠都不在。
客座上有个布衣老者,精瘦得像是没有一点肉。不过人常说千金难买老来瘦,此老身上没肉,目光却是炯炯有神,一时间竟猜不出他的年纪。
徐元佐先上前见礼。
徐阶道:这位便是你的嘉宾。
哦徐元佐望向那老者,自报家门:学生徐元佐,字敬琏,见过先生。
老先生站了起来,回礼道:日后还要东主照顾。
徐元佐颇有些不好意思,暗道:比我大二三十岁的员工我也用过,但是这位老先生也太年迈了点吧
虽然有年龄歧视的嫌疑,但不可否认,老年人在精力应变上都衰弱了,照顾孙子传递人生智慧才是他们最擅长的工作。
老朽姓吴,名承恩,草字汝忠。老人自报家门。
徐元佐一愣:吴先生。
是吴承恩啊
他连忙收起轻视,又道: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吴承恩显然从容得多,客气了一句。
徐阶道:吴先生远到而来,请先下去休息吧。敬琏迟些再去请教。
吴承恩朝徐阶张天复一礼:在下先告辞了。
徐元佐看着吴承恩的背影出去,方才回过神来。他想过招募幕僚文主,却将每年暑假都要电视署名的吴承恩给忘了
看到吴老先生如此老当益壮精神抖擞,还真是令人欣慰。
只听徐阶道:元佐,此人年纪是大了些,科场不利,却博览群书,倒是跟你相类。
开玩笑,人家百度都说了吴先生性敏而多慧,博极群书,做诗文下笔立成。
慢着,什么叫跟我相类我是双案首在身好吧
徐元佐微微一笑,见徐阶对他的评价不高,也就没有多说什么。话本演义被视为文化,那是大家都没文化才发生的现象。现在那些东西只是游戏玩意。
喏,这是他的手书自状,你可以看看。徐阶给了徐元佐一个信封。
徐元佐捏开一看,里面是三张信纸,字迹不大,看来写了不少。他收起吴承恩的求职信,道:他怎会来找大父的
徐阶与张天复对视一眼,笑道:事不周密啊。
文教盛事,得与则荣幸万分,恨不能布告天下,焉能周密。张天复笑道。
徐元佐似乎明白了什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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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一章 大鹏一日同风起
吴承恩出去之后,徐璠很快便进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身着白色暗纹道袍,头戴一字巾,长发挽了个道髻,顶上白玉小冠,行走间身体若一,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徐元佐一眼看到这年轻道士,就知道此人定是练过太极的。整个人松静浮空,仿佛走在一个大圆球里,即便是瞎子都能看出他的飘逸。虽然年纪小,来头却必然不小,否则也不用徐璠出去迎接了。
年轻道士进了偏厅,朝座上徐阶张天复行了礼,又朝张元忭徐元佐欠了欠身:小道李腾,字同风,见过诸位先生,君子。
徐阶请李腾坐了,对张元忭和徐元佐道:这位是麓石公弟子。
两人起身回礼,那李道士微微一笑,神色坦然。
徐元佐暗道:李春芳的弟子怎么是个出家人此时跑来浙江,又是何意
抱歉得很,一时贪玩,教诸位久等了。李腾笑道:不过鉴湖名声天下,不去一趟实在心中发痒。对了,汝忠呢
徐元佐暗笑:吴承恩要是有孙子,年纪都得比你大吧说得好像同辈朋友一般。
徐阶道:我请他先去休息了,晚些再请教。
李腾呵呵笑道:少湖公是嫌他学问不足吧。
徐阶不以为然,道:此事麓石公该当明白。
短短几句话里,信息量却是颇大。
徐元佐已经明白过来:吴承恩其实是李春芳推荐过来的,但是徐阶早就打定了主意接而不纳,人是留下了,却转给了徐元佐当幕僚。若是吴承恩拂袖而去,他也已经给了李春芳面子。
到了徐阶李春芳这样的当国高位。就算有求于人,也决不至于落下口实,所以非但李春芳的弟子说不了什么,就怕李春芳本人在此,也说不出什么。
这真是一招绝妙的推云手
说是我的嘉宾要来,原来是发配啊不过这回也算是我捡漏了
徐元佐心中暗笑。
李腾不再纠结吴承恩的事。道:此来还有一事要与少湖公商议。众人都屏息静听。只听李道士道:家师已经几次上疏乞骸骨。致仕归籍之后怕闲得无聊,却想与少湖公一道做些笔墨游戏之事。
徐阶微微笑道:圣天子怎肯放人
徐元佐眉头也皱了起来:李春芳请求致仕很正常,因为高拱要复出入阁了。不过按照历史来说,李春芳是隆庆五年方才致仕,现在才是隆庆三年。而这李道士又说得言之凿凿,已经在为李春芳铺后路了。
家师一心要走,圣天子也会体谅的。李腾道。
徐元佐突然出声道:请恕在下无状,不过麓石公还少两年。
徐阶望向徐元佐,目光沉稳。这已经是他表示疑惑最为明显的态度了。
李腾却是一脸惊诧,望向徐元佐:这位是
在下徐元佐,字敬琏。徐元佐报了家门:麓石公当国之数还少两年,如何能就此脱身。他把话说得更加明白了些。
徐阶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没有说话。
张元忭却先忍不住了:敬琏所言
冥冥中自有天意。徐元佐笑道:麓石公状元及第,位居当国,岂是无根
李腾突然笑道:敬琏兄倒是比我还像个摇铃卖卦的游方道士呢。
徐元佐笑了笑,知道自己已经得手了。
张元忭还没有反映过来。茫然地看了看徐元佐,又看了看李腾。
李腾静坐片刻。见没人开口说话,一个个都像是泥菩萨入定一般,只得叹声道:高新郑要回京师了,有人在为他造势,财力惊人。
徐元佐暗道:邵芳果然还是去投资了高拱,可怜啊。
即便高新郑起复。麓石的首辅之位还是稳稳当当的。徐阶道。
世人都道做官好,恨不得紫蟒玉带,官居极品。然而真正走到了仕宦顶峰的人,想的更多的却是如何功名始终,全身而退。因为到了这时节。就算是你想走,也未必能走了。
李春芳最早萌生退意时,正是徐阶高拱相争之际。他被视作徐党,被御史齐康弹劾与徐阶狼狈为奸,作乱朝政。按照惯例,阁臣被弹劾之后必然是要求去的,李春芳本人的权力欲也不很大,便连上两疏求去,结果却是没有走成。
隆庆帝是个脑子十分清楚的昏君。他知道徐阶高拱一走,没有大将坐镇朝堂,必然会生出许多乱子,严重影响自己的内宫生活,自然不会放李春芳离去。
当时不放,如今高拱要回来了,就更不能放了。
虽然隆庆帝与高拱这位老师情谊极重,但如果高拱一回来,他就放走了李春芳,那么高党气焰必将高涨,不利于朝廷均势。隆庆虽然不认为自己是个明君,但也知道朝堂上最重要的两字就是均势,任何一家独大,都会惹出乱子。
而且新郑公也不肯让麓石公走,否则岂不是显得自己没有气量,要大肆清洗政敌了么徐元佐对李腾道。
李腾突然仰天长叹,道:然而恩师今年已经发了两次血疾了
那是因为服丹的问题吧。徐元佐半开玩笑道。
都说嘉靖帝好道,其实不如说是好丹。诚如后人所知的,金丹里面有很多重金属,是十分可怕的东西,服丹等于服毒。爱好炼丹服食的嘉靖帝,因为数十年地长期服毒,所以在六十岁上就英年早逝了。
上有所好,下必从焉。嘉靖朝的重臣们都有两门必修课:一了解炼丹和服丹;二写清词。
严嵩就不用说了,简直是嘉靖帝的修道小伙伴,借着其子严世藩写的优质清词,数十年窃据国柄,成就了一代奸相。嘉靖很喜欢赐他金丹,他自己也炼也服,所以八十七岁的时候就早逝了。
其后上来的徐阶李春芳,在嘉靖朝也都是清词高手。就连指责嘉靖帝炼丹修道最为严厉的高拱,也曾偷偷上疏请求为嘉靖炼丹护法。
这种风气之下,重臣显宦服丹养生实在如同后世演艺圈吸毒一样流行。只是因为炼丹的成本实在太高,非一般官员能够承受得起,所以才没有如同魏晋时的五十散一样普及开来。
李春芳本人是张三丰的嫡传弟子,与东派祖师陆西星友情甚笃。如果说严嵩徐阶是骨灰级票友,那他就可以算是职业选手了。
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不服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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