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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味罗宋汤     大明金主txt下载     大明金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三八 安身策

    徐元佐这话,李成梁是最听得进去的。

    做人做到了非你不可的程度,也算是十分成功了。这里面除了个人能力素养,还有操作手段的问题。

    如今国朝现在最会打仗的两位大将,便是抗倭之战中涌现出来的俞龙戚虎。俞大猷在战绩战法上与戚继光的差距并不大,但是无论当下还是后世,名声都不如戚继光响亮。人们充其量称赞他有傲骨,不像戚继光那样大失节操地拍当权者马屁而这正是俞大猷悲催的原因。

    反过来说戚继光,几乎达到了武将的巅峰,练了南兵又来练北兵,杀倭寇如切瓜,杀鞑靼也跟割菜一样,真是战无不胜的军神人物。然而徐元佐却知道,这位戚大帅的结果也并不如人意,最终还是逃不掉郁郁而亡的悲惨下场。

    反倒是眼前这位李大帅,当了十余年的辽东土皇帝,儿子侄子全都当上了总兵官,就连奴仆辈都能坐拥专城。自己寿数又长,又被人赞之为二百年来边帅武功最盛,直接无视了辛勤劳累的戚继光。

    戚继光和俞大猷都是从理论到实践完美结合的军事家,李成梁的能力仅限于能战。前者就像是艺术家,后者只是个优伶。之所以反倒是后者吃得开,这就是手段问题了。

    光是以夷制夷,养寇自重是不行的。徐元佐道。

    李成梁面无表情,说得好像跟他无关似的。事实上这就是李成梁玩弄的把戏。戚继光把该干的活都干完了,觉得自我价值实现了。而李成梁不断给自己制造工作,好像始终干不完,使得朝廷觉得他不可或缺。

    边镇武将更让朝廷不敢撤换的原因,还有开疆拓土和战略支援。徐元佐道。

    李成梁一时没有理解。

    徐元佐从李成梁的眼睛中看到了疑惑。解释道:养寇自重只是让朝廷觉得你重要,但并非不可或缺。我就打个比方,要是戚帅来镇守辽地,你说朝中大佬们放心么

    李成梁知道戚继光也是张居正的人,属于自己人,所以徐元佐这个比方倒是不伤他颜面。他道:自然是信得过的。

    所以嘛。徐元佐摊了摊手:可见这不足以保证大帅在辽东固若金汤。而开疆拓土和战略支援。却能让人不敢来接大帅的班。

    这个道理很简单:大帅只需要把标准提上去,来接班的人自度做不到大帅这么好,谁还敢来出丑退一万步来讲,若是有不开眼的来了,办不出大帅的功绩,朝廷还是得回头请大帅复出主持大局。

    李成梁抚须道:敬琏此言甚是。不过开疆拓土可不容易啊。边墙外苦寒之地,驻军日夜耗费,岂能长久若是能够长久,当年也不至于裁撤奴儿干都司。

    当年国家哪有今日这般富庶。徐元佐笑道:人口上来了。自然该开垦的地就能开垦了,该开采的矿脉也就能开采了。古书中说东宁卫有优质煤铁,正好要用大量矿工开采。又说木河卫漠河和苏密古城都有金矿,这也算是筑巢引鸟。

    李成梁和李腾的双眼都瞪大了。金矿利厚,天下皆知。若是辽东就有金矿的消息传出去,不知道要引来多少人。

    当然,只是书上说的,还得实地能找到才行。徐元佐顿了顿:我的意思啊: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关键得是能引人来。

    李成梁脑中搜索了一下木河卫,竟然没想起来在哪里。他虽然考过秀才。但是书却读得不多,至于徐元佐所说的苏密古城,更是听都没听说过。不过东宁卫有人参铁的事,他却知道一些,辽军军械全是从东宁打造的。

    金矿恐怕一时寻不得,不过东宁卫的煤铁矿倒是可以先开起来。李成梁道。

    选择可靠的部族填补过来。加大开采力度。我便在这儿修个铁厂,利润可以对开。徐元佐道。

    李成梁对于用异族还是有些犹疑。

    徐元佐却一点都不担心:那些异族连文法都没有。把他们找来,说汉话,认汉字,行汉家规矩。再与汉人通婚。只消干个两代人,也就跟汉人没有区别了。

    早期移民是异常艰苦的,甚至可以说是完全靠血肉之躯堆出来一片可以休养生息的土地。若是从关内移民,过高的死亡率会让张居正无法对朝野交待,言官也会对此紧咬不松口。死得若是异族,那便没人在乎了。朝野上下或许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

    李成梁微微点了点头:可以小心试试。

    再说战略支援。徐元佐道:如今国家北边不宁,整军经武,最离不开的便是军械和战马。这回朝廷招降蒙古,也有一些缘故是要开市买马。辽东本就有马市在于鞑靼人交易,不弱自己办些马场,改良马种,养出更高更大的好马来,贡献朝廷。日后有人要想图谋大帅的虎座,就得掂量一番自己是否有这个本事弄马了。

    徐元佐见李成梁反应略显冷淡,认真道:关键是改良马种,别家没有大帅所能上贡的好马。

    李成良其实正在想改良马种之事。辽东的马无非就是身矮耐粗的蒙古马,怎么叫改良马种他将这问题抛了出来,徐元佐也不由摸了摸下巴上的硬毛。

    这种事关遗传学上的问题,要解释其科学原理,真是头痛。

    龙有九子,子子不同,便是因为其母不同,血统不一。徐元佐简单道:蒙古马耐力好,军中尤其爱它耐粗饲,不生病。有时候甚至可以直接啃青草。可惜就是身材矮小,力量不够。若是能能够引来西域的高头大马配种,养出高壮力大,耐力又好,又不生病还耐粗饲的马种,岂不是更好

    著名的东北挽马就是以顿河马卡巴金马苏联高血马奥尔洛夫快步马阿尔登马和苏维埃重挽马等品种杂交而成。徐元佐也曾在脑中搜索过初高中物理。果然大部分都还给了老师,要想造蒸汽机乃是遥遥无期,所以利用畜力是最可取的选择了。

    只要订立了马谱,花个几年工夫,肯定是能成的。徐元佐道。

    共和国杂交东北挽马用了二十多年,才算稳定了挽马的基因。不过要跟李成梁说实话的话。人家肯定不干啊。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啊有这二十年经营,整个奴儿干都能犁一遍了。

    不过几年工夫,听起来就舒服多了。

    李成梁微微点头:辽东地广人稀,开个马场出来并不算什么。不过辽东本就有行太仆寺苑马寺主持马政,军中若是再开马场

    咱们开咱们的私人马场。徐元佐道:只是民间饲养的马场,与军中无涉。这事咱们也可以合股,我出银子采买种马,大帅找人找地。盈利均分。他想了想又道:若是能从行太仆寺和苑马寺聘来熟手马奴兽医,那就更妥当了。

    李成梁道:人和地好办。要多少有多少。

    徐元佐道:银子也好办,要多少有多少。

    两人相视一笑。

    李腾左右一扫,心中暗道:徐敬琏这拉人上船的手法倒是娴熟得很。也是大方,就是万一李成梁调走他镇,你这银子岂不是都打了水漂一念及此,他又不忍不住为徐元佐担忧起来了。

    徐元佐谈好了生意,也就该告辞了。李成梁送两人到了门口,又要晚上办酒筵为徐元佐接风洗尘。一副连片刻都不舍得分别的模样。徐元佐应承下来,急着想回去洗澡睡一觉。可临了又想起来一件事,关照李成梁道:金矿之事,乃是机务,恩相若是问起,一定要说已经派人去找了。

    李成梁笑道:这是自然。恩相的军国大事,岂能不上心。

    两人都将这个当做幌子。却永远不会说破。至于张居正,是真的想为国家开源挖点金子,还是另有安排,这就不是他人所能揣摩的了。不管怎么说,黄金这种金属对人心有着天然的诱惑力。

    写信回去。叫顾水生抽调二十人来辽东坐镇。还有,建筑社也派几个工程师来,这边马上要大兴土木了,匠人不够可不行。徐元佐对梅成功道。

    梅成功对后者没有异议,对前者倒是有些担忧。他道:佐哥儿,顾水生坐镇辽东,年纪是否会小了点

    他在我身边也有两年了,总是要锻炼锻炼的。再说了,这边的工作又没什么复杂的。无非就是收货运货,其他事都有李大帅主持。

    辽东是新地,没有强大的宗族豪强。即便有些有能量的人也是军户背景,卫所自然能够协调解决。因为又是都司治辖,虽然有巡按巡抚等文官,但是脱离了基层的府州县行政班子,这几个文官就跟摆设一样。

    简单来说,李成梁虽然还没有发展出日后的将门怪胎,但眼下的权势影响力已经不小了。

    梅成功见徐元佐打定了主意,也不敢再劝,记录下来便出去写信了。

    徐元佐又打发棋妙出去,方才对李腾道:同风,你对炼铁炼钢可有研究

    李腾侧目看徐元佐,道:我虽然是个道士,但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

    徐元佐略有些失望:我就是觉得你懂得可能比我多些。

    李腾道:虽然我们跟打铁的都拜一个祖师爷,不过我真没涉猎过炼铁之事。芜湖广州都有许多高明的师傅,你只要肯继续广洒银子,未必不能找些个来。

    明朝发现铁矿的县份多达二百四十五个,比宋元增加了五倍多,是后世勘探出铁矿产地的四分之一。其中百分之七十都集中在南方,尤其是广东。在冶炼方法上,徐元佐只是记得一些科技史名词,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明朝工匠在这方面对他绝对处于碾压地位。

    真要说挖空心思做点改进,大概就是采用焦炭和木炭吧。然而这在芜湖和广州的铁厂里,已经不算秘密了。至于碱性耐火砖什么的,徐元佐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

    既然技术上没有办法自给自足,那就还是老办法靠谱砸钱买。

    芜湖的苏钢和广州的合金钢,到底能达到什么程度徐元佐忍不住问。

    李腾郁闷道:这怎么个说法反正你想造什么都成吧。

    铳炮都行

    那个只要是熟铁就行吧。李腾没把话说死:嘉靖年间造炮的时候,也没说一定要从芜湖广州买好钢,都是遵化铁厂出的铁。

    徐元佐哦了一声:这事看来得慢慢来。

    其实你知道朝廷当初为何尽罢官营铁厂么李腾问道。

    为何

    李腾道:因为我大明盛产铁器,炼铁所得利润甚低。官营铁厂入不敷出,只能关闭了事。民营铁厂销路上略微松泛,甚至可以远销海外,所以才有薄利可图。你要在辽东开铁厂,难道真是打算为国为民

    是啊。徐元佐理所当然道。

    我怎么有点不信呢

    因为你还不了解我。

    的确每次我以为我了解你了的时候,总会发现你比我了解的更无耻。李腾认真道。

    徐元佐干笑一声,想了想,道:其实我开铁厂,的确不是为了铁。

    那是

    我是为了铸炮。徐元佐直言道。

    李腾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要造那么多船,的确没法出去买炮。一门红夷炮少说一千两,三门炮就是两条船。的确该自己造。

    徐元佐本来还担心李腾怀疑他要造反。听李腾这么一说,竟然好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事。

    你不担心我造反徐元佐玩笑道。

    朝廷又没严禁百姓造炮。李腾无所谓道:关键是:你会么

    只要功夫深,铁块抠成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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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九 李如松

    徐元佐到了明朝之后,最大的感触就是这里什么都不犯法。这当然是因为他前世今生都是商人,杀人放火距离他太遥远,真正受到约束的就是经济金融法规,而目今哪有这些别说造炮造火药了,就算他搞传销卖鸦片,都没法律限制。

    作为文科生,徐元佐并不会抠炮,镗车挖炮膛技术对他来说还是太过高端,从名字上也只是直观知道可以这么干,但具体的技术条件一概不知。不过他还有两个大杀器,那便是铁模铸炮和中心冷却。

    这两项技术其实就是现在全世界主流铸炮的升级版本。因为泥模铸炮的泥范需要彻底阴干,时间长达三个月。而且不能有气泡,否则铁炮炮膛就会有沙眼,造成使用寿命降低,以及炸膛的问题。这是限制铁炮产量和质量的技术瓶颈,因此李腾说一门炮价值千两,正是因为废品率太高。

    如果光从单门火炮的材料成本来说,即便千斤铁炮,折银也不过一百余两而已。

    徐元佐需要花心思考量的,更多放在了技术保密上。

    在辽阳修整两日,徐元佐也见到了李成梁最有出息的儿子:李如松。这位大将也是明代军事史上绕不开的人物。

    因为万历三大征,他负责搞定了二个。

    今年李如松只有二十二岁,比徐元佐大不了多少,已经中了武进士,承袭了世职,并且上过了战场,浑身上下带着远胜其父的血杀气。

    李如松少年得志,不像其父那样知道低调做人的道理。他在平宁夏哱拜之乱时,不肯屈身事上。对文官没有半点好脸色,闹得将帅不合,官司一路打到了万历皇帝跟前。在徐元佐眼里,这人极好相处,只需要轻轻捧他,夸他。赞他,服从他,他就能把你当知心好友。

    李成梁另外两个儿子年纪还小,所以也就吃饭的时候叫出来见了见,然后便没有交集了。只有这位李如松,非但见了面,而且还每日里过来说话,更是邀请徐元佐去城外骑马射猎,完全是当朋友相处。

    如果说李成梁安排李平胡跟在徐元佐身边是看了张居正的面子。那么让长子李如松与徐元佐交往,则是单纯感觉徐元佐此人配得上。

    徐元佐当然不会浪费一代名将相伴的机会,在辽阳稍事休息之后,便带着剩下的商货前往镇北关了。之前从梁房口到辽阳,商队虽然能够利用驿站住宿餐饮,但都是要给钱的,费用不低,而且没法使用军马骡子。这回有李如松李平胡相伴。连费用都省了,沿途随便调换牲口。根本不用惜力。虽然是占公家的便宜,但感觉上十分舒爽。

    徐元佐亲自去点数了驿站备存的马骡,数目上竟然与部规上的丝毫不爽,而且喂得也算用心,可见驿政还十分清明。

    辽东人少,村落集中在城池附近。若是没有这些驿站,根本无法交通了。李如松见徐元佐对驿站格外上心,便解说了一句。

    徐元佐左右看了看,道:果然是要比江南地方强太多了。不过我家也开客栈,若是江南的驿站也像辽东这般。我就要少很多生意了。

    李如松觉得这个秀才既没有读书人的清高,也没有商贾的市侩,颇让人觉得真诚友善,又不失聪明机智。这一路上走来,倒是亲近了许多,并非全是因为父亲要他与此人交好。

    辽东如此寒冷,骡马过冬一定很麻烦吧。徐元佐道。

    李如松道:有棚子还好些,关键是得备足料。若是料不足,牲口到了春天就要掉膘生病。

    徐元佐想到天候越来越冷,眉头皱起:那若是赶上天旱酷寒,岂不是损失极大

    李如松无奈:老天爷的事,能咋办

    徐元佐道:我这一路过来,倒是看到了不少农田,却没见成片栽种的牧草。

    牧草也要栽种李如松意外道:野外到处都是,何必废那个力气

    徐元佐摇头道:从野外樵采牧草固然能用,但结果便是逐水草而居,因为吃完了就得去找新牧场。一块地也不能老吃,还得叫水草休养起来。夷人如此并没甚么,咱们汉人却是农耕之族,要在一块土地上世代生息的,所以这牧草也得像庄稼一样精耕细作才行。

    李如松细长的眼睛眯了眯,认真考虑了一下徐元佐的建议。他道:主要是怕入不敷出。要栽种牧草,肯定是要人力和畜力的。若是产出小于投入,那不就亏了么

    要想像粮食一样卖出去,那恐怕是有点难。徐元佐道:不过日后辽东要开马场,配套的牧草地是肯定得有的。对了,现在牧草现蕾了吗

    这时节都快要开花了。李如松道。

    徐元佐道:那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做个小实验。

    实验

    李如松从未听说过个这个词。

    李腾倒是听徐元佐说过,大约就是丹家所谓试药的意思。只是牧草跟炼丹能有什么关系这实验从何而起

    徐元佐也不肯明说,只是道:请子茂兄命人樵些牧草来,切成细料。再洗个大坛子,压实装满。

    李如松虽然不解其意,但反正也就是动动嘴的事,便命人叫了驿站的马夫来,将徐元佐的要求说了。马夫本就是军户,对将军的话岂敢置喙当即喊了几个人,去收割新鲜牧草。

    然后呢李如松问道。

    徐元佐好整以暇:然后咱们该干嘛干嘛。对了,这儿有酸么

    四千年前,草原民族意外发现了酸奶,发现口感要比羊奶好,于是有意识地开始制作酸奶。突厥人将酸奶带到了西方,蒙古人又将之带到了东方。所以在整个北方,酸奶都是十分常见的奶制品。

    徐元佐到了辽东之后大量肉食。蔬菜摄入不足,总会觉得发腻,便将酸奶当点心吃。此刻突然要酸奶,李如松也没有多想,吩咐人去准备便是了。每个驿站附近都有村落,大些的甚至还有市镇。要找些常备的饮品并不困难。

    等马夫打来了草,切成细料装入坛中,徐元佐已经吃了小半罐的酸奶了。

    李如松早就没有了耐心,忙别的事去了。李腾守在徐元佐身边,要看看他到底做什么实验。

    徐元佐等马夫装满了坛子,道:去帮我和点泥来。

    马夫应命而去。

    徐元佐将手中的半罐酸奶倒进了坛子里。

    你

    嘘

    徐元佐止住了正要发问的李腾,盖上了盖子了。

    不一时,马夫挑着湿泥回来了。

    封死。徐元佐道。

    马夫依言照办。

    徐元佐等他彻底封住了坛子,道:好了。这个坛子交给李将军带走。说罢竟转身走了。

    李如松不知道徐元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徐元佐只说,日后自然分晓。李如松便也不再追问,只命人将这坛子带上,等回到辽阳往马厩里一扔便是了。这事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李将军转天就已经将之抛诸脑后了。

    李腾倒是追问了一番。

    徐元佐道:这法子我也是书上看来的,未必就真的能成。若是真的成了,日后春夏收的牧草,可以贮藏到冬天还是青的。此所谓青贮法。最大程度保证牧草之中的养分。牲口还爱吃。见李腾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徐元佐连忙道:但我这个真是扫了一眼看来的。未必可靠,所以还是先做不说,以免丢人。

    李腾笑道:你倒是谨慎。

    徐元佐挑了挑眉毛:那是当然,否则怎么做生意

    这也是生意

    必须的呀。徐元佐笑道:若是这青贮法真能有用,牲口冬天都能吃到青料,过冬存活率也就能大大提高了。你说这么好的技术。能不值钱么

    李腾道:听你这么说,倒真是能值钱

    听你这不屑口吻,好像并不赞同嘛。

    并非不赞同,只是好奇。

    嗯

    对你来说,有什么东西不能赚钱的么

    李腾的这个问题。让徐元佐陷入了深思。

    理论上说:任何事物只要有价值,就能有价格。徐元佐总结了一句:嗯,就是这样。万物皆有其价,或多或少罢了。

    李腾道:你其实不用如此认真地回答贫道。

    我只是在嘲讽你罢了。

    李腾心里补了一句。

    不管怎么说,徐元佐还是相信自己并没有错。

    如此走走停停,从辽阳出发后的第七天,车队到了开原城。中途耽搁了一天,是因为李如松要在铁岭招待徐元佐。

    李家是铁岭人。

    只说辽阳出来之后,铁岭还真的是最大的城市,商业几乎能赶上朱里的三分之一了。至于途中经过的沈阳,如今还只是个两条街的卫城。城里非但有菜地,还有牲口圈,根本不能跟铁岭这种大城市相比。

    开原在后世是铁岭的一个县,但是眼下却是与铁岭平级的要害之地。此地是三万卫辽海卫和安乐州的中心。前两者是军镇,安乐州则是安置边墙外生番内附的地域。在铁岭时只能感受到胡风,到了开原,就能看到许多穿着异域风情的蒙古和女真人了。

    这些人看到明军大队人马,总是自觉地退到道路两旁,以敬畏的目光看着马蹄踏过。

    李如松注意到徐元佐对蒙古人和女真人颇为好奇,便道:敬琏想必是没见过夷人吧。

    江南传说也有夷人,不过早就看不到了。徐元佐道:只看这些人,真难想象竟然是横扫欧亚的凶悍之族。

    李如松哈哈笑道:这些蒙古人跟边墙外的蒙古人可不能同日而言。外边那些鞑子,就像是狼。这里的鞑子,无非长了个狼的样子,其实已经跟狗没甚区别了。

    徐元佐对这种裸的民族歧视并不习惯。不过仔细想想,这个时代还没有近代民族概念呢,自然也谈不上歧视。李如松恐怕是单纯出于统治者的身份发表的感慨。

    那女真人呢徐元佐问道。

    女真李如松大笑一声:他们是蒙古人的狗。

    徐元佐哦了一声。原来在这里的歧视链是:汉人歧视蒙古人,蒙古人歧视女真人,熟女真歧视生女真。生女真谁都不歧视,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歧视这个概念。

    徐元佐用余光偷看石铁。石铁脸上毫无异样,好像李如松说的女真人跟他毫无关系。不过从服饰容貌上看,石铁的确像是汉人,这也就够了。

    李如松举着马鞭,遥遥在一群蒙古人身上扫过:敬琏你看,那些人就是熟女真。

    徐元佐望过去,道:跟蒙古人没甚么区别嘛。

    女真人本就是假的。李如松道:先是契丹人死命欺负女真人;后来女真人起来了,建立金国,先灭了契丹,又灭了北宋;这帮夷人懂什么治国就学契丹人的样,死命欺负蒙古人。结果蒙古人起来之后,将女真人几乎杀绝。

    北方民族史历来复杂混乱而且小众,徐元佐在这方面看的书不多,听李如松讲起来,还觉得挺有意思。

    现在咱们说的女真人,都是蒙古灭了之后,从极北的鲜卑荒原迁徙过来的生番。这些生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听说我大明与蒙古人是仇敌,又听说蒙古人跟女真人是仇敌,便自称是金国后裔的女真人,请求朝廷让他们在此生息渔猎。

    鲜卑荒原就是后世的西伯利亚荒原,也是许多北方民族的发源地。

    李如松如数家珍,虽然少了一股学术范,却叫人觉得颇为可信。徐元佐也隐约知道这事,因为黄台吉改族名为满洲manju的时候,一并否认过本族与女真juxen的关系。在黄台吉时代,女真人的确不需要再冒充金国后裔了。

    他们与蒙古人通婚,穿蒙古人的衣服,学蒙古人的发式,起蒙古名字说蒙古话,所以看上去跟蒙古人差别不大。李如松道。

    徐元佐问道:他们不是要剃光头留个小辫子么

    剃头那是生女真的习俗。李如松道:熟女真要么学蒙古人梳辫子,要么学汉人结发髻。不过他们不戴发巾。

    徐元佐又望向李如松刚才所指的那些女真人,道:那些人看起来跟蒙古人一样,子茂兄是如何判定他们是女真人的。

    李如松嘿嘿一笑,并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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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零 出关

    等马队又走近了些,李如松猛然大喝一声:塔克世

    徐元佐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那群女真人中有人抬了头,一群人都哗啦啦站了起来,朝这边奔跑过来。

    这是蒙语还是女真语的群嘲

    徐元佐吃了一惊。

    李如松和护军却没有丝毫异样,有些人还露出了笑容。

    冲过来的女真人纷纷跪倒在李如松马前。

    当头一人抬起头,叫道:李将军。

    李如松笑道:起来。你怎么会来开原

    原来你们认识啊

    徐元佐对李如松真是有些无语了。

    我儿子长大了,带他出来认路。塔克世仰着头:李将军怎么来了开原

    带我好友过来贸易。李如松介绍了徐元佐:这位是江南来的徐元佐徐敬琏。

    塔克世单膝下跪给徐元佐打了个千。这是辽东军礼,从统属上说,无论女真人还是蒙古人,都是辽东都司下辖卫所的军户。

    徐元佐在马上欠了欠身,虽然有些无礼,但看塔克世似乎也不觉得受到了冒犯。塔克世反倒很兴奋地对徐元佐道:你带了什么东西交易

    徐元佐见他自来熟,倒是觉得有些好笑:带了江南的细布。

    对于这边人而言,只要是棉布都是细布,所以真要拿兼丝布那种好货也是浪费,就寻常粗棉布都能卖个好价钱。

    当然,这边同样缺银子。

    你想换点什么塔克世道:我们有好马,有熊皮

    有人参么徐元佐问道。

    塔克世迟疑了一下,道:这个没有。

    徐元佐有些失望。

    塔克世道:若是从建州带过来,早就烂了。

    李如松知道徐元佐要收参。道:的确如此。敬琏若是要收参,恐怕得把柜设到边外去。即便如此,那些钻林子的老客还未必能赶得及。他们一钻就是十天半个月才能出来。

    徐元佐有些为难地摸了摸下巴:难道人参保存技术就得这么无偿扩散出去么

    建州有人参,能行。塔克世急忙道:你可以去建州收。

    徐元佐奇道:我去就能收到你们怎么存放

    塔克世道:我们在山里看到了老参,并不挖它。只是拿红线将它绑住,不让它跑掉。也是告诉别人。这参有主了。等到要用的时候,便去将它起出来。

    唔,这倒是个好办法。徐元佐道。

    李如松心中一动:莫非徐敬琏就是要连土带参都运回江南去那这是豆腐盘成了肉价钱。能卖掉么

    徐元佐道:这样也好。我若是要去建州,该带些什么货

    塔克世顿时眉开眼笑起来:粮食布匹盐巴铁锅铁器

    放肆李如松细眼一眯。

    塔克世尴尬笑了笑:说秃噜嘴了。

    徐元佐看他这样子并非说秃噜嘴,也不可能当着李如松的面诳他。这分明是在暗示:若是能走私过来铁器,我们肯定愿意收。

    不知道客人还要收些什么塔克世道。

    制过的毛皮,粗料就算了,只要珍料。徐元佐道:其他大宗货物我不打算带,就从开原进货。只需要想想也知道。边墙外肯定没有辽东这样发达的驿站和道路,大宗货物如木材之类的运输成本太高,风险也大。

    塔克世道:客人要是跟我们建州做生意,不用来开原,到抚顺就行了。你们若是有船,沿着浑河走水路,很方便,又没鞑子惹事。

    徐元佐望向李如松。

    李如松道:抚顺也是重镇。陆路可以从抚顺关出去,水路走浑河进苏子河。都挺方便。而且抚顺也有马市。

    徐元佐兴致大起:咱们能去看看么

    李如松道:我本来就是要出关巡视塔鲁木卫,然后去建州。敬琏若是不急着回去,咱们便绕一圈从建州再进抚顺关。护送徐元佐是李平胡的任务,李如松只是陪一程,真正任务是巡视边墙。

    这边墙建于正统年间,也并非是为了划分国界这个时代还没有后世的国家概念。只是用来扼守要隘,就如京西的内三关一样。巡边也并非沿着边墙走一圈,还要插入纵深,看各卫守备如何,关键还要看是否有蒙古人女真人违背规矩在不该扎营结寨的地方定居。

    碰上他们彼此征战。还要做个仲裁。若是有人不服,顺路打服。虽然没有赋税,但是沿途也得收罗点松子木耳蘑菇之类土产山珍,算是合理负担。

    一起走

    徐元佐果断道。如今徐家还是防御姿态,徐元佐就算回去了也就是抓一下管理,并没有大计划非得他看着不可。

    那我们也跟李将军一起走。塔克世兴奋道。

    李如松并没有反对,只是道:沿途莫要惹事。

    塔克世急忙撇清道:我是带了儿子出来认路的,怎会惹事。跟着将军走,就是怕容别人惹我们。

    李如松点头应许,转对徐元佐道:敬琏,你看咱们何时启程

    徐元佐道:若是关外不方便带车,我们便轻车简从

    方便方便塔克世先叫了起来:带着东西去咱们建州再卖吧。

    徐元佐笑了笑:也行。他突然想到了建州左卫正是满清的发祥地,现在努尔哈赤还小,不过他家是世职,便问道:塔兄

    塔克世一听就笑起来了。

    李如松也笑道:你叫他塔克世就行了。他汉姓佟。不过他们所有人的汉姓都是佟,算是部族公姓。

    徐元佐微笑点头,道:塔克世,你们那儿的首领是爱新觉罗氏么

    首领是我爹,叫觉昌安。塔克世又疑惑问道:爱新觉罗又是怎么回事

    李如松也面带疑惑:什么爱新觉罗氏

    金家的远亲塔克世翻译成了汉话:是不是讹传

    徐元佐一听这个翻译,立刻反应过来:爱新觉罗应该是满洲人后来弄出来的。多半还是为了攀附金国女真,此刻未必有。

    路途遥远,肯定是传错了。徐元佐道:你爹是首领的话那你儿子是

    对了,小猪仔呢李如松也问道:小虎子和小豹子也带来了

    塔克世道:不知道跑哪儿去野了,真是名字起对了,跟野猪一模一样。小虎子和小豹子还小。等满了十岁再带他们出来。他正说着,转头寻找儿子的身影,放开喉咙喊道:努尔哈赤努尔哈赤给我出来

    徐元佐坐在马上,看到一个梳着满头小辫,发色油腻,穿着脏兮兮蒙古长袍的小屁孩从一处帐篷里钻了出来。一双老鼠一般的眼睛滴溜溜直转,撒开两腿朝塔克世这边跑来。

    李如松松了松缰绳,让马上前,侧身一探。将这脏兮兮的熊孩子捞了起来,抱在胸前:长这么大了还认得我么

    如松大安答小屁孩兴奋地就要去抓李如松的胡子。

    徐元佐看着这小屁孩,眼眶发紧:这就是努尔哈赤

    李如松一只手就把这小屁孩转了个个儿,让他坐在马上,对徐元佐道:对,是塔克世的头生子。

    塔克世满脸着急地要努尔哈赤下来。努尔哈赤却死活不肯,赖在李如松的马上,最后被父亲硬是拉住了一条腿。扯了下去,重重拍打了两下方才听话。

    努尔哈赤野猪皮

    李如松笑了起来:努尔哈赤是蒙古话里野猪一样的人。不是野猪皮。

    徐元佐呵呵一笑,道:看来我还得好好学学蒙古话。

    这倒无所谓,这边有的是通译。李如松道:像他们专门做生意的部落,许多人都会说汉话。

    徐元佐重复了一遍:建州女真是专门做生意的部落

    李如松丝毫没有听出徐元佐话里的异样,道:是啊,他们建州算是很忠顺的部落了。主要靠行商和渔猎。

    塔克世冲着儿子吼了几句,让儿子乖乖站好,接过李如松的话头:是啊,我们建州不喜欢征战,除非别人先欺负了我们。他顿了顿。又对李如松道:将军,南边的王兀堂越来越放肆了他们若是再抢我们的猎场,我们也得好好教训他们。说话间,这个女真壮汉身上头一回散发出杀气。

    塔克世如此一说,显然两个部族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程度。他们的猎场就等于汉人的田地,乃是生存所依托的根本。那个叫王兀堂的,既然伸出了手,断然不会轻易缩回去。两家必有一战。

    李如松虽然还年轻,显然也深得李成梁的精髓:以夷制夷。所以他根本没有表态,只是流露出一个暧昧的眼神。

    塔克世放心了:大明并不打算帮助王兀堂,那么自己这边就能从容动手了。

    徐元佐的注意力却没有放在塔克世身上,全都落在了努尔哈赤身上。他不精通民族史,头回知道建州女真还有如此乖巧的时代,却不知道蜕变成逆贼的拐点在哪里。同时,他更难将努尔哈赤这个杀人魔王的名字,与眼前这个拖着鼻涕的小屁孩联系起来。

    同名同姓吧

    这个念头一直在徐元佐脑中打转。

    小屁孩缩胸昂头,跐溜一声,将流出来的鼻涕吸了回去,明显是咽进了肚子里。

    徐元佐看得喉头一紧,别过脸去,对石铁道:你也是建州人,不认识塔克世么

    石铁摇了摇头:他们说是左卫的。

    徐元佐点点头:咱们清点一下货物,休整一下,看来这回要走的路还挺长。

    余光之中,徐元佐看到努尔哈赤也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李腾不耐烦看别人的故友重逢,骑着马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对徐元佐道:这边水土丰茂,是个不错的地方。

    李如松听到了,道:这里曾是金国黄龙府辖地,可以算是熟地了。

    哦岳武穆要直抵的黄龙李腾道。

    正是,不过这儿是黄龙府边边上,岳武穆要直抵的黄龙府还在五百里开外。李如松补了一句:现在那儿什么都没了,就几支蒙古人偶尔回去放牧。

    徐元佐道:以后人还会多起来的。

    李如松道:但愿如此。

    众人在开原城中宿了一夜,翌日天亮便朝东北方的镇北关行去。车队原来就是浩浩荡荡,加入了李如松李平胡所率一百辽镇骑兵,更是蔚为壮观。塔克世所带领的女真人也都骑马,拖着交易来的商货走在前头,算是开路先锋。

    即将十一岁的努尔哈赤也骑着一匹小马,前前后后跑动,留下一串串欢声笑语。他丝毫没有感觉到徐元佐对他的异样,还以为这个江南人跟大安答一样喜欢他,时不时在徐元佐马蹄前转一圈。

    李腾倒是发现徐元佐看这孩子的目光有异,道:你不喜欢这孩子

    徐元佐皱了皱眉:太闹腾。

    野人嘛。李腾低声道。

    徐元佐话在舌尖上转了转:我若说这孩子日后乃是个屠戮百姓的凶手,你信么

    李腾认真地盯着努尔哈赤看了一会,摇头道:面相观命非我所长。

    徐元佐长吁了口气:即便是真的,我对个十岁孩子也下不了手啊。

    李腾侧目道:你好歹是个和气生财的商人,怎能动如此血腥残虐之心

    但他杀的人略多。徐元佐噎了一下。

    三百万,应该不算少了吧。

    徐元佐对眼前的小猪仔努尔哈赤生不出恨意,但是对史书上的努尔哈赤却是恶感满满。江南大户说杀穷鬼,其实只是抢劫罢了。努尔哈赤所谓的杀穷鬼,那是真正人头落地。更令人发指的是,努尔哈赤非但杀无谷的穷鬼,还杀有谷的富户,完全就是奔着种族灭去的。

    李腾没有这种心理负担,大笑道:曾经有相士为个儒生看相,说:我观你的面相,该当二十岁成婚,婚后连生三子,一生富裕平安,晚年无忧。那儒生道:我如今三十有五,孑然一生。为了读书考功名,家中田产变卖干净。谁肯嫁我你猜那相士怎说的

    怎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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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一 遇敌

    边城之外就是另一个世界。

    这里没有城池,没有市镇,就连农田的界定都很模糊。因为在徐元佐看来,既然说是农田,起码也得有个方形长方形的垄亩,然而这边能看出耕耘的痕迹就已经很不错了。在刚出边关的时候,脚下还是一条人走马踩的小土路,走过一个岔口之后,土路渐渐缩小,继而消失不见。

    如果不是塔克世一帮人在前面带路,又有李如松和李平胡前后护卫,徐元佐真担心迷路。而且他怎么都想象不出,塔克世李如松在这种原始环境下是怎么寻路的。蛮荒让他感觉压抑,纵马快走到李如松身边。

    李如松眯着眼睛,似乎在马上打盹,不过感觉到有人与他并骑之后,立刻睁开双目,精光四射。

    敬琏,这边外景色如何李如松笑道。

    徐元佐勉强笑了笑:不同边内,简直就像是大地尽头一般。

    更北边还要辽阔,像是永远走不完。李如松道轻轻甩着马鞭:有时候还真想纵马一路跑下去,看看天边地头到底有什么。

    徐元佐呼吸了两口清新的空气,笑道:如果子茂就这么跑出了奴儿干,跑过了鲜卑荒原,便会跑到一片浮着冰山的大海边,越过冰海,便是一片冰原。当然,那片冰原之下并无陆地,可以说那片冰原就是一大块浮在海上的冰。如果打直再往下跑,过了极点,便会转南,然后便是另一个大陆。

    李如松听得笑了起来:这是那个庄子里写的

    徐元佐咧嘴一笑:不是,我乱想的。

    李如松大笑起来:有趣,有趣。

    徐元佐跟着笑了一会。道:只是想想还算有趣,要我亲自去看却是吃不了那份苦的。光是这边我就已经觉得太荒凉了。

    李如松道:的确如此。从关内到辽阳,觉得已然是寒苦之地了。从辽阳到开原,又想着:这地方竟然也能住人。等出了镇北关,举目看不到一个人,那真是叫人腿肚子转筋。可这儿还算好的呢。若是再往东走,出了海西女真的地盘。到时候你再看,那些夷人非但言语不通,就连容貌都不像人。

    不像人

    那些生女真头上没有毛发,颧骨突起老高,牙齿龅在外面,还喜欢在眉骨鼻孔打孔穿环。身上涂油批皮便是衣裳了。李如松说着大大摇了摇头:真是没法说。

    徐元佐笑了笑:子茂是亲自去看过的

    李如松摇头道:我最远也就走到信州城,那边还算是生熟杂处之地吧。再远的地方,便是道听途说了。

    徐元佐放松腰臀。随着马浪起伏。他已经骑累了,但是又不好意思叫停休息,这般胡扯聊天倒是解乏不少。他道:能道听途说就好。若是有人乐意去看了回来跟我说,我宁可出钱让他跑去。

    李如松呵呵笑了。

    徐元佐又道:说不定去看的人还能发现金矿呢。

    那可家好。李如松毫不放在心上,道:到时候咱们一家一股,把它分了。

    但是派人开采,再转运回来,就得有路。有沿途休息的驿站。徐元佐道:贸然跑得再远,发现了再好的东西都拿不回来。

    李如松点头微笑。心道:你还当真了吗

    徐元佐也看出李如松并不感兴趣,将话题转到了建州女真上。

    都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战,到底是真是假徐元佐问道。

    李如松嗤之以鼻:什么人在那胡扯女真不满万,是因为满不了万。他们人若是多一,寨子里就要闹饥荒。非得好好饿死许多。别说满万,有个几千就撑不住了。你说这样的夷人,有什么不可战的

    徐元佐看着远远在前面带路的马车队伍,那些女真人走得不徐不缓,颇有些闲庭信步的意味。他道:建州女真很能战

    他们在女真人里算是还行。李如松道:不过遇上鞑靼就不行了。

    鞑靼很善战

    也就欺负一下女真人。真要是跟我们辽镇对上了。也没他们好果子吃。李如松说得很是轻松。

    徐元佐回忆了一下李家的战绩,无论是李成梁还是李如松,似乎真的都不把蒙古人放在眼里。

    平胡就是鞑靼人。李如松突然道。

    哦徐元佐假装不知:看上去跟我大明子弟没什么不同。

    李如松道:当年我爹带兵剿灭了一个鞑靼部落,他是俘虏。因为见他生得魁梧壮硕,便收他当了义子。说起来辽东这地方汉夷杂处,互相攻伐,但是真正要说誓死不两立的死敌却也谈不上。

    徐元佐对辽东的认识刷新不少。正要说话,只听到后面马蹄声响,正是李平胡追了上来。

    将军探马回报:北面有鞑子侦骑,似乎来者不善。李平胡简洁有力报道。

    李如松微微点头,对左右道:让塔克世慢下来,全军戒备。他身边亲兵撮唇发出一声尖锐的口哨,前面的女真车队很快就停了下来。

    再去打探。李如松对李平胡道。

    喏李平胡抱拳行礼,扯过马头,哒哒跑了开去。

    他这边刚走,塔克世已经跑了过来,道:将军,有贼

    鞑子的侦骑。李如松抬头看天:可能一早就被盯上了。

    塔克世面露难色:若是他们敢打我们这么多人的主意,恐怕人数不少。

    李如松想了想,道:你也派人去查探。他又对徐元佐道:元佐,叫车队都聚在一起,咱们还是稳妥一些。

    你刚才还不是吹得挺大气的么

    徐元佐正色道:遵令

    车队很快变幻了阵型,马车和商货被集中到了一起,两侧放出了探马。前面的女真骑士跟后面的辽镇铁骑一前一后守住商队。李如松带着亲兵居中,随时方便策应。虽然车队还在继续前行,但是速度却明显慢了下来。

    徐元佐叫罗振权和甘成泽也做好准备,招呼侍卫们拼接起长矛,排列阵型。

    李如松一直以为徐元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贾,那些侍卫虽然硬气。却未必能战。此刻一看,人家竟然有备而来,而且刀枪入手,浑身气势都变得凛然肃穆了。

    强军李如松赞道。

    徐元佐道:都是当年戚帅在江南的老兵。

    李如松微微颌首:果然名不虚传。去年戚帅从浙江调了三千南兵到蓟镇,那军纪阵列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暴雨之中,诸军散乱,唯独南兵能够昂然而立,竟没个人抹把脸,更别说避雨了。

    徐元佐微笑道:久战出精兵。我看辽镇也是如此。

    李如松深以为然:若是太久不打仗,大好的儿郎也废了。

    徐元佐想着还是最好别打仗,要打也得等自己的军工业起来,能贩卖军火的时候再打。

    现在你们这些战争从业人员杀来杀去,对我真是没有半点好处。

    报将军东南发现鞑子散骑二十余。探马飞马来报。

    李如松面不改色:再探。

    不一时,女真人那边也有发现,纷纷来报。

    徐元佐跟着李如松,罗振权跟着徐元佐。也算是位在中军了。

    看起来咱们好像是被包围了。徐元佐道。

    东南西北东北。李如松伸出带着鹿皮手套的大手,在掌心上点了三点。又沿着生命线笔划道:他们是在把咱们逼去前头的三河口。

    为什么徐元佐问道。

    因为只有那边能展开阵型。李如松道:这些二三十骑的人马只是先锋,大队人马还在后头。

    徐元佐第一次感觉到了战争的压迫感,似乎所有事都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他不知道鞑靼会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马,也不知道自己这边该如何应对。一切希望都只能寄托在未来名将李如松身上。

    李如松却浑然不介意,打量着四周:这帮鞑子又来寻死。车队继续前行。前面有个土丘,先抢下来列阵。

    他们不会半道攻击咱们吧徐元佐问等下面人开始行动了,方才请教道。

    李如松好整以暇:鞑子从三百年前到现在,就只有两种战法。他竖起一根手指:要么是前锋佯败,诱人进去。然后两翼包抄。这是鞑靼人最喜欢的战法,不过在这地方用不开。他们未必有咱们人马多。

    徐元佐很想问一声你怎么知道人不如咱们多,不过他意识到这是对李如松的不够信任,硬忍着没问出口。

    李如松继续:第二种就是眼下这样,吓唬你,让你往他们的包袱里钻,然后大队人马冲出来夹击。

    所以咱们要占据高地,列阵抵御徐元佐似懂非懂,发现打仗果然也是技术活,而且还得有经验。

    不,你看着,咱们一旦结阵,他们就会直接冲上来了。

    为什么徐元佐不解。

    结阵就说明咱们怕了,那时候他们就不怕了。李如松道。

    所谓料敌如神都是建立在了解的基础上的。徐元佐对此一无所知,自然将信将疑。李如松自小跟着父亲到辽东,从西打到东,从小打到大,所见是战阵,所闻是战事,这份了解自然能够作为决策依据。

    果不其然,车队附近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蒙古探马,就如狼群一样缩小了包围圈。

    敬琏,你那个侍卫头目叫什么李如松指着甘成泽道。

    甘成泽。

    甘成泽李如松喊道:列圆阵防御

    甘成泽望向徐元佐。

    徐元佐点了点头。

    圆阵甘成泽喊道。

    浙江老兵聚集起来,摆出了一个似方似圆的阵型。

    若想玩玩,便随我来。李成梁对徐元佐喊了一声,转身朝李平胡喊道:儿郎们,随我杀出去说罢一马当先朝正北方冲去。

    徐元佐脑袋一懵:这什么逻辑他下意识张开手,看着自己的生命线,如果鞑子骑兵在东南东北西北三个点,那么他们的主力在哪里在正北么怎么推导出来的

    罗振权是海贼出身,陆地上的活不熟。他有些焦躁道:佐哥儿,怎么办

    老甘,列阵防御。徐元佐一夹马肚:老罗,咱们跟上去看看

    罗振权的马术还不如徐元佐,但是吃了人家的饭,岂有不忠人之事的道理这就算在海贼圈子也得讲究啊他只好一打缰绳,追着徐元佐出去了。

    李平胡带着大队人马追上李如松,正是划了个弧线。徐元佐乘机缀在辽镇铁骑之后,没有被落下太远。骑兵很快冲进了稀松的林子里,人马在林中穿梭,并没停留。徐元佐跟罗振权的骑术哪里敢在这种地形疾奔恨不得勒马停下来。然而马匹,尤其战马是一种很高傲的动物,它们不允许同类超过自己,有些甚至还会生生跑死。这种情形之下,若是徐元佐硬拉缰绳,便能拉得胯下战马人立起来,把他甩掉。

    徐元佐伏下身,感觉着风吹过脸庞,如同刀割。树木枝叶扑面而来,旋即被甩到了身后。至于如何穿梭,全都交给了马儿的本能。只祈求它不要撞个树,或者被树根绊倒。

    好想上厕所。

    徐元佐紧紧闭住了眼睛,止住膀胱传来的尿意。

    仿佛过了一百年,明光透过了眼皮,刺激得徐元佐睁眼一看,原来已经冲出了林子。他回头看到了罗振权,满脸紧张,似乎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再看前面,辽镇骑兵已经甩开他们很远了,只能隐约看到尘土中甩动的马尾。

    驾徐元佐吆喝道。

    杀

    啊

    辽镇铁骑在冲锋,前面已经接敌了。

    徐元佐这才意识到:哥连武器都没有,凑什么热闹啊

    罗振权纵马追了上来,拔出了一把蒙古刀那是辽人随身带着吃肉的时候用的。

    你这比我空手强不到哪里去啊

    徐元佐很想喊出来,但是迎面扑来的强风将他的嘴封得死死的。

    罗振权幽怨地看了徐元佐一眼:看,让你瞎跑啊

    砰

    砰砰

    三眼铳密密麻麻响起,辽镇铁骑真正接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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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二 奸商

    辽镇铁骑用的三眼铳并不是什么很高端的火器,无论从射程还是精度来说,远不如鸟铳鲁密铳虽然目前还没有被改良出来。不过这武器之所以大受辽镇骑兵的欢迎,是因为它在发射之后,可以当做战锤。

    快马冲上去,一顿火力覆盖并没有打中多少人,然而蒙古人的骑阵因此而惊慌散开。有些马因为过于敏感,受惊之后还会人立嘶鸣,即便是骑术再高超的蒙古人都难保不被甩下去。

    李如松带着结阵而来的骑兵冲进了蒙古人的马队,一如猛虎入羊群,手持三眼铳朝鞑靼的人和马砸去。无论砸到哪里,战斗力立刻就要大打折扣。

    鞑靼人本身不会冶金炼铁,手中持刀的骑手极少。三眼铳是生铁浇铸的,即便碰上真刀也能砸碎,何况各种木器和劣铁器有些蒙古骑手散乱跑开,远远又停下来朝辽镇骑兵射箭。他们用的都是马上骑弓,威力小射程近,大部分连铁质箭簇都没有。即便射中了,也无法穿透辽镇骑兵的甲衣。

    何况李如松这等名将怎么会让骑兵停下来胶着厮杀冲击之后立刻呼喝结阵,穿过敌群之后再次席卷过来,如同惊涛拍岸,将成群的蒙古骑兵冲击下来。

    徐元佐总算扯住缰绳,将马停了下来。罗振权也是气喘吁吁紧随身边,不敢贸然往上冲。两人都是头一遭看到骑兵对战,眼前只有大片大片的浮尘,人影马影在其中穿梭,杀喊声震天动地。

    直等到浮尘渐渐下去,徐元佐才看到战况。

    李如松李平胡等人已经击溃了蒙古骑兵大部,远远能够看到他们溃逃的身影。辽镇骑兵当然也不会追击。而是下马将这地上躺着的战俘控制起来。从李如松的命令中可以知道,那些重伤的蒙古人只有被割了首级的份。至于那些轻伤和没受伤的俘虏,便被麻绳套住了脖子,捆了双手,如同牲口一样被窜起来拉走了。

    李如松满脸灰土,骑着马缓步走到徐元佐跟前。他咧嘴一笑。牙齿格外地白,道:敬琏,可惊了你

    徐元佐一副云淡风轻见过大世面的模样,道:有些疑惑。

    但说无妨。

    总听说关外鞑靼肆虐,总是要经历一番血战方能平靖。如今看起来,倒像是精锐驱杀乌合之众一般。徐元佐道。

    哈哈哈,鞑靼也得看是哪个部落的鞑靼。李如松笑道:大同那边的土默特蒙古比较凶悍,说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他指了指被俘虏的蒙古人,道:这些人说穿了都是些牧民。不能一概而论。

    徐元佐暗道:难怪呈碾压之势呢。李成梁在这边刷功勋也实在太简单了点。

    不过说起来也奇怪,刚才粗略问了问,他们都是杜尔伯特人,牧区离这足足有五百里呢。李如松啐了嘴里的土。

    徐元佐道:这天候一年比一年冷,北方连年干旱,牧民原本就没什么抵御能力。牲口一死,只有南下劫掠了。

    李如松神情肃穆起来,道:敬琏言之有理。

    这些人怎么办徐元佐问道。

    看能不能卖出去。若是卖不出去。便杀掉请功。李如松道。

    怎么卖

    李如松疑惑道:敬琏你要若是你要,还提什么卖不卖的。直接领去便是了。

    徐元佐道:我是想在东宁卫那边开矿,需要力工,恐怕要的还很不少。

    李如松转头朝后面清理战场的李平胡喊道:尽量留活的,还要他们干活李平胡遥遥应了一声。

    不是还有几十个蒙古人么女真人那边能行么徐元佐担忧问道。

    李如松道:放心,那些放出来的侦骑不会贸然攻打那么多人的车队,主力都溃散了。他们肯定也撤了。

    徐元佐默默数了数辽东骑兵的人数,果然没有损失,脑中刚想赞叹他们的强悍,转念就想到了城管。说起来这也是国家军队驱散暴动的牧民,一方是有铁甲有火器的精锐之兵。另一方却连铁质箭簇都不普及,这样的仗要是还有损伤,辽镇铁骑也就太丢人现眼了。

    等回到车队所在的路上,蒙古侦骑果然都已经撤退了。女真人已经收起了武器,羡慕地看着李成梁带着俘虏和马匹回来。努尔哈赤举着一张小弓,高声喊着安答安答,十分兴奋。

    徐元佐对李如松道:这猪娃喊你安答,岂不是叫你大哥那塔克世不是高了你一辈

    李如松哈哈大笑:我爹挺喜欢这孩子的,要收他当义子,只等大些了就送来辽阳。我跟塔克世嘛,哈哈,给他个熊胆也不敢占我便宜。这儿的义子等于奴才,跟徐元佐与徐璠可是两回事。

    徐元佐不再多说,这似乎就是历史正剧的剧本了。

    哦,这马得卖两匹给塔克世。李如松先打了招呼:他们也跟咱们一同对敌了,总是要给点好处的。

    徐元佐深以为然,点头道:虽然没派上什么用场。对了,边外这么缺铁器么我看塔克世他们也不是人人都有刀枪。

    李如松一脸诧异,压低声音道:怎敢让他们有铁器这些可都还没养熟呢。

    徐元佐点头道:这种代差还是得保持的。

    代差

    不错。随时保证咱们能够碾压他们。就如刚才那样,咱们有火器,他们用木作。等咱们有了排铳火炮,方才能让他们有铁器。徐元佐道:他们一点铁器都没有,对咱们也不利。开矿开荒垦殖,都得用铁器,这可是影响咱们自己的收益。

    李如松摸了摸下巴,道:的确是这个道理。

    徐元佐道:放心,这次我回去。花钱招募一些能工巧匠,看能不能造出轻便好用的火器来。刚才看了大军射击,似乎打下来的人还不如被马甩下来的多。

    李如松有些脸红,道:这种三眼铳本就是粗笨之物。若是换了鸟铳,十中六七还是可以的。

    徐元佐不信。

    李如松脸上发烫:戚帅那边的南兵就是如此,我辽镇就做不到么他看到甘成泽。叫道:老甘,你们当年发火铳多少算是堪用

    甘成泽有些意外,望向徐元佐,道:火铳手要在三十步上十发七中才算堪用。五十步上十发六中。

    徐元佐暗道:如此看来,命中率还是挺高的呀。如果玩排队枪毙,这种命中率连火铳改造都不用了。

    子茂,我想做火铳火炮的生意,你看能成么徐元佐问道。

    李如松挤眉弄眼半天,低声道:敬琏。你这也不拿国法当回事了。

    我一直以为我大萌只要不杀人放火就行了徐元佐叹道。

    朝廷是不允许民间私造火铳的,就连火药都不能私造。李如松说罢,缓了缓,又道:不过若是咱们关系非同一般,你若是在辽镇找个地方偷偷造,也没人能管得了你。但你可不能卖给蒙古和女真人啊他们若是有了这个,我可就倒霉了。

    那是肯定。我只卖给你们。徐元佐笑道。

    李如松笑得异常诡异。

    怎么徐元佐一愣。

    我们何必要从你这儿买李如松忍俊不禁道:我们的火药火铳都是朝廷拨发的。

    货比货得扔啊。徐元佐叹道。

    李如松并不相信。所谓火器无非就是点然药子射点石头铁子,还能做出花来么

    徐元佐并不多解释。他脑中过了一遍科技史上的内容。现在火药颗粒化应该已经被戚继光搞出来了,就算用了李腾的改良配方。要想让人耳目一新却也很难。在火铳的改进上,看看能否找到巧匠改成燧发火铳。虽然本身威力并没有改变,但是点火效率提高射击速率上去了,等于增强了火力。尤其是可以在雨天使用了,这个有点搞头。

    然而最容易出彩的还是火炮。不说要塞炮,马车炮的在这种野战居多的地方应该很有市场。虎蹲炮那种近战火炮。其实用处并不是很大。

    这个念头等徐元佐看到了第一座女真人的寨子,就更加坚定了。

    这里的寨子连土围都没有,纯粹是木头竖起来围一圈。即便如此,用塔克世的话来说也是不错的寨子了。

    在边墙之外,驿站要么变成了这种寨子。要么这种寨子变成了驿站,反正就是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寨子里的人看到了商队,纷纷过来交易。

    塔克世虽然不悦,但是不能明言阻碍,只是在一旁利用会说汉话的优势,挑些毛病。不是说这些松子陈了,便是说鹿皮有虫蛀。徐元佐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而且广结善缘不如卖好一家,并不打算多收这里的低级货物。

    这鹿茸倒是不错。徐元佐对中药材的了解完全是因为家里的需要,知道这东西也算是名贵药材,又是辽东特产之一,有意多收些。

    塔克世自己寨子里也不多,便有意压了压价。

    徐元佐知道他的意思,然而他对建州女真可没有什么好感。若是塔克世有种朋友的错觉,那么纯粹是这位女真人想多了。于是,徐元佐给出了一个更低的价格,基本上是用等重量的米换走了这些鹿茸。

    你看,这些鹿茸品相不好,长得大了,简直就是鹿角了嘛。

    还有这个,放了多少年了这还能有什么用

    哎呀,这个太小了,到了关内也不好出手啊。

    徐元佐如是说。

    卖家显然很恼怒,但是看看身穿黑甲铁衣的李如松亲兵,还是换了。

    正所谓兔死狐悲,塔克世连忙道:你这是买着了。市价可没这么便宜。

    徐元佐故作无奈道:路上又不太平,若是再贵些,还不如坐在京师等着你们送来呢。

    塔克世无言以对,直过了许久,方才过来说鹿茸貂皮的价钱能否再上去一些。

    人参的效用女真人也知道,就算卖不出去还能自己留着用。不过鹿茸这东西他们就不会用了,同样都是名贵药物,但是价格相差极大。现在北方航线还没开通,女真人只能跟京师的奸商贸易,被压价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徐元佐站在这儿就是个定价人的身份。

    徐元佐依稀记得后世的野生鹿茸是一克十元左右,而且还分了等次。若是用大米交易的话,一克鹿茸差不多就是十五斤大米。

    我既然都这么买了,单单给你加价,这岂不是对不起人家我们行商的,焉能没有信用徐元佐道。

    塔克世苦恼道:但这个,一斤米换一斤鹿茸,的确是太低了些啊。

    徐元佐装模作样想了想,道:这样,头等鹿茸还是一比一算,次等的一比八分。不过你若是肯帮我大量收货,每收得百斤我再加你一百匹上好的松江棉布,算是你的劳务费,这个如何

    得是染布。塔克世算了算布匹的价格,觉得这劳务费比正价还要高,不由心中一喜:碰上个傻子

    你得给我运到抚顺。徐元佐见识了那些蒙古牧民,再也不想出关跑运输了。他现在能用都是南兵,真要是折损在这儿,光是抚恤都亏大发了。

    塔克世满口答应下来。

    徐元佐不得不强调一句:那些长出三杈都已经钙化了的鹿角,你就别给我拿来了。还有,我都要当年新鲜的,陈年鹿茸可是一文不值。鹿茸的药用价值就在其蕴含的丰富氨基酸,无论是长得太大,或是放得太久,都会造成氨基酸大量流失,的确是一文不值。

    塔克世承诺道:赶到旅顺给你现取都可以

    对了,你们这儿应该还有老虎吧虎骨我也收。徐元佐道。

    价钱呢

    比照鹿茸。

    那可不行塔克世差点跳起来:老虎可是要吃人的

    你不会取老死的虎骨么徐元佐根本不肯放松。

    哪能那么巧

    没事,有则最好,没有我也不强求,反正这东西其实带回去也不值几个钱。徐元佐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我是看着你们这儿穷苦,实在没东西可买了

    成塔克世终于咬牙答应下来,旋即又低声道:鹿茸虎骨都可以便宜给你,但是你能再带点铁来么

    你要打造兵器

    岂敢岂敢塔克世连忙辩白:只是想要个铁锅。

    徐元佐仔细考虑了一下:我试试。

    塔克世重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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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三 潜流

    程宰坐在堂屋里,扯了扯领口。虽然堂屋中间摆着一盆冰,却还是无法驱散江南的暑气。他看着缓缓融化成的冰块,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奢侈过分。以前他这样的人家是绝对不舍得用冰降温的。能够在酷暑天里,吃一碗冰镇梅子汤,就已经是很享受了。

    非但没用,还奢靡

    程宰很想让下人把冰块端走,但是却张不开口。自从徐敬琏帮仁寿堂拿到了全县包税的差事,原本蜗居唐行的小小行会,登时成了整个华亭县最大的商行,所有股东都对分红格外满意,日子也过得精细起来。

    现在仁寿堂的高层之中,若说谁家夏日不放几盆冰,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

    程宰作为大掌柜,薪金职贴,奖赏分红,林林总总加起来几乎等于过去十年间的总收入。这让他很庆幸自己投靠了徐敬琏。虽然袁正淳待他也不错,甚至抬举他坐在胡琛之上。虚荣是足够了,却比不上徐敬琏给的实惠啊

    而且徐敬琏也没少给他带来虚荣。

    程宰想起当年自己只是个幕僚清客一样的人物,甚至还有人背后骂他是破靴党。如今他却是华亭县最大商行的总掌柜,任谁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唱喏行礼。

    真是跟对人了

    程宰心中泛起了一丝得意。

    老爷,有一位名叫姜百里的求见。下人来报。

    程宰听说过这人,乃是徐敬琏从朱里带出来小兄弟之一。此人的编制虽然在仁寿堂,但是工作一向是直接向徐元佐亲自汇报的,从来不到他这儿来。这回不知道是有什么事。程宰原本并不怎么信任这种嘴上没毛的少年人,但是徐敬琏既然信任他们,重用他们。不说能干与否,起码应该是忠心无二的。

    请他进来。程宰拉了拉领口。因为是不怎么熟悉的同事,也不用讲究得去换衣服了。

    姜百里也是头一回到程宰的私宅来。在徐元佐出任仁寿堂董事会秘书长人称总执事之后,徐家牙行基本并入了仁寿堂之中。而在总柜上负责日常事务的,基本就是夏圩新园的班子。

    这套班子直接向徐元佐负责,程宰那个总掌柜倒像是分管牙行码头事务的管事。这样的规制让两边有些隔阂。程宰管不到总柜的市场客户总务诸部,诸部也不怎么插手牙行码头货栈的具体经营。只是遵从徐元佐的既定策略:一点点朝里掺沙子,用更多读过书的自己人,取代以前留用的老伙计。

    双方只有在税季,才会打破隔阂,成为真正的同伙,四处合账收税。如今才是六月,正是要开始准备纳夏粮的时节,姜百里作为顾水生的替代者。多半是来讨论这事的。程宰心中暗暗揣测。

    徐元佐不在,顾水生也带着人上了前往天津的漕船,姜百里自然成了少年们的主心骨顶梁柱,主持日常工作了。

    这是早早就定好的顺序,姜百里在佩服佐哥儿的未雨绸缪之余,也不得不佩服佐哥儿的用人不疑简直就是心太大了

    程宰见了这个身穿青色道袍,头戴四方平定巾,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老成的少年管事。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姜百里并不意外,大大方方地与这个老讼棍平辈见礼。两人分了主宾落座。也不多余客套,姜百里便从袖中取出一张报纸,递给了程宰。

    程宰入手就觉得不对,曲苑杂谭他是常订的,并不是这个纸张啊。再细细一看刊头:姑苏时报。这是谁家做的徐家要发在姑苏的新刊物么程宰知道报刊的重要性,仁寿堂很多时候都是借报人之口。发自己心声。看起来字字公正,其实暗含褒贬。他顾不上看内容,先拱手抱拳道:新号开张,大卖大卖。

    姜百里嘴角一抽,道:可惜这却不是咱们的买卖。

    唔程宰一愣。他很难想象。竟然还会有人像徐元佐一样没事烧钱。虽然得民心者得天下,但显然办报是最烧钱,得民心也最慢的手法当然,这肯定是因为佐哥儿不是冲着得天下去的。不管怎么说,这个有模有样学着烧钱的人是谁呢

    程宰是靠文字吃饭的人,对字句文章有着经年累月培养出的敏感性。他一目十行,速读了这姑苏时报的头版头条,原来是一篇批判士绅之家经营末业,败坏士行的社论。

    社论这东西也是佐哥儿首创,旨在移风易俗。曲苑杂谭第一篇社论就是礼乐不可偏废,以礼立身,以乐和心,还是找的天下闻名的大才子王世贞主笔,出手不凡,果然引得许多士子在乐上开始下功夫。连带着以往不值钱的清倌人,也越来越金贵了。

    程宰读完了文章,隐约中嗅到了针对徐元佐的满满恶意。虽然文中没有指名道姓,但是举人生员云集一堂,不以文章相见,而苟且于阿堵之物这分明是在说仁寿堂。后面甚至直接说到了大士豪绅,为其张目,鱼肉百姓,聚敛贪虐,这分明是在说徐家。

    不知有多少人看过这姑苏时报。程宰不知道发行量的概念,本能地意识到报纸的影响力与读他的人成正比。

    姜百里微微摇头:此报自称发行五百份。

    程宰微微皱眉:这人真是豪富。

    其实我也知道是谁家出钱出力办的。姜百里道:只是一时想不到对策,特来求教陈先生。徐元佐经常说起程宰,说他是智囊谋臣,但凡有什么问题,找他总有解决的办法。

    姜百里对徐元佐是百分之百的信任,自然也信任程宰。

    若是份份有人读了,便是五百人;若是这五百人再拿给别人看,起码就有一千人了。程宰说罢,又觉得自己估算的太保守了。谁会看了报纸不跟人聊聊呢否则岂不是憋得自己难受。

    姜百里微微点头,表示认同。

    一千人不是小数目啊。程宰觉得益发热了。走到冰盆旁边方才觉得有丝丝凉意。他突然问道:你这是哪里取得的

    是有朋友去苏州,随手带回来的。据说这报纸是放在货栈码头,分文不要任行旅取阅的。姜百里道。

    之前顾水生在苏州放了不少包打听,专门收罗苏州消息。上到地方官员的去留,下到民间的鸡毛蒜皮,什么都要收罗了送回来。为此市场部还有专门几个人。整日里就是研究这些苏州送回来的东西,主要是要预测苏州各类商品的价格走向。

    八成是东山翁氏做的。姜百里道:他们之前收买了两家刻坊,还在市面上招雕工。没过多久,他们这姑苏时报就出来了。

    他们这是要画骨呀。程宰感叹道。

    姜百里的主要业务是联络大客户,拉拢感情,收集反馈,提供售后服务,对于东山翁氏被佐哥儿教训的事所知并不多。不过他从别处隐约听说,佐哥儿曾叫翁氏吃了大亏。

    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叫他就这么犬吠下去。姜百里毫不客气道。

    程宰绕着冰盆走圈。眉头拧紧,道:隔空相骂终究大失颜面。对了,这事你与吴先生说过么

    姜百里道:尚未来得及。佐哥儿说有大事先向程先生讨教。

    程宰听了心中一喜:原来佐哥儿表面上无所谓的模样,内中却是如此信任我。

    这一瞬间,他更加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只觉得自己蹉跎大半生,终于遇到一个明主了。

    吴先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如今又管着曲苑杂谭。这姑苏时报等若是跟他打擂台呢。咱们先去找吴先生,与他商议看他如何说的。程宰道。

    姜百里道:正是正是。还是程先生想得周全。

    程宰心中暗道:你还是太嫩了。人家在报上如此辱骂了你,哪里是两份报纸打擂台这分明是要拼个你死我活啊若是在唐行有这么个对手,早就叫人去砸了他的铺子,烧了他家刻板。可惜人家远在苏州,鞭长莫及,更何况很可能有官府罩着。

    而且如今正是仁寿堂空虚之际。

    徐元佐远在辽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主帅不在,难免叫人乘虚而入。

    程宰打定主意,与姜百里上马车,赶去书房见吴承恩。

    吴承恩在他们看来总是带着神秘光环。此人功名不显,但是学问渊博。待人谦和。却做过首辅文主。他主持曲苑杂谭之后,总让人觉得这报纸尽说些家长里短,游戏玩乐之事,但是细细回味,却又有种润物无声的妙趣。

    如果是这样晴朗的下午,吴老先生肯定在亭中读书。读得累了便掩卷小憩,醒来之后再读书。就如个悠闲的读书人,看不见他在忙,但是篇篇文章都安排得格外妥当,从未见他误过事。

    程宰和姜百里将姑苏时报递给吴承恩看。吴先生也是扫了两眼便知意旨。他道:的确是来者不善,但这手段实在有些愚蠢。若是翁氏就这等水准,焉能做得出翁百万的名头

    姜百里和程宰都有些不解,不知道这愚蠢的考语是从何而来。他们读这文章,还觉得写得颇有章法呢。

    吴承恩起身笑道:敬琏办报的目的是什么

    程宰和姜百里自有思量,只是不说,等他说出高明的看法来。

    吴承恩道:是要移风易俗,牵领群氓。

    不过尔尔嘛。

    程宰和姜百里不约而同心道:我也看得出来啊

    说难听些,他是把百姓当傻子看,所以走的是润物无声之路。吴承恩道:某虽不能苟同,但百姓的确有盲从之弊。故而二夫振臂,云者万千。不过这姑苏时报却做了件傻事,画虎画皮难画骨,反倒类猫了。

    程宰顿时脸上一红。

    吴承恩自然不知道程宰没多久之前还赞这家画骨有术呢,自顾自道:他写这文章,看似立意颇高,直接拔到了士行的层面。可他是写给谁看的呢寻常百姓岂会在意士行他们更喜欢才子佳人私会南墙根说白了就是爱看伤风败俗的东西。要是说写给士人看的呢他这般写来,却让人生疑:莫非你是在骂我

    姜百里脸上一红。

    程宰笑道:是了,他没有指名道姓,本以为刀锋所指人尽皆知。可惜却忘了姑苏也是官商汇聚之地,多少通贵显贵人家都在做买卖,这岂不是在骂他们了。

    吴承恩抚须笑道:所以说他蠢,便是在这里了。

    那咱们还需要理会他么姜百里问道。

    吴承恩道:这文章居高临下写得满口官气,矛头的确是冲着徐阁老来的。怕就怕这纸荒唐文,被有心人送到朝堂,竟披个民意民声的袍子,叫高拱拿了兴风作浪。

    姜百里的心又提起来了,道:这如何是好

    程宰道:先生既然洞若观火,必有应对之策。眼下敬琏不在,一切还要您老费心。

    吴承恩道:我只是一介客卿这事必得知会阁老才行。

    姜百里知道自己功力尚浅,没法跟苏州人对台斗法。但是要他就这么去找徐大爷,恐怕就白白错过这么个学习的机会。他道:吴先生,即便呈给徐爷决策,照佐哥儿的规矩,下面经手之人也要写上分析和对策。学生就厚颜抄您的分析,还请好人做到底,一并给个对策吧。

    吴承恩头一回见姜百里,觉得这少年好学懂礼,说话也耐听。虽然不愿冒然做人师,却还是道:这是你家佐哥儿锻炼你们的法子,你竟是要我帮你作弊么

    姜百里连忙道:岂敢他想了想,道:依学生愚见,咱们大可也作论一篇,就将矛头指向姑苏城里的士绅,把水搅浑。

    吴承恩抚须而笑,食指虚点:你这是偷懒耍滑。

    还请先生赐教。

    这是街头孩童骂仗的做派。于己无益,于人无损。吴承恩摇头道。

    这回连程宰都好奇了。因为他刚才自己摸摸想了想,应对之策与姜百里的也基本差不多。

    若是要叫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倒是很简单:应他一声,抬他一把。

    吴承恩口吻清新,语调和缓,齿间却流淌出细细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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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四 探访

    翁弘农很不甘心。身为自己心中最为崇拜的楷模榜样偶像的父亲,竟然要将家里的商路拱手让给一个毛头小伙子然后呢全家去做泥腿子么家里聚财百万,尚且没有培养出一个真正进入仕途的士子,难道耕读传家之后反倒能够出进士了这简直就是老糊涂

    翁弘农思考了很久,倒是终于叫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出来。

    他不怀疑父亲的眼光,徐元佐能够被父亲高看一眼,必然是有旁人不能企及的能力。自己要是与他硬碰硬,或许真的会着了他的道,反倒丢人现眼。他想到了小时候跟父亲下棋。因为棋力悬殊,他便学着父亲的走法走:父亲出马,他也出马;父亲拱卒,他也拱卒。虽然最后还是难逃落败,但是比自己瞎来要强得多。

    这就叫临摹

    翁弘农与左膀右臂翁弘济商议了良久,发现这个办法或许还真能有用首先,商场不是棋盘,领先一步固然能够占据优势,但是商场上更多的还要拼人脉和资本。在这上面,徐家的老营在松江,翁家的老营在苏州,看起来苏松一体,实则语言风俗都不一样,可以说是两国交战各有营垒,翁氏未必就比徐氏要差。

    其次,朝中有人好办事。若是徐阶还在内阁,那华亭徐家当然是金钟罩体,见到了还是躲远些好。可是徐阶已然致仕,而翁家这边还有蔡国熙这条门路,可以直通高拱高新郑那位才是当今真正的首辅。更何况高首辅与徐阁老是你死我活的天敌,说不定更乐见翁氏去打徐家耳光。

    这固然有给人当枪使的嫌疑,更可能会被口舌之辈说是给人当狗。然而家族利益当前,做狗又如何翁弘农益发觉得徐元佐的厚脸皮黑心肠,对他有极大的影响。偶尔间甚至会生出虚心学习的感觉来。

    徐元佐做了什么,咱们也做许多事隔岸观火看不真切,还以为是闲手,说不定其中就藏着杀招翁弘农对弟弟们如是说。

    翁老先生要带着家族转型,这是损害所有翁氏子弟败手众人当下盟誓:众志成城,同心同德。定要保住翁氏的商路。

    不说打败徐元佐,起码也得叫他知道咱们不好惹。翁弘济恨恨道。他最先代表翁家跟徐元佐接触,回来之后大吹法螺,结果却被打得鼻青脸肿,对徐元佐的仇恨丝毫不逊于翁弘农。

    商议定策之后,翁弘农安排弟弟们潜入松江,察访徐元佐的所作所为。这事是翁弘济带头,他直扑徐元佐的老家朱里,租了一间客舍。整日间探访徐元佐过去的点点滴滴。

    徐元佐自从开窍之后,便铁了心要在名利场上搏杀一番,当然不可能跟个间谍似的低调行事。对他来说,知名度就是无形资产,美誉度就是优质无形资产,街头多一则正面传闻,便是资产增值这种情形之下,恨不得上个厕所都要登报纸。哪里会偷偷摸摸

    而且这两年徐元佐对乡梓的改善实实在在。朱里本来只是个普通的江南小镇,然而如今徐氏集团的中高层管理人员一大半都是这里出去的。他们领着远高于乡邻的收入。每次放假回来,都带动了一波消费热潮。平日送回家里的钱财,也刺激了小镇的日常消费。最先是走街串巷的小贩开始增加了前来兜售货物的次数,然后是附近的农民发现朱里镇上买鸡鸭鱼肉的人家越来越多,再接着便是那些积蓄了资本的行商在镇上租门面,开个小店。成了坐商。

    居移气养移体,生活环境改善了,身体营养状况也改善了,整个镇子的风貌自然大大不同。人们不是傻子,很清楚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徐元佐。哪怕不说感恩图报。光想想自家子侄还捧着徐元佐的饭碗,便不会说徐元佐的坏话。

    翁弘济到了朱里之后,很快就听说了徐元佐的各种传说。大多都是吹捧的,说得徐敬琏仿佛仙人下凡。甚至还有人说他出生时就有异象,乃是财神爷身边的小童子降生。从小就大智若愚,从来不跟人计较小钱小利,也不跟别的孩子一样闹腾。

    翁弘济听得胸闷,唯一叫他顺耳一点的,是个铁匠的老婆。那婆子说:徐家大郎原本是个痴肥呆蠢之人,突然有一天开窍了话没说完,那婆子就被她男人抓了手腕,又拿一根铁钎子狠抽。翁弘济看那架势,生怕打死了惹出麻烦,慌忙逃走了。

    不管怎么说,徐元佐以前的点点滴滴倒是被翁弘济挖出来了不少。很多事就是如此不公平:徐元佐当年上课睡着了被陆先生打手板,现在变成了徐元佐睡觉的时候都坚持上课;当年买糖葫芦被人骗了两文钱,街坊四邻都说他脑汁不够用,现在则变成了从小怜贫惜弱,是个软心肠的大好人;当年不会说话被一群半大小子欺负,现在人们却都说他从小安忍宽容,不跟熊孩子计较

    翁弘济在朱里吃了一肚子的苍蝇,最终只确定了一件事:徐元佐果然是土生土长的朱里人,这里便是他的根底所在日后若是赢了,付出再大的本钱也要断了这个小镇的财路

    循着徐元佐发迹的脚步,翁弘济知道了徐元佐与徐阶家的关系。原来他并不是徐阶的亲孙子,而是经人介绍去徐家做雇工人,因为一些小花招被徐璠徐大爷看上,收为义子。这个发现让他十分激动,因为义子换个语境就是奴仆。徐元佐若是奴仆,那他的功名怎么来的大可以在这儿上面做做文章。

    翁弘济当夜就将这事写成书启,着人送回了苏州。然后他又继续摸索,找到了夏圩的新园。为此还特意买了张足以让他肉痛的票子,去参加了一次雅集。当时他看着一群人坐在椅子上,听着台上一个半老徐娘弹琵琶,各个露出熏熏然之色。心里着实痒痒了一晚上。

    徐元佐弄这个园子,无非是为了敛财和勾结当地士绅。这是因为他根底不足的缘故,我们翁氏倒不用学他。

    翁弘济也将这事细细写下,命人送回了苏州。

    再接下来的事就有些混乱了。这个园子让徐元佐一举成为了徐璠的红人,开客栈办书院捐土地立善堂办建筑社机械厂简直让人眼花缭乱,而其中真正赚钱的产业在哪里呢许多还是亏钱的呀

    翁弘济彻底迷失了。坐在唐行镇上最大客栈有家客栈的商务区里,双眼空洞。

    客栈的掌柜也是个少年,自来熟地凑了过去:客官,您可是有什么事我家在此开店,倒是也有些见识,何不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

    翁弘济彻底忍不住一拳打过去:老子能有什么事不就是你家那个该遭瘟的佐哥儿么

    他好不容易按捺住心中邪火,道:听口音,掌柜的是朱里人这口音他听了好多天,听得都要吐了

    正是正是。掌柜的笑道:客官去过朱里

    刚去过。翁弘济面无表情道:我便是被个朱里的奸商坑了。如今有家不能回,要找他却又无从下手。

    客官没报官么掌柜的倒是不偏心乡里,道:我朱里民风淳朴,这奸商兴许也是冒充了朱里人。

    手头没有留下证据,如何报官翁弘济咬牙切齿道:人却定是朱里生的,我去问了左邻右舍,也都知道他。

    掌柜的招呼伙计送了一杯茶来:客官切莫着急,先喝杯茶润润喉。

    谢了。翁弘济却不伸手去拿。

    掌柜的又道:我家东主也是朱里出身。最讲究商业道德,最恨那些乱行乱做的。客官何不将事由原委说来听听。咱们也寻个公论。

    翁弘济心中暗道:公论这世道哪里来的公论他徐元佐都成圣人了,这还有王法么还有公论么

    掌柜的见他面上阴晴变幻,心中暗道:看来此人真是有些故事。

    翁弘济吐了口气,摇头道:可惜此贼势大,没用的。

    掌柜的道:天下还是大明的天下,王法总是在的。那人若是做生意的。客官又知道他的根底,大可去仲裁会告他。仲裁会若认定那人的确是坑蒙拐骗之辈,便会做出仲裁书,还您一个公道

    翁弘济一愣:什么仲裁会

    掌柜的笑道:这是我们唐行特有的,说穿了就是三老公断。不过里中老人不通商事。所以我家佐哥儿牵头,请了几位年高有德的老商贾出面,若是谁家有商务纠纷,便从这几位之中选出三人来,予以公断。

    大明律禁止越级上告,必须从最底层的县一级开始诉讼。然而按照大明司法惯例,直接上县衙告状也是不允许的,但凡有事首先得在乡里请老人过来公断。这个公断同于调解,不具有法律效力,但在司法实践中很为当事人所看重。

    因为有这种因袭了两百年的司法传统在,徐元佐根本没有废什么口舌就推动了商事仲裁制度,成立了仲裁会,并且制定了仲裁规则。因为徐元佐的仲裁规则比较完善,看起来更加公正,所以很快就被商旅们所接受,大加赞赏。

    翁弘济还真的考虑了一下是否状告徐元佐,终究还是理智地将这个念头驱逐出去。

    既然是老人公断,想来对势家也没什么用处。翁弘济道。

    别说老人公断,就是知县知府,碰到大的势家又能如何

    那少年掌柜却不以为然,道:仲裁虽然不能强制执行,但是曲苑杂谭里专门有一版,会将仲裁书公布出来。若是真有人坑蒙拐骗,给我华亭商家抹了黑,便会被其他商家排挤出去。经商嘛,信义二字岂能轻忽

    翁弘济没想到还有这手,微微点了点头。大明地界上,无论做什么买卖,名声臭了自然就寸步难移。咦,曲苑杂谭好耳熟的名字。

    那个曲苑杂谭不就是说些乐律之事的杂文小册子么翁弘济想起来了,自己在夏圩徐园听曲的时候,周围人议论起来都要借助这曲苑杂谭来壮声势。他也借来看了两眼,除了几个演义故事颇为有趣,其他乏善可陈。

    客官,曲苑杂谭还有副刊。上头登录的是商货物价之类,就跟水牌一样。仲裁会的仲裁书也登录在副刊。正刊都是些文人雅士消遣玩意,做生意的人更重要的是看副刊。少年掌柜指点迷津道。

    翁弘济道:原来如此。他刚说完,突然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左右了公断么

    这才是徐元佐真正的杀手锏吧说不定他根本没有多少产业,纯粹是靠这个曲苑杂谭吹嘘起来的呢

    翁弘济当即道:掌柜的,店里有这曲苑杂谭卖么

    少年掌柜笑道:客官,不是每天都送您屋里了吗

    翁弘济在有家客栈住的是上等套房,一应服务都是最好的,自然也有报纸送到客房里。他脸上一红:自从上次在徐家园子看过之后,再没兴趣翻看了,根本没发现正刊里面还夹着副刊。他连忙告罪,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屋里去翻这曲苑杂谭。

    果然如掌柜所言,副刊才是真正给生意人看的。上头有各种商货行价的价目,有各种渠道的消息,还有人预测商货价格的走势。虽然明确说了未必可靠,看起来还是让人颇为信服。

    当天的报纸上没有仲裁会的文书,翁弘济又翻了前两日的,发现有一桩仲裁案,也就几行字,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隐约透露着官气。

    翁弘济阖上报纸,躺倒在床,仔细梳理了一遍自己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他发现徐元佐一直在做的只有两件事:赚钱,造势。想这小子本是小商贩出身,竟然攀附上了徐家,又叫人误以为他是徐阶的孙子虽然他没明说,却也不加辩解,这着实可恶而这正是他经商赚钱的庇护伞,也是他造势造出来的东西。

    要不要在曲苑杂谭上发文,将这贼厮的真面目揭露出来

    翁弘济心中闪过一道光亮:这绝对是个好主意啊他既然靠造势越做越大,我便将他的势打掉这岂不是釜底抽薪么

    翁弘济兴奋了半晌,可是转念又想道:虽然不知道曲苑杂谭是谁家办的,但既然在松江刊行,肯定跟徐家难脱干系。自己若是贸然借重曲苑杂谭,难免会打草惊蛇,倒叫徐元佐有了防备。

    他拿起这报纸看了又看,还放在口鼻处嗅了嗅,心中盘算:无非就是纸墨和雕版的人工,我家也能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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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五 姑苏时报

    在翁弘农看来,蔡国熙蔡兵宪对他翁家还是很有好感的。他却不知道,这种好感之下,隐藏着多么大的厌恶。

    在蔡国熙看来,若不是高阁老真真出了力气保他,他哪里能够坐上苏松兵备的位置而自己原本平坦的仕途,正是因为翁家而受到了影响。幸好没有酿成大祸,而翁家还是一个金库,时不时可以去打打秋风,这才是蔡国熙没有跟翁家撕破脸皮的主要原因。

    大明官员的俸禄实在是太低了,而要想办事,手下不能没人。要人做事,不能不给报酬,这是任何一个文明世界都通行的规则,所以蔡国熙借助翁氏的地方还很多,随着往来次数增加,之前的冷漠状态又有所回暖。

    翁弘济从松江回到苏州,将自己办报争取话语权的事与翁弘农商议了一番。他们在翻阅了所有能够搜罗到的曲苑杂谭之后,整个人都充满了干劲,说话间眉飞色舞,欣喜异常。

    翁弘农道:徐元佐能想到这个买卖,果然是天纵之才,可惜他终究是朱里小贩之子,见识实在太少。你看他办的这报纸,明明看的人许多,归类起来却不过三个内容:第一便是音律好吧,也不知道是他真心喜欢,还是想投人所好,反正用这报纸说些这事,足可谓杀鸡用牛刀。

    翁弘济深以为然。他丝毫不觉得清倌人有什么了不得,也不觉得那些阴阳顿挫的曲调有什么吸引人的。反倒觉得闹腾,还不如专心喝花酒,还能上下其手,直接爽利。

    翁弘农继续道:第二便是各种话本,真是无趣。听人说唱也就罢了。落在文字上,看着既累,又干巴巴的没有趣味。他顿了顿,道:最重要的是这副刊上的文章。且不说那些商旅消息,无非就是水牌罢了。也不说那个仲裁会的判书。最为重要的是那些士绅发在上面的文章。这些文章有游冶的诗文,有练笔的习作。固然不错,可都比不上他们对地方杂事的评论。

    据说这就叫社论,社会之论。翁弘济道。

    这才是真正能够左右公论,甚至移风易俗的东西。翁弘农说着,重重敲了敲桌子,好叫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加有气势。他钻研了这么几天,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诀窍,就好像是从沙砾之中刨出了一块金子,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咱们也这么干翁弘济试探道。

    翁弘农成竹在胸:咱们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只做好社论这一块就是了。

    翁氏在姑苏是有头有脸的豪族,家里该有的都有,自然也有刻书坊。翁弘济又从南京找了几个老工匠,调制水墨,雕版刻字。再寻了两个秀才主笔,这么一份旨在针砭时弊的姑苏时报就轻而易举地炮制了出来。

    从版面上看有些单薄。翁弘农拿了小样,觉得不如曲苑杂谭厚实。现在这份只有社论的姑苏时报更像是揭帖,尤其像那种趁着半夜无人悄悄投入人家家里的揭帖。

    这种揭帖就像是后世的大字报。大义凛然地发人阴私,名声很不好听。

    看来那些糟粕也是有用的。翁弘济小心道。

    翁弘农看了又看。不肯承认自己的决策有误。他道:不管怎么说,主要是写这文章的人水平不够。除了满纸空话,并无一点真材实料,清汤寡水叫人不喜。

    翁弘济暗道:这种文章有人肯给你写就已经不错了,你还要人写出花来么再者说,咱们给的润笔还没曲苑杂谭给的一半多。上哪找文笔好的读书人来写

    他虽然打听到了曲苑杂谭的润笔费这不是秘密,在小圈子里早就是公开的标准了,不过他却不知道曲苑杂谭上真正有诱导性的社论,都是找的特约撰稿人。上至王世贞,下至县衙的书办精通诉讼的讼师。就连华亭知县的师爷李文明都经常投稿。

    这些人都是在自身领域有经验有思考的专业人士,写出来的东西当然不是门外汉泛泛而谈。尤其是稿子交到了报社之后,还有吴承恩这么个高人坐镇把关。他科举时文做得一般,但是明嘲暗讽弦外之音掺杂私货这套东西玩得极溜西游记被很多人贴上讽刺的标签,并非无因。有他把关,舆论的引导根本不用徐元佐费心。

    咱们这在文章上,还是得多多下点本钱。翁弘农道:无论如何也得出师大捷,把徐元佐的势打掉。上面那些老爷不是傻子,等他们发现咱们这儿能隔空喊话,自然会组织清客文主帮着写稿子了。

    徐元佐那点微未声望,怕是不会引起老爷们的在意吧翁弘济有些犹豫道。

    翁弘农道:要打就打他的靠山,徐阶徐华亭

    翁弘济两腿有些发软,就像是在万丈深渊的边沿,略一低头就头晕目眩,仿佛要跌下去一般。

    徐华亭有些过了吧翁弘济虽然并不尊重那个致仕回乡的老阁老,但是腹诽归腹诽,最多私下里骂骂过过嘴瘾,要是白纸黑字去跟人打嘴仗,这貌似还是有些吓人。不管怎么说,人家还是江南士林领袖之一啊。

    不要点名道姓便是了。翁弘农道:咱们只说士行的事。徐家在华亭名声如何

    呃很好。翁弘济道:他家开了书院,凡是里面的读书人,每日都有茶点招待。徐华亭还为他们请来江南大儒讲授课业,哄得那帮穷酸子将他视作再生父母一般。他家还捐了好多地出来,赈济穷困,修桥铺路,接纳流民,在松江府的名声真是没得说。

    翁弘农斜眼看了看翁弘济,心中盘算了一阵。道:他家哪里来这么多银子还不是贩布所得这分明就是与民争利啊

    他又不是官家,本来就是民啊。翁弘济暗道:要是这也成了罪状,咱们家怎么办

    翁弘农一想也是,强词夺理道:但他是士林领袖身为士子,舍本逐末,不事生产。整日以投机牟利,这岂不是败坏士行

    翁弘济一愣:有道理啊他不是读书人么读书人不好好种地读书,干嘛要经商

    翁弘农咧嘴笑道:就照这个主旨写吧。

    找谁写呢翁弘济问道。

    翁弘农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我看这种文章就该交给那些讼棍破靴党去做。他们能颠倒黑白,把死的说成活的,写这种东西最是拿手不过了。自拿到这么一份不合意的小样,他就对那两个酸秀才十分不满了。

    翁弘济也大为赞叹,由衷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所谓破靴党,原都是家境破落品行不端的读书人。他们有功名在身,可以在衙门里走动。所以勾结胥吏,包揽诉讼,吃了原告吃被告。有时候条件成熟,也会做些谋人家产夺人妻女等丧尽天良的恶事。这些人只要有钱拿,要写什么便写什么,不少人文笔都还过得去。

    苏州是海内大郡,这种人自然更不会少。翁弘济很简单就找到了一个,曹光久。这人是吴县有名的讼棍。跟衙门里许多书办都有往来。最擅长的就是颠倒黑白,只要叫他咬上一口。不扯下来一块肉是绝不肯放松的。

    曹光久听了翁家兄弟的要求,心中明知这是得罪人的文章,但是自己反正不会落款。甚至可以叫徒弟誊抄一遍再给他,无论怎么说都牵连不到他头上。而且润笔颇高,又不是诲淫诲盗的文章,反倒是正气凛然的道德文章。为何要拒之门外呢

    曹光久因此答应下来,隐约间已经嗅到了翁家兄弟要惹事的气息。他最不怕事,最好天下大乱,才能浑水摸鱼。于是一篇文辞犀利,立意高洁的社论因此出炉。还额外附送了一些含沙射影,将矛头指向松江徐华亭的内容,叫翁氏兄弟看得酣畅淋漓,大觉得物超所值这也就是姜百里拿到的那篇。

    曹先生如此才学,居于闾左实在是太浪费了。若是曹先生不嫌弃,我家在城厢还有一进院子,愿意送给先生居住。翁弘农慷慨道。

    曹光久端坐在官帽椅上,目不斜视,良久方才缓缓道:无功不受禄,不知翁公有什么要学生效劳的。

    翁弘农道:便是将这姑苏时报撑起来。松江有曲苑杂谭,我姑苏若是没有一张报纸,岂不是弱了一头再说了,这报纸之物,颇有深意,可邀人心,可正世风。若是只让他一家胡说八道,咱们不能以正视听,岂不是大大不妥

    原来是要跟那曲苑杂谭骂仗。

    曹光久心中暗笑:任你撒泼打滚还是指桑骂槐,这事爷爷从未输过啊

    翁公这是为江南百姓计学生焉能不从不过一栋宅院也实在太贵重了,学生定然是不能生受的。曹光久以退为进:每月有些润笔,足够维持生计,学生便知足了。

    翁弘农将这个破靴党视作大将之才,着意招揽,哪里会在乎银子他既然已经说了要送宅院,肯定是不会收回来的,于是额外又给了这曹光久一个月八两银子的薪金,还商定了润笔,视文章内容长短酌情贴补。

    曹光久因此便答应了下来,很快就带着家人搬进了翁家送的宅院,正式主持姑苏时报。

    他在这个行当也算有名,四处联络了一些同为破靴党的无赖读书人,要组稿子还是很简单的事。这些稿子之中,他挑些内容无碍文字冗长的出来,略一改动,署上自己的名号,便可以找翁弘农再拿额外的润笔了。这个关节反倒成了他最大的财源,甚至比一月八两的薪金都要高些。至于那些稿子的原作者,想想反正也有润笔拿,若是得罪了曹光久,就连润笔都没了,倒也不去计较署谁的名字,甘心作个枪手。

    略过了些时日,许多穷措大都知道了写文章还有银子拿,纷纷托门路给曹光久递稿子,润笔越开越低,最后甚至到了百字五文钱的程度这就跟在城隍庙给人代写书信一个价格,实在低不下去了。即便如此,稿子也是源源不断,各种针砭时弊的内容都有,眼看着姑苏时报就能跟曲苑杂谭一样,从五日刊变成日刊了。

    翁弘农撑了一段时日之后,觉得花钱真如流水一般,也不知道徐家是怎么受得了这样的赔本买卖。他又不舍得就此停下,连大头都给出去了,何必在意一些纸墨钱呢每有新刊出来,他都要送到苏州各个衙门。那些收了好处的师爷书办便会将姑苏时报放在老爷们的案头,也算是体察民情的一种方式。有些人脑子活络,还会从文章中摘录提炼一些文字出来,好叫老爷们看得更轻松些。

    就这样熬了一段时间,姑苏时报竟然也熬出了名头,府县和巡抚衙门开始关照报社:但有新刊,务必进呈。

    蔡国熙还特意招翁弘农过去说话,隐约中透露的意思是:他愿意将这报纸呈递京中,好叫京中贵人得闻吴风,要他好好用心去办。

    翁弘农大受鼓舞,花再多的银子都不心疼了。

    隆庆四年是乡试之年,南直士子在八月之前就要去南京应试。这时候便看出苏松一体来了。但凡是苏松两地来的士子,人人都有读报的习惯。只是苏州士子读的是姑苏时报,松江士子读的是曲苑杂谭。

    官面上说起来,苏州士子关心时政,颇有济世胸怀。不过在勾栏行院,曲中女郎们却更喜欢读曲苑杂谭的松江士子。从曲苑杂谭上,她们能够看到许多熟悉的内容,就连文字语调都像是同类人写的,甚至有姑娘已经按捺不住,开始打听如何投稿的问题了。

    南京的官场本就是跟勾栏紧密结合的养老院,曲苑杂谭倒是比姑苏时报更早地进入了南京六部官员的视野。许多人都是通过曲苑杂谭才知道还有一本姑苏时报,而且这姑苏时报还整日间对同行的冷嘲热讽,指桑骂槐。

    光是这一点,就很有小人习气,不讨人喜欢。

    更何况,姑苏时报还犯了政治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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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三四六 猖獗

    蔡国熙在最初看到《姑苏时报》的时候的确眼前一亮,没想到翁家人竟然还能想到这种办法。

    虽然看起来有揭帖的故智,但是许许多多不相关的消息放在一起,多少能够掩盖“揭帖”的真实目的。而且《姑苏时报》立场很鲜明,反松反徐。这对于当前的朝廷风向和他的私心而言都是“政治正确”。

    在大明当官,有两头是最关注民意的。其一是最基层的地方官。府州县官员用官场行话说来是“亲民官”,是代表皇帝陛下治理一方,德披群生的。这些官员非但有行政任务,还有宗教任务,比如祭祀国家典章规定的官祀,碰到灾害还要求雨求晴之类。这些官员的考评也跟民意有极大关系,甚至于离任的时候,如果得罪地方百姓太过,拿不到伞靴,则会成为官场笑谈。

    若是真的做出了很大的功绩,地方士绅还会将他们的供进名宦祠,即便不能国史留名,起码在方志上留名是逃不掉的。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正是所有读书人都追求的结果,所以亲民官最重官声民意。

    然后便是阁辅了。大明阁辅说是皇帝的秘书,然而在文官们的积极夺权之下,如今内阁的权力甚至超过唐宋的宰相,阁辅自然成了天下官员的榜样和楷模,在道德层面要求也就水涨船高了。儒家讲究的修齐治平,慎微慎独,从自身修养可以看出治国平天下的能力。如果家人不遵纪守法,鱼肉乡里,这起码证明“齐家”一条没有做好。一室尚且不能整治,如何治理一国?

    当年海瑞鞭打胡宗宪的儿子,也是很有策略地说:“这个浪荡子欺压良善,还竟敢冒充总督公子。想总督阁下何等修养,怎会有这样不懂礼法的儿子呢?一定是假的!”胡宗宪看了之后,也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

    如果有言官拿到了阁辅大臣家人横行乡里的证据,铁定是要弹劾的。一旦弹劾,阁辅就要闭门思过反省检查。同时辞职求去,表示羞愧。即便皇帝不同意,也是很伤颜面的事。

    处于中间层面的官员,对民意就没那么敏感了。

    而《姑苏时报》这种地方乡绅所办的报刊,无非就是针对庙堂之高和江湖之野,正是一支奇兵。

    “三代之世,天子使官长采风而有《诗》。这报纸岂非其后者乎?”蔡国熙很满意翁弘农送来的报纸。又道:“而且世兄从士行入手,的确有敲山震虎之效。依某之见。大可以加印一些,送入京中。我吴郡乃是天下税田,让朝中清流们知道一些民间疾苦也是极好的。”他现在不是苏州知府,对于民间疾苦自然也不在意了。若是他还在知府位置上,民间有“疾苦”,就是他仕途的障碍了。

    翁弘农心情大好,也不觉得银钱花得冤枉了,对曹光久更是言听计从,大把大把地撒银子下去。只是他功力太浅。言语之中毫无防备,很快就让曹光久探知了蔡国熙对《姑苏时报》的态度。

    曹光久是个包揽诉讼的破靴党,如果能够搭上蔡国熙蔡兵宪这条船,做个幕友,足可谓攀上了人生巅峰。他将《姑苏时报》视作自己的晋身之梯,选用文章更加大胆,而且也敢于落上了自己的名号。把自己扮做个能够指点江山的才学之士。

    这一日,曹光久坐着肩舆回到家中,刚刚解开衣衫散散暑气,就听到下人来报:“有位贵客要见老爷。”

    曹光久再问是什么来头的贵客,下人只递上一张帖子。他翻开一看,竟然是然苏松兵备道蔡国熙的帖子。这可真是吓了他一跳。连忙命人给他更衣,又梳洗了一番,拿油抹了头发,做得一丝不苟方才去花厅见那来人。

    来人自然不会是蔡国熙本人,只是个家奴。

    曹光久不敢怠慢,上前唱喏行礼,道:“不知尊驾驾到。真是怠慢了。恕罪恕罪。”

    那家奴吃着曹家的糕点,倒是不觉得什么,随意道:“尊翁不必客气,坐。”倒像他是此间主人一般。

    曹光久心中不悦,却怀疑这人大小是个管事,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且他想攀附蔡国熙,去当个幕友,光靠报上露个名号可不够,终究还需要个穿针引线之人。他小心藏了心中不悦,陪着笑容:“不知兵宪老爷有何吩咐?”

    那来人吃了一块豆沙糕,拍了拍手上的粉,用茶送了糕点下肚,道:“我家老爷说:这曹光久文章写得不错,可惜隔靴搔痒,总是不够爽利。”

    曹光久一愣,道:“不知兵宪老爷看的是哪几篇?”

    “士行的那几篇。”蔡家家奴翻了翻眼睛:“就是士大夫经商的,真是败坏风气。”

    曹光久暗道:看来只有直言徐阶才算是交了投名状啊!

    “学生明白了。”曹光久连忙躬身表态:“这几日定将作篇针砭入骨的文章,还请兵宪老爷指教。”

    那家奴满意地站起身:“话带到了,我也就该走了。”

    曹光久连忙送蔡家家奴出去,又塞了一吊铜钱:“吃茶,吃茶。”

    那家奴收了铜钱,眼睛却还在脑门上,干咳一声。

    曹光久恍然大悟,连忙将帖子还给那家奴:“学生岂敢妄留兵宪老爷的帖子。”

    蔡家家奴这才踱着方步出了门,坐上了一架肩舆走了。虽然是个奴仆,却比寻常人家的老爷气势还要更足些。

    曹光久弓着背目送那架肩舆转过拐角,方才缓缓直起腰,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咬徐家一口。他回到书房,将这些日子相关的文稿又都找了出来,在桌上一一排开,重头再看一遍。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还吓了一跳。

    从最初说士绅经商开始,士行这个题目就越做越大。原本强调士绅应该务本的倡议,渐渐变成了经商就是堕落。曹光久虽然不认可这种论调,但也不能否认这话说得不对。至少在苏州这个地方,开明的经商士绅很多,但是保守的士绅更多。而且这些话只是一篇社论里的偶尔几句,有些情绪发泄的气话成分。倒是问题不大。

    不过这个发现还是让曹光久有些心虚,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如何咬徐家一口”的课题上。

    就在曹光久自己还没有个清晰的腹稿时,新的稿子已经有人投了进来。稿子的作者号作“空中云下残月影”,据门子说是个破落穷酸,每次投了稿子就急不可耐要稿费下锅,用斗笠遮了面孔,想来是没脸见人才取的这个诡异的别号。

    曹光久对于这种落魄读书人完全没有兴趣。不过看在他的文字的确漂亮,典故也用得十分贴切。便吩咐门下,这人若是再来,便爽快些给他百十文。至于文章署名,自然就改成了曹光久自己的名号了。

    这回空中云下残月影送来的文章正切曹光久心意:乃是列举了松江徐家变卖土地,尽数转入末业的例子,一方面衔接之前的论调,咬定这是士行败坏,市侩逐利的表现,一方面则是预测徐家会因此而血本无归。彻底破败。

    曹光久仔细读了两遍,觉得这也属于百姓私议,算不上诽谤污蔑,仍旧改了几个字——将“空中云下残月影”改成了“曹光久”,交付书房刻印。

    此文一出,不说苏州,整个江南都沸腾起来。

    ……

    “太祖高皇帝不禁军民议政。但是就能允许刁民诬蔑功臣元辅么!”林燫重重将手中的《姑苏时报》拍在桌上,即便盛怒之下仍旧带着儒雅。他也是徐阶十分看重的门生,只是因为他太过儒雅,所以终究不能取代张居正,继承徐阶的政治遗产。如今他身在南京吏部侍郎的官位上,对朝政的影响力很弱。可是在江南士林,他的声望却极高。

    就因为他祖父担任过国子监祭酒,他父亲也担任过国子监祭酒,他自己也担任过国子监祭酒……但凡在国子监读过书的士子,基本都可以算是他林家的学生。而国子监的毕业生,除了少部分中了进士的,另有座师;大部分没中进士的。都是地方士绅。

    林燫除了当教官之外,也曾主持过会试和顺天府乡试。作为主考官,他的言行和文章都是士子们必须关注的课题。更何况他目今虽在南京,却是有资格入阁的人,不知多少烧冷灶的人潜伏在他身边。

    林贞恒的盛怒很快就传了出去,在赶来南京赴考的士子之中影响颇大。

    “《姑苏时报》真是作死,竟然敢诬蔑徐阁老!”一众松江士子面色狰狞,要不是苏州士子人数不少,恐怕就要撩袖子打上去了。

    他们承恩受惠于徐阶并非一句空话,也绝不是几顿饭几件衣裳的小恩小惠。徐阶为了编《故训汇纂》,请了那么多博学硕儒到松江,好吃好喝供着,还让他们去书院讲学,直接提高了秀才们的学术水平,节约了他们除外求学的时间、金钱成本。科举乃是天下最大的事业,徐阁老为他们铺平了科举之路,能够不感恩戴德么?

    即便在姑苏士子之中,这样赤裸裸的文章也令人不快。苏松一体,他们许多人家都在松江有产业,也曾去松江求学读书,本质上并不排斥松江人。即便在行院里争风吃醋,做些歪诗嘲讽一下松江赤佬,但那都是读书人之间的事,一个包揽诉讼的破靴党有什么资格掺合进来?还大言不惭地嘲讽致仕阁老?这是在践踏所有读书人的体面啊!

    徐元春就在松江读书人之中。他虽然有锦衣卫籍,可以去顺天府考试——那边竞争要小得多。不过从去年开始,他跟着张元忭读书,自觉受益匪浅,一日千里,便不想去钻那个空子,更想留在南直与一众江南才子同场较技。

    看了《姑苏时报》的文章,徐元春自然知道自家正站在风口浪尖上。祖父在朝中的政敌时刻想叫徐家沦为皂隶之族,苏州的蔡国熙名为大父的门生,却是个实打实的叛徒。也就是因为有海瑞、衷贞吉、郑岳这些官员从上到下保护着,徐家才没有大波折,现在他们不能从官面上过,就要用这种龌蹉手段么!

    ——嗳,敬琏做出来的这个报纸,真是授人利刃啊!

    徐元春不由暗叹一声。

    “若我在苏州,定要叫那《姑苏时报》好看!”康彭祖恨恨道。他越读越没信心,这回来南京一方面是给徐元春打气,一方面也是自己来游玩散心的。谁知道竟然碰上了这种事。

    “先不说其他,修书一封叫敬琏知道。其他等我秋闱高中再说。”徐元春努力平复心中怒意,要在考前做到心平如水。若是因为这种事导致发挥失常,那可就亏大了——得再回去苦读三年。

    “他们有《姑苏时报》,我们也有《曲苑杂谭》啊!为何一直不见动静?”康彭祖不解道:“难道是因为敬琏去了京师,下面的人就都懈怠了么!”

    “等敬琏回来,必有说法的。”徐元春说着,微微瞑目,心中默诵《中庸》凝神静心。

    康彭祖不敢打扰徐元春,也觉得自己有些太孟浪了。徐元春此刻最重要的事就是秋闱,别的事还是不要让他分心的好。从徐元春那边的告辞出来,刚到门口准备上肩舆,却见同来的松江同学来了一群。

    “你们……”康彭祖见他们各个面带喜色,不由奇怪。

    “大好消息!”松江同学纷纷道:“《姑苏时报》妄言议政,已经被部院禁绝了!海刚峰已经签了海捕文书,通缉捉拿此报主编曹光久——该遭瘟的破靴党,眼下应该已经被捉拿到案了吧!”

    康彭祖惊喜之余不免疑惑:“不至于吧。海刚峰此番为何会如此知情知趣?”他转而面露惊色:“不好!这是中计了!海刚峰捉了曹光久,落在别有用心之人口中,岂不是防民之口?岂不是又要说徐阁老暗中交通封疆之臣?”

三四七 东窗事发

    众人纷纷笑道:苌生,你多虑啦曹光久的罪状是:妄言议政,与辱骂少湖公并没有什么关系。

    康彭祖还是不放心:说是这般说

    众人将他一推,笑道:走走,一起去找震亨,还有好东西给你们看呢

    康彭祖被人簇拥着又回到了里屋,却见徐元春还在打坐,便没开口。其他人可都等不及了,纷纷扰扰将徐元春唤回魂。

    徐元春一脸木然:马上就要进场了,你们还这般闹腾。

    这是大好消息,你得听听。众人旋又将海瑞抄封姑苏时报,缉捕曹光久与主要执笔人的事说了。见徐元春面无表情,知道逗不动他,便又取出一张薄薄的揭帖,道:正是这张揭帖,一击毙命,把曹光久打入死无葬身之地。

    康彭祖沉不住气,一把夺了过去,展开一看,却根本不是文章。

    这是什么揭帖康彭祖一愣:这分明是摘抄

    这张薄薄的揭帖上,用工整的小楷抄录了姑苏时报上的章句。或是一段,或是一句。长的数百字,短的只有十来字。每一章句之下,都有期号这是曹光久跟曲苑杂谭学来的,并不知道有什么用。不过他看到这份揭帖之后,瞬间就明白了。

    期号日期版面文章标题作者一一咬合,要找章句的原始出处就十分简单确切了。

    即便没人乐意去找,光是看到如此长长一列的出处,内心里就先信了三成。

    康彭祖再看摘录出来的这些章句,从强调耕读乃士行之本这种老生常谈,渐渐就开始弯向了田亩收入和商业收入之辩。因为姑苏时报的撰稿人并非一个小组,之间没有沟通。有人言辞激烈,偶尔也会有些情绪发泄。曹光久自己恐怕都没有注意,然而却被这揭帖的作者一一挖了出来,成了攻击商业收入的铁证。

    若是只看到这里,尚且不能称为罪。因为农是立国之本,这完全是不用论证的公理。即便再激进的泰州学派,也只是强调商业作为末业同样是国家基石,并没有以商业挑战农业根本地位的意思。

    康彭祖继续往下看下去,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曹光久竟然敢将朝廷税收征银视作罪魁祸首

    后面更有解释:因为朝廷粮税只征收白银,逼得粮户乡绅在收粮之后不得不售卖集市,换成银钱,然后缴税。这分明就是逼着所有种田人家都去经商不管怎么说,买卖就是商业活动,无可辩驳。

    这岂不是说。朝廷诸公非但都是士行败坏之人,而且还应该对天下士行败坏负主要责任

    这个恶毒的攻击是连续五日掺杂在社论中写出来的,有条不紊,环环相扣,层层推进。只看文章或许会忽略了此獠的险恶用心,此刻有明眼人人一一摘抄出来,顺着一读,立刻大白于天下。

    真是处心积虑啊康彭祖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说谁。

    徐元春早就忍不住凑了过来,读的比康彭祖还要快。看完了最后一行,皱眉道:高新郑张江陵都在推进一条鞭法,再加上考成法,乃是本朝新政的两大柱石。这曹光久吃了熊心豹胆一介草民也敢攻击朝政

    来报信的人中有几个冷笑道:他若是一介草民,兴许还有一条活路。他偏偏是生员啊

    洪武三十年,朱元璋在整顿国子监的时候。再三强调生员不许议政和诽谤师长。为此还做了详细的阐述:无论是在朝的官吏,还是在野的贤才,乃至有志壮士质朴农夫商贾技艺各色人等,都可以上书议论朝政得失,各级官府不得阻拦。惟生员不许。如若有敢犯此令的,枭首之后,头颅挂在国子监大门前的旗杆上。直到武宗时候,方才说了一句学校岂是刑场,将这枭首悬杆的规矩去掉了,但是生员议政仍旧是十分忌讳的一件事。

    在大明,没有功名的人可以随意议政,要么就是出仕官吏,也可以议政再过十几年,还可以上表骂皇帝呢。最没人权的就是生员,而曹光久这种破靴党,正好是生员。

    查封姑苏时报,通缉曹光久,让人颇为解气,所有松江考生们都各个喜笑颜开。尤其想到日后姑苏士子只能拿着松江刊行的曲苑杂谭附庸风雅,就更加高兴了。

    不得不说,在行院画舫车马茶楼,随时随地拿出一张报纸,利用零散时间读两段,颇有些三余三上之遗风啊。

    徐元春到底是宰辅之家出身,对此却是越发疑心起来。若是徐元佐在松江,他肯定会怀疑这是徐元佐干的好事。可是徐元佐明明还没回来呢,到底是谁有这种手段出手既狠,段位亦高,整篇揭帖没有一字评价,全都是姑苏时报白纸黑字自己所作。

    要说有人读报能读得如此用心,亦或是过目不忘,又对朝政极为敏锐徐元春是打死都不信的。姑苏时报变成日刊是近来的事,最早是旬日刊,后来改成五日刊,又有几期未能按时发刊,记性再好的人都不可能记得住吧

    明显是有仇家。康彭祖也看出了蹊跷,低声对徐元春道。

    徐元春点了点头。

    康彭祖哈哈一笑:不管谁做的,只能说是做得漂亮走,此事该当喝一杯呃,震亨,你就算了,好好温书,等着下场吧。我与诸位同学去便是了。

    徐元春暗道:你如今倒是懂事多了。

    他含笑道:今日算我做东,你替我待客。他现在月例银子翻了几番,徐元佐还专门以奖学金的名义直接发了几百两到他手里。这在账面上干净可查,不过只有查底单才能看出是谁领了这笔银子。徐璠如今对徐元佐格外信任,绝不会去查底单。退一万步说,就算发现了也最多说句:胡闹。说不定还要为元春元佐两人感情深厚欣慰一下。

    虽然这样也算是占了公家的便宜当然。徐元春并不觉得自己作为长房长孙拿这个银子有什么问题。何况他的确学得最好啊能获得乡试资格,本身就是证明。

    手头宽裕之后,徐元春用起银子来也就跟康彭祖差不多了。只是他受了二十年的俭以养性教育,不会像康彭祖那等纨绔一样胡来。

    南京这边很快就安静下去了,仿佛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苏州那边却仍旧沸反盈天。

    蔡国熙没有糊弄翁弘农,他的确将姑苏时报送到了北京。通过自己设的书房外地官员的私人驻京办,递交到了高拱手里。高拱拿到这报纸也是颇为得意,感觉没有白白保下蔡国熙,只等时机成熟的时候便能拿出来一用。

    谁知道风云突变,揭帖首先在京师中流传开来。

    高拱看到这揭帖之后,脸都青了。特意命幕友找来姑苏时报一一核实,竟然没有一字错讹。通读全文,也很难说是断章取义。如此看来,蔡国熙纵容之罪是逃不掉的朝廷当然不会要求一方兵宪承担起监控言论的义务。纯粹是高拱私心上给蔡国熙贴上了无能可恶的标签。

    最早着手推动一条鞭法可以追溯到严嵩当政时候,然后徐阶接手,击鼓传花一般传到了张居正手上。无论内阁如何争斗,中央阁部与地方督抚如何争论,一条鞭法始终在缓步前行。张居正为此甚至不惜自查自家,从自家入手清丈田亩,以身作则。大家都坚信,一条鞭法是减轻百姓负担。改善国库收入的善法,也是治疗帝国病症的良药。统一以货币征税。正是一条鞭法的核心内容。

    要说攻击一条鞭法就是攻击国策,真是一点都不冤枉。

    张居正拿着揭帖找到高拱的时候,高拱爽快地拿出了意见:首先,抄封姑苏时报,刊行的报纸尽数收回焚毁;缉拿主要执笔人员;清查出钱办报的东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要跟朝廷过不去;最后。责成巡抚应天海瑞并巡按南直李绍先,重新清丈苏州田亩。

    高拱道:若是这事不以雷霆手段打压下去,不知又有多少督抚闹起来。

    如今南方督抚基本已经接受了一条鞭法,北方的山东也表示可以试行,山陕却还没有点头。尤其晋督王崇古更是一块顽石。偏偏王崇古从嘉靖四十三年巡抚宁夏之后,先是总督陕西延宁甘肃军务,今年又改任总督山西宣大军务。大明九边重镇,他身历七镇,勋著边陲。如今正在主持俺答封贡之事,圣眷日隆。这姑苏时报简直就是为他反对一条鞭法而刊印的。

    张居正也看到了这股在南方涌动的暗流,附议道:江南本是朝廷税田,尤不能乱。

    海瑞在到任之前,苏州就号称完成了清丈田亩,使得他要核查清丈阻力重重。这回有了朝堂阁部的支持,正好大张旗鼓重新清丈。苏州士绅哀怨连天,发动在京中的人脉,却也是无力回天高拱和张居正哪个是好说话的

    曹光久得到风声之后,还没来得及收拾包袱细软,府衙的快班捕手已经冲了进来,将他五花大绑。任由他高喊自己功名在身也是毫无作用。谁都知道,曹秀才很快就没资格戴方巾穿襕衫了。吴县知县很积极地行文浙江学道,要革了他的功名。

    海瑞亲自坐镇知府衙门,审讯主犯。

    曹光久一个破靴党,本就没有义气可言,当即就将翁弘农供了出来。不过就算他不说,翁弘农也是逃不掉的。光是送宅子给曹光久这事就说不过去,而且报刊都是翁家的刻书坊出来的,产销各个环节都有人证物证雕版都还在呢。

    小人的确是卑鄙无耻冒了别人的文章,但这些文章真不是小人写的。曹光久光着头,穿着白色的囚衣跪在大堂上,声嘶力竭地哭诉道。他已经没有资格称学生了,这更让他生不如死。

    海瑞同样看重证据,知道从曹家抄出的底稿上署名空中云下残月影,而且字迹与曹光久平素笔迹不合。再者说,一般人即便隐去名号写些玩笑著作,比如兰陵笑笑生西湖渔隐主人,不拘字数多寡,都还是号,很罕见直接用诗句署名的。

    而且这诗句也有些奇怪,既不是古人的,也不像是今人的。

    这残月影到底是谁人还不速速招来海瑞一拍惊堂木,官威赫赫:莫逼着本院用刑

    曹光久常在公门走动,哪里不知道三木之下求死不得的道理。自己又没有打点过那些衙役,若是真的动刑,就算不死也得残废终身啊

    小的真的不知道啊,他每回来都是戴着斗笠,由我家人与他交割小人真是不知道。曹光久跪在堂上哭了起来。他已经将所有的事都交代了,就连蔡国熙的家奴指使他攀诬徐阁老的事也一五一十说了,但眼下看来仍旧逃不过酷刑。惊恐委屈之下,曹光久伏在大堂的青石板上痛哭起来,真是哀肠百转,令人心生恻隐。

    李绍先虽然下笔杀人果决非常,但是亲眼看人恸哭,难免不忍。他朝海瑞拱了拱手,道:廉宪,下官倒是对这残月影有一二陋见。

    请说。

    这有些像是谜面。李绍先未做官的时候也是个玩家,微微凝眉:若确是字谜,用离合术来射,便该是一个翁字。

    海瑞哪有猜字谜的情趣,不解道:如何是个翁字

    李绍先想到本案中翁弘农正是信翁,已经确信自己找到了罪魁祸首,细细解释道:所谓离合术,便是将谜面上的字分离再合起来。譬如空中云下残月影。空的中间便是八;云下是厶;残月是个习字,照出影子则是羽字。合在一起不正是个翁字

    海瑞轻抚长须,良久方才道:那主笔之人既然隐匿行迹前来投稿,何必留下这个暗谜自曝身份

    既知见不得人,又自得满满,便用这种粗鄙手法留个名姓,倒也在情理之中。李绍先不假思索道。

    海瑞仍旧是将信将疑。

    曹光久闻言,知道自己不用吃苦头了暂时不用吃苦头了,整个人瘫软在公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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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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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八 回家

    隆庆四年八月,徐家热闹了整整一个月。

    先是徐元春不负众望,在科场上披荆斩棘,高中乙榜第七名亚元。原本徐元春对自己能够中举也没多大信心,谁成想竟然还考了个极高的名次。南直乡试四五千生员,藏龙卧虎,不知多少高人,即便吊在榜尾都足以自傲了,他竟然考了第七名!

    徐阶对此也是颇为欣慰,但还是关照长孙:“你这是侥幸得中,未必就有真才实学,还是得好好用功才是。”

    徐元春心情正好,随便祖父如何鞭策,都只是笑着答应。

    发榜之后,新晋举人们要赴鹿鸣宴,互相认了年兄,这就算是正式进入大明官场了。南直教育水准一向位居全国前列,能在南直中举,来年春闱高中的可能性也是极大。即便考运不佳,待得几年吏部大挑,还是可能出任知县、教谕等官职。

    徐元春在南京之事处理完了,方才回到松江,听父亲给他讲时报案内幕,方才知道之前竟如此凶险,只是仍旧不知道这出手的高人是谁。他虽然喜悦非常,但还是斋戒沐浴,很快就从中举的兴奋状态中跳了出来,收罗京中礼部清贵们的文章,与同学相约入京。别看明年二月方才会试,若是不想赶得十分辛苦,九月之前就等动身。

    徐元春只是遗憾没能等到徐元佐回来。

    徐元佐是在徐元春动身之后方才到的上海,两人正好错过。他这回是实实在在把辽东走了一遍。先在边墙外到了建州女真的地盘,看到了传说中的建州左卫——卫城倒是土墙,比江南大户宅院也高不了多少,即便如此就已经算是雄壮了——因为别的城寨只有木墙。

    沿途见闻也让徐元佐修正了许多书本上得来的知识。

    因为后来满清入关占据天下,很多资料并不很真实。他们喜欢将自己的先人描绘成英武非凡,所向披靡的形象。事实上如今的建州女真,乃是个以经商和筑城闻名的部族。如果论战斗力,远远排不到前列。也正是因此,他们才能得到李成梁的支持。用来牵制墙外部族。

    真正战斗力较高的部族,早就被李成梁分化、离间、削弱了。那个辽镇军头对建州女真或是其他什么女真,可没有丝毫好感,唯一原则就是“谁强削谁”。至于努尔哈赤后来能够十三副盔甲发家,多少也有辽镇玩脱了的缘故。

    从建州左卫出来,徐元佐跟着李如松一路走到抚顺。留在辽阳的人马已经等在了这个辽东大镇,与徐元佐汇合之后。南下梁房口。李如松就在这里与徐元佐分别,剩下的路程都是李平胡沿途护送。

    因为历史学界颇有李平胡出卖李如松。导致李如松战死的声音,徐元佐格外认真查探了一下,还是看不出半点端倪。李平胡就跟李成梁的亲儿子没什么两样,颇为尽心。这让徐元佐只能感叹,历史果然永远披着迷雾,即便身在其中仍旧朦朦胧胧。

    沈玉君在梁房口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招揽当地人修了一座寨子,毫无特色地取名高冈寨。见徐元佐还不回来,她便又修了探入辽海的码头,以免下次来还要驳乘上岸。因为不知道徐元佐的行踪。她甚至开始修码头到高冈寨的土路,好方便车马运货。正修到一半的时候,徐元佐总算回来了。

    徐元佐对沈玉君的营造能力十分赞赏,只是对寨子的名字和形制有些微词。若是以前,沈玉君肯定要狠狠骂他两句出气,不过因为在京师答应以他“狗首是瞻”,这回竟然乖乖忍了下来。的确算得上言出必践。

    “你打算从哪里弄鸟铳和火炮?”沈玉君问道。

    这两样东西都是军械,民间私造是犯禁的事。不过大明皇权不下乡,只要形成了利益链,谁管你犯不犯禁?

    徐元佐对此尤其自信:“自己造。”

    “你还会这个?”沈玉君不信。

    徐元佐当然也不是对自己有信心,而是对李腾有信心。这一路上他从李腾那边挖出了不少好东西,除了早就说定的配方问题。李腾竟然还知道戚继光用的钢轮踏发雷。徐元佐原本以为那是晚明士子们纸上谈兵的产物,却不想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

    “最早是江湖会道门里用的把戏,骗些愚夫愚妇。”李腾道:“借钢轮打着火门,引燃火药,叫人以为是地火雷。戚帅曾经试用于军中,只是很不堪用,故而也不曾推广。”

    这种原始地雷当然不堪用。会道门设好机关。自然是能够一发一个准,但是蒙古人的马蹄哪里能踩得那么准?

    徐元佐却不是想造地雷,而是要借这个钢轮打火的构造用来改进鸟铳,造出省力的燧发枪。这也是文科生的劣势所在,很多事知道个名称,提供个思路,剩下的就只能依赖当地技术人员。若是理科生有他现在的财力,说不定都已经开始出蒸汽机了。

    李腾这一路也是十分辛苦,本来还想拐带努尔哈赤,结果女真人对于头生子十分看重,等闲不愿意让他跑那么远。何况辽镇的李大帅也看上了这个孩子,早就说过再大些就要收为义子——更可以理解为质子。这关系到整个部族的前途,自然不会让个道士拐带去。

    徐元佐倒是无所谓,还安慰了李腾几句,然后又开始挖掘李腾肚子里的货色。在他看来,李腾要去考初中物理,在力学题目上或许成绩比他还会高些。还好初中物理还是电学和光学,这多少让徐元佐有些把握吊住这个博学道士的胃口。

    船队过了渤海海峡,沿着海岸线进了长江口,在上海靠岸。沈玉君还要回崇明,徐元佐便提前从货仓中翻出一个罐子,道:“这是给家中老人大人们用的,也算我的小小心意。”

    沈玉君命人抱过瓷罐,见那沙兵大汉熊腰一弯,知道这罐子不轻。她又听到里面水响,道:“是辽东的土酒么?”

    “是人参。”徐元佐道:“切了之后隔水蒸煮,每日少则五七分。多则一钱,能固本培元,切忌过量。对了,即便里面的糖水也是可以兑水服用的,同样有药效,不可过量啊。”

    沈玉君将信将疑,道:“人参我不是不知道。可是这么多日子了,它不会烂么?”

    徐元佐呵呵一笑:“这正是某家秘法了。”

    沈玉君闻言便不多问。

    徐元佐这回在塔克世的寨子里收了不少人参和鹿茸。鹿茸他不会炮制。打算交给沈绍棠去弄,反正他家是开药铺的,肯定有技术有渠道。人参这东西他却是很熟悉,以前也常给家里老人煮用,而且到了论担卖人参的时候,炮制人参也算是公开的技术了。

    这回带回来的人参除了送给崇明的外公家,还要给父母留一罐。李腾要先去扬州兴化拜见师父李春芳,所以也要给他带一罐。至于华亭徐家和上海康家,那必然要多送几罐的。如此一圈人情走完。基本也就没有可以对外出售的人参了。

    徐阶收到这糖水人参之后颇为好奇。他在北京经常吃党参,回到松江之后只能喝参酒——人参泡酒药力削弱,却能保存。见到罐子里拿出的人参须体俱全,颇为讶异。

    徐元佐不担心徐阶泄密,便将如何用软毛刷刷洗,沸水中汆过,再置于糖水中隔水蒸煮一一说了。让徐阶颇为感叹:“虽然办法并无高深之处,难得这份用心了。”

    徐元佐全靠徐阶的金大腿,当然希望老人家能够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大父,只是这样的人参药力甚猛,几乎比同鲜参,断不可服用过量。”人参虽然大补元气。真的服用过量还是能够致人死地的。他又再三吩咐了左右侍女,方才放心。

    “只是这用糖也太多了。”徐阶看着带出来的浓稠“糖浆”,道:“恐怕要运许多过来,有所不便吧。”他却是想到了江南的不少故友,打算多收一些送人情。

    徐元佐有些心疼,还是道:“若是不用糖水亦可,只是药效保鲜略逊一些罢了。”浓糖水可以脱水。也是保鲜的常用方法。他又道:“大父,左右福建产糖,多带些去辽东也是好货。”

    明朝的糖是重要外销货物,质量在同时代算是最好的。尤其是明人发明了黄泥淋糖法,能够做出“洁白如雪”的白糖,价格十分高昂。欧洲商人很喜欢白糖,无论是在婆罗洲还是巴达维亚都能卖个好价钱。

    从生理上说,糖能刺激多巴胺分泌。多巴胺这种脑内分泌物,主要负责大脑兴奋及开心的信息传递,也与上瘾有关。所以只要是人类,基本都不会排斥吃糖。如果作为大宗货物运到辽东,销路肯定也是很好的。

    徐阶看到的人参已经有了人形,欣喜非常,命人晾干收好,准备拿出去显拍一番。他本想再开一罐略差的,谁知徐元佐这回带来的辽参都是上佳极品,基本各个都有了人形,即便他贵为阁老,也是十分罕见。

    徐元佐知道这条航路一旦打开,辽参就会大量涌入市场。东北地广人少,简直是未开发的宝库,这种成了人形的野山参一抓就是一把。再过两三年,恐怕就会开始变成奇货了。至于足色参,论担卖都卖了十年。一直到了满清乾嘉时期,才轮到六两参上市。

    这买卖还是能做很久的。

    徐元佐在华亭住了一晚,其实是看了一整晚的工作汇报,同时写这次游历的总结。他用散文的笔法写出来,日后非但自己看着有趣,还能就此刊印,出一本《辽郡知闻录》,说不定还能刺激大明的读书人对辽东产生兴趣。

    徐元佐早就发现在这个中古时代的读书人,完全没有国家主权概念。他们相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即便外藩也一样是中国的领土。这种想法再深推一步,很容易就会踏上一条邪路:对于没有用处的土地,扔给那些生番岂不是更好?留在手里还得防着他们作乱呢!这就是宣宗朝放弃交趾的思想根源。

    所以无论是屯门海战打击葡萄牙人,还是日后的澎湖海战驱逐荷兰人,亦或是萨尔浒之战女真人实质上独立……大明士子愤怒的焦点不是国家主权受到了侵害,而是被人落了天朝上国的面子——而面子这东西,实在找不回也就罢了。

    这是中古世界与近代国家的分野。只要灌输给普罗大众主权意识,他们就会知道葡萄牙人在澳门占了多大的便宜,以及辽东绝非随时可以丢弃的苦寒之地。他们甚至可能会考虑加强乌斯藏都司的控制,或是对南洋诸藩进行实际统治。到底大明虽大,却没一寸土地是多余的。

    这种意识形态上的改变,会改变世界。

    经济正是上层建筑的基础。

    徐元佐要做的第一步,便是先让大明人士有个地理概念。然后,然后就是让他们看到那里有多少金银财宝在等着他们。

    茶茶端着一碗刚煮出来的参汤水轻轻进了书房,看到徐元佐还在秉烛写字,不由越发放慢了脚步,不至于发出声音。

    徐元佐先闻到了糖水的甜味,方才抬头看到了茶茶,道:“不用伺候了,早点休息吧。棋妙呢?”

    茶茶将参汤水放在了书案上,道:“他这一路下来累得不轻,早已经睡了。”

    徐元佐端起瓷盅,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甜蜜蜜带着人参的甘香,与后世自己用过的并无二致。他道:“他累坏了,你就不累?不用管我了,早点睡吧。”

    茶茶却站着不舍得走,道:“佐哥儿,这里也太暗了吧?可伤目力呢。我给您按按,也好解乏?”

    徐元佐知道茶茶的意思,是“乘虚而入”来了。他看了看这姑娘微微鼓起的前胸,实在不忍心,摇了摇头:“快去睡吧,明日就要回唐行了。”

    茶茶哦了一声,紧着步子一寸寸往外挪,几度回头看佐哥儿。可惜徐元佐却毫不解风情,已经伏在书案又开始作文了。茶茶轻轻咬着嘴唇,差点一头撞在门上,跺脚而去。

    徐元佐写了几行字,也觉得光线实在太暗,索性放下笔,靠在官帽椅上瞑目休息。他真遗憾自己不会造玻璃,否则倒是可以尝试卖煤油灯。相比玻璃灯罩,煤油倒是好解决。

    此时的延安已经有人在提炼石油,制造猛火油。这种猛火油在军事上用量极大,可见工艺已经较为成熟了——起码拿来点灯问题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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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九 展望

    徐家终究是倒不了。李春芳半躺在榻上,衣衫宽松,手里还握着一卷消遣用的杂书。他见到衣钵弟子前来拜访,当然是喜出望外,又听李腾讲述了一番辽东之行的见闻,更是欣慰。

    李腾道:徐敬琏亏在功名不显。弟子与他接触这些时日,发现他的时文功底恐怕不足以应乡试。

    李腾说得很客气。其实在他看来,徐元佐能过县试是因为有个护短的好老师,能跳过府试是因为有个好爷爷,能过道试则是因为主考另辟蹊径要考古文,正好撞在了徐元佐的刀口上。所以说徐元佐能够混上个生员,实在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这种运气可一不可再,别说通过乡试,恐怕凭他的才学连参加乡试的资格都没有。

    李春芳道:不需要了。他的大兄徐元春徐震亨,今年已经中了举人,名次还颇高。我也看过他的时文,功底扎实,笔力虽有不足,却是走的浙派轻灵路子。若是没有意外,明年连捷皇榜也是可见的。

    李腾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徐家真是倒不了了。若是徐元春能选中庶吉士,说不定还能再出个阁辅。

    进士之家对地方上的影响是何其巨大更别说徐家这种三代两进士的豪族。隆庆五年的会试又是张居正收割门生的机会,徐元春若是高中,徐张两家的关系就要更近一层了。只要不妨碍张居正实现自己的抱负,总的来说还算是个顾及情面的人。

    李春芳摇头道:阁辅却是不好说。而且徐华亭未必能够躲得过去这一关。

    李腾疑惑道:姑苏时报之事不是已经了结了么

    李春芳缓缓道:高拱素来不能容人,报案虽然声势不大,却也闹得他颜面有损。老夫若在朝中,他肯定是要先将老夫逐走。如今老夫已然致仕,他便只需专心报复华亭了。报案的结果正是催他速速动手呐。

    李腾恍然大悟。道:这报案弟子也听说了些,却不明了究竟,不知为何会有如此逆转。来的路上还听说,姑苏首富翁百万也受到了牵连,一把年纪被拘到衙门里去了。

    李春芳呵呵一笑,并不多说。他知道有人背后使了手段。这手段如此干净利索,而且还有空中云下残月影的句子,倒像是一位故人手笔。考虑到这位故人正在徐氏门下,那么答案显而易见。他却也知道这位故人看似随和温润,却不是个肯低头降伏之人。徐元佐不在松江坐镇,他却愿意主动挑这个担子,显然对徐元佐的评价甚高。

    这位故人李腾其实也是认识,正是曾在李春芳幕中的吴承恩。只是李腾并不知道吴承恩还有这种手段,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到吴老夫子身上去。见师父不肯说。李腾便也不复多问,闲话几句便告退了。关于过些日子去松江帮徐元佐造水泥火药的事,他还没想好该如何跟师父说。

    难道直说:我要去给徐元佐当小弟

    这也太没面子了。

    李腾心中还是有些纠结。不过徐元佐显然腹中有些货色,将他吃得死死的。从北京到辽东这一路观察下来,李腾发现徐元佐总是有办法让别人产生一种错觉: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先找到了这种立场,然后又凭借自己的口舌和资本,轻而易举地成为领袖。即便他不肯当明面上的头领。别人也还要求着他当。开始时总觉得这是拜徐阁老所赐,然而相处时日久了。却发现即便不考虑徐阁老的面子,徐元佐也是个很不错的合作伙伴。

    这兴许就是王霸之气

    李腾暗道。

    徐元佐从华亭回到了唐行,在自己的大本营简陋的仁寿堂公所里,听了程宰关于夏税征收的汇报。

    一如去年秋粮一样,今年华亭夏税也由仁寿堂包揽了。对于江南诸府而言,夏税之中最重要还是生丝。苏杭都有织造衙门,太监又唯利是图不好说话,所以也是地方官府颇为头痛的事。

    今年仁寿堂出面,在夏税征收上再一次打了个胜仗,让郑岳顺利过关。更大的收获除了银子之外。还有衙门书办们的友谊。两次合作下来,大家都觉得仁寿堂打点到位,没有仗势欺人书办自觉在地方豪族面前还是弱势群体。尤其收入明显要高于包给其他大户,而粮户们甚至觉得仁寿堂很是仁义,陋规比别人家少,浮收也要少许多。如此上下愉快,自然连下次秋粮的事也敲定下来。

    咱们除了卖给徐氏丝行,其他都卖给了海客人。程宰道:已经收了银钱。

    徐元佐道:这事办得漂亮。他又取出徐家丝行的报表,虽然不很理想,但是比之徐琨坐镇时候已经翻了几番,王老实看来也的确是拿钱办事,没有偷工减料。这些丝只有少部分用在高级布料的生产上,其他大部分一样作为原材料卖给了海商,贩去日本或是东南亚。

    徐元佐算了算利润,其实日本航线应该自家跑才好。不过现在远洋船太少,实在没有办法涉足,只能乖乖做个物资供应商。

    程宰又道:佐哥儿,有件事得叫您知晓。

    何事这般严肃徐元佐笑了。

    程宰更加严谨道:在下探知堂中有些股东,暗中将分红卖给了外人。

    徐元佐微微皱眉:这是自发的股票交易市场么

    程宰以为徐元佐没能理解其中勾当,解说道:他们私下定了白契,外人以若干银两购买我仁寿堂股份的分红股。譬如这次收完了夏税,一股能分得十两银子,他们早前花了一两银子买的分红,便可以白赚九两。

    徐元佐点了点头:我明白。这种手法在后世屡见不鲜,有时候不光是为了分红,还有隐名投资。实际控制的需要。若是出了大案子,名义上的持股人便要吃官司,背后的实际控制人却可以轻易摆脱干系。

    当然,在如今看来应该还是最初级的投资分红行为。对仁寿堂股东而言,规避了风险,提前拿到了现银。对于购买者而言。虽然承担的了部分风险比如分红数额低于投资额,但显然他们的投资还是收益颇丰。

    谁都知道我仁寿堂能赚钱啊。徐元佐笑道。

    恐怕不是相信仁寿堂,而是相信佐哥儿您能生财。程宰恰到好处地捧了捧,面带笑意。

    徐元佐也笑了:若是如此,那就最好不过了。这事其实问题不大,做这种事情的股东,肯定也有自己的难处呢。咱们可以体谅。不过章程就是章程,当初约定好了的,股东内部有优先购买权。他们直接找外人来买股红,这不合规矩。你得去敲打一下。

    程宰点头道:学生明白了。

    另外,记得我说的银行吧徐元佐道:当初因为怕靠山不稳,所以停了。

    程宰不解,这跟买卖股红的事有什么关系。

    如果有个银行,股份买卖的事就可以交给它去吧了。徐元佐叹了口气道:这也是一桩极大的买卖。

    程宰记得当时不仅担心靠山不够牢靠,也有人手不足的问题。他道:如今经济书院的学生,已经有两百多人了。

    他不说还好。说了数字出来,却又让徐元佐觉得头痛。这人才培养的速度实在太慢了。明明人口基数并不小,但是要扩张出去却令人头痛。不过这跟去年比起来,也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

    加油干吧。徐元佐道。

    程宰嘿然而笑。他不知道佐哥儿这个加油是怎么想出来的,不过直观想来,凡事加了油,必然滋润滑腻。原本干涩的事也能跐溜过去了,说起来还真是颇为形象。

    结束了汇报工作,程宰便出去加油了。不管怎么说,如今家中的油水越来越足,这都是徐敬琏加油的结果。

    徐元佐等程宰走了。又看了看仁寿堂的报表,方才将一应文件归档,叫梅成功拿去入库。

    现在仁寿堂的收益是徐家的大头。布行是传统产业,处于平稳收益状态,不用着急下手变动。丝行刚刚有了点嫩芽,先让它长起来才行。夏圩新园的沙龙作用日益凸显,想要入会的人将会费抬得极高,不过这只是虚价,没有位置让出来就不存在收益。徐元佐也考虑是否要适当放宽会员资格的市场流动。不过还是等明年春闱出来,看看南直浙江两省的新进士都有哪些,会员资格也算是个不错的礼物。

    徐元佐在脑中将徐家的产业和自己的产业一一梳理了一遍,都还算令人满意。这也是必然的事,如果说大明有资本主义萌芽,那也是官僚资本主义的萌芽。当然,这种萌芽其实是从北宋开始的,大明只能算是继承。

    按照教科书上的定义,官僚资本主义是通过权力寻租,以获取超额暴利为目的的资本主义形态。而在大明,甚至连权力寻租都弱化了,变成了只要是官僚体系中的一份子,理所当然可以享受超额暴利。这已经成了一种阶级特权。

    如果徐元佐没有更高的追求,只是借着华亭徐氏的政治地位,就足以成就江南首富,甚至更高。然而他如果想更进一步,就会面临官僚资本主义带来的瓶颈:社会和经济运行效率的降低。

    能够躺着赚银子,谁还会去想着推动生产力呢

    徐元佐有时候自己都会懈怠:反正自己用水都是吩咐一声就有人送来,何必要造自来水管呢。

    徐元佐想到这里,还是站起身,头一次发现自己的野心之大,并非巨额的银两能够满足的。无论何时何地,他追求的都是自我实现,而非简单的赚钱。

    要改变这个世界

    当然,还要赚更多的钱

    徐元佐走到窗口,深吸一口气,突然发现窗框上的云母片是那么落后低级,完全不如玻璃透亮。窗外吹进来的风还带着浓烈的暑燥气,让刚刚从凉爽辽东回来的人不由焦心我竟然连空调都没有做。

    看来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啊

    徐元佐心中暗道,转首过去,却是机械厂送来的报表和工作报告。从收益上来说,机械厂干的不差,大大提高了纺织机的制造速度,也降低了成本,使得中产之家也敢借贷买机器。这点在布行的收益上也能看出来,今年第二季度收上来的布料在数量上与同期相比有明显的增幅。

    这多少能够算是解放了生产力,但并没有从实质上促进生产力发展。

    徐元佐心中暗道:是否应该在技术研发上投入更多的资金呢

    任何一个现代人都知道技术研发的重要性,很多人甚至亲身经历过:许多大规模的国有企业,正是因为缺乏对技术研发的重视,结果败给了新兴的民营企业。然而诚如徐元佐意识到的,在官僚资本主义环境下,如果简单扩大生产就能带来丰厚利润,有什么必要在科技研发上投入大笔银钱呢

    首先是收益很成问题,其次是周期过长,最后还有知识产权保护的问题。

    要想下定这个主意,对于商人而言真是不容易。

    徐元佐回到黄花梨座椅上,定了定神,摊开宣纸,提笔作画。

    很快,随着笔尖上的墨水流淌,纸上浮现出一组奇怪的机械。

    那是一个空心的金属球,以及一个装有水的密闭锅,以两个空心管连接在一起。按照图示,操作者在锅底加热,使里面的水沸腾。水蒸气由空心管进入金属球中,最后水蒸气会由空心金属球上的两个喷管喷出,令球体转动。

    这是人类在公元一世纪发明的小玩意,他的创作者是古希腊的希罗。相对于这位希罗发明的蒸汽风琴自动售货机注射器汽转球只是一个纯粹观赏玩具,没有任何实用性,然而这个东西却是后世蒸汽机的祖宗,是人类第一次有意识地使用蒸汽动力的证明。

    徐元佐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心中暗道:这么早就将这头猛兽放出来,不会有问题吧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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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求票单章

    又到了每个月月底求票的日子,刚好第四卷《映日荷花》也结束了。这个卷名的寓意正是诗句“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别样红”。一方面是说徐元佐有了生员身份,有了金大腿徐阁老的支持,会绽放出别样风光,一方面也希望能在全书进入百万字大关的时候“别样红”一下。

    如今看来,成绩还算喜人,与《金鳞开》同期相比也算是很不错的了。在此,小汤要感谢诸位书友的支持,没有你们真心实意真金白银的支持,《大明金主》是走不到今天这个高度的。

    另外小汤还要由衷感谢两位版主:逐日2005与爱丽丝的小屋。作为读者,两位给予小汤的支持已经足以令小汤铭感五内,而二位又承担起了版主重担,活跃书评区气氛,增加读者书友的互动,为小汤维持客户群,一切都只是出于义气,简直让小汤无以为报,只能说一声谢谢。

    在之前的这四卷故事中,徐元佐并没有刻意的推动生产力的进步,也就是大家说的没玩“黑科技”。这或许让很多冲着黑科技来的技术党人不满,觉得失去了一大爽点,但是小汤却有另一层考虑:徐元佐是否已经能够驾驭蒸汽时代带来的变化。

    众所周知,蒸汽机作为动力源之后,生产力就开始***了。生产力的变化必然会带来生产关系的变化。明朝的官僚资本主义环境,势必与新兴的工业产业发生冲突。作为官僚资本家的一员,徐元佐等于在造自己的反。由此带来的经济和政治上的反扑,会激烈到何种程度?徐元佐能否从中杀出一条生路?千万不能因为说他是主角,就所向披靡呀……所以这也是到了第五卷,才开始缓缓揭开帷幕的内容。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最后,还是小汤的老话:求月票,求推荐票,求各种支援~!

    另:腊梅和腊八粥什么的,最好吃了~!

三百五十章 同窗

    因为读书读不出头,舒振邦再也不用读书了。虽然他并不喜欢读书,但是猛然间被家里勒令跟着撑船,仍旧怀念起在课堂上没有风吹日晒的时光。他也想过靠做工攒点银子,然后再去科场上试一试,可在淀山湖里撑船送货,能积累多少银子光是一日两顿粗粮都勉强得很。

    若是手里有个一两二两银子,舒振邦宁可买些大米,再割些肉,饱饱吃上一顿。

    又发什么呆快撑舒老大在船头喝道。

    舒老大并不是真正的老大,只是因为他掌着这条船,是这条船的老大,所以人称舒老大。这条船上一共三个船工,除了舒老大之外,就是舒振邦和他哥哥舒振国了。兄弟两的名字很大气,可惜平日人们只叫他们舒大舒二,白白浪费了舒老大花的二十文起名钱。

    又在想读书的事舒大问弟弟:你还没死心

    舒振邦叹了口气,道:只是撑船,白白浪费了这些年读的书。

    舒大嘲笑道:这些年你读了什么要想浪费也得先读进去才是。

    舒振邦正要反驳,却发现自己脑中空空如也,以前读的书好像都忘了。这让他颇有些惊慌,一边用力撑船,一边努力从脑子里挤些章句出来。

    舒大看出弟弟的窘状,道:当日爹娘都说你比我聪明,送去陆夫子那边读书,还让你去考了一回试,下了一趟场。白白浪费了那么多银钱。现在呢还不是回到了撑船的老路上别人读完书,好歹还能找个店铺做个伙计,你却是什么都做不成。

    谁说的我是因为得罪了徐元佐,没人肯收我罢了。舒振邦嚷道。

    舒老大回头怒叱一声。叫儿子不要胡说八道。

    徐家虽然已经从朱里搬去了唐行,这边的屋子也赁给了外地客商,但是徐元佐的一干班底可都还在朱里呢。前前后后三五十人,都捧着徐元佐给的饭碗,对他忠心耿耿,偏偏又都有钱有地。就连朱大户都邀请这些人中出彩的几个入股和春堂,好一起为乡梓办事。

    这些人是多么大的势力,每年都有几十两银子可以拿。让他们听到有人诋毁徐元佐,不知道要使出什么手段来。

    舒振邦自然是认识那些人的,别的不说,就是最早跟着徐元佐的那几个人,都是他的同窗当然,徐元佐也是他的同窗。他一直不把那些人看在眼里,觉得自己应该比他们更能干些。可惜当日自己带头质疑徐元佐挑人不公,以至于被徐元佐嫉恨,再也没办法找到一份伙计的工作了。

    起码在朱里,谁都知道舒振邦曾经落了徐元佐的面子,即便不清楚具体情况,也不会冒然收用这么个容易惹事的伙计。不管怎么说,徐元佐在朱里的名声还是极好的。

    佐哥儿是何等人物,能记得你这么个小人物舒大不以为然:你在人家跟前。就跟个屁一样

    舒振邦差点就跟哥哥打了起来。他知道哥哥嫉妒自己能读书,也知道为了让他能读书。哥哥很小就上了船,帮着老爹干活。这样能够省一个人力,不用外面雇工,节约下来的银钱自然是填进了读书这个无底洞。

    舒家其实并没有让舒振邦考出秀才的妄想。他们也知道这是异想天开。

    让儿子读书,日后能够做个伙计,甚至是账房。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大明梦。如果有人引荐,舒振邦再苦上十几二十年,还真的可能实现。

    直到舒振邦惹了徐元佐。朱里所有的商铺都不乐意招收这么个学徒,退一万步说:万一哪天徐元佐进了店,发现了这么个让他不悦的小人物。扭头就走那店里得损失多少银子

    徐元佐是小财神,这已经成了公认的事实,店里雇个冲犯财神爷的伙计,这不是自找不痛快么

    因此舒振邦算是彻底被朱里商圈嫌弃了。舒家改换门庭的机会也因此消失,只能继续撑船打渔,给画舫送货送菜,在慢性饥饿中勒紧腰带存银子先给舒振国讨个老婆,再给舒振邦娶个媳妇,然后等下一辈的孩子出来,看能否出个读书的料。

    若是侥幸出个读书种子,希望能中个秀才。若是没有那么大的福气,最好也能谋个伙计的职分,然后再继续积攒银钱,等下一代出生无产之家要想改换门庭,真是非三五代人不可啊。

    舒振邦没有想那么远,否则恐怕会更加绝望。

    船老大唐行去不去岸上有人高声喊道。

    舒老大顾不上两个儿子拌嘴,当即遥望过去,见是个熟人,连忙道:去去的说罢转头吩咐儿子:撑过去。

    舒振邦也看了一眼,原来竟是自己的蒙师陆夫子,一边不很痛快地划船过去,一边暗自嘀咕:这老货要去唐行,多半是找徐元佐打秋风去的。真是,那胖子竟然益发阔气了,听说还在唐行镇里头买了宅院,唉早知今日,当初何必惹他。

    船划到岸边,陆夫子跳了下来,定睛一看,倒都是熟人。他道:舒老大,今日没去湖上

    舒老大眉头自然皱起,叹道:去过了,湖面上也没几艘大船,都是人家包的,我见没生意便转回来了。您老去唐行

    陆夫子进了船舱,眼睛直视在舒振邦面孔上扫过,只跟舒老大道:此番观场,倒是遇到了几个故友,想托我去跟徐敬琏说项,看能否去仁寿堂讨个活计。我本来是不想去的,偏偏他们甚是诚恳,再想想,我若是死活不去,人家不说我是个冷性情,倒说徐敬琏不给昔日老师情面,反倒不美。只好去一趟了。

    舒老大仍旧皱着眉头应付着,心中揣摩着是否能求求陆夫子。抬举一下自己两个儿子。

    舒振邦心里却道:什么情面,无非是银子的事。你等着吧,终有你进不了徐家大门的一天。

    陆夫子这回去南京应试,仍旧只是观场。非但没有得中,就连个面试的机会都没有,可见文章实在太没有出彩的地方。被主考直接忽略了。不过这两年他给徐元佐输送伙计,两头都能拿人情,收入颇丰,所以砸进去的银子倒也不很心疼。至于名落孙山这种事,早年间或许还有些遗憾失落难过如今已经是习惯成自然了。

    舒老大奉承了陆夫子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夫子,您看,如今咱们朱里但凡子弟年纪差不多的,都能在徐家讨口饭吃。我这两个犬子。是否也能您帮着抬举抬举,日后定不忘您老恩情。

    陆夫子头都没回,干咳一声,道:你家老大又不识字,怎么当伙计呢你家老二嘛,跟徐敬琏也是同窗,为何不自己找去

    舒振国对自己目不识丁颇有些自卑,垂头只顾扳舵。舒振邦却道:他现在阔气了。哪里还顾着同窗情谊。

    陆夫子冷哼一声,道:什么缘故。我们倒是都晓得的。

    舒老大冲二儿子吼了一声,显然是气得不轻。朱里是个小地方,一点点鸡毛蒜皮的事都要被念叨很久。徐元佐当日来朱里招工被舒振邦带头刁难,这可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多少人家逢年过节要拿出来说说

    站对队的人家必要自夸一番:当日我家小子就有识人之明,坚定站在佐哥儿一边,狠狠打了那些不开眼的几个耳光。

    后来交了五两银子押金的人家。也要说一番自家的辛酸历程:虽然当时咬咬牙把银子交了,但是终究还算好,徐家终究还是教了孩子真东西,平日也没什么打骂,饭也吃得饱。衣也穿得暖。听说干嘛三年学徒,就能转正了,那时候就有工钱和奖金了。日子也就熬出头了。

    至于那些铁了心没去的人家,也要感叹一番:当年有个机会叫我家小子跟着徐财神,可偏偏被小人蛊惑,没有去成,如今嘛唉,也就只有熬着了

    这小人就是说的舒振邦。

    舒振邦觉得徐元佐就像是庙里的金刚神像,而他自己就是神像脚下踩着的小鬼。神像一天不倒,他就要被踩一天。

    舒老大见没有转机,也不跟陆夫子多聊,跑到后面专心看两个儿子撑船。虽然都说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但是好歹也算一门手艺,只要能够熬下来,过日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从朱里到唐行不过十四五里水路,空船又快,不过大半个时辰就到了唐行。船到西水关通漕门,陆夫子起身道:就这里停下吧,我走进去便是了。舒老大知道他舍不得几文码头钱,一咬牙,道:陆夫子,到都到了,总要送你进去。你指路便是。说罢,从怀里摸出几文大钱,靠了岸交给守门的乡勇。

    舒振邦知道父亲还不死心,是要讨好这老货,心中益发不舒服起来。

    陆夫子果然眉开眼笑。等船过了水门,他又道:我并不是舍不得这几文钱,只是他们不是朝廷的公差,竟敢设卡收钱便不愿助长这股歪风邪气。

    舒老大听了满满不是滋味,但是钱都已经出了,还能怎么办呢他一边叫儿子划船,一边对陆夫子道:夫子,您就当日行一善,就帮着提点一句。我家老大虽然不识字,但是撑船却是一把好手。徐家买卖做得那么大,总有用船的时候嘛。

    陆夫子这回倒是没有一口回绝,道:也罢,我帮你说说,成与不成却不敢说。说罢,又故意看了一眼舒振邦,这意思分明是说:若是不成,只管怪你有个爱惹事的儿子吧。

    舒老大还只能满口道谢。

    唐行也是典型的江南水城,淀山湖一路通进来的水道在城中绕成个目字,无论去哪个角落,就近靠岸都只需要走个百十步便能到达。

    徐元佐家就在河边,照壁之外就有个小码头,偶尔还有附近的妇人来洗衣服,不过绝大多数时间是空置的。按照惯例,住这种宅院的人家,大小会有条船停着待用就如后世的中产阶级总有辆车。不过徐元佐习惯了走陆路,故而想不起来买船的事,这个码头也就一直空置了。别说这里,即便是松江城里的那座当办公室用的宅子,附送了一艘小船,徐元佐也是玩过了新鲜劲便弃之河道了。

    陆夫子叫舒老大靠着小码头停了船,自己拎着长衫跳上了岸,吩咐道:我去去便来,你们还要载我回去啊。舒老大自然应诺。

    舒振邦看着陆夫子消失在照壁之后,进了那阔气的宅院,心中五味杂陈,竟然不想再呆在船上消磨生命了。他快步跳下了船,道:爹,难得来一回,我去转转。

    舒老大挥了挥手,一边指挥着大儿子将缆绳绑在栓船桩上。

    舒振邦随便捡了一条路就走,却迷了路,绕了一阵便绕道一座宅邸后门。几个壮劳力正在挖地,看起来颇深。他凑过去看了看,却被人叫住了:小哥,看你也是个靠力气吃饭的,我们这儿正缺人做工,你若是能下去挖地,干完给你一百钱。

    舒振邦一愣,又看了看坑里的两个人,果然都拿着铁铲在往上面铲土。他问道:怎地算做完那监工的便道:一人多深便可以了。舒振邦看看也没多少活,当即应承下来,挽了袖子跳下,接了铁铲:说好了,给我一百钱。

    那监工笑道:我还会赖你么你可不能偷懒耍滑

    舒振邦想着:要是不撑船了,只能到城里找个短工做。今日正好试试,若是真能拿到钱,维下了这个工头,日后说不定还能通过他找到别的活计。

    想到事关日后前途,舒振邦更加卖力干了起来。另外两人铲一铲土,他已经铲了两铲。看得那监工直笑:可别上来卖力,没两下便拉稀了。

    舒振邦倒是从头卖力到了最后。

    监工等坑挖完了,三人从坑里出来,额外多给了舒振邦五十钱,又请东家的人出来验收。

    不一时,后门里出来个身材健硕的年轻男子,探头看了一眼,便说了声好,叫监工进去支银子。

    舒振邦却是宛如雷击,呆呆站在原地动也动弹不得。因为那男子虽然身材变化极大,却还是可以一眼认出,正是曾经的胖子徐元佐。而如今,徐元佐已经不记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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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五十一章 徐氏新学

    敬琏如此布置,不知有何用意

    陆夫子也跟了出来,首先看到了诡异的巨坑。照他看来,这坑长宽近丈,一人多深,简直可以埋三五个大活人了。当然,徐敬琏是读书人,肯定不会做那种黑店买卖,而要说藏银子呵呵,谁家会把银窖挖在墙外呢

    徐元佐已经跟好多来参观的人解释过了,此刻已经没有了兴趣,道:正是用来存家中排出的污水污物。于是又指了巨大的排污口给陆夫子看。

    陆夫子倒不是蠢人,问了两句便明白了,不过对于徐元佐劳民伤财做这种工程并不以为然。即便他这样的小户人家,在有了徐元佐发的津贴之后,只要多送几个学生出来,就能雇得起仆妇。一应清洗厕具马桶的事,都是仆妇干的。想那仆妇一辈子才拿几个钱总比开渠埋管子要省得多。

    除非这管子用上几代人,那倒是省下来了。

    陆夫子心中不免嘲笑。

    徐元佐原本规划的化粪池在内院一角。因为出于公德心,觉得自己不该占用围墙之外的土地那可不是自己花钱买的。后来他看到了收粪的工具,才知道墙外开个掏粪口,并不方便工作。再加上他现在越发融入了唐行这个小社会,有心要改造整个城市,建立污水排放系统和雨水暗渠,那么这种小节点的化粪池放在公用道路之下,可以形成榜样,也方便日后串联施工。

    至于原本想用的铸铁管,也因为程宰等人的建议改成了陶土管。虽然烧陶的窑工很难理解为啥有人要烧管径一致,两头开口的粪缸,但是顾客的需要就是自己的使命何况这位顾客很快就给了老板一大笔银子。将这陶瓷作坊连人带工具加泥料都买了下来。这是因为徐元佐发现以烧陶制瓷闻名的中国,能够烧制大器型的工坊却是十分有限。以前看摆在路边一人多高的大花瓶很俗气,但在这个时代,能烧出那种大器型的工坊足以笑傲一府了。

    如果自己家里用用,铸铁管能让他舒服点有钱人嘛,就要用最好的不过考虑到整个城市的改造升级。成本的重要性就上升了。因为还有人提议用竹木,或是直接开暗渠,徐元佐还是折中选择了陶管。

    这种考虑之下,徐元佐名下就多了个陶瓷工坊。李腾到松江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改进这个工坊的火窑,除了徐元佐提出的蓄热室概念,还改进了风道和烟道,使之烧制能力更上一层楼。徐元佐也是感叹道士手里的黑科技实在吓人,他们可以在不改进燃料的情况下。通过筑造多层丹台增强热效能。

    舒振邦脸上带着泥土,汗水一湿,手一抹,就成了极高明的伪装。本时空的许多女性在面临官兵土匪等心怀叵测的男人面前,也会使用这种伪装术,一般来说效果还行。舒振邦无意间的采用,竟然连陆夫子都没能在第一时间里认出他来,与徐元佐说了半天话。方才惊觉舒振邦的存在。

    陆夫子见徐元佐的目光根本没有朝舒振邦那边飘过去,便道:敬琏可还记得以前的同窗他有心要在舒振邦面前说这事。也好有个见证。不管徐元佐是否答应,他都算是尽了心,可以心安理得地坐舒老大的免费船回去了。

    徐元佐很讨厌这种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不过商人必须宽容,而且永远面带和善。他笑道:夫子指的同窗是何人

    陆夫子道:舒家。

    徐元佐想了想,脑子里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印象。他摇头道:不记得了。他家做什么的

    舒振邦在一旁听得浑身打颤。一者高兴。总算徐元佐这样的大佬对他没有半点芥蒂;一者又是悲凉,自己在朱里连个伙计的工作都找不到,而罪魁祸首竟然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被跳蚤咬一口也该痒一阵吧

    舒振邦心中悲鸣,又满怀希望地看着陆夫子。

    陆夫子道:不记得也是常事。他家是撑船的,好不容易才供小儿子读了几天书。偏偏没读出名堂来。所以想来找你讨口饭吃。

    舒振邦听得骨头都发痒,但又不得不承认陆夫子说得是事实。他不正要到处打短工讨生活么

    徐元佐的注意力还在化粪池上,随口道:我最近正是要整合一下这边的人力资源。初步打算搞一个测评。他在测评上加了重音,其实就是考试的意思。不过在当前环境下,考试有抡才大典的政治含义。人少问题还不大,没人会嚼这个字眼。一旦要铺开场面大搞特搞,最好还是回避一下更好。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陆夫子是老考生了。老也没考中的考生对考试的理解,远比那些一次性就过的考生更深刻。徐元佐只是解释了一番自己要出的题目,给参与者定下文辞章句算术格物的水准,他便知道徐元佐要搞的测评其实就是考试,只是内容跟朝廷的正考不一样罢了。

    到时候不拘是谁,都可以来试试。只要测评合格,仁寿堂也好,徐氏布行也好,都是会招人的。徐元佐道。

    陆夫子道:这样也是个法子。但是敬琏呀,你这做法说起来是唯才是举,却没想过误招歹人么

    徐元佐呵呵一笑:测评合格的,只是有机会招进来。若是根底不清,人品不佳,自然会拒之门外。

    陆夫子一愣:这岂不是就跟考出了进士也不能当官一样

    还是要看各家商铺自己的选择。徐元佐道:考出来的人未必能进仁寿堂,说不定可以进广济会呢就算广济会也不要,说不定能进别人家的铺子呢这是敲门砖不假,也未必能敲开门,不过谁知道它敲不开下一扇门呢。

    陆夫子抚须想了想,道:这也是个不错的法子。虽然话这么说。老夫子的心里却有些忐忑。现在他在朱里的地位完全建立在为徐元佐输送合格学徒的基础上,一方面朱里只有他这么一位廪生在开蒙课徒,另一方面朱里是徐元佐的乡梓之地,额外有些照顾。如今徐元佐搬到了唐行,眼看着从朱里人变成了唐行人,乡党照顾这一条就渐渐小了。听徐元佐的意思。若这个测评是:通过的人未必要,不通过的肯定不要。那对自己输送学徒实在是个钳制。

    徐元佐检查了化粪池,边往里走边道:测评之后发文凭,粗略想来要五等。能通识三百千者,识字读书已经无碍了;再通以百以内四则运算法,长方三角面积实测;知道日月升降,四季变化之理,便算是初小。

    初小这是最低一等的陆夫子有些尴尬,不好意思说自己不知道日月升降四季变化之理。那都是每天看到的。谁去探究个为什么啊

    徐元佐是比照小学三年级的水平来评定的。这个时空的秀才基本可以解决语数知识,所以师资好找。至于自然常识的内容,身为文科生也是能够解决的。他道:初小之上有高小,语文方面要求能够作三百字的作文,不拘文体,但要将一件事讲清楚。数学方面要学会开方术。徐元佐停下想了想,觉得是不是有些过于苛求了。

    从元代就有了四元术,能解四元高次方程。这一点。欧洲直到十八世纪才完成,比中国晚了四百多年。不过这些成就属于高端知识。不是发烧友是不会钻研那么深的。从教材和师资来说,倒是不难找,但是教育效率上可能会有点低。

    徐元佐又想到了自己买的几本算学书籍,里面用的是草码塔列式,既不同于横读的阿拉伯数字公式,也不同于普遍意义上的竖写法。让他看得十分头痛。在徐氏体系内部,已经开始了小部分的阿拉伯数字化,与草码并用,但记账不涉及复杂的计算过程。看来有必要尽快推广阿拉伯数字符号系统,否则不利于数学的推广。

    徐元佐虽然是文科生。却也知道人类科技的推动力在于数学。没有数学基础,即便日后利玛窦那帮传教士带来了种种西洋技艺,大明也是学不会的。他又想到了李之藻,他是中国第一个明确提出一切皆可以数学描述的人,不过眼下只有五岁,要等他来用数学描述一切恐怕还有些时日。

    这让徐元佐有些沮丧,遗憾自己空有个计算器的大脑,却没有相应的数学公式如今他连余弦定理都不记得了,更遑论微积分之类超级有用的数学内容。

    陆夫子见徐元佐突然不言语了,转而整个人陷入了沉思,心中暗道:看来奇才果然与常人不同。他干咳一声:敬琏,你说的这些,可是要单独立个学校来教

    徐元佐被陆夫子一问,方才醒转过来,道:我想借用蒙学和各地社学,乃至私塾,来完成高小以下的内容。

    看来还有戏。

    陆夫子略微松了口气,道:可惜这些杂学,未必能找到好的先生。

    徐元佐道:所以还要办个师范,教些学生出来专门教这些科目。到时候蒙学恐怕要改一改。如今的蒙学也有课程安排,比如讲书课默书课书法课自习课但都只是围绕着四书五经传,为考试服务。县学和府学倒是科目多些,除了时文还有古文课公文课算术课法律课,为日后当官服务。套用这个概念,将语数自体四门功课套进去,理解上还是没问题的。

    陆夫子抚须不语:但是如此一来,恐怕更不容易进科场了。

    徐元佐道:这还是看人吧。若是有人造化深,的确是读书种子,自然是教他读书上进。有些人本就读不出来什么名堂,不如教他读些杂学。他们父母不也指望他们当个大商号的伙计么求仁得仁,亦复何怨

    这是陆夫子的心病,总觉得自己在误人子弟,不过被银子和虚荣所冲击,这种心病发作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他其实早就有意识地诱导聪明孩子专注杂学,有几个甚至连正体字都不教,只教他们写俗体,乃是真正的断人慧命,为的就是送到徐元佐手里好拿回扣。如今再次被徐元佐教育一遍,内心就更加坚定了。

    徐元佐没有继续往中学大学讲,又道:夫子这回乡试如何

    陆夫子当然没有中,否则一来就会摆起老爷的谱了。他羞愧道:名落孙山。

    徐元佐倒是很高兴,笑道:先生何必还执拗仕途如今百业并起,做个富贵闲人岂不更好

    陆夫子猛然摇头:不登仕宦之途,焉来的富贵敬琏,你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若不是你家宗亲的片子在手,恐怕就不会说这话了。

    徐元佐暗道:我当然知道紧抱徐阁老大腿的好处,但是你竟然也能看出来。

    陆夫子,恕我直言,有钱之后捐个监生岂不方便何必如此亟亟于科场徐元佐正色道。

    陆夫子道:捐监说起来方便,哪里来的门路

    徐元佐道:陆夫子若是肯放下仕途,一心为我办蒙学,这个门路我去给你走。

    陆夫子心中一动:以徐元佐如今的局面,往来宰相权宦之家,要捐监肯定是没问题的。然而无功不受禄,只是给他带个蒙学,就肯给这般前途,正是以大换小啊

    老夫何以得敬琏如此信任陆夫子沉默良久,方才直言问道。

    徐元佐笑道:我是夫子您教出来的,自然知道夫子办事认真,师德可嘉。他这倒不是虚套,而是亲身体验。虽然打手心是落后的教育手段,但是在缺乏约束力的蒙学里,陆夫子拿了银子就肯用心教育,哪怕徐元佐这种痴呆都没说放弃,绝对可以算是师德可嘉了。

    陆夫子却觉得一股热流涌上了耳朵,烧得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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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金主介绍:
隆万之世,驰钱禁、开海贸、一条鞭,资本主义再次冒出了小小的萌芽,大明一步步走向皇朝的制高点。 这是个政商一体,亦儒亦商的时代。 这是个盛极而衰,历史拐点的时代。 这是个纸醉金迷,繁花似锦的时代。 这是个百业待兴,大展拳脚的时代。 这个时代,旧制度终结,新制度诞生,从此大明走上了另一条制霸世界的道路。 “敲响金子,听我说话。” ——徐元佐大明金主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金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金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