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希声TXT下载希声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希声全文阅读

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 恨天怨地生闲气

    云翳遮天rì,晴暗各一半。

    山脚风冷,心中更冷。一腔无名火,反正就是烦。小方子心情不好,闷着头就往山上走。忽想起茶钱还没结,又不由心里更乱。一时兴起都给了老薛,没钱结账怎么办?皱着眉头愣了一会儿,慢腾腾走进茶棚。

    老茶倌眼中带笑,正一脸玩味看过来——

    小方子气道:“看甚么看?没见我正烦着了!”老人笑道:“老夫这辈子送人见得多了,可没见过你二人这般磨叽的。”这话一听就不是好话,小方子大怒,嚷道:“老头儿!你管的着么?我告诉你少来惹我,要不然,哼!”老人叹口气,道:“你这孩子真是没礼貌,算了,结茶钱罢,二十文。”小方子哼道:“钱我没有,要不那个大黄马给了你罢!反正我也没用了。”老人笑道:“人说个,马论匹,你也不小了,连这也不懂么?”小方子愈加恼怒,大叫道:“我乐意!哼,那个大马多好,给你这匹老头儿,便宜你了!反正我没钱。”老人摇头叹道:“傻小子,那人早把包裹给你塞回去了!嗬,别看他生得壮实,手脚儿还真利落!”

    小方子闻言一怔,慌忙跑出茶棚。

    一包金银好端端藏在马背行李中。小方子呆呆看了半晌,眼圈儿慢慢又红了。再一时蔫头蔫脑收拾好行李,转身上山。

    “小子,结账!”老人皱眉喝道。小方子回头烦道:“不说了拿马抵么?还要钱,你这老头儿真贪心!”老人连连摇头:“来历不明的物什,卖也卖不掉,养着费草料,亏本儿的买卖我可不干!”小方子烦不胜烦,掉头便走,冷冷扔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罢,要不就拿它耕地当牛使。”大黄马忽地打了个响鼻,连连摇头摆尾,意甚不满。老人哭笑不得,才一愣神儿那边少年已踏上山路,愈高愈远。

    身后大呼小叫,小方子只当听不见,连蹦带跳,一步几石阶,转眼就甩掉贪心老头儿了。两侧山石林立,树木丛生。时值寒冬腊月,四下并无几分翠sè,惟阵阵鸟语绕于耳畔,更衬得山中清幽寂静。

    这一条山路,平平无奇,除却石阶,便是石阶。这一条山路,又着实不凡。山高路长,开石为路,前望似无尽头,曲径通至天上。自是经年累月才成,可想无数汗水铸就。前人修路后人行,不凡蕴于平凡中。

    小方子连连叫苦,暗中恼怒。包袱本来就沉,这路又高又陡,走了没多久,累得心慌慌:“难走难走,这是甚么破路!”今天事事不顺心,天上天气不好,地上石头硌脚。你说山上那些人住那么高干嘛?这不是有病么?万一不小心掉下来,准摔得成肉饼了!小方子唉声叹气,烦得要死却也无法,骂骂咧咧又往上走。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走到半山腰。小方子筋疲力尽,坐在阶上大口喘气。上方望峰遥不可及,下面看地惊得胆寒。四周山景已露端倪,看近处怪石嵯峨,巨木参差;望远端峰崖高耸,山谷沉降。白云近在眼前,缓缓涌动,山风呼啸吹过,凛凛生威。

    山上风冷,何以御寒?小方子叹一口气,翻出貂皮大衣穿上,身上暖了,心里更烦。千般气象不想看,一心只是薛万里。恨不得现在就追上他,奈何人已远去,只有青山。看几眼,心灰意懒,走一半,上下两难。

    上罢!

    小方子大叫一声,奋力登山——山上有老虎,再不走,等天黑老虎出洞,自个儿可不是打虎武二郎!老虎认人不认钱,一包金银变成破铜烂铁,扔掉一心舍不得,带着两腿重如铅。不是别的,还是倒霉!死马死路死老薛,破山破石破上清,骂了再骂,烦上加烦!

    闷着头又行了半晌,气力再度告罄。小方子瘫坐阶上,yù哭无泪。少年一心只顾烦恼,却不看身边万千森森气象。看那一峰,云为披肩松作发,卓然屹于天地间;看那群峰,千姿百态耸立处,兀起峥嵘各比肩,看那流云涌过,指天为江,静静倒流无止歇;看那峡谷,划地作岸,默默延伸已万年。

    丽也!景sè如画。壮哉!大好河山。

    小方子扫了几眼,意兴阑珊。千山不移少年志,万里征途就是烦。歇过半晌,撑起麻木的腿脚儿,咬牙又行。

    rì头西斜,天边云霞妍丽如锦。前路漫漫,脚下石阶冷硬连连。走走走,累累累累。停停停,烦烦烦。地不留情面,天也不长眼。怕是天黑了也走不到,老虎可要出来了!心烦意乱,连连叫苦之际,上方蓦然出现一物,方方正正,头大脸宽——

    山门!

    小方子大叫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山门无门,牌楼为户,石梁石柱石楣,端端正正刻两大字:上清。一山的石头早看烦了,小方子看也不看,全力猛冲。

    “站住!”

    伴随一声大喝,柱后转出两人。小方子毫无防备,登时吓得一哆嗦,险些跌倒。小方子猛啐一口,怒目而视。上方两个道装少年,一般无二年纪,居高临下威风齐声道:“道门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小方子又啐一口,怒道:“你才闲杂人等,小杂毛儿!哼,知道我是谁么?”

    面前那人身材瘦小,衣着华贵,肿眼泡儿,三花儿脸。圆脸少年心道我管你是谁,小子太狂,教训了再说!正yù出手惩治,旁边尖脸少年拉往他:“等等,问清楚咱俩一块儿打。”小方子大怒,扬声道:“有种就过来,哼!两个杂毛儿加起来,还不是废物一双!”狂的见过,没见过这么狂的!尖脸少年也怒了,紧紧拉往伙伴,大喝一声:“你是谁人?来这里作甚?”小方子哼道:“你又是谁个?在这里作甚?”

    话音一落,二人同时冲下几步,作势yù扑!小方子不理不睬,自顾走上台阶,于柱旁放下包袱,大模大样坐在地上。两个小道士见状怔住,互视一眼,挠着头跟了过去。圆脸小道奇道:“喂,你可是怕了?赶紧认输,然后道歉,这事儿就算……”小方子插口道:“认什么?”

    “输。”圆脸小道信口答道。话一出口,忽觉不妙,再见那小子已连声应承,笑眯眯一脸得意。小道侧身摊手,无奈道:“师兄,他自己找死,你都看见了。”师兄点了点头,磨拳擦拳。小道士捋起袖子,叹道:“这样罢,我叫你死个明白!我叫袁世,他叫赵本,一会儿你死了可以瞑目了。”

    “柿子!笨蛋!一块儿送死。”小方子刹那间想好外号儿,一一送回。二人气得乐了,大笑道:“不可救药之人,起来受死罢!上清子弟,不打坐在地上的人。”小方子笑道:“那正好儿,我就坐这儿了!反正你俩不敢打,气死一个是一个。”

    流年不利,碰上无赖了!二人面面相觑,呆了半晌,袁世道:“师兄,这小子实在可恶,要不咱变通一下?”赵本皱眉道:“有点儿不妥,万一师父知道——”袁世哼道:“别怕,这事儿就咱俩知道,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呆会儿往山下这么一扔,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赵本两眼一亮,左右看看,一时大为意动。小方子打个哈欠,靠着石柱闭上眼,竟似睡着了。二人见状愈加恼怒,四目大睁,十指摸向腰侧剑柄……

    袁世当先上前,倒提长剑慢慢举起,只待找个下手地儿,便捅他一个大窟窿!场面一时寂静,三人屏气凝神,各有心惊之处。半晌,袁世颓然收剑,低头走回:“师兄,我还是不敢下手,你来罢!”赵本连连摇头道:“主意是你出的,我可不便下手!你再试试,我管保不说出去!”旋即二人你推我让,谁也不上。

    小方子自是心头大定,继续装睡。

    无上天尊在上,小道两两胆寒。袁本泄气道:“师兄,你再想个办法,我这口恶气出不来,晚上馒头也得少吃一个。”赵本皱眉想了片刻,点头道:“有了!咱不打他,骂他!他要是敢还手,再干掉他就名正言顺了。”

    好计!

    二人一拍即合,双双上前。还没开口,小方子睁眼笑道:“别做梦了!说到骂人,你二人不是对手。”二人闻言一怔,心道这还没骂,怎就?两张嘴还骂不过一张么?这话自是谁也不信,冷笑数声,骂战开始!

    说到骂人小方子自是谁也不惧,眼看他二人过来送死,只得打起jīng神勉强使出了三分功力。初时旗鼓相当,骂一句还一句,片刻已占上风,骂一句还三句,再一时大获全胜,骂一句还十句!这词儿,露骨或含蓄,恶毒又狠辣,指桑骂槐,信口拈来。左骂人似虫,右骂胆如鼠,下骂五六代,上骂至十八,中间横竖拐弯儿骂,句句不重样儿,字字催泪下!其jīng彩处不胜枚举,两小道节节败退,终于丢盔弃甲,跑到一旁抚胸大喘。

    袁世喘道:“师兄,我瞧这状况,再来二十张嘴也骂不过他,服了,真服了!”赵本喘道:“怪不得师父不让下山,哎!山下的人原本就是很危险!”小方子哈哈大笑,暗道刚好心烦,这两个出气筒来的正好儿!

    黄昏如期而至,天sè微暗。几道钟声遽尔悠悠飘来,山谷回声阵阵。袁世面sè一变,急道:“师兄,开饭了!你看这——”赵本叹道:“收工了!咱去吃饭,由他自生自灭罢。”二人互相点点头,转身走开。

    小方子歇足了,站起来拍拍屁股,提着包袱跟过去。山门上方仍是石级,但山路已渐缓渐宽。前面猛一回头,叫道:“喂!你小子不能上去!”后面哼道:“管的着么?这山你家的么?”两小道互视一眼,齐齐冲下——山门为界,擅入者格杀勿论!可知此山是我家?今rì当值责任大,管不着?去死罢!两小道恶狠狠挥拳扑上,左右猛击!见势不妙,小方子赶紧往阶上一坐,闭上眼睛。两小道愕然收手,大声喝骂。小方子还口大骂,胡骂乱骂,索xìng眼睛也不睁开了。

    一会儿功夫儿,两小道再次败下阵来,愁眉苦脸立在旁边商议退敌之策。果然遇上无赖了!这人非常难缠!打又打不得,赶又赶不走,左也坏规矩,右也是挨罚!商议片刻,无可奈何,只得皱着皱头又往上走。

    小方子跟上。两小道冲下。小方子坐下。两小道再上。小方子再跟。两小道又打,小方子又坐,如是数回,不觉已至山径顶端。眼前蓦然一阔,脚下平坦宽敞。远端殿宇楼阁隐没,正中朱红大门虚掩。

    上清宫。

    且不提师兄弟二人头疼脑热,一旁连连跳脚儿。小方子坐在万阶石梯最上一级,连连四顾,一时大为惊喜,连道威风神气——

    好大一片广场!左右怕不有百丈,不及前后一箭地。参天万木围作墙,四方青石连为场。莫非天神巨斧平山头?抑或上古大能玩笑留?搬山填海不可考,人借地势天为证。你看那,正中四根汉白玉盘龙柱,须弥为基座,身如定海针,其上盘承仙人露,顶端瑞兽吼青云。再看那,远端一排镇宫石兽,足踏石座,背倚高墙,或蹲或立姿态各异。狮虎马鹿龟仙鹤,麒麟貔貅独角兽,望之便可知,人力非神力,思之却不知,何人来造就?

    恁地一处福地!青石为墙遮不往,挑檐黛瓦隐相生。朱漆大门居中正对,宽可纳驷车,高有旗杆长,暗金大字闪耀顶楣。门半掩,不知其内深深深几许,目过墙,只见之上重重重无数。高为各阁,低为合舍,伴云倚雾,恍若仙境。自是那,门里门外修石木,鬼斧神工汗水铸。说不得,人力难夺天造化,自然奇观更争锋!此处不为顶,仍在半山腰,云上又有云,前眺独一峰。那峰穿云破雾直插青天,暮sè霭霭中不见其首,只静静屹立天地,威势已夺人心目。可知高处不胜寒?何以无声试比天!

    矗地而立,其势顶天,无可争锋,高下立判。

    “还不赖。”小方子多看了几眼,点头自顾说道。仅此而已,没甚么太过出奇。地界儿不小,屋子不少,那又怎么样?一堆木头和石头,不能吃也不能喝。前面那峰虽高,关我何事?傻子才爬上去呢!还不得累死……

    景sè固然好,少年心烦恼。

    然而,眼观rì后容身之地,亦不由心向往之——;

二 没有甚么了不起

    眼看已错过了饭时,腹中却无半分饥意。两个小道,一肚子气。袁世紧握双拳认真道:“师兄,我可是忍无可忍了!拼着回去受罚,也得把那小子揍个半死!”赵本沉默片刻,点头道:“你先上,我来把风。小心别将他真打死了,要不然——”袁世激动道:“放心!我理会得,师兄,我这就去了!”赵本重重点头,旋即撤开两步频频四顾,一脸jǐng戒之sè!

    小方子闭目半端坐,神态俨然。袁世小心翼翼挪过去,暗暗捏紧拳头,拉开架式,小方子猛地跃起,呼一拳打了过去!只道无赖一味耍赖,怎知小鬼另有诡计?袁世猝不及防,眼看拳已及胸难以闪躲,好在习武多rì反应自生,登时扭腰摆胯险险避过!

    “你,你怎又动手了!”袁世又惊又怒。小方子冷哼道:“当我真个怕了么?哼,本大侠那是累了!想偷袭?没门儿!”袁世怒道:“少废话!看你拳脚绵软无力,真是不知死活!也罢,我让你三招,来!”说罢沉腰收腹,凝神以待。小方子睁大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你让我三招儿?呸!我让你三百招儿!柿子,我劝你别送死了,本大侠可是打败过高手的人!”袁世微微一惊,皱眉道:“少吹牛皮了!要打快点儿打!”小方子负手而立,挺胸道:“还是你先上罢,刚才那一招儿,我已经手下留情了。”

    袁世猛啐一口,收手道:“胆小鬼,我看你是不敢打!区区一招‘拨云见rì’,我瞧也没甚么了不起!”小方子连连摇头:“大错特错,这一招儿有个名堂,叫做‘换手冲天炮’!你不认得,不要瞎猜。”瞎猜?袁世怔了怔,心道师父明明就是这么讲的,怎又不对了?正自犹疑之时,小方子双臂抬起,缓缓使出一式:“再看我这招儿!”

    “寒鸦凫水!”袁世得意大叫。小方子摇头叹道:“你还真是不懂装懂,这一招儿叫做——王八游泳。”

    王八游泳?袁世再次怔住,心道这名字听着粗俗,但其形象之处确胜于已。满心惊奇之际,小方子上前两步,笑道:“最后一次机会,这回你可看仔细了。”旋即侧身,展臂——

    “二郎担山!”袁世认真看了看,肯定道。小方子姿式不变,大声说道:“又错!这叫‘金鸡dú lì’!”袁世目瞪口呆,低头喃喃道:“你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了,你两只脚都钉在地上,哪里dú lì了?”小方子奇道:“是么?”

    “是!你自己看看!”袁世低头指点着大叫。话音未落,只见一脚甫起又落,旋即眼前多一拳头!

    “砰”一声响过,小道士捂脸跳起,只觉眼酸鼻痛,一时脑子有些迷糊。泪和血落,点点滴滴,模糊中眼见对方轻轻抬起一脚,笑道:“金鸡dú lì,柿子哭鼻。”袁世恼怒yù狂,也顾不得一脸泪水,大叫着挥拳冲上!

    “师弟,你不是这人对手,我来罢。”赵本连拉带拽,含笑安慰道。袁世咬牙切齿,流泪叫道:“师兄,怎你也这般说!我,我还没有出手!”赵本叹道:“这小子狡猾得紧,我都看到了!只是来不及提醒你,哎!师弟,你且一旁歇息。”二人走马换将,赵本挺身而出。对视数息,小方子不耐道:“喂!你个笨蛋,要打就打,傻瞪着我干嘛?”

    赵本长叹一声,开口道:“阁下好心计!”小方子啐道:“少拍马屁!上罢!”赵本不动声sè,继续说道:“阁下虽有计谋,但是脚步虚浮不定,招式破绽百出,你,不是本人对手,认输罢!”小方子看他一眼,皱眉道:“认什么?”

    “雕虫小技,可笑可笑!”赵本摇头叹气,抬脚缓缓迫近。小方子不知虚实,心里一怯,不由倒退两步。赵本见状大笑三声,喝道:“怕了么?赶紧认输,饶你不死!”小方子怒气上涌,更不多言,挥拳冲上!一式冲天炮,对手轻巧拨开;二式黑虎掏心,对手轻巧拨开;三式猴子偷桃,对手皱眉拨开。三板斧过后,自是胡捶乱打,口中呼喝连连。赵本哈哈大笑,左拨右挑,法度谨严。小方子久攻无果,心下又急又脑,一时拳脚并用狂打猛踢,状若疯癫。

    赵本高接低挡,犹有余暇转头笑道:“师弟,这小子果然是个纸老虎,你瞧——”袁世忿忿道:“不用你说,刚才我那是大意了!哼!”赵本回头笑道:“臭小子,今天让你长长见识,看好了——玉清三十六掌!”

    说罢松腰扎马,沉肩垂肘,一式“鱼跃龙门”平平击出。

    “扑”一声闷响,正中左肩。一击而中!正自暗暗得意,却见对方身形只是略略一顿,虎着脸又扑上来!不知死活!赵本从容撤身弓步,一式“推窗望月”单掌拍出。砰地一声,左肩又中。小方子吃痛却不收手,闷头乱打。赵本大皱眉头,心道此人浑人一个,莫非不知道死字怎么写?转念间双掌翻飞,一式接一式接连送出!

    小方子确是不知死字怎么写,连连吃痛间索xìng也不躲了,浑浑噩噩胡打一通,只盼着侥幸还上一拳或一脚可也,着实不易!转眼三十六式掌法使出半数,噼噼叭叭命中十八,对手一片衣角儿也没沾到!耳畔讥笑声起,身周酸痛无比,一股邪火冲入顶门,猛冲猛打如疯虎,已成拼命之势!好在赵本也是小小年纪,筋骨未成,全无内力,一时大占上风却难以完胜。眼见对方形状凶恶,悍不畏死,也不由暗自心惊。习武年余,对战无数,何尝见过这般胡搅蛮缠的对手?疯了!赵本暗叹一声,终于使出拿手绝招——

    灵蛇盘丝!

    侧步,让过,转身,背对,双臂反转灵活如蛇,一兜而收单臂锁喉!旋即两手互扣,弓背发力——小方子大叫一声,身形反弓!此时头颈被锁,两足离地,四肢乱动,形如翻倒老龟。眨眼间已无还手之力,端的狠辣招术!此式须臂间关节灵活如意,一旦命中,神仙难救!袁世平rì没少吃亏,见状连连拍手欢叫一声,赞叹间正待上前,猛听师兄惨叫一声,捂着胳膊滚倒在地!

    袁世愣住。

    小方子冷哼一声,转身上前,连打带踹!

    胜负瞬间逆转,赵本连连惨呼!袁世愣了一会儿,连忙冲了过去!

    少时对阵双方暂且休战,各自胆寒。袁世惊疑道:“你,你用的什么招术?这,怎么可能!”小方子重重一哼,别过脸去。袁世不解其意,茫然去看师兄。赵本含泪叹息,也不说话,只慢慢捋起袖口。

    一双牙印儿,两排血点儿。

    绝招谁都有,盘丝对牙口。蛇之毒厉处,獠为上,盘为下,怎么输的就不用说了。怎么赢的也不好意思说了。袁世皱眉端详片刻,摇头道:“不对啊师兄,你不是锁喉么?他应该咬不到……”赵本摇摇头,叹道:“别说了,是我使偏了!”袁世恍然大悟,又道:“师兄,现在怎么办?”赵本咬牙道:“那还用说?一块儿上!”二人对视一眼,互一点头,齐齐上前——

    小方子身上兀自酸痛不已,此时如何不知实非二人对手?见势不妙,返身退后抄起钢刀,拔刀忽忽乱挥,面sè眼神俱凶恶!两小道怔了怔,齐齐抽出长剑!呼喝声中双方对峙。小方子自是不知底细,举着刀心下惴惴,两小道剑术未习,持着剑也是摆设。言语恐吓一时,刀剑吓唬一时,相互试探一时,三人谁也不敢上前,一时间僵在当场。

    天sè昏暗,倦鸟归山。

    袁世率先忍耐不往,大吼着挥剑攻上,声势凶猛!赵本随后上前,持剑连刺带挑,姿势美观。小方子慌忙舞钢刀招架,但见眼前寒光闪闪,一时心惊肉跳!左支右绌片刻,血气上涌,两眼一闭狂叫着挥刀猛抡!眼看名震天下,伤人害已的“乱泼风”就要重现江湖,刀剑招招无眼,少年人人凶险,少时免不了有人血流当场!

    “住手!”

    便此时,一声怒喝骤然响起,旋即一人飞落场中,直身而立。袁世赵本怔了怔,收剑齐声大叫:“师父——”话音未落,那人挥起手臂,咚咚一人赏一暴栗,怒斥道:“都甚么时辰了,还在这里胡闹!”两小道抱头惨叫,小方子捧腹大笑。

    这是一个老道。黑sè道巾,青灰道袍,四五十岁,说老不老。此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依稀之中眉目难辨,只见长长一张马脸。两小道脑门儿疼痛,心中冤屈,强忍泪水张口便待细细分说,不由分说!那道人抬手啪啪又是两个暴栗送过,一人一个。两小道失声痛哭,一时垂头丧气,威风全无。

    教训得有理,须怪不得道长脾气暴躁。吃饭丢了俩,正数少一双,倒查差一对儿。左等右等,迟迟不归,心中生气,此为者一;再者心里担忧,吃不下饭,饿肚子的不只徒弟,气上加气;三者出门问责,又见两弟子打架斗殴,以多欺少,连家伙都动上了,实在有辱门风,已是气急;尤其是师父来了,不知赶紧低头认错,竟敢还口辩解,终于气急败坏——这几下算是轻的了,回去还得打板子!道长余怒未消,心里计较一番,上前微一揖手:“贫道吕长廉,未知小居士何事登门?”

    “不过一个小孩子罢了,应付走了完事,怎会这般麻烦?想是这一双弟子太过不争气……”吕长廉目注山外来客,心中暗自叹息。小方子呆呆看着他半晌,低声嘀咕道:“驴长脸?这名字起得正好儿。”吕长廉闻言一怔:“你,你说什么?”一旁袁世心里大为奇怪,扭头悄声道:“师兄,他怎知咱师父外号儿?”赵本掩口偷笑,心说谁知道。

    人如其名,脸如其号,别人知不道,自己不知道。自是弟子不敢讲,师长不能说,小子一上山,立时被揭穿。好话不说二遍,小方子见他没听清,忙道:“道长,我是来找人的!那两个小道士上来就连打带骂,动手动脚,实在是太欺负人了!我才,哎!这事儿可不怨我!”吕长廉长出一口气,辑手道:“无上天尊——原来如此,委屈小居士了!只怪贫道平rì里疏于管教,才害得上清失了待客之道,望小居士海涵。”小方子叹一口气,摇头道:“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看你老驴面子上,我就忍了。”吕长廉不知他话里藏针,连连点头:“小居士心地仁善,贫道在此谢过。未知……”

    旁边两个小道直听得目瞪口呆,心道这小子当真可恶之至,竟敢恶人先告状!二人互视一眼,齐声叫道:“师父,别听他胡说,他……”吕长廉闻声转头,断喝道:“放肆!胡乱插口,恁没规矩,回去再找你俩算帐!”说罢狠狠瞪二人一眼,皱眉回过头去。两小道自知师父脾xìng,见状无奈低头,心里连呼倒霉!吕长廉微笑续道:“未知小居士今rì来我上清,所为何事?”小方子满意道:“你这人不错!我跟你说,我是来找那个木……”话没说完,对面师徒三人已是悚然一惊,齐齐注目,屏气凝神。

    “木头人。”

    木头人?木头人?木头人?大小三道士一般惊异,同样茫然。两小道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吕道长一张马脸愈发长了,皱眉道:“贫道身在上清三十余载,从未听说过此人,小居士,你怕是找错地方了。”

    “没错儿!你们老大,就是了!”小方子不耐道。叫花老大小方子,杂毛老大木头人,老大找老大,木头对木头,没错儿!沐师兄?沐师叔?沐师叔?师徒同时恍然,心中各自惊疑不定!上清掌教沐长天,那是本门之首,又是何等身份?这人小小年纪,又怎会识得?吕长廉拉长长脸,沉声道:“小居士,你可识得我门掌教?”

    “不认识。”小方子实话实说。吕长廉脸拉得更长,低喝道:“入我山门,可有拜帖?”小方子挠头道:“没有。”吕长廉板起长脸,转身吩咐道:“袁世赵本,送客!”;

三 天生地对

    “送客?天都黑了,往哪儿送?送到老虎嘴巴里?不妙不妙,大是不妙!”眼见那长脸道长转身便走,两道童凶神恶煞般扑过来,小方子急忙叫道:“慢着!是老薛让我来的,让我来找那个木,木,和他讲,呃……”

    “且住。”吕长廉低喝一声,转过身来,犹疑道:“老薛是哪个?”小方子道:“薛万里。”

    “送客。”吕长廉摇着头转过身去。袁世赵本应声而上,一左一右挟住,小方子连连大叫:“你这老道真没见识,那可是个有名的人!英雄好汉,可比常山赵子龙!那一脸大胡子,可威风神气了!”吕长廉闻言又转过身,叹道:“贫道不管他是谁人,你说有事告知我门掌教,此言可是为真?”小方子连连点头:“真的,真的!”赵本哼道:“师父,这人十分狡猾,我看他是骗人!”袁世连声称是,一脸不屑。小方子气道:“不信拉倒!这点事儿还用骗人么?你们几个小道老道没见识,又不长眼,哼!甚么上清下清,当本大侠稀罕么?”

    此言一出,两小道登时怒不可遏,二话不说架了便走,恨不得将这泼皮无赖扔到山下!小方子连叫带骂,一时脑羞成怒却也无法。吕长廉长叹一声,道:“说得也是,放开他罢!小居士,你与我来,是真是假,见过掌教自有分晓。”小方子揉着酸痛的肩窝,怒视左右各一眼,俯身收拾好行囊,大摇大摆向大门走去——

    短昼已尽,长夜方来。不知何时,大门上角挑起一双灯笼,其sè青白,熠熠生辉。光影相映之处,门楣三个大字——玉清宫。少年一脚迈入门坎,闷头疾行,既不顾身后呼唤连连,也不看左右房舍重重。吕长廉追上两步,皱眉道:“你这孩子,怎地如此急躁?哎!也罢,一路前行,便可至议事大厅。”

    一路向前,穿廊过院。

    四面有人,小道老道,八方有屋,高房低房。草木成片,影影绰绰,灯笼无数,昏昏黄黄。无趣无趣,没有甚么可以看;荒唐荒唐,少年不识大阵仗。

    沧海化桑田,大地生群山。此为北方道教胜地,香火传承之所,山外改朝换代,惟此长盛不衰。上清宫建成伊始便是工程浩大,及至历代无数工匠修葺改造,方见今rì鼎盛规模。亭台楼阁数百,道众逾千,若逢重大斋醮节rì,香客游人穿流如梭,密集若蚁。上清一脉传世已千年,其人其事不胜数,单这屋舍便可见一斑。

    不过阵势再大,也是大同小异。小方子不乐意看屋子,也没心情看道士,直直前行,不一时到了主殿。大殿琉璃盖顶,斗拱飞檐,耸于霭霭暮sè之中,更显雄伟庄严。殿门洞开,其内灯火通明,烟气缭绕,三清圣像难睹全貌,薰薰香气沁人心脾——到了!小方子心说一句,抬脚就往里走。吕长廉见状忙一把拉住,笑道:“小居士,不是这里。”旋即当先带路,示意小方子随其而行。

    “你不说直着走么?瞎子指道儿!”小方子低声嘟囔一句跟了上去。少时绕过大殿,穿过小院,前方又见一殿。此殿端端正正,平平常常,里外宽大明亮,却是门户紧闭,现出几分神秘。门前阶上四名年轻道士直身肃目抱剑而立——

    吕长廉远远止步,转身道:“小居士,你且在此稍候。”说罢目视后方又道:“袁世赵本,你二人先回去。”二徒应声离去,师父转身复行。行了几步,皱眉转身,却见小居士紧紧跟随,寸步不离。吕长廉气道:“你这孩子,不是叫你等着么!”小方子哼道:“你管不着,我乐意!”

    “这孩子当真没有教养,也不知是甚么来路。”吕长廉暗叹一句,转过身去。片刻行至殿门前,一道士迎上行礼,悄声问道:“吕师叔,何事来此?”吕长廉低声道:“掌教师兄可在?”那道士点了点头,悄声道:“掌教师叔正与诸长老商议天腊祭祖一事。”吕长廉松了口气,低声又道:“存英,你去通报一声,就说——”只见二人窃窃私语,那长脸道长面sè焦急,语声含混不清;那年轻道士一脸为难,低语连说带比。小方子颇为不耐,大喝一声:“喂!你俩说甚么了?鬼头鬼脑的!”

    “噤声!”

    五道齐声低喝,怒目而视。小方子哼了一声,又叫道:“快进去叫人,就说本……”话没说完,口鼻猛然一窒,愕然间眼前一张长脸伸过来,面sè紧张:“小居士,此处是本门议事重地,不可喧哗!”

    半晌,吕长廉见他老老实实似有所悟,便放开手:“小居士莫急,待……”小方子喘一口气,跳上前大叫道:“放屁!甚么种地锄地?我偏要——”叫声甫起便落,自是前面口鼻又给后面大手封住,左右更多了四柄寒气逼人的长剑。小方子无名火起,登时不管不顾,手脚连连挣扎。几名道士又惊又怒,心道一生从未见过如此顽劣不堪的人物,这人小小年纪便已如此,长大那还了得?

    夜阑人不静,小居士虽已受制,老道士终被惊动。一老道推门出来,喝道:“何人在此喧闹?不成体统!”几道撤身收剑,恭然行礼:“师叔、师叔祖。”

    “师叔祖?果然!老得都掉了牙了!”小方子眼看那老道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一时新奇不已。传说中的高人都是这般模样,看着挺老迈,实际很历害!这叫做真人不露相,老马会吃草,老道长尚不知他从这儿胡思乱想,扫过一眼,心中已猜了个仈jiǔ不离十。随后不发一言,慢慢转身,抬腿进门——

    这就走了?小方子连忙叫道:“老道,我找木……”

    “放肆!”几道断喝一声,面sè愤慨。那老道并不理睬,缓缓转过身,轻轻关上门。高人都是这般,眼睛长在脑袋上面!小方子气冲冲道:“瞧不起人么?哼!我可是大侠客薛万里的朋友!到时候儿……”

    门关上了。

    小方子又气又急,心道死老薛果然吹牛皮,将自己哄骗过来受这闲气!只一转念,砰一声巨响,殿门洞开,一人冲至身前,急风暴雨般吼道:“小子!方才你说甚?再说一遍!”语声快如连珠,震若雷鸣!小方子只觉耳中嗡然作响,一时愣住——

    眼前这人身形高大,长方脸,蓄短髭,一双虎目顾盼有神,不及细看,耳畔几名道人已是恭声开口:掌教师兄、掌教师叔——胸中猛一跳,满心欢喜道:“哎哟,可找着你拉!哈哈!”此人便是木头人,老薛果然没吹牛,掌教又怎样?一报名号应声而出!小方子喜悦正自措词,那人已是连声催促急不可耐!

    这人是个急xìng子。小方子摇了摇头,说道:“薛万里让我来找你,他说,呃……”沐掌教一把扯过他:“进来说话。吕师弟,你也进来。”果然是个急xìng子。小方子糊里糊涂未及再说,双足已落入殿门之内——

    大殿青石铺地,高柱悬梁,气派堂皇。再一时晕头转向还没细看,两脚已落至众人身前。檀木宽椅九把,四四相对,居中者一。沐掌教松开手快步上前,大马金刀往中间一坐,笑道:“道爷事急,旁事容后再议。”道爷?有这么叫自个儿的么?小方子见状一愣,茫然四顾——

    左首坐着四个白头发老道,面sè含怒;右首坐了四个半老不老道,不动声sè;那长脸道长直直立于一老道身后,表情尴尬;木头人俨然端坐,旁若无人。方才出来那老道清咳一声,开口道:“长天,你怎总是这般言行无状?作为一教之首,如何服众?”木头人笑道:“文师叔教训得是,长天下次注意。”那老道叹一口气,摇头道:“这话师叔以前听了九百回了,这次是——”木头人嘿嘿一乐,闭口不言。老道又道:“长天,古语有云,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作为……”

    “九百加一回!这个我知道哈哈!”小方子得意道。众道齐齐看他一眼,纷纷叹气。那老道怒道:“长天,你怎把他带进来了?胡闹胡闹,成何体统!”沐长天挠了挠头,正sè道:“师叔不知,此人与我教大有渊源,万不可轻视!”老道长皱眉道:“竟有此事?看他小小年纪,又怎会,怎会,你且说说看。”沐长天肃然道:“他是我多年老友的朋友,我是本教的掌教,源远流长,自当重视!”

    便这一点皮毛关系,也给他讲得郑重无比。这人装腔作势,谈笑风生,却与那老薛有几分神似!小方了不由一时心花怒放,暗暗欢喜。众道长见怪不怪,各自无语。那老道叹一口气,正待再细细分说,旁边一老道抢先道:“无上天尊——长天,你速速理清此事,我等还有事务相商。”这老道童颜鹤发,面sè红润,身后一张长脸默不作声。沐长天点头道:“白师叔说的是,待长天问过他,不过两三句话的事。”两三句话?沐掌教小看方大侠了,有资格和血踪万里做朋友的,岂是这般容易可以打发的?年纪虽然小,事儿未必少。沐长天微笑道:“小友,你孤身而来,想必有要事办理,却不知来此何干?”小方子想了想,点头道:“我是来玩儿的。”

    来玩儿的?正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众道闻言一齐怔住。半晌,沐长天咳嗽一声,又道:“我上清名传天下,无怪乎小友慕名前来!但不知你玩儿完之后,又有何意?”小方子呆呆想了片刻,茫然道:“还没玩怎么就玩儿完了?我还想玩儿得好,再多玩几天来着……”

    众道无语,相顾叹息。

    两句了,连门儿也没摸着,沐长天无奈道:“既然如此,玩玩也罢!一会儿我安排你住下,明rì……”小方子猛地大笑道:“谁是来玩的?我这开个玩笑,你们还当真了?哈哈,笑死个人!”沐长天怔了怔,皱眉道:“小友,你究竟来此作甚?”已经四句了,又绕了回去。小方子笑过,忽又面sè激动,大叫道:“听好了!我是来学武功,长本事的!”话音一落,叹息声起。沐长天叹道:“不出所料,果是此意!只是——”

    小方子见他面露难sè,迟迟不语,登时不满道:“怎么?不收本大侠么?”众道长忍俊不禁,各自微笑。右首一黑面道长笑道:“这位大侠,你来的不巧,八年之后再来拜师学艺罢。”八年?之后?小方子一时迷惘,看看众人,不明所以。

    上清大教派,择徒严苛。选入弟子须得身世清白,根骨心智人品俱是出众之人。何等jīng挑细选,自是百中取一。年纪大了不要,年纪小了也不要,小方子倒是年纪大了些,脾气又差了些,本就不符合条件,况且更有一条铁打进规矩——山门rìrì对外,入门十年一开。前年八十弟子已入山门,谁人若想再入,也只得再等八年之后。

    小方子自是不知,眼见众人面带讥笑,不由怒气上涌,大叫道:“喂!都瞧不起人么?行不行给个痛快话儿!”在场道长无一不是位高辈尊之人,见状自是不理不睬,心道莫说此时不收,便能收也不收你个无礼小子!沐长天思忖半晌,开口说道:“诸位师叔、各位师弟,可否破例一次,此人……”文长老断喝道:“不成!祖师立下的千年规矩,万不可变!此事再也休提。”沐长天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不成么?哼,我也不稀罕,走了!”小方子傲然说一句,转身便走。有甚么了不起?不干拉倒,省得当个杂毛儿!忿然前行,心中又生凄凉之意:“老薛也不管,这边也不要,还是回江州当个叫花子好了!只是山高路远,又在夜里,回去着实不容易!”

    “小友且住,容我再想想!”身后一声宏亮声音传来,小方子不由眼窝儿一热。木头人是老薛的朋友,也是个好人,真心想帮忙的,自个儿看的出来——

    转眼又见那人面sè焦急,yù语还休!

    双目已湿润,重重一跺脚:“喂,那个木掌教,我不让你为难!我走!老薛还有一句话,你听好——”沐长天见他眼泛泪花犹自强忍,挺胸昂头侃侃而谈,一时暗生赞许之意,心道这孩子无礼是无礼,倒也硬是硬气!转念间起身上前,挽手温言说道:“小友,沐老道无能,有负薛兄弟所托,实在心里愧疚,哎!对不住了。”却不料这小友向来吃软不吃硬,闻言眼泪霎时滴落衣襟,一时有话噎在嗓里。沐长天笑道:“哎哟!怎哭了?别急别急,有话慢慢讲。”小方子飞快抹去脸上泪痕,大叫道:“谁个哭了!你听好,老杂毛……”

    住口!放肆!大胆狂徒!众道长各自扬声断喝,纷纷怒目而视。那小子浑然不顾,神sè狂妄!再看自家掌教怔在场中,形神俱木,如遭雷殛!老杂毛,老杂毛!谁敢这般喊?谁能这般叫?一别数载,终于再听到这一声——老杂毛。

    “薛无泪,呃……”

    小方子再度开口,又忘词儿了。话声入耳,沐长天高大身躯猛地一颤,回过神儿来,慌忙连声叫道:“还有什么?快说,快说!”没什么了,只有两字——

    小方子想了想,轻轻开口道:“拜托。”;

四 花落谁家

    有教无类,天生地对。

    老杂毛,薛无类,拜托——沐长天怔立厅中,目光迷离,口中喃喃有声,一时间神不守舍,浑不知面颊上两道泪水已悄悄滑落。厅中众道见状齐齐骇然失sè。沐长天掌教,xìng如火急,大大咧咧,在场无不与他相处rì久,谁人见他流过一滴泪?怎这平平淡淡一句话,听过便傻掉一般?

    又流泪不止!此言何意?恁大魔力!

    确是平平淡淡,只一句,八个字。言简意赅,说的是,交情。足矣!交情浅薄或厚重,不在相隔远近,不在话多话少,不在天天见面,也不在权势身份。远隔万里心相近,话不投机半句多,同在一片天空下,高低贵贱又如何!老友恍似近在眼前,摸着胡子大声笑说——老杂毛,薛无类拜托!

    知否?可否?铁一般的规矩,铁一般的交情,薛无类拜托,老杂毛如何?

    厅中一时寂静,场内各自无言。

    良久,沐长天拭去泪水,挽手快步返回。小方子糊里糊涂不及开口,已给他拉到椅边,茫然不知所措。沐长天坐,抬眼,开口:“各位,这人,我留下了。”静了片刻,文长老缓缓开口:“长天,师叔知你心意,但情理可以有,规矩不得破!此事望你三思再思。”沐长天扬声道:“规矩总是人定的,立得为何破不得?师叔可知长天心中,情理远比规矩更重!”

    文长老轻叹一声,摇头不语。白长老开口道:“无上天尊——长天,你说情理,情理为何?”沐长天吁口长气,正sè道:“此事为我故人所托,成之情有可原,负之于心不忍,此为情;此人孤身入山,一心向道,收之名正言顺,拒之天下耻笑,此为理。既是有情有理,何故死守教条?”众人叹息无语。

    小方子暗道:“无理无理,我向个杂毛!”心意如此,但方老大也并非完全不识好歹,一时间自是紧紧闭口。左首末端一矮胖老道怒喝道:“长天!你休要强词夺理!听师叔一句——让他走人!”沐长天不动声sè,轻声道:“肖师叔,何出此言?”那老道怒冲冲道:“规矩规矩,你懂不懂!”

    还是规矩。

    沐长天暗叹一句,侧身道:“木师叔,你是何意?”小方子闻声不由扭头看去,见那老道干枯瘦长,形如槁木,登时心下暗暗称奇——怎又多出一根木头?还是这根比较像,木头人名不副实。这边奇怪之余,已准备更改外号儿了,却不知此木非彼沐,有水的自然滋润,没水的营养不良。木老道静静沉思,轻轻点头,缓缓开口:“此事事关重大,须议后再行定夺。”

    说了等于没说。沐长天知这师叔脾xìng,无奈转头道:“四峰师弟,你等又是何意?”死疯师弟?小方子大奇,猛一转头——

    右首四张脸相对,八只眼回望。

    片刻,五张脸别过,十只眼无视。一人暗道,果然四疯!

    上清有峰名上清,四峰相拱各有称。四峰之主,便此四人,四人非同小可,着实不是四疯。四峰师弟有口不言,面sè不变。

    半晌,沐掌教长叹道:“我知,我知!”

    四长老,四峰主,并无一人赞同,本也意料之中。一比八,已是完败。在场十道,还有一人,问也无用,问也不问?沐长天问道:“吕师弟,你呢?”吕长廉闻声吓了一跳,慌忙摆手道:“我,我没有意见!”没有意见,自是弃权了,此时此刻本也轮不到自己讲话,自是明哲保身为好。不料话一出口,四长老四峰主回身抬头,齐齐怒视!吕长廉惊得呆住,心道不妙不妙,却是为何如此?又是哪说错了?

    哪里也没说错,怪只怪我文字渊深如海,一语总可多意。没有意见是弃权,又是赞同。立场很鲜明,八对一,一人问话,问话的是沐掌教,沐掌教有意见,意见问吕道长,吕道长没有意见。没办法,二比八。若八人之一来发问,此时就是一比九了。除非小方子来问,此时才仍是一比八。本是简单明了,搞作一团乱麻,可见——

    不管什么人,没有立场,是不行地。

    肖长老怒冲冲喝道:“长廉!这里你没有发言权!闭上臭嘴!”白长老恨其不争,怒瞪一眼转过头去,道一声:“无上天尊——”文长老看肖长老一眼,又望向沐长天,叹道:“长天,平rì里你不拘礼节,使得我教上上下下语无伦次,可悲可叹!正所谓近朱者赤……”一言至此,肖长老猛然跳起,怒喝道:“文老道!你少来指桑骂槐!我呸!”白长老见状劝道:“无上天尊——二老不必争执,和为贵,和为贵!”

    话一出口,场面大乱!右首一白脸道长起身,摇头晃脑道:“肖师叔,你怎知我师父是说你?人贵自知,切莫对号入座。”黑脸道长应声而起,怒道:“成师弟!你师徒一般德xìng!有话明说,绕来绕去作甚!”圆脸道长坐着不动,口中劝道:“无上天尊——”话没说完,黑脸道长皱眉道:“赵师兄,你不要讲了!老好人一个,先说好帮哪边!”圆脸道长左看看,右看看,左右都为难。

    白脸道长轻声吟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言语粗俗之人,有辱我山门风。”黑脸道长闻言大怒,但人家自说自话,未指名不道姓,一时气急破口大骂!眼见师叔师弟吵作一团,一名道长再也忍耐不住,猛地一跃上前,躬身施礼道:“师父,您说句话罢!”木长老木然不语。那道长四方脸,躬身只不动,定住一般。半晌,木长老终于开口道:“吵过之后,再说。”

    说了也是白说。那道长黯然退下,闭目端坐。总是这般,说着说着离题万里!师叔左右闹情绪,师弟上下添乱子,自己来回和稀泥。沐长风一时只觉心力交瘁,往事一件件浮现脑海。再一时众人有说的,有吵的,有听的,有看的,场面愈加杂乱……

    “不必再讲,这人,我留定了。”沐掌教沉下脸,缓缓说道。

    话音甫落,场中一静,旋即四长老四峰主各自坐稳,一致对外,齐声声讨。沐长天摇头叹道:“说来不大的事,便无半分商量余地么?”八人一口否决,神sè坚定。沐长天蓦地大笑道:“既如此,我偏要留他,你等又能怎地?”商量不成,沐掌教这便威胁上了。在坐道长闭目不语,无声抗议。沐长风哈哈大笑,起身转头道:“小子,他们这是负隅顽抗,哈!瞧沐老道本事,待我三句话过后,便给你个交待。”

    “此人留也不留?”沐长风大喝。无人应答。

    “留下便罢,不留我走!”沐长风怒喝。在坐八人闻言相顾失sè,旋即两两窃窃私语。

    “留与不留,便在此时,今rì上清有他便有我,没他我自下山,云游四海去也。”沐长风负手直立,淡淡说道。

    众道愕然,半晌,垂头,开始叹气。

    沐长风复坐,转头笑道:“成了。”小方子左右看看,笑着回道:“是么?呵,你可是说了四句了!”三句四句,终是成了。不成也不行,这都要撂挑子了!在坐心知肚明,此人说到做到,小子可以走,老道走不得。此人豪放不羁,却是粗中有细,脾气虽急,有条有理,更兼剑术高超,任劳任怨,实是众人主心骨,本教顶梁柱!他走了活儿谁干?他走了事儿谁办?也罢也罢,由他一次,多个人而已,确是不个大个事儿,至于规矩——

    “长天,下不为例。”木长老首先开口道。说了还是白说,找个台阶便是。众道纷纷附和,随之而下。沐长天挨个儿点完头,笑道:“小子,你现下便是我上清弟子了,高兴么?”小方子yù言又止,继而挠头叹道:“还成罢。”众道闻言愕然,吹胡子瞪眼争了半天,换这小子一句轻飘飘的——

    还成?

    岂不知还成算是好的了,小子本来想说——不高兴!上清弟子?听着挺好,还不是杂毛儿一个?本大侠就要当,当那,小方子不忍再想,心中郁闷。沐长天看他一眼,微笑道:“事急从权,诸般礼数rì后再行,现下便给你找个师父罢。”

    师父,师父,习文习武;师父,师父,如父如母。

    小方子一时脑袋有些懵,呆呆看着场中一众老道,表情复杂。众道齐齐阖目不语,心道此人言行无状,愣头愣脑,万莫给他看上!正自惊悚之际,耳听掌教又笑道:“仔细看,随便挑,沐老道给你作主哈哈!”可恶可恶,可恶之至,暗自腹诽之时,又听那人悄声道:“是挑这排老一点儿的,还是挑那排半老不老的?”正是挑三捡四吆五喝六儿,捡菜挑鱼拨拉土豆儿。两排老道四四睁眼眼眼怒目而视,八人十六目目目火焰喷薄yù出!沐长天失笑道:“小子,选好了没有?”小方子道:“好了,就是你!”说罢用手一指——

    一人愕然,八人擦汗。

    沐长天睁大眼睛:“你选我作甚?”小方子瞪大双眼:“不行么?明明你让我挑的!”厅内静了片刻,沐长天暴笑道:“有眼力!也好,难得你看得起老道,成!”小方子喜上眉梢,拍手笑道:“成了,成交!”转眼二人击掌互庆,两情相悦。

    “不成。”木长老缓缓开口。小方子闻言怒道:“怎么不成?我俩都乐意,谁也管不着!”木长老木然不语。文长老摇头叹道:“长天,你也知道,本门新进弟子须入四峰,这是规矩。再者你是掌教,所收弟子即为掌教弟子,传你衣钵。此事关乎我教生死存亡,怎可这般轻易定下?”此言一出,众道纷纷点头,齐声称是。沐长天大皱眉头,想了想道:“大不了再破例一次,哈!我瞧他挺顺眼,便当个掌教弟子又如何?”肖长老怒冲冲道:“长天!破了又破!你还有完么?岂有此理!”白长老点头道:“无上天尊——长天,慎之。”

    暗叹一声,侧目看去——

    四峰之主连连摇头,态度坚定。再叹一声,默然无语——

    事分轻重缓急,此事终不可为,可惜,可惜!

    “小子,这一次老道当真帮不了你,另选他人罢。”

    小方子也觉可惜,这木头人人不坏,又和自己投脾气,当个师父多好?想了又想,犹豫不决。沐长天察颜观sè之下已知其意,笑着又道:“好了,时辰不早,快选罢。”还有什么可以选的?这边一个乐意不让选,那边个个一脸不乐意,干脆点兵点将,爱谁谁罢!众道见他表情严肃,手指连点,口中念念有词,一时不解其意,茫然相顾。小方子停手,指道:“就是你了。”

    九人怔住,一人呆掉。

    半晌,沐长天笑道:“吕师弟,恭喜了。”掌教发话,余下八人齐齐抚掌赞叹,肚里偷笑。小方子糊里糊涂,见大家一致认可自家英明决定,也不由大是得意,心道你们上当了!别看我点来点去,心里选的就是——

    他!;

五 再见,小方子

    吕长廉一生之中,从未在师长面前如此露脸过,此时眼见众人齐齐注目而视,不由慌了手脚,一张马脸愈发长了。忙道掌教我不成,沐长天微笑不语。再求师父我不干,白长老道一声:无上天尊。又让师兄你来教,赵道长说一句:舍你其谁!眼看众人俱点头,耳听少年大声笑,只得无奈叹息——

    为何是我?

    吕长廉其人,人有三般奇。马脸长长长得出奇,本事平平平得出奇,弟子差差差得出奇。奇一是天生的,没办法;奇二是地养的,没办法;奇三是人为的,也没办法。诸般奇处说来话长,容后再表。此番方大侠慧眼识珠,选上他是有道理的——

    初次见面,此人便替自己解了围,又教训了两名可恶小道,更客客气气带路找人,这人不错。再看在场一帮老道,个个眼高于顶看不起人,惟此人不言不语老实可靠,还陪自个儿站着!这是个好人,不选他选谁?木头人又不顶用,只好退而求其次了。有道理!有道理?小方子自以为得了好儿,殊不知此念一起,已是羊入虎口,皮肉难保!来rì更引发无数纷争,说来话更长,再容后表。

    先说八人心思,各自暗笑——这,就是缘份。这师徒二人,三奇教一怪,奇怪之事,以后自有乐子瞧。再看一人心意,暗自点头——吕师弟做事认真,知节知礼,便以他严厉,治小子顽皮。福兮祸兮,孰能预料?今rì之事,天作之合。师徒二人不知来rì凶险,在场旁人亦是结局难料。终有一天八人能知道,乐子是有,谁个瞧谁个!那时一人会晓得,顽皮的小子,放在哪里也是顽皮。

    沐掌教大手一挥,当场拍板儿:“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师父?

    小方子呆呆瞅着一张马脸,转眼又生悔意。自个儿的师父,就是这样的么?一个老道,平平常常淡淡,长得难看不说,细看还有麻子!高人?大英雄?仙风道骨?甚么对甚么?怎么变成这般?好象是有点儿惨!

    徒弟?

    吕长廉怔怔看着眼前少年,早已心灰意懒。这孩子一看就不是个善主儿,再看也不是个善茬儿,怎么看也不是个善类,总之是难以善始善终。刚见面儿就跟人掐架,没进门儿又和人闹架,进来了更与人吵架,想必自己难以招架。往后的苦rì子,还真是有点儿长!

    二人大眼瞪小眼,对视几眼之后,一齐低头各叹命苦,也总算是认命了。

    沐长天微笑点头,说道:“吕师弟,你先带他回去,明rì巳时,你二人去上清峰找我。”吕长廉恭声领命,向师长一一行礼,冲那徒弟微微点头,随即转身向门口行去。走了几步,蓦然回首。徒弟半步没动,仍直直立于掌教身侧。微怒,回身,皱眉道:“你,随我来。”说完转身又走。厅口已近,再度回首。徒弟直直立于掌教身侧,仍半步没动。大怒,返身,喝斥道:“你!快过来!”

    小方子本就存心捉弄,见状继续装傻充愣,呆呆道:“你?是叫我么?”吕长廉愈怒,沉声喝道:“没听见么?你,速速过来!”小方子奇道:“你是叫我么?我又不叫你!谁叫你来着?快点跟他去。”吕长廉怒极,大步上前正yù动手,心里猛地一醒!无奈看看众师长,脸上心里都委屈。沐长天笑道:“小子,他不叫你,叫你什么?”小方子笑道:“我叫小方子。”沐长天皱眉:“小方子?”小方子点头:“小方子。”

    “你姓方?”

    “我姓方。”

    “说姓名。”

    “小方子。”

    “你姓小?”

    “我姓方。”

    “姓方名甚?”

    “姓方,名……小方子。”

    沐长天叹一口气,心道怪不得吕师弟生气,这孩子是有点儿那个。小方子看他一眼,心说我就叫小方子,木头人问来问去烦死个人:“小方子,我还有事情,你先去歇下,明rì再和老道聊聊。”沐长天拍拍少年肩膀,和颜悦sè道。

    小方子心头一暖,不由点了点头。

    出得门来,吕长廉一语不发,板着马脸当先快步而行。小方子不熟路径,包袱又沉,跟了片刻便累得直喘,叫道:“喂!那个驴,慢点儿!”吕长廉猛一回头:“你说什么?”小方子吐下舌头,嘿嘿一乐。吕长廉注视着眼前少年,沉声道:“你方才叫我什么?”小方子挠挠脑袋:“吕老道。”

    “你再想想,应当叫我什么?”

    “吕道长。”

    “道长不是你叫的,再想。”

    “老吕?”

    “你!”

    “总不成叫你吕杂毛儿罢?”

    吕长廉心服口服,转身便走。没走多远,身后又叫道:“喂!那个谁,等等我!”吕道长心浮气躁,愤怒间加快步伐,闷头疾行。小方子眼睁睁看着前头老道跑没影儿了,一时心里赌气,索xìng往地上一坐,不走了。

    天已黑,一轮弦月挂在高高枝头。四面屋舍重重,高低错落,八方灯笼盏盏,起伏明灭。但听虫声虫未见,光影昏暗,偶闻人语人无踪,地方陌生。小方子左右看看,心中忽生寂寥之意,一时恍入梦中——

    这是何地?我又为何在此?人不生地不熟,谁又为我指引前方路?是那人么?吕老道道长,老吕老杂毛,还是应当叫他,师父?叫不出口,羞死个人,当了杂毛儿,又当徒弟,正自胡思乱想,前方灯影阑珊之处缓缓行来一人,道:“你,知道错了么?”小方子抬头看他一眼,道:“我,不知道。”

    吕长廉无语,叹息。这孩子,怎这般?丢下他于心不忍,带上他心里有气。难,难,难!无上天尊——老道又怎办?默然立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你听好,我本无用之人,处处稀松平常,师父冷落,道友嘲笑。你这般做,也是对的,我,不配当你师父。”小方子闻言怔住。吕长廉又道:“你不乐意,我不勉强。起来罢!现下我便与你回去,禀明掌教,再为你另择明师,你看可好?”小方子怔怔不语,只是呆呆看着他。吕长廉扫过一眼,不再多言,默默向来路行去。

    本是无奈,何苦来哉?这样的徒弟,不要也罢,也罢!正自思量前行,猛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叫——

    “师父!”

    吕长廉身躯一凝,停步,并不回头。半晌,冷声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良久,身后又传来一声:“师父。”其声轻如蚊蚋,几不可闻。入耳真真切切,心弦颤动。吕长廉长叹一声,转身返回,挽了少年手臂:“徒儿,这便随为师走罢。”小方子无语。谁叫自个儿上来不叫,这下一叫就是两声儿,好在他是背着身,省得自己难为情!罢了,罢了!不过是看他可怜罢了!

    二人有了名份,师徒并肩而行。

    一时各怀心思,老少若即若离。说不得,此后路还长,名师高徒多少事;此时看,回程途不短,一大一小身相伴。一路穿廊过院,经阁绕亭,走了盏茶时分,又入山间石径。山径窄小,夜路难行,石兀草木,疑似鬼影。夜中行路,静静沙沙,行路夜中,沙沙静静。远山伏如沉睡巨兽,近谷深似无底黑洞。

    小方子两腿哆嗦,心里有一点怕。左有山,右有谷,前有林,后有木。谷张牙,木舞爪,老林出老虎,老山生老妖!脚下路不好走,眼前路没有头儿。路难行,行路难,一步一步又一步,什么时候能走完?

    好在——

    天上有点点繁星眨眼睛,为我点灯,弯弯月亮开笑口,为我照亮;身侧有长脸老道同行,给我带路。月有星相伴,他使我心安。看着前面默默行路的背影,小方子心里微生亲近之意,边走边道:“喂,那个,呃,师父,快到了么?”吕长廉没有回头,道:“快了。”

    师父说是快了,这路着实不短。

    上上下下又前行一柱香光景,才出山径,又见重重房舍,道道灯影。这一处要小的多,却也是颇具规模。屋舍并起,檐角比翼,平整地面,宽大院落。夜里浑不见人,更衬清幽之所。再一时穿过大院进小院,过了一舍又一舍。吕长廉止步,道:“便是这里。”小方子松一口气,驻足四顾——

    身于院中,舍壁四合。灯火月sè朦胧映处,院中一石桌,几石凳,三五枯树,矮竹数丛。四周房屋七八,门门紧闭,室内或明或暗,隐有人声。处处规规矩矩,可谓平淡无奇。小方子看过几眼,不以为意。一般一般,没有什么好看。累了饿了黑了困了,赶紧歇了,洗洗睡了。

    “来。”吕长廉点头示意,转身行至一房前,推门而入。

    “师父!师父!”

    门内传来两声惊慌大叫,声音依稀相识。小方子心里微觉奇怪,赶忙跟了进去——两道童手拿棋子,一脸尴尬,吕道长满面怒sè,正在训话!

    “下这劳什子作甚?为师说过,玩物丧志!没收!罚抄道经十遍!”两小道愁眉苦脸,低头称是。今天很是倒霉,当值遇恶棍,挨打又受气,回来肚子饿,解闷下象棋。马走rì,象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小卒过河不复返。走马又换将,战事正忙,老道出奇兵,抓个现行。总是这般神出鬼没,吓不死人也吓个半死!正自腹诽不已,猛听门口一人大声鼓掌,连连叫好儿!

    愕然抬起头,恶棍又出现!

    那边一脸幸灾乐祸,这边二人对视无言。

    “天sè已晚,你且在此歇息,诸事明rì再提。”话音一落,吕长廉走出房门,关门离去。他是说走就走,单留下一屋血海深仇,双方生死大敌!三人呆了呆,互相看看,各自绷紧肌肉,怒目相对,形如斗鸡!老天有眼,再度交手,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小屋里充满火药味儿,正在剑拔弩张千钧一发之际,砰地一响房门又开——

    吕道长一脸得sè进来,语声意味深长:“无上天尊——不出所料。使你几人一处,正是为师有意为之!不可动手,rì后便是师兄师弟,团结友爱才好。”师兄师弟?哪里来的师兄师弟!师父苦心安排,三人并不领情,冷冷相视而笑,个个嗤之以鼻。吕长廉察颜观sè,心知说了也是白说,又道:“听好,谁若敢动手打斗,击手十尺,抄经二十。”

    两小道闻言终于低头叹气,形如一双斗败小公鸡。小方子见状不知历害,得意洋洋,形如一只得胜大公鸡。吕长廉看他一眼,指道:“去那边。”小方子昂首挺胸走过去。吕长廉又道:“站好。”三人互相看看,磨蹭片刻,并排站好。

    “各报姓名。”

    “赵本。”

    “袁世。”

    半晌。

    “各报姓名!”

    “赵本!”

    “袁世!”

    又过半晌,吕长廉怒道:“你,你怎不报?”小方子挠了挠头,苦笑道:“我忘了。”

    话音一落,两边三人同时开口——袁世乐道:“这人傻的,名字也能忘?哈哈!”赵本啐道:“师父,这小子是故意的!”吕长廉摇头道:“莫乱讲,你不是叫做‘小方子’么?”小方子长叹一口气,说道:“大丈夫有姓无名,终是不妙!老薛给我起了一个,我给忘记了!那会儿木头人问我,我已经丢了一次人,这当儿还是想不起来,哎!”

    木头人是谁,三人听他说过,心里明白。老薛是谁,三人听他说过,却不明白。是谁也好,无关紧要,有姓无名,终是不妙。几人愣了半晌,小方子又道:“老薛说,国难方甚么的,你们说,国难方什么?”国难方什么?什么对什么?莫名其妙,三人愣在原地,皱眉苦思。小

    方子叹道:“国难方框儿,岂可圈儿生?”袁世皱眉道:“甚么玩意儿!猜谜语么?”赵本自忖聪明伶俐,却也茫然不解,只在那里佯作思考状。吕长廉呼一口气,微笑道:“可是——国难方殷,岂可苟生?”小方子闻言眼睛一亮,欢喜大叫:“对对对!没错儿!”

    国难方殷,岂可苟生。

    吕长廉低低吟了数遍,点点头,侧身拿过纸笔,就桌将这八字书于纸上。几人忙凑过去看。小方子指点道:“就是这俩字儿,你们看,这个殷字四四方方,那个苟字圆头圆脑,我说的没错儿罢?”哪里方了?哪里又圆了?赵本袁世看了又看,愈发糊涂。识字不多,无可奈何,二人心里暗叹,这回可给这小子比下去了!岂不知小方子更不识字,只那两字比较眼熟,正是才见薛万里写过,也是个揣着糊涂假装明白的。

    吕长廉持笔叹道:“为你取名之人,果然大有学问,方殷方殷,不错不错!”小方子大喜,眉开眼笑道:“是么?哈哈,老薛还真是有些个门道儿!”吕长廉看他半晌,说道:“佛家讲机缘,道者求自然。来时知其名,此时正其名,你,从今rì起,便叫作——方殷。”人本无名,强以区之。名字只是个称号,叫什么还不都是一样?小方子思忖片刻,将头轻轻一点。

    成。;

六 谁是老大

    吕长廉起身,道:“方殷,你先在此住下,旁事明rì再提。”转身,又道:“赵本袁世,你二人莫忘了抄道经,三rì为限。”说罢抬脚便走。

    ——喂!师父!师父!身后三人大呼小叫,吕道长不理不睬,出房关门。

    窗外夜sè深沉,屋中怔立三人。道经千言,十而万字,二人对视,yù哭无泪。居于一处,敌众我寡,少年无语,心里有鬼。怎生见得?鬼影两道。梁子早就结下了,方才又嘲笑一番,对方自是不会善罢干休!此时吕老道一走,俩小道定会翻脸!方殷心下惴惴,拿眼偷瞧——果然!那边二人扭头看过一眼,回头互视一眼,登时心领神会,个个面sè诡异。师父不在,打过再说!反正挨板子抄经也习惯了,此时,须让他知道,此地,谁个是老大!

    赵本俨然就坐,吩咐道:“师弟,上!”袁世应声上前,虎吼一声作势yù扑!方殷见势不妙,大喝一声:“慢!”袁世一怔,回头,赵本冷笑道:“怕了么?哼,晚了!”方殷不答,自行拎起包袱,走到桌前,摸摸掏掏一番,放在桌上七八物事,单掌一邀:“二位,请!”二位见状怔住,各自定睛往桌上看去——

    方方正正,圆圆扁扁,却是一堆干粮。无非面饼干肉,又硬又凉。这是何意?送礼么?拢络人心么?方殷见二人不动地方,亦是不动声sè,坐在桌前自顾大吃。这边一人大声咀嚼猛咽,吃得不亦乐乎。那边两位饥肠辘辘,肚里叽里咕噜。晚饭本就没吃,此时饿得心慌,眼前虽是平常干粮,却无异于山珍海味。再一时面清香肉浓香隐隐入鼻,牵肠挂肚,口舌生津……

    袁世首先忍耐不住,呵呵讪笑一声,抓过一饼,卷肉大吃。小方子视若无睹,低头猛嚼。赵本犹自矜持,在一旁猛咽唾沫。面子不能当饭吃,又过片刻,眼见所剩无几,赵本长叹一声,冲过去加入饭局。三人风卷残云,眨眼间将桌上硬饼干肉吃了个一干二净。袁世意犹未尽,眼巴巴道:“那个,方殷,还有么?”方殷摇了摇头,歉然一笑。赵本看他一眼,叹道:“罢了,罢了!聪明人说明白话,方殷,你明白么?”方殷笑道:“明白,前账一笔勾销。”赵本点头道:“很好!以后,我们便是兄弟了。”方殷摇头道:“不光是兄弟,还是师兄师弟。”袁世闻言奇道:“你说什么?师父当真收你做徒弟了?”

    “不错。”方殷俨然点头。赵袁二人互相看看,一时无语。方殷笑道:“怎么?你俩不乐意?”袁世皱眉道:“不是不乐意,是觉得有点儿奇怪!我们来这儿是没办法,你么——”

    “怎么?”见他面sè犹疑,方殷不由心里也觉奇怪。赵本咳嗽一声,开口道:“此事暂且不提,有件事儿可得先说好了!”方殷愕然道:“甚么事?”

    “兄弟也好,师兄弟也好,谁大谁小,谁兄谁弟?方殷,你明白么?”

    “明白。”方殷恍然点头:“我是老大,我是师兄。”

    “错!”赵袁二人同时摇头。赵本叹道:“师弟,你来说。”袁世点点头,认真道:“他是师兄,我是师弟,你是小师弟。他是老大,我是老二,你是老三。”赵本含笑点头:“说得好!方殷,你认为如何?”

    “放屁。”

    赵袁二人闻言登时大怒,拂袖而起!方殷见状猛地一拍桌子,威风道:“听好!我不管你们之前怎么排,我来了,我便是老大!”小方子可以暂时不叫,方老大必须扬名立号!没的商量!当了一辈子老大了,来这儿当个小弟?岂有此理?眼见那俩小道一脸不屑,方殷愈怒,当下连连猛拍桌子,怒目相向!岂不知对方更怒!一个外来户儿,刚进门便想称王称霸?知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晓不晓得,这里是谁说了算?赵袁二人怒急反笑,各自翻眼嗤笑,直接无视。

    当老大,须得面面俱到,软硬兼施。一个柿子真糊涂,一个笨蛋装聪明,小事一桩!这还不好办?方殷念头转过,心里已有计较。还是包袱,摸出一物。此物sè作银白,扁平如饼,似银似铁,腹藏玄机。方殷缓缓拧开盖子,凑到鼻端深吸一口,状甚陶醉。两小道目瞪口呆,各自猜测之时一缕异香飘然袭来,甜腻复辛辣——

    “酒!”

    赵袁二人齐声大叫,神sè激动。此物虽寻常,但在此地属于禁物,自打上山,再也未曾见过。小小少年本也解不得其中滋味,然而越是新鲜,越为好奇,愈是稀少,愈加向往。两人惊奇之余,又不由同时望向那包袱——这里头好东西还真是不少!便此时仍是鼓鼓囊囊,神神秘秘,仿佛一个万宝囊一般!取出一样又一样,不知里面还有什么宝贝?这边两人正自一头雾水,那边一人滋溜滋溜,早已喝上小酒儿了。

    入口自是辛辣呛鼻,难喝之至。方殷喝一点,满意啧啧咂嘴,再喝一点,表情深深陶醉!酒是粮食jīng,凡人不可少,神仙也难挡。装腔作势勾引片刻,袁世首先抵挡不住诱惑,凑近了颤声问道:“我,我可以喝么?”方殷笑道:“喝是可以,叫一声老大就成。”袁世呆了呆,扭头看师兄。赵本一脸不屑,摇头示意。

    一边是老大,一边是小酒儿,要哪个?左看右看,很是为难。为难只是一时,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之。老大谁当无所谓,反正自己也不是。小酒儿独占别人手,喝过一口少一口。这,还用说么?袁世分析取舍,权衡利弊,转眼间心中已有定论!

    “老大。”

    方殷眉开眼笑,豪爽递过锡壶:“兄弟,请!”袁世郑重接过,小心翼翼仰头撮一小口——又呛又辣,催泪烧心。一口下去,却是渴时如饮甘泉,当下眉飞sè舞,表情生动无比。好喝罢?再喝!满心欢喜之时,轻轻又喝一口,亦是浅尝辄止。这口下去,袁世登时飘飘然若饮琼浆玉液,醺醺然如置云端雾里,表情三分真七分假,十分夸张!

    暗道镇定,却是心浮气躁,明知是计,偏又心痒难搔。肚里骂一声师弟好没出息,见他美滋滋喝得高兴,又不由大为心动!迟疑间那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喝得是兴高采烈,赵本生怕酒被喝光,再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步,正sè问道:“方殷,你今年多大?”方殷不答,回问道:“你又多大?”赵本忙道:“我是腊月生的,过完年就整整十四了!”方殷面sè恍然,点头道:“我是马月生的,现在已经过了十四了。”

    “马月?”赵本一时有点儿迷糊,但见对方已然落入圈套,便拍拍胸口,吐一口长气:“你果然比我大,既然如此,老大!”

    “兄弟,请!”方殷微笑点头——问我多大?我又去问谁?反正比你大就是了。赵本也顾不得是真是假,见台阶儿有了,忙不迭上去抢过酒壶,咕嘟猛灌一口!不料情急之下,这一口儿,喝大了!酒如好友,细品为上。酒方入口,只听咳喘声连起,再见鼻涕眼泪交集;如刀割喉,一时皱脸若苦瓜;化火烧胃,一时弯腰如虾米!此物是何物?真的好喝么?

    “好酒!痛快!”赵本缓过劲儿来,连连点头赞叹,故作豪迈状。门牙打掉可以吞进肚里,颜面丢了可是捡不回来!方殷肚里暗笑,口中却吹捧道:“好酒量,佩服!”大伙儿一口一口又一口,小酒儿你有我有他也有。只片刻间,三人将一壶酒喝了个jīng光。吃饭交了朋友,喝酒做了哥们儿,请客的作客的,个个兴高采烈。再一时酒气化醉意,上头又助兴,三兄弟推心置腹谈笑之间,已认作好朋友,铁哥们儿!

    老大就是老大,走到哪里也是老大!三人脸红脖子粗,当场排好座次:方老大,赵老二,袁老三。方老大俨然就坐,赵老二在左,袁老三在右,哥儿仨说说笑笑,相谈甚欢。云山雾罩一时,放声大笑一时,窃窃私语又一时,赵本献计道:“老大,还有一事事关重大,此时需要商议一下。”方殷点头道:“讲。”

    “这地方原本就人多心不齐,你要当老大,师兄弟里还有不服的!”

    “唔,竟有此事?人多少,不对不对,多少人?”

    “四个。”

    “大惊小怪的,才四个?说说?”

    “我,袁世,还有两个!那二人也不是善茬儿,一个叫牛大志,一个叫胡非凡。”

    “嗯,他们两个,敢不服我么?”

    “老大,你虽然英明神武,但毕竟初来乍到,想必那二人不晓得利害,定会犯上作乱!”

    “切!小事一桩,不服的镇压,服的收为小弟!”

    “老大英明!不过可要说好,到时候收服了他们,我可还是二哥!”

    “我是三哥!”

    三弟傲然大叫一声,却见大哥二哥齐齐怒视过来,神情严肃!呆了半晌,讪讪退下。赵本大声斥责道:“师弟,打断师兄们讲话,是很不礼貌的!”袁世低头不语,肚里暗自咒骂。方殷笑道:“兄弟之间,没那么多规矩,算了,算了!”赵本摇头道:“不然,人无规矩……”大哥二哥意见分歧,一唱黑脸儿,一唱白脸儿,将三弟说的七晕八素,几yù晕倒。做老大,须恩威并着,软硬兼施。方殷见戏作足了,便一拍桌子,微笑总结道:“就这样罢!这次记着,下次如若再犯,罚你……”

    “不好!”

    老大话还没讲完,却见两小弟同时跳起,齐齐大叫!话说才一半,怎知好不好?方老大又惊又怒,正待喝骂之时,又见那两人已是面如死灰,互相看了看,失魂落魄走开了。

    方殷见状一时怔往,不明所以。

    怎能忘?老大之上,还有老道!老大不说还好,一说登时不妙——道经、十遍、三rì、罚抄。两兄弟全然没了谈话兴致,一脸落寞各自拿了纸笔经书,对桌而坐,低头猛抄。老道事大,老大事小,不说了不说了,你抄抄我抄抄。方老大转眼间被冷落在一旁,虽恍然,亦不忿——

    左看落笔圈框框,右看纸上框圈圈,来来回回看了一会儿,方殷大为不耐:“写这作甚!不嫌烦么?”写这是烦,不写会更烦!两小道充耳不闻,低头奋笔疾书。方殷冷笑一声,不屑道:“知道了!不就是怕那驴长脸么?两个胆小鬼!”两小道闻言抬头,齐齐长叹一声,怀着满腹牢sāo低头又写——

    驴长脸?他是不晓得!又怎会晓得?终究会晓得,谁,才是这里的——

    老大!;

七 又见木头人

    晨曦起于东山之巅,处处煌煌映苍苍,穿过云霭照耀大地,洒下光芒万千条。枝头鸟儿啾啾争鸣,跳跃闹早。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一rì之计在于晨,勤劳有虫吃,辛苦须趁早!眼前莫问身后事,想有多么美好,便有多么美好。院中山鸟纷纷一如既往于枝间竟相欢叫,音sè婉丽奇巧。却不知,今rì不比昨rì,便在晚间黑夜中,这里来了一位——

    砰一声巨响,房门洞开!一少年披头散发快步冲出,扬声骂道:“吵甚么吵!大早上搅得老子睡不好觉,一帮傻鸟儿!”群鸟冷不妨受到惊吓,扑愣愣展翅四起,盘旋半空纷纷望去——那是一个陌生人,年纪不大,脾气不小,一脸忿忿之sè,两眼瞪得老大!这是谁人?怎如此浑?人不让鸟叫?傻人是傻鸟?一众大小鸟叽叽喳喳议论片刻,又纷纷返回枝头,叫个不休。

    反了!都反了!少年大怒,更不再多说半句废话,跑到树底下,弯腰抓起一把土块儿猛丢过去!霎时鸟儿惊叫又起,飞旋在空中尖声利叫,纷纷声讨!不知死活!少年冷哼一声,双手连连抓起土块儿猛掷!院中四株大树之上,一时惊鸟飞来飞去,忽忽翅膀纷飞,啾啾乱作一团!

    “谁在外面?”左首房屋中沉喝声起,传入耳畔。少年吃了一惊,赶忙腾腾跑回屋里,轻轻关上房门。片刻,吕长廉推门而入,左右看看,一时无语。三人仰卧床上,呼呼大睡,两人静悄悄睡的死猪一般,一人更是鼾声大作,只是眼皮轻颤露出了马脚——还能有哪个?是谁一来了就闹得鸡犬不宁,人鸟共愤?别人也没有这个胆子!还敢畏罪潜逃?在那儿假装睡觉?道长更不多言,上前揪起那混帐小子叭叭正反两记耳光!打得他哭爹喊娘,连连求饶!

    “无上天尊——”吕长廉默念一句,返身走出房门。多大个事儿?想想罢了!终究是个孩子,顽皮一些也是正常,慢慢管教就是了。

    “傻子老道!”少年松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望着房顶斑驳陆离的光影,心神一时恍惚不定。月落rì出,斗转星移,此为天体,亘古不变。沧海桑田,渊峙岳陷,此为地理,闻而未见。只看世事起起落落变幻无常,何人有若蜉蝣飘零于尘世之间?昨夜亦无梦,醒时种种却似梦中。只一rì,多少事!便昨rì此时,人在客栈,那人陪伴。而今朝醒时,人在山中,心中无山。少年两眼朦胧,面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一张虬须笑脸,开口说道——

    上路罢。

    上路,上路,人在旅途。

    何处不是客栈?何处又是我家?那人已是远走高飞,进了山中我又是谁?

    “方殷——”

    心中一跳,蓦然回神抬眼处,一张长长马脸倒映眼帘!物似人非,此人是谁?是师父,吕长廉。

    “师父?驴长脸!走了个老薛,来了个老道,装神弄鬼,一样可恶!”方殷一翻身子爬起来,两手叉腰立在床上,居高临下喝道:“鸟儿是我打的,又怎么样?”不怎么样,能怎么样?也没想怎么样。吕道长凝视着新收的弟子,暗叹几声,开口道:“这身衣服给你,试试合不合身。”此处是道观,衣服是道服,衣裤鞋袜一应俱全,整整齐齐叠在桌上。老薛送自己衣服,老道也送自己衣服,鬼使神差,一般地……

    方殷看了师父一眼,慢慢下床,一一换上。

    道服青布织就,麻履白裤,宽袍大袖,虽然衣服平平淡淡,穿在身上心里一般温暖。少时将那丝绦往腰间一束,顿时觉得飘飘然,洒脱之中隐有出尘之感。方殷讪讪一笑,含混道:“呃,那个师父,谢拉!”吕长廉微微一笑,上前给他绾发作髻,穿上一支木簪,点头道:“这才有个样子!方殷,以后莫再披散着头发,注重仪容。”方殷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是呵呵傻笑。吕长廉转身道:“半个时辰后,随我去见沐掌教。”

    树上鸟儿仍在欢叫,纷纷于枝头上来回跳跃间,忽见房门中出来一人,看着有几分面生,又有几分眼熟……歪头瞪眼左看右瞧,原来正是方才那小恶人!此时已改头换面,单丫髻,青道衣,变作活脱脱一个小道童!这个小道童,虽然和别的小道童看起来差不多,但却逃不过树上任何一双火眼金睛——

    就是他!一来了就闹事儿,连打带骂,大鸟小鸟都欺负!看这样子小恶人是打算在此地长住了,以后的rì子,还有的好儿么?群鸟怒目而视,叽喳乱叫,更有几只心思重的低着头不动不叫,心里已经琢磨着搬家的事儿了。

    方殷再次出来,心情却是不坏,好坏本在一心,此时不同方才。山风轻轻吹送,微cháo而新鲜,吸一口jīng神爽利,再一口jīng神焕发!听树上鸟儿叫得多欢?如同喜迎贵客般,尽情地舞蹈歌唱。片片青石净如水洗,丛丛箭竹含湿带露。

    莫道起得早,晨景多美好?

    院中景致虽好,难比山景之妙。极目远眺,四方苍苍茫茫雾气缭绕,淡淡晨霭之中,高高低低的群山半遮半掩,状若海里星星罗罗诸仙岛。巍巍山峦之上,更有兀兀耸耸的危崖千姿百态,恍似飞禽走兽天神巨龙。山邻山,峰拱峰,身在半山中,左右双高峰,气势极夺人者,惟zhōng yāng那一峰!

    那峰在西,与红rì遥遥相对,那峰在上,高已入云可参天!此处已为高,那峰仍似高不可攀,于云海之中不见其首。神乎其神,莫非那里有仙人?rì间自是乘风去,夜里可否摘星辰?

    一峰如笔,书天之广,群山如棋,弈地之阔。

    方殷远眺四方,大开眼界。不觉间胸怀为之舒展,转念时心中又生向往:“好多山,好多山,我要挨个儿走一走;大高山,大高山,我要上去看一看!占大山,称大王!小叫花转眼变作小道士,当老大还是头等要紧事!哎呀呀!对了对了!”一时激动,忘了忘了。人生第一要紧事,还是吃饭,老大可以等等再当,肚子饿了当然吃饭!方道士转眼将凌云壮志,大山小山抛在脑后,急匆匆跑回屋里——

    “老大!”老二老三睡眼惺忪,嘻皮笑脸。方殷微一点头,问道:“去哪里吃饭?”袁世打个哈欠:“早上没吃的。”没饭吃?方殷闻言愣住。赵本叹口气,道:“中午也没有。”说完又叹口气,道:“只有晚上有。”话音一落,方殷登时脸sè大变,呆呆道:“这,天天都这样么?”赵本袁世叹着气黯然点头,齐齐望着面如死灰失望已极的老大,目光中流露出悲伤与同情之sè。

    方老大心情很不好。

    老大说当可以不当,饭可万万不能吃不饱!一天吃一顿?这是甚么鸟规矩?难不成把人当鸟儿喂么!回去当个叫花子也比这强!怪不得来时两个小道着急上火,也难怪昨晚二位小弟落入圈套!他们说都是吃饭惹的祸,那样的rì子太苦太难熬,才会在刹那之间一起和你结为好兄弟——

    我知道都是挨饿惹的祸,偏偏难兄难弟同时饿肚皮,再怎么万分不舍也得让一口!方殷一时极为恼火,大发牢sāo,连声抗议。赵本袁世深有同感,纷纷开口附和,助其声势。奈何嚷了半天,也是干嚷,没有对手,三人只得罢手。说了也是白说,没有就是没有,赵袁二兄弟饿了一年多,也饿习惯了,叹着气走到一旁洗漱。只苦了初来乍到的方老大,茫然呆立原地,肚里咕咕乱叫,眼前一片黑暗。

    “方殷,随我走。赵本袁世,去讲堂抄道经。”吕长廉迈入屋里,沉声吩咐道。

    “是,师父。”二人恭声应答,收拾好纸笔快步离开。

    “方殷,随我走。”

    “方殷,听到没有?”

    “方殷!”

    方殷头也不抬,半步不动。

    “顽劣之辈!”吕道长暗骂一句,忍怒道:“又怎么了?”方殷冷冷开口:“我要吃饭。”吕长廉怔了怔,皱眉道:“晨起观里不备饭食,他们两个没和你说么?”方殷冷声道:“我肚子饿。”

    “小小年纪,饿一些有jīng神!岂不闻辟谷之术?得道之士餐风饮露也是常事。好了,走罢!”

    “甚么屁股?我只管肚皮,哼!你要喝西北风儿,自己去喝!”

    “你!你走不走?”

    “饿得没力气,走不动。”

    “放肆!今rì掌教有召,不可在此耽搁,莫要胡闹,快随为师去那……”

    “走不动,饿得没力气。”

    看他一脸半死不活的样子,吕长廉勃然大怒,上前一步便要出重手惩治!方殷面无惧sè,大叫道:“木头人!”

    木头人?怎听着这般耳熟?巴掌顿在半空,吕长廉一时怔住。沐长天,掌教师兄!再一时心中恍然,慢慢垂下手臂——小子挺鬼,狐假虎威。仗着和沐掌教有些渊源,这便恐吓师父了!却也没办法,刚刚当了师父,若将他打得鼻青脸肿,又如何带他去见掌教?届时他再胡说八道,乱告一通黑状:“方殷,不是师父不给你吃,确是现在没有饭食。你我二人先去见过掌教,快走罢!”

    “我走不动。”

    吕道长无语。

    “我肚子饿。”

    吕道长不言。

    “我要吃饭。”

    吕道长没饭。

    “无上天尊——方殷,我本无用之人,处处稀松平常,师父冷落,道友嘲笑,便徒弟也教不好!也罢,原本我也不配……”

    “又来?哼!这回我可不吃这一套!”

    “你不想去,我不勉强,待我禀明掌教,为你另择明师,你看可好?”

    方殷低头不语。吕长廉转身便走,走到门口,回头看一眼——方殷不动不语。吕长廉长叹一声,走出门外,行出十数步,再回头看——门口无人。心存侥幸,走走停停,转眼行至院口,已是几度回头——仍是没有出门。

    罢了!

    吕道长心力交瘁,只身黯然前行。朽木不可雕也!便有人能雕这块材料,那能工巧匠也不是自家!哀莫大于心死,明知不易,又何苦来?未料到这孩子如此顽劣,便一天师父,也当他不得!正自灰心丧气,默默前行,忽闻身后悉悉索索,有了动静儿!猛一回头——

    没人,只见廊柱后,一角深青道袍。眼望衣角随风轻摆,心中微起莫名喜意。吕长廉暗叹一声,复又前行。身后动静再起,紧跟慢跟,若即若离。吕廉哭笑不得,回头又看——还是没人,惟有大树后,半只灰白麻履。想要躲藏藏不好,不想暴露露马脚!此为何人?又能有何人!吕道长止步转身,心下感慨。

    半晌,方殷从树后一跃而出,大笑道:“哈哈!吓到你了罢!”吕长廉无语,面无表情。方殷快步上前,俨然道:“吕老道,我想了想,还是给你个面子!”吕长廉不出只言片语,眼神意味深长。二人对视片刻,方殷挠了挠头,讪讪笑道:“师父,走罢。”

    师父走,徒弟走,一在前,一在后。已是无人再开口,一切尽在不言中。二人穿门过院,一路向南而行。不多时出了大门,又见山径。再入山径,闷头前行,不畏路难,只为登顶。山路两畔景致依然,rì间看来别有情趣。急急匆匆转眼过,思思量量无心看。不眺那众山,不仰那高峰,不观那美景,不想那旁人,一心只为那——

    路。

    是那路,还是那一条曲折山路。行不多时,山势逐渐陡峭,石径愈加险峻。级级兀立,形如巨蛇逆鳞;阶阶而上,状若登天云梯。一时心无旁骛,左右再也难顾,向上,向上,再向上!上登改为上攀,复变作上爬。方殷手脚并用,胸腹委地,缓缓上爬,慢而又慢。如加一尾,便是一只硕大壁虎,去尾加壳,又似一只巨型蜗牛!

    莫笑莫叹,实险实难。危如累卵之地,任谁也是胆寒!万仞峭壁之上,何人心不惊战?上为天,下为地,人立天地间;地为实,天为虚,无人凌空立。此时脚下便有石阶,心亦悬于半空,而心无着落之时,即生一字——恐。人之天xìng,皆是如此。

    这一条路吕道长走得多了,自是难不住他,却也不敢怠慢,紧紧随在其后盯住徒弟,生怕有失——生气归生气,师父还是师父。

    方殷在前心惊胆战爬了半晌,只觉手脚酸软,头晕目眩。山风虽冷,汗流浃背,不是人累,而是心慌!这一座峰,方老大终于光临,却是后悔莫及,心里连连骂娘。山太高,不好占,山大王,太难当。谁个没事儿住这么高?有病罢!上头想必不是神人,而是,鸟人。当个鸟人倒也不错,扑楞楞那么一飞便飞上去了,何必辛苦爬山?只是,只是,谁能给自己一双,可以飞的翅膀……

    爬不动了!

    方殷趴在石阶上低喘几口,举目处上天路漫漫,浑似无尽头。山高几何?我在何处?转念间又扭头向下看。却不料看还好,这一看——大地一片模糊,万物遥不可及,峭石张利齿,深谷蔽黑口,一失足自会死无全尸,跌下去定是粉身碎骨!

    方殷霎时魂飞魄散,心弦猛然颤动,脑中平衡已失,惨叫一声——死了!死了?死了!谁死了,都死了。徒弟吓死了,师父也吓死了。一颗心跌入谷底,吕长廉惊骇万状!再看方殷,两手紧紧抠住石阶,身子趴得妥妥贴贴。掉没掉?没有掉,人吓人,吓死人!恐高畏险,人之常情,却也怪不到他。吕道长松了口气,也不多言,纵身上前抓起方老大,麻袋般扛在肩上。方殷哆哆嗦嗦间忽觉后背一紧,旋即身体腾云驾雾而起!惊叫声方起,人已糊里糊涂落在师父身上。

    师父背着徒弟,二人合而为一。徒弟还是徒弟,师父就是师父。亦是上难及天,下不及地,此时人上之人,可曾心安?方殷醒过味儿来,有些不好意思。真个没用!老大不小还让人背,丢死个人!谁叫自己没本事?还得好好想一想,以后应该怎么办……这老道人不错,冷脸热肚肠!背的也不错,上下稳稳当当。做他徒弟,不错不错,当个师父,勉勉强强。认了,认了!看来还得学本事,才好山中称大王……

    少年一时心中羞赧,一时胡思乱想,未曾想前胸贴后背,两心已近,更不觉两心靠近时,情暗滋长。

    峰再高,终有顶,路再险,终有头。

    蓦然抬首,上方那峰止于山路尽头;其上一人孤独直直而立,身定如松。

    人上之人,峰上之峰。;

八 山高我为峰

    人如崖顶木,左右无一物,足踏朝天梯,背倚云生处。朔风凛凛吹,衣摆猎猎舞,谁借天地威,莫非仙人乎?正是地广天作庐,山高人为峰!仰视,仰视,端的好气势!

    木头人——

    方殷一时忘情,纵声大叫。

    别胡闹!

    吕长廉怒斥一声,两脚不停。方殷嘿嘿一乐,并不上心。反正离得还挺远,木头人想听也听不见——你瞧他立得多直,正是一根大木头!山头种木头,大头生小头,木头也有头,小头长大头……转念间甚觉有趣,一时得意洋洋,口中念念有词。吕长廉暗叹一声,负着他登上峰顶。

    “掌教师兄,吕长廉偕弟子方殷,前来拜见。”吕道长放下徒弟,躬身辑手。沐长天微笑点头,侧目奇道:“方殷?说的是你?”方殷点头回笑:“不错,正是本人!”沐长天思量片刻,笑道:“挺不错么!”方殷得意道:“那是!老薛给我起的,还能错的了?”沐长天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笑叹道:“老薛,老薛,方殷,方殷,甚好,甚好!”方殷喜上眉梢,乐道:“好极,妙极!”

    “那么,木头人,又是哪个?”沐长天脸孔一板,冷声问道。方殷登时吃了一惊,愕然道:“你怎知道……”沐长天冷哼一声,道:“我耳朵比较长!”不由抬眼看去,却见他面庞一侧,耳廓宽大,底有垂珠——

    方殷看了又看,叹道:“果然,你的耳朵比较长!”

    沐长天哈哈一笑,转过眼来:“长廉,你先去太清殿等我。”

    走了一个老道,还有一个老道。这个老道不寻常,是这里的头头儿。单看他此时,就很是威风。你看他——足蹬祥云履,头戴堰月冠,长袖隔凡尘,紫袍纳乾坤。再看他:气势凝如山,高大若青松,额宽双眉挺,负手意从容。

    人衣两映,相得益彰。

    沐掌教云袖一甩,凛然生威:“方殷,此处为道教胜地,你既已入我山门,当知礼知仪,今后莫再胡乱称呼!”冲冠一怒,气势凌人!方殷心意一时为之所夺,低声呐呐道:“这样么……呃,我知道了。”沐长天肃然颔首,顿了顿,放低语声:“实不相瞒,此地本来就有一个木头人,你这样叫容易误会。”方殷闻言瞪大眼睛,惊奇道:“是么?怎么还有一个?”沐长天面sè神秘,悄声低语:“昨晚你见过的,我旁边那个老道就是。”

    木长老,美其名曰木头人。方殷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老木头,怪不得!这外号儿你起的么?”沐长天微笑不语,面sè得意。名有重名,号有重号,既然有人用了,再叫难免误会——方殷无可奈何,低头叹气。但名号不用事小,眼见这老道变脸如翻书,一时又觉大是有趣,抬头笑道:“那,我又叫你什么?”

    沐掌教?不太好。沐师叔?也不好。什么好?老杂毛儿。沐长天闻言大怒,喝道:“胡言乱语,不成体统!”方殷嘿嘿一笑:“这是别人给你起的,可不能怨我。”薛无类这厮!沐长天恨恨自语一句,又道:“他可以叫,你不能叫!”方殷摇头道:“他是你朋友,我是他朋友,他可以叫,我也能叫。”沐长天怒极反笑:“好,好,好!既然这样——小杂毛儿!”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反正都是,分个大小。方殷也无所谓:“你随便,反正我也当上了,我认。”沐长天苦着脸道:“你个小小弟子,认了便认了。我这堂堂掌教,传出去不好!”方殷叹一口气,道:“算了!没人时候我再叫,总成了罢?”沐长天松了口气,道:“也罢!有人时候你可得叫我——掌教。”

    二人窃窃私语商议片刻,定下双方名称暗号,各自点头认可。

    “小杂毛儿,你看这上清峰,好是不好?”沐长天笑道。只一席话,方殷心中已对此人暗生亲近之意,闻声答道:“不好,太高。”沐长天纵声长笑,连连摇头道:“高不可怕,怕不登高!人于此处,试比天高!”老杂毛儿有够狂!爬到天上高是高,摔到地上好不好?方殷不以为然,看了看身后万丈危崖,又偷偷往前挪了几步。

    “来来来,带你观云海。”沐长天笑说一句,当先而行。方殷随后跟上,缓缓前行,才留意到峰顶景观。地方不大,方圆半顷,前方平地筑一台,台后立一殿,殿后掩数阁,如此而已。

    “此为观云台,上可观天上流云,下可观山中云海。”

    方殷拾级而上,立定身形,极目远眺。一番辛苦终至峰顶,万般气象尽收眼底。但见青天白rì之下,大地苍茫无垠,景物渺小难辨。群山自在身下,纷纷遥恃作臣服,飞鸟亦是难上,声声清唳为觐见——

    地在下,天在上,云在四面八方。点点峰峦隐现,多少苍山没白云,缕缕烟气缭绕,正是云海生雾山。拢云作帐,何其手笔?以云为海,怎等浩瀚!云相离,云相伴,数不完的千姿百态;云时起,云时伏,道不尽的瑰丽壮观。云上为流云,动静总相伴。复观天上云,大海又倒悬。长长白浪粗如烽烟密若鳞栉势比cháo汐,滚滚流动无止休。缕缕云气舒卷明暗波起峰涌气势磅礴,生生幻化不复还!豪情为之汹涌,天地变换,人生一弹指;心cháo随之澎湃,沧海桑田,只在刹那间!

    “怎样?”沐长天笑。

    “好。”方殷道。

    百般写,千样描,止一字,抵万言。

    沐长天微笑道:“只有景sè好么?”方殷默然半晌,叹道:“我忽然觉得,自个儿很小。”沐长天闻言喜形于sè,点头笑道:“不错!眼界既宽,心胸便阔,而心随之变大,自然觉得人小。”天大地大,山高路长,人在世间如一微尘,时生此身渺小之念。方殷一时低头沉思,若有所悟。沐长天注视着眼前少年,叹道:“人小不怕,只怕心小。心之广阔时,区区方寸之所便可包容万物!志向远大处,人以渺小之身却能顶天立地!”

    观云台,立人志。此为观云台,此为观云意。

    “方殷,你有何志向?”沐长天问道。方殷不语。再问亦是不语。问来问去只是不语。沐掌教摇头叹气,无奈作罢。

    不说话就是没有,人无志向,前途渺茫。

    ——人有志向,前途无量,不说话不是没有,是不知从何说起。方老大不仅胸怀大志,而且志向比较多。譬如今rì吃饭睡的香,占山称大王,努力学本事,文武全一双;又如rì后行侠仗义,寻爹找娘,呼朋唤友,威风无两;再如来rì住大房,睡软床,骑骏马,搂……此情此景,任谁也认作少年一时心中烦恼,却不料小子正美滋滋想到紧要关头!沐掌教见他神不守舍的样子,笑着安慰道:“不必忧愁,你年纪小,立志还尚早。”

    “我年纪小是小,志向又多又好!打断别人想好事,不长眼的老杂毛儿!”方殷心下不爽,口中称是,肚里暗骂。沐长天满意点头,笑道:“你随我来,再入太清殿,参拜历代祖先。”

    峰上峰,殿上殿。这一殿,虽称不上高大雄伟,亦是古朴庄严。殿无人,一发清冷幽暗,愈加沉静肃穆。少时踏入殿门,眼前赫然出现千百道灵牌,于供坛之上静设。牌位以紫檀为身,其形长方,大小不一;道道缕边雕纹,其上刻字,大同小异。若说出奇之处,只是多不胜数,高高低低摆放,上下林林立立,密密麻麻设立,左右整整齐齐。案上供有一方香炉,轻烟袅袅,两侧燃有两列白烛,火光淡淡。

    殿中半明半暗,牌位若隐若现,耳畔静寂之时,心中自生肃穆。

    沐长天静默片刻,转身正sè道:“方殷,你既入我山门,当参拜历代祖先,之后……”说话间却见方道士呆呆望着前面,竟似傻了。殿内气氛沉重yīn冷,台上牌位浑若有灵,自己每入此地,亦是心下戚戚,他是初次来到,怎不战战兢兢?沐掌教点了点头,柔声道:“莫怕,先听我说。”方殷猛一扭头儿:“你先听我说!”

    “你说?你说什么?”沐长天愕然问道。方殷咽口唾沫,悄然一指:“那个,能吃么?”沐掌教好奇之下,不由侧眼看去,却不料一看之下,登时惊得呆住!

    方道士初入此地,并没有将眼前大大小小的木头牌放在眼里,也没有被四周幽幽暗暗的氛围镇住,一门心思只是猛瞧案前供奉之物——看那干果点心多诱人,不及大白馒头更耀眼,虽无鸡鸭鱼肉吃着香,饿了山珍海味也一样!这物什沐掌教来了千百回,头一次认认真真地去打量。供品供奉先人物,这人这个也要吃?自己还当他人小无胆,岂不知他是肚大包天!先人有灵,不可冒犯,后人无知,自己怎办?

    “这个不能吃。”沐长天认真道。

    “这不是吃的么?”方殷奇道。

    “这是供给先人的,你不能吃。”沐长天认真道。

    “我能吃,先人能吃么?”方殷奇道。

    “先人不能吃,你也不能吃。”沐长天叫真儿道。

    “都不能吃,放这儿干嘛?”方殷奇异道。

    沐长天心服口服,想了想叹道:“不知者不怪,先祖若是有灵,想必也不会与你这后辈计较,想吃便去吃罢!”方殷闻言大喜,快步冲上去便抓!

    “慢着!东西可吃,礼不可失,磕过头再吃。”身后猛地沉喝一声,方殷无奈回头,低声嘟囔道:“磕便磕,不早说……磕几个?”沐长天点头道:“阳之极也,其数为九。”眨眼间九个头磕完,自是草草敷衍,心里浑不着意。方殷一跃而起,再次冲上。沐长天暗叹一声,连忙叫道:“别急!东西可以吃……”方殷止步回头,一脸的不耐烦:“又怎么了!”沐长天左右看看,一脸紧张低声道:“一样只许拿一点,这样不会被发现。”

    方殷怔了怔,会心一笑:“我晓得,放心!”

    少时先人之物落入后人之腹,老道呵呵苦笑小道嘿嘿讪笑。沐长天叹道:“你现下吃过了,先人也算是拜过了,再来听我说罢!”方殷点头,聆听。

    “本教以山为名,自首代祖师青云子立教,历三十六代,传已千年。此殿名为太清,喻先祖功德参天;本教名为上清,借仙山造化之地;主宫名为玉清,供世间拜地参天。道有出世入世之分,上清为入世之教,不习丹丸,不慕方术,承负道德,承载世情。”

    一言至此,沐长天笑道:“方殷,你入我山,所来何意?”方殷皱眉道:“不是说过了么?学武功,长本事!”沐长天点头道:“我知道,之后呢?”没有之后,之后该干啥干啥呗。方殷心说一句,低头不语。沐长天注目而视,缓缓说道:“yù得我术,先明我义。方殷,我要你rì后——拯世人于水火,匡天下之正义!你,能否做到?”

    “成!”

    听着很威风,想必很神气!这个还用问?英雄正此意。方殷毫不犹豫,拍着胸口信誓旦旦道。做起来难,说来容易,说到做到,最是不易!沐长天心知此时说来为时尚早,轻叹一声又道:“方殷,我的师父,你的师叔祖,上代掌教梅公远,便是因此英年早逝。前人风范,我等自当仿效。”

    “死了?怎么死的?”方殷挠了挠头,茫然问道。沐长天默然片刻,开口说出三字——真龙教。;

九 九九归一

    真龙教?怎听着这般耳熟?谁说过来着?老薛……蛇剑!方殷猛地跳起,大叫道:“我知道!老薛打死那个厉甚么,就是里头的!”

    厉无咎!沐长天闻言悚然一惊,连忙询问——

    “不是甚么舅,是杀人的杀!”方殷更正道。沐长天吐口长气,叹道:“蛇剑无杀,亦是非同小可,薛兄弟此举必当震动武林!可惜未能亲见,想是大为痛快!”方殷连连摇头:“你又猜错了!老薛杀了那人,一点儿也不痛快,更变得又傻又疯,好几天才缓过来!”沐长天愈加惊奇,连连追问。方殷颇不耐烦,皱着眉头结结巴巴说了一番。沐长天连听带猜,总算将来龙去脉知道了个大概。

    惊心动魄之处有若亲见,慷慨悲凉之意使人叹息。危在旦夕,生死攸关,怪不得,他来了,无怪乎,他不来!上清山,上清山,眼前人即为身后事;真龙教,真龙教,此一去无异飞蛾扑火,自寻死路!薛兄弟,薛兄弟,你我擦肩而过,不知可有相见之时?一时豪情满怀,恨不得即刻下山相助,快意恩仇!一时心灰意冷,自知教中诸般事务繁杂,脱身无术。唏嘘良久,沐长天缓缓开口:“真龙教与我上清世代死仇,如今势大莫当。方殷,rì后你如再遇教中之人,万万小心,切记。”方殷点头称是,心下不以为然:“真龙教便真龙教,瞧着也没什么了不起!那蛇剑又怎样?人也不错,还送自己宝剑……

    剑呢?金子银子!糟了!”

    见他忽然面sè大变,沐掌教不由心下又奇。小子事儿真多,说不几句话,便给他绕得忘了本意!再问他他又不说,只是神sè急切,心里似有苦衷。沐长天无可奈何,只得接着述说:“本教近年渐趋式微,其因有三。一是老道我无能,二是真龙教打压所致。其三,我教弟子虽多,却是各有所成,剑术高强之人不可胜数!只是,只是,无一天纵其才,冠绝当代之人!可叹,可叹,千年基业眼睁睁衰于我手,怎不教我心忧如焚!莫非,莫非,那人,是,你?

    “甚么!”

    方道士猛然一惊。一包袱金银财物神刀宝剑忘带了,搁屋里会不会有人偷?那俩小道贼眉鼠眼,早就不怀好意连连打量……悬了,惨了!说谁个心里着火?是我,不是你!说谁是天才来着?那人?是,我?沐长天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一时心里却也拿不谁,神sè犹疑:“小子,你说,是你么?”方殷重重一哼,傲然道:“这还用说?绝世天才,除了我,还能有谁!”敢说这话的,不是绝世天才,便是绝世蠢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得眼都花了,怎么也从他身上看不出半分天才的迹象,沐掌教心力交瘁,失神喃喃低语:“九九归一,九九归一……”

    九九归一。

    师父早年颇通占卜之术,临终留言自有深意。思之再三,无解依然。直至小子拜祖,忽然福至心灵!十年一收徒,其数为八十,小子来充数,九九八十一。莫非,此意?莫非,天意!

    方醒祖师有灵,正自满心欢喜,再见小子无状,登时凉水泼头!如此人般?他来归一?这个人,来历不明,这个人,资质平平。就是这个人,甫入山门,言语粗俗目无尊长打架闹事!还是这个人,才来半天,劣迹斑斑!偷吃供品的天才?自吹自擂的天才?九九归一?怎么归?他归?我归?

    你归?

    方殷看他一眼,皱眉道:“你瞎念叨甚么?龟就是王八,这也不懂!”沐掌教闻言废然一叹,心若死灰!似乎有话还没说完,此时却也懒得想了,转念间扬声叫道:“吕师弟——”偏厅匆匆行来一人,应声道:“掌教师兄。”沐长天叹道:“长廉,你都看到了?”吕长廉黯然道:“师兄,我看到了,也听到了。”二人相顾无言,心中各自感慨。半晌,沐长天吁口长气,道:“方殷,你既有师,礼不可废。现下一切从简,祖师在上,我为见证,行过拜师礼,做我上清人。”方殷心里有事,闻言急道:“行了行了,我拜我拜,这回磕几个头?”沐长天点头道:“行三叩首之礼。”

    少时吕道长正襟危坐,道貌岸然。方殷马马虎虎磕了仨头,眨眼功夫儿。再一时吕长廉宣知教义门规,尊祖守规,做人清白,学习刻苦等等。其言诤诤,声声入耳,方道士烦不胜烦,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耳听驴长脸终于罗嗦完了,再看老杂毛儿一脸无奈。方道士心忧财宝神兵,一时连连催着回去。吕长廉怒目而视,神sè威严。沐长天暗叹一声,道:“方殷,你先去殿外稍候,我和你师父说几句话。”

    一人扬长而去,二人面面相觑。吕道长首先开口:“掌教师兄,这孩子……来rì长廉怕是有负所托!”沐掌教点了点头:“我知。师弟,为人师者,不管弟子材质如何,必得尽心尽力。”吕长廉正sè道:“长廉理会得,师兄放心!我必竭尽全力教导于他,来rì若何,此时言之尚早。”

    “师为指路灯,造化一心生。甚好,甚好!长廉,你去罢。”沐长天轻叹一句,转过身去。吕长廉并未离去,怔仲半晌又道:“掌教师兄,长廉本事平庸,还是怕来rì教不好……”沐掌教没有回头,静静望着上方千百祖师灵位,凝声断言:“莲生于泥,复涤于水,终绽于天。无须烦忧,今rì之言,历代先人可鉴——方殷此人,来rì必成大器!”

    ——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莲xìng清幽而洁静,佛儒道三教俱引为尊崇。吕长廉一时无言。沐长天转身,见他犹自一脸怀疑之sè,不禁失笑:“吕师弟,方殷年纪还小,便顽劣一些也是正常,你先带他回去,rì后慢慢教导。”

    一人无奈走掉,只余一个老道。

    大器,可成?顽劣,一些?沐掌教看高方道士一眼,又看低方老大一眼,已是双目错乱,全然走眼。怎是顽劣?怎成大器?来rì方长,不久便知。

    吕长廉出得殿门,方殷快步迎上,拉了师父衣角,风风火火叫道:“师父,快跟我来,和我说说!”吕长廉又惊又奇,拂袖问道:“说甚事?你不是着急回去么?”倒也不是很急,先解心中悬疑。方道士早出殿门,东走西顾,只一会儿功夫,便将峰顶转了个遍。此处虽然不太好玩,却也发现一些新鲜。二人至于东首,方殷指道:“你看,咱是从那儿来的,那地界儿叫什么?”rì头刚好,云雾略散,一峰立于眼底,起伏不平。

    “五子峰。”吕长廉笑道。

    再至南畔,一峰形状奇特,怪石探天。

    “四圣峰。”

    又至西边,一峰水气缭绕,松柏青青。

    “三生峰。”

    后至北面,一峰分而为二,遥遥相对。

    “二指峰。”

    方殷连连点头:“一二三四五,四个死疯主儿,不错,不对!怎少了一个?”

    “上清峰,你脚下便是。”他自胡言乱语,吕长廉却也不恼,摇头微笑道。方殷出口大气:“齐了!五四三二一,死疯加杂毛。”话音甫落,殿内重重一声咳,另一人恼了!法不传于六耳,有中大小不论——方殷吃了一惊,心道老杂毛儿好长的耳朵,再说话可得小心些!

    “师父,那边几个房子有人守着,神神道道儿的,你带我进去看看?”方殷低声说道。吕长廉看一眼,摇头道:“那里进不得,我说给你——从左至右,依次为藏经阁,清修室,仙剑楼,无名舍。”

    “听着挺好玩儿,进去看看罢?”

    “道门重地,那里进不得。”

    “就看看,看一眼!”

    “一眼也不成。”

    “为什么?”

    “不为何。”

    “当真?”

    “不假。”

    “呸!”

    有甚么了不起,瞧他那长脸都吓得更长了!师父真是不顶用,还得自己想办法,早晚有一天,我要把这里一一转遍!方殷扭头就走,将吕道长甩在身后。

    一气之下,自寻来路下山。方道士此前从未登过高山,气愤之下,连下十数阶,之后,便,吓瘫了……上山不易,下山更难。眼前空荡荡,左右颤危危,手无扶处,脚底没根,前行太险,回头亦难!悔不该一时意气,又害得上下两难,没奈何心胆俱裂,靠阶上仰面朝天。再一时有人当头而立,翻眼看还是那张马脸,暗说句不管有理没理,叫一声师父万事大吉。

    “师父,还是你背我罢。”方殷颤声道。

    师父师父,肩挑背负,师父师父,含辛茹苦。

    下山,下山,一路师徒无话;行路,行路,二人回到庭院。

    方道士顾不得歇脚儿,飞快地跑回屋里——包裹健在安康,里外全然无恙。朗朗青天,煌煌白rì之下,怎有许多鸡鸣狗盗之辈?多心了!放心了……方殷松了口气,一一清点。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大盗不常见,小偷儿哪儿都有,不是没人来偷,是没人回来偷。已近午时,阳光照耀,两名小道眯着眼推门而入,登时惊呆——

    rì光夺人目,金银更耀眼!一桌大大小小,黄黄白白,齐整排列,阅兵一般。

    冷不妨钱财外露,方道士大吃一惊!忙不迭试图遮掩,终归是yù盖弥彰。赵本袁世互视一眼,霎时心意相通,齐声道:“老大!”本是山外来,如何不识得这世俗之物?山中虽无用,为何又此时目sè贪婪?因为识得,所以心动,钱为何物,易说难断。这一声老大,情真意切,这一声兄弟,意味深远。方老大见两名小弟眼珠子都红了,忙道:“二位兄弟,过来,过来!”

    转眼三兄弟分主次座好,面sè严肃。方老大清咳一声,开口道:“一点小钱,没事儿数数,二位兄弟不必上心。”二位兄弟不语,一个老大,说句废话,不必上心。方老大心知肚明,又道:“不瞒二位,这些钱,我心里可是有数儿的!”二位还是不说话,瞒也瞒不住,这些钱,我们心里也有数儿。方老大自知此事不能善罢,便忍痛改口大度道:“都是自家兄弟,见者有份儿,拿着!”

    再一时赵袁二人手中各多了一小块儿碎银,心里有些高兴,心里又有些不高兴。方殷察颜观sè,忽然大笑出声:“收着罢!别客气!”没人和他客气,客气那是嫌少。袁世点头道一声谢,收进怀里。赵本沉吟道:“老大,这,不太合适罢?”白给的银子,怎么不合适?不好意思,还是嫌少?

    “二弟,别不好意思,大哥真心实意,你就收下罢!”小弟何意如此,大哥自然明白。二弟无奈,虚情假意推托几回,终于不情不愿收下——来rì方长,同一屋檐下,某些东西,不必太着急。方殷自不放心,心念电转间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听好!钱放在这儿,以后谁立了功,重重有赏!谁要是敢偷拿,别怪老大……哼!”话音一落,屋里霎时安静下来。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大软硬兼施,兄弟软硬通吃,都是明白人,意会,意会。祸乱扼杀于襁褓,一场风波终过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袁世口中啧啧有声,指点赞叹道:“老大,你宝贝不少啊!这些,都是什么?”自己的东西,自个儿还不知道么?大惊小怪!

    方老大侧目瞥过一眼,登时便是大吃一惊!

十 兄弟的事

    包袱已干瘪,其内三五件衣袜,一条环形灰带,一道泛黄纸卷。俱是平平无奇,自己见过的东西,只那几页纸张,方才却未留意……老薛,老薛!心之所震,睹物思人,老大忽然神思不属,小弟见状茫无头绪。赵本斥责道:“三弟,你乱讲,哪里有宝贝了?”袁世委屈道:“我没乱讲!你看那腰带,再看那麻纸,着实有些奇怪!”

    灰带首尾相衔,浑圆如满月,竟似身有骨;纸卷貌似寻常,却也是古旧之物,果然有些神秘。二人左看右看端详半天,仍不解其中玄机,新奇之余又连连发问。方殷叹一口气,肃然道:“二位所料不错,这两样,正是宝物!”袁世喜形于sè,连连点头。赵本皱眉道:“何以见得?”方殷面sè凝重,缓缓指道:“你们看——这一样,是武功秘籍,这一样,是秘密武器!”两人闻言大奇,定睛看去——

    碎点心,扁馒头!

    方老大将包袱提起,连同金银扫入,裹了打好结,掏出遗留的供品,笑道:“这是秘密!有些东西是不能随便看的,二位兄弟,先吃饭!”老大总要保留一些秘密,以待小弟作乱时亮出底牌。武功秘籍,秘密武器,都有一个秘字,给人看明白了也就失去了效用。老大心意,二位兄弟应当明白。二位兄弟不但很明白,而且很佩服。老大就是老大,手段高明,有钱有宝有心眼儿。跟着老大有钱花,跟着老大有吃喝,跟着老大长见识,跟着老大……不吃亏!少时馒头点心一扫而光,至此二人终于心甘情愿,檐下归心。

    饭后议事。

    赵本一脸沉重:“老大,昨晚商议之事,现下有些不妙。”昨晚说的什么,方老大早忘光了,闻言却也不问,点头示意。赵本继续说道:“今天我探了探口风儿,哎!那两个小弟,确是不好收服。”方老大恍然,开口道:“呵,他们两个敢不服么?叫什么来着……”袁世抢先道:“牛大志!胡非凡!”方殷不屑道:“一头牛,一个狐狸,又有甚不了起?”赵本连连摇头道:“万不可大意!这二人一个笑面虎儿,一个粗鲁汉,软硬不吃,难办,难办!

    “不妨,找个时间,我去会会他们!哼!在我这儿,是骡子是马,都得拉出来遛遛!”方殷淡淡一笑,大声说道。

    “妈了个巴子!老子废了他!”

    忽然传来一声怒喝,既沉且重,有若牛哞。屋里三人同时一怔,旋即门外一人低声细语,微不可闻。赵本袁世互视一眼,齐声道:“老大,就是他们!”方殷一惊之间,门外杂乱脚步声起,逐渐远离……

    一跃起身,推门看去——院中并无人,只见一高一矮两道神秘背影拉拉扯扯消失于右首房门。太阳当头照,小偷刚摆平,去俩又来俩,竟敢偷着听?方老大怒火中烧,扬声大骂:“刚才是哪个孙子!敢骂你爷爷?哼,活腻歪了都!”尖利声音回荡之处,一人推门而出,喝道:“不成体统!方殷……”

    “砰”地一声,方殷飞快关上房门,连连喘息:“没把小偷骂出来,倒把老道骂出来了!倒霉,倒霉……”方老大暗道失策,却不知若无老道在此坐镇,两名小偷却也不必偷听,早闯进来明刀明枪干上了!吕长廉推门而入,冷着脸扫视屋内——两个人抄经,一个人睡觉,抄的手哆嗦,睡的眼动弹。一时无语,默然而立——气氛很紧张,无声最尴尬,睡的自知睡不着,抄的不知抄的啥。默立片刻,转身出门——

    赵本袁世,你二人告知方殷,下午来讲堂。

    rì头向西斜,入窗照东堂。南排书册密,北角字画长。中有书桌前有案,五个听来一个讲:“……凡入我上清者,历十载寒暑,方可出师。祖师有律,矩不可逾。元年次年知文字,习拳术;三年四年悟内息,明剑理;五年六年修内功,通剑道;七至十年融杂术,合为一。诸弟子须勤学苦练,循序渐进,不可轻忽。三月一小试,三年一大试,诸弟子当rìrì争先,时时自醒,谨而为之……”吕道长摇头晃脑,轻吟缓述。几个小道士表情严肃,虚心听讲。往rì听得多了,自是耳熟能详,今rì多了一人,听课非比寻常。来是已报姓名,各自依次入座。师徒相对,形状如下:

    吕长廉

    赵本袁世

    牛大志胡非凡

    方殷

    道长加道士,一共六个人。关系比较简单,师父和徒弟。关系不太简单,师兄和师弟。谁是师兄?谁是师弟?同时入门,年长为先。本来挺清楚,现在不清楚,走后门儿进来一个——方道士。

    方道士是必须当首领的人。经验既丰富,手段又高明,师兄也是他,老大也是他。怎奈老大谁都想当,收服了前面一对,还有后面一双。这里的老大,本来是——牛大志。老二胡非凡,老三赵本,老四袁世。方老大一来,关系顿时变得比较复杂。说起来也比较复杂。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新来的当了老大,又将原来的老大置于何地?牛大志素怀大志,自然不想退位,难免会引发纠纷。届时还有人想趁乱往上提一格,比如赵本袁世。如此一来,胡非凡的老二位置也很危险。硬要将原来的座次打乱重排,谈何容易?没办法,明争暗斗到哪里也是免不了的……

    来时一入讲堂,方老大和牛老大互视一眼,登时擦出火花!第一可以并列,但老大,只能有一个!若不是顾及至师父在场,当场二人便得死一个!或一双。另三人各自心惊,静观其变。此番未知鹿死谁手,当看清形势再作计较。

    此时是,暗战。

    方殷眯着眼连连打量前方二人,心里暗暗盘算。侧前那人长得高高壮壮五大三粗凶睛阔口,一看就是个硬茬儿!强攻难下,当以智取。前面那人长得团团圆圆,肥白可爱,煞是喜人。看似好办,实则不然——一见面便认错了!大牛长得没脾气,狐狸长的老虎样。空自瞪了大牛半天,不想大志另有其人,此人心机必深,更加不好对付!灼灼目光之下,二人只觉如有芒刺在背,浑身上下都别扭。后面那小子极为可恶!刚一来便妄想当这里的老大?没见面就胡乱给别人想外号儿?进了讲堂扯鼻子瞪眼,你来找谁地!必须得要教训一番,让他知道天高地厚!

    师父在侧,不动声sè。波涛暗涌,yīn风阵阵。赵本袁世一时只觉后心发凉,俱知今rì之事难以收场!已然反水一次,再也不能回头,自己吃了喝了要了拿了……既然跟了方老大,必须干掉牛老大!几人假装听课,一句也没入耳,各自攒足力气准备一触即发!

    “……以七rì为期,一三五习文,二四六习武,第七rì轮流值守山门,周而复始。为人弟子,应当尊师重道,应当团结友爱,应当互帮互助。不可违抗师命,不可滋事殴斗,不可拉帮结伙,不可……方殷!”

    方道士正自双目神光电shè杀人于无形之中,闻声猛吃一惊,拍拍胸口喘道:“吓死人了!没你……”吕道长怒喝道:“用心听讲!你可知今rì这一堂,是专为你讲的?”方殷面sè肃然,恭敬道:“是。”吕长廉看他半晌,叹一口气,继续讲道:“诸弟子当知礼仪,言行一致,真诚待人。不可语出无状,不可弄虚作假,不可阳奉yīn违。须知言正行正,即为身正,身正心自正,心正人自正……”

    大计未施,宏图难展。但见老道板着一张长脸口若悬河,单听老道一个劲儿罗罗嗦嗦说个没完。方老大有些困,又有些烦,奈何大事还没办成,只得强打着jīng神佯装认真听讲。不知过了多久,阳光依然明亮,吕长廉终于讲完,交待几句转身匆匆离去。徒弟有事,师父也有事,师父的师父的事,师父去见师父的师父了,只留下在场几个师兄弟。师父总算是走了,现在是——兄弟的事!

    讲堂很安静,几人很平静。似乎一切都很正常,当然那只是,表面上。

    方殷砰地一拍桌子,大吼道:“来来来,谁个不服?现在就给你个明白!”胡非凡猛地立起,转身瞪眼对吼道:“妈个巴子!老子头一个不服!臭小子,想做老大?咱俩先比划比划!”赵本袁世风一般赶至,一左一右怒立老大身侧,齐声吼道:“敢骂我老大?找死!”方殷端坐不动,冷笑道:“孙子,你骂谁来着?”

    “骂得就是你,你个……”胡非凡怔了怔,旋即大怒yù狂:“敢yīn老子?你小子死定了!”方殷冷哼一声,不屑道:“你说了也不算,叫你老大来说!”乱骂也没用,地位有高低,老大对老大,公平又合理。

    牛大志慢腾腾转过身来,一团和气微笑道:“大家都是同道中人,有事慢慢讲,慢慢讲。”看这矮胖子一脸笑眯眯,人畜无害的样子,方老大却是有些心里没底,瞪眼道:“少来这套!你说,谁来当这——老大!”牛大志保持微笑,轻声细语道:“都行。”老大的位置,本以为要激烈争抢一番,没料到这般轻易就得来了!方殷怔了怔,吁口长气:“你这人不错!呃,这样么……那我就是老大了。”牛大志chūn风满面,笑容可掬:“都行。”

    “老大小心!这胖子笑里藏刀,话里有话儿,你别给他骗了!”袁世急忙叫道。方殷闻言一怔,犹疑道:“这样么?我看他挺老实,也没啥大……”赵本附耳道:“老大,你千万别小瞧他!这人有个名堂,叫作——棉花肚,黄油手,笑面老虎黑风肘。”好长的名堂!方老大又惊又奇,再次细细打量眼前对手。牛大志谦逊一笑,连连摆手:“过奖,过奖,那是兄弟们抬爱,不敢当,不敢当。”方殷心里猛地一动,腾地立起身指鼻喝问:“你说的都行,是甚么意思?说!”牛大志慢慢收起笑脸,缓缓抬眼道:“都行的意思,就是——都,行。”

    你也行,我也行,他也行,都行。一山不容二虎,老大只能有一个,怎能都行?方老大怒目而视,大叫道:“不行!今天必须分个大小!老大是我还是你?说!”牛大志不动声sè:“都行。”问来问去,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怎么也是都行。方老大一肚子火儿没处发作,颓然坐下呼呼直喘粗气——这个白胖子果然历害,绵里藏针,滑不溜秋,咬牙切齿也没地方下口。胡非凡不耐烦了,扬起大拳头叫道:“少废话!打过再说!”方殷横过一眼,哼道:“打便打!二弟三弟,上!”赵本袁世应声齐齐上前,摩拳擦掌形状凶恶……胡非凡见状退后一步,怒斥道:“呸!以多欺少,不是好汉!有种就单挑!”

    “也成。”方殷起身上前,点头笑道:“来罢,你一人单挑我们三人。”胡非凡又退一步,大皱眉头。自身虽是勇猛刚强,但眼看对方三头互倚,六臂并肩,兄弟同心对敌……正是猛虎难敌群狼,好汉架不住人多!这般挑法,不挑也罢!

    “师兄!快来帮我!”胡非凡大吼一声,神sè焦急。以一敌三,死得很惨,以二对三,压力减半!对手虽人数占优,但已方二人实力强横,何况师兄武功比自己还要高上三分,此役必胜!一念及此心中大定,再看师兄——

    师兄还是坐着没动。

十一 重要的事

    “无上天尊——师长教诲在先,不可拉帮结伙,滋事殴斗,你等且住手!莫伤了和气。”牛大志肃然诵道。胡非凡闻言松了口气,一扭头儿——

    对面三兄弟面带狞笑,张牙舞爪围了过来!师父教诲,怎都不听?师兄说话,怎也不听?胡非凡情急之下,连连大声怒喝,抻胳膊蹬腿儿,作困兽犹斗之状。他说他的,我干我的,师父不在,谁是师兄?先解决掉一个,剩下那个离死也就不远了!三兄弟心意想通,互相看看,便准备一齐动手!

    “方道友,请坐。”牛大志虚邀一记,态度真诚。方道友自不理他,假装没听见,只等自己开口一声令下,三位打虎将便将假老虎打得满地找牙!

    “老大殴打小弟,岂不有**份?就算当了老大,rì后如何服众!”一旁剑拔弩张,战斗一触即发,牛大志浑若未见,自顾自言自语。方老大闻声身躯一震,呆在当场!同样是老大,再看看人家!从容不迫,屁股稳坐,谈笑喝敌,八风不动!他坐着看,你站着打,看似上风,实是下风。便胜了小弟,老大还是老大,便打死了小弟,老大位置还是岿然不动!

    高人风范,自当仿效。方殷思忖片刻,转身就坐:“你,划下道儿来罢!”自个儿出招儿,给人家轻轻松松化解。有来有往,现在是人家出招儿,自个儿若招架不住,这场便是输了。这是规矩,当老大的规矩。

    互视一眼,心照不宣。

    牛大志微笑道:“道友艺高胆大,令人深感敬佩。只是,只是若要当这里的师兄,抑或我等的老大,须先知晓一事方可。”方殷冷哼道:“你少来虚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耳听方道友言语粗俗,牛道友却也不以为忤,点头笑道:“学无先后,达者居大。能当老大的人,必须有其过人之处!敢问一句,道友你有何长处?”

    有何长处?道友怔住。

    自个长处比较多,只是样样不好说——说自己能吃能睡?说自己有钱有人?骂人历害好似也不算长处,总不能说自己志向远大?再不成说自己聪明英俊……真是不好说,也不好意思说。方殷面露难sè,一时无言以对。这姓牛的隐忍已久,不出手则已,一出便是致命杀招!怎会这般?自己老大当了很多年,却从未想过……

    莫非自己,竟无一点可取之处?

    另几人见状各自惊奇,有悲有喜。牛大志放声大笑,终露峥嵘:“道友怎地如此谦虚?莫说本人不让你,比试拳脚,写字背经,文也好武也好,随你挑一样!若你胜我不得,那么——我是兄,你是弟!”

    小样儿!我还办不了你?老虎不发威,真当我是病猫?此人文不成武不就,举止谈吐便可看出端倪!花架子,空威风,当老大?我才成!牛老大心念电转,暗自得意。方殷不语。无话可说。便只一样儿,也挑不出来——比武?不说他信心满满的样子,自身只几样上不了台面的招术,打个是个输!比文?大字也不识几个,怎么比?

    彷徨无计,暗自焦急。

    牛大志得意非凡,讥笑道:“道友想是不屑与我比试,有意相让罢?既这样,那么这师兄,抑或老大——还是我来当!”

    悄然无声,一片死寂。

    方殷长叹一声,终于开口:“牛大志,这是你逼我的!一会儿你死了,不要后悔才好。”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一物。牛大志闻言一惊,定睛看去——其sè为灰,束首作环,看似腰带,实则不然。

    “秘密武器!”

    赵本袁世齐声大叫,一惊一乍,表情夸张。方殷轻轻拨开暗扣,丝鞘蓦然弹起,绷得笔直。少时黑sè剑身缓缓出现,薄细窄长,微微颤动——

    “此乃软剑,名曰墨练,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方殷起身持剑而立,一脸神圣,宝相庄严。另几人惊呆,一时噤若寒蝉。方殷叹一口气,望向牛大志:“你问我有何长处,这个,有够长罢?”

    说是笑里藏刀,难比口蜜腹剑。

    牛大志呆呆道:“够长,够长……你要怎样?”方殷笑道:“你说呢?”牛大志猛地立起,大叫道:“这个不算!你使诈,你使诈!”方殷傲然一笑:“不是你让我挑么?那咱便比武,比剑!”没的比,没有剑。未学剑不发剑,这里有规矩,值守时有佩剑,回来得上交。牛大志连忙开口解释,态度坚决。方殷冷笑不语,忽地返身走几步,于空旷处挥剑起舞。

    剑影无声起,墨练翩翩舞。故主今何在?新友聊胜无。软剑握于少年手,一时身心两颤抖,匹夫无惧剑影寒,只怕活蛇咬一口!挥挥挥,忽忽忽,醉翁之意不在酒。舞舞舞,唬唬唬,在场还有谁不服?少时匹练咻咻嘶鸣,宛若群蛇盘踞一处,人借剑势虎虎生威,惊天动地群小慑服……赵本袁世连连猛拍巴掌,欢呼雀跃。牛大志脸sè变了又变,胡非凡双眉拧成一股。方殷得意忘形之下,不觉间往前挪了两步儿!

    “嚓”一声轻响,木桌一处随之落地,巴掌大小,一角变三角。几人同时吃了一惊,齐声大叫。方殷连忙收手细看,掌中软剑毫发无伤,桌角切口平整光滑。早知道这是宝剑,十分历害,却不料其锋锐处,一至于斯!方殷强捺往心头狂喜,慢慢踱回,淡淡说道:“如何?”赵本袁世又惊又喜,啧啧赞叹之余,捡了那角木块儿专心研究。胡非凡又气又急,骂了两句之后,无奈低头叹气。牛大志又羡又嫉,偷瞄宝剑两眼,一时没了主意。那剑虽奇虽好,却在对手之手,老大谁个来当?拿剑和我商量?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有力没处使,怎甘就俯首!

    见镇往这白胖子了,方老大得意道:“既你不敢比,那么——我是兄,你是弟!”牛大志沉默片刻,摇头道:“你有剑,我空手,不公平,不公平。”方殷不屑道:“不服也罢!我再让你一回,你去拿剑。”要是有剑我早去拿了,还用你来让?牛大志心说一句,强笑道:“刀剑无眼,不比剑,比别的。”比别的?比谁馒头吃的多?比谁认字认得少?千辛万苦,忍辱负重,又亮出秘密武器才占了上风,又怎肯错过这天大的机会!方道士自然不肯干,当下冷笑道:“少废话!不然我一剑砍掉你脑袋,哼!那时候儿你想比也没命比了!”牛大志闻言只觉脖颈一凉,不由看了看前面缺角儿的书桌,随即缓缓趴在桌上,埋下头,不动了。

    “别装死!起来说个明白!”方殷怔了一怔,扬声怒喝。牛大志趴着一动不动,似乎聋了。方殷啐一口,叫道:“谁是老大?你还是我?说!”隔了一会儿,牛大志闷声道:“都行。”都行都行,又是都行!方殷怒火攻心,挥剑狂叫道:“敢不认帐?哼!脑袋还要不要了?”

    “都行。”

    老大当不当,都行。脑袋要不要,也都行?当然老大不当可以行,脑袋不要真不行。不是都行,心里很明白,只不过是,料他也不敢。方老大一时气得手直哆嗦,心里恨不得挥起宝剑,手起刀落,将他刺死……给他气糊涂了!这个胖子有一手儿,外圆内方太极球,这个老大不好斗,死皮赖脸不松口儿。料你也不敢,你还真不敢,脑袋他留着,老大他不丢,任你气半死,看你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呼朋唤友来观看。谁说此人是老大?这里有个死大牛!你看看,你看看,活的时候不认帐,装个死也装不像。听好了,听好了,此牛专好吹牛皮,吹完牛皮耍赖皮!快来买,快来买,不论斤来不论两,一个铜板就结账……方道士语声激愤,滔滔不绝,声情并茂如同演讲。赵袁二道士一唱一和,推波助澜大声起哄。胡道士恼怒非凡之余,也觉丢人……

    牛道士,还是不动。

    一忍二忍再三忍,低头埋头又闷头。这一刻,竟是无比漫长,银牙咬碎!浑不知,太阳悄然落山,不见天rì。便是自己肚量大,污言秽语怎不休?无上天尊可忍见,老实小道泪暗流!

    牛道士气哭了。

    忽闻丝丝低低抽泣,隐隐声声入耳。再看身影孤孤单单,肩背起起伏伏。一时四人呆呆愣愣,各觉凄凄惨惨。半rì吵吵闹闹之后,又是冷冷清清。何事为重?何事为轻?为何当老大?有何大不了?只要有情谊,小弟又怎地!颜面为轻,情分为重,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种,譬如——

    天地之间,一道钟声蓦然响起。其声轻灵飘逸,驾乘清风而至,搅动几方心湖,吹皱一池chūn水。须臾之间心cháo澎湃豪情满怀,是非纷争随波去,恩怨情仇化云烟。

    几个小道同时跳起,欢喜大叫:“开饭了——”

    天下第一要紧事。

十二 一鸣惊人

    一天三顿饭,不多也不少。一天一顿饭,少得少不得?

    偌大一方厅,香气四面溢。伙食分荤素,泾渭两分明。一侧是:馒头花卷白米饭,窝头咸菜发面饼,稀粥多汤水,青菜少油腥。一侧是:清炖鸡鸭红烧鱼,圆肉包子扁肉饼,菜菜不差肉儿,汤汤泛油星儿。道士也不少,分做老中小。老少各半边,乱坐是中间。一处是:十几皓发老道长,清心寡yù浅浅品,几十乌发是道长,戒荤少食慢慢尝。一处是:道长年纪正青壮,胃口上佳饭量大,二十来个小道士,狼吞虎咽吃的香。

    山中不戒荤食,坐哪处随已意。各有所好,各取所需。斋堂里每rì只这一顿饭,却也丰富多样,但吃,管够!山人非仙人,亦无辟谷方,吃了好修行,不吃饿得慌。何况,何况,一rì下来,腹饥难忍,一顿不吃,得饿两天!此时无人说话,各自闷头吃喝。一众小道士身骨未成,更是深深明白其中道理,个个运箸如飞,丝毫不敢懈怠……

    方道士头一次来,不由觉得有些新鲜,吃几口,看几眼,吃几口,看几眼……好多的饭菜,到处热腾腾,伙食还不错。好多的老道,一群老杂毛,左右都是小杂毛,一般无二年纪,认识不识认,吃吃又喝喝,老牛狐狸自是不理自己,柿子笨蛋也顾不上说话,人人浑似和饭有仇,胡吃海塞凶猛异常!都有病么?着甚么急!慢慢吃,慢慢喝,饭菜吃不完,那边还很多。方道士叹一口气,拿起碗筷,缓缓踱过去自行添选——

    包子比较香,肉饼太油腻,这菜还可以,那菜有些凉……

    挑三又拣四,挑肥也拣瘦,正yù一网打尽中意美食,耳畔传来三声锣响——

    当、当、当。

    “无上天尊——”众道各自放下碗筷,齐齐神sè肃穆吟颂。一怔之间,众人纷纷起立离席。茫然看去,老道小道依次出门。方道士呆立原地,一时不明所以。赵本悄然经过,低声留一句:“老大,到点儿了,快走人。”

    “走人?往哪儿走?这还没吃饱,管他什么点儿!”方道士不屑走开,不管不顾回座大吃。众道心中俱是惊奇,脸上表情各有不同——斋堂管够不管饱,锣声响起时辰到。此是规矩,有谁不知?这边人人侧目以示提醒,那里坦然吃喝无动于衷,小道何人!这般无耻?

    “不成体统!方殷,速速离坐!”一人心知肚明,面上有些挂不住了。方殷瞥一眼,立起身,接着吃。吕长廉快步上前,强抑胸中怒火,低声道:“此处有规矩,现下已过了饭时!方殷,念你不知……”话没说完,方殷抹了抹嘴角儿,放下筷子笑道:“知道拉师父,这就走!”吕道长吁口长气,转身走向厅门。

    将将行出门口,忽听身后吵嚷声起……

    一看之下,登时心头又火起,道长怒意再难抑!一大群人,散在周围观看热闹,作乱之人,正是自己几个徒弟——几个小道拉拉扯扯大声吵闹,个个脸红脖子粗,人人横眉又立目!当下便有数十名师长道友向自己望来,眼神含而不露,似是大有深意。吕长廉不由又羞又气,飞身上前怒喝道:“放肆!还不住手!”

    喝声未落,牛大志应声迎上,躬身禀报:“师父,方师弟偷拿馒头,更死不认账!无上天尊——此人实是罪孽深重,请师父狠狠责罚!”众人闻言哄堂大笑,各有其乐。吕道长干咳两声,拉长马脸:“方殷,你可是偷了馒头?”方殷挺胸而立,一脸茫然道:“甚么偷馒头?哪有这事儿?瞎子睁眼说瞎话!”一旁胡非凡腾地跳起,大吼道:“妈个……师父,这小子偷了!师兄和我都瞧见了!”

    “我们没看见!”赵本袁世互视一眼,齐声说道。吕长廉注目而视,缓缓道:“方殷,做人要诚实。为师再问一次,你可是偷了馒头?”

    “没偷。”

    话音甫落,几个小道一齐大叫,神sè激动,各持已见。围观众道见状纷纷议论,莫衷一是。吕道长叹一口气,无奈道:“方殷,你既说你没偷,那你怀中又是何物?”众人闻言齐齐看过去,只见小道士青sè道袍之下,胸腹交接之处,堂而皇之鼓起两团事物,横看成峦侧成峰……无数双眼睛注视,方道士浑若不见,面sè怡然,更是昂首挺胸!一时那奇异之处显得愈加丰满,呼之yù出!场面大乱,众道或笑或叹或无语,脸上神情各不同。更有几名小道士面皮微红,侧过头去频频拿眼偷瞄,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殷不慌不忙,伸手入怀摸出二物——

    浑圆雪白夺人眼,正是一对儿大馒头!人证物证俱在,案情水落石出,小偷儿却不认罪伏法,仍是很猖狂的样子:“看甚么看!没见过馒头么?”众道见状愈发惊讶,不由有些佩服,心道此人脸皮够厚,着实令人刮目相看。一时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低声叹气,有人拍手大笑,有人不知所措。吕道长喝道:“方殷!你还有何话讲?”

    方殷一手一个扬起馒头,嘿嘿一乐:“师父,我真没偷,这个是——明着拿的!”吕长廉闻言一怔,皱眉不语。牛大志大叫道:“师父,别听他狡辩!”方殷哈哈一笑,面sè不屑:“两个破馒头,还用的着偷?哼!我要是想偷,又怎会让你看到!”不告而拿谓之偷,强而取之谓之盗,且不提方道士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在场众人的眼睛可都是雪亮的!上清立教千载,偷偷摸摸之事自是有过,但偷得如此理直气壮的……这人恐怕是头一个!众人心里一时大为佩服,纷纷交口称赞,认为这个叫做方殷的小道士,很是,有勇气!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拿也好偷也好,讥也罢笑也罢,眼看徒弟丢了脸,师父更是颜面无光!吕道长一时又羞又恼,怒气冲天,飞身冲上去便施以重手,将这顽劣之徒打了个半死!

    想想,罢了。众人瞩目之下,又如何下得了手?便下的了手,一旦出手,岂不更显得自己无力管教,只得对徒弟动武?诉诸武力,不得已而为之,终是下策……吕长廉长叹一声,忍怒说道:“方殷,念你不知此处规矩,为师且不与你计较!放下馒头,回去再说!”

    ——不知者不怪。这是说给旁人听的!回去又怎样?丢人也好丢在家里。师父用心良苦,便拉着个长脸说话,心里却有意要护短了。想法总是好的,多是自欺欺人。若,方道士此时识趣也就罢了。但,吕道长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无知者无畏。不过拿俩馒头,怎这般大惊小怪!回去再说?现在便说个明白!方老大到哪里也不肯吃亏的,怎会背个偷馒头的恶名回去!规矩,有立时,便有破时!丢人?不可能,绝无可能!

    方殷大笑数声,傲然四顾扬声道:“不过屁大的事儿,甚么鸟规矩!哈哈,有哪个说给老子听听?”道门肃穆之地,三清天尊在上,言语如此粗俗,众目睽睽之下。吕师父颜面扫地,仰天阖目,yù哭只恨天无眼;师兄弟亦觉丢人,低头看地,想钻可惜地无缝;众道暗暗恼怒,想说话却也不好开口,纷纷怒视中间那人——

    好生一张生面孔,此人究竟是何人?

    莫看初入山门,正是一鸣惊人!无人开口,厅内变得安静异常。眼见一帮老道中道小道都给自个儿镇往了,方道士愈加得意,趾高气扬叫道:“怎么都哑巴了?刚才那神气劲儿呢?谁说说?你?你?还是你……”天sè已然昏暗,明亮光影之下,只见场内一个小道士拿着馒头指指点点,态度飞扬跋扈,神情不可一世!众道纷纷扭头移开目光,连连后退躲闪,如避瘟疫——今rì真是大开眼界,此时实在无话可说……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反正脸面也丢光了,干脆一掌击死这逆徒,再向师父和掌教请罪便是!”吕道长心意已决,低喝声中猛然跃起,一巴掌甩了过去!方道士正自得意洋洋,背着身指手画脚,浑不知大祸已临头!这一掌含怒而至直取左颊,少时方逆徒免不了落个满脸开花,只怕是小命儿也难保住!

    “无上天尊——长廉,不可造次。”

    一道苍老语声蓦然响起,其音平和之中,凛凛有正气。吕长廉闻声一惊,收势作礼,恭声道:“长廉无礼,还请蒋师叔恕罪。只是这逆子太过顽劣,因此……”一旁方道士惊觉不妙,扭头断喝:“好你个吕老道!方才可是你偷袭本人来着?”吕长廉强忍怒意,苦着脸道:“蒋师叔,你看这——”

    “长廉,为人师者,切记凡事要公正处理,以德服人!师叔与你讲过多次……”

    吕长廉无奈低头,连连称是。方殷见状微觉奇怪,转眼看过去——说话之人,老道一个,白须白发,老眼昏花。那老道正在一脸严肃地说教,声sè俱厉,训得吕老道三孙子一般!方道士见状大为解气,哈哈一笑,上前帮腔道:“白毛儿老道,你说得挺好!”吕长廉瞪他一眼,沉声斥道:“没大没小,叫师叔祖!”方殷置若罔闻,涎着脸冲那老道嘿嘿一乐:“老道,你人还不错,一看就是个讲理的!”此言一出,那老道长登时喜形于sè,拂着白须笑道:“金玉良言,自是感人肺腑。便是个小小道童,也知……罢了,此事由贫道来处理!长廉,你来看师叔如何公正处理此事,一定要用心体会。”

    吕道长垂头丧气退开,心说我没担心学不会,我是怕你吃不消!自己这个徒弟……

    师叔你先用心体会体会罢!

    老道长微笑注目,和颜悦sè说道:“小道士,你可知——入得此处,须守规矩?”方殷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回道:“不知道。”老道长含笑点头:“既是不知,此事也怪不得你。现在我来讲给你,可好?”方殷连连点点,拍手叫好……

    一人循循善诱,耐心教导。一人满脸崇拜之sè,仰慕之意溢于言表。老的说话,小的听话,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下一刻便是水到渠成,老道以理服人,小道循规蹈矩,一场风波消弥于无形之中。最后自是老道长露了一手儿,吕道长学了一手儿,两全齐美。

    只可惜,两全之事难有。若不是,有人留了一手儿。

十三 一战成名

    吕长廉耳闻目睹用心体会之下,心中不祥之意愈来愈盛——自己和这小徒虽是相处未久,可也多多少少知他几分脾xìng。此时若他胡叫乱骂也就罢了,但如此老实听话……蒋师叔怕是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师叔犹自语重心长滔滔不绝,却没见到身前那小道士两眼中的,一丝狡黠……正自心惊之时,二人果然语气转急!

    暗道不妙之际,一老一小已然翻脸——老道长直气得脸上变sè胡子乱颤,不顾仪态指鼻怒斥:“好你个无知小辈,真个不识好歹!枉费我一番心血良言忠告,你竟,你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小道士不屑摇头,连连冷笑:“白毛儿老道,你这是自找的!老子用你来说教?哈哈,逗你玩儿罢了!”

    逗你玩儿?这都当太爷的岁数儿了,逗着好玩儿么?众道人闻言目瞪口呆。师叔祖身临其境,用心体会之下已是气急败坏,竖掌作刀便待劈死这大逆不道的徒孙!师父师祖心无二意,徒子徒孙下场一般。总算方道士命大,这次换过吕道长来解围:“师叔息怒,息怒,以理服人,以德教人……”老道长长吐一口浊气,呼呼喘道:“朽木不可雕也,竖子不可教也!哎,长廉,师叔方才实是,实是错怪你了!”

    两个馒头,一点儿破事儿,竟是闹了个没完没散,斋堂里火工道人也不耐烦了,走过来连声催促。事小是事小,规矩是规矩,小事上破了规矩,破了规矩是大事!一众老道早间便已离去,在场就数喜爱抱打不平的蒋道长德高望重,尽管已经气了个半死,仍然还需作个了结。

    “无上天尊——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小小道童,念你无知,放回馒头,这便去罢。”老道士终归修行rì久,胸襟宽广,转念便已心平气和,云淡风轻。

    方道士点头称是,将馒头放回怀里,抬脚便走。

    “这……回来!”转瞬之间,老道长心中怒意已如cháo涌,扯须瞪眼喝道:“放回馒头再走!”方殷扭头奇道:“我这不是放回去了么?你还想怎地?”老道长怒极反笑,抬手一指:“放在桌上!”方殷面sè恍然,转身行至桌前,乖乖掏出馒头放在桌上:“这样?”老道长松一口气,点头道:“好了,你走罢。”方殷抓起馒头,转身就走。老道长见状一怔,皱紧白眉:“等等!你怎又拿上了……”方殷边走边笑:“你叫我放回去,又没说不许拿!走了,再见。”

    方老大惯于胡搅蛮缠,和他纠缠在一起,什么事儿都闹得没完没了,和他搅和在一块儿,什么人不死也得脱层皮。这一馒头事件,此时留在现场的人俱是叹服,啧啧称奇——旁观者清,此人虽是初次认识,以后还是不认识为好。不得已认识了方道士的几师徒,更是不得已受到牵连,本就差强人意的形象再次一落千丈。当局者迷,白毛儿老道不知深浅,自告奋勇将此事揽于身上,半步之差,半世修行付诸流水,难以善终,一生英名毁于一旦。

    莫道危言耸听,凡事皆有因果。若不是老道长气糊涂了,其后果也不至如此严重。又怪得谁来?要怪只怪他:处于劣势仍是不肯认输,败局已定犹自负隅顽抗,倚老卖老无视后起之秀,自以为是一意见个真章——

    真章可以有,后浪推前浪,成败眨眼事,胜负转头空。

    老道长上前一步,拦住方道士。方道士止步不前,瞪住老道长。一老一少一上一下对视片刻,二人同时退后半步,战役打响——此役rì后广为流传,闹得上清满山皆知。众人或贬或褒或笑或叹,是非不一而足。二人有理有据有来有往,成败单看此时!

    “小道休要无事生非,贫道不与你一般见识。且放下手中之物,跪地认罪领罚!”

    “老道你别没事儿找事儿,本人不吃这一套!这馒头我是拿定了,要跪?你跪!”

    “黄口小儿!无理取闹!你既行为不检,又不尊师长,当真是罪无可恕!无上天尊在上,贫道今rì要替天行道!”

    “好你个老杂毛儿,敢骂老子?反了!你上来试试看?看我不把你打得满地找……你这牙都没了,快死了得了!”

    “你!无上天尊——贫道身在此地数十寒暑,处事阅人多矣,如你这般蛮不讲理之人,却是平生仅见!”

    “哼!老道你别胡说八道,本人最是讲道理了!头一回见?哈哈,今天再叫你开一回眼,老子不用破你甚么破规矩,照样儿把馒头带出去!”

    “小子休要猖狂!你听好,两条规矩——其一,饭时一过,斋饭不得再行入腹;其二,出门之时,斋饭不得带在身上。”

    “是这么说?”

    “正是如此!便这两条,看你如何将手中之物带出门去,贫道拭目以待。哈哈,今rì你若带不出去,须当场磕头认罪才是!”

    “成!我要是带出去了,老道,你,你当我小弟!”

    “小弟?贫道偌大年纪,给你当小弟?小子休要信口开河,以免贻笑大方!”

    “大方个屁!老道,我看你是不敢赌!哼,一把年纪老掉牙,还不是个胆小鬼!”

    “你!你!你……好,好,好!便以方才所言为准,老道今rì与你赌上这一局!”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二人立下赌约,击掌为誓,旁观众道作为见证,亲眼目睹了一场惨案的发生。

    “老道,瞧好了——”方殷嘻笑开口,扬起馒头。馒头在手,不能吃下去,不能带身上,如何出门?老道长自是稳cāo胜券,见状只是哈哈一笑,并不说话。胜负只在眨眼之间,众道齐齐睁大眼睛,生怕错过一场好戏!

    双手默运神功,十指劲力如cháo涌,力道刚中带柔,方老大终于出手!左一下,右一下,前捏捏,后捏捏……转眼之眼一对儿大馒头越来越小,最后变作鸡蛋大小两团——

    一口塞进嘴里,俩馒头不见了。

    眼见他如同变戏法一般,高低长短惊叹声中,众人纷纷凝目而视——方道士面颊左右各自凸起一圆,状如两个肉瘤,此时犹有余暇开口,鼓鼓的腮帮子随之一动一动,形似叫塘蛤蟆:“怎样?老道,我没吃进肚里罢?”方殷一脸得sè,语声含混。老道长怔怔看着他,没有说话。方道士得意道:“你看,我也没带身上罢?”带是带了,口里算不算身上,却也不好说。老道长叹了口气,一时无语。

    赢了!

    方殷含着馒头嗬嗬闷笑,面皮饱涨,有褶儿有尖儿——小弟,我这就要出门儿了,快叫一声大哥罢!小弟?大哥……老道长心如死灰,闭口不言。方道士摇头晃脑,得意四顾:“大伙儿瞧见了罢?这老道打赌输了不认账,没皮没脸,笑死个人!”他自是说得含含糊糊,但事已至此,群道纵然不知其言也明其意,一个个摇头叹气,面露不忍之sè。老道长见状直气得心急颤手猛抖,脸上忽青忽白,神态三分羞七分恼,模样十二分悲惨……

    “叫大哥,叫!”方殷喉里低呜一声,一脸凶狠状,仍是不依不饶。老道长呆立场中,悲惨已化凄凉。众人一时无语,纷纷掩面不忍再看!徒弟作乱,师叔落难,还是吕道长挺身而出,温言安慰道:“师叔,早叫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你又何苦……师叔?师叔!”话没说完,惊见师叔两眼一闭,直挺挺倒下了!

    吕长廉赶忙一把扶住,慌得连声大叫!事发突然,群道见状亦是大惊,纷纷上前探视,七嘴八舌唤个不休。一时场面大乱,人人忧心如焚,声声凄切呼唤,惟有方道士一脸不屑之sè,咧着大嘴吼道:“别理他!他这是没脸见人,装死了!”众人也顾不上搭理他,有掐人中,有揉胸口,一时输送真气,一时按摩穴位……老道长半倚半坐一动不动,双目双唇紧闭紧抿,面sè神sè同样安详,看起来如同,真的,死了。

    至于老道装死还是晕倒,众人谁也不敢妄下断语。方老大虽然开口,也是猜的。只有老道自己知道,也许连老道自己也不知道。人生一场大梦,世间几度秋凉,此事此时终于半梦半醒,此时此事终成千古悬疑。

    夜灯正浓,灯映人影两憧憧。忧心更甚,心念师长各匆匆。一片混沌之中,方道士旁若无人,含着馒头扬长而去,将老老少少甩在身后,经过一群陌生小道童——

    “有甚么好神气?呸!驴尾巴。”

    闻声猛地回头,却似无人开口——谁说的?说的谁?说的甚么?甚么驴尾巴……方殷一脸狐疑左右看看,找不到说话的人,听到的话亦是无解。管他是谁!管他作甚!转念间遂将此言抛在脑后,转身大摇大摆走出门口。

    夜已深,人未眠。

    人生只是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无数桥段。风有起时,便有止时,馒头之争,告一段落。只是万事有休时,感慨无止境。且说今rì,几番得失成败一言难尽,简而言之,三人睡不着一对儿半——

    止一rì,多少事。打完鸟儿,然后爬山,又见木头人,争当老大难,吃饭也不心静,老道又来添乱……累了是想睡,想睡睡不着,想完今rì事,又想起从前,想念老薛,想起一帮小兄弟,想到自己的父母……思之不忍思,再思rì后事,只身沦落此地,将来又该怎办?学本事,当老大,思绪繁,心里乱!

    “都起来!接着议事!”方殷大喝一声,坐了起来。反正睡也睡不着,要熬大家一起熬!赵本袁世应声而起,三人于床头拥被围坐。正好都是睡不着,说说闲话也挺好。今rì老大勇斗牛胡二小道,打败前辈一老道,师父束手,群道震惊,实在是威风无二两,脸皮如城墙!视其种种言行,怎不心生景仰?跟着这老大,非常有前途!白天认了命,晚上铁了心!想想就兴奋,确是睡不着,二人正自辗转反侧,忽闻老大发号施令——

    议事!

    老大是跟定了,也没多少事可议。睡觉前便议了一回,无非佩服佩服吹捧一番,彼此彼此谦虚两句,四徒弟怎么对付师父,三兄弟如何变成五兄弟等等。本是议过的事,此时拿来再议,仍是议兴不减,议致盎然。议事议事,正事闲事大小事放在一边,乐趣便在一个“议”字。

    一来二去三个糊涂蛋,议了半晌,也没议出个一二三。接下来自是说三道四,吆五喝六,杂七杂八胡扯一通。重要机密商讨未果,又细数好汉当年之勇,逗猫惹狗偷西瓜种种。诸般往事不堪回首,再遥望rì后飞黄腾达,大碗喝酒,大块儿吃肉,有福同享,有祸你当……

    说的不嫌烦,听的也乐呵。都是半大不大的年纪,尽管父母不在身边,孩子终究就是孩子。说完了就完,谁个真当真?开心笑一笑,不是也挺好?只是,只是,小小少年,终究会长大成年。惜之,惜之,儿时童真,一眨眼转瞬即逝。莫说小子可笑,谁人没有此时?他rì寻得真意,想笑没了兴致。

    说过,笑过,困了,睡了。

    少年缓缓闭上眼睛,心中不由隐隐期待。明rì学武功,明rì当老大,明rì逞威风,明rì展霸气!

    明rì,至时便是今rì。入梦,是梦总有醒时。

十四 三个字

    愿望常常很美好,现实每每很残酷。

    一人挺胸而立,信心百倍——今rì习武,正合心意!以本人这等天资,这等聪明,这等不世出的少年英才,学得一身高强本事,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之前本事小一些,那是英雄落难,没得机会而已。你看,早间没有遇上高人,想学一手儿也没学到,后来来了个死老薛,教了两手儿也不着调……现在总算可以踏踏实实练武功了,虽然这个师父平平凡凡,教本天才有些勉强,但是!天才就是天才,哪怕蠢材来教,也是天才!瞧着罢,这就学他个三五天,管保到时候儿神功大成,令所有人佩服万分,夸赞于我,哎!到那时候儿,自个儿多么不好意思……

    “方殷——”

    一声沉喝,将方老大从虚幻梦境拽回真实世界。方道士正自想得兴高采烈神魂颠倒,冷不防受此惊吓,心中大为不悦,皱着眉头道:“干甚么?叫我也不先打个招呼儿!”吕长廉一时无语。半晌,开口道:“为师告知你三件事情,你听好——”美梦破碎,兴致全无,方道士也懒得搭理这不长眼的师父了,只是低头不语。殊不知一场美梦还没醒利索,残酷现实已是近在眼前!吕道长接连说了三件事,事事无好事,一件比一件难以接受,登时让人梦碎心亦碎,豪气化飞烟。

    噩耗!三件噩耗!天大的三件噩耗!

    其一,因方道士私藏暗器,损坏公物,恐吓他人,依律没收。其二,因方道士深夜聚众谈话,影响他人休息,为防止此事再次发生,吕道长命他移居别室。其三,因方道士昨rì污辱同门,欺师灭祖,今rì不得随众人习武,自行去讲堂写悔过书。

    “放屁!”方殷呆了片刻,跳脚大叫。

    “拿下!”怒喝声起,牛大志应声上前,胡非凡紧随其后,一左一右把臂挟住。方殷昂首挺胸,左右各怒视一眼,大叫道:“哪个孙子告的密?敢跟我玩儿yīn的,有种!”一人笑而不语,一人神情得意。赵本袁世见状怔了怔,互视一眼,齐声道:“师父——”

    “不必多言!方殷,你可知错?”吕长廉拂袖怒喝。方殷猛啐一口:“知道你个狗屁!”吕长廉冷笑点头,于怀中取出一物:“言语无礼,顶撞师长,戒尺击手,十尺。”眼见吕老道缓缓行来,马脸上冷冰冰再无一丝笑意,这是……动真格的了!方殷又惊又怒,一时连连挣扎,试图脱身。怎奈一挣,再挣,双臂有若撼山,身子一动也难动!正是真人不露相,昨rì一个没头脑,一个纸老虎,此时竟然如此历害!枉然殷殷期待今rì,却不料今rì——师父翻脸无情,对手明枪暗箭,小弟也不敢出头,只苦了自家。

    明天已是今天,转眼天已变天!

    “无上天尊在上,山门法规在前,岂能任你无法无天!今rì为师便让你懂得,什么是规矩!伸出手掌——”吕长廉举起戒尺,冷冷说道。

    方道士怒目而视,紧紧握住双拳,面sè大义凛然。

    吕长廉持尺而立,微一颔首。牛大志心领神会,当下双手发力拗起小臂,右手运足力气,将紧攥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胡非凡随之伸出左手,攥其手指牢牢定住手形——方老大一时有心杀敌,无力回天,暗道不妙之时已是掌心朝天,如同肉在砧板,任人宰割!

    “你俩给我等着!”方殷恨声说一句,颓然闭上眼睛。

    “叭,叭,叭……”戒尺声声响,记记不留情!手痛心也痛,无情是有情。少时十尺击毕,小道手心已肿。连续击打之下,初时觉得疼痛,继而麻木,随之竹尺收时,霎时痛入骨髓,掌心有若火炙!一时痛得有口难言,只是强忍泪水,咝咝吸气镇痛。

    “方殷,你可知错?”吕长廉双目凝视。方殷咬紧开关,怒视片刻,低下头:“知道了。”吕长廉不动声sè,又喝道:“为师打你,你可心服?”方殷低着头轻声道:“服了。”

    “放开他。方殷,一旁思过。”

    方道士终于解脱了,默默走到一旁,坐在石凳上思过。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有云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方老大学问不是很高,思来思去只思出好汉不吃眼前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两句。意思都是一样的——服不服?口服心不服,不服。错没错?你错我没错,没错。一共打了十下,都给老子记着!早晚加倍奉还,报仇不急一时。

    当然,方老大算术也不太好,超过了十下就记不清了。不过,心里不服不挨打,口中不服要挨打,承认错了不挨打,死不认错要挨打,这个账不用算也是很清楚的。何况,这回打的是言语无状,顶撞师长,之前还有三件倒霉事儿扣在脑袋上,怎能这般不明不白认了?因此,小道士吹着巴掌皱了眉头假装沉思,实际是在明里思过,暗里算计。

    实在是,不好办!这三条,都很难。若依了吕老道,早间一番谋划必将全数落空,之前定下计策也得全然推翻。一是,刚刚收服了两个小弟,给他换了屋子,老大岂不又成了孤家寡人一个?那时多么寂寞无聊,惨状想想就已不堪!其二,秘密武器没带身上,即便带上了不再秘密,但那,仍是壮已声威,寒敌胆魄的无上利器!给他收走了,再想当这老大,别说那老牛,只怕狐狸也是不干!至于三者,悔过书?且不说乐不乐意写,方老大根本不会写字儿……

    难上加难!

    这怎能成?自己以后还有得混么?万万不成!须得好好想个办法,纵不叫他一下子收回成命,也要与他讨价还价一番!方道士思过完毕,起身叫道:“师父——你来,我有话说。”吕道长正在树底下指点招术,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四名小道嘿嘿嗬嗬比划拳脚,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师父教得用心,徒弟练得着意,加上今rì风和rì丽,一切都很正常。

    除却今rì院里多了一个思过的小道。

    老树条条虬枝各探,师徒人人心里都乱。打人的自是心里没底,帮凶的也是心里没数儿。还有旁观的,心下惴惴不安。只因挨打之人,并不是个好惹的主儿,这回吃了皮肉之苦,不知何时来个反攻倒算!莫大意,单看他昨rì行事,便知此人非常难缠。小心了,表面仍是认认真真,一板一眼,实则人人马马虎虎,心不在焉。

    此时听他开口招呼,语气平和,再见他面上堆笑,浑若无事——许是没事了,应该治服了!徒弟各自松一口气,师父点了点头,应声上前。

    “无上天尊——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方殷,你适才有何感触?与为师说说罢。”吕长廉微笑道。方道士低眉顺眼,恭声称是,然后便将方才所思之事一一叙述。其态有礼有节,其言有理有据,其声有情有义,其势有软有硬。一时头头是道,一时全然颠倒,一番宽宏大量,一番锱铢必较。前后左右舌卷悬河,唾如飞星海说一通,说得山人犹在山中,全然不辨南北西东。

    “不成!”吕道长怒声断喝,面上已变了颜sè。方殷闻言一怔,皱眉道:“哪儿不成了?我这还没说完,你看……”吕长廉板着马脸,刷地一拂袍袖:“你休要再讲,此事也莫要再提。”

    不听你说,不让你讲,一口否决,没得商量。霎时怒火涌上心头,方殷大声叫道:“你这人!就你说了算么?好罢,甚么一二三的鸟事,我也不管了!”吕长廉冷冷注目,缓缓说道:“为师方才叫你反思已过,你想到的,便只是这些么?”方殷挠了挠头,一脸惊奇道:“我还能想什么?想给打我的那个大好人,上供烧香么?”

    “出言不逊,目无师长。戒尺击手,十尺。”低沉喝声中,吕道长慢慢掏出竹尺。又来这一手儿?使了一回又一回,别说还真是……

    疼!

    方道士见状大惊,扭头便逃!闷头急急跑出几步,眼前猛现白袜黑裤!抬眼一袭青灰道袍,其上一张长长马脸——惊叫一声,忙不迭掉头又跑!前方空荡荡,后头有妖道,装神又弄鬼,赶紧跑跑跑——忽然眼前一花,惊见妖道又现!单手持尺而立,双脚不丁不八——不及惊慌,夺路而逃,光天化rì,妖怪挡道!

    东奔……妖道!西走……妖道!左冲……妖道!右突……妖道!

    一时方道士没头苍蝇一般来回乱窜,亦如没头苍蝇一般连连碰壁,眼睁睁看着四周方寸之地,慌张张始终不得逃出生天!一时心惊肉跳,直累得呼哧带喘,一时灰心丧气,又不由有些佩服——真个没瞧出来,老道有点儿历害。

    正是真人露上一小手儿,可怜小道难逃五指山。

    “如何?”吕道长重重一哼,看着眼前面sè灰败,弯腰大喘的小徒,心下也不禁微微得意。方殷低着脑袋喘了半晌,抬头看了看,一脸佩服道:“师父,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师父听说过的话多了,这是说的哪句?没头没脑!吕长廉皱起眉头,斥道:“有话直说!”

    “好狗,不挡道。”

    吕道长闻言一呆,继而呆住,随之平静,之后平静如水。方道士得意大笑,乐不可支之时,却见对方并不发怒,亦不上前打骂——怔住,怔住。反常,反常!惊悚,惊悚,有妖……有妖!事出反常必有妖。方老大所料不错!此时此刻,谁也看不到那平静如水的外表之下,心cháo涌几许,怒浪何等高!真人未佩其冠,亦无冲冠一怒,道长簪挽其发,不见头发倒竖。非无怒,非常怒!怒形于sè,只是生气,气拢于心,是为真怒!

    拿下。

    吕道长轻声吩咐一句。几徒应声上前,围定方道士,目光中多多少少透出几分不忍之sè——愈思过愈多,错上又加错,这般骂师父,此人难存活。方殷挣脱不得,转眼再度被擒,吕长廉祭起戒尺,又一次大义灭亲!

    竹板声声起,记记留戒痕。手痛心更痛,情长有几分?叭,叭,叭……一时掌心痛上加痛,方殷自是不肯束手就擒,奋起神力连连挣扎之余,大声狂叫:“死杂毛儿!你这哎哟……怎么总打一边儿!”打的就是一边,不疼不长记xìng。吕道长面沉如水,打得一记比一记更重,方道士吡牙咧嘴,叫得一声比一声还惨……终于十尺打完,手掌肿上加红,也不疼了,已经麻了。

    “换过左掌,再击十尺。”

    这一次,戒尺没有收回。方殷原本松了一口气,闻言登时又惊又怒:“干甚么!怎么还打?”吕长廉看他一眼,缓缓说道:“适才为师打你之时,你口中说的什么?”

    也没说什么,记不太清了。无非是死老道,臭杂毛儿,yīn狠毒辣老没羞之类的……方道士茫然间只一转念,左手掌心已是无奈向天——叭,叭,叭……右掌伤没好,左手同病怜,左右你有理,反正不留情。吕道长一尺一尺,边打边吟:“不尊师长,辱我门风,此乃戒意,十尺为醒。”

    这是告诉你,打你不是胡打,有理由的。只是一回一个理由,花样儿层出不穷,怎奈两只巴掌换过,戒尺还是一条!挨打的是我,说谁谁能听得进?打人的是你,搁谁谁又受得了!方道士闻言极为不满,但连番吃瘪之下却也长了记xìng,只在肚里暗骂……

    苦难的时刻,总是格外长。终于,终于,又打完了。苦难的光yīn,总是无尽头。真的,真的,还没打完。

    “还有十击,戒以左掌。”吕长廉举尺说道。这一次,方殷没有说话,目瞪口呆。几个帮凶一时也有点儿懵,互相看了看,看到各自一脸茫然。吕道长视若不见,自顾长吟:“过而不改,思之不得,师父之意,十尺可得?”

    竹板儿这么一打,手心儿又开花!谁叫徒弟不长眼,敢把师父夸?既然非要玩两把,戒尺我来一手抓!丢了面子气难消,今rì打断你狗爪……疯了,全疯了!反了,都反了!说完了还说,说得对不对,仇是结定了,打完了又打,打了多少下,也没数儿了……骂了一句好话,换来一顿好打!叭,叭,叭——无边苦海之上,残酷刑罚之下,惊羞恼怒恨之中,疼痛麻木酸涨并起之时,方道士终于,终于,终于,急了!

    先是目赤红肿,其后咬碎银牙,皮肉之苦犹可忍,心急如焚不可耐!坑了我,打了我,冤枉了我,瞧不起我!想闹事?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欺负人?也不看看欺负的是甚么人!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急在心里,只是干急,气急败坏,是为真急!方道士确是真急了,急得面红耳赤,急得神智已失,急得胡言乱语,急得说出了令在场所有人铭记此刻一生的三个字——

    驴、长、脸!

十五 地厚天高

    三字真言出,小道终化胡。

    不蒂五雷轰顶,刹那之间振聋发聩,无异惊电闪过,那瞬死一般的寂静。休矣,休矣,师父垂下臂,同门松开手。无声,无声,双目望青天,相对亦无言。都说,都说,打人不要打脸,骂人莫要揭短。怎奈,怎奈,吕道长落下两手血腥,方道士一语道破天机。也许不该开口说,然而话已说出口,破镜难有重圆时,水已覆地怎可收?说了,便说了,只是,安静了。然动无止休,静在一时,正如闪电划过之后,便是惊雷炸起!而真怒不得发作,便化作雷鸣电闪般的——

    狂暴!

    神游万里,不过弹指之间,回魂惊梦,也只在一刹那。吕长廉急怒攻心,一时忘记身在何方,闪电般跳起,作吼如鸣雷:“你,你,你!你说的甚么?”说的甚么?明明白白已听到,却不敢相信耳朵!说的甚么,平平淡淡随风去,只余下满腔怒火。

    狂怒!暴怒!

    弗论佛,佛也有怒,师非狮,亦作狮吼!

    方道士急完眼,又傻眼了——不过骂了一句,至于么?这个老道脾气挺大,心眼儿太小!手都给他打成这样了,自个儿也没怎么着,说他一句就……疯了!但眼见他咆哮如雷,势若疯虎,不由又有些害怕,怕给他一口吃了!那三个字,却也不敢再重复一遍,只是装聋作哑在心里暗暗称奇。奇怪不知道,知道不奇怪。万事皆有因,师父忽然大怒,不为那三个字,是为公平二字——

    人家既没打你脸,你又揭了人家短,自是非常不公平,难怪别人很生气。此事又有前因,吕道长其怒有名,谓之——

    禁忌。

    并非不知道,只是没人说。长久以来是没人能说,没人敢说,没人明说,没人胡说。不久以前有人当面说了,当着师父面说了,师父当面听见了,当着徒弟面听见了。这样一来面子没了,脸也没了,便有的说,也没的说。说了不奇怪,就是不奇怪,这么明白一说,大家都明白了。只有一个人不明白,即便明白了,也明白晚了,那人骂口骂到脸上,揭短揭到长处,犯完过错又犯了禁忌,结果如何?尽管他觉得自个儿现在已很惨,但下场已不能用一个“惨”字来概括。

    在场几个师兄弟都深深明白其中道理,此时眼神已由同情转化为呆滞。这个人,方殷也好,方老大也好,方道士也好,已经不重要了。此人先前不知死活,其后自寻死路,方才一意求死,这会儿已是等若死人,呆会儿便死无葬身之地了。几人观点一般无二,感慨各有千秋。

    ——胡非凡非凡敬佩此人悍不畏死的勇猛,袁世害怕之余暗道闯祸的幸好不是自己,牛大志面不改sè直视对手心中忽悲忽喜,赵本叹过方老大之后已经在考虑牛老大的事了。

    方道士,死定了——做了不该做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是报应。当然死的过程还是可以有的,死么个死法儿也会让他明白的。吕道长咆哮一番,喘息片刻,忽然平静下来,随之缓缓探手入怀,祭出另一神器。此物长约三尺,拇指粗细,其sè玄黄,似棍似绳,软中带韧。貌似很平凡,实则很不凡。此物出深山,百年成其身,功成宵小畏,千古寒人胆。

    名为藤鞭。

    “当众辱骂师长,屡教不知悔改,藤条笞股,十鞭!”吕长廉扬声沉喝,神态庄重肃穆,再度树立起了威严。

    场中一时寂静,没有人再说话。

    心情各异。师父所持之物传说中很是历害,不到万不得已是轻易不会拿出手的。然而传说终归是传说,几名小道自入山之rì便已听说过,直至此时,方才得以见识到。托了方道士的福。刚来没两天便生了无数是非的方道士的福。能耐人就是能耐人,走到哪里乱到哪里,其实这是很正常的事,只因为——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一切的一切,当不能再以常理度之。

    ——换道具了,硬的用完了,改半软不硬的了……也换花样儿了,打完手心儿,又来打屁股?方道士自是不肯干,只呆呆呆了片刻功夫儿,就,又急了。

    急也没有用,骂也骂完了,跑也跑不掉,便是大呼小叫,一哭二闹三上吊,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也是没有用。方殷心里明白,也不说话,端着巴掌哎哟哎哟往地上一躺,索xìng眼睛也闭上了——老子装死了,愿打就打,爱咋办咋办罢!叫我我也躺着不动,不成你就翻过来打。十鞭子,不算多,有棉裤隔着,想必也没多疼。就这么办了,话也不说了,熬过去这倒霉的一天,再说!

    太阳当空照,小鸟树上叫,想过完这天,此时还很早。吕道长并没有被这小小伎俩唬住,说了两句见他一心装死,便吩咐道:“赵本袁世,去拿麻绳。”

    绳子拿来了。

    “大志非凡,将他树前绑住。”

    方道士被绑在树干上。

    “反过来绑。”

    两条胳膊搂住大树,方殷道士拦腰被缚。

    “裤子扒掉。”

    裤子……大志非凡同时一怔。方道士紧闭双目本待装死到底,闻方登时睁圆了眼睛,扭头大叫道:“喂!这个可不成!”

    一条裤子变成半瘫,两片屁股齐齐对外——光天化rì这下,这,这,这也太过份了!怎么能这样?果然都疯了!方道士一时又羞又气,更急更恼,屁股凉飕飕,心里火燎燎。奈何怀抱大树,足底生根,便有双翼,插翅难逃!方道士一时心乱如麻,暗道失策,又连连挣扎,手脚乱动,形如蚍蜉撼树,徒增笑料……

    “啪”一声脆响,臀上已火辣辣挨了一记!不及惊愕,又是一记!还没忍痛,又是一记!回过神儿来,又是一记!恼怒之中,又是一记!惨叫一声,又是一记!正待怒骂,又是一记!怒火攻心,又是一记!忍痛张口,又是一记!不顾一切,又是一记——

    “驴长脸!”浑浑噩噩之际方殷终于怒吼出声,浑不知十鞭已过。

    “当众辱骂师长,屡教不知悔改,藤条笞股,十鞭!”冥冥之中一道语声传来,其音sè古井不波。

    又是十鞭……听着挺耳熟,这回词儿没换,道具也没换,只是重打一遍。一加一是二,十加十是多少?算不过来,不管了!反正是明白了,驴长脸,等于,十大鞭——啪、啪、啪……你别说,还真他妈的,疼!疼,好疼,受不了了,屁股着火了……不管了,拼着给他打死,今天也要出了这口恶气,骂个痛快!

    啪、啪、啪……

    “驴长脸!”

    “当众辱骂师长,屡教不知悔改,藤条笞股,十鞭!”

    啪、啪、啪……

    “驴长脸!驴长脸!驴长脸!”

    “当众辱骂师长,屡教不知悔改,藤条笞股,三十鞭!”

    怎涨价儿了……

    “驴长脸!大马猴儿!驴马生的二骡子!”

    “当众辱骂师长,屡教不知悔改,藤条笞股,一百鞭!”

    又涨价儿了?这涨得也太快了……怎么就出来个一百?明显是胡抬乱涨!一百下又是多少下?不管了!总之是很多,虱子多了不觉咬,好一个凶残的吕老道!跟他拼了!方道士连连吃痛,痛上加痛,痛不yù生,含羞忍辱连恼带怒再加上满腔仇恨,终于神智已失,没口子乱骂一通,污言秽语连珠炮般还击过去!

    吕道长愈打愈怒,越听越气。本待今rì告诫一番,谁知告诫无果,变成尺诫,怎奈尺诫无用,只得鞭诫!现在看来,鞭诫也难奏效。加了几回鞭数,前头骂得更狠!字字不堪入耳,句句咬碎槽牙!逆徒,好一个逆徒!索xìng不再加了,再加自己也数不过来了,干脆打死拉倒,落个耳根清静一了百了。

    啪、啪、啪……

    但见煌煌天rì之下,淡淡树影之上,一方庭院之中,一个小道光着屁股,抱树咬牙切齿身受酷刑。阳光虽暖冬rì冷,皮肉怎比藤条硬?初时道道红,少时条条肿,其后肿一片,血染鞭更红!其状凄惨不忍视,谁在水深火热中?只闻道道脆响回荡,鞭声骂声相映,除此别无声。人不语,风不起,树不动,连鸟儿也不叫了……

    其情悲切怎可堪,是谁有泪在心中?

    瘦小双股之上已是鲜血淋漓,皮开肉绽。鞭势愈重鞭落愈轻,宽厚手掌之上亦是青筋贲起,指节泛白。骂声叫声声嘶力竭,一直不绝于耳……忽然,鞭声已停。

    只余骂声……

    吕长廉默默立了片刻,转身吩咐道:“送他回屋。”几徒应声上前,个个心中惊悚。再一时松开绳索,方殷已不能走。痛!剧痛!好疼的屁股,好狠的鞭子!好惨的下场,好硬的心肠!骂声不止,痛意入心,心火入脑,昏昏沉沉之中脑海里只存了一个字——骂!搀着也是骂,抬着也是骂,骂不解气也要骂,骂不死他也要骂!他这是找骂,他就是欠骂,不骂白不骂,骂了也白骂……

    方道士骂得口喷白沫,几个小道难免受到波及,唉声叹气皱着眉头,七手八脚将他抬起来向屋里走。吕道长扬鞭拦住,复一指:

    那边。

    ———————————————————————————————————————

    没有最惨,只有更惨。得罪了人,就是这般。既有前师,当有后耻。打击报复,在所难免。带头作乱,yù图叛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厚土作证,苍天为鉴,道长出手,旁人无干。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5837/ 第一时间欣赏希声最新章节! 作者:缚心术所写的《希声》为转载作品,希声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希声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希声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希声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