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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味罗宋汤     大明金主txt下载     大明金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六七 引领风尚之人

    赌场事,赌场了。

    丁原虽然吃了极大的苦头,总算在最后关头识相地认了怂,避免上公堂去受二茬罪。徐元佐原本已经跟李文明打好了招呼,泗泾的事如果闹大了,就请县丞过堂裁断。县丞拿着徐元佐给的三倍年金,道德灵活性比郑岳郑老师强多了,更喜欢为徐元佐效力。

    现在看来过堂断案是不必了,不过艾家院子里的那些杂役小厮护院,统统以劳动教养为名上报两京六部。光看名字,就知道这种刑罚是徐元佐开创的,目的自然是充分使用人力资源。那些家伙可都是壮年,送到金山岛上干活岂不正好

    可惜大明的司法管辖权很讨厌,县一级只能判处笞杖刑,到了五等徒刑就得交上级司法部门裁决。徐元佐只好想了个虽有败俗之行,不至于笞杖之罚的小恶设定。在封建法治之下,官府的身份定位是教化者,原本就有义务纠正民间不良行为。劳动教养提出以强制劳动为手段,令散漫懒惰之人洗心革面,复归正路,完全符合教化生民这一法治思想。

    徐元佐为了给劳动教养铺路,还特意就秦律之严和刘邦约法三章为契入点,阐述了一番罪刑相适应原则。简单来说,犯重罪,受重罚;犯轻罪,受轻罚。所谓小时偷针,长大偷金。为了避免人偷金,所以在偷针时就该加以惩罚教育。如果只是惩罚偷针,就算是最低一等的笞一十,也重得过头了官员延期就任不肯朝参荒芜田地逃籍欠债五贯以上不还,等等这些罪名也不过是笞一十。

    为了使民风淳朴,不令宵小泼皮钻王法的空子,很有必要开设一门新的刑罚。徐元佐上下打点。又经过朝堂讨论,朝廷终于认可了华亭县的创新之举,以圣谕的形式确定:凡人有违公序良俗,州县官能够加以六个月以下的强制劳动教养。劳教中,州县衙门要承担伙食,可以放归家中过夜。早间点卯,劳动地点不能出本县辖区。

    金山卫不是华亭辖区,但拓林镇绝对是。于是这些龟公小厮护院,还有银钩赌坊的看场打手,统统被勒令在拓林镇的外岛金山岛开垦菜园。他们当然可以回家过夜,只是衙门不负责交通工具。如果他们硬要横渡大海,也没人拦着他们。

    徐元佐也借这回泗泾之役,大大地将自己的影响力施加过来。这个河边各有横竖四条街的小镇,毫无悬念地派出当地老人。向徐元佐表达了善意。原本包税的粮户,也纷纷拜会徐元佐,希望徐家在分去一碗羹之后,不要对泗泾有更大的介入。

    徐元佐在泗泾设立了仁寿堂的外柜,派人勘察镇子周围的田亩状况,计算客流量,估算经济总量,准备在此收税。至于收税的依据。一方面以县衙为后盾,另一方面也是靠自身掌握的武力动辄能够拉出一百来人打架的人。要压制一个镇子还是没问题的。尤其泗泾这种连城墙都没有的裸镇。

    牛大力一文钱未花就买下了银钩赌坊,改名白玉楼,是个集餐饮赌博特殊服务为一体的综合性娱乐城。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白玉楼的正堂大匾上刻了四个字:正大光明。

    至于小赌怡情,大赌破家,豪赌灰飞烟灭外面彩旗飘飘。家中红旗不倒也都纷纷出现在了合适的位置。

    徐元佐很奇怪为何牛大力没问他红旗的事,不过很快就明白了:大明的正色就是朱色,朱红代表着正统。军中打红旗,士兵穿大红胖袄,正妻才有资格用正红衣裙所以此言一出。大家都能会意。

    有徐氏的背书,牛大力很快就被当地赌行所接纳。银钩赌坊原本就是针对中下层群体,高端的赌坊并不觉得白玉楼能抢他们的生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地方缙绅即便娱乐也不会贸贸然去那种不熟悉的低档场所。

    而且谁都不希望徐贺过去砸场子。

    虽然徐元佐上演了一出孝子为父报仇的感人戏码,但是相信的人并不多。在他们看来,徐元佐分明就是借着报仇的机会,吞占了丁原的家产据说只留给了丁家五十两,是丁家老夫人之前借出去的银子,侥幸收回来的。

    至于我家老爷叫你开大这句名言,自然也会传到别家赌坊去。赌坊要对付烂赌鬼和欠债不还的老赖,肯定要养狗和狗腿。一般人他们是不怕的,任你功夫再高,团团围上板砖菜刀,就算是关公都得败走。

    可惜这回对手太强大了。

    刘峰下手又快又准又狠,等闲五七个人都没法近他身。若是再多派人手,徐家也不是傻子,一样会动用那帮浙佬。甚至不用打听,只要年纪大些的人,一眼就能认出这帮浙佬的三才阵和鸳鸯阵人家的对手是倭寇和蒙鞑,放眼全县也没人家的一合之敌啊

    该如何面对徐贺,这是每家赌坊都很头痛的问题:来硬的,打不过;来软的,难道就这样叫人把银子提走么不知道能否装作家里没人

    还好,徐贺去了白玉楼。

    你们倒是胆大,我这回来泗泾,好多赌坊见了我就关门,实在是太无趣了。徐贺阴森森一笑:不过都叫刘峰给砸了,呵呵。

    牛大力暗道:老爷子,您真是孜孜不倦地跟自己儿子过不去啊他笑道:砸得好见了徐老爷就关门,这分明是看不起您

    哈哈哈,徐贺撩了撩袖子,来来来,让老爷我看看你们这儿有什么好玩的。

    牛大力在前头引路:徐老爷这边请,这边是个有三十六张桌子的大赌厅,里面玩什么的都有。

    徐贺快步进去,猛然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地上。

    你在逗我这里是赌厅徐贺脖间青筋跳动。

    牛大力笑道:正是。

    那为何没人在赌

    因为他们从早玩到现在,累了。

    上头那个读书的,算是怎么回事徐贺瞪大了眼睛。

    赌厅正中放了一张大方桌。一个老冬烘模样的村里塾师站在放桌上,一手负在背后,一手持着书卷,郎朗诵道: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赌徒多有各种迷信,赌钱不碰书便是其中之一,盖因书与输同音也

    哪有赌场找人来读书的

    这岂不是咒所有人赌输么

    圣人的书,即便不识字,听听也是好的嘛。牛大力道:而且也讨个口彩。

    这算狗屁的口彩徐贺骂道。

    牛大力笑道:老爷您看,那书生手里拿的书,却是包了布的。所以这叫台上读布书。赌不输,岂不是大大的吉利

    徐贺一噎。

    牛大力继续道:至于客人们都这般用心听他读,乃是因为本店有个彩头:只要待他读完,重复出章句最多者,可以得白银五两。只要记得住人说话就有银子赢,还有比这更简单的赌法么

    徐贺眉头大皱:那来个读书人,岂不是必胜

    老爷可以试试。牛大力笑道。

    徐贺也是读过书的,四书本经并不长。有童子功打底,如今也还记得一些。当下找了个位置。坐下听那塾师读布书。

    那塾师很有体力,读了两句大学之后,就开始信马由缰乱来了。有武经七书,有齐民要术;有大明律例,有曲苑杂谭各种乱七八糟的书文拼凑在一起,句子又都很不友善非长既繁。许多连意思都听不懂。

    赌客渐渐退场而去,及至日头偏西,偌大的赌厅里就只剩徐贺一个客人了。

    就连牛大力都回去睡了一觉。

    塾师总算读完了布书,翩然告退。

    牛大力出来笑道:老爷可记住了几句

    徐贺打了个哆嗦,刚才恍恍惚惚睡着了。就连一开始出自大学的句子是哪一句都忘了。

    你就这么大半天都不做生意徐贺抹了抹嘴角流出来的口水。

    牛大力笑道:只要老爷高兴。

    徐贺哼了一声:我若是一早就来,呆到晚上,你莫非还能找人读一整天

    当然不行。牛大力仍旧满脸笑容:小的会找五六个人轮班读。

    徐贺气得直打嗝。

    不得不承认,徐贺一来,赌场就没法做生意了。然而找人读书却是损失最小的办法若是昂徐贺上赌桌随意提银子,天知道是不是会被抄空家业;若是关门谢客,又难免被人砸门,还落个胆小怂包的恶名。

    这也就是徐贺背后站了一头猛虎,打不得骂不得,否则谁肯受这个气

    我们走徐贺一甩袖子。

    刘峰却站着没动,笑嘻嘻道:老爷且等一下,小的记住两句,想讨个彩头。说罢背出了两句武经七书里的内容,果然一字不差。牛大力笑呵呵地捧上五两银子,道:刘兄赢了。

    徐贺气得肝疼,头也不回地就往外疾走。

    这消息跟长了脚似的,跑遍了泗泾,乃至越跑越远。

    徐贺无论去了哪家赌坊,只要人一出现,读书声瞬间响起。更绝的是那帮和尚,拿了佛经过来,请赌坊用佛经来做布书。对他们来说,能够拯救沉迷赌博的愚夫,乃是一桩大功德。

    赌坊也乐意如此,一篇大悲咒五百字,全是梵文汉字,可以正读反读插花读根本不用担心有人能复述出来。徐贺站那听了足足一个时辰,就记住了一句萨婆诃。等他一走,活动即告结束,折桂者是个酒肉和尚,他除了萨婆诃,还背出了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一时间,华亭文风大盛,禅风更盛

    徐贺也曾想让刘峰发作,但刘峰显然不是傻子,知道佐哥儿最讨厌徐贺赌钱和吃花酒,怎么可能误伤友军徐贺因此只好戒掉了赌钱,甚至到了一见赌坊两个字就作呕的程度。如此一来,读书诵经之风在华亭又飞快地衰落下去。真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徐贺戒赌之后,将注意力转向了吃花酒。他不相信画舫里也闹个读书会出来恶心人,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如果谁家挑了好看的姑娘出来,刘峰肯定是要借机发作的;若是挑些歪瓜裂枣,刘峰就会装聋作哑;若是挑得又老又丑,刘峰还会打赏呢

    行院里甚至传出了谣言,徐家老爷口味甚是独特再后来,谁都不把美女推出来了。

    让人情何以堪

    徐贺总算看清了,一切的根源所在,正是刘峰。他想将刘峰一脚踢开可人家是奉命捧银啊

    他又找萧安,萧安却已经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不说话的小伙计了,干脆利落地回他道:别无旁人可派。

    徐贺更提出宁可不要人扛银子,他自己来就行了。

    于是徐贺见识到了儿子的多智近乎妖。

    徐元佐早就为徐贺铸造好了专用的大银砖。

    两千两一块,方方正正,要就抱走。

    徐贺怎么可能抱得动这一百六十多斤的银砖就算背了出去,又找谁化开呢

    小银锭也是有的,但是怕丢,必须要有可靠人守着。萧安解释道:我们这儿的刘峰就挺可靠啊。

    徐贺差点吐出一口老血:又转回来了么

    徐沈氏见徐贺回家越来越早,虽然闷闷不乐,时常在池塘边发呆,却再也不出去鬼混了。她以为徐元佐与徐贺乘自己不注意吵了架,心中也是颇为焦虑。又怕徐贺真的因此落下心病,到底夫妻一场,颇为不忍,便叫女儿偷偷给了徐贺十两零用钱。

    徐贺拿着银子,想想光有银子也没用啊,进了赌场就是听书睡觉,去了行院就是丑女环绕

    唉,人生真是萧瑟啊

    徐贺将银子还给女儿,伸手抹去了脸颊上的浊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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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三六八 新的旅程

    泗泾就是一块试金石。它检测的是徐元佐的无形资产。

    当徐元佐看到刘峰在赌坊行院里肆无忌惮横行霸道的时候,就知道徐字大旗已经插在了人们心中。随着风气诡异地变动,街头巷尾传出各种惊叹畏惧嫉妒的传言,仁寿堂吹响了新一轮的进军号角,在诸多小镇设立外柜,以更加强硬的姿态联络各地粮户,开展税收。

    地方上的大户暂且不要动他们,先从小粮户开始。徐元佐关照程宰。

    大粮户往往有直达天听的本事,或是进士家族的各种亲戚,或者根本就是进士家族。刚刚结束十余年的抗倭之战,让他们还保留着编练乡勇和家丁的习惯,真要爆发武装对抗并不明智。

    程宰已经将这些人家整理成册,包括社会关系,一并呈给徐元佐。他道:他们对咱们也颇有忌惮,讲斤头的时候并不敢太过分。

    等级社会就是如此残酷。

    小民只能乖乖缴纳官府的催逼,卖儿鬻女也得缴纳合理不合理的各种税赋;一般的小地主总算还能有些说话的权力,好歹在主流口径里,他们是农,不会被逼死。然而许多家有百亩的小地主,一样得跟长工一并下地干活;再往上走的大地主,就只需要按照朝廷的法令缴粮了大明的粮税并不高,此时也没有那么多摊派。这些大地主才是享受开明政治的人群,他们已经站在了金字塔的中上层。

    再往上的缙绅家族,就可以跟朝廷讲斤头了。非但可以扩大优免,还可以免去许多杂役。他们占到的好处,自然要由底层小民来负担。这些人或是举人,或是进士。在掌握经济基础的同时又掌握了政治资源,两者相辅相成,最终成了大明真正的主人。

    至于顶尖的皇室宗族和勋贵,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大口大口地吞噬国家根基,但是在政治上却被科举出身的士绅们所排挤。东撞西碰找不到出路。

    徐元佐很清楚自己所在的阶层,知道如何安抚下面的小民,保证金字塔底层的稳固,同时从同类之中分割利益,壮大自己。

    讲斤头的事,不要太斤斤计较。徐元佐道:农税虽然比商税高得多,但是两百年因循下来,各种规矩早就定死了,咱们吃相太难看终究不长久。关键还是商税。朝廷从来不注重商税。即便有规矩也都废得差不多了,正好由咱们制定规矩。

    程宰也相信徐元佐的论断。松江土地上的粮食越来越少,棉麻桑竹越来越多,这是谁都看得见的。若是寻常人,只会看出这是因为经济作物能够带来比种植粮食更多的收益,尤其现在纳税都用银子,朝廷也不像早先那样强迫粮食种植的比例。只有徐元佐这样的天才,才能看出这种现象之下的本质商人的时代正在悄悄来临。

    程宰想到自己就走在这个时代的前沿。不禁有些激动。

    徐元佐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报表,道:还有什么事么

    程宰知道佐哥儿很少端茶送客。这句话就意味着会面该结束了。他行礼道:我先告辞。

    徐元佐起身欠了欠身:恕不远送。

    敬琏留步。程宰退了出去。刚出门,他就看到萧安抱着厚厚一叠报表,等在门口。这个年轻人是徐元佐的大帐房,惜字如金,但是做事很细致,而且有些认死理。

    因为萧安统管着徐氏仁寿堂广济会等各个产业的账目。地位极高,所以程宰也想与之交好。几番接触之后,程宰却发现萧安有些诡异:他说话就像是背书,一旦话题有些偏转,到了他没背过的地方。几乎无法交流。

    程宰朝萧安点了点头,看到萧安生硬地扯动嘴角,然后快步进了徐元佐的书房。

    徐元佐正好乘这间隙喝了口水,放下宜兴定制的紫砂茶缸,道:秋税在即,账房人手都调派好了么

    萧安道:佐哥儿,若是只收华亭这边,人手是充足了。不过巡抚部院那边派人送信,还想再借五十人。

    徐元佐手一颤,心头涌起一股不快。最初借人给海瑞是为了祸水北引,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锻炼队伍。然而他高估了松江同乡的节操,也低估了海瑞的手段。早前借出去的账房先生,有一半都被海瑞勾搭过去了,虽然还有一半肯回来,但是薪资要求明显上涨了一截。

    因为他们回到徐元佐麾下,需要战胜的诱惑太大权力。

    官本位社会中,真金白银在面对官吏权力的时候战斗力弱成了渣。许多人宁可过着一年四十两年金的苦日子,也不肯放开手中的权力。显然,海瑞这位巡抚应天十府的封疆大吏,在赐予手下权力上有着先天优势。以皇帝和朝廷为靠山的公权力,远比徐元佐给出的私权诱人得多。而且徐元佐背靠的也是士绅们篡盗的朝廷公权力。

    我可不想为别人做嫁衣。徐元佐嘴角抽了抽:借人可以,先付押金。

    萧安觉得若是人家要走,就算押金也拦不住。到时候人家是巡抚老爷的人,地位不同了。

    徐元佐看出了萧安的顾虑,明确道:让部院给押金。

    部院萧安吃了一惊:该如何说呢

    这些人在我这儿读书吃饭,不得花钱么他日后给我干活,这钱不要也罢。他吃完饭读完书却跑别人那边去干活了,难道当我是他爹就是当爹的还指望孩子贴补家用呢。徐元佐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部院若是不肯呢

    咱们先把雇佣契书都签了。徐元佐道:然后嘛,账房可以再来一轮加薪。他说着,扯过一张纸,写了薪资调整四个字,然后继续道:你挑人的时候,也尽量挑些资质差的。办事不仔细的,正好清理一下。

    我们这儿没这种人。萧安有些不安。

    下面。徐元佐道:布行丝行牙行那些并进来的老账房,该清的都清掉。我们换人的速度实在太慢了。陆大有已经跟我说了几次,账房的业务他不懂,你又不给名单。

    萧安怯怯哦了一声,对于自己要砸人饭碗还是有些不安。

    徐元佐迅速地翻看了一下各类报表。心情还是很不错。各产业都带着明显的增幅,尤其是布行,因为织布机的改进,产量增加了一成,利润自然上去了。虽然没能带来技术革命,但也是不错的开端,起码机械厂前期的研发成本回来点了。

    明年开始有家客栈要招募盟友,各店不配专业账房,只配出纳。经济书院财会专业的毕业生要尽快安排实习。别到时候日记账都做不好。徐元佐道:你安排好实习,大有才能根据你的打分往下分配位置,工作衔接上你们多沟通。

    萧安应诺。

    徐元佐在看过的报表上用了印,交还给萧安拿去归档,然后道:过些天会有个叫陆若华的秀才去找你,有家客栈和仁寿堂的报表都可以给他看。

    萧安不知道这个陆若华什么身份,不过佐哥儿既然发话了,肯定是信得过的。他道:明白。

    徐元佐端起茶缸:还有事么

    我先告退了。萧安道。

    恕不远送。

    萧安知道外面还有人等着。毫不耽搁地就离开了。

    紧跟着进来的是建筑社的严总工,来汇报第二批赴辽督建工程师的名单;其后是严总工的儿子严宇。不过他是来汇报机械厂新招纳各类工匠的数量和研发进度;李腾派了个徒弟过来送工作报告,以及采购清单;窑厂希望能够对马桶瓷砖地砖等产品进行直接销售;市场部对客栈加盟工作和金山岛建设的汇报;客服对于当前公共关系的例行汇报;总务部对各企业人力资源培训和分配的工作汇报

    徐元佐处理完林林总总的汇报,天色已经黑了。

    茶茶是天黑后才来的,除了汇报女校书的工作状况,还有就是来给徐元佐送饭。

    徐元佐秉承前世的习惯,工作上的事不愿意带回家。更不会把所有下属都招进家里汇报工作。所以仁寿堂总部专门扩建了一个小院子,给徐元佐办公用。可惜仁寿堂总部实在太小了,没有地方做饭,所以晚饭得从家里送来。

    茶茶如愿以偿得到了一份正式工作,不用再做家务劳动。但是还要顺便为徐元佐服务比如送饭。

    徐元佐打开攒盒,四个菜格里装着蔬菜和肉食,米饭切得四四方方,一如大学时候的食堂饭菜,而且同样让人吃了不觉得愉快徐母还是不舍得做浓油赤酱的苏式菜肴。

    要是有辣椒就好了。徐元佐觉得口中有些乏味。

    辣椒茶茶一愣。

    徐元佐放下手中的筷子,推开攒盒,拿了小本子,飞快地翻找了一遍,重重拍了拍头。茶茶连忙道:佐哥儿,您怎么了

    徐元佐道:事情太多,记性都差了。他刚才与茶茶说起辣椒,猛然想起自己似乎与棋妙也有过类似的对话。既然想到了辣椒,那么理所当然应该想到玉米土豆番薯这三大农产品。然而这种被后人视作宝贝的作物,竟然没有引起徐元佐的重视,连小本子上都没有写关键还是没有需求。然而要开发辽东市场,节约成本,玉米和土豆绝对是最佳选择。

    真是猪脑子

    徐元佐暗骂一声,飞快地在工作记事本上写下了玉米番薯土豆辣椒四个名词。他看着手上的毛笔,又写下了铅笔两字。

    茶茶见徐元佐放下笔,方才劝道:佐哥儿,事儿哪能做得完呢,先吃饭吧。

    徐元佐这才拉过攒盒,边吃边想:这四样作物,运气好点能在吕宋找到,运气不好就只能去西班牙找了。该派谁去呢唔,还有橡胶。就算立刻从南美移栽过来,也得十年之后才可能成林采用,宜早不宜晚。

    于是,名单上又加上了橡胶树。

    这个时代交通不便,从江南到吕宋虽然可以走海路,但是眼下闽粤海面上并不安静。如果说东海到辽海是古战场,那么闽粤洋面就是激战之地。两省水师还在追剿海盗,被误伤的可能不小。至于那些被追缴的海盗,说起来是困兽犹斗,苟延残喘,但也不是一般商船能够对抗的。

    现在南海那边的最大的势力是谁来着林道乾还是林凤

    徐元佐挠了挠头,对自己的知识盲点深感羞愧。他叫道:棋妙,进来一下。

    棋妙很快就推门而入,恭敬道:佐哥儿,您叫我。

    你和老梅一起安排一下人手,我要出远门。

    棋妙一愣:佐哥儿又要去哪儿

    闽粤,走海路。徐元佐道。

    棋妙心生畏惧:可是佐哥儿,您今年已经跑了一趟辽东了,这又是千里万里地,真不怕累坏了

    徐元佐对现在这个时代出门也的确有些不悦,真心怀念飞机。他皱了皱眉头:哪来这么许多废话快点去安排哦,还有,明日我去拜见老师,你记得准备礼物。

    郑岳是福建人,林大春是潮州人,都是徐元佐的老师,关系非同一般,正好可以作为落脚点。而且出了进士的家族,在当地肯定是横着走的,联络海商并不算麻烦。只可惜徐阶当初在福建任官的官职太小,属于贬谪,否则也能抱一抱大腿。

    徐元佐又想到福建是程朱理学的大本营,这回过去还是低调一些。

    棋妙从不奢望能够改变佐哥儿的主意,只好退了出去,先去准备礼物。他听说眼下唐行到华亭还在修路,尘土颇大,那么最好还是选择坐船。只是徐家自己没置船,现在也来不及了,只好明天早早去河边叫船。未完待续。

三六九 临行前的礼物

    徐元佐拜见了郑岳,自然要去拜会徐阶和徐璠。他现在的身份很微妙,在徐家属于或进或出的人。也因为他对徐家的产业控制力益发强大,所以让徐璠也不敢再提过继的事。因为徐元佐在族谱里的名字只要不在徐璠之下,就没有资格染指徐家的产业。而一旦他过继进来,徐元春显然是没法与徐元佐对抗的。

    徐阶最近仍旧在编书,因为春闱的缘故,浙江俊杰们纷纷北上,书堂中冷清了不少。说来也怪,人少之后,进度倒是上去了,可见人多话多,缺乏管理只会拖后腿。徐元佐去打了个招呼,帮着翻了一会儿书,便告辞出来,去见了徐璠。

    徐璠是徐家产业名义上的掌管者,对外应酬,与江南士林往来,保证徐家在公共事务上的露脸频率,宣告存在感,这是徐璠的主要工作。正是因为徐璠承担了这些事务,徐元佐才能将精力放在更加细致的人才储备业务发展战略安排上。两人就像是董事长和总经理的分工,徐璠给徐元佐铺路,徐元佐给徐璠赚钱,合作无间,十分完美。

    即便再三提醒自己不要涉足经营管理,听说徐元佐要在征收秋粮时候远赴闽粤,徐璠还是十分担心。上半年收夏税的时候,他就有种感觉:若是徐元佐坐镇华亭,收入恐怕还能更高。

    徐元佐道:父亲放心,仁寿堂上下已经有了经验,规章制度也已经成型,只要照章办事,断不会有差。

    仁寿堂在徐元佐接手之前就是包揽赋税的大户,只是包揽的不多,所以收益也不多。更像是为了给自家逃税而开创的业务。

    徐元佐接手之后,仁寿堂真正见识了包揽赋税的暴利,不过去年是跟着县衙书办和公差去收的,算是学徒工。今年寿堂已经能够在没有公差的情况下收拢夏粮丝税。照徐元佐稳扎稳打的布局,十月份就能进一步独立收取秋粮,扩大税源。减轻对衙门的依赖。而这项工作的进度,完全取决于仁寿堂对华亭田亩归属的了解。换言之,仁寿堂必须制作更精准的鱼鳞黄册。

    若是什么都要我坐镇,就怕手下人锻炼太少,依赖太大。徐元佐道。他属于平日盯得紧,遇事放得开,强调事后总结提升。遇到问题并不怕,损失一些银两也不可能伤他的筋骨光是这回大闹泗泾,从艾家院子里就收获了五千两。牛大力接手银钩赌坊之后也自觉地给了五千两。

    徐璠虽然不能接受这种说辞,但是从结果来看,已经没人能做得比徐元佐更好了这或许说明徐元佐这套剑走偏锋的手段,颇有常人不能理解的妙用。

    闽粤也实在太远了,莫非就不能找别人去徐璠皱眉道:再说,海途凶险,走陆路不好么

    陆路实在太折腾了。

    徐元佐宁可乘船,好歹海船的生活空间更宽敞。而且各种设施也要比陆路完善。至于人们最害怕的海难,徐元佐并非不知道。只是提不起恐惧之心。

    父亲,天地如一鸡子,地海如蛋黄居中。其中土地与海洋又是三七分开的。徐元佐道:所占越大,获益越丰。海洋比土地大,自然要大力着眼海洋。若不是因为手段不够,我还想上天看看呢。说起来天空比海洋更大。

    陆权时代,谁的陆军厉害谁说了算;海权时代,谁家的舰队强大谁说了算;天空时代,谁家的战机先进谁说了算;等到进入宇宙时代,谁家航天技术发达。谁说了算甚至可能自己移民外星一走了之,扔下个污染严重满目疮痍的地球叫别人去抢。

    总而言之,这个思路就是哪里更广阔,就往哪里去,落后于人就得吃亏。从这点上来说,大明的确落后于欧洲,只是还没到被人欺负的地步。

    我从海上走,也是想看看,如何帮助家族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徐元佐道。

    徐璠听了心生感动。在他看来,海上风波险恶,能够做供货商的人家绝不会自己去航海当海商。这本是稳妥老成之策,徐元佐却带来了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气。既然他已经这般说了,作为义父还能怎么劝呢

    尽量做好万全准备。徐璠道:你既然是去考察,就不用考虑商货,尽量用大船装备粮食蔬菜,时常靠港,别伤了身体。

    徐元佐承徐璠的情,道:儿子明白。

    医生也要带上,听说那边瘴疠横行。徐璠又关照道。

    闽粤之地的瘴疠对于当地人而言或许不过如此,尤其是城市,基本不会觉得困扰。可是对于北面诸省而言,瘴疠已经到了被妖魔化的程度。其实就算是广东最南面的琼州府海南岛,宋朝时还是发配的死地,如今已经成了三州十县拥有十数万户的熟地,环岛土地基本开垦完了。琼州府尚且如此,更别说广州那样的大都市,每年还有澳门的葡萄人进城进行贸易广交会的历史悠久绵长。

    徐元佐在这点上却是十分郑重:儿子这回请了十位名医随行,到了福建还会雇些当地的名医随船。

    徐璠听了好笑:你这也太过了些吧。有用的医生,两三位就足够了。

    儿子要去台湾。徐元佐说完,突然想到自己有些不够严谨:要到万历年间,朝廷才正式确认台湾作为官方名称。现在应该是叫鸡笼北港大员之类的。

    徐璠对此没什么概念,连蒙带猜道:就是倭寇盘踞的福建外岛你去那儿干嘛

    考察。徐元佐道:虽说是倭寇,不过那些人也是认钱的,只要能让他们赚到银子,并不会胡来。反倒是那边瘟疫横行,疟疾肆虐,许多病恐怕还没法医治。多带点医生,群策群力看看如何防治,日后族中在那边买地垦殖也有个预备。

    徐璠笑道:江南的地都买完了么要去那种蛮荒之地垦殖。照你说的,高拱去相也是必然之事,只要张江陵登上首辅之位,我家也就不用担心了吧。

    徐元佐道:主要是江南不适合甘蔗生长。

    你要去台湾种甘蔗

    蔗糖是抢手货。利润极厚,考其生长所需水热土壤,台湾恐怕比闽粤更胜一筹。反正现在台岛上就一些海寇,他们只需要港口,不要土地,此时不占更待何时徐元佐道。

    如今台湾还没有人种植甘蔗,大明的白糖出口全靠广东和福建。开发台湾的最大难度并不在当地的猎头土著,而是以疟疾为首的各种热带病。徐元佐并不相信中医无所不能,但是现在除了中国有医术之外。全世界都没医术啊好歹道士们已经将对疟疾有效的药物范围缩小到了一定程度,具体该怎么用,只有进行人体试用才知道了。

    一念及此,徐元佐又在想:是否要把李腾那个炼丹士带上呢不过考虑到李腾肩负着理化启蒙的重任,还是多带点医生,以数量进行弥补吧。好在明朝的医生已经不是唐宋那样的纯传统医生了。蒙古人统治欧亚大陆的时候,阿拉伯医术也流入了中国,虽然影响不大。但是给明朝的医生们带来了新的视野。虽然华佗时代就有外科手术,甚至开颅的传说。但是分门别类进行外科手术阐释的外科正宗出现在明朝,并非偶然。

    如今写出外科正宗的陈实功才十六岁,还在学习阶段,显然靠不上。

    徐璠不知道短短几息的功夫,徐元佐已经想了那么多事。他还在考虑台湾垦殖的问题,道:你在辽东也铺设了产业。马上又要想着开垦台湾,这一北一南也差得太远了吧。

    父亲,开垦辽东并不难,只要银子撒下去,山东人口就能涌入辽东。最多不过是三五年的事。而台湾开荒却是要靠人命和时间填进去的。即便现在就去勘探,等到设村立寨站住脚跟,最少也要五年。要真正成亩成顷地垦殖甘蔗,榨糖盈利,恐怕得以十年为期。徐元佐补了一句:若是生产手段未能改进的话。

    如果十年里能够造出可以投入使用的蒸汽机,哪怕是最古老的瓦特原型机,带来的技术进步也能大大提高开垦速度。

    蒸汽机又是一件让徐元佐叹息的事。他并不认为理工科出身的人能做得比他现在更好,不过穿越时若是带个知识广博的工程师,那真是能解决很大问题。起码不用为了一个多胀式的名词苦思冥想那到底是什么。

    徐璠觉得徐元佐真是步步为营,一步接着一步走,让人有种永远都追不上的感觉。他知道没人能够改变徐元佐的主意,只好表示支持。他想了想,道:敬琏,如今局面越来越大,收益也越来越高,你可有什么想法

    徐元佐道:不知父亲为何突然这么说。

    徐璠道:等春哥儿春闱回来,也该成家了。当初说要你过继,如今看来也不能急于一时,到底高拱一日未去,我们便一日不能松懈,你以族亲之身在外游走都已经略显张扬了。

    徐元佐知道徐璠这是要对产权进行分割,静静听着,并不说话。

    徐璠继续道:这两年只给你每月五十两的例钱,实在有些委屈你。我想着,直接从仁寿堂里析出两成股份给你,如何

    徐元佐有些不好意思,羞涩笑了笑:虽然徐家给的月薪不足一提,但是自己狐假虎威,赚取的银两也不少。不过天赐弗取,必受其咎,徐璠要给股份那是更紧密的联系,硬推实在显得太过虚伪。

    这可是一年六七万两银子的收入啊

    徐元佐道:父亲的心意儿子自然明了。不过此事说易行难,还得看看大父意思。

    你大父还觉得给你给得迟了。徐璠笑道:仁寿堂那边的是否还要开股东大会我记得章程里有一条优先购买权甚么的。

    同等售价之下,股东有优先购买权。徐元佐道。

    那就不用了。徐璠道:这是家里分给你的,又不是卖。

    徐元佐笑了笑:多谢父亲。

    徐璠道:不必见外。族中资产总是有分有合,而且我想着,你总能找到更多的赚钱行当。

    徐元佐抿嘴笑道:父亲过誉了。

    徐元佐对仁寿堂的股份并不是很巴结。他如果想入股,随时都可以通过增资获得股权。不过如此一来,就把自己从徐家摘了出来,等于自己扔了徐阶那面大旗。如今徐璠主动赠予股份,那就不同了,徐氏大旗可以继续扛着,每年还能增加数万两收入,岂不是两全其美

    徐元佐没看错徐阶徐璠,徐阶徐璠也没看错徐元佐。作为投桃报李,徐元佐主持的江南船行辽东的商铺码头庄田,都可以带上徐家一起玩了。甚至于还没有眉目的台湾开发,徐家也会与徐元佐捆绑在一起。

    徐璠从自家仁寿堂股份里送出两成,换来的却是与徐元佐更紧密的联系,说起来也是只赚不赔的买卖。

    徐元佐估计自己若是不来徐府,徐璠也会在秋粮征收之前把股份送给他。不过自己来一趟总是好的,在走前可以跟仁寿堂众人开个大会,同时也给下面管理人员一些盼头好好干就能拿到股权,成为仁寿堂真正的主人。

    父亲,还有一件事,我想等我从闽粤回来之后,立刻着手。徐元佐道。

    什么事

    建立云间医学院。

    徐璠光听名字就知道这是与医学相关的机构,不由道:这个医学院,建立之后有什么用

    培养能医,杜绝庸医。徐元佐道:现在医生皆是父子师徒相传,穷人除非是得到施舍,否则只能硬熬。若是医生多了,医术传播更广,看病的费用也就下来了,受惠的穷人自然就多了。徐元佐道。

    云间广济会一方面是给徐家洗钱,一方面也是用来刷声望的,客观上更是促进了华亭县的民间救助和基础设施建设。

    徐璠对此并不介意,好医生多些,对自家更有好处。如今的风气都说:父母在堂而不学医,那就是不孝。眼看徐阶年迈,建立一所医学院,不仅仅是给徐家刷声望,更是给徐璠刷孝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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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零 追风少年

    隆庆四年十月,西北风吹动了三桅福船的硬帆,将船缓缓推向深水。两艘大船紧随其后,保护两侧,组成了南下的船队。

    这支船队若是放在永乐时代,恐怕渺小得让人难以注意。然而在如今,海面上已经不再见得到永乐宝船那样的巨舰了。这三艘六百料的大船,足以傲笑一方。普通海船只有四百料,这三艘都是康家动用关系造的军舰,足以令普通海贼望风而逃。

    徐元佐迎着扑面海风站在船首,身后是来送他的松江士绅,以及麾下员工,渐渐远去。那些一路顺风的祝语,在海鸥海潮和海风的声浪中成为喧嚣的背景。他在出发之前没有觉得前路漫漫,然而站在这里,驶向无垠的大海深处,终于感觉到天地间充斥的孤寂。

    佐哥儿,有人跳水,好像在追咱们。罗振权健步走在甲板上。

    徐元佐转过身:怎么回事

    瞭哨看到有人从码头上跳水了,好像是在追咱们。罗振权又说了一遍,还是忍不住笑意。

    这人得傻到什么程度才会跳水追船就算现在还没有吃满风,帆船的速度也不是游泳能追上的。

    徐元佐道:放艘小船下去接他,或许有要紧事。

    罗振权领命而去。他现在是这艘船上的船长,颇有种回到了当年的舒畅感。而且意气更加风发,因为当年他只是船上的一个喽啰,而如今这条船上除了徐元佐,就是他最大。

    跳水追船的那人很快就被接到了徐元佐的座驾上。主要是因为大船还没有驶出太远,同时也是码头上的小船反应更快,救了他一命,顺带还送了他一程。

    登船之后。这人见到了徐元佐。

    他冻得嘴唇发紫,紧紧裹着毛毡毯子,额头上乱糟糟黏着头发。

    佐哥儿声音颤得好像要碎了一般。

    徐元佐挑了挑眉毛:你是这人年纪不大,看上去只有十几岁。身上有些肉,但是不多。从他的神情来看,是个充满了疲惫的人。完全是在用意志力支撑着身体,站在自己面前。

    那少年牙齿打架,颤抖着取下背上的竹筒。他几乎要哭出来似地递给徐元佐,道:小的是仁寿堂市场部学徒,顾哥哥顾经理叫我送这封信给佐哥儿。

    徐元佐接过竹筒,轻轻旋开,里面是有些潮气的油纸。油纸里面又是一个毛毡包着的油纸包。层层叠叠,打开最后一层,方才见到一封书信。徐元佐本以为是辽东有事。顾水生派人回来送信,谁知展信一读,却发现这信是松江写去京师的。

    时间在大半年前。

    你这一路辛苦了。徐元佐心中颇有波澜,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少年人却没有这份功力,双膝一软已经跪在了徐元佐面前,放声哭道:小的幸不辱命,终于将这信亲手送到佐哥儿手里了。

    这封信就是顾水生与安掌柜吃了饭,套到了不少消息。由此写成的汇报,主要内容在于对日贸易中的银铜业务。当时顾水生找了个能赶路的学徒。并没有想到竟会如此曲折,在路上折腾了大半年方才送到徐元佐手中。

    你叫什么名字徐元佐示意护卫将少年扶起来,带进舱室。

    少年忍住哭道:小的邢明凡。

    徐元佐笑了笑:你这一路吃了很多苦吧。

    邢明凡想起自己从松江出发,在淮安被乱兵劫持,给人当了十几天的挑夫才逃出来。身上盘缠全都没了,总算信没丢。

    他继续北上。在山东误投黑店,差点被人剁了包包子。万幸当地衙门正好剿灭贼窝,将这黑店端了,救他出来。主事的巡检见邢明凡年纪还小,颇为奇怪。反复查问方才相信他的话。有感于邢明凡的忠勇,这位巡检还赠送了五两银子的盘缠,让他随班军入京。

    班军是山东军户进京服役的部队,没人敢惹。邢明凡总算托福进了北京城,却怎么都找不到徐家的商铺。直到银子用尽,方才打听到云间会馆原来就是松江人开的。他到了云间会馆,见了掌柜徐平,核对了身份,欲哭无泪佐哥儿已经前往辽东了。

    徐平虽然知道徐元佐去了辽东,却不知道船队在梁房口靠岸。而且当时去辽东的船也都不到梁房口,只到旅顺口。于是他备了盘缠,派人将邢明凡送上了前往旅顺口的商船。

    那商船主收了徐平的银子,却没有忠人之事邢明凡上岸的时候才知道,旅顺早就过去了,这里叫做镇江堡。堡里有百来户军户,还有来贸易的朝鲜商人。

    我是为你好,从这儿到沈阳更近些。那船长坚持道。

    邢明凡连镇江堡到底在哪儿都不知道,在堡里给人做工,好不容易才等到了一支要去抚顺的朝鲜商队。随着商队在辽东的群山之中穿行,邢明凡学会了辽东军话,学会了一些朝鲜话,学会了骑马,学会了开弓射箭就是没记住路商队就像是在群山中打转。

    好在商队平安到了抚顺。邢明凡在这里得到了佐哥儿的消息:一队豪商从这儿要去梁房口。理所当然地,等邢明凡追到梁房口,只能看到留守监工的小伙计。徐元佐早已经扬帆返航,回江南去了。

    邢明凡在梁房口找不到船,只能走陆路去了旅顺。在旅顺搭乘了前往登州的船,他身上已经不名一文。一路乞讨做工,又藏在从北边南返的漕船上,邢明凡终于到了刘家港。两个苏州商人见他可怜,也懒得去核实他说的真话假话,赠了他些许盘缠,好叫他回家。

    回到唐行,邢明凡一直闷闷不乐,为自己不能完成任务而心伤。结果到了总柜一问,方知顾经理早被派去辽东主持大局,佐哥儿倒是今日才去上海乘船南下,要去闽粤游学。邢明凡如蒙大赦自己这差事还没办砸他来不及去账房支领盘缠,用身边剩下的银子雇船赶往上海,终于在码头上看到了徐徐离去的船队。

    邢明凡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三两下剥去冬衣,跳进了寒冷刺骨的海水之中。

    船上的人远远看起来,以为他是在游泳追船,只有岸边的人才知道,这孩子根本就是在水里扑腾,就差喊救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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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一 精气神

    徐元佐静静听着邢明凡的故事。这孩子的文采如果好一些,或许能写出来一部不错的。可惜他只是干巴巴地复述,偶尔流露出侥幸和痛苦的表情,是这个故事里为数不多的调味剂。

    即便如此,徐元佐也能感受到邢明凡这一路上受到的苦难和折磨。

    我没想到这封信送得这么慢邢明凡喃喃道,怕是误了佐哥儿的事

    徐元佐给了邢明凡一个微笑:你想知道这封信里写着什么

    邢明凡眼中流露出了渴望的目光。这几个月来,他无数次在这封信面前挣扎。他想放弃任务,回家好好吃顿饭,睡个安稳觉;他想烧掉这封信然后一走了之;他想知道这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重要的事,让他遭受如此之多的折磨。

    他垂下头,轻轻摇了摇:小的只是个学徒,不敢知道。

    徐元佐笑了笑:水生在信里说:送信的这个小伙子大有前途,只要让他走完这一圈,增长了眼界,磨练了毅力,就能委以重任。

    邢明凡抬起头,眼中迸发出绚丽的神采。

    事实证明,水生看得很准,你也把自己打磨得很好。徐元佐笑道:从今以后,你就是仁寿堂永不抛弃的成员。你会成为大伙计掌柜经理,甚至可能让你去做官。

    邢明凡随着徐元佐的声调,只顾着吸气,竟像是要把肺都吸暴了似的。他听到做官两字,重重摇了摇头:我娘说,只要做到大伙计,我这辈子就不用愁了。我的工钱能给弟弟读书。能给家里买一台织机,以后还能养鸡养猪

    徐元佐拍了拍邢明凡的肩膀:一旦踏上了这条路,你就不会想停下来了。对了,沿途帮过你的那些人,你还记得多少

    每一个都记得。邢明凡脱口而出:遭乱兵的时候,马和尚不让人杀我。让我留下做工。他虽然拿鞭子打我,但最后还是睁只眼闭只眼放我逃跑。他是浙江水兵,家在余杭城外刘巡检家在县城兴业坊柳树巷班军里的鲁大哥是莱州府黄县人,他是去大同戍边京城牛市口镇江堡抚顺城里复州栾古关

    刘家港的两位先生没告诉我他们的名姓,不过其中一人喊另一人梅逸公。邢明凡一一报出恩人的名号住址,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帮了自己,连一丝结巴都没有。

    徐元佐听他第一个说乱兵里的马和尚,就知道此子心地善良,见他记得如此清晰。更是证明其秉性之中懂得感恩。正好随从端来了刚熬好的姜汤,徐元佐对他道:你先喝了这碗热汤,回舱室去好好睡一觉,然后将这些人一一写下来。对咱们仁寿堂有恩的人,决不能等闲视之。

    小的明白,日后一定回报这些恩人的恩德邢明凡坚决道。

    徐元佐微微摇头,纠正道:不是对你的恩德。这是对咱们仁寿堂的恩德。也不用等你日后回报,咱们仁寿堂自然会去回报他们。有恩必报。有债必偿,这是咱们经商的立身之本。

    邢明凡有些慌乱佐哥儿怎么就把这事揽过去了呢

    徐元佐推了推姜汤:别等凉了。快喝。他又抬头道:嗳,那个谁,准备几件冬衣给明凡换上。一点眼水都没啊。

    那个谁茶茶满脸通红地跑出去准备衣服了。

    邢明凡捧起姜汤,热气扑面。他小口小口喝着,泪珠已经滚落下来。

    这个干巴得有些枯燥的故事,让不少人都听出神。罗振权直等邢明凡走了。方才缓了口气,见徐元佐盯着自己看,不解道:怎么

    徐元佐笑道:听了有何感想

    罗振权觉得感想很多,如果不是这少年坐在自己面前说这些话,根本不能相信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人。这算是忠勇可嘉。还是脑子一根筋是坚持不懈,还是倒霉到家种种思绪在心中转动,到了嘴边却说不清道不明,只有一个字可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干

    徐元佐评价道:很传神。

    罗振权挤眉弄眼:我头一回见你,就觉得你有些异于常人。他本想说脑袋有坑,不过想想还是不能口无遮拦。虽然佐哥儿不会像那些海主一样翻脸无情把他扔进大海喂鲨鱼,但是得罪上司总是会有报应的。

    也难怪你能招徕一群异于常人的人不对,好像是常人到了你手下,就异于常人了。罗振权品味着,又有些心惊:我自己不会也异于常人了吧

    徐元佐果然笑道:你也异于常人么

    罗振权摸着下巴,有些不确定道:我还没吧

    徐元佐站起身,走了两步:在我手下,只会异于庸人。因为我让他们看到了生活是可以改善的,人生是可以创造的,未必只有庸庸碌碌走上一辈人的老路。人有了精气神,自然不同于周围的庸人。其实你把他们放到县学里去看,会发现差距就没那么大了。因为县学府学里的书生们,大部分都有自己的精气神,科举就是能改变他们人生的大机遇虽然我觉得科举对绝大部分人来说都是桩亏本买卖。

    罗振权品了品,觉得徐元佐说得有些道理,道:虽然你所言不假,但是你刚才跟人说做官这就有些假了吧他还能去考科举

    徐元佐笑道:谁说只有科举才能做官

    罗振权一愣:我大明也能买官

    官不能买,但是可以捐监。当然,例监名额也有限得很,我不可能给所有人都捐个监生。而且监生出来去做个教谕,撑死了知县,能有什么出息徐元佐笑道。

    那所谓做官

    咱们要去的台湾,尚未收归版图,只有闽海海商们建的私港。若是咱们在彼处开垦,招募百姓,征收赋税,是否需要人管着

    那也不是官啊

    等势力坐大,朝廷要么给官招安,要么册封个宣慰使之类的土官,算不算官徐元佐道。

    罗振权道:还能这样

    还有更快的法子。徐元佐道:咱们只要有足够海船,去婆罗洲爪哇,借个土人国王的名头请求封贡,直接就能列土建国了,算不算官

    罗振权嘴角抽了抽:哪有那么简单,当年汪五峰多大势力朝廷还不是斩了他。

    那一是他没走对路,自己要海外称王,形同叛逆。其二,滋扰沿海,被势家所恨,还想朝廷招安他徐元佐道:他若是占据海外一岛,攀附或者直接编造个祖宗,譬如就说是南宋遗民。如今仰慕圣化,请求内附。再打通礼部到内阁的路子,封个国王有何难哉

    徐元佐笑了笑,指了指自己:我就有这个路子。

    罗振权觉得胸口有些闷,却不能否认徐元佐说得是事实。作为一个经年老海狗,他听说过安南立国的故事,好像原本是个中原大将领兵过去的,如今朝廷不是照样也认了。还有风尘三侠中的虬髯客,入扶余国自立为王,同样令人神往。

    你真有心如此罗振权忍不住问道。

    当然。徐元佐笑道:南海往南,还有很多岛屿不为人所知呢到时候就装傻说不知道蒙元已经灭了,如今听说日月重开大宋天,希望能够回归华夏正统,哪还有什么问题。

    罗振权充满了希冀:那我也能当官了

    看你表现。徐元佐故作正经道:说不定就让你当个国王呢。

    那你呢

    小小土王,我还看不上。徐元佐自信道。

    我看得上罗振权一本正经喊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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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二 长乐

    海船从上海出发,出长江口,一路向南。这条航路是每年都要走的,主要是将江南的商货运到闽粤,然后转运东西洋。在有限的开海令之下,在浙江海面上航行还面临着通倭的指控,所以船队经过舟山时,不得不做好被拦截的准备。

    一旦被拦截,要么斩草除根,将水师杀个干净,要么银弹开路,随机应变。好在徐元佐这回运气不错,并没有遇到舟山水师出来拦截。实际上这也与徐元佐要求走外洋有关,当前的技术条件不可能大面积封锁海域,只能有限地监督航道。

    这种行船方式很让船上的火长不悦,因为脱离了针路就意味着失去航道的危险。外洋的洋流天候海底暗礁全都是未知数,而且跟沿海航行比起来更是绕远。这种吃力不讨好,只为了避开水师拦截的行为,在火长看来简直是要钱不要命。

    徐元佐却是希望在比较安全的航行范围内进行航海锻炼。这回三艘船上带了不少海事学堂的学生这也是罗振权在这里的主要原因。这些学生入学时间尚短,但是航海经验却不少,所以能够早早拉出来实践徐元佐和李腾整理出来的航海术。当前的航海术还没有六分仪之类的高端货能用,主要是复制了明初大航海的一些实用技术,为制定航海手册做准备。

    即便如此,花费的钱财就很不少了。因为官方档案被弘治名臣刘大夏藏匿了,只能从匠户船工手中套东西。如果不想破坏名誉硬抢,就只有用真金白银去买了。即便如此下本钱,得出的成果也只给徐元佐一种或许能行的感觉。

    徐元佐记忆中有一部电影,其中一个人物靠一副眼镜一支圆珠笔,还有别的什么小零碎。就做成了一架简易六分仪。当时并不觉得这个情节有什么特别,但是现在看着水手们用牵星板,心里还是有些羡慕。他真不想什么都等到牛顿来解决,听说牵星板和六分仪的原理差不多,就是不知道这些水手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完成改进。

    是否需要再设个奖金呢

    徐元佐心中暗道。他现在就像是个农夫,无法拔苗助长。只能用尽一切办法给土地浇水增肥也就是用银子砸。可惜还是得靠天吃饭。

    船队越过舟山,再次看到陆地的时候,就连火长都不敢确认这是哪里。因为他不知道经纬度,而且远远看到一片陆地,连是岛还是大陆都难判断。

    是基隆。徐元佐道。

    鸡笼罗振权站在徐元佐身边:那是什么地方是岛

    徐元佐眯着眼睛,道:咱们之前在东面发现的岛屿,应该就是从琉球一路延伸下来的岛链,所以这里应该是台湾岛北端。这里的土人叫鸡笼社。

    罗振权看妖怪一样地看着徐元佐:你怎么啥都知道

    有空多读书,少去勾栏行院。徐元佐道。

    罗振权不以为然。他这个年纪。儿子都该能上船了。可惜之前他是破落户,没人肯要他。现在他成了小地主,又开始挑姑娘。年纪大的看不上,寡妇看不上,从良看不上可又没富到让良家少女贴上来,只能去勾栏行院解决问题。

    火长很快就上来请示该如何转向。

    如果现在转东,则沿着台湾岛外洋南下,直达吕宋。如果转西。则进入台湾海峡,沿途要经过几个海商控制的港口。

    徐元佐首站是去福州府长乐县。自然要转向西面。

    长乐县是郑岳郑老师的老家,父母妻子都在家中。对于徐元佐而言,这就是他的第二个家师徒如父子可不是说说而已的。巧的是,长乐是福州门户,更是远洋要地。在嘉靖海商大闹东海的时代,这里更是走出了无数水手船长海主是徐元佐不得不来探探深浅的要地。

    福建是个多山多水少田地的穷省。但是因为海贸的缘故,从北宋就就成了科举大省。只说长乐县,嘉靖一朝就出了十三位进士这应该是与海贸发达大有关系,在明朝读书科举可是十分费钱的。

    如果按照福州府算,进士的数目就更惊人了。郑岳出身在这样一个科举之乡。觉得华亭文风孱弱也就理所当然了。

    船队从台湾转西,两日之后遇到了渔船。探问之下才知道已经走过了,于是再艰难地逆风北上,在沿海找了熟悉航路的渔民领航,总算平安到了闽江口的长乐县。郑和七次下西洋,每次舟师往返,都是先在此停泊:一则等候季风开洋;二则补给招募水手和修造船舶;三则祭祀海神以求庇佑。停泊时间少则数月,多则半年以上。

    太平港南北两岸各有东西走向的山脉为屏障,正是候风良港。当年吴王夫差就在此造船,所以古称吴航头。火长进了太平港,总算松了口气,对徐元佐这位东家也就客气了许多,自觉介绍起长乐历史来。

    徐元佐听得颇有趣味,又经火长指点,看到了郑和兴建的天妃行宫。

    听说郑和曾在此造巨舰,如今长乐还能造么徐元佐趁着彼此都在兴头上,直接问道。

    那火长略一迟疑,道:巨舰巨到什么程度就难说了,不过三桅大船这里是能造的。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也得有些门路。

    徐元佐笑道:只有银子能寻到路么

    火长认真地想了想:难。

    徐元佐并不失望。他知道福建地方宗族势力极为强大,姻亲血亲相互交杂。长乐人靠海吃海,哪里会有闲暇给外省人造船真要有好的船材造巨舰,肯定也是紧着本乡本土的海主。

    太平港洋面开阔,不愧为聚泊的好锚地。徐元佐等人分乘三船,随从护卫医生搭乘的商客,足足二百多人。分了好几批才全部下船,从河南渡上岸。

    岸上便是河南河阳河下三街,形成闹市。街边商馆铺面林立,南北商客往来,热闹更甚华亭。

    徐元佐本以为华亭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繁华之地,不过比苏州逊了一筹。谁知连福建的长乐也比不上,自己真是当了一回井底之蛙。他站在街面上一望,随便挑了家打着酒旗的铺面进去,坐定叫菜。罗振权紧随其后,见商家不懂官话,又用闽南语重复了一遍。其他水手则负责往下搬运礼物。幸好徐元佐不惜血本地给郑岳家备了一份厚礼,这才没有出丑之虞。

    看来要走海还得学会闽语。徐元佐笑道。

    罗振权道:闽南话在海上就跟官话在陆上一样。当年的大海主虽是徽浙闽粤皆有,但是越到下面,福佬就越多。大家都说闽南话。

    广东呢徐元佐问道:广东人不多么

    罗振权道:浙东闽南都是穷山恶水的地方。只要能挣口饭吃,干啥都乐意。广东那边水土丰茂,等闲人家谁肯下海。

    徐元佐想想也该是如此。人总是偏安的,像他这样可以安生当个地主,却偏偏要一门心思经营商业,在旁人眼里恐怕也是一朵奇葩。

    两人正说着话,便有人上来打探消息。这些人或是私牙,或是商馆的伙计。说话都不甚客气。主要是看客人反应,若是被他们压住了。后面难免要吃亏。好在罗振权是个老海狗,什么场面没见过徐元佐又是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模样,让人吃不准深浅。有两个私牙益发用力,想探个虚实,周围几桌的护卫已经起身围了上来,吓得他们连忙道歉。逃也似地跑了。

    徐元佐取出老师给的地址,道:别太吓坏了人家,咱们还需要有人引路呢。

    罗振权起身道:这个容易。他走到街面上,用福州话喊了一嗓子,登时围过来好几个闲汉。叽里呱啦毛遂自荐。

    徐元佐看着有趣。他从到大明这个世界之后,还真没见过矜持和畏缩的民风。

    罗振权不一时就领着个年轻人进来了,道:佐哥儿,这人是本地土著,知道郑大令家。

    徐元佐点了点头:如此便好,等礼物都上了岸,叫他带路。咱们先吃些喝些,到了恩师家里都矜持一些。众护卫纷纷大笑。

    主人家笑得更欢畅,他是真的害怕一群人坐了几张桌子,却只喝两壶茶。

    这回陪同徐元佐出来的秘书并不是梅成功,而是程宰之子程中原。因为船大,他倒是没有晕船。只是多日航行,踩在陆地上人有些晃。他安排好礼物的事,方才带着邢明凡进来,正要找桌子坐下,却见徐元佐朝他们招手。

    中原,等会吃过了,先去街面上找个宅院,让大家都安顿下来。咱们恐怕要住大半个月。徐元佐吩咐道。

    是。程中原对于闽南话有些心虚,硬着头皮答应道。

    徐元佐又对邢明凡笑道:这一路上你就跟定这位哥哥,好生学学。

    邢明凡郑重道:遵命

    徐元佐和善地笑了笑,见店家呈上了各色福州美食,不由食指大动,率先吃了起来。他在船上虽然饮食不错,但是这回没有常年走海的沈玉君相伴,生活质量还是下降了不少。眼看精致美味的小吃纷纷上桌,自然不会客气。

    程中原和邢明凡能跟徐元佐同桌用餐已经很忐忑了,当然不会不识相,倒是罗振权还放得开些。

    这馄饨挺有特色啊。徐元佐吃了几个透明皮包的福州特色馄饨,觉得胃口更好了。

    这叫扁肉燕,也叫太平燕。罗振权道:是来了此地必要吃的。这肉燕皮是猪肉拍出来的,十分费工夫。

    徐元佐又细细品了品,道:的确不错。他是用什么吊的鲜味

    现在可不会有味精。

    罗振权显然很懂:高汤,还有糖。

    徐元佐果然吃出了甜味,道:不错不错。唔这个鱼丸也不错咦,这个是油炸的他指着一碟饼状的面食,颇有些意外。如今要想吃油炸的食物可不容易,因为主要的油脂是动物油,只有富贵人家才能吃用得起。至于较为廉价的菜籽油,尚且局限于西南地区,就连江南都很罕见,闽南肯定是没有的。

    这是diābiàng。罗振权道:也就是海蛎裹米浆下油锅,味道也好。

    徐元佐取了一个吃,发现用的还是猪油,果然十分合口。外面的米浆炸过之后金黄香脆,里面的海蛎肉馅咸淡适中。虽然有些烫,但口感极好。

    罗振权见徐元佐吃得高兴,自然更加高兴:这闽南风味的吃食,也是不逊咱们江南。

    别有风味。徐元佐仰着头,朝嘴里扇了扇风,快意道:你叫老板把店里做得好的,全都上一遍。罗振权知道徐元佐不担心银子,如实转告,乐得那店家嘴都合不拢了,一个劲催着后厨卖力。

    这一餐直吃到了下午,眼看着实在吃不下了,徐元佐方才满足地踱出店去。负责结账的茶茶出来之后脸色惨白,小声对徐元佐道:佐哥儿,咱们不会被黑了吧

    怎么徐元佐停下脚步:吃了多少银子

    十两。茶茶声音发颤:这都赶上行院里的价钱了。

    徐元佐吐了口气,大笑道:别吓我,还以为一个肉燕就十两呢。咱们二三十人才吃了十两,不算贵。哦,是比松江贵一些,不过这边银子也比松江多得多,所以物价贵些很正常。

    程中原一旁听了,耳朵一竖:他在经济书院上课,听过徐元佐讲通货膨胀和紧缩的内容,此刻正好对上。这种理论契合实际的效果,让他对徐元佐更加钦服了一层。

    罗振权一旁接口道:许多海主都在长乐采买货物,银子自然要比别处多得多。哎,我忘了,佐哥儿以前说银子是哪里来的他敲了敲头,强迫自己想起来。

    吕宋。徐元佐道:不过不是吕宋原产的,而是西班牙人从他们的新西班牙总督区运来的。那里个总督区本不是西班牙的国土,只是被他们仗着力气大,连杀带抢,劳役土著,可以说是抢来的。

    众人略有所思。尤其是罗振权,虽然不知道新西班牙总督区在哪里,但是吕宋就在南海。他想到徐元佐说的海外列土建国,再听了西班牙人的光荣事迹,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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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三 郑老师家

    郑家是长乐大户,怎么会不认识给徐元佐带路的年轻人很兴奋,因为这伙北客十分慷慨,非但请他吃了一顿大餐,还给了足足一吊的草些钱。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了话就多,只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路程,他就将郑家在长乐的底细说得异常清楚。

    他们家非但田多,还有两个土矿,一个铜矿。土矿挖出来的土,正好自己家里烧窑造瓷。瓷器又卖给海主,银子像水一样往家里流。那青年赞叹道。

    徐元佐听了罗振权的翻译,心中暗道:郑老师才是扮猪吃虎啊家里富得流油,竟然还冒充穷人,连个婢女都不带我就不信你在外当官家里就不管你了。

    罗振权问道:那铜呢

    铜就是钱啊,当然都卖到日本去了。青年道。

    这段话不等罗振权翻译,徐元佐就连蒙带猜听懂了。原来郑老师家非但做合法生意,也做非法生意现在日本仍旧在被大明经济制裁,通倭的最高刑可以判到死刑严世藩就死于此罪。

    徐元佐故作严厉:胡说什么通倭乃是朝廷重罪,郑家岂会做这等事

    嘿嘿,谁不知道。青年人埋着头,糊弄过去,心中暗道:北客就是没见识,当年剿倭寇的时候都有人通倭,何况现在。

    罗振权怕徐元佐真的生气,一旁解释道:民风如此,谁知道真假呢。恐怕就算郑大令家中是干净的,外面也一样这般传说。

    徐元佐并没有真的生气,反倒还有些期待。相比之下,他更喜欢道德灵活性略高的人。若是郑岳愿意在官僚集团之中为他活动,打开新的贸易渠道。那是再好不过的事至于大明律令,对于徐元佐而言只是一条明面上的红线,在无法无天的时候提醒自己略加遮掩。若说尊重法律,实在是难为他了。

    青年人被金主一训,后面也就不怎么多说了,只有在走过某几家商铺的时候说一句:这是郑家的;这还是郑家的。

    徐元佐听着头皮有些发麻。原本以为郑老师是小康之家。所以带的礼物也不甚名贵,生怕热情得过分给人增添困扰。现在看来何止是大户,简直就是势家豪族啊郑老师是隆庆元年的进士,初授不过七品县令,家中就有这等资产了

    郑家在长乐县城关乡,紧邻县城。徐元佐带着浩浩荡荡数十人,早就引起了当地人的注意。凡人来问,都说:我等是进士郑公的弟子,特来拜见。几个嘴快推快的。早早就跑在前头报信去了。一般来说,家里有贵客来访属于喜事,报喜肯定是要有喜钱的。

    徐元佐远远看到一座牌坊,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郑岳的进士牌坊。在明朝城市乡间,基本看不到贞节牌坊,都以功名官爵功勋牌坊为主。长乐县固然出了不少进士,想来也不至于扎堆得这般密集。

    果不其然,众人转入乡间小路。靠近牌坊便看到了十分明显的郑字。闽南的宗族势力恐怕居于全国之首浸猪笼就是闽省特产,后来成了整个宗族社会的标志。郑岳中进士不光是他一家的事。也是整个郑氏家族的光彩。

    徐元佐到了牌坊下时,已经有人等在那里了。询问徐元佐是否有官身,显然是为了决定接待规格。徐元佐在北方从江南到北京,从未受到过如此歧视,这才深深感叹大明的官僚社会属性,真是官员之下皆蝼蚁

    得知徐元佐一行人没有官身之后。郑氏族人也就不甚热情了,纷纷散去。隐约间似乎还有人说:这么大阵势,却连个官身都没有。

    徐元佐听了罗振权不无恶意地转述,只好摇头挥手:不理会他们,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罗振权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也就这两年才没有被人鄙视。若是再早些,他上岸还要防着人家放冷箭呢

    众人穿过牌坊,抵近方才发现村落多有寨墙,果然不愧抗倭老根据地。不过如今寨墙仍在,寨门却敞开着,也不见有人站在墙上守望,看来海上真的太平了。

    徐元佐等人进了村子,顺着石板路找到了郑岳家。一看到郑老师的家门,徐元佐就怀疑那个带路的年轻人搞混了郑家与郑氏家族的区别。

    这宅院怎么看都不像势家居住的。

    你没带错路吧徐元佐叫罗振权问问那个带路党。

    那青年道:郑家虽然有钱,不过十分节俭。说着还笑了笑,表示肯定没带错路。

    徐元佐有些迟疑,终于还是决定先敲开再说。

    棋妙上前敲门,双手举着大红名帖。

    朱漆斑驳的大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一个穿着粗布衣服,头上包着土布的中年女子站在门口,满脸诧异地看着徐元佐棋妙。棋妙行礼,将名帖递给那妇人:我家相公是府上郑老爷的弟子,特来拜会太公并一应尊亲,还请通报。

    那妇人显然没听懂,愣着不敢接这名帖。

    徐元佐连忙示意罗振权上去说。不过罗振权的闽南语在她听来也是颇成问题,良久方才道:请进来坐吧。

    徐元佐只看看这门墙,就知道里面容不下太多人。一边命人抬礼物进去,一边又叫人去村里借些桌椅板凳。等他进了大门,方才发现自己还是高估了郑家的节俭。外面看看是一座三进的宅院,到了里面一看,才知道中间有墙隔开,只是一进的院子。墙后面便是别人家了。

    正屋两侧是厢房,其中西厢房已经改了厨房,显然是不能借住的。

    徐元佐觉得有些蛋疼。到了老师家不住一晚,显然是说不过去的。但是要住在这里,生活水平硬生生被砸下来了啊

    罗振权走到徐元佐面前,小声道:这是你师母。

    徐元佐一愣,看着这个中年妇女。她的容貌比郑岳还老啊当然。闽粤的妇女能干也是天下知闻。她们非但在家做女红,还要下地干活,简直比男人还男人。多半是日积月累的强体力劳动,让这位师母看起来就像郑岳他妈。

    师母小心翼翼地请徐元佐坐下,根本不像是进士的妻子。

    你不磕头罗振权问徐元佐。

    徐元佐并不介意行磕头礼。入乡随俗,磕头作礼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屈辱意味。就算是同辈生员之间,也常有互相跪下磕个头表示认同为朋友。给师母磕头就跟给自己母亲磕头一样,要逃避才会被人说闲话。

    徐元佐低声问道:咱们真没走错人家吧

    我也没见过这么寒酸的进士第。罗振权道:不过你看你背后。

    徐元佐转身抬头,正门内非但挂着进士第,两旁还挂着连捷皇榜,还有乡贡亚魁。这三块牌匾明白无误地道出了这家人家的功名背景。亚魁是乡试第六名,也就是整个福建省三年统考中的第六名,绝对算是好成绩了。连捷皇榜意味着他成了举人之后翌年就春闱高中,点了进士。

    进士第。当然是这位进士的家。

    的确符合郑岳的人生经历。

    徐元佐又轻声问:你确定这是我师母

    罗振权郑重地点了点头:里屋还有一位,是你师公,一样得磕头。这宅子,就他们两人带个孩子住。听说孩子十岁,还没散学。

    问清了身份,徐元佐也不能再矜持了,上前请师母坐了上座,大礼参拜。道:师母在上,敢请拜谒太公。

    郑师母惴惴不安地看了看罗振权。想知道这个壮实的年轻人在说什么。罗振权翻译过去,郑师母方才连忙起身,领着徐元佐进了正屋,并不见敲门叩问,果然是小户人家的举止。徐元佐以前以为郑岳自称小户人家出身是谦虚,现在才知道竟然是真正的小户人家。

    徐元佐进去之后。屋中昏暗,气味混浊,好歹还有一张架子床,床上半躺着一个白须白发的老人。

    相对于郑岳的年纪,家中老父和妻子。实在都太显老了。

    徐元佐没说什么,等师母叫醒了太公,再次大礼参拜,程中原奉上礼单。

    然后就尴尬了。

    太公眼睛近乎半瞎,师母大字不识一个。

    徐元佐本来还想借助郑岳家族势力的念头,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当然。不过其中更多的是疑惑,不说进士,就算郑岳只是个举人,地方官员就得好生奉承,不知多少人要投献在他门下。但凡乡里有些事,只要郑岳一张片子送进衙门里,县令就得认认真真处理。

    眼前这情形,简直比个诸生都不如啊

    徐元佐退了出来,换了口气,寻思着找到其中症结所在。总不成天下真有要饭的举人,穷死的进士

    师母是个很贤惠的主妇,就要去给徐元佐烧水泡茶。徐元佐哪里敢劳动师母,日后传出去还怎么做人当即命茶茶去干活,自己借助罗振权与师母聊天。师母不善言辞,说了半天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徐元佐多好的耐性,竟然都有些吃不消了。

    正当这时,郑岳的儿子听说家里来人,提前跑了回来。

    小世兄。徐元佐见这少年进来就叫娘,也起身打了招呼。

    郑小公子好奇地打量徐元佐,突然跪下,用带着浓郁闽南口音的官话道:在下郑存恩,见过世兄。

    徐元佐也只好跪下与他对磕了一个头,自我介绍,方才起身道:世兄请坐。

    郑存恩道:不知世兄远道而来,未尝准备,失礼了。

    徐元佐等人是吃了午饭一路走来的,稍微坐坐也就差不多到晚饭时候了。他道:不敢,是学生唐突到访,请太公师母并世兄不要见怪。

    岂敢岂敢。

    徐元佐看郑存恩一脸少年老成的模样,心中暗道:郑老师家里虽然穷,但是家教看起来挺不错的起码比他还强些。他因问道:世兄在哪里读书

    族学里识些字。郑存恩羡慕地看着徐元佐的衣冠:世兄是廪生么

    徐元佐当然是廪生。只不过若非学里教授替他领着廪米,早就叫他降等了。

    世兄为何不去江南读书呢徐元佐问道。

    郑存恩有些尴尬,道:父亲大人游宦在外,总要有人照顾家里。而且族学也甚是不错,先生颇为用心。家父也是族学中启蒙,可见读书不必远游。

    徐元佐没有纠正小朋友的幼稚观点,道:的确。郑氏也是长乐大族,不知除了恩师,是否还有学林中人这是在问郑家的底细了。对身为进士的族亲都这么慢待,除非他们家进士满堂走,举人多如狗。

    有一位堂伯祖也是进士,还有两位堂叔伯和一位堂兄是举人。郑存恩想了想,又道:族中生员也有六个。

    呃,的确不少,但也没多到吓人的地步嘛。

    徐元佐环顾一周,缓缓道:既然是衣冠之族,为何会如此慢待我师亲眷

    郑存恩整张脸都皱起来了,道:在下不知从何说起。

    徐元佐有力道:从头说。

    郑存恩理了理思路,道:许多人都说族中慢待我家

    徐元佐微微点了点头,大脑飞快转动,考虑该如何帮老师报这仇

    其实族中已经很是照顾了。郑存恩道。

    徐元佐忍不住又看了一圈四周环境。

    郑存恩跟着看了一圈:这屋子就是族里送给我家的。

    徐元佐情不自禁发出了一个喉音。

    郑存恩继续道:我还记得父亲大人中举之前,家里一直都是住在祠堂里的。听说再早些时候,还住过山神庙。

    徐元佐一噎:看来郑老师说自己小门小户,已经是很虚荣地吹牛了啊

    郑存恩还没有虚荣的概念,实话实说道:父亲中举之后,族里给他凑了银子,送他入京赴试,然后又分了这几间瓦房给我们住。这真不能算是慢待了。

    呃老师中了举之后,莫非就没人投献么徐元佐问道。

    郑存恩一脸茫然:投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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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四 共赢

    徐元佐暗道这位世兄年纪还小,解释道:就是把家产送给老师,或是给老师为奴。

    这个郑存恩更加迷茫了:他们为何要送家产给家父呢

    这个徐元佐呵呵笑了一声:民俗,民俗。

    郑存恩摇了摇头:本地并无此等风俗,怕是世兄搞错了。

    徐元佐微笑道:恐怕是我错了。

    错在跟你个小屁孩聊社会潜规则

    徐元佐盘算着找个合适的人谈谈,他道:久疏问候,恩师可有兄弟

    家父是独子。郑存恩道。

    呃可有关系近些的堂兄弟徐元佐又问道。

    喔,一般家里有事,我娘都叫我去找强叔。郑存恩道。

    强叔是郑岳家的老邻居,如今还住在茅棚里。他那茅棚比徐元佐在唐行给难民准备的临时住房还要糟糕,不过这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并没有什么不满。他不会说官话,所以还得郑存恩在一旁翻译,使得徐元佐有些拘谨,以免不小心带坏了小朋友。

    现在阿岳家不是挺好么,受族里照顾,住瓦房,每个月还给米粮。族里分了他们家十来亩地,就是佃给我在种。强叔茫然地对徐元佐道。

    阿岳家从来没给族里做过事,如今族里肯照顾他们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强叔又道。

    徐元佐听着,怀疑自己可能因为成见产生了一些误会。他觉得郑老师家已经苦不堪言了,但是在当地人看来,却是十分照顾郑进士家。徐元佐本身没有宗族概念,就连徐阶恐怕都没有。江南的徐氏宗亲更像是个松散的联盟,大家因为同一个姓就抱抱徐老爷子的金大腿。

    到了闽南。宗族就像是个盈利组织。你得给宗族做出贡献,宗族才会反馈给你庇护。郑岳以前是破落户,根本谈不上宗族贡献,现在能有这样的照顾已经算是郑氏宗亲格外照顾了。这种关系如此现实而紧密,难怪从北宋至今,闽党的战斗力都十分强大。

    徐元佐这才信了。为何明人笔记里经常有些清官致仕之后连的棺材都买不起,还要门人捐献。这分明是因为他们在有意无意之中被宗族边缘化了。郑岳若是再不醒悟,恐怕宗族连如今的照顾都会渐渐撤掉难怪老师身为进士辈出的长乐人,最终才混了个云南参政致仕。

    如今族中谁说了算徐元佐问道。

    族长有祭祀权,出于大宗长房。这在早年间是极大的优势,所以族长往往占据了族里的最大资源。然而随着科举制度的完善,官僚阶层成了社会骨干,而血统并不能必然带来科举上的成功,所以族长掌握虚权。而士绅控制地方,已然成了流行。即便士绅属于小宗,大宗的族长还是得卑躬屈膝来打秋风,借片子。

    族里是郑峙说了算。强说道:他是举人公。

    徐元佐暗道:果然是金举人,银进士。

    这也十分现实,举人常年在乡里,跟官府打交道较多。进士是不能原籍任官的,一旦游宦。可能到死都不能回家。在乡间的影响力,还真不如宅在乡里的举人。而且这年头不是说你不想当官就能不当的。虽然可以请病假,但官品不够高,很容易被御史弹劾。这种弹劾可是重罪,所以当官本身也被视作一个种尽忠的义务。

    徐元佐叫程中原准备礼物,去求见郑峙。他这种没有官身的小生员,没有强有力的介绍人可能连主人家面都见不到。还好他有徐阶的片子。徐阁老名动天下,还在福建做过官,好歹攀上几分香火情。

    当然,如果郑家是铁杆的程朱世家,递徐阁老的片子也可能引来反作用。

    徐元佐放手一搏。总算郑峙没有推说身体不适,在中堂接待了徐元佐。

    两人见面都是一惊。徐元佐惊讶于郑峙的年迈,郑峙惊讶于徐元佐的年轻。这种情形之下,自然没有寒暄可言,徐元佐开门见山,道:学生此番来拜谒太公,深知族中对恩师一家的关照之恩,特来致谢。

    郑峙坦然抚须道:无妨无妨,说起来他还是我的族弟,我们都是山字辈,哈哈。

    徐元佐见他不似作伪,但是有些话却不能不问。他道:恩师既然皇榜提名,优免总是有的不过家里地少,不知是否能有益于宗亲。

    郑峙知道徐元佐是怀疑宗亲占了他老师的便宜。不过能把话说得这么好听,总不能当下一个耳光打上去。他道:朝廷给的优免自然是有的。在别处或许大有用场,但在长乐却是基本用不上。

    哦

    长乐位在沿海,经常因为海寇滋扰颗粒无收,所以朝廷惯例会免去赋税。郑峙笑了笑:而且我湖建还有一个别名:八山一水一分田,说的就是山多田少。故而朝廷优免在我乡还真是没多大用场。

    徐元佐听了无比蛋疼:他是从天下赋税最重的苏松来的,还真没想到福建人根本不介意赋税问题。听郑峙的潜台词,好像只要朝廷不识相来收税,那就联络海贼攻打一下港口,朝廷自然就免税了。说起来,前两年林道乾还攻占了澄海溪东寨,后来接受了招安,不知道是否另有内幕。

    阿岳在松江任官,过得可还好么郑峙掌握了话语节奏,反守为攻:我这族弟也是太过清高,到了那边连家书也不见来几封。不管怎么说都是郑家人呐。

    这就是说郑老师不会做人了。

    徐元佐听了也是暗道郑老师在为人处世上略显糟糕,说好听点就是情商低。说得难听点,那叫不知道自己根基斤两所在。他换位思考,自己若是郑岳这个环境,肯定要跟宗族打好关系,利用福建同乡在官场上更上一步啊

    老师在华亭也是极为艰苦。连婢女都用不起。徐元佐叹道:是以学生这次来长乐,也是想与先生商议,看是否有开源之道。

    郑峙并不意外。长乐是科举大县,福州是科举大府,福建是科举大省,每次考试之后都有利益重新分配的问题。如此一两百年下来。大家早就形成了各种规则,想以进士身份硬挤进来,就算郑峙没意见,也过不了其他人的关卡。

    愿闻其详。郑峙道。

    徐元佐清了清喉咙,道:长乐立县也久,势家大户肯定已经容不得别人进来分润了。郑家若是坏了规矩,怕是要被整个长乐县的士族群起而攻之。

    正是如此。郑峙应道,敏锐地发现徐元佐用了郑家这个大概念,不由觉得这年轻人还是挺会说话的。

    徐元佐继续道:先生可考虑过海峡对岸的巨岛

    郑峙微微一愣。笑道:那岛上可等闲去不得。

    敢请教

    那岛上有海贼的港口,是他们躲避官兵的要地,岂容得咱们上去郑峙又道:更何况岛上有食人土著,伏道杀人,防不胜防。这些若说起来也不甚很麻烦,但是岛上更有瘴疠疫病,一旦染上断无生理。你说这么个地方,谁还肯去去了又能种多少粮食

    徐元佐呵呵一笑:郑家没有糖寮吧。

    郑峙不以为然道:自然是没有的。

    我一路行来。见郑家商铺之中也没出售白糖的。徐元佐道。

    郑峙明白了徐元佐的意思,道:白糖是厚利。谁人不知,不过绝非我家能够插手罢了。

    徐元佐笑道:所以去对面岛上就是不错的选择。甘蔗最要紧的就是水土,水源充沛,土壤肥沃,深耕之下定然能够种出好甘蔗来。至于先生之前说的那些麻烦,岂无应对之策

    郑峙知道这是数万两一年的大买卖。颇为动心,朝前坐了坐:如何对策

    徐元佐笑道:海贼可不会种蔗榨糖,但是他们会杀人抢地。若是咱们与他们合作,郑家负责送人上岛,开垦种植。海贼负责保护蔗田。击杀野人。我这儿负责转运蔗糖,分销江南乃至京师辽东。咱们三家,各尽其能,各得其利,可谓共赢。

    那瘴疠疟疾呢

    那不过是由蚊虫传染的疫病,只要将杂草根除,沼泽填平,自然就去了小半。然后广用艾草驱蚊,又能去小半。若是防不胜防,最终还是得了这病,我还有后手。此番带了江南名医十人,正是从古方之中寻一治疟之术。如今虽未成功,但是并非不可医治。徐元佐道。

    郑峙抚须思索,道:照你这般说来,此事倒是简单得很

    天下事有难易乎为则易,不为则难。徐元佐笑道:想来那些海贼困守台岛,也是坐拥宝山而不自知。一旦咱们与他们解说清楚,断然不会拒绝的。

    郑峙又道:既然称之为贼,难道不会食言而肥

    若是如此,咱们也不是吃素的。徐元佐的笑容上染上了一层寒霜。

    郑峙没有给徐元佐一个准信,但是邀请他晚上住在家中。徐元佐则考虑到恩师郑岳的面子,还是决定在县城外找一座寺庙借住。同时他还要给郑岳家里买些地盖房子,总不能让师母和太公住在那么寒酸的小院里。

    好在福建虽然耕地少,但是宅地不少。因为多山,所以福建人早就总结出了一套依山建房的本事。而且这边石料也算便宜,并没有因为通货膨胀而吓坏徐元佐。

    徐元佐叫程中原去跑程序,自然也给他交了不少学费。官府由此才知道郑岳并非没有背景的小进士,人家现在搭上了徐阁老的大船。一时间县里乡里都有人来与郑岳认同年,攀关系,少不得赞助一些银子,或是安排些人帮忙,给徐元佐少了许多麻烦。

    在长乐住了旬日,罗振权已经开始有些焦躁了。终于有一天,徐元佐叫他一起前去海上钓鱼。罗振权毫无戒备,直到出海才知道钓鱼是假,与人商谈才是真的。

    对方也是一艘小船,大船远在数里之外,只是海天之际的小黑点。两艘小船在一处暗礁旁相聚,那边人看了看徐元佐和罗振权,扬声喊了一声:好书生

    罗振权一眼就认出这是标准的海贼,而且还是以抢劫为主经商为辅的真海贼。虽然东海海商也抢船杀人,但终究还是以经商为主。他不由替徐元佐捏了一把汗。

    徐元佐起身抱拳,对罗振权道:别愣着了,帮忙翻译。

    罗振权木然点了点头,还在准备随时逃跑。

    来者自报姓名,正是在南海上赫赫有名的林道乾。听口音他是潮州府人,好在罗振权勉强能听懂一些,徐元佐是彻底听不懂,交流得磕磕绊绊。

    你我郑家,三家,魉洪台湾种甘蔗。徐元佐费劲地作着手势。

    不等罗振权翻译,林道乾身后戴着斗笠的船夫却笑出声了。

    那声音清脆悦耳,显然是个姑娘家。那姑娘飞快地将徐元佐的话翻译给了林道乾,又用官话道:我当家的问,我们有什么好处。

    徐元佐如蒙大赦:姐姐原来是南直人。这下好办了。他道:好处自然是有的。只要贵当家的能够保证魉洪的安全,不叫蔗农被土著侵扰,最后咱们将红利分成三份。各得其一,公平无比。

    那姑娘译过去之后,又得了林道乾的回答,道:我们怎知你是否有隐瞒

    一起做生意,我何必占那点小便宜徐元佐笑道:这是千秋百载的生意。林当家的,我听闻你在潮阳县招收旧部,可见也是想做番事业的人。想来你也发现了,为何官兵越打越大,其实没有其他秘诀,有钱罢了。咱们一起种甘蔗赚钱,每年的银子就跟庄稼一样稳定,你大可以拿了银子去造船,重复昔日盛况。岂不是比你苦熬要好

    林道乾面色漆黑,那南直的女子倒是颇为动心。她竟然接替徐元佐,与林道乾商量起在台湾长住的事。

    嘉靖年间,林道乾在福建外海被俞大猷击破,就是躲在北港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对于台湾他要比郑峙熟悉得多,不过正因为熟悉,所以对于疟疾也是极其畏惧。徐元佐虽然夸口说有对疟疾的良药,但还是难以彻底打消林道乾的顾虑。

    实在不行,就试了再说。徐元佐道。

    祝大家上元节快乐~~~

    未完待续。

三七五 开台

    得益于屠女士获得了诺贝尔奖,黄花蒿也走入了大众视野。作为一名商人,徐元佐必然要关心社会热点问题,虽然他觉得许多人因为这种发现与中医药有无关系而展开讨论十分荒诞,但是也记住了青蒿素这东西怕高温几乎不溶于水的特性。

    对于许多科学爱好者们提出:中国古人不可能用酒精萃取并正确使用青蒿素的问题,徐元佐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当然,即便他知道也不会免费给人上课。反正神秘的中国古人就是金手指一开,从千百种中草药里认准了黄花蒿或是其他乱七八糟的名字。

    黄花蒿的种植范围十分广泛,生长环境不挑剔,生长速度也不慢,制药成本即便在廉价的中药之中也算是低廉的。徐元佐当然不会走肘后备急方的老路,再用清水浸渍然后绞汁。他完全可以用蒸馏出来的高度酒去浸沥黄花蒿,然后蒸馏取得结晶。

    是的,李腾根据徐元佐提供的思路,的确顺利提取到了结晶。然而这到底是什么结晶,其中有多少杂质,杂质又是什么成分这些人命关天的问题,徐元佐一概不知道。然而这个项目的最终获利,还是得落在这些成分不明的淡黄色结晶体上据说青蒿素结晶是无色针状结晶,不过徐元佐真的做不到啊

    至于研究过程中产生的高度酒,因为口感极差,并没有办法商业化。要作为工业原料,却面对着无法工业化大批量生产。这就注定了徐元佐这回带来的小小一罐特效药价值连城。

    疟疾在江南并不是常见病,要想进行大规模试药也就无从谈起了。徐元佐行程不等人,只好带到福建来试。福建这里的山民不少。疟疾也算是常见病,正好分成三个对照组,进行测试。

    第一组是用福建本地的传统治疗方式,从福州府请来了数位有名望的大夫;第二组用的是江南名医的治疗方案,要让他们十位名医达成统一意见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第三组就是用徐元佐带来的特效药,最简单方便。挑一勺据说吃不死人,然后用和酒服下。

    这个实验耽误了徐元佐近半个月,结果却不如人意。三个对照组,每组五名病人,前两组的结果都是两人治愈,三人病故。徐元佐的数据比他们好看不到哪里去,是三人治愈,两人病故。不过从治愈时间而言,徐元佐这一组要快一些。

    因为实验不可测因素实在太多。而且样本也太少,所以林道乾对于徐元佐所谓的特效药还是将信将疑。

    徐元佐本想好好跟他讲道理,但是看他这个我不听我不听的姿态,只好来硬的了:

    开发台湾获利最大的就是你家我远在江南,郑家在长乐也有稳定的营生。我们开台是锦上添花,不开,也于大局无碍。而你若是不开台,就只有坐以待毙。

    徐元佐这番话之中固然有恐吓的因素在其中。却点在了林道乾的软肋上。林道乾如今在潮阳落脚,算是接受了招安。但他和后来被招安的郑芝龙可不一样。他要地没地,要航道没航道,如何养活那么多投奔个他的人这些人可不是善男信女,若是林道乾不养活他们,他们就会去自己养活自己,结果就是朝廷怪罪到林道乾头上。

    林道乾对此十分恼怒。但是徐元佐躲在长乐郑府,好歹人家也是有两个进士一堆举人的家族,只能感叹鞭长莫及。

    这边硬起来了,另一边就要软下去。

    徐元佐又将带到福建的随身物品挑选了一些,无非锦缎首饰。都是女人喜欢的,送给林道乾的小妾也就是那日客串翻译的南京女郎。

    这位女郎本是扬州人,被当瘦马卖到南京,后来被闽南海客买回福建,半路就被林道乾劫了。她原本也不是什么贞女烈妇,跟谁不是跟便当起了林道乾的贤内助。

    从见识而论,这位受过首都熏陶的女校书,甚至要比林道乾更胜一筹。她早就意识到没有安身之处就没有安全可言,朝廷正是敬畏林道乾这头海上猛虎才会招安。一旦林道乾变成了众叛亲离的病猫,谁还会留着而台湾正是一个你来我往却没人真正落脚的好地方。

    此时距离欧洲人染指台湾,还有半个世纪。

    即便没有那个江南客,没有长乐郑家,咱们也该占了这个岛。女校书道:你不是说这岛颇为广阔,足以成就一方霸业么

    林道乾对这实质上的压寨夫人倒是十分信服,道出了自己的顾虑:疟疾太重

    那个徐元佐不是有特效药么

    干他娘的特效药,吃了照样死人。林道乾啐道。

    夫人道:我却听说,五个里面还是活了三个。你想,那五十个里面就能活三十个,五百个就能活三百个,五千个就能活三千个。三千个还不够你称霸一方至于死的那两千个,关你何事

    林道乾只看到十分之四的死亡率,觉得还是太过吓人,但是爱侣给他算了这么一笔账,觉得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只要移去的人口够多,死的又不是自己家里人。

    更何况名医治未病。那徐元佐不是说了么,只要不被蚊虫叮咬,就不会染上疟疾。女校书娇嗔道:结果到你这儿,就好像只要上了那个岛,就必然要染上疟疾一样胆小成这般模样,还走什么海上陆上买几亩地呗。

    林道乾不肯被爱人小看,道:你懂什么光是疟疾能吓住我说实话,郑家在长乐算不得什么有脸面的人。多少豪族压在他家头上他在台湾若是真的榨出了糖,往哪里卖。

    女校书闻言眼睛一转,道:哪里不能卖福建广东不能卖,江南还不能卖你知道阁老是什么人么那就是宰相皇帝下面他最大,他家的买卖,还怕卖不出去

    林道乾还真的有些搞不清楚阁老的地位。不过凡是摊上老字的,肯定都不是寻常人,比如乡老老爷皇帝老儿

    我当然知道他强嘴道:可是他们这边多出一担糖,福建广东的糖行就要少卖一担。你觉得那些人能放过这块肥肉

    未必,我就不信大明吃的都是他们两家的糖。女人不服道。

    好,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没妨碍人家赚钱,人家要是眼热这块肥肉呢林道乾道。

    女校书呵呵一笑:还说不是胆小。这不就是人家拉你合伙的缘故么光是杀杀那些土人,谁干不了你怎么说也是闽海上的一尊大佛啊

    林道乾一愣,竟然觉得女人说得无可辩驳。

    咱们现在还有老本跟人一起做这事,再过两年,你手下那些兄弟各走各路,你想去跟人做买卖人家肯理你么再者说,咱们现在去台湾,一时间来看是弱了些。但是肥肉亮出来之前,也没人盯着咱们,对不等闽粤大户反应过来,咱们也分到了银子,有银子就有船有人,到时候是走是留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林道乾在口中反复咀嚼,更加觉得这女人说得有理。上回那个徐小白脸说他像是温水里炖的青蛙,不赶紧跳出去。等水开了也就跳不出去了。

    咦,这论调倒是挺像的。

    林道乾心里有些吃味。更有些见识不如女人的小气。他一把搂过身子柔若无骨的压寨夫人,凑近一闻:你如何总替那小白脸说话,莫非是看上他了

    女校书咯咯笑道:若是早个十年八年,或许还真会对他倾心一片呢。

    林道乾在她屁股上一捏,做出一副凶样。

    懂事的女人总是喜欢纵横四海的大英豪。那种小白脸,哪里比得过上女校书在林道乾裸露出的古铜色胸膛上缓缓打着圈。指尖上仿佛带着无穷魔力,叫林道乾心跳得飞快,整个人都像是烧了起来似的。

    一夜风雨交加,不知东方既白。

    隆庆四年十二月,南方也到了一年之中最为寒冷的时候。然而台湾仍旧温暖如春。岛上不见枯败之色。林道乾为徐元佐和郑家选择的登陆地在北港,原因很简单,这里已经是个成熟的港口了,能泊大船。西北就是澎湖,方便预警。在嘉靖大倭乱时代,北港就是重要港口。后来颜思齐郑芝龙等人经营台湾,也是以北港为基地逐步南进。

    北港在之前也被叫做魉港,很多人都用北港代指台湾,可见影响力之大。此港附近的土人是麻豆社当然,现在还没这个名字。徐元佐对台湾原住民的历史了解不多,但是从历史上有名的麻豆溪事件来看,这些平埔族人是个有自己尊严,并且较为刚烈的民族。而且他们不猎头,偶尔还会与明人海盗渔民进行交易。

    徐元佐带着罗振权和一干护卫登上了台湾岛之后,发现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艰苦。北港除了港口已然成熟之外,还有一个简陋的砦城。虽然不能跟大陆上城寨相比,但是已经具备了简单的防御能力。起码土人绝对攻破不了。

    在砦城内外,都有开垦的痕迹。城内多是蔬菜,城外看起来像是稻米,不过从间距和面积来看,农业只是这座砦城的补充,恐怕连自给自足都难以做到。

    这里是你的地盘徐元佐问林道乾。他有些不解,若是林道乾已经有了这么一个港口,干嘛还对开发台湾推三阻四

    林道乾眯着眼睛,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回答徐元佐的话。

    过了良久,久到徐元佐都已经不指望他的回答了因为他想起来了,林道乾听不懂官话。

    直到翻译过来,林道乾才知道徐元佐的问题,回答道: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我的地盘。

    徐元佐闻言知道不好,连忙叫罗振权做好接战准备。

    林道乾三步并作两步,带着手下弟兄冲到了砦城中心的大道上,命人敲响锣鼓:从今往后,这里就是我林某人的地盘,你们若是乖乖听话,好日子就在眼下。若是胆敢不服,哼哼,别怪老爷刀枪无眼

    北港的居民并没有什么反应,既没有反对也没有山呼万岁,平静地就像是看到了每天的潮涨潮落。

    林道乾示意徐元佐过去,通过翻译道:现在这里就是我的地盘了。咱们来谈谈怎么分钱。

    关于这一点,徐元佐早就跟郑峙谈过了。

    考虑到这是一个集农业开发,军事保卫,运输销售为一体的综合性项目,统一分配利润无疑会产生各种扯皮。所以徐元佐提出的建议是:由郑峙组织移民进行岛上的开垦种植,包括收割榨糖。徐元佐包销这些台湾糖,付给郑峙糖价。至于销售情况,郑峙无须了解。

    至于林道乾的收益,则来自于港口装卸货和关税。

    北港每走一担白糖,就要给林道乾抽五钱银子的关税。如果走其他商货,则到时候再进行商议。

    郑峙也害怕引来长乐乃至整个福州府大户们的反弹,再三关照徐元佐只能将白糖运到江南以北销售。因为福建白糖大多是运往广东,然后从澳门这个窗口卖给欧洲人,所以这样可以最低限度降低别家对郑家的反感。

    徐元佐却掌握着北方航线,光是卖到江南的利润哪有卖到北京高即便郑峙不说,他也准备以北方市场为主。若是能够敲开辽东市场,直接用蔗糖换取鹿茸和辽参,那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不过既然郑峙早早暴露了底牌,徐元佐自然还要得寸进尺讨价还价,最终将台湾糖的价格压低到了一两五钱银子一担。

    算上给林道乾的五钱,离岸价就是二两一担。

    姑且不说北京,上品的白糖在江南的行价是每斤四分到六分,一担三百斤就是十二两到十八两。如果每季能采出一万担沙糖,郑峙就能有一万五千两银子的入账。林道乾能收到五千两。

    至于徐元佐嘛,如果没有遭受天灾,十万两的年收入是可以预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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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六 后续

    作为一个商人,不能将所有人都看做奸邪之徒,当然也不能对人心毫无防备。如果郑峙在台湾产糖之后,接受了其他的合伙人这种可能性极高,因为他是闽南本地人,势必会受到同乡势家的影响,那徐元佐的这番奔走和先期投入都只能打水漂了。

    而且先期投入并不小。

    台湾的水热条件适合种植甘蔗,但是土壤条件并不适合。甘蔗是含糖量很高的作物,糖就是能量,根据能量守恒原理,它对土壤的肥力自然是要求极高的。这点即便不懂农学,只依靠粗浅的哲学知识也能够推导出来。要增强土壤肥力,改良土壤的酸碱度,这笔投资就不是小数。

    至于闽南移民到了北港之后的衣食住行,所有这些也都是成本。如果开垦面积过小,那么拓荒年数就要延长,不利于资本回笼。如果扩大拓荒面积,那就得大把大把洒银子下去。光是耕牛和铁器农具,就不是郑峙能够承担得起的。

    林道乾不敢黑郑峙,郑峙也不敢黑林道乾,但他们两人可都不怕你。罗振权回到船上,对开发台湾并不看好。若是徐元佐只牵线不投钱,那就权当给老师家里做好事,被人黑了就黑了,可是徐元佐眼看着就要拿几万两银子砸下去,这可不是小数目。

    这事罗振权本来不想建言,但是看看徐元佐身边也没有能够支招的人,都是一群唯唯诺诺的小伙子,只好自己出头了。

    徐元佐笑道:林道乾不敢黑我。他要是敢黑我,我能把他往死里打。这段时间我也看了,他手里说是几百条船,真正能战的大船不过十余艘。虽然比我们现在多一些。但是这个差距会随着咱们的海事学堂扩张而缩小。这回你带出来的人,日后都是船长,而且一届一届能跟上,他林道乾有这个能力么

    罗振权对海商海贼还是十分了解的。他们更像是一个大的合伙企业,有生意了一起做,没大买卖就各自为政。船长多是渔民子弟。大字不识一个,跟海事学堂的这帮小伙子根本没法比。更何况海事学堂组织严密,吃徐家的饭服徐家的管,佐哥儿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船长们更不会像海贼那般望风使舵。

    郑峙的确说不出准。徐元佐道:不到鱼死网破,我并不打算用武力压服他。否则咱们跟海贼不是一样了么又上哪里去找大陆移民

    那怎么办罗振权心一紧。

    他要是敢黑我,我就多引入几家闽南大户,驱虎吞狼,看看谁更惨。徐元佐冷笑一声:到时候我控制了东海到辽海的航道。他们的糖一包都过不去。更何况林道乾若是识相,完全可以叫他们的糖烂在台湾。

    这好像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罗振权道。

    的确,所以我把投资算在了郑存恩头上。徐元佐道:侵吞族人资产,这是天下之大不韪。郑老师固然是个穷进士,但终究是进士,士林中人。郑峙不过一介举子,一旦发生冲突,士林肯定站在郑老师这边。就算郑峙钱再多。士林也不会买他帐的。

    因为士林中人绝大部分都不缺钱。越是声望高的,家里钱财也就越多。就越看不起只有钱的暴发户。而且郑老师为官清廉,还能增加不少同情分。

    罗振权想了想,明白了这层关系,道:你这是用郑家人牵制郑家人。

    郑老师远在千里之外,郑存恩不过十来岁的小屁孩,谈不上牵制。徐元佐顿了顿:只能算是保险吧。对了。你带几个人跑一趟福州,多买些礼物,不要怕花银子。改天我带小世兄去拜会一下府县里的缙绅大户。这回郑老师家盖房子,也多亏了他们帮忙。

    罗振权会意,点头应诺。

    如果徐元佐现在不出面。要想地方缙绅们自觉善待郑家,只有等郑岳位居高位,或是致仕归乡。而无论是位居高位,还是致仕归乡,本质只有一条:掌握足够令人愿意结交的政治资源。

    譬如海瑞那样的孤臣,即便身居三品,致仕之后也没人会去结交他他是以破坏自己的政治资源一步步走上去的,就像是个被过度开采的矿洞,非但没有油水,还有危险。

    徐元佐就是要用银弹开路,告诉福州的缙绅:郑岳是个有政治资源的进士,而且前途光明,是一块璞玉。只要假以时日,绝对一飞冲天。

    首先就要从拜会郑氏家族的进士举人们开始。

    诚如郑峙说的,郑岳中了进士,授了官,连家书都不写几封回来,谁肯热脸贴人冷屁股现在徐元佐拿了价值不菲的礼物,带着小郑存恩,一家家拜访过去。有恩情的谢恩情,没交情的建立交情,该认的兄弟得认,该拜的老师得拜,总算编织起了一张族内的关系网。

    这一圈走下来,郑存恩的心态也颇有变化。他在家里只听母亲和阿公说,族里对他家有大恩。走到外面,也听乡邻们说郑家真是厚道。小孩子没有判断能力,自然就觉得家族对他家已经仁至义尽了。

    然而看过了同族进士举人们的奢华生活,郑存恩却发现自己家里的瓦房,甚至还不如人家的柴房这种可怕的心思渐渐滋生,感恩之情不自觉地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世兄,为何家父是进士,反倒不如举人过得好郑存恩与徐元佐形影不离数日,对这位大不了他几岁的世兄极为信赖。这位世兄非但从衣食住行上彻底满足了他微不足道的需求,更是在为人处世上给他立了一座标杆,让他格外向往。

    徐元佐当然不会教育他:权利义务是互等的。你爹不给族里做贡献,族里能这么待你们已经很宽厚了。

    小郑同学与郑氏一族貌合神离,这才是徐元佐最乐于见到的。

    恩师连捷皇榜固然是好事,不过你想啊,他老人家八月中举。马不停蹄就要入京准备春闱,授官之后立刻赴任。跟乡间同学也不怎么往来,说不定许多人都不知道老师已经中了进士呢。徐元佐安慰他道。

    郑存恩却已经有点懂事了,疑惑道:应该不会吧。当日报喜的人可是走遍全城的,还有修牌坊,好多人家都出钱的。

    本乡本土出了一位进士。人家当然热情啦。可是你爹不给人家继续热情的机会,却又怪谁不说给人好处,就连求人帮忙都没有不能靠人情往来建立交情,怎么可能维持这股热情

    徐元佐笑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世兄日后自然就会明白的。不管怎么说,如今咱们该尽的礼数都要尽到,别人若是不知礼尚往来的道理,咱们也管不了。

    郑存恩点头道:世兄说得是。不过整日介这般跑来跑去。喝茶说话,耽误了不少学业。

    徐元佐笑道:磨刀不误砍柴工,不耽误的。殊不知,人情练达也是文章。

    郑存恩口称受教,心中却在想着这人情如何会成为文章。

    徐元佐颇有感慨。他以前不知道郑老师的家庭底细,想着能供出个进士的小门小户,必然不会小到哪里去。如今看来,郑岳真是个天才。靠着族学里上课,不走歪门邪道。不走人情后门,硬生生在福建这么个科举大省杀出一条血路。难怪给他讲课的时候,基本功那么扎实。

    可惜啊,高分低能

    徐元佐摇了摇头,又开始安排明日该带郑存恩拜访县里的哪几家人家。首先自然是要从郑岳的乡试同年开始,这层关系远比后世的寝室室友牢固。然后在这些乡绅的引荐下。再去拜会士林前辈,运气好还能给郑存恩找个高明点的师父就如何心隐那种,虽然没有直接受益,但是可以作为进入学门的敲门砖。

    朝中王学势力固然大,理学势力更不小。所以郑存恩若是能拜入福建理学巨子门下,出头机会远比其父郑岳要大得多。一般而言,考试天赋这东西不怎么会遗传。

    长乐县拜会之后,还要前往郡城。福州的进士举人更多,同样得从同年下手,然后去前辈家里刷脸。虽然郑岳本人毫无知情,也没书信,但是郑岳的儿子加上开山大弟子,以及厚重的礼物,也足以叫人挑不出毛病。

    这些人家肯定还要写信给郑岳表示感谢,所以为了避免郑岳一头雾水,徐元佐抢先一步以汇报工作的姿态向老师通报了自己的行程。并且附上了给各家的礼单,这样也方便培养一下自己老师的情商,不至于连怎么送礼都不知道。都说师徒如父子,徐元佐深感自己上辈子吃老爹老娘吃得太狠,这辈子真是来还债的。

    福建这边耽误了徐元佐太长时间,若是再不启程就要等到明年才能到广东了。然而他给林大春备下的礼物有很大一部分是年货,过了年,效果自然就要大打折扣光是学生不远千里来给老师拜年,听着也好听呀于是不等郑家新宅彻底完工,他便留下了几个管事人盯着,自己带着大部队前往广东潮阳,林大春林老师的老家。

    高拱复相第一位被剪除的大吏,便是时任浙江提学的林大春。可以说徐元佐赶了个巧,成了林大春的关门弟子。这位高官回到潮阳之后,不再出仕,闭门著述直至逝世。就在徐元佐的船队行驶在并不太平的闽粤洋面上时,另有一艘小船贴着海岸线,将徐元佐给郑老师的书信送往松江。

    郑岳收到这些书信的时候,已经到了要忙乎春耕的时候,整日里焦头烂额。看到徐元佐寄来的书信,他只觉得心头一暖,自己没有白白为这个学生铺了路。然后在某天晚上,无意间与玉玲珑说起,感叹徐元佐还是个颇为重情重义之人。

    玉玲珑听了差点吓出一身冷汗:自己要托付的进士老爷,总不能如此不通人情事理啊平常你跟那些大户出去吃吃喝喝,雅集诗会,的确不用你回礼,因为你是地方父母嘛。可是家乡那边谁买你的账,徐敬琏这分明是在点醒你啊

    徐元佐写给老师的信,自然没有必要对内宅人保密。玉玲珑乘着帮郑岳整理书信文函的机会,找了徐元佐的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方才知道这里面非但有提醒,也有表功,主要还是安排回信。

    回信首要任务就是对徐元佐和郑存恩的巡访进行确认,表示出于自己的指派,这样人家才能理直气壮地将这份人情落在郑岳郑永翰的头上啊。

    玉玲珑知道郑岳肯定不会有这种意识,又想到自己日后能否在大妇面前抬头,关键还在一个内助上,便草拟了几封回信。也亏得徐元佐心细,拜访了谁家,是什么关系,最近这户人家发生了什么值得一叙的事件,都落在纸上送了回来,所以这些回信非但不用担心搞错人物,甚至可以言之有物地与人进行沟通,发表一些无关痛痒的意见,叫人觉得毫不敷衍。

    郑岳见了更是大为惊讶:竟然能写得好似你亲眼所见一般

    玉玲珑笑道:也亏得敬琏交代得格外清楚。老爷,您看这样回信可妥当

    自然无妨。郑岳是个连回信都想不到的人,有人写好了,岂会有什么意见。

    玉玲珑道:那就要请老爷在这上用印了。

    官场上面所谓的亲笔信,基本都是师爷代笔,表示远近亲疏全在用印上面。玉玲珑见郑岳拿了名章就要往上钤,连忙阻拦道:老爷,这封信是给您同年的,宜用斋室。说着,迅速将手上的书信分了类别。给亲戚朋友的,给长辈前辈的,给同年同窗的,给地方守牧的,不同书信口吻不同,用印也有区别,或是名字,或是斋室,或是官职,或是学位,还有各种闲章。

    郑岳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些小细节,即便有人给他写信,他也只看内容不太在乎落的印款。有时候甚至连抬头都不看完呢给玉玲珑这么一说,方才知道自己差点让人笑话,庆幸道:还好有你,还好有你。

    玉玲珑听这话比听到什么都高兴,还贡献了几方自己的闲章,借给郑岳应急。反正那种格言章和诗词章谁用都一样,外人岂能知道这些内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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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三七七章 难忘的除夕

    隆庆四年的腊月底,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徐元佐方才赶到潮州府潮阳县。这里找林大春老师的家倒是很方便,因为林老师绝对是个典型的大明官:有政治操守,因为不肯投靠严嵩,结果殿试被坑,以三甲同进士出身入仕;有果断的政治判断,当卧底收罗了附景大臣的名单,交给徐阶,成功站队;有豁达的政治胸怀,高拱复相,要我走我就走,丝毫不眷恋权位;有真诚的乡梓之情,回到老家之后充分利用自己的各种社会关系,收集材料编写县志,积极参与地方行政,做了很多利益乡民的好事。

    相比之下,郑老师简直就看不得了。

    不过徐元佐到了林大春府第前,还是吓了一大跳。

    朱红大门被涂成了墨色,挂着白色的灯笼。

    府上有丧事

    棋妙上前叫门递了帖子,等在外面。不一时,中门开了,出来个身穿麻衣孝服的中年男子,倒是看不出来有太大的戚色。他朝徐元佐遥遥拱手:在下林克鸣,可是徐世兄

    徐元佐一时间都没分辨出他身上的孝服并不是儿子所穿,匆匆回礼,几乎颤声道:不知府上是

    是家祖西去了。林克鸣这才显露出悲戚之色:家父结庐守丧,不在府中。

    徐元佐心中松了口气,连忙道:还请世兄快带我去。

    林克鸣暗道:父亲说徐元佐是个命世之才,如今看来倒是挺懂礼数。

    他叫了下人,准备了需要用的器皿素食,前头引路带徐元佐去祖父墓地。林大春便是在墓地旁边搭了个茅庐,只有一张木板做床,一床薄被。这茅庐连个门都没有。顶上稻草稀疏得可以看到夜空中的星星。幸好这里是南海之滨,若是在北方,住一晚上就得冻死。饶是如此,在寒冬腊月之下,在这茅庐中生活也是很煎熬人的。

    从古礼而言,三月而葬。然后初哭,行虞礼。虞礼就是安魂的祭祀之礼。三次虞祭之后,行卒哭礼,献食举哀于灵座以后就不再哭悼了。卒哭十一次之后行阳礼,将神主迎入祠堂。礼毕将神主移回原处。丧后十三个月至十五个月举行小祥大祥礼。再七个月后举行谭礼,意为悲恸的心情可以稍安。

    整个流程一共是二十七个月,但还算作三年。所谓丁忧三年,其实也是二十七个月就可以起复了。不过对于已经归乡的官员而言,居丧三年往往要超过三年。以表自己的哀思。大明虽然也号称以孝治国,相信内孝于亲方能外忠于君,但是高祖皇帝在制定律令的时候,大幅度削弱了居丧违禁的刑事惩罚相对唐宋而言,明人居丧的法律规定较为灵活,所以明朝也就很少出现居丧十几二十年的孝子了。

    徐元佐在来的路上,问了丧期,知道林太公已经走了四个月。对于许多人而言。这时候也就可以生场病,然后搬回家去住了。而林大春是真的悲恸难耐。住在简陋的茅棚里,每日一粥一汤,不沾半点荤腥,更遑论酒菜了。

    徐元佐见到林大春的时候,简直认不出来这位老师了。当年在绍兴面试,林老师是朝廷大员。衡量一省文章,气度非凡。如今身穿薄得可以看到肋骨的麻衣,整张脸都凹陷下去,紫黑一片。这种吃不肯吃,睡没法睡。连衣服都不穿暖和点,整日里还要沉浸在悲痛之中的自虐行为,将要持续整整三年。

    徐元佐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这分明是要跟着一起走的节奏啊

    老师徐元佐滑步上前,膝盖一软就跪在了林大春面前。他看到林大春眼中的悲哀,心中一抽,想到了自己远在另一个时空的父亲母亲,悲从中来。这么长时间以来,徐元佐一直压抑着的情感,被同样真挚的父子之情所牵引,触发了极大的共鸣,泪涌如泉。

    林大春瘦得如同柴火棍似的手臂扶住了徐元佐,晃了晃身子,定睛辨认才认出是自己点的案首。他声音嘶哑,哽咽着说了两个好字,眼泪已经流满了整张脸,就差与徐元佐抱头痛哭了。

    林克鸣在一旁看着也是轻轻拭泪,暗道:父亲这么多门生过来探望,就这位相公最是情真意切了。

    罗振权从未见过徐元佐如此情绪流露,简直叹为观止:佐哥儿竟然也有这般心情还道他是铁石心肠呢莫非是作伪恐怕不会,作伪哪能真到这般程度

    徐元佐的情绪控制能力极强,发泄之后很快也就能收住了,并且尽量不再去与林大春产生共鸣否则真是两人从白哭到黑了。更何况他只是暂时回不到原来的时空,并不是阴阳两隔,总有些盼头。

    老师,节哀顺变。徐元佐悲声劝道。

    林大春良久方才收住,道:你如何来了

    本是赶在年尾前,给老师拜年,却遇到此事。徐元佐道。

    林大春眼睛通红,炎症破重,道:使高新郑不复挤予,予安得有今日哉。此言悲中带喜,更见孝子真情。

    徐元佐连连点头,道:得以尽天伦之情,比之丁忧奔丧已然是万幸了。

    林大春深以为然,一时间与徐元佐抱臂而叹,不知说些什么。

    徐元佐反应快些,叫林克鸣过来奉餐。林克鸣这才上前,从食盒中取了一碗米粥,又有一小碟酱菜,奉给父亲。林大春微微摇了摇头,推开温热的米粥,道:食不下。

    徐元佐真替他担心起来,道:老师,若是不保存体力,后面的丧礼怕是行不得了。

    林大春还是默默摇头。

    徐元佐看看林大春的嘴唇上已经干裂得脱皮,身体也有些脱水的症状,不管跪地哭求的林克鸣,出了茅庐,对棋妙小声道:你去烧些水来,里面稍稍放些盐和糖。三糖一盐。以稍稍着味为度。

    棋妙记在心里,连忙去找人烧水调配盐糖水。

    这是种盐糖水最能迅速补充能量和水分。想来以林大春现在的精神状态,恐怕都不会在意到口感问题。

    过了片刻,棋妙端着水来了。

    徐元佐分出一点,自己尝了尝,甜中带咸。倒是正合适。他进了茅棚,见林克鸣还捧着米粥跪在父亲面前,而林老师已经面露厌恶。他上前与林克鸣并肩跪下,道:学生徐元佐拜见老师,且以水代茶,求老师全学生敬师之礼。

    林大春是礼教中人,自然不会令徐元佐失礼。他勉为其难接过杯子,见里面果然是清水,方才凑近口中喝了两口。

    人在悲恸之中的确容易忽略饥渴。但人体缺水就要补水却是身体本能。温热的盐糖水入口,姑且不说味道如何,光是这水分刺激舌苔,滑过干涸的喉管,刺痛中带着渴望,便叫林大春将一杯水喝了个干净。

    徐元佐已经又端了一杯:再敬老师。

    这回林大春有些迟疑,但是终究抵不过本能,伸手接了杯子。他只是因为父丧而悲痛。并不是要寻死。不思饮食是心理反应,现在饥渴复苏是身体反应。并不矛盾。

    徐元佐等林大春喝完,敬了第三杯。所谓事不过三嘛。

    林大春三杯盐糖水入腹,明显有了精神。胃囊被水一冲,食欲也就升起来了,林克鸣手中的米粥总算被他接了过去。

    林克鸣再看徐元佐的眼神之中已经带了敬佩,以及些许的感恩。因为父亲林大春在外做官的缘故。他跟着祖父的时间反倒更长些。祖父逝世时,他也是痛苦得撕心裂肺一般,可是父亲要守丧,各种杂务都要人主持,母亲年纪也大了。只有他上下奔走。如此一来,反倒容易从悲痛中走出来。

    林大春吃了酱菜米粥,露出了明显的倦色。徐元佐又劝老师上床打坐,默诵经咒。林大春盘膝坐到床上,眼皮已经止不住地合拢了。徐元佐与林克鸣两人小心将林大春躺平,盖上了被子方才退了出去。

    到了茅庐之外,徐元佐深吸了口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指挥若定:世兄,这样别说三年,再熬三日恐怕老师身体就要垮了。

    林克鸣也是无奈:父亲至孝之情,身为人子,又能奈何

    一点点来吧。徐元佐回头扫了一眼:我先去上柱香,世兄先去准备点毛毡茅草,把顶棚盖严实吧。

    林克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察,暗中愧疚自己做儿子的还不如徐元佐这个做学生的,连忙跑去安排。

    徐元佐到了林太公墓前,墓碑上刻着两行字先考奉政大夫林公杉之墓,不孝男大春立。他取了香,行礼如仪,一旁有林家人磕头答礼。不一时林克鸣回来了,两人又是互相磕头,兼带行了世兄弟的见面礼。

    能够在人家居丧的时候暖人心,等同于雪中送炭。林克鸣虽然今日才初见徐元佐,已经视他如同手足一般,他道:敬琏可安排了宿处若是尚未安排,便住在家中吧。

    就怕不便叨扰。徐元佐倒不是故意客气。人家有丧事,日夜往来的亲眷客人做道场的僧侣道士尼姑多有不便。

    自家人,有什么叨扰的。林克鸣道:今日若非敬琏,愚兄已经是失了方寸。

    徐元佐想了想,道:世兄,你如今得撑着府里,又要跑来照顾恩师,恐怕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求你帮忙找个地方安顿了我那些随从,我便在老师这边看顾。

    林克鸣一惊:这边这如何使得

    徐元佐以为他说没地方住的问题,便道:再起一间茅庐便是了。

    徐元佐的确单纯因为感情驱动决定留下照顾林大春,因为他知道居丧守墓期间不能接受奴仆服侍,只能接受儿子以及类同于儿子的学生的照顾。考虑到林大春一个五十岁老年人,身体精神都在崩溃边缘,再看看林克鸣独木难支,这才起了分担照顾的念头。

    林克鸣却将徐元佐的意思理解为陪同林大春居丧。即便在林氏族中,恐怕也找不到如此用心的晚辈。其中意义之深,且看礼法规定:与更三年丧的妻子,即便是犯了七出之条,夫家也不能休弃。他不相信一个生员会不明白其中的礼教含义,偏偏徐元佐真的对这层深意缺乏了解。

    看到林克鸣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徐元佐也是有些懵懂。

    好像不小心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义举

    若说义举也的确不简单。虽然徐元佐只是转手照顾林大春,但是在寒冬腊月住茅庐实在不是件轻松的事。幸好他没有自虐倾向,茅庐肯定不能透风,晚上的被褥也不能薄。饶是如此,仗着自己常年锻炼,方才勉强撑住了初期的折磨。

    林大春却是已经苦到了极限,加固了茅庐之后,被褥也偷偷换了厚实的,生活环境从谷底慢慢往上攀爬,身体状况渐渐有所恢复。白天徐元佐也不敢让他放纵地沉溺在痛苦之中,有事没事与他说说闲话,请教些学问,转移他的注意力。再从糖盐水到糖粥,给林大春补充能量。如此数日下来,林大春的脸上的黑气都渐渐淡了下去。

    林克鸣最敏感于父亲的身体状况,发现父亲在徐敬琏的照顾下一好转,心中半是愧疚,半是感激,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这位世兄才好。

    在这种环境之下,徐元佐度过了自己第一个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除夕夜。因为行李都在别处,他也没有像往年那样进行全年回顾和新年展望,更没法将隆庆五年的大事写在小本子上。照顾林大春入睡之后,他回到自己的茅庐里,只想起了另一个时空的父母,很快便沉沉睡去。

    睡梦之中,徐元佐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熟悉的座椅上。他想起身去找父母,可是跑到门前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打不开门,又是踢又是捶,哭喊着要爹娘。秘书满脸惊诧地推门进来,徐元佐却更是吓得喊道:妖精

    徐元佐猛然坐起,外面林涛如怒,天还没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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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三七八 图书馆

    当年宰我与孔子就居丧三年是否有必要进行过一番讨论。宰我的观点更为后世人所认同:三年住在茅庐里什么都不做,地也不种,书也不读,礼乐岂不都要崩坏所以一年就够了。

    孔子回他:你忍心的话就守一年,少废话

    徐元佐这回陪林老师守丧,方才知道宰我肯定是个父母俱在的幸福小伙子。只看看真正父子情深的林大春,礼法规定三年简直就是为了保护他。若非如此,恐怕他十年二十年都能守下去。

    在度过了三九寒冬最艰难的一段日子之后,天气开始转暖。四九之后,河边柳树抽出新芽,天地间已经满是生气。徐元佐带来的随从在附近农庄租了屋舍,每日的饮食也都渐渐恢复了正常。虽然还是不能见酒肉,但是林大春已经接受了素油炒出来的蔬菜。主食也恢复为大米,而不是杂着碎石和稻壳的糙米。

    徐元佐在这段时间里,系统地听林大春讲了孝经和汉书,苦头是吃够了,学问倒真的长进多了。林大春幼年神童,会试成绩颇高,若不是殿试上严嵩作梗,他岂会只得个三甲回乡之后他又受县令黄一龙的委托,主持编撰潮阳县志,史学功底也是出类拔萃。

    徐元佐被林大春逼得背书,才知道自己潜力果然还没有用尽,效果更是显著。日后出去有这部林氏主讲的汉书打底,谁都不敢说他博约不精。

    林克鸣安顿好了家中族中上上下下的事,不等缓口气,就赶来接徐元佐的班。他严肃地跪在徐元佐面前:承蒙世兄高义,在下虽九死不能报君大恩说罢就咚咚磕头。徐元佐只好一一还给他。两人又不肯先起来,像相扑选手一样互相扶着。硬要对方先起来。

    我万幸受业于恩师,服侍座前乃是弟子应尽之责。世兄这般见外,真是愧杀小弟,说不定连夜就要逃走了徐元佐一脸认真道。

    林克鸣真心害怕徐元佐就此逃走,这才不提什么大恩的事。徐元佐本就不觉得这算恩,更何况自己还得了莫大的好处。这个时代要找个好老师并不容易。要老师倾囊相授也不容易。

    儒师自然不怕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但是所有儒师在传道授业解惑的时候,都讲究因人而异。没有经年累月的考察,或是考察不合格,一样不会传授真学。这是为了避免小人得之,轻忽性命,祸害社稷。

    林大春虽然不以治汉书闻名后世,但是他的其他门生得知徐元佐已经尽得老师汉书精义,还是各种羡慕嫉妒恨。因此要顶替徐元佐来陪护老师的呼声也日益高涨。徐元佐本也有事在身。不能真的游学数年不回松江,正好做了顺水人情,把茅庐让了出来。

    广东省内的弟子门生来得早,排定座次,轮流看护老师,谁也不舍得吃亏。一时间林门学风醇正,师严徒顺,颇为广东士林所称颂。

    林大春上了年纪。最难过的时候又是徐元佐陪着。更主要是老年人有种远香近臭的心理,虽然也有门下弟子陪得比徐元佐更久。服侍得比徐元佐更到位,但是因为近,便比不上徐元佐这个远来的了。他不耐烦这些人整日聒噪,颇怀念与徐元佐师徒二人论道讲学的日子,但是也不能寒了其他弟子的心,便安排徐元佐住在自己家中。

    林克鸣自然热烈欢迎。

    这有为徐元佐招了不少双红眼。

    有些人就是来得巧。正赶上咱们过年回家,瞅到了这么大的空子。之前几个月的效劳,哪里能比得上人家那么几天功夫。林氏门徒之中颇有人不甘。

    这话是故意说给徐元佐听的,否则也没说出来的必要了。徐元佐若是对此无动于衷,恐怕日后对林师心怀怨望的人还要更多。他到时候回南直了。却给老师留下了麻烦,很是无谓。于是徐元佐祭出自己法宝,希望能够一举弭平与这些广东师兄们的间隙。

    此法宝名作:银锭

    一般来说,只要祭出此宝,问题自然随之消灭。若是有例外,那就多祭两次。

    当然,只要使用得当,小银锭也能发挥大作用。

    徐元佐命人去府城买了笔墨纸砚,又命人去广州福州两大印刷品中心采购各类图书。前者胜在细水长流,虽然价值不高对于林大春的学生而言,但是持之以恒的小恩小惠也是很能收买人心的。后者却是价值不菲,完全是送得出手的礼物。虽然有明一代印刷业比之两宋更加发达,但是价格仍旧高居不下,许多读书人都选择借书来抄,而不是自己买。

    徐元佐只送了几套古书,便成功消灭了林氏门生之中异样声音,作为小师弟被他们愉快地接纳了。

    这些师兄们近的有潮州人,远的有广州雷州琼州诸府人士。这还是因为刚刚过完年,道路不便,所以来的都是省内门生。预计到了春天,方便赶路了,福建江西广西等外省门生也会纷纷赶来。听起来气势宏大,令人担心没地方安置,其实这些外省学生加起来也不过十来人。

    徐元佐一个人就代表了一省南直。人们说起来并不说松江徐元佐,而是说南直隶赶来的学生。

    这些广东省内的学生,有举人,有生员。即便有一二布衣,也是很受青睐的年轻学子。他们举人自不必说,那些生员也多是来自乡绅之家。他们本身就是一股强大的地方势力。徐元佐在他们的提醒下,方才意识道:林大春官虽做得不大,但是热衷乡梓事物,是地方上十分有影响力的人物,自然离不开这些学生。

    被这个群体接纳,本身就意味着自己有了借势的资格。

    势学在战国时候还是专门的学问,著名的神童鲁仲连就是跟着稷下学宫的徐劫学势数。这学问其实跟数学无关。而是纵横之学。诚如鲁仲连形象比喻的:就跟用筷子进餐,握在什么位置,调用几根手指,捏托何处,如何最省力地挟起菜,这就是势数之学。

    有了资格。要办事就容易多了。

    我想在恩师草庐之侧修一间屋子。徐元佐在跟林克鸣闲聊时,无意中道:恩师在茅庐之中为我等弟子授课,实在令人心中不忍。所以最好建一间窗明几亮的瓦房,寒时能生炉,热时可避暑。

    林克鸣为难道:我如何不想只是家父为人最恨那些守丧时投机之人,觉得他们毫无孝心,只是做个腔势蒙骗活人。若是我们也做这事他只好直言道:肯定是要被家父责骂的。

    徐元佐假装为难地用手指轻点下巴,又好像脑中灵光一闪,道:有了

    怎么敬琏可是想到了什么林克鸣连忙追问道。

    要说给老师修的。肯定是要被骂的。徐元佐道:我们却说是给别人修的,然后将老师诱进去。

    林克鸣面色有些尴尬:敬琏,我知你聪明伶俐,能发人所未发之见,但你这般说辞也实在叫人难以置信。我们为何要给别人修房子既然是别人的房子,家父又如何会被诱骗进去家父那人,已然是到了无欲则刚之境,还有什么能诱他过去的

    徐元佐笑道:远道而来的师兄们虽然有地方落脚。却无地方读书。你想,老师已经功成名就了。自然可以安心守孝。师兄们却不行啊。三年不读书,岂不是彻底荒废了学业所以盖间好些房子,方便他们在照顾老师之余温习功课,如此不好么

    林克鸣一听,笑道:敬琏说得对。是我一时疏忽,的确不该叫世兄们连个读书的地方都没有。我这便去筹措银子。找木柜看地方,采买砖材。

    银子的事不用远求,我便是人称松江小财神的。若是去别处化缘,岂不是丢我的脸徐元佐打趣道。

    林克鸣知道徐元佐在开玩笑,却不肯接受:敬琏。已经叫你劳心耗力,岂能再用你的银子这事你不知道,照我们广东的习俗来说,凡有涉及众人的大事好事,都是立个会,大家出会银的。

    徐元佐道:世兄听我说完。

    林克鸣不再争执,心里却下定决心不用徐元佐的银子。

    徐元佐道:一来这房子要按我的规矩来建,方才能做到冬暖夏凉,所耗自然也比寻常屋舍贵上许多。旁人没见识过的,还以为这银子花得不值,徒增争议,所以断不能用别人的银子,只用我一家,无论我要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旁人也无法说什么。

    林克鸣正要辩解。徐元佐抢道:至于世兄说的立会,小弟却是知道,江南那边也是有的。这个会可以立,却请换个项目。

    换个名目林克鸣不解。

    对,立会凑起来的银子,可以去买书。徐元佐道:这屋舍是给师兄们读书用的,但是讲课之外,林老师在屋里干嘛呢若是师兄们正好都不在,老师又岂会进屋休憩世兄也知道老师对外物已然看破,然则我正要用书来诱老师长久呆在这精舍里。

    林克鸣这才融会贯通,明白过来:原来给世兄们读书是手段,用书诱家父才是目的。他抚掌道:你真是机灵,竟然看出家父的弱点来了。哈,他就是见不得书,远远便能嗅到书香。

    然也。徐元佐笑道:而且我还要立个规矩,这屋里的书,一本都不许拿出去。

    这规矩是该有的,否则家父拿了书就回茅庐,敬琏的苦心也就白费了。林克鸣又为难道:只是这般太着于痕迹,家父一眼便会看穿了呀。还是少不得一通骂。

    徐元佐微微摇头:一粒沙,若是在鞋里,立刻就会被倒出来。若是在沙滩上,谁又会注意到呢

    敬琏的意思是林克鸣还是没想通。

    建个图书之馆。徐元佐道:多多买各种书籍来,名曰方便师兄们读书,其实对府县所有读书人都开放只要登录名姓,便能入内读书。如此人一多,就得有规矩。为了大家都能有书看,也因为这书是会里银子买的,所以谁都不能带出去。老师最是严于律己,断不会要求特殊对待,坏了规矩。

    敬琏你这是林克鸣目瞪口呆:为了藏一粒沙子,就连整个沙滩都搬来了

    只要老师白天能够恢复些精力,放松些精神,晚上在茅庐里也能熬过去了。徐元佐又道:更何况,若是能够见可读之书,会好学之人,恩师的悲恸哀思也能缓解些许。

    敬琏,家父弟子之中,你年纪最幼,学问最深,心思最纯,又最为机灵真恨我没有一个弟弟,能似你这般。林克鸣拉住徐元佐的手,久久不舍得放开。

    徐元佐只是微微笑道:世兄,师徒之伦岂亚于天伦更何况,谁谓世兄无兄弟,承蒙不弃,愿与世兄换帖盟誓,约为兄弟,虽不同姓,却永不逆于心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林克鸣满心激动,就好似真的多了个兄弟。

    原本结拜兄弟这种大喜事,肯定是要众人聚了热闹一番的。因为林克鸣也在孝中,不能参与饮宴,所以在取得父亲同意之后,只约了几位亲戚故旧作证,在家庙焚香设坛,禀告祖宗,完成了结义的仪式。

    二弟

    大哥

    两人互相握住对方小臂,好像恨不得捏碎一样徐元佐肯定留力了,否则就真的捏碎了。

    与林克鸣成为结拜弟兄之后,徐元佐在林门这个小集团之中地位更加超然,也更加引人注目。他拿出了真金白银,为师兄们选址开建馆舍。这些师兄哪里好意思让小师弟一个人出钱,纷纷表态,拿出银子来。徐元佐也不拒绝,因为这些银子还有大用,那便是买书。未完待续。

三七九 宣讲会

    当今天下图书之府,除了南北两京之外,就是苏杭徽建。苏杭徽都是海内大郡,而建阳只是闽北建宁府的一个县,却能与其并列,可见其在图书印刷业上的赫赫威名。

    建阳县里尤以麻沙崇化两坊印书闻名。建阳书特点鲜明,正是价廉物不美。他们用的纸张和刻板远不如其他印刷重镇,关键就是便宜。

    徐元佐要办的是图书馆,不是藏。明朝的藏也算是一张历史名片,为古籍保存做出了巨大贡献。然而各家的藏都有各种规矩,或是不许外姓上楼,或是硬将家产与藏分割,以保证继承者是单纯为了这些文明的承载物。

    其中收罗的书自然不会是满大街的时文选集和通俗,大多数都是宋元古籍和历朝珍本。考虑到宋时古籍在眼下就是论页称金,非豪富之家不能立起一座藏。而且藏也不可能对公众开放,最最宽松的借阅条件也得是故交。

    图书馆作为公共建设,关键就是体量大,方便让更多的人借书。因此上书籍的质量反倒其次,好差只要能读就行了。徐元佐不打算将这个图书馆做成个大型阅览室,要借书却不需要押金,自然就要身份登记。因此也能掌握潮州乃至广东一省许多读书人的人事资料,建立起一个储备库。

    楼分三层,用以藏书。再挖一个地下书窖,所有入馆图书,必要抄真一本藏入其中,名为种子书库。沧海桑田,可保永存。藏外,另起长屋四座。四方围建,廊檐沟通,处处要便于读书。徐元佐在筹备大会上挂上了找画师画的效果图。

    这效果图仿照北宋宫廷画院的工笔风格,找了当地几个著名画师合力创作,终于按时完成了任务。如今画坛早已不流行这种风格,不过宋朝的艺术成就实在太高。但凡画师没有不看不学的,否则还真未必能满足徐小财神的要求。

    按照潮州的行价,这幅画能折图书馆书库的一层楼。

    下面聚集一堂的都是真正的财主,也是这回真诚要捐钱的林氏门生。这些师兄们看到画卷时已经心跳得飞快,显然小师弟不是个办小事的人,光这一楼四屋配五个院子,加上假山廊檐各种花草,两千两能不能办下来唔,这还没算地价呢。

    万幸徐元佐已经将这笔银子包了。免去了许多人的尴尬。他们虽然愿意捐资,但是一口气就是两千两,还是有些胆怯的。这种一掷千金的土豪,绝对是大明王朝非主流的代表,如上海康苌生,华亭徐敬琏。

    徐元佐又介绍起借书的规矩,从进门到找书,到在图书馆阅览。最后借书出门。各个环节都有图示说明,就连借书卡的形制都画了出来。

    林克鸣也坐在下面。恨不得徐元佐说一句,他便赞一个。他在听了徐元佐的设想之后,自己也设计过一个流程,但是与现在徐版的相比,简直就像是茅庐和楼房的区别。

    简直无懈可击

    这么完美的流程,竟然是一个年轻人。只花了一个下午就规划出来的。林克鸣真心惊叹,若是人有这样的头脑,无论是科场商场,必然是无往不利的。

    徐元佐语速不快,咬字清晰。语法精准,台下一帮广东人,本来对官话颇有排斥,结果听下来却没有丝毫障碍。可以说这是他们听到过的最标准,最容易听懂的官话了。

    徐元佐讲完借书流程,道:接下来便是最重要的事了。书。小弟以为,既然此馆是为了方便所有读书人,其中就涵盖了刚识字的蒙童,以及学有所成的大师。所以书就该无所不包。咱们可以完全可以不确定书单,有书便买。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接下来我讲讲书的分类和检索。徐元佐道:书一上百,要找起来就有些难了。所以重点就是检索。

    早在永乐时期编纂大典的时候,就面临一个检索问题。当时永乐大典是用韵以统字,用字以系事,按照时人修建藏的习惯,用的也是这种。

    徐元佐考虑到日后书籍数量越来越多,有些书名一样,但是内容却完全不一样,比如丘长春真人的西游记和吴老的西游记。这种韵字分类就会导致书籍存放混乱,不利于泛读海选的作者,也不利于学者写论文找资料这并不是徐元佐的脑洞大开,他早就有了综合性大学的规划,一旦有了大学,论文也就不远了。

    按照内容分类。以诸子百家分类,创立两个大类。人文,自然。徐元佐简单分析了一下人文社科和自然科学的区别,又在人文之下细分了哲学史学文学地理法学等一级科目。哲学之下再进一步细分儒释道法,史学下面有各朝官史史学理论等等,文学分了时文和古文,古文之下又按照断代国别体裁细分,时文下面也有程墨话本传奇。

    这一项项展开之后,简直令人眼花缭乱。不过徐元佐无论后面说得多么令人惊叹,众人却始终怀着一个巨大的疑惑:儒家归于哲学并没有问题,本来儒家经典就都是孔门十哲等先贤编撰讲解传承下来的。然而这种分类,岂不是将儒家与释家道家甚至法家并列了么

    终于有人打断了徐元佐的讲解:敬琏,恕罪则个:阁下将孔圣置于何地

    徐元佐微笑站在前面,并不急着说话。

    他还要众人继续酝酿一下情绪。如果有人愿意站出来说,孔子应当回归诸子,那他当然是十分乐意的。虽说王学也是儒学,但是泰州学派在提出人人可为尧舜的时候,其实已经等于推翻了孔圣的圣人资格,将他回归于万世师表的伟大老师地位。其实只要细细思考一下人人可为尧舜这句话。就能看出其中的野心人们只需要一位引路的老师,而不需要主掌真理的圣人。只有人缺乏成为尧舜这等圣人的资质,才需要通过膜拜圣人来获得补全。

    这其实也应该是真正儒生的认识,是哲学与宗教的分野。学识未深的人,总是因为敬畏而神化偶像,硬生生创造出了一个儒教。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儒学儒教就像是一根纠缠在一起绳索,相互交织缠裹支持冲击,无法以片面的肯定和否定而下结论。

    显然以徐元佐的精神和物质立场,让诸子,让儒学压倒儒教,乃是最理所当然的选择,所以才会有了今天的瞒天过海。结果却被政治敏感度极高的广粤儒生叫破了,说不定在江南就能混过去了。

    徐元佐等了一等,见所有人都站在对面。只好笑道:其实是小弟的一些小小疑惑。圣门以四书五经为提纲,这当然是没说的。那么圣人之下,韩柳欧范先贤,周程朱陆诸子,乃至于本朝的硕儒宗师,他们的著述应该与经典同放,还是与诸子并列呢

    众人一时释然:原来是自己着急了,徐敬琏还没说到圣门的经典安排呢。他们可没想到自己的小师弟。竟然还是个王学余孽,而且还是王学余孽之中的奇葩。

    徐元佐道:我想在书库之外。设以经部,专门存放名教元典。天地不变不易之真言方能谓之经,选入其中怕是需要一些门槛。此地是为了读书所建,终不能陷入口舌官司之中。

    众人微微点头,私下纷纷议论。

    徐元佐静静等他们说完,方才道:好在现在时间宽裕。诸位师兄可以细细讨论。我也会请教恩师,看恩师的意见。

    该当有老师决断。众人纷纷应道。

    徐元佐很快重掌节奏,继续往下介绍。到了自然科学,规模就远不能跟前面的人文社科相比了,不过数学和天文学还是很给面子。能撑得起来,生物学十分长脸得益于发达的中医药典籍,至于物理化学就全靠徐元佐了。

    徐元佐本来担心天文有些敏感,到底在唐朝时候私习天文和偷渡关是两条罪在不赦的重罪,宋人也没有用明确的法律文件将天文和天命解绑,不过私学天文者并非没有。蒙元没有这种讲究,反倒是激发了天文的学习和传承。到了明朝,法律上已经不禁止民间私学天文,但是因为与天命纠缠太久,还是有些敏感。

    不过眼下的广东士子们显然离朝廷太远。他们对于儒学的地位很敏感,但是对于天命的问题就很麻木了。这也是国家承平太久,朝廷的合法性已经深入人心,谁会质疑一个两百年的朝廷是否有天命呢。

    徐元佐没有见到阻碍,大大松了口气。只要现在没问题,以后也不会有问题。万历年间欧洲人带来了数学和天文新知识,士大夫阶层可不在意官学还是私学,各个都很起劲。到了崇祯年间修历书,朝廷甚至设立了三个机构同时修订:钦天监以传统历法修订;徐光启主持西法修订;还有一个民间科学家号称自己的方法准确性远胜钦天监和西法历,所以崇祯同意他享受同样待遇,修订一版。最后择优而用。

    可见历史的车轮只要滚入万历时代,就算有人螳臂当车,也是抵挡不了大明开明开放的天文热潮的。

    愚兄听说过化经,却不知这化学是否出于此书若是本乎道家经典,为何放在自然之中,而不归于诸子呢坐在前排的举人师兄问道。

    徐元佐笑道:此化学与道家化经并无干系。唔,为了叫诸位师兄有个直观的概念,小弟做个实验,举个例子。他之前没有准备,就想了个最简单的:点火。

    一小截蜡烛,点燃之后拿小手炉覆盖。手炉里氧气烧完了,蜡烛自然就灭了。

    这事有些生活阅历的人都见过。

    这就是化学。徐元佐道。

    众人哑然。

    如果这就是化学,那化学简直就什么都不是

    或者说是化学研究的对象。徐元佐道:火从何来因何而燃又为何而灭我们日夜呼吸的天地之间,清浊之气比例几何是清气助燃,还是浊气助燃要解决这些问题,就要靠化学。

    可这,又有何用呢有人问道。

    徐元佐深吸了口气:你们这么做实在太为难文科生了

    好在他虽然是文科生,理化素养越是这些人能比的。他略作思索,道:上古之世,燧人氏取火,因此开创了华夏之基。可以说,没有火,人与猿猴并无二致,一样茹毛饮血,能算人么时至今日,取火工具越来越多,越来越方便。从最初取来的橙红色火焰,我们已经能够通过风箱暖室九层丹塔,取出更加灼热的火焰。诸位师兄,从粗陶到精瓷,正是用火的进步这还能说是无用么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纷纷颌首。他们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是对于技术对于生产力的影响也十分认同如果真的将技术视作奇技淫巧,何必花费成本去挖国家墙角,雇佣隐匿官府的匠户呢如果说华夏有人对技术手段最为敏感,肯定就是这些能够利用技术来生财的人了。

    别的不说,潮州作为沿海要地,海商们的重要进货市场,一个粗陶碗跟一个精品瓷的价格差距,他们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知古人可有论述有人问道。

    徐元佐笑了笑:师兄,何必事事都指望古人替咱们做好小弟这些年写了点粗浅文字,若是师兄有兴趣,还请斧正。

    众人一片哗然:这话分明就在说自己乃是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吧是这个意思吧

    若不是同门师兄弟,恐怕真有人会高喊一声:将这狂徒赶出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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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零 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华夏数千年的文明已经让许多读书人对古籍有了极深的依赖,好像随便什么问题,古人肯定都已经解决了,只要翻书就能得到需要的答案。然而世界永远在变化,而且绝大部分的华夏知识并不会通过书籍来传承父子师徒的口口相传才是主流。

    如果说物理方面的知识,或许还有人能够从冷门的古籍之中翻出一些只言片语宋人倒是也有不少这方面的爱好者,比如沈括。可是化学就实在太年轻了,整个地球上连一个知道自己呼吸的是什么气体的人都没有,大量化学实验只存在于炼金术师和炼丹士们的神秘小屋里,谈什么化学呢

    徐元佐手里没有显微镜,在松江的时候倒是勉强用石蕊做了一些试剂,此刻却是远水解决不了近渴,只能用无处不在的氧化反应来举例子。但是这些内容在师兄们的见解里,更多还被视作假想,完全没办法实证:你说是氧气干的,他说是神仙干的,关键就在于怎么证明呀

    可恶的实证主义思想

    徐元佐越讲越多,但是需要做的实验也就越来越多。师兄们一口咬死要看到实证,各个都像是科学家附身有如此坚定的实证主义思想,竟然都没把大明推进蒸汽时代,绝对是明朝皇帝太渣的缘故注

    徐元佐直说得口舌发干,外面天色渐晚,总算后面的内容也不多了。他道:诸位师兄,若是各位真心想一窥此究竟。且容小弟在这广东置办一些器皿,咱们一一验证。

    众人已经被徐元佐挑起了兴趣,尤其是几个家中有产业的师兄。纷纷上来与徐元佐见礼,主动提供帮助。他们已经从刚才的问答之中看到了一座金山,对金钱的敏锐度丝毫不逊于徐元佐。

    林克鸣在一旁一一介绍,自然很乐见这位结义小弟打开人脉。这些人都是林氏门人中的中坚力量简单来说就是有钱。广东的广州早在唐朝就是阿拉伯人的汇聚地,经济思想深入骨髓。中原人以为这里是蛮荒之地,他们自己却知道这是偏见。到了明朝,朝廷进行海禁。广州却是对外窗口,每年还有广交会葡萄牙人入城采买各类外贸货物。这里浓郁的重商思想,甚至冲淡了他们对功名的渴求。

    许多人中了举人之后。就懒得再北上参加会试了。以举人的身份在乡间置办产业,从事商业活动,获取大量的海外白银,然后置地买田。扩大生产。如果说江南的织户代表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广东早就成了外贸公司的大本营。

    徐元佐了解了这些师兄们的家族产业,也是十分高兴。这些人家都有自己的铁厂磁窑。这也是广东外销的重头产品,尤其是广东的铁厂,每年生产出来生铁数量占据了大明全国铁产量的大半,若是放开说,更是世界铁都英国要两百年后才能追上此时的广东一省。

    然而广东铁产量虽然高,但是精铁却是出自芜湖,价格上有明显的落差。虽然铁厂厂主们意识不到是材料和工艺的问题。但其中必有原因。而徐元佐今天所提到的化学,让他们发现了一扇找出这种原因的大门。

    徐元佐简单介绍了一下燃料的问题。有的地方用煤炭。有的地方用木炭,有的地方用焦炭,不同的燃料直接影响铁的品质。比如山西的潞铁,产量也不小,但是用的硫铁矿,加上煤里的杂质多,所以练出来的潞铁只能打造民用的铁锅,勉强用来做农具,根本无法冶炼成兵器。不过这点倒是为大明国防做了贡献,这些被走私贩卖给蒙古人的铁锅,不可能被重铸成铁器再被蒙古人用来入寇。

    这些问题其实并不是秘密,也有人早就知道了,可是出于成本考虑并不会特意进行改进。因为财主是绝不会对技术感兴趣的,他们只会对财富感兴趣。没有充足的利益驱动,任凭你拿出天顶星技术,他们也无动于衷。

    至于开磁窑的师兄们,则想了解炉火温度的问题。陶与瓷的区别,说穿了就是温度。而价格是谁都知道的,陶碗只能用来压仓,瓷器却是被丝绸包裹,小心翼翼地供着。

    徐元佐略略吐了一些知识出来,让他们回去试验。同时也索要了不少的帮助,一方面是他在此地没有根脚,许诺出去的银子一时无法兑现,而林老师家其实只有个面子,真要拿银子同样很困难,所以得先问这些师兄借些现银,方便周转。等他派回去运银子船队来了,自然就能还了当然,他如果真把银子运到广东来,那可就成了脑残。同样的运量,明显是运江南江北的商货过来销售,更加核算。

    这些师兄对这种手段当然也是门清,当即表示不要还银子,直接用商货抵价就行。两边都是熟人,自然信得过,所以这笔生意很快就敲定了。

    徐元佐接下来便是要请这些师兄帮忙收罗广东的造船师,以及为葡萄牙人修过船的工匠。眼看着航海图就要打开了,没有足够好的船可不行。明船还没有专门的战舰概念恐怕欧洲也没有,基本都是武装帆船,所以集合各地能工巧匠,研发自己专门的海军大吨位战舰,这就尤其有必要了。

    要进行海贸,却不控制海权,这简直是不可理解的。

    除了工匠,还有便是要请师兄们帮忙找一些作物了。徐元佐道:这些作物都在西班牙人手中,若是有必要,我也愿意亲自去一趟吕宋。

    众人颇为好奇,是什么作物这般值得徐元佐上心。

    自然是高产作物三大宝:番薯土豆玉米。

    现在土豆还被当做观赏植物,玉米也只是落户欧洲。在没有经过育种之前并不能算是高产。甚至不能直接拿到辽东去开挂,因为这些物种极有可能耐不住那么寒。先在江南播种,然后逐渐北推。等到山东可以广泛种植的时候,便可以放心地在沈阳辽阳开种了。这个过程如果不人为干涉,恐怕要走一百多年,但是有心挑选之下,大概五年也就够了。

    现如今番薯倒是已经成名了。

    作为高产易种可以作为口粮的农产品,番薯在东南亚很受重视。按照西班牙人的法律,这种作物不允许被带出吕宋岛。

    林克鸣并不知道徐元佐的广阔蓝图。只是单纯出于对结义兄弟的支持,出主意道:就不能偷偷运回来么

    将番薯藤裹在缆绳里可以不徐元佐出主意道。这也是番薯第一次偷渡中国用的法子。

    那几位师兄不好因为这么简单的事拒绝徐元佐,纷纷承诺回去就找人去吕宋。现在吕宋岛上西班牙人不多。但是对自己的地盘看顾很紧,大批量带回来不现实,小批量的偷运一些应该并不困难。

    徐元佐因此放下心来,与师兄们约定之后。再不管这些杂务。专心培养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在后世,图书馆学是专门的专业,不过现在并不需要拔那么高,只要有高中图书馆的管理水平,能够保证流程中不产生问题就足够了。

    罗振权却在徐元佐忙碌的时候,突然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他本来就不甚显眼并不是说他的身材不够突出,而是因为他不是读书人,自然而然地就被人无视了。等他再次回到徐元佐身边的时候。人们也没有什么意外,好像真的如同空气一般。

    佐哥儿。船在港里,还不走么罗振权一回来就神秘兮兮地向徐元佐说了暗语。

    徐元佐还要等吕宋的消息,微微摇头,道:顺利么

    十分顺利。罗振权道:没人发现,但是再在这儿逗留些许日子,恐怕就要被有心人注意到了。他是真心赶着回去发年终奖了,隆庆四年的年终奖还没有发,整个松江肯定都盼着徐元佐回去啊

    罗振权又道:他还带来了啪啪。

    徐元佐一扭头:他有啪啪

    有罗振权道:他们手里没有番薯,但是有几盆啪啪。至于佐哥儿要的玉米,他说那东西应该也能在马尼拉找到,如果不够,明年从新西班牙来的船也会带的。

    啪啪就是土豆的本名,来自南美的音译,西班牙人拼写作papa。考虑到那人的身份,身边有几盆这种观赏植物也并不突兀。

    徐元佐因为土豆,兴致大涨,道:走,上船,我去跟他聊聊。

    当天晚上,月黑风高,两个身穿斗篷的男人用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跳上了一艘停泊已久的大楼船。这两人自然就是徐元佐与罗振权,楼船也是他们此次闽粤之行的旗舰。之所以不想让人看见,只是单纯因为楼船上有一位不为人知的客人。

    一旦这位客人日后活着回到澳门,这次的行动就会自然被东西方历史书所记录。

    因为他是一位耶稣会会士,信仰上帝的神职人员。如果一切顺利,他将是第一位进入大明的天主教传教人员,揭开东西方文化交流大幕的重要人士。

    徐元佐知道耶稣会成员都是西方社会的精英,对此人颇有些期望。两人在船舱中见了面,徐元佐脱下斗篷,郑重地与这位留着圈口胡的传教士对面而坐。两人不需要说话,已经从对方的眼睛中读出了同一句话:这尼玛也太年轻了吧

    很荣幸见到您。年轻的修士用浓郁口音的汉语与徐元佐打了招呼,并报上了自己的姓名。他的汉语是那么糟糕,以至于徐元佐一时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这跟基本人设有些不符啊

    徐元佐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道:我就是此行的主持者,你可以称呼我敬琏或者佐哥儿。

    年轻人面露疑惑的表情。既没有理解徐元佐的自我介绍,也没有理解为何会有两个名字。

    徐元佐看出了两人之间的隔阂:你在哪里学的中文学了多久

    我跟随沙勿略神父学习中文。从成为他的随从,直至他去世。年轻人显然被很多人问过这个问题,反应快了许多。

    徐元佐按捺住自己的不满通过打消明显过高的期望值。他道:你的汉名叫什么

    汉名年轻人疑惑道:我是葡萄牙人。

    你要进入大明传教。却没有一个汉人的名字徐元佐嘴角抽了抽:你的汉语也这么糟糕,你们就没有一个汉语好些的神父

    年轻人面色红润,显然是受到了打击:真抱歉。我们之中,我的汉语,算是很好的了。

    徐元佐几乎跳了起来:你知道你前往大明的意义么这是东方和西方文明第一次直接地交流,是注定要写入史册的,你却什么准备都没有连起码的语言都不具备。你告诉我,我冒着极大风险带你偷渡,为的是什么

    年轻的传教士拘谨起来。变得益发结巴:真抱歉,对不起不过我只是个探路的人,我们急需了解大明我就是那只带回橄榄枝的鸽子

    不管你是什么鸟,都得会说汉语。徐元佐冷然道:你还有什么学术背景在大明许多人眼中。泰西是一片荒芜之地。你如果不想给人留下极差的印象。最好表现得像个文明人。

    我是文明人。年轻人急忙表态:我曾在巴黎的圣巴尔贝学院学习,我擅长文学法学和神学。

    徐元佐轻轻扶额:传教士之中还有比这更废的技能加点么

    起码一百年内,你的文学在我们看来完全没有意义。徐元佐冷声道:而一旦你无法证明自己是个文明人,那么你们的神学也就和野蛮人的巫术一样了。

    年轻修士胀红了脸,叫道:你是受了吾主启示的人,你不该说这些。

    徐元佐撇了撇嘴:我是想帮助你们,但是你们浪费了我的好意。我现在希望你回去告诉你的神父,换一个精通数学博物地理或者绘图艺术的传教士。否则即便到了大明。也只能被视作野蛮人,无法与人交流沟通。

    年轻修士掐着手指算了一下澳门的所有传教士。苦着脸道:先生,恐怕仍旧只有我能走一趟。其他的神父或是身负重任,或是年事已高。

    重任还有哪里比大明更重要的市场我是说国家徐元佐几乎都要吼起来了。

    这些传教士完全搞不懂状况啊

    日本年轻修士怯怯道:虽然沙勿略神父认为东方的大明很伟大,是更应该接受福音的地方,但是现在澳门的许多神父,更希望能在日本传播福音。

    徐元佐磨了磨后槽牙,重重从鼻孔里吐出一口气,道:好吧,你赚大发了我会带你进入大明,让历史打那群蠢猪神父的脸,但是你们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恐怕连利玛窦都被你们坑了

    年轻修士几乎没听懂徐元佐的话。一半是因为徐元佐口吻不善,一半是因为语速太快。他只是怯怯地点了点头,知道自己这趟行程似乎能够完成任务。

    徐元佐甩袖子而出,留下一句命令:现在开始,只要你在大明境内,就得记住自己的名字:安得旺。

    年轻修士呆呆坐在船舱里,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知道自己被这个强势的少年强行赋予了一个名字,但是完全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的意义。他想找老罗他这几天接触过的憨厚中年人问问清楚,但是那位老罗显然是这个少年人的随从,也跟着飞快地离开了。

    吾主会照耀我前行的路幽暗的船舱里,年轻修士握住随身的十字架,给自己鼓劲。

    注:诚如现在许多人看到一切问题都会说这是体制的错。也有一波人,可以用明朝皇帝太渣这六个字终结一切明史讨论。本文中小汤弱弱吐槽一下,并非小汤习惯性脑抽。

    :上一章中星号的字是周敦颐二程朱熹陆九渊等先生的姓氏,不知道为何会被屏蔽。无辜地小汤求推荐票和月票安慰一下

    未完待续。

三八一章 返航

    尊敬的阁下,

    我遵从阁下和我们的主人的命令,搭乘受到吾主启示的明国江南商人的帆船,前往从未有欧洲人踏足的世界。这令我对此次旅行充满了为吾主效力的愉悦,同时也迫不及待地希望能够看到吾主的福音在更为辽阔的土地上回荡。

    我在船舱的第二间舱室中写下这封信,据说可以通过江南到广东的通信渠道传入澳门。然而据我询问船长得到的消息,这条通信渠道即便是在十分顺利的情况下,也要用去接近两个月的时间。明国的辽阔恐怕远超出我们的认知。据受到启示的商人徐敬琏所说,从江南北上首都的航程,并不逊于南下广东的航程,如此看来吾主为远东的福音传播挑选了一个中心点。

    海上航行无疑是枯燥的,但是我每天都在激动中度过。赞美吾主,徐敬琏并非是简单的商人。他是明国前任宰相的孙子,同时是一位有初级爵位的贵族安德旺的误解。不得不说,明国以公平选拔有学识的人授予爵位,出任官员,实在是太令人惊叹了。从这点而言,他们认为欧洲是野蛮人的国土,只凭借血统就能获得尊贵的地位,的确令我无以辩解。

    与我们的设想不同,这位受到吾主启示的商人宰相后裔,同时也是一位极其博学的学者和骄傲的年轻人。他只有十六或者十七岁按照明国人的习俗,有虚岁和实岁两种计算方式。在我询问其区别时,他回答我说:虚岁是离开父亲身体时开始计算,实岁是离开母亲身体时开始计算。我对此曾深深抱有疑惑,直到他给我深入讲解了吾主令男女造人的细节这是唯独他知道的奇怪知识,同他对欧洲各国无比了解一样。令人费解。不过我相信,这是吾主在开启他灵智时一并赐予的知识。

    接下去的内容曾一度令我十分伤悲,也请阁下做好听取坏消息的准备。

    徐敬琏并不承认吾主的至高无上,对此他甚至用了异教徒常用的话或许是吧以答复我赞颂吾主。这种姿态表明,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受了吾主的启示。当然,吾主会以各种形式启迪愚昧的羔羊。凡人不该揣测吾主的威能,也无从揣测吾主的思维。

    徐敬琏对自然科学充满了渴望。这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比我更了解欧洲的政治法律和历史。他反复提及了古希腊的哲学家们,能够清楚地说清楚欧几里得的身份,同时还否认了亚里士多德对力学的阐述,但是他承认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很有用。如您所知,我并不是一位知识渊博的学者,只是因为跟随沙勿略神父学习了中文,才获得这个难得的机会。我并不能展示自然科学的奥妙,只能保持谦卑地缄默。

    吾主在上。徐敬琏对我很不满意,但没有因为我的无知而否定欧洲文明。他数次表示,希望能够借助阁下的力量,派遣对数学物理天文艺术有精深造诣的神父前往明国,最好能够带去欧洲最新的关于这些知识的书籍。他表示他愿意用金银付价。

    吾主保佑,据说没有人比徐敬琏更会赚钱。人们称他为掌管财富之神。我很奇怪这种近乎于亵渎的称号。如果明国人有自己的神明信仰,怎么会将神圣拥于凡人既然他们可能毫无芥蒂地让一个凡人拥有神明的称号,是否意味着他们的信仰并非坚定虔诚或许这正是吾主启示于他令他作为带入福音的使者的缘故。阁下。我迫切地希望能够得到您的看法,那将会给我带来力量。

    安德旺写到这里。听到了远处传来隆隆炮响。

    是遇到了海盗

    他连忙放下羽毛笔,抓起一把石粉均匀撒在信纸上,然后方才将信纸折叠起来,急急忙忙装入信封。因为恐慌,信纸很不老实地信封口撞来撞去。

    安德旺口中喃喃:吾主保佑,希望这封信能够传到神父手中。吾主保佑

    安先生。船要入港了。水手在门外喊道:佐哥儿问你上不上岸。

    安德旺登时轻松下来,这才发现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他轻轻擦了汗,回道:好的请转告敬琏先生,我立刻上去。

    门外传来一阵水手们的嗤笑,显然不止一人等着听安德旺诡异口音的官话。

    安德旺有些羞愧。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他重又展开信纸,脑中却想不起来还要再写点什么,只好在信的末尾写道:

    尊敬的阁下,刚才水手们来告知我船队即将入港。徐敬琏先生第一次征询我的意见,问我是否愿意上岸。我怀疑这里已经到了他能够控制的港口,而且港口以礼炮的形式在欢迎他自从离开欧洲之后我再没见过这种情形。

    现在,尊敬的阁下,我打算上岸,看看是否有机会将这封信送往澳门。

    祝愿吾主的福音传遍这个神秘的国度。

    一切荣耀归于吾主

    您忠诚的仆人,敬上。

    安德旺写完最后一段话,再次用石粉吸干了墨水,这回倒是很顺利就将信纸送进了信封。他急急忙忙融了一截蜡,封住了信封,并且用戒指的表面印上了自己的徽记。一切准备妥当,他才戴上明国人的发巾和帽子,走出舱室。

    徐元佐站在甲板上,任由海风吹起自己的衣衫。目力可及之处便是北港,此刻港口上空弥漫着一层薄烟,那是迎接徐元佐船队入港的礼炮。这种略显西式的航海礼节其实并不是真正从欧洲人那里学来的,而是大将进出辕门放炮助威的演变。别看林道乾只是个海盗,他还是柬埔寨王国的把水使呢,而且海盗里明军水师出身的掌柜也很不少。

    徐元佐身侧是罗振权,身后是忠心耿耿的老浙兵护卫。这些护卫都是山民矿工出身,对大海很紧张,有些甚至严重晕船。但是徐元佐认为他们的保护无懈可击,十分令人安心。当然,下回他还是会从淮安等地招揽一部分浙江水师,虽然康承嗣和康彭祖拒绝使用这些乱兵,但是徐元佐觉得商船队的要求没必要那么高。

    关键是要可靠。

    可靠的关键是要利益均沾。

    他听到了身后的拘谨局促得像个小媳妇的脚步声,那是安德旺。徐元佐并不是故意要吓唬这个年轻的修道士。只是他长久以来不怒自威的姿态,的确看起来很吓人。更何况徐元佐待人温和是出于高情商的情绪控制,而非本性。从本性而言,他绝对是个严厉的人,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外人。一个加错了技能点的废物传教士,显然无法得到徐元佐温柔的对待。

    林道乾亲自在港口迎接徐元佐,心情复杂。他先一步拿到了徐元佐要进驻北港的书信。随信而来的还有广东潮阳诸多乡绅的密信。当日徐元佐通过长乐郑家找到他,以至于他以为徐元佐在闽粤的关系仅此而已。谁知徐元佐去了趟广东,竟然与那么多潮州乡绅扯上了关系。

    潮州府潮阳县。简直是林道乾的第二故乡,也是他如今最大的落脚点。如果不是林大春为他周旋,官府早就要找机会干掉他了。而这个徐元佐竟然还是林大春的学生

    有这么过硬的关系不早说还找郑氏干什么

    林道乾心中不知道腹诽了徐元佐多少遍。

    徐元佐却根本没想到林道乾会与自己师门有这重关系。他如论如何都想不通,林大春有什么必要为个海盗周旋虽然都姓林,但绝对不是同一宗族的。当然,林大春也没解释过,他其实只是秉承了一句老话: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现在林道乾不再盘踞潮阳。岂非不战而屈人之兵

    报大当家船队入港了。

    林道乾眯起眼睛看了看,登上了一艘小船:靠过去。

    徐元佐没想到林道乾亲自上船来迎接他。心想着这海盗哪里搞错了,客客气气与他见礼。

    林道乾见了徐元佐,深深一躬:徐相公此行辛苦,辛苦。若不是北港初开,我真该送您走这一遭的。

    徐元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顺着话题道:这段时间北港进展如何

    林道乾毕恭毕敬道:郑氏这个月已经送了五十户人家上岛。其中壮丁七十二人。已经开始春耕了。不过听说要先种一年的豆草。主要还是在填沼泽开沟渠,开辟田地。另外,相公说的鸟粪石也找到不少,澎湖有几个小岛上的确都有,东沙那边也派人去了。就是人手不足,又离得远,所以主要还是开采澎湖这边的鸟粪石。

    徐元佐有些惊讶:林道乾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这姿态根本不是合作伙伴,简直就是下属了好么

    他没有丝毫表露,道:不错,鸟粪石是怎么用的

    是照相公说的,磨粉之后埋进土里。林道乾道:相公要不要去看看

    徐元佐摇了摇头:该说的我都说了,他们听了,日子好过些,不听,亏的是自己。这事我并不打算过多费心,只要到时候能收到糖就行了。

    林道乾嘿嘿一笑,表示了然。

    船队靠岸,徐元佐在罗振权和林道乾的双重看护之下平安上岸。林道乾请徐元佐进北港镇里休息,一边旁敲侧击地看广东乡绅们是否也有开发台湾的意思。然而诚如徐元佐早就知道的,广东那帮乡绅还被广东的土地所捆缚,并没有开拓台湾的需求。他们更喜欢做贸易商,通过转手贸易赚取差价,没有风险,利润又高。何必苦哈哈地弄一帮人去种甘蔗呢

    除非他们看到台湾开发带来的巨大利润,他们才会愿意踏出这一步。

    这个世界上,探索者终究是少数,而这些探索者很少有成为先驱的,往往都成了先烈。

    徐元佐在世人眼里是个怪人,只因为他是个探索者,而且还是个不想成为先烈的探索者。

    北港镇与上次徐元佐来的时候所见没有丝毫变化,不过镇外多了几栋屋舍,废弃的田地似乎也被开垦出来了。若是站在镇子里唯一的一栋二层楼房上,还能看到远处烧过的草木灰,那是开垦荒地的第一步。

    这边草木生长茂盛,要开荒真不容易。林道乾站在徐元佐身边,简直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方,让罗振权很担心这个老海盗有什么不轨之心。

    徐元佐道:总能开发出来的。对了,疾病状况如何

    还没有人染病。大家听说是蚊虫传病,如今都小心得多了。住所附近尽量填掉淤水,到处也都燃着驱虫的草木。林道乾道。

    徐元佐点头道:预防总是好的。所有的水都要澄净之后烧开了喝,否则也会有瘟疫,那个是一死一大片,根本没救。

    林道乾并不觉得徐元佐是危言耸听,连连承应。

    唔,还要拜托你帮我准备一些船材。听说这个岛上木材极多,有好木头帮我留着。徐元佐道。一般船材从砍伐到使用,往往要准备三五年,所以现在着手开始存木头,等到徐元佐的战舰搞出来了,正好可以大批量下场制造。

    林道乾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徐元佐要扩充海上船队,自然表示同意。

    徐元佐又提醒林道乾不要故步自封,还要多找找其他适合的地方,准备日后开新港口。台湾实在太大了,光是一个北港肯定不够用。若是以前,林道乾肯定对此不屑一顾,现在知道徐元佐在广东那边的关系,猜想这新地盘可能是给潮阳乡绅们准备的,自然谨慎放在心上。

    徐元佐在北港略加休整,视察之后便转向长乐。长乐才是船队可以大补给的地方。只是可惜这里的特产没有什么值得带回松江的,香料的价格也比潮阳略贵。徐元佐随船带的货物早已经出手了,大部分做了先期投资,剩下的换了香料和铁。回到松江之后获得的利润应该能补平此行的路费,要想有富余的恐怕就得看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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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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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金主介绍:
隆万之世,驰钱禁、开海贸、一条鞭,资本主义再次冒出了小小的萌芽,大明一步步走向皇朝的制高点。 这是个政商一体,亦儒亦商的时代。 这是个盛极而衰,历史拐点的时代。 这是个纸醉金迷,繁花似锦的时代。 这是个百业待兴,大展拳脚的时代。 这个时代,旧制度终结,新制度诞生,从此大明走上了另一条制霸世界的道路。 “敲响金子,听我说话。” ——徐元佐大明金主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金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金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