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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十五 激战!恶战!

    一个瘦小身影由远及近,大声吆喝着跑了过来——

    薛万里迎在路上,皱着眉头大声喝斥:“臭小子,不是叫你在客栈等的么?又来胡闹!”小方子呼呼喘道:“老,老薛,我有,有点儿怕……”薛万里暗叹一声,冷着脸沉声喝道:“立在这里看着,不许上前半步,也不许出声,听到没?”好心好意辛苦赶来,给他声sè俱厉劈头盖脸来了两句,小方子不高兴了,没jīng打采嘟囔道:“知道拉。”薛万里摇了摇头,俯身虚蹲探出一足,身形旋转足尖划弧。

    “哧——”

    一声长响,沙石纷飞,路zhōng yāng瞬间生出一个车盖大小的正圆,边缘清晰,形如满月,浑若天成。小方子左右看看,欢喜道:“哟,这圈儿划得可真漂亮!老薛,这手儿可得教教我!”薛万里笑道:“悟空,你且呆在圈中观战,看为师如何降妖除魔!”

    “哈哈,好玩!好玩!”

    小方子拍手大笑,乐呵呵迈入圈中,席地而坐。薛万里点头道:“甚好,乖乖坐在里面,不许乱跑。”小方子俨然道:“本大圣哪儿也不去,放一百个心好了!”薛万里一百个不放心,待要再嘱咐几句,却见他紧闭双眼,双手置膝,入定老僧一般。苦笑着转身回返,走了两步儿果然又听他自言自语嘀咕:“不对劲儿,孙猴子不是管打的么?我是唐僧才对!南无阿弥陀佛……”

    佛祖保佑,让这猢狲消停点儿罢!薛万里暗念一句,快步走开。

    “厉兄,请!”薛万里复起掌式,凝目缓缓道。

    厉无杀略一颔首,旋即以剑平肩,肩平手稳剑挺直直连作一线,遽尔振肩驱臂——

    哧一声剑风破空,一道乌光闪电般扫来!薛万里双足不丁不八,目视剑至,身形蓦然后仰!剑锋呼啸掠过胸前,寒意犹在剑身已瞬间回返,直直反扫过来!薛万里双足不动,反弓的身形忽而一荡,险险避过这剑——

    厉无杀大喝一声,以剑作斧,当头斩落!

    招式已变!大开大合,凌厉无铸,一往无前!剑轻若柳枝,势临如峭峰!厉无杀面sè沉凝,持剑如挥重毫,笔笔划划,一丝不苟。薛万里气定神闲,身如风摆荷叶,轻轻巧巧,浑若无事。小楷为斗笔,软刃作重兵,如何使得?厉无杀绝智弃巧,舍长取短,又为哪般?如此平庸招术,怎可妄自吹嘘——

    千蛇何在?

    小方子中途观战,见那黑衣人出招简单,一味横劈竖砍,纵然凶狠凌厉,却一无出奇之处,又见老薛应付自如,不由心头一松,暗生不屑:“甚么杀手蛇剑!老薛说得那么历害,瞧着也是稀松平常……”

    少时剑势愈缓,细窄剑身破空竟起呜呜之声。薛万里目视来剑屏气凝神,如临大敌!忽一剑重重挥落,劈波斩浪而来!这一剑既重且疾,气贯于内,力阻于外,剑身登时承受不往,“嗡”一声颤鸣,刹那间散作一蓬剑影迎头罩下!

    剑变!招式归一,以剑化蛇。

    薛万里飞退。

    剑影波动未止,厉无杀腾身跃起,一式“横扫千军”拦腰斩去!影化影,剑生剑,条条乌茫,道道是实!薛万里再退,厉无杀持剑反扫——

    此时一剑挥去剑网自生,继而一剑连一剑扫去,重重剑影屈折纵横,如群蛇之舞,凶险复壮观。若非此剑刚中有柔,便经得起猛力挥舞,却生不出这许多身外化身。以力化巧,由简生繁,人只一式,剑已千变——

    千蛇已出。

    耳畔堪比竹林听涛,此身如置惊涛骇浪,眼前一片乌蒙蒙几不见物!薛万里遽尔止步,双掌齐推,隔空遥遥击出。掌风骤起,无形无质,怒如cháo涌,势若滚雷!重重剑影为掌风所阻,微微一滞,旋即乍起如惊蛇,狂xìng大作,四面八方争先前涌!掌风凛凛,其势不止,劲力如瀑奔流而下;道道蛇影逆流而上,颤颤哀鸣,终于力竭,复归于无形。

    巧以力化,仍以力破之!繁由简生,便以简制之!

    掌风破剑影,反击开始!

    “嘶——”

    一声好似帛裂,一剑斩风破浪,灵蛇吐信般电闪而至!“哧”一声帛裂,薛万里避之不及,锦袍挂彩!千蛇归一,本体犹在!掌风难破剑锋,亦阻不住持剑之人。厉无杀一招得手,瞬息不停,仗剑凌空而起,力劈华山!薛万里挺胸昂首,不待剑落呼呼两掌平平推出。几股力道同至,剑身受力又变,催影化形,千蛇再现!

    掌风激荡,涌似洪流,奔如cháo汐,剑影浮现,无中生有,复归于无。

    “哧”一声响,锦袍梅开二度,剑已再中!掌力何其雄浑,仍是抵不住这百转千回,饱经磨砺的一剑。

    “好剑!好一式‘千蛇’!”薛万里纵声长笑,力透肩臂,双掌连击上前抢攻!掌影漫天,掌风肆虐,天罗地网般笼罩住一人一剑——长发随风飞舞,黑衣猎猎作响,厉无杀挥剑连斩,以攻对攻!一时间只见千蛇乱舞,生生灭灭,出没于重重叠叠掌影之中,二人翻翻滚滚纠缠不休战作一团!

    小方子早已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心痒难搔,不由自主随之手舞足蹈,不知不觉爬起身向前挪去,只yù靠近看个究竟!冷不防脚下一个趔趄,登时惊觉两腿已迈出了圆圈,赶忙又跳了回去,连道好险好险,自个儿晓得利害,此时战况激烈,绝不能让老薛分心!

    阿弥陀佛!

    二人斗至酣处,薛万里连连催动掌力压制剑势。奈何以虚破实,谈何容易?剑影幻化无常,时而逸出一道裂衣而入,刺骨生寒!再战半晌,一袭锦袍已是划痕累累,数片零散衣角飘摇落下,时而受掌风剑气所激加入战团,穿花蝴蝶般翩翩起舞,又为这场激战增添了几分诗意。

    剑尖乌光闪烁处洇湿一抹暗赤,肉眼难辨——

    不知何时已见血!

    千蛇一出,势必见血,果非虚言!厉无杀毫发无伤,攻势愈加凶猛凌厉!上风?未必!有苦自知。重重掌风中,处处不安适——风袭中路,胸闷气窒,忽尔扫过身畔,筋肉酸痛不止,一时掠过面门,双目几yù流泪;再者风中舞剑手足俱受压迫,所用力气恐为平时数倍,着实辛苦;尤其掌力袭来,软剑愈加难控,一有不慎,必遭剑身反噬!jīng气神高度集中,又飞快流逝,此战殊为不易!难论胜败,无人上风。

    苦战!恶战!

    薛万里内功深湛,掌力雄浑,厉无杀身法迅捷,剑路莫测。二人武功本在伯仲之间,又经历几番死战,各知对方底细,当下各逞其能,你来我往苦斗了多半个时辰犹未分出胜负。

    “打架打个没完,一点也不好玩,这俩人也不累么?”小方子看得脖子也酸了眼睛也酸了腿脚也酸了,重重叹了口气,自行坐下捏腿揉眼……

    打架不好玩,而且很危险,偏偏有人乐此不疲。志同道合的朋友难寻,旗鼓相当的对手更是难觅,二人战到兴起丝毫不知疲倦,只觉心中酣畅淋漓,斗志愈发高昂,但求一战快意恩仇!朵朵暗红悄悄渗过浅白衬里,如梅绽放。薛万里浑然不觉,连连催动内力猛攻,额上汗出即干,化为丝丝雾气缭绕。万丝黑发共千蛇剑影迎风起舞,若有灵xìng般齐作生命之舞,厉无杀衣袂飘扬,面如沉水,呼吸终见急促。

    又是半晌恶斗,各觉身心俱疲,却也自知紧要关头,只需懈怠半分生死立判!二人均是攻势丝毫不减,两两咬牙苦苦支撑!少时jīng力将竭,防守更是难以周全,厉无杀掌风侵体,周身酸痛,步伐已见散乱。薛万里剑伤处处,失血一多,更是足底虚浮。

    力尽之际,便是搏命之时!

    再战十数息,厉无杀只觉双腿重若千钧,手臂几难抬起,一时暗中叹息,心道终不及对方气息悠长,今rì怕是败了!念头闪过已是一凛,蓦然奋起余勇挺剑直刺!这一剑既非千蛇,亦无花巧,平平直直刺出,怕是再难伤敌!

    双腿如灌铅,丹田空荡荡,眼见一剑直取中宫而来,竟已无力闪躲!莫非要败?薛万里暗道一句不妙,反而心中宁定,目视来剑近身,忽探右掌抓去!以血肉之掌强擒利刃,岂非徒手去拔毒蛇獠牙?厉无杀微微一愕,剑身已被对手抓在手中!剑势未收直刺向前,哧一声轻响,细窄剑身穿过肉掌,霎时皮开肉绽,鲜血自指缝间丝丝喷出!剑势仍未止,终是给这惨烈一握带偏尺许,落在空处!

    薛万里吐气沉喝,左掌重重击出。这一掌同样平平无奇,却正出在剑落势尽之时!无法收剑,退避均已不及,只得伸出左掌仓促迎上——双掌相交喀一声响,一臂软软垂下,厉无杀飞退数丈,面sè苍白,抚肩跌坐于地。

    两败俱伤!

    二人喘息片刻,自知已无再战之力,一止血一接骨,继尔各自盘膝而坐,闭目调息。

    打完了?小方子茫然不知所措。离得远也看不真切,只见到二人忽然停战,坐在地上不动了。打完了!又等了半晌,小方子望见二人只是坐着不动,忍不住大叫一声,腾腾跑过去察看伤员:“老薛,伤得厉害么?不要紧罢?”看他一身衣服破破烂烂,身上各处血迹斑斑,小方子不禁心中惊悸,连忙上前表示关心。薛万里一抬眼皮:“滚回去!”小方子愕然道:“我是好心……”

    “滚开!”薛万里断喝一声,完全不领情。小方子自讨没趣,一时又气又急,心道这家伙一脸晦气,准是打输了!有火儿没处发,气疯了这都!还是离他远点儿好了!嘟着嘴走回原地,犹自怒气难消,连那漂亮圆圈也看着不顺眼了,只抬起脚连连猛踩狂扫,试图毁掉薛恶人的大作。

    良久,薛万里一跃而起,大笑道:“好手段!厉兄,再请!”;

四十六 红雪与白火

    厉无杀缓缓起身,凝目望向天际。

    yīn云密布,天无rì,寒风湿冷,人不语。

    薛万里笑道:“厉兄?”厉无杀默然半晌,忽道:“巳时已尽。”薛万里皱眉道:“那又如何?”厉无杀不答,转身向小亭走去。随即绕亭转了转,手中多了一物。有颈无头,有口无心,有肚无肠——竟是个酒坛子!薛万里哈哈大笑:“真有你的,藏在哪里了?”厉无杀淡淡道:“喝完再打。”说罢径直迈入石亭,破开泥封取碗倒满,遥遥一邀。

    “烧刀子!”客人未至,已闻其香。

    薛万里jīng于此道,一语叫破。厉无杀点点头,一饮而尽。薛万里一口喝干,眉开眼笑:“痛快!却不知喝的朋友酒,还是仇人酒,抑或是断头酒?”厉无杀倒上酒,微微一笑:“都是。”薛万里笑道:“既都是,连喝三碗,干!”

    一人倒酒,二人同干,连尽三碗。

    “我也要喝!”小方子道。薛万里眼皮也不抬:“你怎么又过来了?快回去!”小方子冷哼道:“打架我不行,喝酒我可有一手儿,闪开了!”说罢抢上几步,抄起一碗,咕嘟就是一口!

    “啊——”

    小方子长声惨叫,吐舌乱跳,五官痛苦挤作一团。前rì喝过一回,便以为有了经验,殊不知酒与酒不同,此酒名曰:烧刀子。酒浓味烈,遇火则烧,入口如烧红之刀,入腹如滚烫之火,因之得名:烧刀子。薛万里哈哈大笑,扯过他端起碗劝道:“果然有一手儿,再来一大口!”小方子见状魂飞天外,挣开身子撒腿就跑,火烧屁股一般。

    一碗又一碗,酒干酒未干,半坛再半坛,喝完喝不完。

    厉无杀一跃而起,飞身出亭。薛万里缓缓立起,踱步跟上。酒热肚肠,酒暖心房,却化不开这死局,不死不休之局。

    二人再战。

    厉无杀再变招。惊蛇轻灵有余,厚重不足,千蛇攻势凌厉,耗力甚巨,两两配合交错使出,剑招因势利导,剑势更加飘忽不定难以捉摸。薛万里以不变应万变,仍以掌风压制剑势,择机反攻几掌,不急不燥。

    又斗小半个时辰,仍是不分高下。气力各耗六七成,新伤旧伤齐发作,如此战法,只怕二人未分胜负又已力竭。却不知了事在今rì,今rì何时了?

    乌云盖顶,天sè愈加昏暗。道道乌光隐于灰暗光线之中,更是难辨行踪。天时不利,薛万里暗生不祥之意,连连奋力抢攻,只求速战速决。厉无杀知他心意,剑势略收,转为耐心防守,以待时机来时作出致命一击。

    铅云层层当空覆,四方一片yīn霾,时当正午,却似黄昏,须臾之间yīn云堆积,遮蔽天空,白昼已化黑夜!剑身忽如蛇匿,无影无迹无声无息——薛万里心头惊悚,自知此时危在旦夕!提气大喝声中,双掌连连击出,掌掌直取对手要害,浑不顾剑在何处。虽不见软剑,但必在手中,望定肩臂,以攻为守,只此一法。时机已至,厉无杀出剑抢攻,剑风破空呼啸,千蛇再现!同是千蛇,此刻却是黑暗之中,半条也看不见,这又如何防御?望他剑式却也无用,这千蛇为剑所生,不在剑路,实无可防。

    既无法防,便不去防,看不见杀人的剑,总看得见杀人的人!薛万里亦是连续抢攻,双掌不离胸腹要害,以攻对攻,以掌换剑!要生一齐生,要死一起死,别说我光棍儿,那是没办法,就看你——

    敢不敢拼了!

    厉无杀胜券在握,自不愿与这光棍同归于尽,剑式一收,身形连闪。对付光棍汉,还得游击战。拼为下策,扰为上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待他力气用尽,自然任人宰割。莫道我jiān诈,斗智不斗力,打得就是你——

    没办法。

    厉无杀绕场游斗,时而发出一剑,翩若惊鸿,时而数剑齐发,矫似游龙。薛万里攻也攻不中,防又防不住,一时叫苦不迭,却也无计可施,振作jīng神连连腾挪之际,耳中已是嗤嗤连响,身上也不知给他划了多少道伤口,忽觉额上一凉,旋即数道热流缓缓而下,鼻中血腥之气大作!

    败了!遍体鳞伤,眼前依旧昏暗,一颗心霎时沉入谷底!薛万里苦笑一声,自知再难撑过三息,两息,还是,正当此时,天开一隙,宛若拂晓第一道曙光,破云而出!剑尖近在眼前!蛇已现身。薛万里不惊反喜,侧身轻轻避过,呼地一掌反攻回去!厉无杀微微一叹,心知良机已失,撤身避开这掌,复起凌厉招式挺剑攻上——

    缕缕光线自云隙倾泻而下,天sè愈亮。须臾点点白茫从上空飘摇而降,落地无声。下雪了。旋即雪花由小及大,如团团柳絮,如片片鹅毛,纷纷扬扬飞舞,静静没于四野旷地,恋恋停于草枝木梢。

    雪中激战!

    形势逆转。双掌挟风裹雪,陡然威势大增。雪花本是至柔之物,此时在掌风催动之下,散为无数细小粒末呼啸涌上,如风生尾,束雪作鞭,直扫得面部隐隐作痛,双目迷离难睁!厉无杀眼前一片白茫茫,浑不见双掌隐于何处,天变时机变,登时又落下风!惊悚间连连挥剑护住周身,不求伤敌先作自保……

    薛万里身经百战,如何不知其中关窍?当下双掌连击,强攻猛攻,力求借助天威一举克敌致胜!厉无杀苦撑片刻,只觉目眩神疲,渐渐不支。略一失神间,肩膀一麻,已给掌锋扫了一记,霎时痛入骨髓!心知此时一味防守,终非长久之计,没奈何又持剑反攻,顶风冒雪,只奋不顾身,以命相搏!薛万里虽攻势占优,但连番恶斗,气力又将耗尽,加之失血已多,此时亦是强弩之末,惟拼尽全力,舍命相争!

    此时不搏,更待何时?今rì生死之战,当是了结之时!

    血战!雪战!

    那人血流满面,形如厉鬼,皑皑白雪之中,一脸鲜红更显得触目惊心——打不过了!老薛要死了!小方子越看越心惊,忽然想起梦中景象,蓦地心中大恸,再也忍耐不住,拔出钢刀狂舞着冲了过去,大声叫喊:“老薛,我来帮你!”薛万里猛地一惊,百忙之中眼神扫过,已见他跌跌撞撞冲了过来!此时此地极为凶险,莫说刀剑无眼,便给掌风扫上,这小鬼也是不死即伤!

    “滚回去!”

    喝声未落,薛万里身上已添一道新伤。小方子热血上头,全然不顾,转眼已奔至近前,举起钢刀,大吼一声冲入战团!薛万里大惊之下,心神已乱——出掌?收手?救人?念头方一闪过,左胸已是一凉,薄细剑身一刺而入直至心房!

    一刹那,何其长。

    薛万里万念俱灰,闭目待死。小方子惊叫一声,骇得跌坐地上。厉无杀面无表情,执剑不动——

    半晌,薛万里缓缓抬目,轻轻一叹:“厉兄,怎不刺下去?”厉无杀收剑一笑:“这次不算,再比过。”小方子也知道闯祸了,嗫嚅道:“老薛,我,我……”薛万里看也不看,手一挥:“你走罢。”小方子低头呜咽道:“我看见你流血,怕你……”薛万里冷冷道:“叫你别来,不听,让你别动,又不听,现下险些害死老薛,你满意了?”小方子满腹委屈,却不知如何说个明白,坐在地上抽泣几声,忍不住大哭起来。

    薛万里冷眼旁观,实则也是心乱如麻:“这小子的心思,便他不说,自己又如何不知道?自己何尝不是关心则乱?既有情分在,又如何能无动于衷?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死了倒也罢了,只是又欠了对手一笔冤枉账,今rì这仗还怎么打?哎,难了!”

    半晌,小方子哭丧着脸爬起身,抹着眼泪走开了。

    雪还在下。

    天地皆白,万物一统。

    厉无杀一振软剑,扬眉道:“薛兄,请!”薛万里恍若不见,怔怔出神。良久,展颜一笑:“厉兄,在下有一事相求,还望厉兄成全。”厉无杀淡淡道:“薛兄不必客气,但讲无妨。”薛万里拱手道:“你我此战胜负难卜,各安天命便是,薛某死亦无憾,只是这孩子,嘿,让人着实放心不下!厉兄,若我今rì死于此地,劳烦你多多照顾。”

    “不成。”

    厉无杀毫不犹豫,一口回绝。薛万里愕然道:“怎么?”厉无杀冷冷道:“无杀独来独往惯了,他又与我非亲非故,我为何要自找麻烦?”薛万里怔了怔,苦笑道:“厉兄说得是,只是这孩子孤苦无依,我若一去……”

    “关无杀何事?”厉无杀面无表情。薛万里怒气上涌:“厉兄,我敬你是条汉子,你怎……”厉无杀冷笑道:“无妨,你若去时,我定教他陪你上路,保你黄泉路上不寂寞!”薛万里竦然一惊:“厉兄,莫开玩笑!”厉无杀摇头道:“无杀一生,从未开过一句玩笑。”薛万里大惊失sè,一时怔在场中。厉无杀一脸冷漠之sè:“斩草须除根,薛万里,今rì你死之时,便是他丧命之时!”

    一腔怒火陡然腾起,薛万里面sè一沉,目注对方一字字道:“这话可是真?”厉无杀冷眼回望,缓缓道:“当真。”薛万里怒气勃发,纵声长笑:“好!好!好!厉无杀,你既有此心,薛某今rì便舍命相陪!”厉无杀不动声sè,慢慢挽起软剑,蓦地直臂一振——

    嗡鸣声起,剑若流星赶月,剑身颤如惊蛇,剑尖倏忽左右而分直取双目!;

四十七 是谁导演这场戏

    雪意漫天,愁云黯淡。雪一时,炎凉冷暖复融水,人一世,恩怨情仇怎生消?万里血踪雪留踪,蛇剑无杀无不杀。

    杀!

    黑衣墨剑乌发,白雪琼叶素花。画一般美丽。锦衣凋零随发舞,血染雪地红白化。诗一般凄艳。

    杀!

    薛万里双足如桩,半步不退,血一滴一滴落下,身下猩红点点。厉无杀双足生根,半步不让,汗一道一道流下,背上冷意飒飒。二人招式尽出,再无秘密可言,已是竭尽所能,再无余力可用,一言不合,更无情面可留!惟余滔滔战意,盈于内,逞于外,俱是一个念头——

    杀!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要么你我同归于尽。不死不休,死战!

    死斗半晌,二人旧伤新伤一齐发作,jīng力体力均已告罄,一个灯枯,一个油尽,犹在咬牙苦撑,舍命相搏。

    谁胜?谁败?胜就是生,败就是死。谁生?谁死?

    薛万里浑身浴血,势若疯虎,眼见一时取之不下,随着身上气力渐渐流逝,心下略感焦躁。这一局,输不起!一人败北,二人没命。杀手本是冲自己来,怎能让小方子遭受这池鱼之殃?便拉上厉无杀同赴黄泉,青龙教众环伺周边,又岂肯放过自己这小小同伙?这一战,死不得!奈何胜负难分,仍是僵局死局,此时又如何觅得那一线生机?薛万里心念电转,于惨烈战局中隐隐抓住一丝头绪。

    “刃侵于胸,后路已无,绝境求生,当寻出奇之计。兵书有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蛇剑厉而轻快,既锋锐难当,那便——”薛万里计较已成,心中宁定,渐渐放缓了双掌,暗中凝聚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

    一剑势如飞矢,当胸shè至——

    薛万里心如止水,眼见利刃及体,只是不闪不避。

    厉无杀微一错愕,剑尖已破体而入!薛万里蓦然跨前一步,胸膛迎锋而上!

    电光石火,厉无杀瞬间已知其意,急撤掌中剑。

    “哧”一声长嘶,厉无杀收势不及,剑尖破体而出,对穿血肉之躯!

    薛万里刹那近身,吐气暴喝,奋起一掌挟怒击下!

    以身为鞘,胸藏锐锋,血肉饲剑,只为了——

    这一掌。

    倾尽全力的一掌,浴血搏来的一掌,势如奔雷的一掌,当胸击至!

    无法收剑,不及闪避,惟弃剑退身一途。然“蛇剑”怎可无剑?剑在人在,弃则必败,弃是不弃?这一掌直似越过千山万水而来,选择只刹那,生死弹指间,掌已及胸——舍命?抑或舍剑?厉无杀薄唇轻抿,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喀哧”一声闷响,一袭黑衣腾空而纸,纸鹫般飘过皑皑雪地。剑在掌中,带起一溜血珠弧状飞溅,须臾人落絮中,血没雪地,一时悄无声息。薛万里抚胸垂首,缓缓委倒于地,连连大口喘息……

    完了!

    小方子看得心惊肉跳,腿脚发软茫然坐在雪地上,忘了身下冷,忘了走上前:“这回真完了,看样子,老薛是打赢了!可伤得真不轻,那蛇剑也不知死了没有,这架打得可真是,有点儿惨!”小方子看得出是胜利了,可不知怎地,心中一丝喜意也没有。发了会儿呆,爬起来默默走了过去……

    风起云移,雪势见小。薛万里撑起身,踉踉跄跄奔将过去。

    厉无杀伏地不起,一动不动。

    “厉兄,你,你怎样了?”薛万里面sè凝重,声音发颤。

    半晌,一丝微弱鼻音从地上传来:“死了。”薛万里大喜过望,俯身奋力揽过伤躯入怀,凝目察看——

    唇边几道血迹宛然,胸襟大片血sè凝结,地上是一滩黑血,茫茫雪地中显得那样触目惊心!薛万里双臂一僵,面上骤然失sè。厉无杀微微一笑:“不用看了,心脉已断,确是死了。”薛万里怔怔望着眼前一张苍白面孔,只觉一股悲意涌上心头,旋即蓦然塞往胸腔,已是口不能言。厉无杀微笑道:“薛兄好手段,无杀甘拜下风,心中着实佩服。”

    “莫再说了!”薛万里心烦意乱,阖目长叹。厉无杀轻轻咳了几声,又笑道:“无杀只有一口气了,此时不说,又何时说?”薛万里黯然道:“若不是厉兄手下留情,此时薛某人早已……”话未讲完,忽然怒气勃发,瞠目喝道:“若不是你苦苦相逼,薛某又何至下此重手?我本……”

    “我知。”厉无杀笑了笑,又道:“薛兄莫生气,玩笑话而已,无杀又怎会和个孩子过不去?”薛万里闻言怔住,喃喃道:“玩笑?你不是说从不开……”厉无杀蓦地放声大笑,笑声未落咳声又起,边咳边笑,喘道:“无杀无意欺兄,但彼时自知命在旦夕,为何不能讲上一句?哈哈,一生不开一句玩笑,做人岂非无趣得紧?”

    这句话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泼到,薛万里遍体生寒,心凉如水,忍不住嘶声叫道:“厉兄,你为何要开这没头没脑的玩笑?你可知,你可知骗得我好苦!”厉无杀叹了口气,轻声道:“临阵托孤,已存死意,若我应了你,你必不肯出尽全力,无杀失却一场势均力敌的好斗,岂非又无味得紧?”薛万里目眦yù裂,泪水夺眶而出:“你自滋有味,却哄骗我来下手,又置薛某于何地?”厉无杀摇头道:“无杀并未留手,此番已尽全力,败亦欣然,薛兄不必自责。”

    只恨时光不倒流,往事如何再从头!前言犹在耳畔,薛万里既悔且憾,心里阵阵抽痛,只是流泪搂定怀中人,悲声道:“厉兄,你又何苦如此?薛万里一条贱命,你只管取去就是,又何必让我一剑!”厉无杀气息渐弱,出神喃喃道:“无杀死得,薛兄死不得!生有何欢,死亦无惧,只是少了,一个朋友。”

    朋友,朋友!薛万里泪水滚滚流下面颊,和血成泥:“为何薛万里就死不得!你这一去,我还不是少了一个朋友?”厉无杀眼中含泪,强作笑颜:“你我不同,薛兄慷慨豪迈,朋友遍及天下,不差我一个。无杀冷血无情,不祥之人,呵!薛兄可知,你是我一生中,惟一的朋友!”

    惟一的朋友,失去便没了朋友,因此薛兄死不得,无杀死得!这便是厉无杀的逻辑,未战已知结局,今rì必死无疑!薛万里蓦然纵声长啸,其音郁郁,悲及四野。陡然胸口剑伤发作,不及收声,噗地喷出一蓬血雾!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朋友,朋友!

    “薛兄无须悲伤,无杀今rì当有此报,天意如此,非兄之过耳。”薛万里垂首不语。厉无杀轻声吟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薛兄且听我一言,此番心事,无杀只诉你一人知,权作临终忏悔,不求心安,只为无憾。”

    小方子呆呆立在远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万里低首注目,侧耳倾听。

    别无他人,天地无声。

    “无杀出道十载,杀人无算,浑不分忠jiān善恶,只染得满手血腥。自忖心如铁石,仍难免夜半惊梦,坐卧不安,亦知天道昭然,报应不爽,奈何杀孽已多,血债累累,又不免自暴自弃,一味杀戮,实是恶贯满盈,死有余辜!”

    一言及此,厉无杀面sè灰败,紧闭双目,胸膛起伏:“近二年无杀愈发彷徨,眼见一个个将死之人哀号凄泣,命丧我手,既不知因何而杀,亦不知所杀之人是否当杀,已是无rì不思,夜夜辗转。我本习的无情杀人剑,此念一起,武功已失根本,不进反退。薛兄,无杀妄言一句,若再早些相遇,你不是无杀对手。”话音一落,厉无杀眼角露出一丝笑意。

    “是。”薛万里面sè肃然。

    “痴人梦语,薛兄不必当真。”厉无杀一笑又道:“无杀身无旁技,武功又难寸进,终rì浑浑噩噩杀人,不知今rì为何而活,更不知明rì葬身何处,身犹在,心已死,苟活世上,了无生趣,一如行尸走肉,不知何时得以解脱!”话说至此,厉无杀jīng神一振,注目而笑。薛万里笑不出。耳听他气息更加微弱,眼见他气sè愈加灰败,心知眼前人已是命在顷刻,一时满腔悲凉诉不得,只是屏住呼吸,静听细语。

    “上天终是待我不薄,便在此时,无杀遇上了薛兄。几番相交,不分胜负,无杀战得酣畅淋漓,既敬佩薛兄武功风范,又深感脾xìng与兄大是契合,心下甚喜。此番得兄赐予一掌,强过死于宵小之手百倍,无杀求之不得,无怨无悔,只是借兄之手脱离苦海,不告之处,望兄莫怪!”一口气说到这里,语声已是微不可闻,头颈骤然垂下,刹那无声无息。

    “厉兄——”

    胸腔内重重一跳,旋即心中有如刀割,伴着一声凄厉呼唤,一股内息于伤躯之内cháo涌而起,源源不断由双掌送了过去!一息,两息,三息……

    已是竭尽全力,浑不管它泥牛入海,一心只盼出现奇迹……

    良久,厉无杀缓缓抬起头,煞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多谢薛兄,无杀心愿未了,这般断气可是大大不妙。”薛万里丝毫不敢懈怠,以掌抵胸连运内力护住心脉,强挽一线生机。

    濒死之人右臂慢慢抬起——

    便是此时,软剑也未离手,身随主人手臂无声颤抖,生死相依。厉无杀轻轻抚摸墨sè剑身,眼中满是爱惜之意,轻轻开口道:“无杀孑然一身,别无它物,惟有此剑。此剑为我兄长所赐,陪无杀十数寒暑,须臾未离身畔,虽是杀人之剑,但剑本无过,罪在杀人之人,实不应与我共埋荒草化为尘泥。薛兄……”

    薛万里心无旁骛,一时只是凝神运力,不言不语,亦不看这名震天下的利器一眼。厉无杀注目片刻,轻轻一叹:“薛兄既无意,又非使剑之人,确是与此剑无缘。”说着侧过身,微笑招手:“小兄弟,你过来。”小方子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挠了挠头愕然道:“是,是叫我么?”厉无杀点头一笑。小方子手足无措,慢慢蹭了过去。待走到近处,看清二人一身处处血迹,心里更是惊惧,嗫嚅道:“我,我不认识你……”

    厉无杀哑然失笑:“你瞧,我快死了,认识一下也不打紧。”

    一张陌生面庞苍白如纸,带血嘴角犹在强颜欢笑,小方子心里一软,上前便yù便安慰两句。猛然醒起和他不认不识,一时又不知从何夸起,只得又硬着头皮挤出笑脸:“嗬嗬,你,你是个好人!”呜呼,小小少年搜肠刮肚,亦无良词,杀手一生凶险波折,到头只得一句空口大白话。幸甚,天下溢美之辞何其多,阿谀奉承每太过,真心赞美又不及,惟这一句不温不火,无人可挡,貌似寻常,已是无敌。

    果然,厉无杀笑了,笑得咳了,咳出了血:“哈哈,做了一辈子坏事,死到临头却得一句——好人!哈哈,正是可笑可叹,无杀当悲当喜?”马屁既然拍得好,好处自是少不了。厉无杀笑了半晌,慢慢托起软剑,展颜道:“小兄弟,这个给你。”

    一柄剑,似剑非剑,薄剑细剑,sè泽漆黑如重墨,刚中带柔似匹练——

    小方子却不识得,直愣愣望着这一奇形兵器,茫然道:“这是甚么?”厉无杀笑道:“此为软剑,名曰‘墨练’,小兄弟,这可是个大大的宝物!”竟有这样的剑?宝物?小方子连连好奇打量,心里又惊又疑,怔忡不定。厉无杀摸向腰际,轻轻抽出一条灰sè绸带,笑眯眯一同送上:“呶,这是剑鞘。”还有这样的鞘?这不是腰带么?小方子愈加惊奇,心里已是贪念大炽,伸手就抓向宝物,只yù立时据为己有,好好把玩一番……

    猛见旁边儿虎着的那一张黑脸,手一哆嗦又缩了回去。厉无杀见状笑道:“莫怕,小兄弟勇敢坚强,有情有义,遇凶险而不畏惧,见宝物而不失礼,当得此剑,尽管拿去。”小方子脸上一红,嘿嘿傻笑,一时只是想接不敢接,又看薛万里。

    “拿着罢。”薛万里轻轻叹道。;

四十八 无杀再无杀

    剑风声声欢嘶,墨练复又舞起。

    小方子满心欢喜,低着头赏玩片刻,又上下左右挥舞不休,自觉一剑在手武功大进,一时威风无两神气活现!

    “薛兄,你看——”厉无杀眼望剑欢人笑,不由喜上眉梢。

    “不知死活!”薛万里扫了一眼,重重哼道。话音甫落,小剑客一个没留神,剑身蓦然反转,怒噬新主!小方子大惊失sè,猛地一缩脖子——

    冷冷锋锐掠过头顶,吹毛断发,几缕青丝缓缓落地。

    剑本凶器,落于顽童之手,无异玩火,福祸却也难料。小方子惊魂未定,呼呼喘了几口,呆呆看着手中活蛇,苦思半晌,终于想起宝物本是一分为二……

    少时蛇返入窝,剑归于鞘,人宝两安。纳锋于帛缠腰间,以柄巧作带中扣,身不隐而隐,杀人于无形,端的神妙器物。此为软剑,名曰……

    小方子挺着肚子啧啧赞叹,又一时忘了宝物名称,眼巴巴望向厉无杀。

    “墨练。”

    厉无杀含笑颔首,留恋再望一眼,缓缓侧过头去,阖目不语。墨练已托少年,一桩心事已完,一口气余半口气,只为我心仍难安。厉无杀蓦然抬眼,屈臂撮唇——

    “呜——”

    哨声微弱短促,未振已落。厉无杀苦笑一声,自顾摇头叹息。薛万里肃然道:“厉兄何事?”厉无杀不语,偏过头凝望远方。东首林间青衫闪过,一人忽然现身,远远踏雪而来。少顷身至,眼神扫过薛方二人,默然立于厉无杀身前。

    此人亦是一袭青衣,四十许人,身材寻常,面目平凡,惟双目湛然,气度沉凝,静静立于场中,威势不怒自现。厉无杀目注来人,淡淡开口:“严堂主,你都看到了?”那人微一点头:“是。”厉无杀望向薛万里,笑道:“好教薛兄得知,此人是我真龙教清州堂主,严崇便是。“薛万里眼皮也不抬:“是。”

    厉无杀复望向严崇,缓缓说道:“严堂主,你代我覆命——无杀事败、身殁。”严崇轻吁一口气,点头道:“是。”厉无杀冷冷道:“此事已了,你若无上命,不得与他二人为难!”严崇不语。厉无杀厉声道:“说话!”严崇只是低头不语。厉无杀怒目而视:“严崇,你见无杀伤重垂死,便不将我放在眼里了么?”语声方落,急怒攻心,身躯猛地一颤,喀地吐出一大口血!

    “便依厉兄所言。”严崇沉声道。厉无杀闻言神sè一松,抚胸喘息。

    “厉兄好意心领,让他来便是,薛某不惧。”薛万里重重哼道。厉无杀抬手示意他不言,又喘道:“严堂主,请你转告我兄长——无杀今rì死得其所,心下甚喜,来rì我兄不可再伤及这二人,若非如此,无杀九泉之下亦难心安,教我作鬼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切记切记!”

    一言至此,语声转疾,呼吸趋于急促:“严堂主,你可是,记住了?”严崇重重吁出一口长气,肃然道:“严崇定不负厉兄所托,一字无差。”厉无杀胸膛起伏,虚弱一笑:“甚好,严兄且退,少时烦劳与无杀收尸。”严崇深深望他一眼,不再多言,只轻轻一点头,转身大步而去。薛万里早已泪流满面,哽咽道:“薛某命如草芥,死不足惜,何劳厉兄如此挂怀!”厉无杀轻叹道:“薛兄武功虽强,却未臻绝顶之境,若我大哥无咎出手,哎!无杀仍是放心不下!”

    濒死之人双眉紧蹙,并非为已xìng命难保,一心只求对手平安。薛万里泣不成声,yù语还休,只紧紧抱住怀中愈来愈凉的身躯:“厉兄!厉兄!”厉无杀忽然大笑:“谋事在人成在天,无杀已然尽心,死亦无憾,何必累兄烦恼!”见他神情亢奋,目光涣散,苍白双颊升起两朵嫣红!薛万里心痛如绞,只恨身无回天之术,不由悲声大作:“厉兄——厉兄——”厉无杀大笑不止:“薛兄,你年长几岁,如蒙不弃,可叫无杀一声——兄弟!”

    “兄弟,兄弟……”薛万里痛哭已失声,悲恸难自抑。呼一声兄弟,何凄凉,生和死之间的别离;唤一句兄弟,难诉尽,血与泪换来的情谊。厉无杀注目而笑,笑容满面,笑声渐弱,双目失神喃喃道:“薛兄,薛兄,我很,欢喜。”语罢笑声忽止,双目缓缓阖上,含笑而逝。

    北风大作,雪方止,寒意难怯忽转盛。故人已逝,言犹在,深情此时何以堪?薛万里仰望苍穹,双目静静流泪。泪落亦无声。小方子缩头缩脑,呆呆立在一旁,噤若寒蝉。万物俱寂,惟北风凛凛呼号,席天卷地,吹得四野呜咽直似挽歌冲天起,吹得满地雪影有若巨幅白幔升。

    叹生之无奈,一死可赎半生罪?笑死之得解,来生不做活死人。

    无杀再无杀,此生当休矣。

    生死轮回,昼夜交替,逝者已矣,生者安在?

    窗外寒风丝毫不知疲倦,直从白天忽忽吹到黑夜,号个无止无休。一点烛光昏黄如豆,摇曳四壁,明暗相映。

    “大小傻,活死人!”小方子愤愤骂了一句,低头大吃猛嚼!吃了几口心烦意乱,忍不住又往床上瞧去——薛万里直挺挺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眼神空洞,若非一道泪水从眼角缓缓流下,几疑已是死人。

    小方子唉声叹气,心里浑没了半点主意。话不是随便讲,骂人自有道理。自打那蛇剑死了,老薛便丢了魂儿,整个人都傻掉了。赶尸一般带了回来,又往床上一躺,话不说一句,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此为大傻,死人。

    自己本就辛苦半天,不成想回来了更累。手忙脚乱撕布裹伤止血,慌慌张张打水拭面抹泪,一番辛苦为谁忙,大傻话也没一句。累个半死去买饭菜,买回来半口不吃,一身疲惫斟水送上,瞪着眼浑若不见,死人一个!还能怎样?准是上辈子欠了他……

    小傻伺候大傻,死人气死活人。

    再骂一句,又忍不住心疼,过去给他抹去泪痕。

    刚擦完,泪又落,湿了再干,干了又湿,小方子叹一口大气,一时愁眉不展,坐在床头怔怔出神。

    这一天,惊心动魄,人死心伤,这一天,悲大于喜,如同做梦。

    小方子取出腰带剑,翻来覆去把玩一番,又去给那活死人擦泪。泪擦不干,叹口气再去吃饭,没吃几口,叹着气又去擦泪,来回折腾半晌,总算填饱了肚子,老老实实坐在床头,愁眉不展接着给他抹泪儿——

    左一下,右一下,左右不干倦意涌;上抹抹,下抹抹,愈抹眼皮愈沉重……

    不知何时,少年身子一歪,不知何处,人已沉沉入睡。

    这一夜,疲惫不堪,睡意浓浓。这一夜,无悲无喜,再也无梦。

    长夜未央寒风止,酣睡正香荒鸡鸣。

    忽觉脸上冰凉,蓦然睁眼,骤见自己趴在老薛胸膛之上!身子是凉的!莫非活死人真死了!小方子霎时冷汗冒出,惊得跳起,借着烛光仔细一看——

    老薛一如既往,傻瞪着俩大眼呆望屋顶,泪流不止。

    “还哭着呢,真可怜!好在人没死,吓死人了!”小方子心里一松,拍拍胸呼口大气,又不由疑窦从生,转眼看去——胸口衣襟洇湿了好大一片,并非半活死人掉眼泪,乃是睡死活人流口水。罪魁祸首脸上一红,心道这可够丢人的,好在没人看见!那睁眼瞎自也看不见,还好!连忙上去乱抹一气,意图毁灭证据。但既湿了,一时又怎能干?忙活半晌,终是徒劳无功,只得长叹一声,颓然放弃。

    死了有死了的好处,不笑你丢脸难堪,也不与你打闹纷争,可见事有两面,凡事不必计较一时得失。小方子暗道一声侥幸,无视自家口水,挪过身去擦泪。指尖沾上泪水,泪水冰冷,手掌触及面颊,面颊冰冷,指掌探下,仍是一片冰冷。一觉方醒,枕已尽数打湿!只一觉间,眼窝双目深陷。

    逝者已矣,何来许多泪?生者难安,难堪未了情。

    小方子既心惊,又心疼,心里叫一声苦,慌忙起身拎过另外一枕,轻手轻脚给他换上:“接着擦眼泪罢,要不呆会儿枕头又湿了!这么大个人,哭个没完带散,也不觉得丢人!丢人也算了,这般不吃不喝不睡,一身伤又怎么好得了?这可大大不妙,真是活活愁死人!”小方子坐在床头,一时愁肠百结,想得头都大了。

    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小方子点了点头,大步飞奔出门。少顷提着裤带回来,神sè焕然一新,连蹦带跳走过去,脸上笑成一朵花。柔声细语哄不停,欢声笑语连连夸,唾沫星子喷无数,一时连说带比划……

    没戏。

    老薛傻乎乎浑若未见,眼珠子也不动一下。小方子并不气馁,传说中巧舌如簧之人,死人都能给说活了!何况这个半死的?再来!绞尽脑汁拍马屁,搜肠刮肚说笑话,巴掌拍得震天响,舌绽莲花作鬼脸。

    独角戏。

    死人也许可以说活,眼前活人仍是半死。马屁拍到空气里,逗得自个儿咯咯笑,两个巴掌红又肿,口干舌燥脸抽筋。小方子叹一口气,忽然怒目圆睁,跳脚大骂!谁教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莫怪我翻脸无情指鼻骂。岂不闻口水可以淹死人?哄骗不成便骂醒他!

    还是没戏。惟一观众不捧场,演员大唱独角戏,有戏也没戏。管你小傻白脸黑脸,大傻还是大傻,任他活人独自戏耍,死人仍当死人!没辙了,你是油嘴滑舌,他是油盐不进,你是神气十足,他是神不守舍。浑若人形玩偶,胜似木雕泥塑。

    一人已是无语,呆呆眉紧皱;一人无语依旧,痴痴泪空流。

    天道轮回,rì月交替,昼来非是生死可改,夜去不因悲喜而留。故人终是驾鹤西去,逝者已矣,生者珍重。长夜何其漫漫,悲意怎生绵绵——又如何!只在须臾之间,东方一轮红rì喷薄跃出,穿过愁云破黯雾,光耀大地映白雪,无惧熊熊烈火**我躯,只为融融暖意洒遍人间!;

四十九 还是那场雪

    “真是一个好天气,天多么蓝,地多么白,鸟儿叫得多好听!哎呀,你看那边房檐下面,长出来许多冰柱,好似,好似……冰刀冰剑!漂亮极了!老薛,老薛,快起来!”小方子推开窗户,深深吸一口清晨清爽微凉新鲜空气,眼望青天红rì雪中美景徐徐吐出,一扫胸中郁垒!真心赞美几句,又一惊一乍地大叫,信口胡吹窗外风景,试图诱之以美sè。他自说得天花乱坠,薛万里只是不动不语一意装死到底,直挺挺躺在床上,丝毫不解风情,眼睁睁大煞风景。

    “没救了!”小方子摇头叹气,兴味索然。

    打水洗脸,还得伺候他,没办法。吃饭吃饭,反正他也不吃,饿着罢!小方子牢sāo满腹,自顾忙活一通,眼见没事儿可干了,又去窗前看雪景——

    天sè大亮,路上行人渐稠,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响。那厢三五顽童聚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嘻嘻哈哈玩得不亦乐乎。小方子心中大动,转眼又生不屑:“笨死了,雪人是这般堆的么?雪球扔也扔不准!不如我去露上两手儿,定叫他们心服口服,大逞威风!”越想心里越美,转身便yù冲出去耍上一番。猛见一张黑脸直愣愣仰天不动,惊觉还有一个半死人需要照顾……

    哀叹一声,复回窗前观战。

    看了半响,眼见一个雪人堆成白球,个个雪球全无准头,小方子忍不住扒窗探头,傲然大叫:“喂!你几个过来,我来教你一手儿!”

    一番好心好意,几个小童全不理睬,自行打闹不休。

    大的不理人,小的也不理人,都反了!小方子一腔邪火本是没处发作,见状登时大怒,抓起窗上积雪,暗运神功捏雪成球,捡了个脸蛋儿红红的小胖子瞄了瞄,忽地一球掷去!打得就是你!一则胖子仇人多,譬如胖头贾公子,再者人胖目标大,比较容易命中。

    这一球蓄谋已久,又出其不意,划一道美妙弧线暗中袭来——那小胖子身大力不亏,本是大占上风,得意洋洋之际,怎料到祸从天降,已给人暗中盯上了!骤然脑后生风,不及惊愕,只听“扑”一声响,雪球开花,后脑生疼。

    “谁!”

    小胖子恼羞成怒,跳脚儿转身看去——

    后头没人,怪了!茫然摸着头,狐疑四处望,心道大白天见鬼了么?

    “好玩,好玩,再来一记!”小方子屏息躲在窗下,心里乐开了花,连忙偷眼观察敌情,待那小胖放松jǐng惕,一脸悻悻转过身去,再团一雪球,嗖地打过去——

    痛打落水狗,扔的还是你!

    殊不知雪球未至,那小胖子蓦地大叫一声,怒目转头——自家智勇双全,这下是有防备的!早听这厢有动静,果然不出所料!因此这下转身乃是虚的,单为引蛇出洞!却不料他自虚虚实实,连番算计,雪球却是实实在在,不管不顾,小胖子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一时不及闪避,“扑”一声闷响,脑门儿又开了花!

    二度遇偷袭,前后受重击。小胖子登时狂怒,更不废话,猛地抄起一把雪团,恶狠狠盯住窗口那恶人,手臂挥过怒冲冲一雪球反攻回去!这小子欺人太甚,看胖爷报仇雪恨!一球挟风裹雪含恨而来,声势猛恶。奈何势头虽猛,准头不足,只听“叭”一声轻响,再看窗畔青砖上多了一个白点儿,一蓬雪屑灰溜溜四散落地……

    小方子捧腹大笑,又猛吐舌头连扮鬼脸。小胖子愈加恼怒,大声呼喝双手连抓,不顾一切狂扔雪球,一心只想报仇。小方子自是不俱,居高临下奋力还击,二人你来我往乱扔一通,斗了个不可开交。另几童见这边战得热闹,纷纷大声鼓噪,助威起哄。少顷见自己玩伴呼哧带喘,大落下风,忍不住大声呼喝着加入战团,同仇敌恺,恃众猛攻!

    雪球如雨点般噼啪落下,小方子振奋jīng神,以寡敌众。初时借地形之利,方能支撑片刻,虽身中数弹,亦屡有斩获。但窗台方寸之地,焉有许多积雪可用?少时终于弹尽粮绝,眼见已无还手之力,只得躲藏于窗下龟缩不出……

    顽童不晓用兵策,计谋总有共通处。这方单兵作战,闭关不出,那伙儿人多势众,眼看强攻无果,收手扬声搦战。上方自知败局已定,一意噤声不出。下边急不可耐,转口改为大骂!骂阵自古有之,虽不高明,每生奇效。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谁没一点儿血气火xìng!小方子听得窗下越骂越难听,不由咬牙切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蹿起来向门外冲去——拼了!

    “等等!”

    转眼忽见一物,蓦然心中一动,旋即大喜过望。

    几个小将骂得正欢,还惟恐敌兵听不见,早已涌至窗下,仰头大骂不休。忽见窗口多出一物,齐齐惊悚间一道白瀑从天而降,半盆冷水兜头泼至!水攻!大冷天儿的,这招儿可太毒了!几将惊叫猛退,一哄而散。惟一胖将方才用力过猛,一时连累带吓想着跑,腿脚酸软身难动,眼睁睁看着一席水幕当头罩下——

    “哗啦”一声,小胖子变落汤鸡,浇得满头满脸浑身湿透,呆呆跌坐地上。

    “怎么还是我?咝——好冷!”

    小胖子既冷且冤,一时惊呆了!连番遭受不明打击,今儿个点儿也太背了!再说刚才自己累得光喘气了,也没骂他几句,怎么就光照着我一个祸害?冻死了……

    冰天雪地泼凉水,冷水遇热气蒸腾,一人茫然坐在地上,周身白雾缭绕,恍似一个刚出锅的大粽子。小胖子冻得直哆嗦,身上愈来愈寒冷,气得眼泛泪花,心里越想越委屈,终于嘴一撇,放声哇哇大哭。凶手复躲窗下,一时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喘。这下更不能出去了,把那小胖搞成这样,出去还不给他一口吃了么?那几个小童哎哟一声,拍拍胸口,赶忙上去安慰同伴,个个表情义愤填膺!

    “都这样儿了,再说有个屁用!”小胖子暗骂一声,连滚带爬起来哭着往家跑。冻得实在受不了,此仇等会儿再报,先回去换衣服!至于回去还出不出得来,是挨板子还是挨巴掌,也顾不上想那许多了。另几童怔了半晌,不知哪个发一声喊,顿时一齐作鸟兽散。

    都是一起出来玩的,他倒了霉,免不了迁连到你。到时候人家家长找到自家家长,那可大是不妙!先回去假装做个乖孩子,等到事儿犯了也可小命儿得保!小方子听到敌军撤退,心头一松。再缩头缩脑看一眼,悬着的心才放下了。暗道一声侥幸,心犹砰砰跳个不停:“出手实在太重了,险些酿成大祸!呆会儿万一人家找上门儿来,又怎么办?老薛是不顶用了……

    对了!老薛怎么样了?”

    屋内一片狼藉,老薛呆呆躺在床上,身上脸上碎雪处处,其状甚惨。方才战况如火如荼,终是难免波及无辜,一个死傻子,又不会躲避,下场可想而知了。

    “哎呀,将他忘了!”小方子惊叫一声,慌忙过去收拾残局。

    室内暖意渐起,碎雪扫作一堆,慢慢融化。

    窗外rì上三竿,冰水流下房檐,滴滴答答。

    rì出自能融冰雪,胸中块垒谁可化?

    小方子百无聊赖,倚窗发呆,心里恍恍惚惚:“出门半月有余,家里里众小弟可好?可知老大还想着你们?不知你们可想着老大?哎,江州到清州,此处非俺家!这里不好玩,不如回去罢!”家中虽rì子贫苦,但还算过得安稳,叫花头初出茅庐,历了几番是非事,始知江湖风波险恶,一念及此不由眼睛发亮,旋即细想想,又颓然叹息。

    “老薛变成这副模样,扔下他可有点儿不仗义,再说出来这老远,要回去可不容易,再说罢!”小方子重重一叹,心知此事不可行,又茫然向窗外望去。

    清州,清州……

    来了几天了?三天,三天三夜,整整三天。这三天,二人城里城外,上上下下,将清州闹了个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有喜亦有悲,有哭也有笑,好玩不好玩,却也难说。这二人,终归是三天乱局的根源,真个就没人管么?

    忽一眼,一二官差鬼鬼祟祟,于墙角处探头又探脑。

    又一眼,三五青衣神神秘秘,从路边上连连冷眼瞧。

    有俩看着挺面熟,这不是昨天的……

    小方子猛吃一惊,慌忙跳起来,把臂猛摇:“老薛,老薛,有埋伏!官兵来了,还有几个一身儿青,准是来报仇的!”

    薛万里两眼空洞,泪也仿佛流干了,只是直直躺着不动。

    “哎,说了也白说,死人一个!”小方子摇头骂一句,自行取出宝剑,挺胸作凛然无畏状,准备效仿常山赵子龙,孤军奋战,杀他个七进七出鱼死网破了!便此时,却见老薛身子忽然动了动,旋即一跃而起:“哎哟,老薛,你,你没事儿了!”小方子吓一大跳,继而大喜若狂连连欢呼。

    薛万里浑若未见,面无表情自顾向门外走去。

    “老薛,等等我!”小方子一时不知他是何意,慌忙追了过去!薛万里下楼,径入院中,牵马便走。小方子见状怔住:“走了?怎么说走说走?招呼也不打一个!这住店的账也没结,包袱也没拿上,着甚么急?看他丢魂儿一样,莫不是傻病刚好,人又疯了?”一个愣神儿,那边马蹄声转过门口,人没影儿了。

    小方子又气又急,大叫一声追了出去——

    才到门口,重重一跺脚,慌里慌张返回来,又飞快向楼上跑去。;

五十 剑语

    十里亭。

    城西亭十里,又见十里亭。依稀物是人已非,却教今rì又候谁?亭畔荒草萋萋,枯茎隐隐现现,地上泥泞凌乱,积雪半数化水。雪水复归大地,滋润野草重生,故人一去不返,空留满腔悲意。兄弟,兄弟,听兄一言——

    无杀,无杀,痛杀我也!

    薛万里默然而立,对亭凭吊一句,含泪再也无言。此时触景伤怀,无异创口洒盐,痛上加痛。本不忍来,又如何忍得住不来?痛罢,痛罢,好过麻木不仁,既会痛,便知自己还活着!前路漫漫,未知何处是我归宿;逝者安息,待得来rì共饮黄泉。

    “喂,你个死老薛,也不等等我,良心都叫狗吃了!”

    一骑远远弛来,蹄声阵阵,骑者扯着嗓子大呼小叫,浑不顾已打破此处宁静肃穆的气氛。非常之不易!七手八脚收拾好东西,结完账人早没影儿了,急急问路人,忙忙往前追,总算是赶上了,非常之可恶!全然不顾旁人辛苦,下马跑到身前,这都急出汗来了,没良心看也不看一眼,自己气儿也没喘匀,他那儿耷拉着脸扭头就走!老子该他的么!小方子怒不可遏,登时翻脸大骂。薛万里一跃上马,也不把缰,两腿一夹——

    马儿轻嘶一声,扬蹄慢慢向前行去。

    你骂你的,他走他的,反正就是不说话,一味装傻装哑巴。小方子忿忿骂了几句,眼见没良心都跑得快没影儿了,又忙不迭上马追去!实在拿他没办法,死傻子会动了,也不过是个会动的死傻子,骂也没用,走罢!薛万里信马由缰,任凭马儿缓缓前行。小方子不紧不慢跟在后头,也懒得理他。一骑在前一骑后,逶迤而行,尾巴之后有尾巴……

    你走到哪儿,他走到哪儿,紧咬不放,也不搭话。薛万里本就心中烦恶难言,行了半晌,不由愈加烦燥,蓦地转头怒瞪一眼。小方子本是怀恨在心,见他望来自然不理不睬,故意紧跟慢跟死缠到底!

    二骑一前一后又行片刻,薛万里忽然又转头看去——

    小方子自觉大占上风,顿时神sè俨然不作理会,却不料老薛看的不是他,两眼直直向铁黑豆自身后望去。奇怪中猛一转头,不由大吃一惊!傻乎乎当了半天尾巴,没想到自个儿也有尾巴!

    远处几个冒充路人跟在后头,鬼头鬼脑,只是两件差服,三袭青衣暴露了自家身份。那几人遥见二人望来,霎时齐齐扭头,低头看地仰望天,故意装作没看见。小方子一时有些惊慌,不由伸手往腰中摸去!既拴神刀,更缠宝剑,这几人yīn魂不散,显然不怀好意!此时不能指望死傻子,出事儿还得靠自己!心里嘀咕着回过头,死傻子果然背对自己,端坐马上全不管。小方子心中叹息,策马跟上去,又忍不住连连回头jǐng惕防备……

    一行人有前有后,明里暗里再行半晌,小方子扭得脖颈也酸了,已是十分不耐,心里大为烦恼。走道儿拖着好几条尾巴,任谁谁也不得劲儿,又离得那么远,想割也割不掉,烦死了!小尾巴烦了,殊不知前头还有个更烦的。此人尾巴有大有小,只多不少,又兼甘当哑巴,有苦难言,已经是烦不胜烦,心情恶劣不堪……

    薛万里闷头行在最前面,愈走愈是心烦意乱,一腔郁结之气几yù破胸而出,终于再也忍耐不住,飞身下马,一言不发迎头赶去!小方子吓了一跳,眼睁睁看他擦肩而过,嗖地带起一道冷风,声势大作!再回首那几人扭头便跑,兔子似的溜得飞快!老薛拍马杀到,老鹰一般扑了过去——

    人调头,倒追尾,前面撒丫子,后头飞毛腿。说时迟,那时快,眼瞅越追越近,只听“扑通”一声,前方有人倒下!

    再看老鹰折翼马失前蹄,老薛滚雪沾泥趴地不起。

    高手一个?倒地谁个?血踪万里?趴在雪里?有幸目睹怪现状之人均是大出意料,啧啧称奇。小方子目瞪口呆,一时只怀疑又做梦了。老薛是何等人物,怎会无故跌跤?看样子摔得还挺重,竟然爬也爬不起来了,怪事,怪事,哎呀!莫不是伤又发作了!一念及此,连忙下马,匆匆跑过去察看——

    自然是伤势发作,这还用得着看么?否则区区几个鼠辈,还不是手到擒来?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虎落平阳被犬欺!薛万里奋然撑起身来,眼见那几个鼠辈犹自一脸幸灾乐祸,在远处冲自己指指点点,不由一腔怒火熊熊烧起!怒则怒矣,奈何贯穿剑伤怎易好?方才强运内力,胸前创口迸裂,疼痛倒也罢了,只是此时内息滞涩,气力全无,又怎再克敌制胜?昔rì高手阖上双目,废然叹息。

    少顷吡牙咧嘴给小方子扶起来,一瘸一拐走了回去。

    一口恶气没出,转眼颜面全无。薛万里灰头土脸爬到马背上,自觉半世英名毁于一旦,不由心丧若死。马儿轻嘶一声,复又前行。怎知背上骑者愁肠百结处,我自默默负你前程万里路。让我行,我便行,想那许多身后事,还不是得往前走?莫管路难易,但走便前行。

    路、路、路——

    行,行,行——

    行了一忽儿路,薛万里心中烦恶稍怯,jīng神渐缓。岂不知闹了一番,脸是丢光了,心神却已分,竟一时没想到那人!除此无大事,又管他作甚!再一时气力见复,豪情暗生,展臂揽缰猛一抖——

    身下座骑欢嘶一声,昂首忽奋起,蹄落溅雪泥,箭一般驰向前方!

    “跑了!”小方子惊叫一声,急忙打马跟上。

    他那儿从心所yù,说跑就跑全无征兆,你这儿无所适从,紧跟慢跟一了百了,只苦了我等追随者,又如何是好?跟踪几人见状撒开两腿,奋起直追。这二人从客栈说走就走,一时不备,此时又亡命奔逃,不理不告,苦也!追罢!奈何一鼓作气三竭气,两条腿怎跑得过四条?追追追,六亲不认可怜跑路五兄弟,跑跑跑,七窍生烟只盼仈jiǔ不离十。

    心意无上下,脚力有高低。辛苦追赶片刻,官服二差兵当先气力不济停下大喘,只余青衣三兄弟,犹心存侥幸提气猛追!再过片刻,直追得心慌气短腿抽筋,只得无奈驻足,眼睁睁看着二人双骑愈驰愈远,瞬间绝尘而去。

    天sè晚,无巧不成书,官道旁,有间小客栈。

    薛万里旁若无人,推门而入,径自往床上一躺,将身复作死人状。好一会儿,小方子一脸疲惫迈进门,看了看,低头重重一叹!

    “走了一天,活傻子还是死傻子,不吃不喝,没说一句话。这不又躺这儿了,地方换了人没换,甚么都得自己干!命苦啊,这rì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发上几句牢sāo,也是无可奈何,小方子嘟着嘴自行收拾行李,打水洗漱忙里忙外,心里已经对此人不报任何希望了。

    人生第一要紧事,便是吃饭。店家自然有酒菜,酒是不好喝,上茶;菜也没几道,全要!小爷有的是金子银子,早就不当叫花子多rì了。你看晚饭热气腾腾,有干有稀,吃得舒舒服服,胜过中午干硬馒头就冷雪,这有多好?只是自斟自饮,有人无伴,吃着冷冷清清,难奈床上死傻老薛不动心,还是不妙!小方子心满意足,大吃一阵,忽又悲观失望,边叹边吃……

    人生第二要紧事,便是睡觉。客栈自有床,此屋放两床,半傻占一半,两张还一张。行了一天路,奔波复劳苦,无人可说话,有马磨屁股。累了个半死,那是相当不容易,又气个半死,也是相当的可怜。如今总算得歇,既已自家吃饱喝足,何必管他死人喘气,洗洗,睡了……

    天地变sè夜深沉,万物归寂人朦胧。

    二人仰卧,一夜无话。

    次rì,天方破晓,小方子睁开惺忪睡眼,忽见对面那人仰天闭目,鼻息沉沉,竟是,睡着了!

    有门儿!

    既已知道睡觉,当是死人见缓,小方子心里一动,忙披衣赤足下床,蹑手蹑脚俯身细看——胡子又长了,黑须灰脸,眼窝更深陷,面庞憔悴。哎!可怜,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人都没了,你这又何苦?可怜又可恨之人静静沉睡,面目安详。小方子屏息看了半晌,心中柔情忽动,细声细语道:“睡罢,睡罢,薛大傻,睡醒就好拉!”

    薛万里猛地睁开双目,眼神发直,手不抬脚不动面无表情,状若挺尸!小方子毫无防备,登时吓得一激灵,跳起来便跑!

    “自个儿干啥跑?大白天的,这不是有病么!”没跑几步,心里回过味儿来,又转回床前,赔笑道:“老薛,你醒拉?”薛万里不动不语。小方子挠了挠头,讪讪道:“这可不怨我,不是我吵醒你的。”薛万里不语不动。小方子怒气渐涌:“又不理人!”薛万里还是不理人。小方子冷笑一声:“你有病罢!”果然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轻,甚至不见好转。死傻子睡醒了,变作睡醒的死傻子,无心人不理有心人,睁着眼不说一句话。刚存了一丝希望,转眼已成空,小方子亦是无语了,一时间心灰意冷,只觉前路暗淡苦海无涯。

    急是急,气归气,饭还得吃。人生第一要紧事便是吃饭!不管不管,吃饭吃饭,冷了再热,没了再要,你有饭不吃,我不是傻子!小方子唠唠叨叨忙活一通,备齐饭菜开怀大嚼!大傻子终rì一口吃不上,小聪明却是一顿不落下。二人孰高孰低,此事可见一斑。

    奈何?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又不是餐风饮露的神仙,不吃饭怎成?吃得饱,才有jīng神劳神,吃饱了,才有力气斗气!小方子将一腔无名火全部化为食yù,落实在满口好牙上,死命狂咬乱嚼。将将吃个半饱,猛听那边“咕噜”一声巨响,声若雷鸣,韵味悠长。

    “这是?”小方子扭头怔了怔,旋即捧腹狂笑,半口饭喷了一地,又连连大咳。好汉撑得往,好汉肚子撑不住!这不?咕咕叫着抗议了!

    有口不作语,空腹将冤鸣。

    小方子起身笑道:“老薛,快过来吃饭罢,你瞧——”老薛置若罔闻,挺身不动。不是想饿死,实在没心情,神仙也难比,撑不住也撑!真个有毛病!没药儿救了!赶紧饿死得了!小方子见状大怒,大骂几句忿然坐回去。还能怎样?接着吃!一片苦心付流水,馒头大饼可为证——看见了罢,不是不管他,实在没办法,此人不知死活,一会儿饿死了可和我没干系!

    办完第一要紧事,眼见第二要紧事还不急办,小方子四顾片刻,又觉无聊。看看窗户外,晨间道路结冰,地上又湿又滑,不是上路时候。上了路也不知道去哪儿,还是京城么?也许罢,再看看床头,那一张半死不活的脸,去哪儿也没意思了!无聊之余,自顾取出腰带剑倚窗把玩。

    剑在带中,只露黑柄,带梢有一黑扣,以尾环首。那灰带似绸又似帛,也不知何物织就,终rì纳锋锐于其间,竟无一丝破损之处。小方子满意摸了几下,又往腰间系去——

    少年腰身纤细,待扣衔剑鞘,腰间尚余了半尺,却不合身。小方子摇了摇头,解下剑带,慢慢拔出软剑。墨sè剑身无声无息缓缓出鞘,纤细窄薄,乌光闪动处,剑尖微微颤抖。蛇剑,墨练!小方子不由想起那黑衣人此剑在手,赫赫生威之时,心中豪情忽涌,蓦然大喝一声,向前几步,一剑刺出!墨练左晃右抖,悄然无声,不复往rì声威。小方子气急,人欺负人,剑也欺负人?死人管不了,活蛇又不听话,反了,都反了!怒意一起,又挥剑忽忽乱舞!

    剑风破空而起,轻轻嘶啸,旋即咻咻鸣响不绝于耳。小方子冷哼一声,心道我还冶不了你?让你狂,给我叫——解气解气,整天守着个会说话的哑巴,比对着哑巴还无聊!郁闷郁闷,教你装傻装哑巴,我自苦中作乐,闹你个天翻地覆才好!

    偷眼看去,果见老薛身子一动,紧接着侧目而视,怒容满面!

    “哈哈,生气了!有用!”小方子心里暗笑,浑不管他怒目而视,闷头持剑连挥。杂乱嗡嗡声中,薛万里忽地挺身坐起,面罩寒霜。小方子瞧也不瞧一眼,忽又放慢节奏,扭腰摆胯,胡砍一气;随即缓缓凑过身去,口里哼着小曲,旁若无人;再后仗剑跳舞,全身猛颤,状若疯癫!没办法,这叫趁热打铁,这会儿不疯一会儿真给他逼疯了!为的你生气,就怕你不生气,死马当作活马医,以毒攻毒盼奇迹!

    “将剑,收回去。”;

五十一 行路难

    仿似惊雷平地起,又若骇浪危崖生,平平淡淡话一句,此时听来无异仙乐纶音。铁树开花,哑巴说话,那是非常相当的难得。小方子满心欢喜,收剑得意道:“老薛,你可说话了!”薛万里狠狠瞪了一眼,侧过头去。小方子笑道:“伤好了罢?”薛万里不理不睬,态度傲慢。

    “咦?又成哑巴了?当我好欺负么!”小方子不由又怒,再度舞动掌中宝剑,迎面当头,左右比划,并非武力逼迫,只yù一探虚实。眼见剑身如乱蛇般上下翻飞,斩而不落,畏畏缩缩,薛万里烦不胜烦,终于勃然大怒,厉声喝道:“还胡闹!若不是你小子无事生非,此番又何以,何以,哼!”

    “甚么?”小方子愕然收剑。

    此番说的哪儿对哪儿?又关小子什么事?不知所云,莫名其妙!薛万里低头叹气,黯然道:“前rì若不是你胡乱出手,我那无杀兄弟又怎会,怎会,哎!”一语至此已是哽咽难言,眼泪叭搭叭搭掉在地上,意态凄凉。小方子瞪大眼睛,奇道:“那人明明是你弄死的,关我什么事?”薛万里闻言大怒,抬头含泪怒斥道:“还不认!当时要不是你乱往上冲,我怎会对无杀兄弟下此重手?”小方子怔了怔道:“我还不是好心,我见你……”

    “好心就完了?人都给你害死了!”薛万里重重一哼。小方子怔住。哑巴总算开了口,一开口就给别人吃了个哑巴亏!这不是冤死人么?饭可是乱吃,话不能乱讲,自己清清白白,可不能叫这浑人当头泼一盆脏水:“喂,这事儿可得讲明白了,人,是你一掌劈死的罢?”小方子正sè道。

    人证物证俱在,薛万里长叹一声,无言以对。小方子得意道:“怎样,没话说了?架,是你打的罢?”薛万里低头不语。小方子一脸得意:“他临死,还夸我有情有义来着,这也是真的罢?”薛万里低头叹气。小方子得意忘形道:“还有,他死了,总好过你死罢?”正是乘胜追击,沉冤得雪之际,殊不知这一句如同凉锅骤然浇沸油,薛万里腾地跳起来指鼻大骂:“好甚么好!我还不如死了,省得看见你个糊涂蛋心烦!”眼见油星子都喷脸上了,小方子惊愕之余,不由心头火起,叉腰冷笑骂道:“说得是!你还不如死了,没心没肺的东西,良心都叫狗吃了!”薛万里怒气冲冲:“说得好!良心都叫你吃了!”

    “你敢骂我是狗?你再骂一句看看?”

    “小狗!”

    “反了!你个老狗,没良心狗!”

    “小狗崽子!”

    “乱咬人疯狗!”

    “没脑子傻狗!”

    话已至此,二人反目成仇,翻脸对骂。一时凶沫四方飞溅,双舌恶绽万朵莲花。少顷战况愈加激烈,双方已是妙语如珠,薛万里气他年小不懂事儿,自是往下骂,语作小辈小丑,rǔ臭未干,毛儿没长全,不如回娘肚反醒,重新再生出来改过种种;小方子欺他年老人又傻,当然往上骂,言为老朽老太,半截儿入土,死皮没牙,应当赶紧进棺材等死,别出来省得人笑话等等……

    一上一下,一生一死,胜负天平渐渐倾斜。小方子如初生之牛犊,越挨骂越有jīng神骂;薛万里若秋后的蚂蚱,愈骂愈没力气挨骂。再片刻小的回娘肚破茧而出,老的死翘翘棺材入土,高下立判,胜负已分。小方子哈哈哈得意大笑三声,宣告自己胜利了。薛万里虽觉颜面无光,却也不肯认输,黑着脸拂袖而去。

    上路,上路,二人前脚后脚出门,牵马挽缰上路。

    路在何方?路在脚下。行路,行路,方上路,万里行。

    道边积雪茫茫,路上湿滑泥泞,一条直直通天路,二人骑马缓缓行——

    枯蒿迎风舞,荒野合穹庐,北风忽忽起,四合天地哭。天上无rì,无云,无雁雀,只见灰蒙蒙一片天。地上有路,有马,有行人,身在白茫茫四野间。

    今rì天气转yīn霾,正是一个大yīn天。

    路况本就不好,加之天公不作美,再加之刚刚吵了一架,总之心情都不好,反正谁也不理谁。堪堪行到午时,小方子自顾拿出干粮,骑着马大口吃,旁若无人。薛万里冷眼扫过,忽道:“一天起来就知道吃!你是饿死鬼投胎么?”要么不开口,开口就没好话,小方子如何不怒?闻言大声应道:“管的着么?好过你个饿死鬼!”二人瞬间翻脸,转眼恶语相向,又吵嚷起来……

    边吵边行,越说越气。好容易叫他开口了,又落了一肚子闲气,真是倒大霉了。哑巴开口讲粗话,还不如叫他回去当个哑巴。奈何铁树已开花,哑巴说了话,叫他闭嘴又不听了,一味冲自己胡说八道。小方子后悔不迭,扬声大骂。骂人本是我所长,这个可是不怕他,嘞了个去!来罢来罢!

    对骂半晌,无奈又落下风,薛万里暗叹一声,自知确是骂不过他。空将悲意化怒意,一时气儿却没处撒,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说他也白说,还不如回去当个哑巴。就是看不惯那小子一脸得sè,自以为是的样子,总得教训教训他。既然骂不过,我却也不怕,骂人本非我所长,话风转过冷语杀!眼见又将败北,急忙话头一转——

    无理取闹不可取,有理才能走天下。有道理就讲道理,明白人说明白话。一顿好数落,三番良言劝,唠叨五六,罗嗦七八,十分用心良苦,千万苦口婆心……

    小方子登时不敌。

    人家跟你说道理,你再骂岂不显得没教养?强撑着回了几句,奈何骂得过他,讲道理却讲不过他。讲道理,是需要阅历的……小小少年,空负一腔血气之勇,怎奈对方半世沧桑,修得三寸不烂之舌?眼见对方劈头盖脸,滔滔不绝,语不惊人死不休,小方子自知说不过他,只得啐上一口,闭口不语。说不过,不说总行了罢?你说你的,我吃我的,你哑巴自说自话,我再来装聋作哑。

    你不说正好,我说个痛快。薛万里浑不顾那边已宣布罢战了,继续说个不停口吐莲花!小方子还了几口,见他并不打算放过自己,一时烦不胜烦。薛恶人唠叨个没完带散,自己又能怎么办?勉强顶他一两句,他回你十句百句,你再忍住不理他,他句句说的却是你,说不成,不说又不成,哭也不得笑也不得,干哑又不聋,只能是——

    心里苦啊!

    苦不堪言,且走着罢!

    这一天,直走得比前一天更辛苦!那里苍蝇一般嗡嗡嗡嗡个没完没了,这边忍气吞声yù哭无泪不得清静。一时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瞪眼睛奋力骂他几句,他那儿充耳不闻,吹胡子软语作刀相加——奈何,奈何?无可忍处只得再忍,人累耳累心里更累,苦啊,苦啊!

    已经麻木,往前走罢……

    天无晴时,黄昏早至。二人投店,人马两安。

    薛唠叨终于不说了,又直挺挺躺在床上,似在养jīng蓄锐。小方子愁眉苦脸坐在一旁,耳畔犹是嗡嗡作响,望着他心有余悸!好你个老家伙,看着似是想把一辈子的话都在今天说完!这一番说教,自个儿听了个半懂也不懂,一整天云里来雾里去,个中滋味,已经不能用言语形容了!总之就是倒霉,霉运当头,反正就是晦气,一身晦气!呆愣愣出神片刻,又哎声叹气半晌,小方子摸摸肚子,大叫一声:“伙计——”

    吃!

    早晨简单中午冷,只将晚饭作大餐。

    吃!吃!

    受了一天冤枉气,驱霉散晦全在饭!一桌好饭菜,不给他吃一口,饿他个半死,自然唠叨不动了。

    吃!吃!吃!

    有菜有鱼又有肉,胡吃海塞再猛嚼!你看这不肚里舒服了,心里也舒服了——这可不是有钱乱花,干嘛浪费一口好牙?吃饱了再与他斗,今rì赢一场,输一场,胜负高低未分,岂能就此认了!不能放过死老薛,料他不吃不喝,身上没力气,又能奈我何?

    薛万里忽然翻身坐起,大吼一声:“伙计——”

    喝。

    口干心又烦,痛饮碗中酒。

    喝,喝。

    权将劣酒作琼浆,一醉方休解万愁。不该死的死掉了,该听话的又不听话,说了半天也没用,一切苦味在酒中。

    喝,喝,喝。

    一坛没了再一坛,一碗干掉接一碗。酒入愁肠愁更愁,管他!酒催伤口不得愈,管他!那小子一脸不屑,撇嘴翻白眼,又管他!少年怎知苦中乐,伤口易合心难活,借酒浇愁,醉为上策。甚么胜负成败?斗那闲气为何?殊不知此念一起已经是在斗气,二人各有所长,这方能吃,那里能喝,当下一个低头猛吃,一个闷头狂喝。菜战酒,吃对喝,一时谁也不理谁,两人开口却不言语,只在肚里暗中较劲。屋里气氛安静又诡异,只余阵阵咕噜喀嚓声此起彼伏……

    还是斗的闲气罢了,驴唇怎对的上马嘴?吃饭喝酒,也无可比之处,实在难分高下。不知过了久,酒坛子摆作一字长蛇阵,薛万里狂饮只求一醉,如今终于不胜酒力如所愿,一头扎在床上呼呼大睡!

    又赢了!小方子冷笑起身,连打饱隔。

    赢了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是醉倒了,自个儿吃撑了。看桌上一片狼籍,空碟空碗摆作正反混元阵,方才求胜心切,一没留神用力过猛吃过头儿了。这会儿腹涨难忍,坐立不安,撑得觉也睡不着了!似乎还是没分出胜负高低,他那醉个半死听不见,自个儿不认也得认了。小方子长叹一声,捧着肚子走出房门。

    半晌返回房间内,肚里还是涨得慌。小方子一会儿坐在床头,连连猛揉肚皮一通,不管用;无奈起身,跺脚上下蹦跶一番,还是不管用;眼见无法,只得躺在床上,闭眼强睡。饱了可以硬塞下,睡觉怎能勉强得?肚子撑,心里连连叫苦,睡不着,身子辗转反侧。折腾半晌,睡意更无,转头那边睡得正酣,回头自己干瞪两眼。

    睡不着又悔失策,斗闲气还是输了,暗叹数句不妙,无语仰望房顶。

    已是夜深人静,积食终于得消。少顷睡意袭来,小方子心头一喜,赶忙闭眼睡下。正此良时,那里鼾声大起,驱散方起睡意。打个呼噜,也不是大事儿,忍罢!

    鼾声不绝于耳,yù断不断。忽数声电闪雷鸣,再一时和风细雨,又片刻曲里拐弯儿,总算是悄无声息。小方子无奈叹一声,闭上眼又睡。断处正是续处,闭眼鼾声又起。此鼾更胜彼鼾,花样层出不穷,鬼哭狼嚎不算甚,万只鸭子没他吵。正是我难知道你知难道,睡得着不管睡不着。小方子好不容易困了又不得睡个安稳觉,一时头痛yù裂,愤然揭被而起!他打呼噜不是大事,我睡不着可是不妙!都说了生人第二要紧事,难忍受不让老子睡好觉!

    推了几下,死猪一般,鼾声如雷。猛击两掌,雷打不动,只挠了挠。小方子怒火中烧,奋力死命去掀他身子!抬之不动,比死人还沉,气喘吁吁,难动他分毫。没奈何只好以棉被蒙头盖上,不为蒙人盖呼噜,眼不见了心不烦。

    上床再睡。

    还是睡不着!

    困了也睡不着……

    呼噜明转暗,眼不见心烦。要紧也没用,这可怎么办?白天耳根难清净,晚上枕畔不得闲。那阵儿吃饭吃过头儿了,这会儿困又困过头儿了,实在是惨上加惨,终认头大败亏输!小方子躺床上又气又急,心中委屈却难言,一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滚滚鼾声有如波浪,少年思cháo随之起伏。倍想前尘今rì事,睁开两眼问苍天——

    早知道落到这地步,还不如不走这一趟!当个叫花头儿多好?哪来的这许多事?看看这两天,受死人气,吃哑巴亏,跟傻子斗,受冤枉罪,这又何苦?胡子老薛心眼儿不坏,只是喜怒无常,叫你哭几天,笑几天,又哭笑不得几天,完全靠不住,折腾死个人!跟着高手出门儿好些天,本事也没学上几手儿,一味胡闹腾乱搞事,也不知前路在何处,哎,现在睡不着觉,可得好好再想想以后的事儿了!是得好好想一想,只是想到这里眼皮一落头半歪,没成想——

    竟睡着了。

    人生一场大梦,何必空嗟叹?本事没学到,眼界却已开,可知万事无空历?既知思前路,心智便已长,哭笑不得又何妨?易睡难睡总会醒,路坦路厄但前行!;

五十二 三国演绎

    ……忽见一支兵马声势猛恶,自谷外杀至!大将军魏延虎躯一震,神目放光,纵马挺刀迎上——那将座下一匹黑鬃高头马,金盔金甲红战袍,怀中令字旗招展,右手虎头枪錾金,双将护两翼,前呼后拥兵,端的威风又霸气!生得如何?狼首鹰眼,寡脸巯须,看似年老,老当益壮!此非旁人,魏国大都督司马懿是也。

    魏延瞠目大喝一声:“司马老贼,速纳命来!”司马懿大怒,跃马上前,一枪当头搠去!魏延挥起长柄弧月大砍刀迎上,战不数合,拨马便走。司马懿欺他兵少,引军追杀。魏延在前不紧不慢,频频回头飞眼儿挑逗,态度三分狂气,七分暧昧!司马懿登时怒发冲冠——此小辈言语无礼,居心不良,殊为可恶!当下回飞一白眼儿,拍马猛追。

    “有埋伏!”司马懿惊慌慌大叫一声,急忙挽缰。黑马忽律律一声惊嘶,魏兵急匆匆挥汗赶至。左首司马师看半晌,皱眉道:“父亲,前方风平浪静,如若疑心不进,只恐殆误战机。”司马懿老脸一沉,yīn森道:“你这话可是说我生xìng多疑?”司马师悚然一惊,霎时已知自个儿犯了老爹平生之忌,连忙讪讪退下。右边司马昭心生不屑,面上却不动sè,淡淡道:“兵者不祥,自当慎重用之,父亲并非生疑,乃是审时度势也。”

    司马懿闻言喜形于sè,心痒难搔:“还是小昭知吾之意,大师啊,你可得长点儿心了。”司马师暗骂一句放屁,恭声道:“父亲良言,儿谨受教。”司马懿左右看了看哥儿俩,见二虎子方头大耳,威风八面,且团结和睦,尊老爱幼,不由老怀大畅,拈须微笑道:“老夫胸藏万兵,一世英名,岂是轻易得来?你二人可知前方为何处?”

    “山谷!”大师小昭争先恐后道。司马懿点头道:“不错!再问此谷有何异样?”师昭皆不敢言。司马懿长叹道:“此谷前窄后宽,状似葫芦,易进却难出,料他必有伏兵。”师昭二人闻言面露惊sè:“果然!父亲大人高见。”司马懿激动道:“兵家逢谷慎入,何况此处?岂不闻——进得葫芦,死得糊涂?再者诸葛亮那厮花样百出,比我还要狡猾,怎会不利用如此宝地?必须要小心了。”师昭面作景仰钦佩之sè,齐声道:“父亲神机妙算,儿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司马懿哈哈大笑数声,喝道:“前哨卫,入谷探查!老夫所断正谬,一探便知。”

    过了会儿哨兵返回,报告道:“谷内并无一兵,只见遍地粮草,山岭上一群闲兵装容不整,纷纷埋锅造饭,嘻笑投石为戏。”司马父子闻报面面相觑,一个吹大了,两个拍过了,各觉颜面无光。眼见老父面sè尴尬,司马师上前宽慰道:“此状未必是实,诸葛亮当有诡计,父亲还须提防。”司马懿沉吟不决。司马昭不甘落后,插口道:“不然,虚实本难料,兄不可妄下断语。空城退兵之事犹在眼前,此时万莫重蹈覆辙。”司马懿老脸一热,喃喃道:“不错,有道理……”

    司马师又吃一瘪,不由怒上心头:“这个小弟不看事,左右都是哥没理,看样子是又欠揍了!”只是老头子在跟前,却也不敢动手,只冷嘲道:“弟言虚实本难料,又知是此时是虚?”司马昭冷笑回道:“此事看似虚,料为实,岂能如此简单?当反其道而行之,实为虚,虚是实。”司马师大嘴一撇:“虚就是虚,实就是实,我料他必有jīng兵埋伏,你年纪还小,不懂得这许多道理。”司马昭小眼一翻:“谷里无一兵,山上兵难及,埋伏何在?”司马师一怔:“呃,许是挖了地道,埋在土里罢!”司马昭大笑:“区区弹丸之地,又能埋上几个?我方兵多将勇,不足为虑。”司马师恼羞成怒:“莫再讲,不能去!万一中计,岂不坏了我等xìng命?”司马昭毫不让步:“若不是计,岂不误了军机大事?我偏说,就得去!”二人争执不下,也顾不上有失风度,于阵前大声吵闹。

    “住口!”司马懿怒吼一声,又低头苦思。二子意见分歧,听着都有道理,一会儿虚一会儿实的,老夫已经给他俩绕迷糊了!这却如何是好?终是聪明老头儿,再一时已有计较,开口令道:“小昭,你既有意进谷,便当先开路,为父居中策应,大师接应断后。”巧妙安排,都遂心意,果然此言一出,司马师喜形于sè:“父亲英明!”司马昭暗道一声失策,强笑道:“昭遵父命。”

    爷儿仨前中后,三军齐用命,进得葫芦口,复又谷中行。猛听前方司马昭出口大气,长笑道:“怎么样?我说对了罢!谷内无一蜀卒,只见粮草为兵。”司马懿登时心头大定,纵马英勇超过前兵,四处望去。果如哨兵所言,谷内无兵,只见一地凌乱粮草,远处山上蜀兵自顾大吃大喝,浑不知死到临头!

    司马懿心下喜悦,探过身拍了拍小昭肩膀,以示嘉许。司马昭霎时热泪盈眶,心道太不易了!担惊受怕半天,几乎吓个半死……等了半天,司马师才磨磨蹭蹭跟上来,双眉紧蹙,面sè紧张:“父亲,你不说这蜀国穷得要死么?怎地将这宝贵军粮当垃圾一般乱丢?”司马懿面sè一变,低头苦思半晌,忽然大叫一声:“又中诸葛老儿算计,快撤!”此时魏兵皆已入谷,闻声炸了锅了一般,掉头就跑。只是既入葫芦,口小难出,众兵急不可耐,推推搡搡,个个没头苍蝇般四处乱窜,纷纷满头大汗地挤作一团。

    “让让——让开!”司马父子前拥后堵,纷纷凄声呼唤。也没人听。便此时,谷口高地忽然冒出数十蜀兵,也不打个招呼,齐刷刷丢下百支火把!干柴遇了烈火,转眼红焰冲天而起,将谷口处魏兵烧得哭爹喊娘,满处乱窜。这一窜,又引燃谷内柴草,随之山上成千蜀兵大声呼啸,万支火箭嗖嗖shè下,霎时山谷已成火海,直烧得魏兵鬼哭狼嚎。

    司马懿身上起火,胡子也烧掉了半边儿,骑马立在火中一动不动,极有大将风度。师昭二人见状忙奋力灭火,心中正对如此镇定之父各自佩服,大感光荣,忽听他喃喃道:“什么情况?”难不成吓傻了?师昭心惊肉跳,只盼柴尽火势小。岂不知这还不算完,只听耳畔轰隆隆巨响起,遽尔大地震颤不休,道道黑烟腾空而起。

    地雷!地雷阵!怕不埋了几百颗,毒计连环雷烟火。据魏国战后统计,此役魏兵箭shè死半停,火烧死一停,烟熏死二停,雷炸死三停,自行踩踏又死三停,十停算着只余了半停,伤亡稍稍有些惨重……身畔浓烟滚滚,雷势火蛇不休,眼见爷儿仨就要给一锅红烧了,司马懿心胆俱裂,仰天大叫一声,翻身落马。师昭二人急忙接住,父子滚成一团。司马懿大哭道:“未料今生竟没于此地,好在二子以死相伴,吾可瞑目安息矣。”师昭皆不以为然,心道你一把年纪活够了,我还活得挺有滋味呢!死了也不闭上眼……父子三人抱头痛哭,也不管乐意不乐意,反正是一齐等死了。

    狂风忽起,乌云遮rì,随即天公大发雷霆,电若银蛇乱窜。命在顷刻之间,天气说变就变,骤然哗啦啦四处声起,雨如瓢泼直直浇头下!这雨下得那叫一个大,登时山谷内烈火熄水帘起,明烟散暗雷哑!

    “苍天有眼,得救了啊——”司马父子哈哈大笑,雨中舞蹈,状若疯癫。死里逃生,如何不疯?须怪不得这三人乐疯了。再一时司马都督携二虎子引残兵,奋余勇,借雨势大力胡乱冲杀一阵,终于逃出葫芦谷,抱头鼠窜而去!

    啪啪啪——

    三声醒木起处,先生端起茶杯,微微一笑:“诸位,这一回说的上方谷司马受困,可曾听好?”茶棚内稀稀拉拉掌声响起,有气无力,以资鼓励。说书先生润了润嗓,笑道:“诸位看官,莫道此回平淡无奇,此节正是三国故事重中之重,万莫等闲视之。”一人道:“此话怎讲?”先生品一口茶,言道:“诸位试想,若非天时有变,武侯定然妙计已就。彼时司马仲达父子殁于谷中,又何至rì后三国皆亡,司马得晋?当是筹谋在人,天命有归,千古空余一声叹息耳。”话语至此,先生黯然叹息。众人纷纷点头,面露惋惜之sè。

    又一人道:“甚么乱七八糟死马老姨,一点儿也没劲!哼,我看不如改说常山赵子龙!”;

五十三 戏里戏外

    众人闻声纷纷侧目,见说话的是一懒散少年,正自张着大嘴连连打哈欠。只瞥一眼,各回其头,如同未见。这小子虽然言语无礼,却是个带刀的,不似好路数,何况旁边还坐了条大汉——那人脸黑胡子黑,面孔生冷僵硬,好似有谁欠了他二百两银子……总之都不是善茬儿,不能招惹的那种人。

    说书先生自然也不去招惹,轻轻打开折扇,自顾道:“话接前言……”小方子一听这话,“喀”地吐了口唾沫,心里大是不忿。这几天事事不顺心,就连说个书,也是自个儿不喜欢听的,倒霉倒霉!给那死老薛害得半宿没睡好觉,这会儿还困得要死,不如先睡一觉……

    ……孔明屯兵五丈原,司马懿嫌胡子烧掉了丢人,便终rì缩在大寨中,死活不出来了。蜀兵数次搦战未果,又连rì立在寨前大骂,一直从孙子辈儿骂到了祖宗十八代,魏兵也没骂出来一个,最后嗓子也骂哑了,只得收了口。其实魏兵也挺生气,给人站在家门指着鼻子骂大街,搁谁谁也有火儿,只是司马懦夫有令——不许还口,还上一句割舌头,不得出门,哪条腿出门儿砍哪条。没奈何,也只好忍气吞声认了,连连往门外乱吐唾沫。眼看双方僵持不下,孔明是何许人也?刹那间又想出一计。

    话说这rì司马懿正在帐中与众将商议退兵之策,忽听帐外报蜀丞相有物送至。少顷命人呈上观之,乃是一大盒,上以锦绣覆之,并有一封书信。咦?这是何意?此书莫非降书?何故备此大礼?司马懿心下起疑,忍不住一把抄过信封。必须先看信,盒内怕有yīn险机关,不可不防!司马懿凝神细看,众将只见大都督脸上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烧糊的锅底一般!刷刷刷,司马懿大怒拍案而起,将信纸扯得粉碎,大叫一声:“来人,把盒子收起来!”说罢正sè坐下,阖目不语。众将官又惊又奇,也没人敢问,只在那里交头结耳,浮想联翩。

    “慢!都督不敢当众开盒,莫不是心里有鬼?”一将扬声道。众将纷纷附和:“这话说的有道理,大都督不可一人独吞,拆开看看是何物,有好处给大伙儿分分嘛。”司马懿大怒,拍案再起叫道:“刚才是谁带头闹事?来人,推出去斩了!”众将悚然一惊,纷纷举手,一齐指认道:“是他!”那将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父亲饶命!”司马懿定睛看去,跪着的原来是宝贝儿子司马昭!不由皱眉道:“小昭,你怎这般不懂事?太让老夫失望了。”司马昭抬起泪眼:“我……”

    “军令如山,岂可反复!”旁边一将凛然断喝,义正辞言。司马昭一转头儿,说话的原来是亲爱大哥司马师,正一脸yīn笑看自己。司马昭含泪怒道:“你……”司马师温言安慰道:“昭,不是大哥无情,常言道战场无父子,打架亲兄弟,你这就安心去罢,众弟妹我会代你挨个儿照顾好的。”司马昭气得都快吐血了,一时话也讲不出。

    “推出去,斩——”司马懿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无奈挥泪道。“慢着,我有话说——”司马昭眼见再说不出话就死定了,忙开口叫道。司马懿闻声一喜,心道这就对了嘛,你小子好歹叫唤两声儿,也好让为父就坡儿下驴。少时老司马喝住亲兵,司马昭上前附耳低语道:“父亲不知,儿并非信口开何,前言实是用心良苦,以死相谏。”司马懿给他弄得耳朵怪痒痒,烦道:“大声明讲,有话直说!”司马昭恭敬道:“是。”旋即面sè一肃,四顾大声道:“诸葛亮诡计多端,我料此事必定有诈!当是以财物诱之,挑唆我将帅失和,若贸然收下贿赂,不免造成我军军心浮动,于战情不利。故而昭出言示jǐng,实乃大公无私,其忠心赤胆,大地苍天可鉴!

    他那儿说得大义凛然,众将皆是大不以为然。刚才就随声附和,险些给他害了,这会儿他口风一转,又暗说你有私心,由他随便胡说,就叫天地给他作证呗。账内气氛一时安静又尴尬,只见司马师忽然越众上前,双目含泪大叫道:“昭弟一片苦心孤诣,原是为兄误会了你,险些害了弟xìng命,实在羞煞大哥矣!”司马昭一怔,随即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还是兄长疼我,弟还误以为你一心一意想要我命呢!大哥——”司马师流泪大叫一声兄弟,心道大哥疼你个狗屁!知道这番你也死不了,不如眼下卖个好儿。兄弟二人各上几步,抱头痛哭,帐中愁云忽作起,惊落一地眼珠子。

    司马懿看看盒子,又看看俩儿子,心里很是为难。这小昭胡乱猜测,没头没脑瞎逞能,大师自道羞煞,也不知盒中之物却将老父羞死!留脸还是要命?当真不好决定,也罢,也罢,但看兄弟相亲,父子团聚才好。

    再一时小昭留命,大师得好儿,那个神秘的盒子,终于打开了。司马懿以手掩面,缝中偷看。众将军心满意足,齐齐探头。这一看不要紧,大伙儿一下都愣住了。怎地?盒内既非金银珠宝,也不是断肢人头,乃是又叠得整整齐齐的——一身儿漂亮衣服!怎生漂亮?说的是:花花绿绿对襟袄,红红白白碎褶裙,领口暴露小鞋儿紧,内衣内裤挺妖道儿。

    女人衣服?众将面面相觑,谁也摸不着头脑。莫不是诸葛孔明以物传情?没想到司马仲达有此譬好。司马昭看了又看,摸了再摸,终于开口道:“不错,做工挺好!不若给我拿回去,三妻四妾来分掉。”转眼看了看大哥面sè不善,改口道:“小弟只是开玩笑,此物自当归大嫂!”司马师脸上一缓,推托道:“大哥兄弟媳妇多,怎好偏心你大嫂?”司马昭正sè道:“大哥怎言差矣,兄弟正是因为媳妇多,因此拿回去不好分,别说了,收下罢!”司马师迟疑道:“这……合适么?我这人向来关心弟妹,你又不是不知道。”司马昭呆呆道:“你……你关心过哪一个?这话可得说明白了,省得我回去心里嘀咕。”司马师愣住:“你真不知道么?上回……”

    “住口!”司马懿怒作狮子吼,继而长叹一声:“都别抢了,这身衣服儿是送给我穿的。”众将齐声问道:“此话怎么讲?”司马懿冷哼道:“信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众将奇怪万分,再问都督又不说了。信早给他撕了,他是明白了,也不管别人明不明白,非常之不仗义。

    话说此事险些成为千古疑案,幸好送信之人多了个心眼儿,偷着偷看了一遍,又偷偷记下了,信中内容才得以rì后流传。若问武侯书何意,诸位看官且听好——

    一声醒木起,众人侧耳听。惟小方子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浑不知南北东西。

    “信中一诗,诗云——堂堂司马大都督,死守深闺一怨妇。二鸟尚且分雌雄,三军谁不辨公母?天下都言懿敌亮,懿作姨时亮亦服。红颜且将女妆试,不知老妪合意乎?”

    话音落此处,众人哄然笑,惟那边两个不能惹或睡或坐,笑口难开。

    先生看一眼,续道——

    送得漂亮,讲得恶毒。古人云,士可杀不可辱,况且位极人臣者乎?司马仲达不能忍。但若成大事,必须得忍,岂不闻唾面自干?何不想胯下之辱?司马懿忍无可忍,还是忍了。忍则忍矣,却也气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痛苦煎熬半夜,终于生出一计。何计?倒打一耙之计。既已无奈受了红妆,那便还他一点颜sè!当下披衣而起,连夜奋笔疾书。

    却说诸葛亮稳坐军中帐,单等气死司马一老将。忽信使返回,告曰:“司马懿观信坦然受衣,当场试穿表示满意,并回书信一封。”孔明闻言仰天长叹:“人若不要脸,天下无可敌,白搭一身衣,枉然空算计。”

    回信也是一诗,诗云:老夫年老心不老,男人女人随人叫。一天能吃饭十碗,就是准备和你耗!一副小肚又鸡肠,坐完小车又上床。想跟老夫比命长?将死之人不用忙!若想分个胜与负,不在战场在坟墓,要问谁个哭准个,我烧纸来你——没了,后面是一片空白,显然是凑不上字数儿了。这叫作诗么?充其量也就打酱油的水平,最可气的是有头没尾,这种歪句也拿的出手?诸葛亮不知此乃司马懿苦思半夜,磨秃一枝毛笔,费了无数稿纸的心血凝成之作,当下就吐一口血,气得病倒了。要说谁没个三灾八难,得个病也没啥大不了。却不料孔明这场病,实是积劳成疾,肝火旺盛所致,因此始终不得痊愈,天天吐血,高烧不退。诸位,武侯这一病,又引出“五丈原诸葛禳星”一节,且听我细细道来……

    小方子打了个冷战,迷迷糊糊抬起头。此时已是午后,丝丝阳光穿过棚顶,映在桌上斑斑点点,风和rì暖,正是上路好时候。揉揉眼睛,喝口凉茶,伸个懒腰,扭头道:“老薛,咱走罢。”薛万里不耐道:“先等会儿,听完了再走!”小方子不屑道:“有甚么好听的?没劲!”

    这时已讲到孔明以祈禳北斗之法续命,命灯燃至第六夜,魏延入帐误灭主灯,诸葛功败垂成一事,众皆惋叹。说书先生jīng神愈加振奋,一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小方子嘴一撇,赏给他一个白眼儿:“自个儿听书可是个内行,看看这人说的这是什马玩意儿?也没心目中的大英雄杀敌破阵,不见江湖里的真豪杰闯荡四方。光听他婆婆妈妈来回讲老头儿,烦也烦死了!”

    三国听了千百回,赵子龙关云长等武将听得烂熟,一不听文臣二不听国王。司马什么姨的也不好听,当然诸葛亮可以将就听一下,但此人属于半人半神,好些个地方儿自己听不懂。再说这都快给他说死了……

    少年以手支额,翻着眼看过去——那先生面白无须貌岸然,东拉西扯状激昂,越瞧越不顺眼,越听越是生气。此时果然已将诸葛亮说到天上去了,先生双目含泪,语声激动:“武侯一生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当真是名垂青史,光耀千古!此回说到将星殒地,丞相归天,蜀国上下无人不悲恸万分,哭死者不计其数。后人以千百诗篇咏叹,以杜工部之作流传最广,今rì鄙人再与诸位共诵之,以怀千古忠武侯。”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chūnsè,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语声慷慨而悲凉,调缓韵悠长。众人情不自禁随之吟咏,到得最末一句,已是齐声共诵。旋即语声一落,先生闭目嘘唏,听客扼腕长叹……当然还是有两个另类,薛万里面无表情不开口,小方子一脸悻悻扭过头。说书先生睁开双目,扬眉振声:“前尘往事犹可追忆,我辈怎能忘,男儿当自强!时下朝政渐颓,乱相已生,内有jiān臣乱党作祟,外至东胡西凉虎视眈眈,加之饥馑并臻,天灾人困,我神州大地正于水深火热之中!既咏武侯语诤诤,应念黎民众苍生!国难方殷,岂可苟生?莫待他rì空悲叹,立志胡不在此时!”

    醒木复起,掌声雷动。说书先生话风一转:“鄙人学艺不jīng,言辞粗劣,不当之处还请海涵。可怜一介穷酸,路至半途便囊中羞涩,还望诸位相助一二,在下不胜感激。”说罢收了折扇,目光扫过全场——

    众人回过头去喝茶,扭过身来聊天,全不搭理,只当没见。本来也是路过,又不是专门儿来的,萍水相逢,听听就给你面子了,拍拍巴掌当捧场,还要收钱的么?免了罢!先生叹一声,低头默默收拾物什。忽一人道:“去,给钱!”众人闻声看去,原来是那胡子大汉。边上少年皱眉回道:“你看人家都不给,就你瞎逞能!”大汉斥道:“干听不给钱怎成?嘿,你不要脸,我还要了!”此话一出,众人齐齐大怒。你给你的便是,又胡说八道甚么!说这下他讨了个好儿,却连别人也骂了,当真是不看事儿……两个怪人,一般可恶!但眼睁睁瞅着那小不要脸都拎着脸上去赏铜板了,自家若是再不打赏,岂不成了……

    少时桌上摆了七七八八数十铜钱,说书先生拱手微笑致谢,收起打点行囊。

    散场儿了。也该上路了。众人渐次起身,前后走出路边茶棚。先生低着头收拾行李,忽而吟道:“人谁无一死?但恐不得其所耳。问君愁有几千?何故万难开颜?”语声低微,几不可闻。薛万里yīn沉着脸正要去牵马,闻言悚然止步,转过身来:“先生何意?”

    “话本无心,听者有意。”先生不抬头。薛万里默然片刻,又道:“愚心有所扰,几番思之未解,还请先生指点。”先生低头不答,复吟道:“人生一场大梦,半昏半醒之间。逝者无梦无悲喜,扰时且思良苦意。”

    “良苦意,良苦意……”

    薛万里怔立当场,神游物外。小方子牵马大叫:“老薛,走了走了!”少顷见他不理,气冲冲跑过来道:“傻子!又犯傻了么?”先生收拾好行囊,迈步将行。薛万里见状忙拦住,恭声道:“先生高见,薛某谨受教。”先生微笑不语。小方子见状又惊又奇:“老薛,你俩说啥了?”薛万里不作理会,又道:“薛某仍有一事不明,先生……”

    “事后莫提身后事,程前何以问前程?”

    薛万里闻言一愕,旋即动容道:“前路叵测,何去何从?还望先生指点。”先生笑道:“彼已自知,何有此问?”薛万里又是一惊,面生敬sè:“心绪纷乱,去留难定,还请先生解我心结。”说罢深施一礼。看这二人眉来眼去,语意隐晦,小方子早就心下生疑,连连打量间暗自戒备:“粗鲁老薛竟然文绉绉说得客气,说书先生一脸笑眯眯假装高深,这俩人一般神道儿,准没好事!”茫然间再见老薛低头哈腰,不由大吃一惊!这老薛何许人也!别人不知道自个儿还不知道么?何曾见他这般恭敬……那人是哪路神仙?怎瞧着不像个好人?准是个江湖骗子,傻老薛又给人忽悠了!心里嘀咕着,那说书的只是微笑不语,作宝相庄严状。

    薛万里静候片刻,见先生无意开口,忙道:“小方子,快拿银钱。”

    “小方子!多少天没听见他这般叫了……给他忽悠也值了!”小方子心头一暖,手便往怀里摸去……半晌,寻了一角碎银,恋恋不舍递过去。

    先生眼皮也不抬,视若无物。

    莫非是嫌少?小方子微觉奇怪,挠挠头又掏出一块儿大银递上,嘟囔道:“胃口还挺大,这总成了罢?”

    先生不动声sè,视之如粪土。

    小方子大奇,世上还有不爱钱的?这人神仙还是傻子?忿忿然拿出一整锭银子举起来,面上连连冷笑,只yù一探深浅。先生一把抄过银子,微笑颔首揣怀里,拨开二人,飘然而去。长个教训罢,世上没有不要钱的骗子,一时不要钱只为骗你更多。小方子愣在当场,心里大呼上当,跺脚懊悔不及。薛万里见状亦是出乎意料,眼见那先生取道东南愈行愈远,忙扬声唤道:“先生——”

    先生在路上,前行不再回首,惟北风不负所望,隐隐送来一谒——

    “地气为云,木心化水。”

    似谒又似谜,言辞不达意。小方子茫然不解,心道这骗子花样儿挺多,果然是个神道儿上的……思兮思兮,解乎解乎?人已渺,言犹在,谁人来解谜中意?解铃还须系铃人,走了一神余一神。此题虽难解,奈何薛万里心中早有答案,只低头略一思索,片刻已知其意!

    “妙哉,妙矣!”

    薛万里笑,大笑,纵声长笑,展颜复开怀,一扫愁容晦sè。小方子惊得呆住!连rì千方百计也难逗他一笑,怎那人一句话,老薛大牙都笑掉了?怪事怪事,这银子也算花得值了!却不知——

    那说书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嘿嘿。;

五十四 老薛的故事

    马投夜店,人在旅途。

    桌上摆满热气腾腾的饭菜,望之即消疲意。壶中黄酒温得正好,闻之已可驱寒。二人举箸对饮,吃吃喝喝,语声不绝,笑声不断,终等得苦尽甘来,可盼到嘘寒问暖!看这状况,显然一大一小尽释前嫌,已经言归于好了。正是酒过三巡不过瘾,菜过五味嫌不够。这才哪儿到哪儿?吃着!喝着!眼下俩人儿都和好了,今后好rì子还不有的是?前途无量阿弥陀佛——

    也不尽然,还是表象。小方子此时吃得喝得心里发虚,只是强颜欢笑而已。薛万里得吃了喝了貌似恢复正常了,实则心里有鬼罢了。何以见得?小方子有苦自知。自从中午听那神道人说了一番神道话,老薛笑是笑了,笑完了变得神神道道,搞得自个儿一下午是疑神疑鬼!疯傻变神道,还是不可靠,看他笑得不怀好意,让人着实心里发毛!

    吃吃喝喝,貌合,神离。说说笑笑,假乐,佯笑。小方子年纪虽小,又不是傻的,早已觉察到饭桌上的诡异气氛,又寻思下午行路时的种种蛛丝马迹,不由心里愈加没底!一下午,跟他说话他那儿恍恍惚惚,说着说着冲你吡牙一乐,问他他又不理不睬,问急了还你神秘微笑。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莫不是中邪了?都说神道儿会传染,最厌皮笑肉不笑。不信瞧着罢,准没好事儿!

    二人虚情假意吃喝半晌,小方子越吃越堵心,忽然一推碗,腾地立起身瞪眼冷笑道:“别装了!有事儿说事儿,有道儿划道儿!”薛万里面sè尴尬,讪笑道:“先坐下,有话好好儿说。”小方子叉腰指点道:“少在那儿装神弄鬼整妖蛾子!这都给我识破了,还有甚么话说?说!”薛万里苦笑道:“说说说,容我想想——”小方子傲然坐回去,只等他摆出道儿来比划比划。薛万里想了想,笑道:“大中小三件好事,你先听哪一个?”好事先听大的,锦上添花;坏事先听小的,以防晕倒。只是看情况死老薛不怀好意没好事,怕是说反话。小方子犹豫片刻,点头道:“先听小的。”

    薛万里喜道:“有见识!”小方子皱眉道:“少说废话。”薛万里微笑道:“此事虽小,却关乎人之一生荣辱,莫等闲视之。”小方子不耐道:“别搞这些虚头八脑的,有话就说,有屁——”说着瞅了一眼,又闭上嘴巴。薛万里不以为意,点头道:“大丈夫有姓无名,总是不妙,名字我又取了一个,你再瞧瞧好不好。”小方子挠了挠头,一脸jǐng惕之sè:“是么?你不会又耍我罢?”薛万里摇头一笑,自顾道:“说书先生说得好,国难方殷,岂可苟生?嘿,好一个国难方殷,你便叫作——方殷!”

    小方子喃喃念了几遍,猛地拍案而起,怒道:“又来了!你才是狗生的!”薛万里哈哈一笑:“别乱猜,先坐下。”说着以指肚沾了杯中酒,在桌上比划道:“你瞧,是这个苟。”小方子定睛看去——

    看了是白看,认也不认识。但看老薛言之凿凿,不似作伪,小方子只得叹着气又坐下。

    “这句话的意思,是国家正值万分危难之际,不可坐视不理,浑噩度rì!”薛万里叹一声,抬眼见小方子面sè狐疑,不由又叹一口气,一笔笔将“方殷”二字写在桌上,道:“方殷方殷,正寓你生于乱世,时刻不忘国难,更取其鼎盛红火之意,你瞧多好?这便记下罢。”小方子看上几眼,挠了挠头:“真的?好么?”薛万里重重点头:“真好。”小方子又看几眼,心道这方字倒也认得,那殷字屈里拐弯儿团作一团,又不好认又不好记,我瞧着也平常。

    少顷水迹渐干,桌上几字隐去。薛万里道:“记下了么?”小方子懒洋洋道:“记下了。”薛万里知他也没往心里去,不由暗叹一声,又道:“下面大中两件好事,想听哪件?”

    “挨个儿来呗!”小方子夹一口菜,放嘴里大嚼。名字取便取了,倒也不是坏事,看他还有什么花样儿。薛万里轻酌浅饮,缓缓道:“第二件好事,是一个故事。”果是好事,正中下怀!小方子闻言jīng神一振,忙正襟危坐,边吃边听。

    从前有一个小孩,生来衣食无忧,只因父母一世cāo劳,家境尚且殷实。堂上双亲本是老年得子,又只此一子,自是视若珍宝,打小便溺爱非常,百依百顺,娇惯得那孩子惫懒顽皮,整天只会打架惹事,浑不知天高地厚。rì子一天天过去,那小孩糊里糊涂长大了。他还是每天不思上进,呼朋唤友四处取乐,不晓事理。父母年纪渐老迈,却天天愁眉苦脸,为他的事情心烦。这孩子不爱读书,上着学堂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及至年纪大一些又吵着学武功,待到送他去武馆他又嫌苦嫌累,偷懒耍滑。终于落了个文不成武不就,堂上双亲愁白头。没奈何,花钱又给他找差事,不指望他挣钱养家,只盼让他收收心,给这马驹子戴上笼头!想是想得挺好,可这孩子野惯了,又怎肯受人拘束?这差事干三天就跑,那差事干五天就溜,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二老眼看家底儿快抖落空了,只得无奈放弃,任他终rì胡闹……

    小方子眉头一皱,忍不住插口道:“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薛万里点头苦笑,叹道:“是啊,人不怕没能耐,就怕没心没肺!哎,到后来那人浑浑浑噩噩长到二十几岁,还是一事无成,终rì吊儿郎当,更在外面惹是生非,让父母cāo碎了心!”小方子冷笑一声道:“哼,要是我,就把他咔嚓一刀砍了!省得费事儿。”薛万里摇头笑道:“你年纪还小,不懂得老人的心思,嘿,可怜天下父母心!作爹娘的,便即为了儿女立时身死,也不肯让他损掉一根毛发。”小方子点了点头,默然无语。

    “二老眼见儿子都老大不小了,这般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费尽心思给他讨了一门亲。那人初时嫌有人管着不自在,便不甚上心。过了几天见媳妇温柔体贴,贤淑知礼,也自心喜,便收敛了些,又安份了些。二老见了笑逐颜开,一家人相亲相爱欢欢喜喜,总算是过了半年安稳rì子。然而好景不长,正是江山易改本xìng难移,说难听了就是狗改不了吃屎!那人整天无所事事,根本受不了这般安生的好rì子,终于忍不住又溜出去找他那些狐朋狗友,喝酒赌博滋事取乐,二老与妻子良言苦劝也不入耳,旧病复发,一如从前!那人吃喝玩乐,自命逍遥,殊不知这一回,终于惹出一场大祸!”

    “甚么大祸?”小方子瞪大眼睛。薛万里斟碗酒,一饮而尽。

    “狐朋狗友里面有一个马公子,这人是本地知县的儿子,有钱有权,无恶不作,谁人都惧怕他三分。那人和马公子酒桌上相识,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以为攀到了高枝,时常和他厮混!嘿,这酒肉朋友要是混作一处,那是自己觉得比亲兄弟还要好上三分,那一天请他喝酒听戏,事后还嫌不过瘾,又约他到家中对饮,哎!这大祸,便从此时而生。”

    小方子皱眉道:“那能有甚么祸事?对饮?不就是现在这般对着吃喝么?来,干一个!”说罢端起小碗,滋溜吸了一口,又连连吐舌哈气。薛万里笑笑,一口喝干碗中酒:“有酒无肴,怎生得了?那人和马公子喝得高兴,便唤来娘子下厨烧菜。却不知马公子一见那娘子生得美貌,霎时便起了sè心,连连拿眼乱瞄。那人见他眼神儿不对,心里也是暗觉不妙——

    怎忘记此人向来好sè?这下岂不正是引狼入室?只盼他念及兄弟情谊,万莫因此生出事非!哈!哪里来的兄弟?又哪里来的情谊!好酒好菜吃着喝着,马公子怀着sè心瞧那娘子几番来回上菜,早已心痒难搔,当下便借着酒xìng口出调戏之言。那娘子见他不怀好意,慌忙退入内室去了。那人心中早已大怒,只是惧他权势强忍不发,按他坐下接着喝酒。

    该来的总会来,既有前因,当有此报。那马公子已存了心思,没喝几杯,当下便提出,呃,无礼要求!他自恬不知耻说个不休,或以金银相许,或以权势相迫,总之要遂他心思。嘿,那人虽不晓事理,却也不是牲畜,怎肯由那畜生胡来?见他不应,马公子一摔酒杯,翻脸大骂!那人连气带恼,也是掀桌而起,指鼻怒骂!本喝了酒,又翻了脸,单骂人怎可干休?马公子骂不几句便动了手,抡起拳头便打。那人武功虽差,终究是个练过的,打个三五常人却也不在话下,当下挟怒迎上,三拳两脚便打得那畜生鼻青脸肿,满地找牙!”

    “好极!”小方子拍手笑道:“痛快!”

    薛万里长叹一声:“痛快是痛快了,这边出了一口恶气,那厢又怎能善罢甘休?等那马公子一瘸一拐冷笑离去,二人这梁子就算结下了!”小方子看他一眼,忽道:“说了半天,我瞧那人就是老薛你罢!”薛万里闻言一愕,随即挠头笑道:“你小子怎么知道?我哪里说漏了么?”小方子得意道:“早就知道!一说起打架,你那儿两眼放光,吃人一样,我都看见好几回了!”

    “嘿,jīng得像个猴儿!给小子瞧破了,还听不听了?”薛万里大笑喝酒。小方子却吃饱了,打了个哈欠说道:“当然听,我最怕说故事说一半儿的,烦死个人!”薛万里默然片刻,开口道:“后来我进了大牢……”

    “等下!你这也太快了罢?”小方子不满道。薛万里愁眉苦脸道:“那没办法,我打得过马公子,却斗不过马老爷,只得给他抓进黑牢了。”小方子沉吟道:“总要有个由头儿吧,说抓就抓,衙门是他家的么?”薛万里微微一笑:“由头儿还不好找?随便找个帽子给你扣上就是了!嘿,我这个是——聚众斗殴!”

    小方子看他一眼,料想此人以前也没少干过这种事儿,便点头表示认可。薛万里回看一眼,料他也难了其中辛酸苦楚,叹一声,又道:“我这是自作自受,进了牢房挨打受饿也就罢了,只苦了老爹老娘,哎!那一rì娘子来看我,哭泣道堂上二老rìrì以泪洗面,又病倒在床夜夜念叨我,怎不教我,教我!”话说至此薛万里眩然yù滴,哽咽道:“心痛如绞!悔之晚矣!此时方知亲恩如海,却已不知何rì能报!便在那rì,娘子又告知有孕在身,薛家得后,我是悲喜交集,那时的心情实在是难述难描!”

    眼见老薛哽咽难言,小方子也是心急火燎,叫道:“后来呢?”薛万里拭去泪水,黯然道:“后来我再也没能见得父母,娘子亦未再来过,只见了一回家中老仆。嘿,那是约莫一年之后,他告诉我三件好事,你想先听哪一件?”小方子愤愤道:“甚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乱七八糟!”薛万里低头叹道:“你说的是,我本是个乱七八糟的人,又能有甚么好事?哎,这三件事,其一,父母病况愈重,卧榻难起;其二,我喜得贵子,这本是好事,但那马公子时常上门搔扰我妻,弄得一家老小终rì战战兢兢;其三,马家父子惟恐我出去寻仇,又给我加了一条勾结匪寇的罪名,二罪并处,已无再见天rì之时。”

    “放狗屁!那爷儿俩真是可恶!”小方子大叫一声,怒形于sè。薛万里长出一口气,叹道:“我自是恨得咬牙切齿,只是身陷囹圄,又能怎样?整rì又悔又恨,不吃不喝不说话,昏昏沉沉间思之往rì之孽,只想一死百了。”

    “看来是老毛病了,怪不得这几天,呃,这人脑子是受过刺激!”小方子恍然大悟,转念间小心翼翼问道:“上回你怎么没死?”薛万里沉默半晌,道:“我命大,遇上一个老头儿。”老头儿?小方子又惊又奇,心道这回有本少侠陪着你,上回怎又多出一老头儿?正怀疑此事真假间,又听他说道:“天无绝人之路,便在我心丧yù死之时,神人便出现了!”这也太巧了!到处都是神人,一个比一个神道儿,当是说书么?大牢里的神人?小方子心中冷笑,已经不大相信他说的话了。

    少年不晓得,有因才有果,尘埃落定之时,前事皆是偶然。此时之说,彼时之作,无巧不巧,真自是真:“那老人我自进牢之时便已见得,邋遢肮脏面目寻常,一无出奇之处。说他神也神,终rì坐在牢里闭目苦思,三五天也不定说上两句话,脾xìng古怪之极。我却和他挺投脾气,三五天里那一句话便是我与他说的……”小方子听到此处,不由嘿嘿笑出声儿:“你也是个古怪的,可不和他正投脾气!”

    “听我说完。”薛万里无奈笑笑,续道:“那时我一心求死,却也顾不上他了。忽有一rì,他凑过来问道:‘小子,想不想出去?’我自是想出去,但牢狱深深,枷锁沉沉,又怎生出得去?当下便不理他。次rì他又问一句:‘小子,想不想出去?’哎!那时我怎知他是何意?可叹年少无知,一味以貌取人,那rì又不理他。第三rì老者又问,我那时已是奄奄一息,昏眩之中回了一句——想。”

    小方子点头道:“不错,书上都是这么说,然后你便出去了?”薛万里怒道:“怎么老是插嘴?你不说话会死么!”小方子怒道:“你知道个屁!有说的有问的,这样子讲故事才有意思!”薛万里重重一哼,又道:“然后我便出,哎,不是!后来他说他有办法,只是要等三年。嘿,三年便三年,三年很长么?只要有命出去报仇雪恨,见到一家亲人老小,三年不算长!”

    小方子打个哈欠,摇头晃脑道:“下头的事儿,你不说我也知道拉!”薛万里气道:“光知道瞎捣乱!那你来说罢。”小方子清咳一声,不慌不忙道:“下面是神人老头儿教你武功,你练了三年练成了,闯出了大牢,没错罢?”

    “没错,许是我太笨了,他说三年,果是三年才得小成,哎!”薛万里点了点头,面sè沮丧。小方子得意洋洋:“后来你就找那马的报仇,杀人放火,最后报完仇回家,一家团聚,欢欢,咦,有点儿不对!”既已欢欢喜喜一家团聚,又何来神神道道孤家寡人?故事里头好人不应该都有个好结果么?难不成这老薛不是个好人?小方子思之不解,一时茫然,头有点儿懵,心有点儿乱。

    故事是故事,现实是现实。

    应该,有一个好结果,但结果只有一个,应该终归还是应该。;

五十五 最后的开始

    薛万里叹道:“还是我来说罢,那年我破牢而出,大闹公堂,衙门差人虽众,但已非我之敌。马家父子得了消息,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也顾不得去寻仇,心急火燎就往家赶!谁知一回到,回到,哎!”见他一直唉声叹气,小方子忍不住又道:“回去咋样了?”薛万里两眼无神,喃喃道:“还能怎样?家里空荡荡,甚么也没了!只见四壁蛛网处处,偌大院里一地荒草,鼠窝蛇行……”

    “人呢?”小方子急道。薛万里默然片刻,续道:“邻人惊见我归家,纷纷流泪相告——便在我进大牢第三个年头,家中二老相继过世,哎!可恨,可恼,我这不孝子,竟未于病榻前服侍半rì!又不得在父母临终之时,望上二老一眼!生时未尽孝,故rì不送终,虽死里逃生,又活着何用!”

    一言及此,薛万里长声叹息,心头惆怅,神情凄怆。小方子心里大是同情,随着叹了一会儿气,问道:“家里别的人呢?”薛万里忽然怒形于sè,恨声道:“还不是那马畜生做的好事!他见我家中老人病故,更加肆无忌惮,隔不三两rì便上门闹事,更苦苦纠缠我那娘子!家中仆人只怕惹祸上身,陆续离去,哎!我那娘子生xìng贞烈,当时想是不堪其辱,眼见没了指望,终于,终于悬梁自尽,缢死在了家中!”

    语声一止,泪落两行。

    小方子愤愤一拍饭桌,震得碗碟噼叭大响:“报仇!宰了那小子!”薛万里一抹眼泪,冷笑道:“正是!此仇不报,枉自为人!我那时气得疯了也似,神智已失,抄了尖刀就向马府狂奔,只yù杀他个血流成河,让他全家上上下下男女老少,一齐陪葬便是!”

    “咝——”

    小方子倒吸一口凉气,小心翼翼道:“这也太狠了罢?你真下手了?”薛万里面sè一缓,微笑注目:“你个小鬼心肠不坏,老薛那会儿神智虽失,终究还是个人,待我杀进府里,眼睁睁看着一府上下惊恐万状,妇孺孩童哭作一团,又哪里下得了刀子?嘿,屠人满门,那是畜生干的事儿!咱也就一时情急想想罢了。”小方子松一口气,笑道:“你个老鬼心肠也不坏,少罗嗦,接着说罢。”薛万里无奈一笑,又道:“正是冤有头,债有主,薛某要取的,是那马家父子两条狗命!想是这爷儿俩平rì作恶多端,便自己家里也有人怀恨在心!经人暗中指点,我终于在一处暗室里,嘿!看到了那吓得半死的两个……”

    “杀!杀!杀!”

    小方子猛地跳起大叫,手舞足蹈,神情激动。薛万里点头道:“那是自然,再一时我取了他父子xìng命……”

    “慢!”

    小方子断喝一声,一脸的不乐意:“这就算完了?说说怎么杀的,也好让我解解气。”薛万里失笑道:“杀人可不好玩,这里不细说,小孩儿听多了可是做恶梦的。”小方子闻言啐一口:“你才是小孩儿!哼,不说算了!”薛万里咳嗽一声,道:“出了马府大门,我左手提着两个血淋淋的人头,右手抓了两张血糊糊的人皮,一身都是粘乎乎的惨白脑浆子,对了,脸上也沾了好多脑浆,我伸长舌头这么一舔,啧啧,那滋味儿——”

    听到这儿小方子只觉头皮一麻,紧接着胃里阵阵翻腾,险些把刚吃的饭吐了出来!弯腰干呕几声,苦着脸连连摆手道:“还是别胡说了,就知道你是糊弄人,可也不用说的这么恶心罢?”薛万里嘿嘿一乐:“这下满意了罢?嘿,也没甚么好讲的了,后来我到二老坟前哭了一场,又到我妻坟前哭了一场,回到家守着空屋再哭一场……”

    “看来爱哭也是老毛病了,这老薛长得挺气概,说哭就哭,没完带散,这一点可不怎么爷们儿!”小方子暗叹一句,拢回心思又往下听。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

    “伤心之余,一个人又如何留在那伤心之地?家人没了,家,便没了,我黯然离家离乡,从此浪迹天涯,闯荡四方。这便是老薛的故事,好听么?”

    “讲完了?好听么?我瞧着也就凑和。”小方子心里已有定论,只是瞧他讲得挺辛苦,连忙鼓掌堆笑道:“好听,妙极!”薛万里放下酒碗,喜上眉梢:“好听就好!记住了,老薛名叫薛万里,翼州人氏。嘿,咱俩相识一场,来rì你若到我坟前也不识得,那可大大不妙。”夸他两句又胡说八道了,这人,不对!小方子嘀咕一句,忽大叫道:“你还有事儿没讲清楚!”薛万里一怔:“没头没脑的,哪件事儿?”

    “神道老头儿,还有你的小孩儿,跑到哪里去了?这个你可没说!”小方子哼道。薛万里哈哈大笑:“不错,还是你小子心细!呃,那老头儿果然神道,那时我挣开锁铐,闯出牢房,喊他走他却不走,说甚么自己武功太差,出去没脸见人,嘿,你瞧老薛这身本事还成罢?”

    “历害!”小方子点头。薛万里笑道:“还算过得去罢,只是徒弟既是不差,师父又怎会太差?当真是奇事怪事,到现在我还闹不明白。可惜,后来再也没见过他。”既然是神道儿中人,自不能以常理度之。老薛不明白,小方子明白。

    “我看准是个老傻子。”小方子一脸认真道。

    “我看你是个小傻子!”薛万里忍俊不禁道。

    “呸,你是个大傻子!”小方子怒气冲冲道。

    一二三,大中小,三二一,少壮老,一时三刻二傻子,论资排辈儿冠其号。眼瞅火药味儿见浓,傻子已经多得冒泡儿,薛万里忙挂免战牌:“莫胡闹了,再说说我那苦命的孩儿……”

    “傻子的孩子,还不是……”小方子意犹未尽,话没说完,猛见老薛脸上变sè瞪过来,眼神凌厉又凶恶!暗道一声不妙,连忙捂住嘴巴。

    “那孩子我是一眼没见过,当时家里是没有,问邻居也不知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空自焦急万分,亦是无可奈何!哎,苦命的孩子!试想一个方出襁褓,牙牙学语的幼童,许是路也不会走,又能去了哪里?至今我那孩儿身在何处,老薛仍是不知,也许……”眼见薛爱哭说着说着又要掉眼泪,小方子慌忙道:“别急!慢慢找就是了,不成我帮你找!”薛万里喟然长叹:“名字也没有,样貌也不知,人海茫茫,又往哪里去寻?哎,不提了。”这话说的倒也是,小方子想了想,没奈何又跟着叹气。薛万里望他一眼,轻声叹道:“我那孩儿若仍在世上,怕也有你这般年纪了!”

    “是么?”小方子挠了挠头,随即一拍胸脯儿:“等将来找到他,我收他当小弟,保护他不给人欺负!”薛万里见状笑道:“嘿,方老大挺够义气,薛某人在此先行谢过!”

    “小意思。”小方子俨然应声。薛万里嘿嘿一乐:“我是我儿他爹,你是我儿他哥,我是你的甚么?”

    “你是我——”小方子一个没留神,险些落入恶毒圈套,待到将溜到嘴边的一字硬生生咽回去,不由恼羞成怒,跳起来挥拳大叫道:“好你个死老薛,又来这一套!想找揍么?”

    “开个玩笑,方大侠息怒!息怒!”薛万里连连摆手,陪了笑脸儿巴结道。小方子猛啐一口,愤愤坐回去,又瞪着眼抬拳比划两下,形状凶恶,以示jǐng告。一个少不经事,一个老不着调,两人往常没大没小惯了,薛万里见状也不在意,只微笑看过去。小方子面上虽怒,但见他笑容可掬情绪大好,瞧着他也是心中喜乐——既知道开玩笑,病也就算好了,这都烦心几天了?终于熬到头儿了!

    二人一时无话,深情隔桌对望,场面又转温馨。

    半晌,小方子终归年少面嫩,率先脸上一红,鼻中冷哼扭过头去。薛万里随之老脸一热,咳嗽几声以作掩饰。一时间二人谁也找不着话说,气氛又变尴尬。

    目为心窗,视久情长,说的容易,谈何容易。

    烛光欢快跳跃,映衬得房间内愈加安静。

    小方子有些犯困了,懒洋洋坐在桌前,哈欠连天。

    “小子,瞧瞧这个。”薛万里探手入怀,取出一物递过去。

    一卷麻纸,sè作微黄,展开数了数,皱巴巴四张。小方子打量几眼,皱眉道:“这是什么破玩意儿?”薛万里笑了笑,道:“此乃狱中老人所赠,嘿,莫看它不起眼,薛某所学,尽在其中。”武功秘籍?小方子闻言登时jīng神大振,低下头反复仔细翻看,神sè凝重。怎么看还是那几页纸,可怜他目不识丁,又能看出来什么路数?再一时眼见无法破解天书,不由心中恼火,卷起来猛掷回去:“不看了,准是骗人的!”

    薛万里一把抄过,哈哈大笑:“你说它骗人,老薛身上的功夫总不是假的罢?”小方子无言以对。要说老薛做人糊涂,一身本事自已却是大大佩服,莫非真是好东西?望着掌中纸卷,薛万里感慨道:“睹物思人,往事历历在目。那老者既不告诉我姓名,也不让我喊他师父,更不自己授我武功,只丢给我这几页残书叫我自己琢磨!嘿,当时我初见此物,也如你一般摸不着头脑,疑神疑鬼……”

    “你才疑神疑鬼!”小方子半点儿不肯吃亏,翻着白眼儿插口道。薛万里一笑又道:“你若生疑可以不看,但此物却是我时惟一救命稻草,只好硬着头皮看了又看。万幸我还略有文识,好过那有眼无珠之人……”

    “喂!你可是笑话本人不认字?”小方子重重一拍桌角,虎着脸喝道。薛万里不再理他,自顾续道:“过了几rì我终于瞧出端倪,上面录的乃是内功修练之法,只是苦于自身毫无根基,照着练了月余,眼见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心里那是急得要死……”

    “笨死了!这还不简单,问那老头儿呗。”小方子一脸不屑。薛万里顿了顿,苦笑道:“我也知道,只是每回一问他,他登时傻了一般,呆呆的也不回话,只在口里反反复复念叨四字——青、冥、天、录。”

    “有古怪!”小方子拍案而起。薛万里一怔:“什么古怪?”没什么,就是觉得有古怪罢了。小方子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照本宣科念了几遍,又一脸了然,如释重负坐下道:“果然古怪!嗯,古怪之极!”薛万里摇头笑笑,正sè道:“有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万事莫为难,只要用心做就成。那时我虽是茫无头绪,百思不得其解,却不知不觉将这残卷背得滚瓜烂熟,再过半月,终于摸出了一点门道儿,后来……”

    小方子眼里容不得半点儿沙子,再次截住话头儿,忧虑道:“不妙!你这般胡搞乱练,小心到时候走火入魔!”有道理!说话不能乱讲,武功不可胡练,这都是有讲究的。薛万里一翘大姆指,笑道:“有见识!当时我心里喜忧掺半,却也别无选择,便不管不顾,一路练了下去!嘿,还好有福气,看现在老薛龙jīng虎猛,壮得像头牛,想是没练岔了,哈哈!哈哈!”

    “练岔了,将脑子练坏了。”见他得意洋洋傻笑个没完,小方子心道。薛万里见他连连点头,一脸的崇拜之sè,不由更是得意,扬手大笑道:“此书所录武功大是高明,虽是一部残卷,学成亦可纵横江湖,罕敌逢手,可当‘神功’二字!”

    “神屁!”小方子心说一句,点头笑道:“好历害,果然是神功!”

    须怪不得少年心口不一,破庙里初见面前虬须大汉之时,便是个咳嗽带喘,半死不活的。等他伤势刚刚痊愈,又给人打的口吐鲜血,半疯半傻!此时再吹嘘武功盖世,如何叫别人信服?何况此人行事全无章法,一时疾风暴雨,一时罗里罗嗦,又哭又笑,颠三倒四,一天到晚傻忽忽没个正形儿,哪有半点白衣飘飘,片尘不染的高人风范?这话不可信——

    人犹不堪,书怎为神?

    二人各得其乐,对望着傻笑了一会儿,果然薛万里一吐舌头:“嘿,刚才我是胡吹的。”小方子心说我早就知道,大伙儿乐呵乐呵完了,说破了多没意思?正觉遗憾之时,又听他开口说道:“此中所录内功虽是佳妙,奈何缺了多半,正到紧要处便戛然而止,因此始终难以大成,哎!再者我招式粗浅,兵器不通,只是一味以内力求胜,所倚仗的无非是手疾眼快,单走刚猛一路,着实算不上一流高手。”

    人是有些不着调,但老薛武功高强,确是自个儿亲眼所见,收拾个寻常人也就抬抬手的事儿,说实话心里是佩服万分!这怎这又谦虚上了?小方子奇道:“一流高手?听着挺威风啊,长什么样子?”薛万里微微一笑:“你见过的,忘记了么?”小方子闻言愕然,张着嘴巴想了半天,摇头道:“哪个?我不知道。”薛万里笑道:“三文钱,苦不苦?”

    小方子茫然之中,脑里忽然灵光一现,拍手叫道:“我知道拉,是那个路边卖茶的孔老头儿!”薛万里轻轻点头,面露敬sè。小方子看他一眼,犹疑道:“我瞧着那人也平常,难不成真的是个高人?比你还要历害?”薛万里微笑道:“云泥之别,怎敢作比?”

    小方子半懂不懂,皱眉苦思。薛万里见状笑道:“别瞎琢磨了,我说给你——意思是那人是天上的流云,我却是地上的泥巴,远远不及,比都不敢比的。”殊不知小方子一听更糊涂了,心道哪有这么历害的人?腾云驾雾,那不是神仙么?乱七八糟,怕是老薛又吹牛皮了:“他是云,你是泥,那我是个啥?”小方子问道。

    薛万里想了想,微笑道:“你是一粒无名的种子,许是草芥,一世伴泥而生;许是菩芽,长成高可参天。云与泥不在因缘,只藏于自己心间。”

    说了等于白说,半懂也不懂了。小方子一时不得其解,大发牢sāo。薛万里将纸卷揣进怀里,笑道:“三去其二,下面讲最后一件事。”

    “等下!”

    小方子见状忽又心生不舍,暗道还得早了,这东西没准儿真是个宝贝,傻老薛都能照着它练了个二流,自己这么聪明伶俐,没事儿看看,说不定能整个一流高手出来!心念电转间,又涎着脸笑道:“这个神功,不如给我练一下罢?”薛万里失笑道:“你又不识字,怎么个练法儿?”小方子想了想,信心满满道:“我边学认字儿边练武功,两不耽误,到时候正好文武双全,天下无敌……”

    薛万里已经无语了,不待他说完便将纸卷揣好,又低下头整理衣襟。小方子正自满心欢喜,说到自个儿飞天入地一节,见状不由大怒:“喂!别装傻,把神功交出来!”明要不成,已改作明抢了。薛万里只当没听见,手抚衣襟,转头四顾。小气鬼!要是不给,抢估计也抢不过他,小方子心头暗恨,刹那间又使出激将法,连声冷笑道:“知道了!你是怕我练成了,武功超过你,到时候把你打哭了,那有多丢人?哼哼,挺大个人给个小孩儿打哭了,想想我都替你丢脸……”眼看他念念叨叨没完没了,薛万里长叹一声:“服了你了,这样罢,回头东西交给你,先说正事儿。”

    “回头?回过头来这粗人准又忘这茬儿了!正事儿?他能有什么正事儿可说?”小方子连连摇头否决此议,继续大念特念紧箍之咒。薛万里又叹一声,自顾道:“第一件事,是将来的一个名字;每二件事;是过去的一个故事;第三件事,是现在的一个去处。”

    小方子嘴里念叨着装疯卖傻,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时闻得此语,又见老薛神sè郑重,忽然心生不详之意。少时见他只直直看着自己,双唇紧闭,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甚么去处?”注视着眼前小小少年,薛万里缓缓开口,徐徐吐出二字。

    上,清。;

五十六 焉有许多泪?

    小方子闻言一愣,旋即一跃而起,怒目而视大声叫道:“不成!我不去!”

    薛万里直视,不语。

    小方子怒眼圆睁,恨恨道:“怪不得笑眯眯的鬼话连篇,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这事儿早就说过了,不成,还是不成!”

    薛万里静静看着他,只是不说话。

    小方子一时心里发虚,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凑过去拉着衣角连连哀求道:“老薛,我不要去那儿!我要跟着你,老薛,老薛——”

    薛万里别过头去,冷冷道:“我意已决。”

    小方子只觉心里一凉,泪珠在眼眶里转来滚去,口中大喊大叫:“我不管!你决你的去罢,反正我就是跟着你,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哼!想要丢下我,没门儿!”

    薛万里攥紧双拳,淡淡道:“我若是想走,你跟的上么?”

    一怔之间,泪水已是夺眶而出,继而泪如泉涌,流了满面。小方子也来不及擦掉了,红着双眼嘶声叫道:“那话是谁说的?谁说的此番事了,带我一闯天下?谁说的大丈夫一言既出,四马难追?你说话不算,你欺负人!”话音落处,薛万里垂首低声道:“老薛做人差劲,一向都是出尔反尔,说话有如放屁,甚么死马活马的你不必当真。”小方子呆呆望着他,颤声问道:“那,这次呢?”薛万里低头默默不语,只见滴滴水珠参差落下,慢慢洇湿身下方寸之地。小方子傻傻立了半晌,心知此时已是无力回天,两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静。此时屋里死一般安静,两处泪眼模糊,四目再难相对。

    上清。止二字,已生愁绪千万,伤心断肠。

    上清。只两字,化作泪水无数,人泣神伤。

    止这二字,二人相隔千山万水。只这两字,两人已是天各一方。

    一大一小本非一路,有缘萍水相逢才得同行。不提一番是是非非,打打闹闹,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及至感情rì笃,不想变故又生。怎情此景,怎不教他无语泪流,凄惶惆怅?相依相伴只为苍凉世间一点暖意,便这一点温暖,也是存不住的么?离时方知情已深,泪落不舍万难分。既然已相逢,为甚要分离?这是何苦,又是何必?

    地气上为云,木心化水清。

    良久,薛万里拭去泪水,抬头笑道:“莫再没完没了哭鼻子了,多大个事儿?且听老薛给你细细道来。”

    “还有什么可说的?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要扔下我自个儿走?死老薛,没良心,大恶人!”小方子满腔酸楚,跌坐地上低头不语,浑不顾道道泪水汹涌,与鼻涕混作一团挣扎而下。薛万里长声叹息,缓缓开口说道:“此事我思忖多rì,终觉你这般与我厮混不是长久之计。你想,老薛一个四海为家的江湖人物,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跟着我有什么用处?又有甚么前途可言?我本是世间的尘土,又怎忍见你小小年纪,终rì随我沉沉浮浮?使不得,使不得,你我有缘相识,可称忘年之交,心中虽难舍,难舍又如何?如今老薛便与你一方适宜生长的沃土良壤,盼你rì后长成参天之木,根植于大地,身展天际志高凌云!这才是你该走的路,这才是你要行的道——小方小方,这样可好?”

    小方子低着头如同聋了一般,只见地上一汪水sè微微闪亮,惟闻滴答雨声愈密愈疾。薛万里默然半晌,又道:“权衡利弊,早分早好。再者老薛现下也有事情要办,这是我的私事,又极为凶险,若你随我前去,万难顾你周全!此时你我分离,也是无奈之举,我怎能一时意气,误你一世?不成,不成,思之得失,实是百害而无一利!”声声入耳,心烦意乱。知易行难,此情怎堪?小方子泪眼直直望着身下,只当作是听不见。既听不见,便不是真,只当恍然梦一场!

    取舍两难,此情又怎堪?同样是苦,心里更苦的,往往是做出选择的一方。薛万里孤身走天下,偶遇这顽皮少年,这些时rì实为平生难得之乐。实是不舍,却不得不舍。此时亦是心乱如麻,忍泪述说:“京城一行,老薛已是不得不去。本是我怒惩jiān臣,才有前rì之憾!只累了无杀命殒我手,怎不教我抱恨终生!却不知哪个如此惦记薛某?嘿,管他是谁!待我揪他出来,定让他人头落地,以血祭我无杀兄弟!此仇必报,不死不休!嘿,动的了地府杀手的,不是朝中达官,便是江湖首脑,此事着实凶多吉少。又如何?薛某虽不才,却也不惧,这便去会他一会!生死不论,为了自己求一个明白,更对兄弟有一个交待!纵然身死亦是可喜,我自去与无杀兄弟相会,免得他一个人,寂寞……”

    “我,我,我不要你死!”小方子忽然低声啜泣道。

    薛万里只觉鼻子一酸,泪又掉了下来。片刻间打起jīng神,强作笑颜:“老薛还有心愿未了,能不死便不死罢!只要你听话,我便多一分胜算,你可知若此番随我去,待到真正搏命之时,你只会——”

    “碍手碍脚!”小方子长叹一声,随即抹了抹泪,慢慢抬起头来。

    自个儿有多大能耐,自个儿怎会不知道?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真是废物一个!哎,可以耍脾气,不能不懂事,到时候累得老薛陪上一条命,那可就亏大了!小方子犹豫不决,要依他又舍不得,不依他又心里怕,只坐在那里苦着个脸,一时无话。薛万里见他眼中神采渐复,不由心头微喜,笑道:“嘿,当断则断,是个男子汉!”小方子瞅他一眼,心道我这儿还没断,我也不愿当男子汉了,死老薛……

    一念及此,开口问道:“老薛,你要找的人,真有那么历害?我见你能耐也挺大,不用怕他!”薛万里摇头笑道:“天下英雄何其多,老薛只是数不上的一个,等你长大了,慢慢自会见识到。且不说那幕后之人,便只这地府杀手,老薛便应付不来,尤其是那厉无咎,嘿,便几个老薛也打不过他!”

    “是么?这么历害?我不信!”小方子疑心一起,愁眉见展。薛万里哈哈大笑:“地府阎罗,杀手之王!了不得,打不过!”小方子张大嘴巴:“真是么?那,你见了可要躲着他点儿!”薛万里微微一笑:“见便见,打便打,打不过也要打,死尚不惧,惧他为何?何况因我之故失了亲兄弟,想必他比我更要痛心,遇上正好偿还他,一命抵一命,两边都踏实。”

    “放屁!又说丧气话!”小方子怒目相向,跳起来指鼻大叫道:“要这样我陪你去送死!两命抵一命,三边儿都踏实!”见他一张小花脸儿上满是忿忿之sè,薛万里忍俊不禁:“你小子这账可算得不对,没来由多出一条小命,几边儿都不踏实了,哈哈哈哈!”小方子皱眉想了想,悻悻道:“管他几边儿,我乐意!”

    薛万里微笑看过去,将手轻轻一招:“小子,过来坐。”小方子见状登时心生戒备,一脸小心地退了两步:“少来!又耍什么花招?笑面虎一样,准没好事儿!”等了半响,见他抬着大手笑而不语,目光慈祥,再见他憔悴面上笑纹深深,心里一软,身子不由自主挪了过去。薛万里坐在地上,伸出手臂拍拍眼前少年消瘦肩膀,又按他坐在身旁,轻轻抚其头顶。小方子心里一暖,旋即又羞又恼:“喂!乱摸个甚么?动手动脚儿的,本大侠的头是你随便摸的么!”

    几缕乌发缓缓从指缝滑落,薛万里轻声一叹:“一看就是个野小子,整天披头散发,没个样子。”小方子烦道:“总好过你,头发扎得乱七八糟,野人一样!”薛万里笑道:“说的是,所以老薛才叫你去上清山,省得天天一个大野人带着一个小野人,没的让人家笑话。”

    小方子猛地推开头上魔爪,怒道:“少来拿话儿套我,说来说去,还不是叫我,叫我,哼!”薛万里嘿嘿一笑:“老薛何德何能,要你陪我送死?有你这句话,我已心满意足!嘿,莫叹命孤苦,相知遍天下,便是你这个小友,亦能舍命相陪!此生足矣,夫复何求?”小方子冷哼一声,别过头去——由他说得花里胡哨,此时万不能点头,点头就是认可,认可就是同意,同意就是散伙了!

    小友是小,可是不傻。

    薛万里默然半晌,缓缓道:“你放心,但有一线生机,我必回来找你。届时若你在上清过得顺心也罢,若是活的不爽利,老薛自会带你出来,再闯天下!”真的?小方子闻言微微一喜,转过头来。薛万里重重点头:“真的!老薛说话算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小方子重重一叹,又扭过头去。这话也不是头回听了,上当一回是不小心,再上回当就是傻子了!不管什么马也好,这家伙跑得比马还快,万万追不上的。

    “难追。”薛万里见状只得自己续上,叹口气又道:“话已讲完,事情就这么定了罢!”小方子霍地立起身,快步走到床前,铺床,解衣,脱鞋,躺下,盖被,蒙头。此时无声胜有声,意思很明白,不说话表示没同意,上床睡觉表示不再说了,反正我已经睡着了,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只此一法,还有转机。说不定薛糊涂明天早上又忘这茬儿了!被中暗念佛祖保佑,一心只盼出现奇迹。

    薛万里怔了片刻,蓦然长叹。

    桌上沾满蜡泪的残烛微光,随之猛地一晃,而熄。

    夜深人静影朦胧,幽暗客房之中,二人一坐一卧,悄无声息。

    窗外明月一如既往毫不吝惜地洒下清晖,布满苍茫大地。缕缕微光如月之子,顽皮而又好奇,探头探脑从窗隙溜入房中,欢映在床,喜投于壁,却照不见背对大汉的一脸愁容,更望不到被里少年的含泪双眸。惟闻一声叹息,间或数声抽泣。这,便是愁么?月儿不懂,月儿好奇。母言月有yīn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为天道,亘古不移。既是改不得,又何以烦恼?许是世人勘不破,月儿照人难映心。

    是耶?非耶?何必要勘破!有心人,人即心。;

五十七 三杯酒

    奇迹,奇迹,何为奇迹?

    不以人定,不以物移,万中无一,方称奇迹。

    天光大亮。小方子迷迷糊糊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才醒觉自己睡着了。恍惚中抬起眼皮,侧首一条大汉挺身直立。恍然间翻身猛地坐起,只见老薛含笑而立,一旁包裹打点得整整齐齐。可恨不是梦,此时方已知——

    奇迹,终于没有出现。

    “吃些东西,便上路罢。”小方子怒目而视,大吼一声:“不吃!”薛万里笑道:“不吃也好,现在就走。”小方子鼻中重重一哼,扭过头去。懂事归懂事,脾气还得耍。反正也没多少时候儿耍了。想到这里,心头一酸,又去猛揉眼睛。见他眼皮哭得也有些肿了,薛万里不由心里一软,叹口气坐下:“却也不急,等你便是。”小方子不理不睬,望向窗外。

    还能说什么?

    二人谁也不说话,没滋没味儿干坐了半晌。小方子心里愤懑未平,烦燥又起,一时想开口也没话说,只在鼻中咻咻喘粗气。再一时见老薛神sè从容,坐得八风不动,不由又心灰意懒——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走早踏实,何苦在这死熬?小方子愤然而起,包袱也不拿昂首挺胸走出房门。

    薛万里嘿嘿一乐,起身拿起行李,任劳任怨跟了上去。

    路上蹄声起,的的复的的。走走又停停,赌气不理你。小方子人在前头,心在后方,当下使出浑身解数,一会儿要吃一会儿要喝,一会儿有屎一会有尿,小xìng儿大发作,准备跟他破罐儿破摔了!薛万里满脸堆笑,不急也不恼,点头又哈腰,鞍前马后俱周到。眼见挑不出毛病,小方子无计可施,只得又冷着脸往前走。磨磨蹭蹭又行了半天,忽然一拽缰绳,眼睛直勾勾望向前方——

    前方天地交汇之处,山峦蜿蜒而生,如一条巨蛇静静绵延天际,不见首尾。群峦高低参差,比肩起伏,止有一峰拔地而起,远逾同侪,如君王临于朝野,赫赫然莫大威势。

    “哇!威风威风,好神气!”

    小方子目不转睛,失神喃喃道。见山只在一瞬,方才怎未留意?薛万里笑道:“这才到哪儿?但往前行,方可一睹此山真容。”小方子扭头瞪他一眼,心里大是犹豫:“这便到了?就要分开了么?那里人生地不熟,真的,好么?老薛这就走了,还能见到——”一念至此,心头又是一颤,霎时雾生双眸。

    “小子,告诉你一句古话,叫作望山跑死马。”小方子愕然回头:“甚么马?怎又多出个死马?”薛万里哈哈大笑:“这句话意思是——山高路远,看似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等你跑到山下,哈!马儿也给累死了。”

    “是么?”小方子皱紧眉头,心里半信半疑。转过身拍拍马颈,附耳悄声道:“大黄马,他说的对么?”黄马摇头摆尾,轻轻打个响鼻,意态不屑。

    “你又骗人!”小方子转身怒喝。薛万里哈哈大笑,抬手亦是一拍马颈,扬声沉喝:“兄弟,你来讲!”马儿蓦然昂着奋起前蹄,忽律律长声欢嘶,旋即双蹄重重落下,马首随之连连轻点。薛万里两手一摊,笑而不语——

    小方子目瞪口呆,看看身下这匹马,又瞅瞅那一匹,一时心里奇怪万分:“人是将信将疑,怎地马也意见不一?总归是一真一假,马也会骗人的么?古怪,有古怪!”薛万里干咳一声,正sè道:“对与不对,一试便知,不若跑来看看?”这话有道理,不试怎知真假?小方子急于破解谜题,一时忘了眼下烦心事,转身坐正大喝一声,打马向前驰去!薛万里嘿嘿一乐,拍马紧跟上去。

    蹄声大作,密若战鼓擂。马儿飞奔,疾如狂风起。

    后路渐远,前山见近。

    上清,上清。

    终至山脚,驻马仰视。

    见山方知何为巍峨,比峰嗟叹人之渺小,立已威压,仰之弥高!看那众山,如群鲸之脊,此起彼落列游至天际,不知其长几许,连峦为尺,丈地之广袤;看那一峰,于几峰拱卫之中傲然矗立,穿云而上入青天,不见其顶峥嵘,以巅为鉴,量天之极高。群山为脉,一峰为首,山名上清,峰名上清。

    小方子上下左右看了半晌,满意点点头,心里赞叹不已:“威风!豪气!这山才叫山,又高又大,比自家城外小土山,那是没的比!要不是出门亲眼看见,还真不知道山可以这样高!这下开眼了!”一旁薛万里笑道:“这还不算甚么,人立于山下,目力难以及远,惟登至绝顶处,方可一览群山之壮美,将万千景致尽收于眼底。嘿,小子,上山看看?”

    小方子闻言猛地一惊,恍然想起自家的天大烦心事,顿时又愁上心头,一时只装作听不见,呆呆看山。薛万里知他心意,轻叹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的去处,便是此地。”小方子扭头怒吼一声:“我不去!”说罢背过身紧紧闭上嘴巴,双手用力捂住耳朵。装聋作哑是不成了,那就来个闭关自守。

    薛万里暗叹一声,仰首望天。rì头居天顶,于云中半隐半现,其sè晕黄,光芒淡淡。几只灰鹤展翅拍云,蓦然划过天际,只余下声声清唳回荡,宛若离歌。离别,伤离别,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不舍,又不舍,来rì何期,可有聚时?

    “前方数里为入山之径,路畔有一茶棚,我在那里等你。”薛万里轻声一句,策马而去。小方子没有回头,只是手臂慢慢垂下。不想听他讲,又忍不住不听,不想跟他去,不跟去又怎样!望天上鸟儿成群,看地上虫蚁结队,为何偏偏是我孤单?便惟一的旅伴,也要离我远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行走世间路,怕的不是苦,怕的不是累,怕的只是,一个人的寂寞。但人降于世,本是孑然而来,止有一心,怎不孤单?亲友相伴之时不知不觉,待心无落处,即生寂寞。寂寞心起之时,眼于百般锦绣前,也是寂寞,身在万千熙攘中,亦是寂寞。寂寞何为因?相映无二心。他去我寂寞,你,又何在?便是这,冷傲的高山么?小方子怔了半晌,默默掉过马头复向前行。

    一条路,平坦伸展,一条路,蜿蜒通幽。路各有,分别便在此地,人一处,此时尚未分手。

    旧木桌上,一壶新茶,两只粗碗,三五果干。

    薛万里举碗笑道:“来,今rì你我以茶代酒,共饮三杯!”小方子坐着不动,一脸的不甘心。

    “第一杯,相聚酒。你我有缘相逢,更喜相聚多rì,老友小友,乐饮此酒。干!”薛万里微微仰头,一口喝干碗中茶水。小方子还是不动,满脸的不乐意。

    “第二杯,离别酒。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缘起当有缘落时,打起jīng神来,痛饮杯中酒!”薛万里端碗一饮而尽。小方子只是不动,浑身上下不痛快。

    “第三杯,再聚酒。缘起缘落缘未尽,别离只为再聚首。今rì以酒作约,来rì再饮此酒!”薛万里扬起碗,喝一半,留一半。小方子就是不动,一时心灰意懒甚么来rì也不打算要了。

    薛万里瞪圆了眼,佯怒道:“这酒也不喝?你小子可是不想再见到老薛了么!”小方子黯然一叹,端起茶碗,yù饮不饮——喝了分手酒,不喝他也走。喝,还是不喝?薛万里见状又连连陪笑道:“方老大,给点儿面子罢?我都喝仨了。”小方子重重叹一口气,终于将碗送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小口。薛万里抚掌大笑,乐不可支,仿佛诡计得逞。小方子愁眉苦脸,面sè发白,似是喝了毒酒。

    “不过一口茶而已,至于这样么?便以茶代酒,也不至于罢?见过劝酒的,没见过这么难劝的!这爷儿俩有点意思。”卖茶老头儿冷眼旁观,心里嘀咕。外人怎会知道,这一口茶,着实非同小可。茶代酒,酒入口,口儿虽小,意义重大。这话一说得回到二人昨晚商议的第三件大事,薛万里竭尽全力摆事实,煞费苦心讲道理,唾沫眼泪舍了无数;小方子哭得眼睛都肿了,却始终坚强不屈,硬是没有松口。此时这一口茶,已将千言万语化作心里一句话——

    认了。

    认了。认可了,认输了,认命了,死活也认了,甚么都认了!什么也不用说了,这个死老薛,每次和他斗,结果都是自个儿输!再说这会儿不认也不行了,认了。不是他有多历害,只怪自己心太软!算了,不想了,他乐意走就走罢!看这山这么高这么大,说不定里面有宝贝仙丹什么的!正好儿来个占山为王,想想也挺不错!这里笑声未落,忽见那方怔怔出神,目光呆滞,小脸儿上泛出一抹神秘微笑。薛万里见状不由喜上眉梢,一扫胸中离愁,长声大笑不止!

    “这一大一小,瞧着都不太正常,怕是脑子受过刺激!”卖茶老头儿阅人无数,一语道破天机,口里嘟囔着转过身去烧水。

    薛万里蓦然止笑,侧目而视。

    半晌,低下头轻声叹息——

    没什么,茶老倌就是茶老倌,上次路过此地,依稀也是此人。他说的却也没错,大悲大喜,摧心伤肝,不若如他般独守一隅,平淡度rì。但人在世上,又为何来?轰轰烈烈走一场也未必不好,终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自家不惑之年,心志已定,那少年小小年纪,又当如何?罢了,此时思之无用,自己的路,自己走罢!

    叹息良久,心中已有离意。小方子忽道:“老薛,你的伤好了罢?”薛万里展颜一笑:“好了。”小方子叹道:“知道问了也白问,你这人就会哄骗我。”薛万里注目微笑:“再骗你一次罢,以后就没人骗你了。”小方子闻言心里一阵酸楚,眼圈儿又红。薛万里忙道:“莫担心,我这伤真的不打紧,对了!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小方子茫然看过去,心道你都说过一万句话了,我记得哪一句?这人说话当真是没头没脑!

    “你到山上怎生说?”薛万里皱眉提示道。不想小方子一听这话,心里更糊涂了,张大嘴巴呆住。

    “看样子是,早就忘光了!哎,看走眼了,这不是一粒种子,这是一块儿朽木!”薛万里暗叹一句,板起面孔:“再和你说一遍,记住了!上山求见沐掌教,见到他就说——老杂毛,薛无类拜托。才八个字,你不会再记不住罢?”

    老杂毛?薛无泪!小方子恍然大悟,重重一点头。点完头又想笑,再看薛无泪一脸严肃的样子更想笑,正要笑又想起薛无泪这就要无影无踪了,心头又是一恸,旋即悲意喜意齐上心头,一时又怔怔呆住。薛万里本待起身,一眼看见他脸上表情复杂,眼神变幻不定,心里也着实放不下这小糊涂虫,坐稳又道:“你放心,我虽和那沐掌教只是数面之缘,但实是相交莫逆,嘿,这面子他一定给了老薛,只要你和他说这八个字,万事大吉!”

    小方子撇过一眼,心道我这儿万事大吉,你那儿溜之大吉,算盘打得倒挺好!忽见他撑身yù起,登时心里一惊,忙道:“再说说,他武功比你厉害么?本大侠可不能找个没本事的来教!”薛万里挠了挠头,笑道:“我使拳脚他比不过,他拿上剑我打不过,你说呢?”小方子皱眉点头道:“这样么,你俩差不多,嗯,我就凑和着给他教罢!”薛万里摇头笑道:“不是那样,人家本来就是使剑的,老薛我只会拳脚,因此他武功比我历害。”小方子闻言心头一喜,正思量rì后自个儿学成武艺,一剑在手是何等威风模样,猛见老薛又要起身,不由慌道:“对了,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这是胡扯了。山里那人你怎么认识的和我没有关系,眼前的他离开前便多说一句话,也是好的。

    “那是四五年前,万鹤谷,万寿大会上,我和老杂毛比武相识,不打不成交,后来——”小方子一脸期盼之sè,装作倾听的样子望着老薛,不为听他讲故事,只为多看他一眼,看他的面庞,看他的眼神,看他的胡子——

    没有后来了。

    目光如水样深,亦如火般炽热,已将老薛从回忆中,惊醒。薛万里深深看他一眼,起身沉声道:“就此作别,小方子,保重!”说罢纵身一跃上马,扯缰便行!蹄声乍作,重若巨鼓响起,声声震在心头!走了!这便,走了?小方子惊得呆住,不由自主已起身走出了茶棚,模模糊糊中眼见前方那人那马愈行愈远,刹那间只觉心中一阵刺痛!目剪泪泪落,谁断绵绵情?

    “老薛——”

    小方子用尽全力狂叫一声,向前冲了几步,又缓缓跌坐在地上,一时心神恍惚。

    他走了!他走了!;

五十八 笑看离别

    “甚事?”

    小方子头昏脑涨间,浑不知那人已返回身前,闻声一惊跳将起来,冲上去哭道:“老薛——”老薛端坐马背,面沉如水,冷冷再问一句:“还有事么?”小方子擦擦眼泪,呆呆望他半晌,猛地一转身跑了回去!片刻,气喘吁吁跑回来,双手奋力托起一物:“这个给你,路上用!”

    薛万里微微一怔:“你留着罢,我不用。”小方子连连摇头:“路还挺远的,没钱花怎么能成?再说我上山也没用了,给你!”薛万里叹道:“你不是喜欢这个么?方财迷,怎又改了xìng子?”小方子哼哧道:“要别人我才不给,你,给你!”薛万里偏过头去:“你收着罢,老薛自有办法。”小方子急道:“我不管!你要是不要,就别走了!”薛万里扭头不理。

    包袱挺沉,小方子肩膀也酸了,却只是努力举着,眼巴巴看着老薛,一脸殷切之sè。薛万里看也不看,端坐不动。得来不易的钱,此时竟如草芥,无人收留。金银虽贵重,又怎及情之可贵,谊之厚重?薛万里向来视之若无物,小方子却是打小穷怕了的,如此慷慨当真难得!

    如草芥,却也比草芥重一些。小方子终于支撑不住,垂下胳膊低下头,急得哭了。薛万里一跃下马,笑道:“好了,老薛收下便是!”说罢拿过包袱,塞入马上行囊。小方子见状破涕为笑,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带着满脸的泪花瞧着他,嘿嘿傻乐。薛万里回过身来,抚了抚眼前少年的头顶,轻声道:“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儿心,老薛很是欢喜。”小方子闻言鼻里一酸,脸上还挂着笑容,低下头抽抽嗒嗒又哭了……

    哭也好,笑也罢,丢人么?又管它!只盼那一只看不见的温暖大手,永远就这样放在头顶,再也再也不离开!手掌缓缓移落面颊,轻轻拭去一脸泪水,随之慢慢离开,心中犹存暖意。那人开口道:“方大侠总是哭鼻子可不妙,你瞧,那边山上的鸟儿叫得多欢,人家都笑话你拉!”愕然抬头,顺指望去——

    山脚大树扶疏枝条上,果然躲着不少小鸟,正叽叽喳喳欢叫不休,探头探脑瞅过来!小方子眉头一皱,丢了个白眼儿过去:“有甚么好瞧?叫什么叫?不长眼的傻鸟儿!”回过头老薛已翻身上马,抖缰驰去——

    留一句:“小方子,保重。”

    “又走了?一转眼功夫儿,老薛又走了!”小方子怔了怔,眼见前方一骑背影越来越淡,心中仍是万分不舍,扯起嗓子大吼一声:

    “老薛——”

    片刻,薛万里策马返回,怒容满面:“又有甚事!”小方子早已喜形于sè,按住辔头笑着一指:“老薛,那个大黄马你也带去,换着骑!”薛万里皱眉道:“不用!没别的事儿了罢?”小方子讪讪道:“干嘛不用?你瞧我也用不着了,扔了多可惜?再说路还挺远,万一你那个马……”

    “少罗嗦!若再敢胡喊乱叫,小心我收拾你小子!”薛万里怒喝一声,掉过马头:“保重!”

    马儿三度前行,二人yù罢不能。薛万里抖缰策马狂奔,暗道这次硬起心肠,便他喊破嗓子也不回去了!果然行不半里,又听他在后头大叫老薛——老薛,老薛,老什么老?薛什么薛?再不回头,再不回去!行至一箭之地,耳听后方呼喊渐微弱,哭泣声又起!又哭了?麻烦孩子,哭也不回!婆婆妈妈像甚么样子?咬紧牙关往前行,老薛不是薛万里!

    “薛——大——叔——”

    耳畔音浪几不可闻,心中何异惊涛骤起?身躯猛地凝往,双手同时一提!马儿唏律律昂首停住,摇头摆尾打响鼻,前蹄连踏尥蹶子。还有完没完了?来来回回折腾人,前前后后折腾马,搁谁谁都烦了!

    半晌,一人牵着马缓缓走了回来。

    薛万里脸sè灰败,目光涣散,看着对面眼中含泪,神情得意的瘦小少年,一时无语。

    小方子乐呵呵凑过去:“知道这手儿准管用!嘿嘿!”薛万里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小方子见势不妙,忙道:“我真有事儿,可不是胡乱喊的!你听我说……”薛万里重重一哼,嗔目怒喝:“说!这回你若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管保教你小子屁股开花儿!”小方子闻言吃了一惊,退了两步皱起眉头:“少吓唬人,我可不吃这一套!”薛万里缓缓抬起巴掌:“你说我听,若是讲得没道理,哼哼!”小方子见他面sè不善,眼神不怀好意瞄向自家臀部……

    不由头皮一麻,又退两步大皱眉头:“你这人!我说!呃,我想到一句话,送给你,送你上路!”

    “上甚么路!不懂别乱讲!”薛万里立眉断喝。小方子斜过一眼,不耐道:“我还没说!哼,这可是句好话,是说古时候一个大英雄的!每回说书的一说,别人都要翘大拇哥!”薛万里微觉奇怪,皱眉道:“这样么?说来听听?”小方子点了点头,忽又握拳挺胸作激昂状,大声吟道:“风笑嘻嘻一水,一水,汗!壮士一去西,西,胡不欢!”

    北风掠过身畔,衣袂飘扬,风儿轻轻呼啸,笑中有叹。

    薛万里直听得目瞪口呆,声音发颤:“你,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小方子叹了口气,一脸不屑道:“这都不懂!你看又是笑又是欢的,当然说的是开心的事儿,这话多好!”好,好,薛万里喃喃自语,怔忡片刻,猛地一拍大腿,仰天长笑:“臭小子恁地没良心!这不是咒老薛死翘翘么?哈哈!”

    “甚么?我哪有?”小方子睁大眼睛,愕然问道。薛万里笑着看他一眼,忽又捧腹大笑,乐不可支。小方子茫然不解,暗暗奇怪之际,但见老薛笑得前仰后合,乐得直打跌,心里也颇为欢喜,不由跟着呵呵傻笑。薛万里开心已极,哈哈大笑,声浪滚滚无止休。小方子不明所以,抱肚弯腰,清脆笑声混其中。

    笑,也能感染旁人,不知因何而笑又有何妨?但笑!开心复开怀。

    半晌,薛万里收声笑喘道:“好,甚好!嘿,苦中取乐,笑看离别!哈哈,一二三,三二一,说得好,有道理!”小方子得意大笑道:“那还用说,我历害罢?”薛万里重重点头,旋即面sè一肃:“厉害!这句话老薛便收下,现回赠你一句——万里云烟过,一鸣方惊人。”

    “好!”

    小方子拍掌大叫,转眼又挠头道:“甚么意思?”薛万里微笑道:“无需再问,来rì自知。方大侠,后会有期。”说罢纵身上马,扯过缰绳。

    “老薛……”

    薛万里转身笑叹道:“说罢!”小方子yù语还休,怔怔看他半晌,轻声开口说一句。

    “走好。”

    欢快蹄声起,一骑绝尘去。那人身影隐没,再也没有回头。前方天地路相交之处,一缕苍凉豪迈的长吟倏尔返送,入耳,入心,入离情——

    风萧萧兮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胡不还!

    眼望远方迢迢万里路。

    小方子默立良久。

    黯然转身。

    上山。

    —————————————————————————————————————

    若干年后,一名方姓少侠横空出世,双剑无敌,威震四海,扫荡**八荒,十分威风神气。

    完。;

章中奇谭

    夜,孤灯,人不眠。

    笺,淡墨,痕未干。

    拙室一桌挥毫处,暗影映案舞翩跹。

    先生轻轻放笔,点头微微一笑。眼前挥挥洒洒数十篇文字,心中多多少少有一些感慨。多乎哉?不多也,文字不多。少了么?不少矣,心思不少。写写,看看,好不好,断难断。优劣任君论,尽心已无憾。

    正自神不守舍之际,忽然怒喝声中,一人破门而入:“姓缚的!瞧你做的好事!”先生悚然一惊:“恁地无礼!进来怎不敲门?”那人怒冲冲道:“我倒想敲,门都破得没处下手了!”先生叹了口气,问道:“无端上门,你是何人?”那人冷笑不语。先生掐指一算,俨然微笑:“夜半上门无好事,你是来——闹事儿的!”那人怒道:“废话!这还用算么?早知你这人一贯装神弄鬼,果然!”先生不动声sè:“鄙人要休息了,阁下请回。”那人怒喝道:“少罗嗦!今rì你若不给我一个交待,休想出得此门!”

    先生无语叹息,掐指又算。那人见状怒不可遏:“瞎算个毛!当我乐意来?还不是你书写的乱七八糟,全不着调,实在是惨不忍睹,笑死个人!”先生拍案而起,沉声喝道:“你深夜找上门,便是来嘲笑鄙人文字的么?”那人冷哼道:“非也!今rì我来,单为你书写一半,虎头蛇尾,怎能说完就完!”

    “你既看着不好看,何必管他完不完?”先生叹道。那人连连摇头:“有事儿讲一半,大伙儿都不干,做人须有始有终,切不可半途而废!”先生闻言大怒:“吾自有计较,用你来说教?请回,不送!”那人一拍桌子,大喝道:“不成!这事儿没完!”先生怒极反笑:“我写书,关你何事?哈哈,书写完了!没完也完了!”那人怔了怔,冷笑道:“你可知我是谁?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先生哼道:“我管你是谁?做了再说!”那人仰天长叹:“痴人,痴人!缚心术,你听好——某姓看,单名一个客字。”

    此言一出,缚心术登时一跃上前,二话不说,单手抄起木椅猛抡过去!那人猝不及防,一时大惊失sè!正待躲避时,却见他双手轻轻放下椅子,半推半就,满面chūn风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请先上坐喝喝茶,润润嗓子再指教。”

    看客看他两眼,一时无语。

    相互客套一番,二人分宾主入座,促膝深谈。看客语重心长道:“老缚啊,你这样是不行地——作画宜留白,行文圆为满。”缚心术虚心道:“说的好,只是看兄不知,我这般做乃是出奇制胜,拉拢人心之意。”看客道:“何解?”缚心术笑道:“书虽未完,章节已尽,此时加上一个‘完’字,正是为了rì后给人一个惊喜。”

    看客闻言松一口气,思索片刻又道:“哗众取宠,未必是好!哪里来的惊喜?我看是多此一举,更有画蛇添足之嫌,当属败笔!”缚心术眉头一皱:“看兄,你这话可不好听。”看客微笑道:“良药总是苦口,何不听我一言,将那‘完’字抹去?”缚心术大皱眉头:“有这必要么?容我想一想。”

    过了半晌,看客不耐道:“还没想好么?你这人恁地没主见!”缚心术苦笑一声:“容我再想想。”又过半晌,看客大为不耐:“你这般优柔寡断,岂能成事?怪不得这书写得罗罗嗦嗦,不知所云!”

    本就心里乱成一团,此时给他连连催促,缚心术不由气急败坏,嚷道:“多一字怎样,少一字又怎样?没看我拿线隔开了么?改来改去,烦也不烦!”看客面sè一变,冷冷道:“隔开也不行!某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去,改过再说!”缚心术大叫道:“是我写还是你写?这事儿怎能强迫!欺人太甚,岂有此理!”看客怒目而视:“枉我好心好意,你却只认死理!改与不改,自己看着办罢!话先放这儿,别怪某家没提醒你!”缚心术冷笑道:“我偏不改,你奈我何?”

    二人话不投机,转眼翻脸。一个牙尖嘴利,一个口舌便给,当场你来我住,大声争吵不休。

    “笑话!天底下有姓缚之人么?你想缚哪个?”

    “彼此!天下也没有姓看的,你又想看哪个?”

    “好你个穷酸,文章作得差也就罢了,竟然胡写乱添!真个不晓事理,可笑可笑!”

    “说你个闲汉,随便看看不就得了,何必上门指手画脚生闲气,果是可恼又可叹!”

    “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来rì你莫后悔,丢人没脸,近在眼前!”

    “哼!班门弄斧,殆笑大方!是非自有公论,却不是由你一个人说了算!”

    “好好好!你既一意孤行,我便给你个难堪!果然文如其人,拖沓冗长字,难缠糊涂汉!二者皆属下流,令人失望再三。”

    “妙妙妙!四面八方皆为巨著,三五文字怎入法眼?天下何多眼明者,自有知己来捧场,只你一人不喜,眼下却也无妨。”

    “少废话!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若仍是不知悔改,我便赏你一顿好打!”

    “打便打!客气归客气,谁个真怕你?放马过来,叫上一句疼便不是好汉!”

    “吃我一拳!”

    “还你一脚!”

    “砰、叭!”

    “哎,呀……”

    “吵甚么吵?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你俩有病罢?反了,都反了!”一缕语声轻飘飘传入耳中,二人猛然一惊退出战团,凝神四顾。四处静悄悄,并无第三者。二人面面相觑,心里各自一寒。便此时,一缕青烟“嗖”地从床上钻出,瞬间凝作人形,手足俱全,有鼻子有眼。

    有鬼!二人惊叫一声,掉头便跑。

    “鬼你个大头。”小方子嘟囔一句,猛揉双眼。看客猛然回头道,惊道:“你是……你怎出来了?”小方子飞他一白眼儿:“都怨你俩瞎嚷嚷!看,这回把我吵醒了,怎么办罢?”缚心术回身怒道:“你是书中人物,怎可出来转悠?快回去!”小方子猛啐一口:“你个说书的骗子!早见你神神道道不像个好人,原来在这儿躲着!哼,还我钱来!要不然,哼哼……”缚心术冷笑道:“要钱没有,要命不给!你个虚构人物,能奈我何?”

    小方子闻言大怒,冲上去便是一记冲天炮!不料拳头及胸,霎时对穿而过,浑不着半分力道。缚心术哈哈大笑,神情得意:“我奈何不了他,还整不了你么?从心所yù,惟我一笔!”小方子怔住,一脸紧张。缚心术飘然上前,取笔潇洒而立:“胡闹胡闹,这便送你回去罢。”小方子大惊,连连摆手道:“等会儿,我有话说!”

    缚心术神态俨然,挥毫轻轻一指:“咄!”

    语声甫落,小方子大叫一声,身躯阵阵颤抖。看客目瞪口呆,心中顿起崇敬之意。过了半天,二人茫然互视一眼,齐齐看过去——缚心术举笔呆立,面sè尴尬:“这,这回怎不管用了……”小方子咯咯大笑,喘道:“傻子!吓我一跳!哈哈,你能进去,我当然能出来,公平合理,好极妙极!”缚心术闻言手一抖,笔坠于地,心里连连大叫失策。小方子看他垂头丧气,一时更加得意,扭头道:“我打败他了!你……咦?你是谁?我怎没见过?”

    看客暗叹一声,心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书里书外来回胡闹,今天开了眼,这下真是见着鬼了……思量片刻,叹道:“小朋友,天黑了鬼怪多,你还是回去睡觉罢!”

    “甚么小朋友!”小方子瞪他一眼,愤然道:“觉一会儿再睡,我得先找骗子算帐!”看客奇道:“咦?你也是来找他算账的么?哈!那咱俩可是志同道合了!”小方子叹了口气,说道:“都怨这人胡写乱描,我是实在忍不住了!今天终于有了机会,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两人按大小坐下,旁若无人倒苦水,一来二去诉衷肠。小方子愤懑道:“你说有他这样儿的么?给我整个爹娘难找见,叫花子出身也就忍了,白白出来折腾了这些天,一点儿本事没学着,文武双不全,更天天拿我逗乐子,穷耍胡搞一通,丢死个人!实在是可恨!”看客长叹道:“不错,堂堂一个主角,硬是叫他写成丑角,可悲可叹!”小方子喜道:“你这人不坏!我再跟你说,这人还有红眼病!”看客吃了一惊:“是么?那我可得离他远点儿!”小方子点头道:“你看,他见我得了银子,转眼就在澡堂子里给我变没了!后来我得了金子,又糊里糊涂送人了!那是没办法,到山上我找谁去花?跟老虎去买鸡腿儿么?”看客深表同情,叹息道:“也是,气人有,笑人无,这是穷酸普遍的毛病。”

    小方子激动道:“说的好!尤其可气的是,我本来有一帮小弟,给他硬生生拆散了!好容易和老薛混熟了,又给他活生生弄走了!现在有钱没处花,无亲又无故,屁本事没有,孤魂野鬼一般,他还嫌我还不够惨么?多么恶毒的人!你说,我惨不惨?”

    “惨!”看客一拍大腿,恨声道。小方子跳起来大叫道:“你看,他也这般说!哼,我可忍你很久了!你得给我改好了,我要神功无敌!我要好吃好喝,住大房,睡软床!我要发财,我要泡……咳,仙丹秘籍什么的,通通都要!现在就要!”

    缚心术早给他气懵了,呆了半晌,木然道:“没有。”

    小方子两手一摊,叹道:“看见了罢,这可不怨我。”看客无语。小方子凑过去悄声道:“你说,别处书里的主角也都这么惨么?”看客默然半晌,叹道:“也许有罢,不太好找。”小方子思忖片刻,轻声耳语道:“我认为跟着他是没有前途了,所以我决定要叛变!另投明主!大英雄吕布就是这样的。”

    “明主……吕布……三国?”看客张口结舌,yù语还休。小方子见状不屑道:“这都不知道,没见识!吕布可历害了,刘关张加起来都打不过他一个!我这是打个比方,对了,你有认识的写的好的人么?”看客呆了呆,茫然道:“有是有,只是这事儿似乎不太好办……”

    “别怕,听我的!”小方子会心一笑,转头叫道:“喂!你!本大侠准备甩掉你,不和你玩儿了!你去找别人罢,比如胖头歪脖儿什么的……”

    “不成。”

    缚心术一口否决。小方子大怒:“我还没说完!他们虽然武功比我差一点儿,没我聪明勇敢,英俊懂事儿,但是……”

    “不成。”

    三番五次打断别人说话,一点儿也没商量?果然可恶!小方子怒火中烧,连连大声喝骂,若不是打不到他,当场就上去动手儿了!缚心术阖目不语,心如死灰。半晌,小方子无奈回头,却见看客微笑摊手,说道:“这我帮不了你,他硬要写你,谁也没办法。”小方子长叹一口气,怔仲片刻,放低声音一脸神秘道:“我还有一个办法,你……”

    一旁二人交头结耳,语声渐渐微不可闻。缚心术见状疑心大起,侧耳偷听片刻,却也听不清楚。正自心里七上八下之际,猛见看客退开断然道:“不成!你得了好儿,我掉脑袋,不干!打死我也不干!”小方子一脸悻悻之sè,啐道:“没义气!胆小鬼!哼,你不干我叫别人干。”

    “老薛——老薛——快出来——这边有个大恶人,你来干掉他!”小方子张口大喊大叫,浑不顾一旁有人早已气得吹胡子瞪眼。再一时,缚心术哈哈大笑道:“薛万里早已给我大笔一挥,支到千里之外去了!哼,你个小叛徒想要我命,哪有那么容易?”小方子怔了怔,一时无计可施,大皱眉头。

    “忍一时风平浪尽,退一步海阔天空。小子莫要烦恼,待我办完事回来,咱再找他秋后算帐。”一道声幽幽传来,绕于耳畔。三人同时一惊。小方子登时大喜过望,叫道:“老薛,你在哪里?”缚心术怒形于sè,喝道:“不成体统,我不是送你离开了么?”

    看客无语。

    “此为千里传音之术,薛某无师自通。小方子,莫与这人争执。老薛知你苦衷,更与你同病相怜。你看我大把年纪,孤家寡人一个流浪在外,整天流泪流血不说,还婆婆妈妈头闲气管闲事,哪有半点高手风范?嘿,哪天我见了这胡乱安排之人,定教他满地找大牙!”声音清晰,字字入耳。看客大声鼓掌,缚心术捂住嘴巴,小方子大叫道:“老薛,这人就是那天说书的骗子!”薛万里惊奇道:“原来是他!无怪乎知我心意,可恶!竟敢作假!既如此,待我来rì……”

    “不对!”缚心术断喝一声,怒道:“你便是千里传音,怎能听到这边说的话?事有反常,你使诈!”看客叹道:“既有千里传音,自有千里收音,这叫高科技,你不懂的。”

    “高科技……”缚方二人一时愣住,心里各有震撼之处。语声顿了顿,续道:“小方子,你斗不过他,且安心呆着,等我回来便是。嘿,要说惨,我最惨,你也不必太较真儿!须知君子报仇,十年——”话说至此,语声若有若无,后面便含含糊糊听不清了。小方子心急如焚,跳脚指鼻大叫:“你个骗子!又搞甚么鬼?说!”缚心术呆呆道:“不是我干的,我也不知道。”旋即耳畔声响儿徐徐而止,复归于无。缚心术呼口长气,暗道侥幸侥幸,rì后万不能再叫姓薛的回来了!小方子不明所以,直急得眼中含泪,快要哭了。

    “想是荒郊野外,此时信号儿不好了!”看客摇头叹道。

    “信号儿?”二人双双愣住!满腹疑团间正待问个究竟,忽听声音又起:“没有最惨,只有更惨!说到比惨,谁有我惨?”三人同时一怔,却见青烟过处,桌上飘出一道黑影儿。此人黑衣黑发,身形瘦削,面sè苍白。

    “厉无杀!”三人同时惊叫:“你不是死了么?”厉无杀面若沉水,冷冷道:“无杀即便身死,也要死个明白!是谁害我刚出场就死于非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二人闻言齐齐一指:“是他!”缚心术清咳一声,强作镇定辩解道:“你虽身死,死得其所,所以……”

    “所以什么?”厉无杀冷眼相望,淡淡说道。缚心术苦思片刻,硬着头皮道:“你终归交待好了后事,去的心安理得,因此……”

    “因此什么?”厉无杀蓄势,准备无可不杀。缚心术两腿发软,慢慢坐回椅上,叹道:“说也没用,反正你也没剑了,随便你罢。”厉无杀闻言一怔,已知此时无剑亦无体,难以奈何此人,不由黯然垂泪道:“一身罪孽未赎,到头自寻死路,若说惨?怎一个惨字了得!”

    “莫道你惨,我也很惨!”范贵之咳嗽着飘了出来,尖声道:“辛其多半生,家业一rì光,黑黑幕后手,白白一场忙!惨乎?惨矣!”

    几人惊奇间未及说话,郝俊又冒了出来,满面怒sè道:“说到惨,本少侠也好不哪儿去!空自武功高强人俊秀,甫一出场就吃个败仗!后边儿给他轻轻巧巧便发配边疆了,谁将郝俊变作好惨?此人好狠一副肚肠!”话音一落,胡三麻四结伴钻出来,齐声道:“正是正是,在他这儿,地痞闲汉都当得不爽!没事儿就挨打,有苦说不出,实在是太气人了!”旋即众官差列队而出,纷纷道:“岂止岂止,我等吃官饭的更不容易,折胳膊断腿儿,当枪又挨抢!大家都很惨,应该比一比。”

    “我……”毛莽一脸病容挣扎着爬出来,刚一开口,泪水已是夺眶而出!众人见状齐声叹息,心道不用比了,没人比他更冤。胖掌柜呼哧呼哧跟出来,一不小心踩了前头手指五根。眼见毛莽浑身颤抖疼得大哭,众人心服口服,果然是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缚心术长叹道:“胖掌柜,我总是没有亏待你罢?你又来干什么?”胖掌柜面sè瞬间一变,眯缝着眼睛笑道:“我戏份儿太少了,您再给加点儿。”缚心术皱眉道:“我单独给你写了一篇,还嫌不够么?你看在场谁有这待遇?”胖掌柜面sè又是一变,怒容满面道:“别提了!你那篇写得太短,将我后半辈子一笔带过,墓志铭一般,搞的大伙儿都笑话我!”

    众人哄堂大笑,场面乱作一团。众小丐跑了出来,哭天抹泪道:“老大!可找着你了……”小方子激动哭道:“这可不怨我,都是那个人搞的鬼!”再一时场中有哭有笑,局面大乱。

    “哪里又有冤案?看我一刀两断!”包清出场,拈须微笑。

    没人理他。小小陋室如何容得下这许多人,场面已近失控。七嘴八舌,推推搡搡中,范贵之年老体弱,首先支撑不住,尖叫一声背过气儿躺倒了。众人吃了一惊,纷纷撤后,生怕不明不白惹上是非。

    “我地那个老爷啊——”伴着阵阵震天嚎啕一条高胖人影大步上前,跪地大哭。此人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他一来,场面登时失去控制!众人或哭或笑,或叫或跳,脸上表情无以言表。小屋中愈发混乱,势如一锅烧沸的开水,形似半塘争食的老鸭……

    其后众人大倒苦水,个个怨声载道,齐齐怒视缚心术,纷纷表示不满意。缚心术心乱如麻,呆了半晌,叹道:“看兄,他们闹情绪也罢,你就别跟着乱起哄了。”看客笑道:“如今你已是千夫所指,场面一发而不可收拾,此时不起哄,更待何时?”缚心术长叹一声,闭目掐指猛算半天,睁眼开口吐出三字。

    “何明达——”

    何明达应声而出,微笑道:“千般是非莫烦恼,万事自有何明达。”缚心术一脸激动之sè:“何班头,你可来了!”何明达点头笑道:“小事一桩,先生无需挂怀。”缚心术叹道:“若你早些出来,此时又何至乱成这样?”何明达摇头笑道:“不教他乱上一些,又怎显我之能!”缚心术喜道:“何班头,全看你的了!”何明达微笑颔首,转身负手缓缓扫视全场,不发一言,其威自现。

    屋内莫名其妙安静下来,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谁也摸不着头脑。何明达淡淡道:“哪个带头闹事?站出来!”众人互相看看,一齐指认道:“是他!”小方子冷哼一声,悻悻别过头去。何明达一拍桌子,大喝道:“深夜聚众闹事,尔等可知是何罪?不相干的都给我回去!”少半胆小怕事的闻言心中惊惧,原路返回。多半人面sè不屑,一动不动。何明达叹一口气,含泪轻声道:“你等只道自家不如意,实不知先生良苦用心!看看我,本是个小丑式的人物,一再忍辱负重,终于咸鱼翻身,成为万众瞩目的大英雄!做人要有耐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再者你们想想,若这时得罪了先生,来rì他一动笔,难免打击报复,届时惨上加惨,岂不又要后悔?”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众人思忖半晌,越想越有道理,便陆续返回去了。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只余了几个顽固分子顽抗,一帮小叫花儿叫嚣。

    包大人生气了,皱眉瞪眼道:“有本官在此,哪里轮得到你逞能抢风头儿?你官大还是我官大!”何明达赔笑道:“大人rì理万机,终rìcāo劳,些许小事,自然不必费心。如若不然,他rì大人累倒了,岂不叫清州百姓失了父母官,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去你!”

    包清退场。郝少侠不屑道:“你是哪个?竟敢在此指手划脚!来来来,有种和我比划比划!”何明达笑道:“我本是替先生说话,你若动手,出手之前可要想好后果。”

    郝俊退场。厉无杀负手不语,面无表情。何明达心知此人是个难缠的主儿,思忖片刻,上前说了三字——厉无咎。和明白人不必废话,当抓住死穴,一击而中。

    厉无杀退。小方子冷笑道:“你个手下败将,大大地狡猾,哼!唬得了他们,可骗不了本大侠!”何明达大笑三声,道:“我整不了你,还整不了你那几个小弟么?你敢不听话,回去我让江州同僚抓他们进大牢!”

    小方子无奈,一脸不乐意带着小弟们回去了。舌战群小,在场并无一合之将。何明达转身微笑道:“先生,如此可好?”缚心术激动道:“甚好,甚好!大恩不言谢,来rì必有厚报!”二人点头会心一笑,何明达飘然而去,口中吟道:“钱财美女如浮云,多来一些不嫌少,人生本是一出戏,演得过瘾才叫妙。”

    这是要求加戏了。缚心术心道后面没你的戏了,反正这当儿就算给你加了。一旁看客直看得呆若木鸡,怔了半晌,才说道:“告辞。”

    “看兄不再与我探讨了么?可惜可惜。”缚心术假意挽留道。看客头也不回,长叹道:“文犹人,书中人物更可比较,前言不搭后语,里里外外神道。我没话说了,你好自为之罢!”

    陋室复沉静,人灯两不安。

    先生思良久,提笔又挥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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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