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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六 风平浪未尽

    一番非人折磨,rì头仍未过半。今rì是霉运当头,何其漫长的一天。怎般的满怀希望,落了个遍体鳞伤,睡醒时活蹦乱跳,如何又独卧病床?陌生的屋子,陌生的来客,冷清而凄凉。方道士孤单单趴在床上,双手直挺挺举过头顶如作投降状——

    不这样不行,两手俱疼痛,放也没处放,屁股开了花儿,躺也没法儿躺。院中阵阵呼喝声传入耳畔,知道是在练武,听着却似笑场。耻辱!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亏大了,吃了平生最大的一次恶亏!怎不教人上下齐烧,火冒三丈高!怎不教人两眼看地,无语问苍天!此仇不报,枉自为人,若不杀他,恨意难消!

    “吕老道,你等着!”方殷大吼一声,接着忍受煎熬,疼,疼,疼,挨打时分不算甚,打完了才真叫一个疼!痛,痛,痛,如烈火炙,似滚油浇!痛意生皮肉,入心入脑入骨髓,恨意无名起,指天指地指杂毛!

    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便将他挫骨扬灰,此恨亦是难以消!只是报仇迟或早,终究此时还未报,就是想着能解气,还是疼得受不了。方道士忍不住开口叫唤,然后便叫得一发不可收。一时哎哟哎哟,一时吭哧吭哧,一时啊啊啊啊,一时噢噢噢噢,任他叫得高低错落花样百出,只是无人理会,任他叫得血脉贲张惊天动地,还是没人搭理。眼见独自一人哀号,不由又生凄苦之意——

    这是何处!凶神恶煞一个个,清规戒律一条条!来此何干?大哥挨了一顿揍,老子当个小杂毛?命苦之人啊!有人生,没人养,无处容身,飘落至此。早知这样不如不来,不如回去当个叫花子自在!我的大破庙,我的小兄弟,我的一双父母,此时哪里去找?死老薛,死木头,死杂毛儿,没有一个好东西!何时傲啸天下,何时鲜衣怒马?何时才能长大,何时意气风发?

    正自满腹愁肠,胡思乱想之际,忽见房门缓缓地,悄悄地开了一隙,道道天光投影在地,却不曾进来一人。装神弄鬼,能有何人?此地除了老道,便是小道,打人的老道应当没脸来,那么门外的自是——

    “你们几个,都进来罢。”方殷收回目光,有气无力叫道。少顷牛胡赵袁四小道依次进门,笑嘻嘻凑到床前,纷纷开口慰问伤者,察看伤情,痛了没痛,好了没好,这不废话么?要你打成这样儿,能不疼么?谁个伤成这般,一时半会儿就能好?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方殷肚里暗骂,也懒得搭理他们,只是垂着头不说话。

    “老大,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赵本俯身附耳,悄声道:“你的东西,都给师父没收了。”方殷闻言身子猛一哆嗦,刷地起抬头:“全拿走了?”赵本点头叹道:“一样儿也没留。”确是一样儿没留,金子银子秘籍刀剑山下带来的衣服,连同包袱皮儿也没收了——好狠,好狠,斩草又除根!转瞬之间,财主变成穷光蛋,大侠还作小叫花。命运呐,人生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啥?方道士含泪唏嘘,一时无言。

    眼见老大脑袋又埋进枕头里,身子直挺挺死了一般,赵本叹了口气,又道:“老大,你别难过,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才遭厄运,又闻噩耗,方殷已是心灰意冷,闻言一动不动,只当自己死了。

    “一、二、三——老大!”

    叫声轰然入耳,有粗有细,参差不齐。方老大闻声猛地抬头,看看面前直直挺立的几人,一时茫然。袁世眉开眼笑叫道:“老大,他俩都服了。”方殷呆了呆,望向左首二人。牛大志一团和气,满面chūn风说道:“老大,你有本事,我真服了。”胡非凡一脸敬佩之sè,随之开口:“老大,你有种!我也服了。”拽他他不走,松手儿倒赶上,又不是驴,什么情况?方老大更糊涂了,一时张口结舌。挨了一顿打,换个老大当,之前有人真不服,现下没人不真服。牛大志见老大犯了糊涂,连忙一来二去作出细细解释——

    “昨rì兄弟有眼无珠,敢问老大有何长处。这长处,老大再谦虚,我再不长眼,现在也是看出来了!文不成可以学,武不就可以练,只你这身硬骨头,那可是天生的!比不了,比不了,在下甘拜下风!”牛大志一口气讲完,语意真诚。

    “妈个,好汉子!老胡服你!心服口报,外加佩服!”胡非嗬嗬大笑,神情亢奋。这是说自己英勇无畏,侠肝义胆了!方老大心中恍然,却又不动声sè,淡淡道:“是这样么?算你二人有眼力!呃,那,出卖本老大的事儿,怎么说?”牛大志闻言登时脸上变sè,连连摆手道:“小弟有眼不识泰山,实在是该死,哎,昨晚用饭时见老大智勇双全,勇斗老道,早就心里十分佩服了!今天,今天,实在是景仰万分,五体投地!”

    “是极,是极!五体投地,五体投地!”胡非凡连连点头,大声附和。方殷见状冷笑一声埋下头去,说得好听,早干嘛去了?他那儿红口白牙声声佩服,现下五体投地的却是自己!糊弄傻子么!栽赃陷害?打小报告儿?借刀杀人?这笔帐不能这般轻易抹去,吃的亏也得早晚找回来!

    牛大志心思灵巧,心知老大余怒未消,忙又讪笑道:“早闻方老大为人仗义,宽宏大量,兼又英明神武,仪表堂堂,兄弟一见之下,果然是个英雄!我早说老大宰相肚里能撑船,自不会和咱一般计较,非凡!你看我说对了罢?”胡非凡xìng子虽直,却也是个知趣的,闻言重重点头,大义凛然道:“不错,不错!大哥自是大人有大量,那还用说!”自不消说,说的没有听的明白,他二人这是一唱一和大拍马屁了。方老大心里明镜儿一般,由他吹的云山雾罩,天花乱坠,随他夸得天上少有,地上难寻,只是趴在那里,不发一言。

    做老大的不肯点头,甘当小弟的也不愿罢休。牛大志主讲,胡非凡帮腔,一时胡吹乱捧,将方道士夸成一朵花儿;一时义愤填膺,把吕老道骂成豆腐渣;一时细数今rì之事,老大自是全无过错,多么英勇无畏,老道却是一无是处,恶行令人发指;一时说到来rì如何,兄弟自当鞍前马后,戴罪立功,共同的敌人只有一个,大家一齐想办法办他!

    一番胡吹海聊狂轰乱炸之下,方老大只清醒了半碗饭功夫儿,便给他二人灌趴下了。怎地这般中听?字字如糖似蜜,由不得人沾沾自喜,身上的伤好似也不那么疼了。为何如此惬意?胸中豪情涌动之时,恍似已化身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如置云端,如饮醇醪,飘飘然,晕忽忽,这种感觉……

    美哉,妙矣!

    醉人心的,不止美酒,还有人言。千秋万代无数先贤总结出的八字真言——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眼见对方一脸真诚,信誓旦旦的样子,不知怎地,又开了口:“算了算了,不用客气,以后都是自家兄弟!”此言一出,皆大欢喜。接下来喊大哥的喊大哥,叫小弟的叫小弟,你笑我也笑,我好他也好,兄弟同心,其乐融融。

    方老大终于点头了,不点头也没有办法。为何?老大并不是一时兴起,胡乱点头的。好话是中听,但做老大的要时刻心里有本儿账,听过笑一笑,千万不要被糖衣炮弹完全击倒。莫看他说得豪爽,谁个心里也有计较——架子摆足了,威信树立了,可以了。听过好话了,再不答应就没好话儿了。

    老大趴在床上,兄弟围在床头,虽然还是一般称兄道弟,三人终于扩编至五人。

    势力,大了!方殷暗叹一声,心里非常感慨。人生大起大落实在太快,时运有盛有衰波折巨多。你看这半天,吕道长给了方道士一顿胖揍,反而一下子把胖道士打服了!方道士明明拿了一手儿臭牌,胡道士反而先行诈胡儿了!满以为武功好学学了个毛,还说着老大难当从天上掉,两手都打残了当上一把手儿,屁股刚开花儿却又成了首脑!可见——

    成败一转眼,胜负难预料,得失不由人,福祸天知道。

    方老大感慨不已,一时也没顾得上说话,几兄弟兴奋不已,正自七嘴八舌说得高兴,猛听门外重重一声——

    咳!

    霎时鸦雀无声,随即几小道屏住呼吸互相瞧瞧,纷纷作鸟兽散。此地除了老道就是小道,小道士都在屋里,门外还能有谁?自是刚刚痛殴方老大的吕老道。虽然此人把大哥打得痛不yù生,但是,他才是这里真正的老大!得罪不起,赶紧走人,要不然,老大臀部受重创,小弟屁股也难保。

    “姓吕的!有种你进来,我,我和你拼了!哎哟哟……”方老大自是不惧,奋力撑起身子,吡牙咧嘴大喊大叫。

    门外数道脚步声响过,又安静下来。方道士扯着嗓子叫骂不休,却一直不见那一张长脸——莫非刚打完人,心虚了?或是知道自己错了,没脸见人?难不成怕了自个儿,不敢进来?不对,不对,说不定还没打够,又去拿家伙了!正自心中忐忑,疑神疑鬼之际,忽见窗前一道黑影嗖地闪过,随即门口儿探进来一个圆圆脑袋……

    “柿子!你有病么?”方殷呼口长气,皱眉斥道。袁世笑呵呵走进来,扬了扬手,得意道:“老大,我有药。”灰不溜啾一个小瓷瓶,胖肚儿细颈,很是不起眼。方殷瞥了一眼,哼道:“这药,是驴长脸给的罢?”袁世闻言一呆:“你,你怎知……”方殷低头猛啐一口,叫道:“拿回去!打死我也不使他东西!哼,现在想起卖好儿来了?晚了!”袁世瞪大眼睛,愕然道:“老大,你真的不用啊?师父说了,这药可是和师祖讨来的,好用的很!”

    “少废话!说了不用就是不用,拿走!”方老大不屑一顾,面生傲sè。袁世挠了挠头,瞧瞧手中立着的小瓶,又瞅瞅床上趴着的老大,一时间没了主意。

    “药虽然好,也得用上才有效,那边老大死活不用,这边师父有命在身——怎么冶的是他双手,却让自己立不住脚?为何医的是老大屁股,怎又为难小弟头脑?这师徒二人杠头遇杠头,斗来斗去生闲气,又关自家屁事儿?烦也烦死了。”袁道士不是没脑子,而是不喜欢用脑子,想到这里便懒得再想了。方道士脖子仰得有些酸,正自歪头趴着连声催促,忽听身前没了动静儿……

    再一抬头,人早没影儿了。

    “恁没规矩!回头得好好说说这个小柿子。”

    方老大暗叹一声,将脸趴回枕头上。老小都走了,左右清静了,屋里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床头床尾只余了,一身的痛。;

十七 呼风唤雨

    人于痛苦的无知中来到世上,又在无知的痛苦中离开世间,终其一生,既有知,便有痛。**的苦,心之创伤,每每如附骨之蛆,恶之而无法却之。莫非,人生下来,便是来受罪的?那又为何而生,那又为何而活!许是,人生在世,受苦是难免的,而生活,只是为了前方那盏若隐若现的烛光,或者说是——

    希望。

    希望总是美好的,然而世事之不如意常占仈jiǔ,希望落空,便会失望。譬如方道士,此时便很失望!绝顶的武功,盖世的英雄,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求之不得!怎这般费事?有这么难么!关公单刀赴会,吕布能战三英,刘备坐拥五虎,赵云七进七出——想必也没这样难!人家的本事那是说有就有,怎么到了自家这儿……哎,不提了,还是没遇上高人呐!这是命,命苦,没有办法。

    方道士忍受着剧痛独自趴在床上,心里不由很是感慨。一番怨天尤人,一番长吁短叹,一番顾影自怜,一番蹙眉苦思……之后,总结出两点原因。一是自己年纪太小,容易被别人欺负;二是自己武功稍差,被别人欺负了也是白白欺负。不是么?是这样。难道不是么?明显是这样!很有道理,没有别的道理,如若不然,怎会这般下场?只是英雄年少,罢了。

    谁人无年少,英雄有几何?努力要努力,趁早须趁早。

    疼得非常厉害,涨痛刺麻烧五味齐至,由不得人细细品味个中道理。姿势比较尴尬——石下压王八,路上大马趴,给水就能划,有池便是蛙。不容易,很不容易!双臂无落处,沾着两手疼,两腿难伸直,一动屁服疼,翻个身连想也别想,喘口气儿身上都疼!

    疼痛在身时,哭爹又喊娘,心在疼痛处,牵肠更挂肚。

    此时方殷孤单单无人陪伴,一心一意全在伤处,全心全意体会之下,痛发感觉痛彻心扉,疼入骨髓!这种苦楚,恍似生平从未有过,疼得肝肠寸断,心肝脾肺揪作一团!更无止无休,抽痛一阵强似一阵针扎般刺入脑海——这已算不得难捱,而是煎熬!

    一时吸完凉气又吐大气,又一时咬完牙关又咬被角,其后忍不住开口长声惨呼之时,心里早已将吕道长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这苦难的一天,自个儿到底什么时候能够过去?今rì英雄落了难,谁人又拯我于水深火热之中?若有一人,但有一人,能够带我脱离这无边苦海,rì后自当随他风里来雨里去,当牛作马,再无二话!救苦救难的救星,神里神道的神人,你,却往何处寻觅?你,究竟又在哪里!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寻遍天涯,举首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只闻痛苦呻吟声声入耳,亦不知在何时,昏昏沉沉中目光飘落一处。叫声忽止,方殷怔住。

    药。

    一个不起眼的小瓷瓶,悄然立在方桌之上,胖肚匿于水碗之后,细颈探头不甘寂寞,瓶口有塞yù语还休。果然是近在眼前,为何又一直未见?明明是触手可及,却好似相隔万里。这瓶还是那瓶,装的是药,纳的是情——多少爱与恨,几多悲和喜。痛,还是不痛,只在抬手之间,用,抑或不用,选择全在眼前。

    早知那老道假装好人,不想柿子也有这心计!前一时,不用他药医手,只为拿了难以立足,不用他药治屁股,使了面上挂不住。这一刻,又当如何?上下痛难忍,左右更无人,心中犹豫不决,还是为难得很——且不提这口恶气实在难消,用了他给的药,治好他打的伤,这笔帐将来怎么算?

    剧痛难忍,情分难还,举棋不定,首鼠两端。万事俱有变通之法,聪明人自不会一直纠结下去。少时方老大念头转过,心中已有计较。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其实用了这药也没什么,大不了rì后揍完了他,再还他一瓶就是了。大丈夫做事当机立断,该出手时就出手,就这么办——

    承载了诸多意义的小药瓶,终于被打开了。霎时一股辛辣已极的气味刺鼻而入,猝不及防之下,方殷登时呛得大声咳嗽,涕泪交加!这药不仅难闻,而且难看,再一时皱着眉头倒点儿出来,灰渗渗,沾糊糊,说白了就是面浆糊,再黑些又是芝麻糊。

    ——甚么玩意儿?方道士呆呆望着手上,手上一塌糊涂,茫然看看小瓶,脑里一团浆糊。难闻难看又难断,怎这灵药是这般?莫不是吕老道恨人不死,暗中配的毒药?惨了!中招!非但伤势再难好,便是命也有点悬儿……

    正自胡思乱想,疑神疑鬼,不知不觉间掌心沾染药膏之处,凉意微起,刺痛渐缓。少时回过神儿来定睛望去,那瓶仍是那不起眼的瓷瓶,那药仍是那不入流的药糊,只是手心间一片清凉,相较之下大是不同。

    ——果然好药!灵药也好毒药也罢,不疼就成,管用就好!方道士这下尝到了甜头,不由又惊又喜,忙不迭倒出少许瓶中药膏,双手互搓,涂完巴掌抹屁股,三下五除二,前后都摆平。

    片刻之后,双手双股伤处灼热痛楚俱化清凉。丝丝凉气切肤,伤痛烟消云散;道道凉意入骨,伤处快美难言;凉在身,暖在心,百窍无不舒适,五脏六腑惬意。好个仙方灵药,神效一至于斯!好极,妙极,未料这般管用。奇怪,奇怪,怎地如此痛快?方殷大呼过瘾,满心欢喜,又忍不住好奇,趴在枕上细细打量眼前之物。小瓶当然还是那个小瓶,那个不起眼的药瓶此时看来,小巧jīng致煞是可爱,瓷光隐现更透出几分神秘。

    起眼不起眼,东西好东西,拿走没拿走,运气是运气。

    方道士睡着了。

    痛楚掠过,化作疲倦逆袭。心安之时,睡意至而不期。那药再好,只是好药,医得了伤,明不了心。愈时,当思患时,痛苦为何而来;痛过,方晓不痛,也是一种快乐。惟有成长,才可长成,而成长总是,痛并快乐着。

    方殷沉睡中。

    这一觉直睡到天昏地暗rì月无光,入眠于无知无觉,醒来时半明半暗。朦胧中,方殷瞪大眼睛,几疑犹在梦里。若不是,腹中饥饿难当,前后伤处又痛。

    太阳落山了,药力过去了,四下静悄悄,怎无一人来?当然没有人来,这功夫儿大伙儿都在吃饭,谁又顾得上自个儿?有几人能知道,可怜人独守空房,忍饥挨饿遭罪含泪吃痛受苦?说不孤单,谁不孤单?小瓶,小瓶,只有你,还与我相依相伴。

    方道士长叹一声,抬手,黯然拿过枕边小瓶,上药。左擦右擦,前抹后抹,谁也指望不上,只有靠自己了!道是伤好了,怎还是这般痛?谁又害自己落到这步田地?盼今rì伤势就好,愿明rì恶人伏诛,待来rì学成盖世神功,看来rì后天下谁个不服!腹中空空,满腔怨气,口里念念有词发了好一通牢sāo,心里才算舒服点儿了。少顷灵药大展神威,再度将伤痛驱逐出境,方殷挣扎起身下床,活动下麻木的腿脚,缓缓出门向院中行去。

    金乌坠落,玉兔飞升。偌大一个银盘,洒下清辉遍地。月sè中一名青衣小道步履蹒跚,孤独地走在寂静院里。少时行至一株苍老大树之下,小道左右看看,前后瞧瞧,冷笑声中抬手向腰间摸去……

    “去死罢!”那人大叫一声,松开裤带。刹那间一道银光闪亮登场,泼刺刺、哗啦啦怒袭树身,声势猛恶!

    方殷哈哈大笑,神情得意——有茅厕不使,尿的就的你!谁教你白天共同作乱,让老子动弹不得挨了吕老道一顿臭揍?可恶,可恶!给你来个尿水淋头,看你怎么办!解气,解气!敢得罪本大侠的,早晚挨个儿报复!哼,知道厉害了罢?这下子服了罢!

    大树无言。

    呼一口长气,出一口恶气,身心两轻松。方道士提着裤子,晃晃悠悠回到屋里,趴在床上继续养伤。

    闲极无聊,再来思考——天黑了,这倒霉的一天可算是过去了,伤总会好,仇有的报,学武功也不差这一两天,当英雄那也是早晚的事!明天,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是,只是,怕捱不到明天,英雄就要被,饿死了……

    怎能忘,天下第一要紧事!皮肉刚刚才消停,肚子又来咕咕叫,正是内忧外患,英雄气短,此时哪里有的吃?天下多少好心人?谁来赏我一口饭?难,难,难!活是就是这般不易,吃喝拉撒睡,一样不能少。只是没办法,谁不是这般?烦,烦,烦!

    无须烦恼,否极泰来。坏运气背到头儿了,好运气离得也就不远了。方道士饿得狠了,不由狂叫一声:“老天爷,我要肉包子——”

    “肉包子到——”门外有人应声答道。

    方殷愕然。

    一人笑呵呵推门进来,身子团团圆圆,脸上笑容灿烂,白白胖胖有褶有道,正似一个大大肉包:“老大,我可不是老天爷!不过嘛,我这儿有肉包。”

    此人未至近前,已有和风送到,味道香而浓郁,中者无可救药。方殷目瞪口呆,彻底傻掉。牛大志走到床前,打开一个油纸包,口中嘻笑道:“老大,话说你这鼻子真够灵的,比那啥还好使!我这打算给你个惊喜,不想还没进门儿,就给你知道了!”

    油纸包包包包,四个白面肉包。

    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来了谁知道?方殷呆了半晌,叹道:“这,又是吕老道,叫你拿来的罢?”牛大志点头笑道:“不错!老大,咱虽有这份儿心,却没本事拿它回来。”肉包子倒是有了,偏偏是那人给的……吃?还是,不吃?果然世事难以两全,怎又叫人左右为难?吃了是闹心,不吃也闹心,脸面和肚皮,谁大又谁小?方殷低头不语,心情复杂。

    “师父也是一番好意,老大,你就吃了罢!”牛大志自然明白他这和谁赌气,开口劝道。方殷抬头,看到一张笑嘻嘻的脸,和两道意味深长的目光——不成!怎能连番受他好处?今后老大的脸还往哪儿搁?这,不是让兄弟们看笑话么!做人要有志气,老子宁可饿死,今天也不吃这包子!方老大咽口唾沫,瞬间做出决定,张口说出一个字——不!牛大志真心实意,几度苦劝。方殷连连摇头,坚辞不受。

    说是不要,真个不要?心知肚明,暗中冷笑。牛大志转转眼珠儿,一脸敬佩道:“佩服,佩服!果然是一条硬汉!老大既然不吃,兄弟也没有办法,只好拿回去当作夜宵,告辞。”说罢抄起纸包,转身出门。

    一怔之间,人和包子都不见了。走了?怎么说走就走?当老大的还没点头……来得蹊跷,走得糊涂,如同做了一场梦——到底是不是在做梦?方殷眨眨眼睛,张大嘴巴。屋里恍似没人来过,只是四处暗香浮动,这是……

    包子,我的包子!

    岔了念头,悔之晚矣。这人!怎不再多劝我几句?怎不如柿子一般,把东西留下再走?没眼力,真是没眼力,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怎么办?这可怎么办?面子再大,不如命大,志气要说是重要,真个饿死可不妙!方老大后悔不迭,唉声叹气,眼见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又不由狂吼一声:“死大牛,还我肉包子!”

    “包子还你!”

    一人应声大笑而入:“老大,大牛还没死,肉包子回来了。”方老大一时惊呆,怔怔望着那人,再一时心中恍然,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牛大志,你敢耍我?想死了么!”牛大志放下纸包,微微一笑:“开个玩笑,老大别生气,快趁热吃罢,我走了。”方殷闻言重重一哼,不再理他。牛大志笑了笑,转身出门。

    “回来!”

    牛大志无奈又返回屋里,苦笑道:“老大,方才兄弟多有冒犯,你别见怪。”方殷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是这意思……呃,大志,你陪我呆会儿,一个人真是,真是挺没劲的。”

    “老大,不是我不乐意陪你,师父不让在此久留。”牛大志连连摇头。方殷闻言嗤之以鼻,不屑道:“驴长脸?怕他作甚!”牛大志长叹一声,道:“你不怕我怕,我可没你这般硬气!”方殷默然片刻,点了点头:“他几个没来,也是吕老道使的坏罢?”牛大志轻轻点头,不再开口。方老大怒形于sè,大叫道:“这人真是可恶!你瞧着,我早晚把他给收拾了!”牛大志闻言一笑转身:“老大,我得走了。”

    这一走,又留下一个人,一个人,度过漫漫长夜。方殷心中不舍,正yù开口叫住他,却见他又转过身来,正sè道:“老大,我有几句话,不讲出来心里不痛快。”方殷欣喜之余,不由心里好奇:“甚么话?有话你就说。”

    “师父这人面冷心软,不是个坏人。他今天是打了你,但说实话,你也不是一点儿错都没有,别把这事儿老放在心里。就是这话,老大你要不爱听,全当我没说,走了。”

    该来的终会来,要走的总会走。

    一人走了,留下几句话,再也没有回头。听着似乎有道理,怎又如此不中听——好人?恶人?谁错?我错?明明是他打的我,挨打的又不是你,你却反过来说我,为何都是,我的不是!

    一人怔住,想着话中意,再也没有开口。说来应该没道理,怎又这般难反驳——便是我不爱听,如何当你没说?言不入耳,意却入心,不过寥寥数语,几番思之不得,你讲完走人,我又向谁说?

    方道士头都想大了,还是没想出个结果。放的下的终将会放下,放不下的永远也放不下。放下放不下,也不必急在一时。事情可以rì后慢慢想,眼下先填饱肚子再说!有饭不吃,那是傻子,肚子饿了,吃个包子!包子入腹,齿留余香。好吃,好吃!大口吞咽,快美难言,浑似将烦恼忧愁,是非恩怨全数抛到九霄云外。只是,只是,只是不知何时,面颊上悄然滑落了——

    一滴泪水。

十八 方道士逃跑了

    风儿轻摇鸟儿轻叫,晴天又是一个清早。

    两天,就这样不清不楚,糊里糊涂过去了。似乎什么也没学到,又似是得到了些什么。屡屡脑海中一头灵兽忽然出现,活灵活现;每每yù要捕捉它却消失不见,无影无踪。求之不得,思之不解,说不清道不明,此谓懵懂,少年的懵懂,这是代价——

    成长的代价。

    方殷趴在床上,一时百无聊赖。睡觉睡到自然醒,自是睡足了,身上也不再疼痛,只是微觉麻痒。皮外伤,无甚大碍,方才下床洗漱一番,除却手足酸软行动迟缓一切如常。只是有些,寂寞。

    方老大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一人独处,不喜欢冷冷清清,不喜欢寂寞孤单。前呼后拥,大声说笑,那有多好?人山人海,吵吵闹闹,岂不更妙?这里只有满山的石头和成片的树,亭台楼阁冷冰冰,清规戒律一条条。这里的人也不好玩,老道成天板着脸,小道不会凑热闹,说来还是命太苦,没事儿干嘛当杂毛儿?没劲,无聊!方道士心里后悔了。后完悔,又将连哄带骗送来他的薛某人骂了一通,再将死乞白赖收下他的某掌教骂了一通,最后将没皮没脸打了他的吕老道骂了几通,顺便将山中上上下下,认识和不认识他的骂了几句。骂完了,继续发呆。

    没什么好玩儿的。床上除了被褥,就是枕头。眼前除了桌凳,就是墙壁。里里外外没个人气儿,这rì子实在没法儿过了,还不如以前!提起从前,那是简直不能比!虽然是个叫花子,但天天过得也有滋有味!城里热热闹闹,五花八门,乐在其中;城外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青虾,其乐无穷。那时生活多美好,多口饭少口饭没关系,人生最重要的是——

    快乐!

    不如,走了罢?方老大仿佛回到从前,连连感叹之余,开始思索今后的出路了。这地儿不是个好地儿,来了这儿,这里也不趁心,那里也不如意,到处都是拘束,浑身都不自在。明显不对自己脾气,颇为不符自个儿的胃口,说书的那话儿怎么说来着?是了,英雄无用武之地!英雄啊,好汉!想必都是这么命运波折,烦恼不断……

    英雄摇头叹气,好汉不胜唏嘘。

    忽然朗朗读书声起,霎时声声萦绕耳畔。其音脆而清晰,整齐划一:“人之初,xìng本善。xìng相近,习相远。苟不教,xìng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方道士茫然望向窗外,侧耳细听。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千古佳句,jǐng世箴言声声入耳,方殷愈听愈惊,又惊又喜,心有所悟,为之动容!

    好极,妙极!有点儿意思,这个好玩儿!一说就是仨字儿,不多也不少,来回都是仨字儿,忽高又忽低。一帮小道士拿腔拿调儿,摇头晃脑读死书的样子,恍若就在眼前,想想就可笑——柿子必然是表情严肃的,笨蛋一定在不懂装懂了,狐狸想当然激动张大嘴,大牛说不定偷jiān耍滑头。

    讲堂里种种情景,方道士如同亲见,一时哈哈大笑,一时掩口偷乐。真的好玩么?管他!无聊已极,找个乐子罢了。奈何乐子是有,乐过就不好玩了,只听了不多时,心里又有些烦了——三字复三字,仨字儿何其多,听也听不懂,不听进耳朵。烦死个人!读来读去没个完,你不嫌烦我嫌烦,一定又是吕老道,安排他们瞎吵吵!耳中读书声无止无休没完没了,方道士直听得心烦意乱烦不胜烦,头疼yù裂寻死觅活!

    这严重?怎么说?没的说,有一比——左耳涌入万头蝇,右耳跑进千只鹅,唐僧梦呓紧箍咒,劈开脑袋死华陀!方殷一时气急败坏,大喊大叫,那边只是不理;又一时气极生疯,抱头狂笑,声音不弃不离;再一时想出办法,双手捂耳,来个自我封闭。

    无奈,烦人噪音无孔不入。没用,空将药膏抹了耳朵。

    话说面之五官,眼耳鼻口舌,最不由人的便是双耳。眼睛是看东西的,不想看可以闭上;鼻子是闻味儿的,不想闻可以捏住;嘴巴管吃饭,不想吃可以不吃;舌头管说话,不想说可以不说。耳朵呢?捂也捂不严实,堵也堵不利索,想听的听不到,不想听的全听到。古今往来,多少是非事,全由听闻起?男女老少,多少是非人,身前背后说?上天与人双耳,便是用来倾听的,这是天意。而万籁之音无可选,入耳不由喜恶,也是天意。

    天意弄人。

    此时便在捉弄被窝中的方道士。方道士在思考,思考一生之中,亦是眼下至关紧要的一件大事!怎由得如此分心?黑暗中音浪铺天盖地,四面八方袭至,丝丝缕缕摸入被窝,沸沸扬扬钻进耳朵,直教人剪不断,理还乱!既是人生大事,本就千头万绪,连番sāo扰之下,更是一团乱麻。

    不开玩笑,确是大事!方道士暗中谋划的是——越狱!

    此地如同一个大大的监牢,而自个儿正是一个小小的囚犯。一个没留神,给人骗进门,关在牢里头,还能有的好儿?你看这里吃也吃不饱,玩也玩不好,没事儿就挨训,杂毛打杂不是不是,老子不是杂毛儿!

    不干了,走人!我意已决!谁也不用劝我!当然也没人来劝,只是怎么个走法儿,必须好好想一想。明着走估计是不成,只能是偷着跑,偷着跑也不容易,比如自己伤还没好,腿脚儿不利索,一包袱宝贝还在吕老道那儿,怎么能拿回来,这里人不生地不熟,逃跑的路线得摸清,万一跑不成怎么办,真的跑掉了又去哪儿,等等等等。这么多事儿需要一一考虑,当然要心里好好计较一番才成,只是……

    可恶!可恶!吵死个人,烦得要命,脑子里给他搅得一团浆糊,想来想去越想越糊涂了。方殷猛然揭被而起,狂吼一声:“闭嘴——”吼声落时瞬间一寂,转瞬之间读声又起,愈加宏亮,愈加整齐。方殷悻悻啐一口,趴了回去。算了,人家死读书,自个儿生啥气?冲过去也讨不了好儿,说起来也是人家占理。不理他了,权当听戏,闭上眼睛,不必着急。

    人生一出戏,戏外是戏里。既有文戏,当有武戏,那边唱得字正腔圆,前三后三抑扬顿挫,这边听得嘴歪眼斜,上下眼皮打架互殴。天上rì头刚刚好,不如美美睡一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到逃跑,再作计较。

    “嗬——哈——”

    醒来rì头已偏西,还想着睡,偏又尿急。院里四下静悄悄,左右无人,往树上浇?树还是那棵树,方道士已经盯上它了,没跑儿!只是这次光天化rì的干这个,还是感觉有点儿不好意思!不好不好,不能再这样做了!

    方殷蹑手蹑脚挪到树后背光处,轻轻解开裤子,慢慢靠近树身。一道细流化作数道缓缓流下,静静渗入泥土消失不见。一切都在暗中进行,悄然无声,神不知鬼不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

    嘘——

    据说此树rì后长势良好,高大粗直远逾同侪,枝繁叶茂威风神气,令人瞩目仰视。传说此木得承天地jīng气,又逢仙人雨露,方可生得如此茁壮,使人感慨万端。胡云异志记载,有不明人士于此神木下悟得天机,得道成仙御风而去,让人将信将疑。当然,你我心知肚明——

    为何大树生得好,只因小道加了料。

    事毕,回屋,接着策划逃跑事件。下午再也没人打扰,方道士振奋jīng神,理清思路,一三五,二四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自己和自己商量了一番,终于自个儿自顾点头,自己拍板儿定下此事。

    方殷吁一口长气,含笑点头。挺简单个事儿,难不往自己。明rì即可逃出生天,返回世间任我逍遥。有金有银,有刀有剑,哪里不能去?到哪儿也挺好!到那时先买大房子,当然有软床,再找齐了小兄弟,有福一起享。钱还是省着点儿花,吃得喝得不要太好,顿顿有酒有肉就够了,玩的乐的别太过分,听个书看个戏也就完了!苦rì子也该到头儿了,好rì子就快来到了!吕老道,叫你还狂,看不气死你!哈哈哈哈……

    方殷哈哈大笑,满心欢喜。

    天黑了。

    胡非凡推门而入,大笑道:“老大,好汉子!终于轮到老胡来看你拉!老大?老大!”老大埋着头静静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死了一般。胡非凡大惊失sè,飞身上前便以二指向枕边探去……

    “手拿开,当我死了么!”方殷闷哼一声,抬起头来。胡非凡松了口气,嘿嘿一乐正待再说,却见方老大一脸愁容双眉不展,似乎大是烦恼:“咦?你这是咋了?”方殷不说话,只是叹气。胡非凡见状不明所以,一时愣住。呆了半晌,恍然道:“老大这是饿的!我这儿有馒头,你快吃!”

    馒头是挺香,肚子也很饿,一时不想吃,老大有心事。方殷轻叹一声,展颜笑道:“老胡,你先回去罢。”胡非凡放下手中物,嘿嘿乐道:“咋了?你不乐意跟我说话?”方殷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就是想,自己呆一会儿。”人家这是心情不好!也是,给打成这样儿,成天趴床上,谁个不心烦?胡非凡再度恍然,大笑道:“老大你别烦,告诉你个好消息!师父说,你的伤明天就能好!”这也叫好消息?废话!方殷点头一笑:“知道了。”

    二人说话,但有一个心不在焉的,另一个必定自觉无趣。老胡打个哈哈,说句告辞,扭头儿嘟囔着走了。方老大长长叹了口气,拿起馒头,一边吃,一边接着发愁。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锅饺子煮成粥,白天笑声犹在耳畔,晚上为何紧蹙眉头?只为大事未成,计划仍有漏洞,百思不得其解,千虑难堵窟窿——

    你看,武功没学成便下山,让人小瞧怎么办?刀剑用得不趁手儿,坏人抢钱怎么办?不识字也不识数,给人骗了怎么办?身后没个大靠山,受人欺负怎么办?你再看,想回江州路千里,惹的官司还没完,老薛生死不得知,爹娘茫茫两不见!

    天下若是囚笼,谁个不是人犯?只是地方或大或小罢了。出去未必zì yóu,哪里也有拘束,只是规矩或多或少罢了。彼岸风景虽好,却非朝夕可至,不历诸般颠簸,如何渡过波涛?便你不知,怎能不思?命运多舛,前途莫测,只要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向前,终有一rì心中愿望实现。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似乎是想了很多,却没有想出什么。人说今rì不知明rì事,为何心里又没个着落?罢了!何必自寻烦恼,睡上一觉再说!方殷缓缓闭上眼睛,开始睡觉。怎奈白天睡得多了,此刻竟无一丝睡意,少时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杂乱思绪纷纷接踵而来,涌起于心头,浮现于脑海……

    不知过了多久,终在似睡非睡,半梦半醒之间,所有念头化为一个。

    ——跑掉再说。

    次rì天气睛朗,空气新鲜,风和rì丽,鸟语花香。方殷出门,取回包裹,寻径下山。轻车熟路,无人阻挡,一切都出奇的顺利,没多久就下了山,如鱼回大海,鸟脱牢笼,逍遥自在地过上了向往已久的好rì子。;

十九 可怜虫

    人有善恶,事分好坏,理讲屈直,语论正谬。万事万物俱有正反两面,对立而统一,这是很平凡的道理。然事物既有两面,奇妙,便蕴于平凡之中。细数善恶好坏,屈直正谬,亦各有其相对之处,并非总是一成不变。

    如梦。

    梦有美梦,也有噩梦。哪一个好?喜乐而恐忧,好美而恶丑,此为人之常情,答案显而易见。但人既有梦,便有梦醒时,醒时一场噩梦化为泡影,岂不教人庆幸?而醒时美梦落于空处,又会令人失望。

    譬如方殷道士。

    昨天晚上想事儿想过头了,今天白天睡觉便睡过头了,待到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太阳都从墙头儿爬到房顶子上头了。方道士趴在床上,呆呆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房间,才发觉自个儿做了——

    一个梦。

    好漫长的一个梦,好美妙的一个梦。少年英雄武功高强,快意恩仇,睥睨天下大杀四方之状宛在眼前;青年将军白马银枪,挽弓佩剑,威风赫赫杀敌破阵之景历历在目;江湖老大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众星捧月雄霸一方之时记忆犹新。很多,还有很多,种种妙事五光十sè数不胜数,怎不使人心cháo澎湃!可惜,只是可惜,一觉醒来所有美好化为乌有,花好月圆终究还是镜花水月。

    现实,梦幻,教人情何以堪!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枕上冰凉的涎水是真的。方道士回过神儿来,苦笑一声,连连摇头叹气。美梦成真固然是无上妙事,但又有几多美梦可以成真?多半伴随梦醒烟消云散,只留下几声叹息。心里的失望与惆怅自不必说,眼中的迷惘与落寞交互闪现。为何此时不是梦?为何梦里不是真?快乐和忧愁,分明是两界,虚幻与真实,只隔一线间。怎不教人无语?怎不使人唏嘘?罢了,罢了!何必再想,无须多提,终究只是梦,一个美梦。

    做过,足矣。

    方殷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由于时间关系,昨天深思熟虑,辛苦定下的晨间逃跑计划,就此宣告流产。

    可惜,可惜了,好在时间很多,机会还有,这一次错过了机会,可以等下一次的机会。计划赶不上变化嘛,一时疏忽,也没什么大不了。心胸宽广的人,聪明伶俐的人,从来不将一时得失放在心上,也不会把自个儿小小的失误当回事儿。方道士洒脱一笑,爬下床哼着歌走向门外。

    太阳当头照,晒得身上暖洋洋甚是舒服。伤势已大好,只是卧床太久,身子有些绵软无力。院里很安静,老道小道想是都回房小憩了。溜达溜达,活动活动,方便方便,轻松轻松,天气很好,心情也不错。

    方殷慢悠悠走到石桌旁,扶着桌面轻轻落坐。手心儿倒是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屁股挨上石凳,伤处还是丝丝缕缕的疼……这个可恶的吕老道!早晚有一天,这笔账得连本带利收回来!到时候儿不打他手心儿,打手背!之后将他屁股打成四瓣儿!打完扭头儿就走,冷冷留给他两个字——

    报应。

    威风神气,好极妙极,就这么办了!狠狠羞辱他!吕老道大声哭叫,连连求饶的场景活生生浮现在眼前。而自己昂首挺胸,面sè严肃地看着他,重重哼道——

    “你,知道错了么?”

    “我错了。”

    “你,现下服了么?”

    “服了。”

    “也罢,本大侠大人有大量,这回就饶过你了。”

    “多谢方大侠不杀之恩,小人今后万万,万万不敢再打骂您老人家了。”

    “算你知趣儿,回去养伤罢。”

    “是!”

    大侠略一挥手,老道连滚带爬地退下去了——方道士笑了,笑得很开心。风儿轻轻拂过面颊,徐徐吹散一场短暂的白rì梦。一时间虚幻的影像如镜般支离破碎,余下发自内心的一声叹息,以及残留唇边的一抹笑意。

    心中却也未曾沮丧,叹的只是爱做梦的年纪。许是会有那一天,然而那一天近在眼前,远在天边。正如天上的朵朵白云,望着并不遥远,但却终其一生也触摸不到她的温柔。虚无缥缈的云朵,少年多变的心思,二者一般奇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抬头看天,晴空一碧如海,点点轻絮缀于其上,如海中扬起的白帆。举目四望,视线为院墙所阻,看不到那起伏连绵的群山,只见到那高耸峭拔的一峰。上清峰,上清峰,做人当如是,不可甘于平庸,力争出类拔萃!然峰高万仞平地而生,若无根基焉能凌空?山得其高根基在土,海得其阔根基在水,积土为垚,聚水成淼,天下无论何种壮观的景物,俱是由一点一滴的微小凝成。

    人之根基又为何?

    冥冥之中内心那方混沌微开一隙,一点灵光随之逸出,轻盈飞舞。那是无边黑暗中浮沉,天上的一点孤星;那是茫茫大海中漂泊,岸边的一盏航灯。它在前方,指引我行,yù要上前结识,却又无法看清。

    有所思,称之感,有所得,方为悟。灵光乍现,感悟生于心,人之有成,根基在于恒。认认真真一步一个脚印,经历艰难跋涉,才能到达最后的终点;踏踏实实一步一个台阶,只有勇敢攀登,方可临至绝顶的高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前人金玉良言,后者可否自醒?

    方道士想不明白。也没甚么,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想不明白硬要去想,想得头疼脑涨的,那是傻子,钻牛角尖儿的傻子。方大侠可不是傻子,此时见异思迁,注意力又被眼前好玩事物吸引住了,那一点亮光儿也早给他无情抛弃,哭着回家了……

    树下一个大蜘蛛网,八卦样式,迎风展立。其上三五小飞虫,早已干瘪瘪死得不能再死了。还有一只黑黑胖胖的甲壳虫,当是落网不久,犹自jīng力充沛,将那细细毛腿儿乱蹬一气!好玩,好玩!方殷凑过头去,瞪大眼睛仔细观察——

    那黑壳甲虫肚圆头尖,身形伟硕,直有指盖般大小,一看就很有把子力气!甲虫误入陷阱,左冲右突急yù脱身,蛛网给它挣得连连猛颤,一时晃动不止。蛛丝乃是极柔极细之物,又怎禁得起如此大力牵扯?不料偏偏受得住,正是一物降一物。看了半晌,细网危而不散,柔丝将断不断,那甲虫勇猛冲杀一番过后,已渐力衰,行动缓了下来。方殷见状有些奇怪,将那蛛网左看右看,却也不解其中奥妙。

    小小诸葛亮,独坐军中帐,摆下八卦阵,单捉飞来将。蜘蛛网随处可见,谁人不识?蛛丝不及发丝十分之一粗细,吹口气也能断的物事,为何成网如此牢固?有几人知?

    莫看是小小蛛网,这里面大有学问。丝柔而韧,网细而密,俱可化力;虫身悬空,足肢无依,难以借力;以上为常理,当不属出奇,若说蛛网为何如此牢固,最大的奥秘便是——结。蜘蛛吐丝织就的网,并非平铺直连,细看其纵横交错之处,均有丝线缠绕成的一个个结点。每当蛛网受力之时,结点中的团团丝线便随之伸展收拢,借以分化力量。多么奇妙,是天xìng也是智慧,才造就出这一大自然的杰作。

    留心之处皆学问。

    方殷自是不求甚解,眼睁睁看着那小甲虫陷于天罗地网中苦苦挣扎难以逃脱的模样,一时大为同情。加之苦苦守侯半天,一场八脚蜘蛛大战六脚黑虫的大戏迟迟不开演,又不由颇为不耐。

    “滑头蜘蛛,胆小鬼!”方道士冷哼一句,侠义心起,抬手轻轻将那甲虫捏下。与大侠同病相怜的小虫终于得救了,哆哆嗦嗦谢过大恩人的再生之德,摇摇晃晃拍着翅膀飞走了。不用谢了,一个小破虫,还不值得方大侠出手,这,只是一个恶作剧而已。方老大以往这种好人好事没少干,当然经验丰富,心里自有计较——好戏还没完,瞪眼接着看。

    果然!来了!

    一只八脚灰毛大蜘蛛探头探脑冒了出来,沿丝线一端爬向网中,急不可耐扑了过去!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儿,地震一般,必是一个大家伙!忽然没了响动,自是猎物jīng疲力竭了。赶紧出去,这下可以美美饱餐一顿了……

    哪有?大家伙呢?震中地带空空如也,大蜘蛛傻掉了。逃了?这网织得有多么好,自己那是心里有数儿的!以前从来没有失手过——不可能!绝不可能!大蜘蛛犹不甘心,连忙在网中东找西找团团乱转,没有,没有,没有还是没有!无奈之下,大蜘蛛只得带着一肚子疑问,以及受到打击的自信心,垂头丧气原路返回去了。

    “傻子!”方道士叹了口气,心满意足坐回凳上。

    反正坐着也是无聊,再去寻找下一目标。还有好玩儿的么?当然有。好玩的东西比比皆是,只有你有意,去留心。爱玩的人,不管走到哪里,也不管身边有人没人,都能找到乐趣。方老大是此道之中的绝顶高手,只眨睛功夫儿,又找到了一个开心果。

    那是一只黑sè的小蚂蚁,低着头匆匆行在路上。

    一只蚂蚁,又有甚么好玩?有!不但有,还能给你玩儿出花样儿来。方老大神秘一笑,摸向怀里……摸出了昨晚吃剩的半个馒头。方殷拿着馒头一边吃,一边掰下一块儿,放在蚂蚁前进的道路上。

    走着走着,忽然眼前出现一坐大山!小蚂蚁怔了怔,小心翼翼靠近伸出触须,一闻之下,登时脑中一片空白!继而一颗心砰砰乱跳,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好香,面的香味儿,运气,天大的运气,没成想眼前的庞然大物,竟是一座……

    面山!

    如此巨大的食物,都够一大家子吃上好几天了!这,这,这岂不是立了一件大功劳?小蚂蚁满心欢喜,却也顾不上仔细观看,立刻掉头慌慌张张跑开了。

    三五息功夫儿,十数只小蚂蚁一齐杀到,围了馒头上上下下转了几回,又聚在一起触须连连相碰,貌似开会的样子。少顷走了几只,余者留下看守。转眼之间,无数蚁军四面八方涌至,密密麻麻爬上馒头,分而衔之。今天是个好rì子,不必辛苦觅食,天上也会掉馅饼!满载而归,回家喽!蚂蚁们各自带上或大或小的面屑,有快有慢,连拉带拽先后离开。众蚁阵形杂乱无章,看似四处乱窜,去的却是一个目标,那是——

    共同的家。

    天下掉馅儿饼,未必是一件好事。有了吃食确是不坏,只是有人不怀好意。宝贵的馒头,方道士为何心甘情愿与蚂蚁分享?当然,这又是一个恶作剧,这是一个yīn险的圈套!既来之,则安之,想走?没有那么容易!方道士冷哼一声,俯身伸出食指,以馒头块儿为中心,画了一个碗大的圆圈,将蚁军一网打尽。片刻众蚁行至圆圈边沿,登时傻乎乎呆住!旋即各自伸出小小触角左探右探,东走西走,却始终出不了圆圈儿,一个个看起来迷惘而慌乱——明明是这条路,怎又不对劲儿了?这地形也不对,气味儿也不对……

    完了!迷路了,回不了家了!

    眼见一帮蚂蚁晕头转向已经找不着北了,方道士笑了,得意地笑了——长个记xìng罢,不明不白的东西,是不能拿的,以免被暗中的那双眼睛,盯上!蚁军虽然中了圈套,终究数量众多,少时一部分糊里糊涂闯出包围圈,四散而逃!方殷早有准备,伸出手指又向地上划去——

    一圆又一圆,大圈套小圈。转眼画了五六圆圈,将蚂蚁大军重重包围。前头是不对,后面也不对,左右都不对,众蚁反反复复在圈中来回乱爬如走迷宫,全然没了方向感,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眼看自己略施小计,便将众多蚂蚁玩弄于股掌之上,方道士欢喜之余,心里不由生出一种优越感!对比这些微小的生灵,自个儿简直天神一般!整治它们,自是易如反掌,是死是活,不过一念之间。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一时感叹卑微的存在,一时满怀冲天的豪情!笑过,想过,却是真的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天外可有天?人上可有人?偌大天地谁为主宰?是谁俯视芸芸众生?何为大,何为小,何为尊,何为卑。思之不得,神乎其神。此刻你瞧不起这小小蚂蚁,也许有人正蚂蚁般看你!若说这是游戏,何事不是游戏?若说只是小小蚂蚁而已,当知渺小的,不止蚂蚁。

    发了一会儿呆,再看地上的圈圈里,蚂蚁们也走掉大半了。方殷叹了口气,不再理会。回家的路想找,总是能找到的,遇事难免糊涂一时,谁也不会迷茫一世。没有甚么大小,做好自己便罢!做自己想做的事,寻找自己合适的路,当你忽然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不妨想想这些执着的小蚂蚁。

    好玩也好,无趣也罢,方道士一时却也没了兴致,只是懒散地坐着,发呆。冬rì暖阳刚刚好,晒得身上热乎乎,很安静,很舒服,很悠闲,很轻松。不用做事,不用cāo心,不用提心吊胆,不用看人冷脸。小rì子不错啊,这样也很好么!干嘛老想着逃跑?跑又往哪儿跑?不如,不如……

    就这样罢。;

二十 逃跑进行时

    不可,万万不可!方道士拍案而起,坚决摇头,深恨自个儿转错了念头!大英雄壮志未酬,怎能耽于一时安乐?千万不能犹豫,不要被眼前的假象蒙蔽!这里不好玩,这里没好人,这是吃不饱,这里规矩多,种种不如意之处无需再提,做事应该坚持到底,跑!必须要跑!

    心念电般转过,方殷快步走进房间趴回床上。不为伤也不为累,便是不困强行睡,这是在养jīng蓄锐,也是在等待机会!方道士是聪明人,深知逃跑计划未实行之前,万万不能被别人识破。否则吕老道有了防备,再跑可就难了!而且一次逃不成,再逃必定更难了——假装病没好,待他疏忽大意的时候儿,一次成功!

    方殷暗暗点头,轻轻闭上眼睛。

    一觉睡醒,窗外呼喝大作,声音或长或短有粗有细,听着挺耳熟,小道练功夫。什么时候了?不知道,谁知道?里外都还挺亮,反正就是下午。

    方殷揉揉两眼,凑到窗前偷瞧。

    四小道练,一老道看。身形高矮胖瘦,动作整齐划一,配以吐气开声,倒也有模有样。此为玉清三十六掌,上清诸艺中入门的一路掌法。上清重剑术而轻拳脚,习拳不求大成,只为强身壮体,炼筋锻骨之用。方道士不识得,忍不住心里好奇,定睛望去——

    一招接一招,一式又一式,有板也有眼,美观复整齐。上一招开门见山,下一招怀中抱月,前一招黑虎掏心,后一式白鹤亮翅,左一招将军挂印,右一式玉女穿梭,几小道一边比划着,一边报名堂,表情严肃又认真。

    花把式!没有甚么了不起。这有何难?依样画葫芦罢了,看一个个郑重其事的样子,笑死人了!方道士不屑笑笑,转过头去。自己要学的,是惊天动地的武功,自己要练的,是当世无敌的剑法!掌风过处,一躺就是一大片,飞剑一出,杀敌于百步之外!那有多威风?想想都神气!这个……

    呸!

    看不上,瞧不起,这不成那不成,千言万语化作一个字——跑。方道士现下一门心思想着逃跑,更不会将这普通的武功放在眼里!去哪里学本事?跑出去再说!反正机会有的是,瞧着罢,哪天就遇上个世外高人,得个仙丹神药啥的,既省时,又省力,一个绝世高手就这样产生了。

    哪一天?

    冥冥之中有缕声音晌彻脑海。方道士呆了呆,心里不耐道:“那一天!”那声音不依不饶:“那一天是哪一天?”甚么玩意儿?那一天就是那一天,谁个知道是哪天!不明白还来瞎问,有病么?方道士大怒,当下不再理会。

    方殷打个哈欠,趴回枕上。老道小道都在院里,此时想逃没有机会,明天再说罢。肚子饿了,今天晚上会吃什么?还有些困,怎这两天如此能睡?管它!能吃能睡就是福,有福之人不用忙……冬rì昼短夜长,迷迷糊糊胡思乱想之际,外面天sè已悄悄灰暗下来。一天,就这样糊里糊涂不明不白过去了。多半在睡觉,少半在无聊,一番穷算计,啥也没落着。方道士望着窗外,心里多少有点儿失望。

    斋堂钟声早已响过,这当儿大家都在吃饭。只有一个人,独自守着空屋,饿着肚子连连叹气——世上可怜的人哪,谁也比不上自己。你看,明明能去大吃一顿,偏偏还要趴着装病,多么悲惨?又何苦来?哎!没有办法,为了自己的宏伟计划,就这样生生忍住了!英雄嘛,别人吃饭你喝风,别人享福你受罪,不容易,太不容易!这其中的辛酸,怎不教人叹息?

    哎——

    不提了,提起来都是眼泪!不知道,今天送饭的是谁?柿子还是笨蛋?老牛还是狐狸?这次又吃什么?馒头还是肉包?还是别的……一样,都好。反正明天就走人了,相识一场,能见着的是缘分,吃什么也能填饱肚皮,只要千万不吕老道就……

    一人推门而入,冷面长脸,正是吕道长。

    方道士心尖儿猛地一颤,旋即绝望地闭上眼睛。人在倒霉的时候儿,喝口凉水都会塞牙缝儿!自己念头刚起,他便出现眼前,莫不是又做梦了?可惜,不是梦,肉包子的香味儿飘过来了……哎,天!这人脸皮得有多厚?他还有脸见人么?

    不想见的,还是来了。不知怎地,有些心虚。说不清的感觉,道不明的滋味。心中有恨,却也不全是恨,又有点儿怕,难说怕有几分。总之很复杂,而且挺尴尬!一人趴床上,一人立地上,二人谁也不说话,屋里气氛紧张而诡异。少顷,方殷猛然抬头怒目相向!吕长廉面无表情双目直视。还是没有人说话,静上加静,已是寂,死寂。

    二人一直对视,目光纠缠一处,说不好多少恩怨难解,亦不知谁人爱恨交加。总之很难堪,而且挺心烦!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何必多说?又有甚么好说!两个不说话,一双变哑巴,这是场暗中的战斗,这是局不明的厮杀!仿佛谁先开口,登时便已——输了。

    良久,吕长廉开口道:“方殷,明rì去讲堂。”

    胜利了!方道士暗松一口气,哼道:“不成,我伤还没好,走不了路!”吕长廉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方殷心里有鬼,却也不惧,抻脖子瞪眼回看过去,也不说话。

    场面复归沉寂,一时暗战又起。眼睛是人与人之间的窗,话语为心与心之间的梁。有口不言,有话不讲,这种情形最是令人煎熬。寂静,再寂静,终于无语,恍似一座大山压在心头;沉默,复沉默,化作冷漠,如钝刀般慢慢将心割伤。

    吕道长转身离去,留下一声叹息。千言万语,满腹愁绪凝成的一声叹息。有些事情,不必说得太明白,那些事情,还是要自己领悟。道法自然,为人亦然,许是机缘未到,此时多说亦是无用。

    由他,去罢。

    大胜!一颗心从嗓子眼儿落回肚里,犹自砰砰乱跳!赢是赢了,只是后背湿呼呼凉飕飕,冷汗都吓出来了!方道士欢呼之余,又觉得有些丢人:“怕他何来?恁没出息,胆小鬼!不对,不是怕是有点儿,紧张!”

    英雄自有虎胆,当然不会被这小小场面唬住。不是怕,不是怕,是紧张,一定是紧张!方殷重重点头,深深呼吸,定下心来——很好,就这样。自己勇敢镇定面不改sè,吕老道没有看出一丝破绽!明天的计划照常进行。桌上多了一包肉包子,肚子早就饿了,先吃饭!管他谁拿来的,何必和自个儿过不去?更不用和吕老道客气,挨他一顿毒打,吃他几个破包子也是应该的,吃!

    方殷愤愤地咬着,狠狠地嚼着,浑似和肉包子有仇!包子挺香,热热乎乎入口,踏踏实实进肚,暖心又暖肺。方道士大口吃着包子,吃着不共戴天的仇人留下的包子,心里实在无法对那人感恩戴德。一番殴打羞辱犹在眼前,岂能是这一点儿小恩小惠能够抹杀的?吃它,咬它!痛快,解气!这,又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就是这种感觉。方道士吃个包子也能吃出这种感觉,想必岳武穆也要甘拜下风了。具体是吃谁的肉喝谁的血,拿谁的脑袋当球儿踢,那也不用点名儿了。

    吃饱,睡好,只待,明早。

    吃饱睡不着,明早还很早。夜深人静之时,两只大眼于暗处闪闪发光,仿佛小屋里进了一只夜猫子。方殷干瞪着两眼,并无半分睡意——没有那么多的觉可睡,白天睡得过多,晚上自然觉少。

    趴了许久,肩膀麻了,脖子酸了,脸也木了。无奈之时,翻来覆去调着个儿睡,好在伤势大好,正着歪着怎么躺倒也无碍,只是可惜,怎么样也睡不着。睡不着,心烦恼,明天没jīng神,如何来逃跑?不妙,不妙!闭上眼睛,强行睡觉。

    饭可以强吃,觉不能强睡。吃撑了也可以塞几口进去,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勉强不得。人人都有经验,睡不着时硬要去睡,只会适得其反,心里越是着急上火,越难安眠。然后,便开始想事儿,诸般乱七八糟念头纷至沓来,压也压不住,甩也甩不掉。又急又恼,偏偏急不得恼不得,自己睡不着觉又能怪得谁来?只余一腔无名火无处发作……

    这一夜,竟是无眠。

    太阳照常升起,苦难的一夜终于到头儿了。强行睡到这会儿,也不必再强行睡了,就是困,头也疼。倒霉啊倒霉,心烦呐心烦,吕老道一来,果然没好事!方道士失眠了,心情大恶之下,难免将一腔怒火迁怒于吕道长,在心里那小本儿上又给他记了一笔恶账。所有的账,让他rì后一次付清!此时先放他一条活路,跑掉再说。

    拍拍身上的灰尘,振作疲惫的jīng神,远方也许尽是坎坷路,也许要孤孤单单走一程……不怕不怕,我不怕不怕拉,我神经比较大,我不怕不怕不怕拉……吉时已至,机会来到,跑路计划,现在开始!这是一个无比周密的计划,一切都要做得滴水不漏,神不知鬼觉才好。第一步,是拿回包袱。包袱一定是在吕老道房里了,吕老道的房子在哪儿也摸清了,只等他进了讲堂,就开始行动!方殷jīng神大振,起床悄悄收拾一番,又隐藏在窗下拿眼睛偷瞄!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大家伙儿都很配合。等了没多久,老道乖乖走进了讲堂,随后几个小道陆续进去,把门带上……

    好极妙极,就趁现在!哈哈,吕老道,兄弟们,再见了,后会有期!

    方道士轻手轻脚溜出房间,蹑手蹑脚向一处走去……

    屏往呼吸,脚尖儿点地,不能发出一丝响动……

    房门紧闭,却也未曾上锁,吕老道果然疏于防备!这便,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摸向门板,手心出汗,门微微晌,心砰砰跳!

    说是不紧张,谁个不紧张?这还是紧张,可不是胆小!

    呼——

    方殷拍拍胸脯,出口长气。一场虚惊,虚惊一场。没有人察觉这边情形,那包袱也好端端立在桌上,不偏不倚,静静地迎接主人的来到。意料之中,到手走人,开门关门,还需小心。很顺利,顺利得出奇。少时双足已落于庭院之外,方道士满心欢喜,既庆幸,又得意——成了!第一步顺顺当当完成,第二步说来也是轻松容易。

    寻路下山。

    若想下山,必先找路——

    来时的路。这地界儿不算大,自个儿来了也不久,凭这聪明的脑瓜,非凡的记xìng,岂有找不到的道理?想想,想想,再想想,这边,这边,还是这边?跟着感觉走,让它带着我,希望就在不远处等着我;跟着感觉走,让它带着我,梦想的事哪里都会有!有多少三百六十五里路呀,从故乡到异乡;有多少三百六十五rì呀,从少年到白头!

    一路穿廊过院,途经无数房舍,然后方道士便,迷路了。当然本也不识路,无所谓迷路,应该说是,迷瞪了。rì头在东,身后为西,右面是南,找得着北,只是,只是,该往哪边儿走?哪边才是出去的路?方殷自不甘心,随便选了一个方向,直直疾行。不管它,走就是了!说不定运气好,走到头儿就是出口了!走啊走,走啊走,看似四通八达,却又处处碰壁,每每到头儿才发现,又是一条死路。诸多屋舍院落大同小异,让人难以分辨,间或路遇道人,想问又难开口。

    来时哪有如此费事?一路轻轻松松,走也没走多久,此时为何这般挠头?便是脚下这条路,少了一个引路人。rì头慢慢爬,越来越高了,方殷气喘吁吁额上见汗,心里连连叫苦——没成想这一步如此之难,空自转悠了半天,竟然出去的门儿也没摸到!这才哪儿到哪儿,便出了这里,还有一段山路,过了山路还有好长一段才到山门,出了山门还有更长……

    “照这般走法儿,走到太阳下山,也逃不出多远。再说也等不到太阳下山,要是吕老道发现了自己逃跑的事儿,肯定立时拍马杀到!”方道士暗道不妙,一时心情跌入谷底。

    有的事,做了便做了,有的人,想也不能想。眨眼功夫儿,吕道长如期而至,不及惊叫,一张长脸近在眼前。没有话说,还能有甚么好讲?人赃俱获,抓个现行,方道士一时死的心都有了。吕长廉也不说话,冷冷看他一眼,掉头便走。回去罢!本已事败,说不定怎么惩治自个儿了!若是再没眼力,包管又是一顿好打!方殷心里明白,垂头丧气跟了过去。甘心也好,不甘也罢,jīng心布下的逃跑计划暂时算是——

    失败了。

    ———————————————————————————————————————

    吕道长抓捕逃犯,为何如此之快,如此之准?并非他有先见之明,也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动静儿。据目击者证实,当rì一名小道士四处乱窜,看他他不理你,问他也不说话,形迹十分可疑。经过仔细辨认,此人便是那rì馒头事件的主犯,是有前科的。具体是谁给吕道长通风报信,却也无从得知,只听说那rì气得半死的蒋老道长忽然心情大好,当晚多吃了两个大馒头。;

二十一 轻轻地来

    “逃也逃过了,抓也被抓了,这是老天注定的事,不是自个儿没能耐,而是运气不好罢了。”方道士枯坐床头,连连摇头叹气。命运何其不公,偏偏戏耍自己,既定绝妙好计,怎又坐失良机?可惜,是可惜,却也没有甚么了不起!这次跑不成,下次再跑,笑到最后的,才是第一。

    有一些感慨,有一些意外。

    逃跑给吕老道抓了个正着,自个儿也没话说,愿赌服输。依他脾xìng,骂上一顿算是轻的,打上一顿也是正常,总免不了将自己整冶一顿,反正这下是没好果子吃了!却不料,长脸老道并未火冒三丈雷霆大发,只将包袱收回去,淡淡留了一句——若敢再逃跑,打断腿两条。吓唬谁来着?方道士胆大包天,自不将这小小恐吓放在眼里,只是心里有些犯嘀咕——这事儿有些古怪,若给他打骂上一番,自个儿倒还踏实了,这般雷声大雨点儿小,yīn不yīn阳不阳的,反而让人提心吊胆!他必定是留了甚么恶毒的后手儿,以便来rì更加残酷地惩罚自己,不妙,大大不妙!

    这,绝对不是胡乱猜疑。你看,同样是得罪了他,一次气得疯了一般,一次没事人儿一样——总之,这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一个非常yīn险的人。小心了,以后一定要小心提防,以免再有把柄落他手里。方殷思量一番,躺回床上。逃跑一时失败了,心里反而平静了,没有几分失望,只觉满身轻松。算了,罢了,不管什么事,以后再计较;困了,累了,昨晚少的觉,可以补睡了。

    心有所思,梦无醒时。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chūn睡足,窗外rì迟迟。这是前人的话,写神人的。陈抟一睡八百年,庄周梦里蝶翩翩,这是神人的话,写神仙的。自古大贤大能尚且如此,我等凡夫俗子为何不眠?前辈高人说话自是含蓄一些,还是后来人讲得生动全面——chūn困秋乏夏打盹儿,睡不醒的冬三月。

    这个好,一年四季一网打尽,任何时候睡都有理由了。睡就睡他个理直气壮,哪管窗外飞短流长?睡就睡他个痛快酣畅,且将烦忧放在一旁。睡罢,睡罢,从昨睡到今,只要,只要,不怕虚度了——

    光yīn。

    一天再无话,红rì已西斜。天空只只鸟儿欢鸣着飞过,带着满足的疲倦。天际道道云霞有若锦绣,美得如梦似幻。何人此时方醒?自是院中少年。少年睡眼惺忪,少年还在梦中,少年眼望天边,一心期盼那声——

    钟。

    忘不了,天下第一要紧事。又岂止,一人苦候这声钟!左右一声响,里外都是空!如三军阵前冲锋鼓,若十殿阎王追魂令,何其动人心魄,怎般震耳yù聋!一门心思,吃,吃,吃;满心欢喜,冲,冲,冲!

    方道士冲在最前面。

    哪里有伤了?看他跑得飞快兔子一般!哪里想逃了?逃跑时也没这般急不可耐!什么恩怨情仇雄心壮志高手大侠英雄狗熊通通滚蛋,先办正事儿,天下第一要紧事儿!今儿个可要大吃,不对,狂吃一通!将前几天少吃的全部吃回来!饿了,太饿了,一想更饿了……吃上一只鸡那是塞牙缝儿,怕是一头牛也吃得下!要说这里的伙食还是不错的,有鱼有肉花样儿挺多,有汤有水儿不怕噎着——赶紧着,先到先得,可劲儿吃他的!

    方殷在奔跑,不顾一切亡命般地奔跑。何事如此之急?何物恁大魔力?莫说可笑不可笑,有些事情,不必太过计较;无论重要不重要,有些事情,确也无需思考。

    斋堂中,一个小道大口咀嚼吞咽,双手如风左拿右抓,吃相极其猛恶。一时人人侧目而视,个个带着满脸佩服——同样是吃饭,你看人家这气势!这种风卷残云横扫一切舍我其谁的气势,让人不由联想到一个词:壮烈。仿佛饭前饿了三天,似是吃完要饿三年!怀着一股悲壮的情绪,带着一种刻骨的仇恨,守着一席丰盛的饭菜,进入一个忘我的境界。这是多么饱满的情绪?又是何等执着的情结?怎不教人心生景仰?我辈自当纷纷效仿。

    一众大小道长道士感慨之余,各自胃口大开。年纪小的见他吃得如此之猛,一时不甘落后,个个奋勇争先比着大吃;年纪大的见他吃得这般香法儿,也是受到感染,人人不由自主多吃了几口……据不完全统计,今rì此处用餐量比昨rì激增三成,而这种异常状况的出现,只因今rì斋堂比昨rì多出一个道士。

    这个道士叫作方殷,虽然年纪不大,来到这里也不久,但已经是个比较有名气的人了。譬如前rì的馒头事件,此人踩着蒋老道长的脸面崭露头角,加之这时令人震惊的表现,一举奠定了众人心目中的光辉形象。没有办法,有能耐的人,到哪里也会受到瞩目,想不出名是很难的事情。

    方道士很不高兴。

    ——这叫啥事儿?没见过别人吃饭么?你吃你的我吃我的,瞎瞅个毛?这不有病么!瞧一个个大惊小怪的样子,真是没见过世面……哎,这里的人都不太正常,尤其那个和自己打赌的白毛儿老道,躲在对面频频拿眼偷瞄过来,带着一脸古怪的笑意……果然有病!看起来是老得脑袋坏掉了!

    方殷闷头大吃,暗自腹诽。当名人就是这样,到哪里也有一大堆人看你,一道道好奇的目光如影随形粘在身上,甩也甩不掉。就说是崇拜罢,也要有个尺度,不知道这样人家会不好意么?不知道这样人家会心烦么?你看,便吃个饭也吃不心静,这又有啥好瞧的?同样一张嘴一个舌头一口口地吃,还能瞧出别的花样儿来?奇了怪了。名人不高兴了,明明很香甜的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儿了。名人年纪还小,此时有些事还不明白,有人看不是一件坏事,最恐怖的事情是,当习惯了万众的瞩目,忽然就,没人看了。

    不悄说,这一次方道士真的是吃饱了,应该说是吃撑了,带着一肚子五花八门的饭菜和一肚子不明不白的闲气,慢慢踱回住所。

    暗影之中,一道烛光忽而亮起,默然映着一室孤寂。这又是一个漫长的黑夜,留给坐在床边孤单的人。没有事情可以做,心里有话对谁说?热闹过后,便是冷清,还是要习惯,一个人的寂寞。方殷呆呆望着闪烁跳跃的火苗,心里似乎想着什么,也不知在想着什么。世事难预料,本以为这是一个孤单寂寞的夜,殊不知平静只在一时,恼人的冷清转瞬之间又被驱散。

    高矮胖瘦,牛胡赵袁四小道齐齐登门,异口同声喊到——老大!眼望着身前一张张笑嘻嘻的脸庞,耳听着一声声真切切的问候,方老大呆住了。人还是那几人,方才吃饭也见到了,这只是一次平常的见面。只是有些出乎意料,可以说是意外之喜!

    怎都来了?吕老道不是说……

    “师父说了,禁令解除。”牛大志会心微笑。方殷恍然,忙道:“你坐,你们都座!”还是这屋,还是这灯,此时心情却已大不同。谁不怕孤单?谁不怕寂寞?兄弟在一起,热闹又欢喜。吕老道,你终于做了一件好事!方殷暗叹一声,正襟危坐拍拍桌子:“兄弟们,现在开始——议事。”

    议事?议事!说起来威风,听起来神气,若说说事儿,那也太平常,而且不庄重。当然,这里的议事说事儿都是一个意思,无非故作神秘扯东扯西胡吹海侃一通罢了。赵本袁世议过数回,自是心里有数,齐齐点头同意。牛大志胡非凡听着新鲜,却也心里明白,岂有不应之理?

    议事开始。

    一番互相问候,细数思念之情,一番相互询问,略说分别之时。晚间大肚好汉神勇表现,自是个个赞不绝口;晨时跑路英雄无奈落网,一时也是人人叹惜。杂事理清,当入正题,只是可惜没有正题;老道骂过,也不稀奇,只有一事稍显稀奇。

    “老大,你知道么?昨天木头人来看你拉!”赵本笑道。木头人是哪个,此时在场的也都心知肚明了,据传此人和方老大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老大闻言皱起眉头,严肃道:“别胡说!他早就不叫木头人了,那人另有外号儿。”

    咦?怎叫错了?不叫木头人又叫甚么?几小道暗暗称奇连连追问,方老大却又一脸神秘紧紧闭上嘴巴。这是一个秘密,二人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第三个人。如若不然,一旦说出老的,难免牵出小的,两个大哥都会没了面子。

    那人何等身份?一听老大出事,还不是立马儿来了?看这状况,二人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果然是交情匪浅!老大就是老大,历害!几兄弟不敢再问,互相看看,各自佩服万分。一众小弟乖觉懂事,老大甚觉满意,开口道:“对了,你说那人来了,我怎没见着?”赵本叹一口气,道:“他是午时来的,老大你还在睡觉,那人想是不敢打搅老大你休息,因此没敢惊动……”原来如此!方殷恍然点头:“那他来了以后,都干啥了?”四小道闻言闭口不语,纷纷面露不忍之sè。方道士心里高兴,并没有觉察到异样,连连追问:“他一定是为本人打抱不平,把那凶手吕老道狠狠教训了一顿!是不是?对不对?”

    几小道齐齐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方殷见状疑心大起,思量片刻又道:“大志,你是个明白人,你来说。”牛大志苦笑一声,无奈道:“老大,有些事明白了未必是好,我劝你别再问了。”方殷愈加惊奇,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意:“不对,不对!能有什么事儿?莫非吕老道胡编乱造,说我坏话儿……”

    “妈个巴子!有啥不能说的?听老胡我来讲!”胡非凡一拍桌子,大声道:“也没啥事儿,就是那个掌教看过了你,又和师父到屋里说了一会儿话,就这样!”果然!吕老道告黑状了!方殷长出一口气,点头道:“小事一桩,放心,我没事儿!老胡,他二人说的什么?”胡非凡嘿嘿一乐,指道:“你问袁世,是他去偷听的!”

    “你们就知道欺负我,拿别人当枪使!”袁世嘟囔一句,挠头说道:“老大,你听了可别生气。”无非是吕老道栽赃陷害血口喷人罢了,随便他说,谁个放心上?方老大闻言重重点头,表示绝不生气。袁世笑道:“他俩也没说上几句话,就是师父简单说了说事情的经过,然后掌教师叔跟他说了一句话。”搞了半天,就这么点儿破事儿?方殷不屑一笑,随口道:“是甚么话?”

    “那句话只有三个字,是,呃,别难过。”袁世一脸认真。这是甚么话?不痛也不痒的,是在安慰吕老道么?要知道难过的可是自个儿!方殷怔了怔,疑惑道:“就这仨字儿?”袁世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是说老大你听了别难过,那三个字是,是……”见他吞吞吐吐,yù言又止的样子,方老大不分不耐,喝斥道:“快说!”

    ——打得好!

    方老大闻声呆了呆,旋即拍案而起,愤怒道:“他,他真这么说?”袁世点了点头,另几人一齐叹气。

    “甚么狗屁交情?这边挨了打,那边拍手笑?这个老杂毛儿!简直是岂有此理!”方殷吐一口长气,缓缓坐下:“没道理,没道理,一定是你听错了。”袁世连连摇头,正sè道:“就是这,包管一个字都没错!”方老大低头沉思,愈想愈觉此事绝无可能,少时抬起头来,脸上写着两个字——不信。

    赵本叹道:“老大,确是这话。你想掌教师叔那嗓门儿,我隔着八丈远也听到了。”另几人齐齐点头,随之目注方老大,面生同情之sè。这怎么可能?老杂毛儿应该不是这种人,不会说出让人如此难堪的话,必定是他们听错了!这,只是一个误会而已。方老大还是不相信,打死也不相信。见老大态度如此之坚决,情绪这般地激动,几名当事人一时又犹豫了,你看我,我看你,个个挠头咂舌不已。

    明明听得真真切切,却又怀疑自己的耳朵。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一点小事,何必如此当真?只三个字,也不值得作假。来过走过说过听过,揭过就是,是真是假是对是错,rì后便知。

    这三个字,反正方道士摆明就是不信了。来了一趟,只留三个字?搁谁都不信,不是老杂毛儿的做事风格。其实三个字也不少了,据说后来有一天方道士找到了说话的人,含着泪水细数前rì无缘无故遭受毒打一事,怀着委屈陈诉冤情倒出无数苦水,最后也只换来那人一个字。

    该。

二十二 五虎上将

    揭过令人尴尬的话题,再来商议rì后之事。牛大志微笑道:“方道友,以后的事,你是怎么想的?”方老大看他一眼,轻叹道:“牛道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二人对视一眼,牛大志又笑道:“要不然,就这样罢?”方殷随之一叹:“走一步,看一步罢。”语焉不详,却是人人心里有数。明天的事,谁又能未卜先知?大家闻言一齐叹气,这分明又是一个尴尬的话题。

    下面,进入正题。

    ——排座次。一二三四五,大小师兄弟,方老大是不必排了,余下四人可要好好排一排。按说这是个简单的问题,长幼有序,依次往下排就是了。但是,赵本不同意,袁世也不同意。自家先行投靠的,后来的应该靠边儿站。方老大有言在先,现在论功行赏——坐次,应当这样排:方赵袁牛胡。赵袁二人如是说。牛胡二人自不肯干,一把手二把手本是无奈退位,心有不甘,如此一来二把三把也当不成了,沦落到不三不四的地位,让谁也不乐意——坐次,还是这样排:方牛胡赵袁。

    讨论一番,争执不下,眼看兄弟之间着急上火脸红脖子粗快要吵起来了,方老大终于开口,拿出了当年百试百灵的办法——举手表决。这是一个好办法,少数服从多数,公平又合理。从古到今,无数纷争就是这样解决的。这也是一句废话,双方各有立场,不用举手也是二对二。当然,在场有五个人,决定xìng的一票还是落在老大手里。这不是一句话,也不是一个办法,而是一种——

    手段。

    表决的结果出来了。两个人非常意外,大是高兴;两个人很是不解,极为失望。没有办法,两套方案总要选择一套,想要拉拢一方,就要得罪一方,方领导也很无奈,摊手表示遗憾之余,作出以下解释。

    其一,一人让一步,送老大上位,这样很公平,有利于兄弟之间的团结。其二,虽然自己许过诺,但那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话,还是收回来,以保证领导班子的稳定xìng。其三,做人要心底无私,要大度,不能只顾争权夺势拼着命地往上爬。

    其四,这是老大说的话。

    不必多说,虽然没点名儿,但是批评的谁,谁心里也有数儿了。方老大选择了哪套方案,不用说大家也有谱儿了。服不服?当然有人不服,但也没办法,因为大局已定了。赵本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袁世犹自不满,来来回回当老小儿,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袁老五在嘟嚷,将不满意挂在了脸上。即便明知这样子是会得罪人的,却也一时顾不上领导的情绪了。方老大很生气,猛地一拍桌子,斥责道:“怎么?袁世,你不服么?”袁世不说话,扭过头去。不成样子,恁没规矩!方老大大怒,瞪起眼睛喝道:“要不然,你来当老大,我当老五就是!”老大发脾气了,老大给脸子了,老大说要撂挑子了,老大那是开玩笑了。袁世心里明白得很,看了老大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声叹息,尘埃落定。

    不管怎样,这个领导还是很有经验的,这个老大还是很有能力的。而能力和经验加在一起,便是手段,让你哭笑不得,偏又无话可说。无论如何,这依旧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无法让所有人皆大欢喜,揭过,再揭过,进入下一正题。

    ——起名号。

    前有桃园三结义,后有大圣七兄弟,便梁山上一百单八好汉,也是人人有个威风名堂。如今五兄弟欢聚一堂,既应情儿,又衬景儿,响当当的名号此时不起,又待何时?这个话题大伙儿都喜欢,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讨论半天,还是没个结果。五个人,须得对上数儿,少了不成,拉下一个怎么办?多了也不成,空出一个找谁地?还得要威风,还得要神气,说着是好起,真是不好起。

    “五虎将!如何?”

    一人得意大笑三声过后,脑袋里忽然蹦出一个地名儿——

    二虎山。

    跑了一只老虎,来了四只老虎,好极,妙极!几兄弟闻言一齐大喜,纷纷称赞老大见多识广,英明至极。牛大志哈哈一笑,俨然添上一字——

    五虎上将。

    个个大英雄,人人都欢喜。接下来自是瓜分英雄,各选心中所爱了。方老大当仁不让挑走白马赵子龙,牛老二紧随其后当了锦衣马孟起。两个长的帅都被人抢了,却也正合心意,胡老三大喝一声登时变成黑面猛张飞!赵老四左右看看,叹了口气,勉强扮作红脸儿关公。黑胡子长胡子也都有主儿了,只余下一个老白脸儿,花白胡子的老将军……

    “我不干!”袁老五急眼了。这是哪儿对哪儿?欺负人也没这么欺负的!就自个儿年纪小,一下子给整到七老八十了……这小弟当的,人家做大哥的那都哄着让着,轮到自己这儿净吃瓜落儿,这也太不像话,简直没有天理!

    老将纵有心,小道也无意。五虎缺一虎,名号不得立。一时四虎各自大摇其头,纷纷上前劝说。奈何左劝右劝好话说遍,威逼利诱手段使尽,袁老五却是铁了心了,就是死撑着不松口。柿子捡着软的捏,好人就得受闲气?不成,不成,不蒸馒头,争一口气!这一回,必须据理力争,这一次,不能后退半步!袁世冲动又激动,更被自己大无畏的jīng神感动,一时间面露悲壮之sè,看来是准备以寡敌众誓死不降了。

    很可惜,孤胆英雄不好当,周遭四人既已成虎,此处便是龙潭虎穴!是生是死,由不得人,想法即使再好,又怎么能做到?明明是一个绝妙的大好事,偏偏出现一个不认头的小同志,这一件事,万万不能给他破坏掉!他不同意?由不得他不同意!

    ——举手表决!不同意的请举手!

    没有人举手。没有一个人。全票通过。袁世想举也懒得举了,四比一和五比零是不一样,结果和下场是一样的。这,这也,太过分了!分明是串通好了的,摆明了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老将军,这个老将军,已是当定了……

    老将军仰天长叹,气得快要哭了。

    四人击掌相庆,一人热泪盈眶。五虎上将终于凑齐,怎不教人意气风发?借前辈英雄之名,名传天下自不必说,名扬上清指rì可待,名震四方名动八表,千秋万代青史留名!那有多么好?想想都很好,好在再加好,可以称为妙。

    有了响当当的名号,之后自是共商宏图大业了。前景一片光明,生活无限美好,人人眼睛发亮,个个心痒难挠。本是哭丧着脸的老将军见阵中气氛热烈,众将军情绪饱满激昂,不由受到感染,放下忧愁参与了进去。老夫聊发少年狂,少年发狂谁能挡?说不得,欢声笑语有多少,美好的夜晚已来到;道不得,隔墙有耳在偷听,偏生有人见不得好儿。

    忘记了,一个人。

    不能忘记的一个人,不能无视的一个人。这是便是——刘备。也可以称其为,吕老道。刘玄德之于五虎将,吕老道之于五小道,那是一样一样的。他,才是这里的土皇帝,他,才是这里的大领导!如今夜深人不静,说得热闹,听得聒噪,胡闹胡闹!怎生得了?

    “无上天尊——”

    一语惊醒梦中人,五虎上将变门神。不说了,不说了,大伙儿散了罢。不散马上要有苦头吃了。好了,好了,就到这里罢。没办法,大家都知道,这个人比心慈手软的刘备出手更狠!方老大自不怕他,只是不忍连累兄弟们,才未多作挽留。都走了,一阵沙沙脚步声,开门关门声过后,四处复归沉寂。欢声笑语犹在耳畔,桌凳上面仍有余温,为何老大正在兴头,转眼又成孤家寡人?

    恶人!

    方道士恨恨说一句,颓然倒下。睡觉了,不管那可恶的人了,他会遭到报应的!美美睡上一觉再说,明天起来还要与他斗智斗勇,斗法斗气,没有力气怎能成?昨天晚上便失眠了,今天可要睡个好觉!

    却不料,没想到,睡不着,没有觉。怪哉,奇哉,无可奈何哉!这竟然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怎会如此?怎能如此?实在教人有苦难言,yù哭无泪。就是这般,事出有因,细究方道士今夜失眠的原因,发现这是一件很是正常的事情。其一,黑白颠倒,作息混乱,不该睡的时候乱睡觉,该有觉的时候不成眠。其二,晚间吃得太饱,肠胃消化不了。这叫肚子享福,脑袋受罪。其三,睡前情绪过于激动,以致jīng神极度亢奋。若要睡身先睡心,心绪不宁难入寐。

    单只这些倒还罢了,最要命的是——回忆。回忆如雨水,点点滴滴上心头,汇作涓涓细流滋润心田;回忆如cháo水,翻翻滚滚无止休,化作惊涛骇浪腾于心海!少年年纪是小,心事却也不少,说是平rì糊涂爱忘事,偏又一件件历历在目。今rì,昨rì,不久的以前,遥远的从前,当真是,真真切切浮现眼前——见过的每一个人,说话的每一句话,明明早已深埋心底,此时却又沉渣泛起。这分明不是梦,又使人如在梦中,恍然惊觉青涩而懵懂的岁月,已过了,那样久。十年眨眼而过,一rì也很漫长,这并不是一场梦,这只是向前看和往后看,而已。

    并不是梦,却是一场空!多少的雄心壮志,为何又两手空空?想一想,为何想的做不到?为何求的得不到?好好想一想,究竟是上天不给机会?还是自己不切实际?也许,不该再怨天尤人,白rì做梦,也许,应该踏下心来,做些甚么。

    ——当立志,做大事!长能耐,学本事!便从明rì开始!

    东方既白,旭rì初升,崭新的一天来到了。这是方道士苦思一夜,总结出来的话。这是一句承诺,这是一个誓言,少年不会永远年少,崭露其头角。雏鸟终将化为雄鹰,翱翔于天际!

    他,终于醒悟了。;

二十三 也该上道儿了

    悟是悟了,一觉醒来又到下午了……

    头有些晕,茫然看看天sè,少年叹了口气。似乎做了一个梦,一个狗熊变英雄,小鸟变老鹰的梦。好像做过一个决定,一个关于未来,对于现在重要无比的决定。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方道士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想起来了,不过今天有点儿晚了,时辰不对,还是明天再说罢。方老大笑叹一声,随即释然——你看,这可不怨自个儿,晚上睡不着,当然要白天睡了,学本事也得先睡觉,睡不好就没jīng神,没jīng神就学不好,学不好就没本事,没办法。有错儿么?

    没有错,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或者说是,借口。明rì复明rì,明rì何其多?我生待明rì,万事成蹉跎。经常立志者,不能立长志,而轻易许诺的人,诺言也多半不能兑现——方道士不这么想。反正明天有很多,英雄正年少,老鹰也不是生下来就会飞的,慢慢来,再说再说。现下肚子饿了等着吃饭,吃饭之前先腾出肚子,方便方便再说。

    出得门来,院里师徒几人正在比划拳脚。教的一丝不苟,学的半分不差——早说过这是花把式,不必理会。方道士冷笑一声,提着裤带匆匆走向茅房。几个小道专心致志,如若未见,却又斜眼偷瞧。吕道长板着马脸,目不斜视,只是脸sè有点儿发青。

    佩服!这般能吃能睡,老大可以称之为——

    不说了。

    无语。如此好吃懒做,这个徒弟还真是……

    不提了。

    英雄不是空气,岂能置之不理?

    片刻那处稀里哗啦的声音传入耳朵,旋即一股不明气体随风而至,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味道……

    四小道拳式大乱,纷纷掩口捂鼻,皱着眉头闷声叫道:“师父——”

    吕长廉脸sè瞬间化为铁青,也不说话,拔脚快步向讲堂走去……

    少时落坐,才长出一口气,对着刚刚逃进来弟子回道:“关门。”

    怎一眨眼的功夫儿,人都没了?方道士一脸轻松出来,望着空荡荡的院里,一时间大为不解。捉迷藏么?变戏法儿么?怪事怪事,都哪儿去了?左顾右盼间,朗朗读书声传入耳中,方殷一时恍然,心道这是练得累了,又去念书认字儿了。文能成籍,武亦作谱。昨天习文,今rì习武,此番念的不是诗词经书,而是拳谱。方殷听了数十句,一句也听不懂,当下不再理会,只在院里来回溜达——

    悠闲啊悠闲,自在呀自在,不用学习,不用干活,这样的生活倒也不错!人生一世,又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吃得好,睡得香,快快乐乐过rì子?想那么多没用的干啥?当英雄,做大事,真的有那么重要么?当了又怎样?做过又如何?不如,不如,就这样罢!

    方道士又犹豫了。

    走人,或留下,变成一件让人十分为难的事情。皱了眉头踱着方步思量半天,心里还是摇摆不定。风吹墙头草,左右两边倒,做事要坚定,这样可不好!方殷重重叹了口气,忽然感觉,对自己有一点儿失望……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振作,要振作!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无论去留,现在一定要行动起来!一味空想,rì后失望终将化作绝望。上山好几天,纯粹瞎胡闹,好处没捞着,本事没学到!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振作振作,一定要振作!是时候做些什么了!方殷蓦然止足,捏紧拳头,迷茫的眼神变得清澈而锐利!旋即机jǐng四顾,瞪着眼睛连连左右打量,最后踮起足尖,蹑手蹑脚摸到一处房间,悄无声息推开房门……

    半晌,一脸失望走了出来,坐在树下石凳上,扭头猛啐一口,接着愣神儿……

    神神秘秘,紧张兮兮,这是在做什么?当然,方道士不会无缘无故发神经,这是在——搜寻失物。那一个宝贝包袱,是万万不能丢下的,不将它取回来,逃走的说法儿便是一个空谈。可惜,可惜,不出所料,可恶的吕老道果然把它藏起来了!怪事,怪事,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东西又能往哪儿藏?在哪里,会在哪里……

    再叹一口气,抬眼数房子。一二三四,四三二一,东西共八间,北头是讲堂。左首第一间是吕老道的住处,第二间里住着大牛狐狸,第三间给了柿子笨蛋,最后一间是自个儿的——包袱应该不在这半边儿了。

    右首也是四间,门门上锁,空无一人。想必,东西便藏在这其中一间!只是若想取到,还要大费周章。想钻进去个头儿太大,撬门破窗动静儿又太大,进不去,又如何拿得出?苦苦苦,逃跑的事再也休要想,难难难,恨不得一头撞上南墙!面前恍似出现一张长长马脸,正在得意大笑……

    方道士咬牙切齿忽地一掌,将那可恶之人击成粉碎!刹那间眼前恼人的幻境化为乌有,余下五根寂寞的手指,以及一张难堪的脸庞。方殷颓然垂手,心中悲凉!你说这破地儿,盖这多房子干啥?这不有病么?一帮老杂毛纯属没事儿找事儿,有钱烧的慌!想当年,自己一帮兄弟只有半间破庙,刮风小风儿嗖嗖过,下雨雨点儿漏一床,那有多么艰难?那是怎生艰苦?你瞧这,统共六个人,用着八间房,太过浪费了……

    不对,是九间,还有讲堂。

    也不对,共是十间,还有个茅房!这,这,这岂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么?方道士摇了摇头,心下十分感慨。做人呐,不能忘本,老大过上好rì子,可不能忘了共同患难过的小兄弟!二歪,秃子,老八,小六子……

    “你们,可还好?你们想老大了没?放心,放心,老大答应过你们,老大很快就会回去的!到那时,老大带着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天天到处去玩耍,再也不用吃苦受罪,再也不用看人脸sè!不怕,不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喃喃低语,自说自话。

    方道士枯坐院中,一缕神思已游至千里之外。往事的追忆,故人的思念,眼角的泪水,心底的羁绊。挂念的,又何止一帮兄弟?还有那,远隔万里的老薛,还有那,不知所踪的父母。感叹的,亦不止放在心底的人,也许是飘零异乡的情怀,也许是孤苦无依的身世。伤心了,真的伤心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

    少年坐在石桌旁,支着下巴怔怔发呆,浑不知眼角泪水落下,沿着面颊缓缓流淌。怎会如此忧伤?为何泪落两行?

    ——苦命的人儿,倒灶的地儿!方道士如是想。大伙儿都听说了,老天爷和土地公可以作证,这个地方,就是一个监牢。吕老道是牢头儿,不管干点啥事儿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什么时候儿瞧你不顺眼就毒打一顿!小道们是牢友,一个个给治得服服贴贴顺顺溜溜,放个屁都不敢放响了……

    悲惨啊,没有人xìng!鱼儿上钩,羊入虎口,还能有了好儿?这,就是一个,悲剧!我,要的只是,zì yóu。

    正自神游物外,忽悲忽喜之时,忽然听到一声:“咚——”

    方道士如同中一闷棍,一个失手栽歪在桌上,险些磕掉门牙!旋即刷地跃起,两眼若铜铃,双目闪jīng光,暴喝声中箭一般蹿了出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瞬间已至八丈开外,狡兔机灵没他快,猎犬快又没他灵,浑似屁股着了火,又如烈马受了惊!

    诸般心事,且放一旁。那一件事,有谁能挡?

    那一件是什么事情,大伙儿都知道,不用多说了。那一件事情有多么重要,说了无数回,也不用再重复了。总之自此以后,方道士必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至于他来之后,那地方究竟多吃掉了几多粮食,那是数也数不清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七rì为周,周而复始。清晨看到的第七个rì出,算来便是入山第七rì。前六rì无所事事,这一rì亦是无事,牛大志和胡非凡去了山门值守,赵本和袁世躺在床上睡觉,吕老道不知到哪里玩儿去了,只有方道士独坐院里,享受着一个人的寂寞。

    天蓝蓝,云淡淡,风轻轻,人懒懒。阳光正温暖,空气很新鲜,多么美好的一天,怎又来坐着发呆?岂不闻一寸光yīn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yīn?胡不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何以如此懒散?岂能终rì这般?

    不这般,又怎般?听到冥冥中那个声音又来发问,方道士冷哼一声,无奈地叹了口气——别人那是不了解自己,自己还不了解自己么?自个儿绝不是一个好吃懒做,混吃等死的人!而是一个心比天高,有着远大理想和抱负的人。不懂的不要乱说,不明白的不要乱猜,大英雄做事都是有理由的,哪怕不做事也是有理由的!问甚么问?也不嫌烦,就一句话,都给我听好了——

    这事儿,可不怨我!

    冤枉方道士了,这事儿是不怨他。怨谁?自是那万恶的吕老道。本来想的好好儿的,今天跟着大牛狐狸去守山门,一来摸清路线,为rì后得了机会逃跑作准备,二来闲得发慌,去外面看看风景解解闷儿,顺便再逮个兔子掏个鸟儿什么的,那有多美?可是,但是,可但是,吕老道不让。

    吕老道不但不让,而且还颁布了一道命令:从此以后,除却饭时,没有他发话,方殷道士不许迈出院门半步。你说这叫啥事儿?如此一来,自个儿真个坐了牢房了!你说这叫嘛人?多么yīn险毒辣,简直不称之为人了!莫非上辈子欠了他二百两银子?不对!他是驴变的,没准儿前世给人骑了一辈子,今生投胎做人,就是为了骑到别人头上!

    方殷越想越气,愤然起身,怒冲冲走向门口!

    不让我出去,我偏要出去!少时两脚落于院门之外,方道士负手而立,仰天长笑:“哈哈哈!这不是出来了?吕老道,你又能怎么样?打我啊,来打我啊!”蓦地笑声一止,扭头四顾……

    老妖道神出鬼没惯了,谁知道会不会躲在暗自,冷不丁给人来一下子!

    没有人来,鬼也没有一个。

    方道士放宽了心,再度纵声大笑,连连扬言叫嚣。痛快,解气!夸完勇敢大英雄,再骂无胆老妖道,谁个威风谁神气?谁个放屁谁知道!得意之下又出新招儿,一步跨进门里,一步跳出门外,进来,出去,出去,进来,进进,出出,门里,门外……叫你定这死规矩,破它千遍也不赖!

    破不了一千遍。一个人的游戏,又能玩儿多久?方道士载歌载舞,活灵活现演了半天独角戏,见一直没有人来捧场,忽然又自觉没趣儿,讪讪回到石凳上坐下。没劲,没劲呐,怎么干啥事儿都提不起jīng神,光想着懒洋洋坐在这里晒太阳……

    莫非,莫非是,老了?

    方道士悚然一惊,暗生jǐng惕之意!不成,总这样下去可不成,既然一时跑不掉,不如先学点儿本事,再说?吕老道虽然是个败类,但是也有几把刷子,比自个儿强上一点点,可以先学了他的武功,然后再将他随手打倒!不错,不错,就这样罢,凭着自己聪明的头脑,过人的悟xìng,以及英俊的外表,过不了几天……

    转念之间,方道士作出一个生命中无比重要和重大的决定。当然这个决定做了十几回,但这一次却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就在这里,万众期待的英雄成长之路终于艰难而艰苦的开始了!多么令人欢欣鼓舞,怎不教人热泪盈眶,为了一条不归路,更为万事开头难。

    即将开始。

    今天黄历不好,想学没有人教。老道不陪着,还有俩小道,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床?懒鬼!就没见过这么懒的人!叫起来,大家一起做游戏,省得一个人无聊。都说了安心学本事了,还差这一天半天的么?

    明天,明天。;

二十四 文以载道

    太阳当头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方道士哼着歌儿,高高兴兴地走在上学的路上。今天是个大yīn天,太阳公公躲在云里不出来,也没有花儿,更没有书包,连小鸟也不待见这个顽皮少年。不过,这些都不打紧,没有影响到小道士上佳的心情,以及对未来美好的期盼。

    今rì习文。

    文字的文,文章的文,文才的文,文采的文。文能明心,文能立业,文能功成名就,文能青史流芳。古往今来,多少莘莘学子rì夜勤读,为其含辛茹苦,白了少年头?又有多少文人墨客,为其呕心沥血,引领一时风sāo,传下千古美名?文字乃是智慧的结晶,更是jīng神的传承,少不得,万万少不得。

    方道士也很重视。当老大,作英雄的人,大字不识一个,那是多么没面子的事?虽然不如学武功重要,但是,终归还是要学上一学的。再者这事儿又不难,以自己的聪明劲儿,用不多久就学会了。之后写个诗吟个词啥的,让人一瞧就是个有学问的人,到那时候儿大姑娘小姑娘还不争着抢着投怀送抱?美啊,美……

    总之,心情不错。

    讲堂也没两步道儿,方殷一步迈进门。

    四个小道正在埋头写字儿,猛见一人大模大样扬长而入,不由各自一呆,住笔观望。方殷俨然入座,抱拳笑道:“各位,多多指教。”眼瞅几兄弟呆若木鸡,方道士心里万分得意。看看,这保密工作做得多好?没有让一个人知道,高人行事自当高深莫测,不为别的,专为吓人一大跳!啧啧,都傻了,果然不出所料,一个个都傻眼了!

    “方殷,去后面立着。”

    “甚么?你说……”方道士闻声一惊,抬眼向前方看去。吕道长眼皮也不抬,又道:“来迟半个时辰,罚立一个时辰。”

    明明挺早,怎就晚了?方殷一时愕然,左右看看,浑然不明状况。几兄弟齐齐转过头去,心道也不说一声儿,谁个知道你要来?现下再说给你什么是早晚,却也早就晚了。吕长廉抬头看一眼,叹道:“罢了,念你不知,为师这次暂且饶过你。记住,以后辰时之前须得进门,下不为例。”

    没事儿了?这就没事儿了?这个吕老道,正反都是他的理,果然有些妖里妖气。方道士松了口气,报之一笑。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吕道长不知小道士此时想法,见他冲自己微笑,亦是轻轻点头,以示知会其意。会心否?知意乎?难为师父了,肚中骂人,笑里藏刀,任谁也难以防备!却也不妨,此时吕长廉不疑有它,心里有些欣慰,甚至有些欢喜,只因为——

    他来了。

    乖巧也好,顽劣也罢,终究只是个孩子,一时犯错也是难免的。爱徒也好,逆徒也罢,总归是自己的弟子,师父又怎能不放在心上?前rì虽是打了他,至今心里还在后悔,明知自己脾气不好,何苦和他一般计较?为人师长者,动手那是不得已而为之,下策中的下策,若是动辄打打骂骂,当是自身无力管教。

    与这小鬼相处几rì,他的脾xìng也多少知晓了几分。如何管好?怎样教好?须因材施教,讲究方式方法。你看,此人吃软不吃硬,适合扇一巴掌给俩枣儿。再看,此人顽皮爱胡闹,应当看紧再抓牢!外松,内紧,此为不二妙招——看看,做对了罢!别搭理他,晾他两天,这不是就醒过味儿来了?小子一身毛病,师父这里有药,木头不算是好,勉强还可以雕。吕道长感慨良久,起身缓缓踱了过去。

    前头是大牛,拿着毛笔写字,纸上的字圆头圆脑,一团和气;旁边是狐狸,也在写字,那字大刀阔斧,有棱有角——有点儿意思,这人写的字儿和写字儿的人,看起来长得都差不多!不知道柿子和笨蛋两个人,写出来又是怎么个模样?正自探头探脑左瞧右瞧,新奇不已,冷不防一张马脸映入眼帘,近在咫尺!方道士不由大吃一惊,脱口而出:

    “驴——”

    那张脸霎时黑了下来,又长了一截儿。方殷慌忙捂往嘴巴,硬生生将余下二字咽回肚里。旋即师徒二人互视一眼,又同时移开目光,相对无言。

    你说这怪谁?反正不怨我。总这般神出鬼没的,冷不丁出来吓人,吓不死也给他吓疯了!妖道!他这是自找的,不关我的事儿。方道士是个识大体的人,尽管心里这般想,但见场面比较尴尬,一时又脸上堆笑:“师父,我也要写字儿。”

    许是觉得自己理亏了,再者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是这一声——师父!好几天没听到了,此时听来格外亲切悦耳。如chūn风化作及时雨,浇熄了一腔怒火,复催生出心头几分怜惜——这个孩子,看着十三四年纪,智商还停留在七八岁的阶段,属于一个大龄儿童。自己年已不惑,又何必和他一般见识?要写字,很好,很好,只是……

    吕道长有些疑惑。便在那rì,要他写悔过书,他说过自个儿不识字,不识字又怎会写字?莫非当rì他在撒谎?莫非他是弄虚作假欺骗为师?人以诚为本,诚者则正,正者则实。且看看,如若他果真会写,那么——

    吕长廉取过纸笔,摆放停当,凝目道:“写来看看。”

    谁写?方道士。不错,就是方道士!方道士摩拳擦掌,方道士跃跃yù试,方道士早有准备,方道士这是要给大伙儿——露一手儿了!擦亮眼睛看着罢,谁个说本人大字儿不识一个来着?哼哼,那是糊弄你们的!本人会认又会写,会的岂止一个字?以前谁个小瞧于我,今儿个叫他大吃一惊!

    方殷肃然端坐案前,左手抄笔置于掌心,右手五指紧紧握住。姿势僵硬又古怪,颤危危如履薄冰,紧绷绷如临大敌!正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吕长廉见状登时松了口气,心说不会写也罢,他倒是没有撒谎。

    怎就不会写?吕道长一般的目中无人,眼睛被表面现象所蒙蔽!方道士运笔如开山破石,落笔若长江大河,少时笔锋止处——

    惟初太始,道立于此,造分天地,万物化生。

    一。

    眼观白纸黑字,道长哭笑不得,心说搞出偌大阵势,费了恁大劲力,只划出这粗细不匀,歪歪扭扭的一道儿?罢了!总算是个字,不认也不成,服了,真服了!方道士眼睁睁瞅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心中欢喜无限。

    看到了?这个叫作,一。怎么样?既会认又会写,大字不识一个的帽子,现下可以摘掉了罢?别急,好戏在后头,露完一手儿,再来两手儿!再接再厉,笔出惊人,一道儿加一道儿,小道抬头笑:“这个叫甚?”老道叹了口气,无奈回道:“二。”小道满意点头,提笔又加一道儿:“这个?”老道呆呆看了半晌,佩服道:“三。”

    “不错。”

    方道士得意笑笑,将笔放回桌上。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三招儿,如同三记重拳,将吕老道击得神智不清。吕道长犹不死心,眼巴巴看着爱徒颤声问道:“你,你就会仨字儿么?”方殷想了想,抓起笔又在底下划了一道儿。吕道长见状彻底傻掉,两眼无光喃喃道:“四?”方道士闻言大喜过望,自家本身就会一二三三个字,岂不知连四也会写了!无师自通,聪明过人,这是一个天才,天才啊!

    文字渊如海,肃如山,岂能无中生有?如何生添硬套!此笔加之,登时字不成字形不成形,马鹿驼驴变作一个四不像!方道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犹自得意洋洋——是,他年纪小,他还不懂。是么?这般做的只他一人?都年纪小么?都不懂么?

    不敢说,不忍不提。

    这不是一个大龄儿童,这是一个大龄学龄前儿童,任何基础也没有,一切都要从头抓起。吕道长再也无言,深感前路漫漫,任重而道远!慢慢来罢,谁不是从无知到认知?此时学来偏晚,然心若有意,学无晚时。

    只是,只是人力有时而穷,便有心教他,他又会好好学么?自己究竟,究竟有没有这个能力?头有点儿疼,还有点儿懵,暗诵一声无上天尊,道长转身出门而去。方道士挣足了脸,一时喜笑颜开,频频打量着那个神奇的文字,口中啧啧有声。几小道早偷眼瞧见了,也个个肚子都笑疼了,见师父给他气跑了,登时大笑出声,纷纷围了过来。

    “怎样?本老大历害罢?”方老大得意笑道。四兄弟凑到桌前细细观赏一番,随即抬头齐声赞道:“历害!”谁不心知肚明,谁不心领神会,谁去泼那兴头儿上的冷水?谁又忍心搅碎别人的美梦?于是乎,得意的愈加得意,于是乎,吹捧的更是吹捧……

    老大已经找不着北,再吹牛皮也要破碎,几人同时闭上了嘴,互相看看开始后悔。都是兄弟,一起学习,这样好么?这样不好。要说说实话,得罪就得罪,面子过得去,心里过不去,都说骗人难骗己,莫到事后又后悔——牛大志和气一笑,开口道:“方道友,这个四字,你写得不对。”方殷闻言一惊,又是一怔:“甚么!不对么?怎么就不对……”牛大志点了点头,笑道:“老大,咱这帮兄弟,有一个人写字写得最好,你猜猜看,这人是谁?”

    咦?猜谜么?

    方老大好奇心起,登时将那无名文字扔在脑后,瞪大眼神逐个儿看过去——大牛微微一笑,狐狸重重摇头,笨蛋连连叹气,柿子……红了。脸都红了,还用说么?方老大叹道:“袁世,没成想你还有这么一手儿!”袁世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牛大志正sè道:“袁道友,你来示范一下。”袁世一笑上前,取笔,执笔,落笔,收笔。

    四。

    这一字,横平竖直体端庄,秾纤合度墨均匀。这一字,下笔行云流水,承转曲折如意。这一字,何其凝重朴拙,这一字,怎般美观大气!不是侥幸,莫瞧不起,单看执笔运笔,功力可见端倪。人立如松,悬腕在空,张弛有度,举轻若重。小小道士一笔在手,竟然隐有大将之风!人自未换,气势已转,为何如此,怎会这般!方道士看了看那字,又看了看那人,一时间有些难堪,又有些羡慕,还有些不知所以然。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此情此景,只要不是傻子,就会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一件大大的糗事。刚刚得意大笑,恰恰笑的自己,一张白纸两团黑,犹如一只无形大手兜脸扇来,左一记,右一记,双颊火辣辣,面皮掉在地。人家这四才是四,自家那四不成字,明明白白一二三,多上一笔脸丢完!

    败笔,败笔啊!方道士大彻大悟,后悔不迭。奈何不三不四已成气候,这一回丢的脸面再也难捡。这事儿又怪得谁来?当然还是不怨我!你看一道两道三四道儿,不正好儿是个四么?四,本来就该这般写,这个才对,那个不算!

    方老大强作镇定,作出以上解释。

    牛大志笑而不语,袁世提笔愣神儿。赵本叹了口气,道:“老大,照你这般说,若是写个十,岂不要画上十道儿?”方殷清咳一声,点头道:“不错。”胡非凡哈哈大笑:“有种!老大就是老大!不过老大,给你来个百千万,你又怎般写法儿?”方道士闻言怔住。一时间眼前恍似出现无数道粗粗细细的墨痕,蜂拥而至将自己团团围住,如水一般将自己慢慢淹没……

    不对,不对!这二人话里有话,都是说自个儿的不是。错了,错了!强行往脸上贴金纸,只能被人刷刷撕掉,再丢一次脸——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那个字偏偏一定必须得,那般写?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聪明人都知道,做错了不承认,只会错上加错。方道士不再辩解,低下头默默看着桌上白纸黑字,不知在想些什么。窗外乌云遮rì,屋里半明半暗,恰合此时心境,怎不教人无言?寂无声,不知何时几人悄声回座,笔落亦无声;人复还,亦是不知何时,悚然抬起头,面前还是那张马脸。

    方殷默默望着那人,心里忽然平静下来。

    良久,轻轻开口道:“师父,我不会写,你来教我罢。”;

二十五 初窥门径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无师自通的天才人士毕竟是少数儿,方英雄不在此列,基础又太差,入门这一步还是要麻烦一下吕道长的。面对大仇人老妖道,低眉顺眼样子挺乖,难得,十分难得!当然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时方道士有求于人,心中自有计较,做出如此举动也无可厚非。

    既不会,总要学,要学就要有人教,不让他教让谁教?难不成和兄弟们学?难不成让小弟来教?按说学无高低贵贱,达者为先,道理是这个道理,方老大有自己的道理。不可,万万不可,那样老大只会更加没面子,而且平白无故矮了一辈儿!算了,凑合着让他教罢,反正他也顶了个师父的名儿,不用白不用,用了也白用……

    不对!是用了不白用。

    吕道长方才回屋洗了把脸,清醒了下头脑。洗完脸又坐了一会儿,平复了下情绪。这才回来——无论如何,徒弟总是用来教的,否则这一声师父,岂不是受之有愧?不会可以学,不懂可以问,只要有心用心,就好。岂不知再度见面,爱徒立马儿态度大变!先是一脸崇拜含情脉脉注目而视,令人寒毛倒竖摸不着头脑,其后柔声细语忸怩作态一声师父,叫得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说什么来着?我不会?你来教?这,这是……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没有云彩雨点儿掉。出门,进门,转眼之间,判若两人!奇哉,怪哉,莫非他是病糊涂了,自个儿吃错了药儿?抑或无上天尊显灵,给他开了窍儿?眼望身前奇人,心思眼前异事,吕长廉脑袋刚刚清醒又有些迷糊了。

    但见此人一脸真诚求知若渴虚心恭敬的样子,吕道长心里也颇为欢喜,微笑说道:“方殷,为师为你准备了几样东西,你打开看看。”说罢提起手中之物,轻轻放在桌上。

    果然!

    陪笑脸儿说软话儿就是管用,这是一头顺毛儿驴,哄着拍着捧着供着,他就乐得找不着北了!看看,马屁刚刚拍完,立马儿大礼送到!瞧瞧,吕老道神秘兮兮,究竟是啥好东西?方道士又惊又喜,连忙定睛看过去——

    那是一个布袋,sè作青灰,不大不小,方方正正,绦带缠绕。打开来,其内长短粗细数支笔,厚厚实实一卷纸,一方石砚台,一个铜墨盒,还有薄薄两本线装书册。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就是这般。

    方道士有点儿高兴,又有点儿失望,摸摸看看半晌,又望向吕道长。吕道长笑道:“工yù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乃文房四宝,习文必不可少;这两本书,一为三字经,一为千字文,待你将其中所载一一熟习,方可称之为略通文字;这一个布袋,却是为师早年间下山游历所用青囊,你拿去用罢。”

    吕长廉语罢,伸手轻轻抚着囊上布面,眼神散于虚空,似是忆起了从前,那些逝去的岁月,那些过往的云烟。方殷似乎听明白了,不由点了点头,再看看那些事物,随即抬头看向前——几个小道士纷纷扭头猛瞅,眼巴巴看着那布囊,目光中几分羡慕,几分嫉妒,几分不解,几分不甘。

    方道士登时大喜:“看样子,他们都没有这个!别看这布袋子不起眼,可实在是件好东西!为什么?这不明摆着么?别人没有,就自个儿有,这叫蝎子粑粑——独一份儿!瞧一个儿个儿眼珠子都红了,准没错儿!想不到,想不到吕老道做人差劲,办事儿倒也不赖。”

    为人好不好,须得事儿上见。做事即是做人,方道士虽是半懂不懂,但眼见自家得了好儿,对吕道长的不满情绪也不由消散了几分。至于东西好不好,那全在个人喜好,若是天生喜欢舞刀弄棒的,你给他整个文房八宝他也不稀罕——反正这包儿是不错。物以稀为贵,不爱它好,只爱它少,天下就此一件才好。只要有人眼红,只要有人争抢,便是一坨屎,那也是软黄金!再一时你哄我抬,明里暗里,那可就身价倍增,倍上加倍,倍得没谱儿了。

    说啥了?不是说包儿么?说得就是包儿,没错儿。

    话回正题。方道士这个工既yù善其事,又得其器,终于要施展拳脚,大干一场了。且不说方工将诸般事物左看右看,东摸西摸,研究出多少奥妙出来,再一时吕道长游罢太虚回来,师徒二人终于开始了——命中注定的教学。

    吕长廉翻开一册,指道:“方殷,同我念——人之初,xìng本善。”这有何难?方殷当下照本宣科,大声说了一遍。吕长廉微一点头,合起书册:“好了,今rì便学这六个字。”这就完了?方道士傻掉。刚刚开始,便已结束,本是满怀期望,偏偏大失所望,怎不教人无语?何其使人惆怅!方道士抬起头,不满道:“你怎这般快法儿?我以为……”吕长廉不语,俯身取笔,润墨,就方才纸张将那六字写下,才执笔说道:“你看,笔,是这样握。”

    按压钩顶抵,五指各其用,高低要相宜,松紧应适中。虚实随笔变,笔正形亦正,指腕须灵活,肘肩更放松……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方道士说了个云里雾里,呆头鹅一般。拿个笔而已,还有这多穷讲究?怎么拿不是拿,怎么写不是写?方殷有些不耐烦了,慢慢垂低了头。

    抬头笔握人手,低头字在眼前。

    那六字,苍劲有力如虬枝,风骨凛凛若老松,铁画银钩透纸背,气势磅礴马腾空!好字,好字,虽不识,亦可知。方老大是个有眼力的人,这字儿,明显比柿子写得更威风神气,要和自个儿的那个比……不提了,学!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人不怕没本事,就怕自以为是。方道士不是那样的人,方道士打定主意要好好地学,不给别人比下去。少顷方道士来拿笔,吕长廉啰啰嗦嗦指指点点,这也不对,那也不成,歪了斜了,松了紧了……这些,方道士都咬着牙忍了,总算学了个八成模样,终于等到吕老道点着头抽出一张白麻纸——

    好了,依照为师的字,写上一篇。

    好了,可以开始了!方道士信心满满,挥毫泼墨便要大干一番!岂不知笔尖儿还没落到纸面儿上,吕道长忽然伸手拦住:“方殷你,呃,你还是回自己屋里,去写罢!”方殷一怔,旋即怒气上涌,叫道:“我才不去!哼,你定是怕我字儿写不好,给你丢人!”吕长廉连连摆手:“不是,不是那样……”

    “那是甚么?”方道士怒目而视,不依不饶。这不是欺负人么?这么大个屋子,桌子凳子不少,大伙儿都在一起学,偏偏自家没地儿着?刚念他一句好儿,这又外待人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你说这叫什么人!吕道长思忖片刻,挤出一丝笑:“方殷,初习文字者,需四下清静无人,如此方可不为外物所扰!为师,为师这是——为你好。”听着有点儿道理,还是半信半疑。方道士想了想,犹疑道:“是这样儿?真是这样么?”

    “不错!你想想看,耳中嘈杂,心神必乱,又如何写得好字?”吕长廉正sè道。方殷闻言叹一口气,点头道:“有道理,说得也是。”吕道长见状松了口气,连忙道:“去罢,字写好再拿过来,让为师看看你的天赋!”

    天赋?那还用说么?天才的天赋,那必定是极高的!方道士点头会心一笑,收拾好纸笔飘然而去。此时便让他从这儿写,他也不乐意了——自个儿是有天赋的人,不能随便显摆,一会儿偷偷写好再拿出来,才能给别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暗道一声无上天尊,老道总算支走了小道。

    为何如此?必得如此。

    徒弟有徒弟的打算,师父有师父的计较。正所谓木有参差,人分良莠,且不论此人天赋如何,单说这学习的进度,此事也是万万不可。这边已说到上树摘桃儿,那方还得讲插秧育苗儿;这边都教母鸡如何下蛋了,那方小鸡还未破壳而出。如何让他一起学?怎能放在一起教?说这那边儿听不懂,说那这边儿都知道,一准儿白忙活,两头儿耽误事儿,不成,确是不成。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吕道长也考虑到了——此人天生就是个是非人,让他坐这儿,只怕此处谁人也难以心安。

    实属无奈,只有这般。

    吕道长以为得计,沾沾自喜。殊不知,天才就是天才,天才的能力,不可以常理度之,天才的进度,必须是一rì千里。而天生的是非人,无论坐在哪里也不会让人心安的……未及定住心神,那方已气喘吁吁扬着手跑了回来,急切道:“师父,快瞅瞅我写得的好不好?”如此之神速,着实令人出乎意料,吕长廉又惊又奇,不由自主接过纸张,凝神看去——.

    一看之下,登时眼前一黑,一口气儿没倒上来,险些晕倒!

    人之初,xìng本善。

    好不好?有分教。横似蚯蚓地上爬,竖比毛虫丝下吊,撇捺让人打折腿,弯钩给车撞断腰!写的差的见过,没见过写的如此差的,这字儿写的,已经不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这也罢了,初学乍练,本也没指望他写多好,更可气的是,胡写,乱画!

    睹字知人,人如其字,急于求成,毛手毛脚。方道士立功心切,急于表现自己,腾腾跑回屋里三下五除二,依葫芦画瓢鼓捣出来的东西,不用看也知道什么样儿!

    什么样儿,说说?

    说说,行非行,草非草,楷隶篆书全不靠!何其狂野奔放,怎般古怪妖娆!飘飘yù仙,死活难辨,气死二王颜柳,颠张醉素跪倒,风格自成一派,笔意万古难消。

    ——罢了,这也罢了!写得不好,不好好写,都是可以调教的。最最可气的是,好生生一张白纸,大大小小六个黑字,挤得满满当当!这有多浪费?既费墨,又费纸,待道长直勾勾观赏片刻,纸上墨迹慢慢洇染相连,一张白纸已然变成黑纸,一幅神级大作终于消失不见。

    “方殷,你叫为师看甚?”吕道长拿着黑纸,黯然问道。方道士见状大惊失sè,奇怪懊恼又惋惜:“咦?怎么变成这样儿了!刚才明明还好好儿的……”作品既然化为乌有,是好是坏也不必评价了,吕长廉吁口长气,复取纸笔置于案上,端端正正写将那六字写在左上角。体为小楷,小若蚕豆。

    大小如这般,一笔一笔写,不可以急躁,用心去琢磨。吕道长递纸发话,方道士接过退下——回去重写罢,刚才写的那张确也说不过去,馒头刚出锅儿,眨眼变稀饭,真是奇了怪了,大白天的见鬼了……

    方道士口中念念有词,皱着眉头走了。

    看似简单,着实不易,本是细细打磨的功夫活儿,岂能一蹴而就!尝闻羲之墨池水?可知怀素书芭蕉?大家有成尚如此,况初入此门者乎?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不可急于求成,还须慢慢来过。说的是习字,也是做事,更是为人。

    这一去,就是半天。直至午时,方道士也没有再回来。

    窗外天sè依然yīn霾,道长心情逐渐睛朗——这一步,他,终于走出来了。无论如何困苦艰难,不管怎样磕磕绊绊,起步便是上路,前行就会进步。小徒必定在勤奋练习,一笔一划细细临摹,为师一番苦心栽培,终究没有付诸流水。努力才会成功,付出总有回报,徒犹此言,师亦如是。

    这般思忖着,吕道长缓缓踱出讲堂。

二十六 好字是怎样练成的

    《黄帝内经》有云:“阳气尽则卧,yīn气尽则寐”。子午相对,一为yīn极,一为阳极,两者皆是睡眠的绝佳时分。子时大睡,午时小憩,养神养气又养心,这些都是有讲究的。

    对于方道士而言,困了就睡觉,管那许多杂七杂八的道理做甚?什么时辰睡也好,反正时间一大把,休息,休息一下。唐代白文公说过——不作午时眠,rì长安可度?文豪就是文豪,不仅诗写得好,而且会养生,睡个午觉也能睡出个道理来。这句许的意思是:中午不睡上一觉,这rì子就没法儿过了。

    是罢?

    方道士在午休。有床就是好,比打地铺强多了。想当年,当叫花子的那些年,哪能睡这么舒服?自从有了床,方老大的睡眠时间明显比以前更长了些。床是干嘛的?床是睡觉的。不躺着,空摆着,岂不是浪费么?方老大过惯了穷rì子,是个勤俭节约的人,因此得空儿就睡,睡必睡足。至于睡多少合适,浪费的是床还是浪费时间,那些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方道士睡得很香。累了,太累了!你看,学本事多么的不容易?很辛苦啊,这下可得好好犒劳犒劳自己。想吃没的吃,只有美美睡一觉,才可以保持充沛的体力,以便下午勤学苦练。字儿写得如何了?下午,下午再说。

    屋里一人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浑然不知东南西北。窗外一人静静而立,眼望床上安睡的少年以及满地白花花的纸团,一颗刚刚爬上半山腰的心,瞬间又重重跌回谷底……

    此心怎堪?夫复何言。

    有希望才会有失望,而屡次的失望,终将化作绝望。也许,不应再对此人再有任何期冀,随他自生自灭,听之任之。却为何,心底那一丝希望如火苗般闪跃隐现,灭而复燃?满脑都是他是影子,一心盼望出现奇迹,这是为何?这却又是,为何?

    也许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孩子。没长大的孩子。鱼目还是珍珠,朽木还是栋梁,此时犹未可知,rì后才得分晓。既未长成,便有——希望。为何期许这未名的混沌?正是这一丝未明的光。这是动力的源泉,这是守候的缘由,心之所向,只为——

    成长。

    师父,师父,一rì为师,终身为父。这,并不只是一份恩情,更是一份压在肩上,沉甸甸的责任。吕道长未成家,上清便是吕道长的家,吕道长无子嗣,徒弟便是吕道长的孩子,看在眼里,更放在心中,省心的是这样,不省心的,也是。

    “无上天尊——”吕长廉眼望着天,低诵一声,转身,离去。

    下午。

    方道士兴冲冲一头闯入讲堂,激动叫道:“师父!我写好了,你再瞧瞧!”吕道长看他一眼,接过纸张。方殷一脸期盼之sè,口中连连感叹:“哎!这可真不容易,那笔毛儿又软,墨水儿又硬,这字儿又小又麻烦,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写成,怎样?怎样……”

    团团黑黑小蝌蚪,密密麻麻纸上游,一群大头小尾巴,一群小头长尾巴,还有一群没尾巴,有脚变作小青蛙。吕道长努力辨认半晌,直瞧得两眼刺痛,也没发现里面有一个名字叫作——字儿。难得,难得,百余团墨迹,竟无一成字,不管写得好不好,那也是相当的难得了。

    许是这一幅“小蝌蚪找妈妈”画得太生动,吕老道瞧得入了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方道士急着等他夸赞,见他一味在那里愣神儿,顿时大为不满:“到底好是不好?你给个痛快话儿!”一语惊醒梦中人,吕长廉抬起头来,直言不讳道:“不好。”方殷闻言登时一张脸拉了下来,冷冷哼道:“哪里不好了?我瞧着就挺好!”

    方道士不服。

    辛辛苦苦完成的得意之作,岂能给他轻飘飘一句不好,就变成废纸一张?便你是行家里手儿,也不能轻易下结论吧?要知道,一个人要为自己说出去的话负责任的,话不能乱讲,用方道士的话说,必须要有一个——说法儿。

    下完结论,该点评了。吕行家指点道:“字乃笔划之集成,你看,这一张纸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墨点儿,横呢?竖呢?撇捺折钩呢?一笔也辨不出。你说,你这……字!能称作好么?”见行家说得有点儿道理,外行人一时无话可说,只得不情愿地摇了摇头。再一时拍拍脑袋,连连摆手道:“这事儿可不怨我!那个破笔软了吧唧,不听使唤,我明明想着……”

    劈不开柴火赖刀钝,打不上鱼来怪网破。吕长廉注目而视,淡淡道:“同样是一支笔,为师怎又使得?”方殷一怔,无言以答。吕道长伸手一指:“他们怎又使得?”几兄弟各自嘻笑,方老大无地自容。事实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又如何再去反驳?不听你使唤,为何又听别人使唤?听别人使唤,为何又不听你使唤?这事儿不怨你,还能怨谁个?方道士长叹一声,低下头不说话了。

    人无心,笔无意,没有任何奥秘,熟能生巧而已。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好没有关系,用心去写就是。终究是初涉此道,一无根基,写得差些倒也罢了。只是差成这样儿,真是有些说不过去……吕道长暗暗叹息,板起脸喝道:“方殷,回去另行写过。”方道士应声而退,回去返工了——重写就重写,没甚么了不起!不就几个破字儿么?不就是一笔一笔写么?就不信,还真收拾不了它了!这回一定能写好,包管吕老道看得欢天喜地,拍着巴掌连声叫好儿!

    好半天功夫儿,方殷小心翼翼捧着纸张走回来,信心满满道:“看看,这回如何?”吕长廉一笑接过,一看之下,不由大吃一惊!抬头看看眼前小道,小道一脸得sè,低头再看那篇文字,竟然——

    成了!

    尽管歪歪扭扭,横如波浪平地起,竖比风吹垂杨柳;尽管毫无技法,钩无尾,折无肩,撇捺无脚点无头;尽管笔墨不匀,起处秋风扫落叶,断处虫子爬着走;尽管结构颠倒,应当小的地方大,应当肥的地方瘦,尽管难以入目,尽管古怪丑陋,但——那是字,个个是字,清清楚楚的,白纸上的黑字!

    进步可谓神速!于他而言。吕道长大出意料,一时间看看纸上的字,又看看写字的人,惊奇之sè溢于言表。方道士察言观sè之下已知其意,不由哈哈大笑,得意非凡。是好是不好,不用再问了,天才就是天才,谁也不能小瞧!你看,吕老道小瞧别人,这下傻眼了罢?

    “好,很好。”

    吕长廉微笑点头,甚是欣慰。方殷心里欢喜,感慨万千:“不易,真是不容易啊,我琢磨半天,才想到一个好办法,写出了这么漂亮的字儿!”吕道长深有同感,点头叹道:“万事开头难,你初次试笔,能够写成这般却也殊为不易!方殷,你用的什么方法,说给为师听听?”师徒二人有说有笑,相谈甚欢,似乎已打破坚冰,关系进一步融洽。方道士得意之下不疑有他,口一张便将那个好办法说了出来。却忘了,那一句话——

    祸从口出。

    写好便罢,何必多说?轻易将秘密诉知他人,必然招致无尽恶果。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奈何方老大做了道士,管不住嘴,还是说了。吕长廉心中已是勃然大怒,一时却又不动声sè:“方殷,你将那件物什取来,与为师看看。”方道士犹不知死到临头,乐颠颠跑出去,取回一物递过:“看!怎么样?我历害罢?”

    一支笔。一支毛笔。一支几乎没毛儿的毛笔。

    小小毛笔,大大学问。单说笔锋,也是名堂多多。锋为毫,分作紫毫,狼毫,羊毫种种,亦有兼毫,混而制之;各毫选自动物皮毛,亦作细分,或须或尾,或胸或背等等;其制作也有讲究,分为柱,被,披。柱之毫长,被之毫短,披之柔细。毫锋不同部位配以相应毫毛成其笔,方可刚柔并济,挥洒自如。

    这一支笔,亦是如此。还是这一支笔,此时却已不同。本是饱满的毫锋短了一大截儿,又瘦了一大圈儿,顶端只余一撮细小硬毛儿,如雀之舌,似豆之芽,小荷掐掉尖尖角,蝎子尾巴砍末梢。

    妙,妙招儿!扒掉累赘的皮,拔去多余的毛儿,不听话的都杀掉,只留听使唤的——这就是方道士的好办法,其头脑的灵活程度,敢想敢干的jīng神品质,令人叹服。据说许多年以后,海的另一边有人发明了与此类似的写字方法,以为先进,却不知许多年以前,海的这一边早有勇敢的先行者作出此举,是个小道。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可惜,可惜,蜻蜓亦有天敌!不合时宜的奇思妙想,终究会被扼杀于襁褓之中。

    惨,非常惨。秃笔握在手中,老道呆在场中,赠笔的人与赠人的笔各自无语,一般凄凉。相传世上有四大难追回——伤透的心,秃掉的头,跟人跑的媳妇儿,咬完人的狗。好心好意的好人给了他一只好好的好笔,眨眼功夫儿给他折腾得笔不是笔人不是人,通通只剩下一口气吊着,同病相怜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方道士辣手摧花,将一支妙笔折磨得休无完肤,不成样子,岂不知这正是打了吕道长的脸,拔了吕道长的毛,剥了吕道长的皮!吕道长已然动了真怒,面sèyīn沉得几yù滴水儿,猛立起身刷地抽出戒尺,瞠目喝道:“伸出手来!”

    “你干甚么……”方殷见状大吃一惊,连忙退了两步,愕然相问——这人!刚才还好好儿的,转眼又翻脸了,这是哪儿对哪儿,哪儿又得罪他了?吕长廉怒目而视,大声叱道:“你不会写也罢,你写不好也罢,你,你怎可如此,如此……这般!”

    “甚么如此?甚么这般?这人气xìng如此之大,这会儿疯掉了一般!这是发的哪门子火儿?莫非高兴过头儿,又中邪了……”方殷一时不明所以,却也不愿触这霉头儿,只在肚里发牢sāo。几小道见师父忽然大怒,也是不敢说话,个个低着头暗自心惊。吕长廉喘一口气,继续怒斥:“为师最是痛恨弄虚作假,投机取巧的钻营之辈!如你这般,字写不好,不从自身找原因,偏生去寻那旁门左道!这怎能成?当重重责罚!”

    这话方道士听懂了,是说自家想的好办法——不好。且不说办法好不好,便不好又怎样?用的着大动肝火,又拐着弯儿的骂人?投机取巧?旁门左道?说谁了?有病么!方殷转念之间重重哼道:“你说的甚么!我可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了,甚么左道儿右道儿?我把字儿写好不就成了,你又管我怎么个写法儿?”

    “不思悔改,还敢狡辩!你可知,为师责你不为写字,乃是教你——做人!方殷,你可明白?”吕道长沉喝一声,威势大作。

    明白么?不明白。写字是写字,做人是做人,岂能混为一谈?方道士非常之不理解。但是,打人的家伙拿在老道手里,不明白的下场是什么,这一点方道士非常清楚。好汉不吃眼前亏,转念只在一瞬间,方殷点头恭声答道:“明白了。”

    “明白什么?”

    “听师父的,好好做人。”

    “你可知错?”

    “我错了。”

    “该当如何?”

    “回去再写一遍。”

    “无上天尊——”

    “无上天尊——”

    吕道长见方道士认罪态度良好,颇有悔悟之意,当下一腔怒火消了几分,微微颔首道:“念你年少无知,为师饶你这一次,下去罢。”方道士应声而退,未及门口,吕长廉又道:“记住,不可再损坏物品!如若再犯,罚你晚上不准吃饭!”

    “是!”

    方道士心中凛然,面sè肃然,悄然转身,飘然而去。

    吕道长缓缓将戒尺纳入怀中,废然一叹。不如此,又如何?师徒二人本已僵化的关系难得缓和了一些,若再施以体罚,必然前功尽弃,乃至关系恶化。也罢,也罢,且随他,盼他幡然醒悟,走上该走的路。

    黄昏的时候,方道士又来了。带着自个儿刚刚出炉的满意作品,来了。这一幅作品风格迥异,同样令人大为震惊。不凡之人,出手必是非凡之作,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而吕道长经过反复研究,仔细揣摩之后,终于发现了其中玄妙之处,一时间彻底为之倾倒。

    这一幅字,笔体古拙,遒劲有力,着墨处半荣半枯,断续处藕断丝连。这一幅字,用笔全然不落俗套,处处都是新意,天下独此一号。这一幅字,已入绝处逢生之境界,尽其无中生有之所能,可谓神来之笔,古今无出其右。好,或不好,已经不再那么重要,大家之作,更为看重的是——创意。

    人之初,xìng本善。

    吕长廉观毕,叹一声,苦笑道:“你这字,是用笔毫之梢写就的罢?”方殷闻言一惊,继而佩服道:“猜对了!历害,历害!”吕道长叹道:“为师只是不解,毫毛何其细柔,你又是如何将其化为刚健?”方道士大笑道:“这回我可没拔毛儿,你看!”

    又是一支笔,此笔又不同。这是一支经过加工的笔,毫发未损,又多出了几分神秘。繁繁化为简,柔柔得以刚,秘密便在于——道道细细的白布条,将锋管相交之处自下而上裹得严严实实,形如枝附圆蚕茧,状若布绷重伤号儿。其上一白结儿,那是破茧之蝶,宣告着新生的开始,其顶一丛黑,那是伤者之发,昭示着生命的延续。

    多么灵活的头脑?多么巧妙的构思?如此般,字,还能够写不好么?

    “这,这真是,难为你了!”吕道长看了良久,由衷感慨道。方道士喜道:“哪里,哪里,小事一桩!我这个人,办法就是多,你看……”吕长廉摇头叹道:“你这样,终究还是不成的。”

    不成?怎又不成!方殷闻言又惊又怒,又气又急,当下便上前一步,慷慨陈辞,意图要这没完没了没事儿找事儿的吕老道再给一个说法儿!不成,还是不成。吕长廉本不yù再说,又不忍不说,长叹声中便要开口,给那顽劣无知糊里糊涂的小子上上一课。殊不知,正此时——

    钟响了。

    钟响了,方道士跑掉了。不管不顾地跑掉了。世上没有一件事比那件事情更重要,字儿可以明天写,说法儿可以回头要,本事可以慢慢学,肚子饿了谁管饱?走人!走了。随即几个小道也走了,只留下——讲堂中枯坐的一个道长,和窗外半yīn半暗的天sè。

    不管怎样,冗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无论如何,漫长的学业终于开始了。不必细数成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无须深究得失,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事。文深言浅,世间之人怎可尽数描绘?心高笔拙,人之心事难以一言蔽之。

    只听说,这一rì方道士cāo劳过度,晚饭多吃了两个肉包。

    只听说,这一rì吕道长过度cāo劳,傍晚没有去斋堂用斋。

二十七 骑马蹲裆

    武,从戈从正,引戈而行,出之以正天下。一说从止,楚庄王曰:夫文,止戈为武。止戈兴仁,不战而胜,天下以归心,听起来很有道理,很美好。奈何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实际情况是——只要有交集,便会有纷争,便有武力的存在。

    小至垂髫孩童,大至耄耋老者,下至匹夫之争,上至倾国之役,纵观古今尽览中外,多少人为这一字头破血流,及至命丧!又有多少人因此血流成河,积骨成山!生命何其可贵?明知不美,反而行之,为何,却是为何!非但世人如此,飞禽走兽,游鱼爬虫亦是这般,为了食物也好,为了配偶也好,为了地盘也好,反反复复斗来斗去,斗个伤筋断骨你死我活!许是天xìng罢,一般教人无语。

    还有一类,打斗纯为取乐,天生的是非人。更有一类,竟然甚么也不为,为打而打,为斗而斗,惟恐天下不乱!那是天生的战士,令人叹为观止。

    无论正戈止戈,这个“戈”总是少不了的。无戈何以正?无戈又止何?这个戈,犹如虎豹之牙,又如鹰鹫之爪,提在手里就是刀枪剑戟,上了战场就是攻守利器。戈为器,又非止器,心中有戈,万物俱为戈!人之拳脚,正如禽兽之爪牙,那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拳打脚踢,人人不用学也会的。正义之师也好,不良之行也罢,终究少不了动用武力。而万事万物各有其道,武亦如是。修而成其技,集而成其术,习而成其艺,通而成其道。自古时而至今朝,或以典籍相传,或以手口相授,无数先人千锤百炼,心血凝结而成,谓之——

    武学。

    这是一种能力,这是一种本事。且不说学成傲视天下,也不提学以保家卫国,习武,不只为了强身健体,也为了保全自身。生逢乱世人如蚁蛭,若无自保之能,实难独善其身。人,只有不断壮大自己的力量,才能更好地生活,或者生存下去。对于方道士而言,武功是必须要学的。不但要学,而且要学好,这件事情方道士是十分重视的。方道士学武功的目的很单纯,那就是——

    不给人欺负。

    至于欺负别人,那不是没有想过,但是,欺负人要建立在不被人欺负的基础上,那是一个远大的目标,现在来考虑不切实际。方道士挨打大伙儿都看到了,谁个下的狠手儿也不用再说了。方道士以前也挨过打,而脸还经常挨打,什么时候儿也不用再提了。方道士虽然不说,但是心里有数儿,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些都是记在本子上的,将来是要找回来的。若想实现目的,若要达成目标,必须落实到行动上,这一点方道士也是十分明白的。说了这么多,大伙儿也都明白了——

    今rì,习武。

    期盼已久的一天终于来到了,他rì的大英雄终于要上路了,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天,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文武双全,惩恶扬善的大志向终将得以实现,便在此时,此刻!天sèyīn沉,寒风呼啸,方殷昂首挺胸傲立场中,一时感天叹地,只觉胸腔之中一股豪气骤然冲起,直入云霄!

    “方殷,去一旁扎马。你几人,随为师熟习七十二路擒拿。”吕道长吩咐道。随即小道老道各行其是,有练有问,有学有教,庭院之中一片欢腾。腕如此旋,指这般刁,腰这样拧,臂那样压,师父师父,成是不成?徒弟徒弟,好或不好。一个个态度严肃又认真,连说带比划,全不管那呆立一旁的英雄年少。

    “扎甚么马?哪里又有马?”方道士手足无措,茫然问道。吕长廉闻声看过一眼,知他确是不知,便走到近前,肃然道:“马即马步,扎马即是立马步桩。此为武学之根基,强筋骨,健体魄,亦可静心养气,莫以等闲视之,不可轻忽。”听他说的头头是道,方道士深以为然,点头道:“不错,这马怎么个扎法儿?”

    两腿平行蹲立,脚尖平行向前。两膝外撑,膝不过足,胯向前内收,含胸拔背勿挺胸,胸平背圆,两手若抱球,头顶如线悬,你看,这样——

    吕道长言传身教,方道士频频点头。

    “我会了。”方殷微微一笑,刷地摆了一个架势。虽然差强人意,却也有模有样,吕道长轻轻颔首:“尚可。”立马步桩,天下门派各有其法,并无高低上下之分。少顷吕长廉稍加点拨,前后看看,又道:“便是如此。”天才就是天才,一学就会,那还用的着说么?方道士暗叹一句,得意道:“这个容易!你看,比坐着叉开点儿腿,比拉屎蹲高一些,这就成了!”

    吕道长无语。

    方殷立起身,掸掸衣角的灰尘,微笑道:“好了,这一样学成了,学别的武功罢。”吕长廉不语。方殷看他一眼,皱眉道:“怎么?这马步儿也扎完了,还要做甚么?难不成扎牛步儿?还是扎驴……”吕长廉仍是不语,只是伸手慢慢向怀里摸去。

    方殷见状情知不妙,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头,连连转念间吕老道已将戒尺掏了出来,作势yù击!家伙悬在脑袋上,不明白也明白了,眼见那尺就要落下,方道士忽然福至心灵:“知道了!我接着蹲!”大叫声中蹲身环臂,瞬间摆好姿势——

    对待浑人就得这般,不必和他废话,一亮家伙甚么都明白了。吕道长暗叹一声,收回戒尺:“如这般,不可妄动。”扎马就扎马,也不早说!这个老道说翻脸就翻脸,实在不是个东西!总算自个儿机灵,逃过了一劫。方道士松了口气,点头道:“好了,知道了,这马要扎多大功夫儿?”

    “你既初习,盏茶时分即可。”

    “那是多久?”

    “便是饮完一盏茶的时辰。”

    “那又是多久?你说明白点儿。”

    “没喝过茶么?你怎甚也不懂!”

    “你喝,还是我喝?”

    “你!”

    方殷起身道:“好了,马步儿扎完了。”吕长廉一怔,旋即怒道:“怎又起来了!为师不是说盏茶时分么?”方殷笑道:“我喝茶水,向来一口就干,蹲了这半天,就是八大碗也喝光了!”

    一rì十二时辰,一时辰四刻,一刻三盏茶,此为彼时时间计量之法。而茶如人生,需细细品味,这里的盏茶,是指品茶,却非以牛饮海喝而论。吕道长心知此人向来胡搅蛮缠,不可理喻,当下沉喝一声:“立好!”

    方道士立好。立得笔直。恭声道:“末将听令!不知师父有何吩咐?”吕长廉深深吸一口气,正sè道:“方殷,你莫想蒙混过关,你现下在想些甚么,为师心中了然。”

    二人互视一眼,方殷低下去头。

    这老道贼jīng,人老成jīng,果然是个妖道!方道士暗叹一声,垂头丧气道:“这事儿不怨我,扎你那个马步儿太累了,腿脚一会就酸了,浑身都不得劲儿!不好玩,不好玩……”吕道长冷冷道:“那又如何?”方殷抬头笑笑,拿手一指:“我要学那个!他们练的那个,啧啧,七十二路擒拿,听名字就很威风!”

    “立不成这盏茶时分的马步桩,今rì你说甚么也是白说,什么功夫也学不得!”吕长廉板着马脸,一字一字说道。

    “不学就不学,又有甚么了不起!哼,反正我不蹲这破马步儿了,打死也不干!”方道士闻言大失所望,悻悻发句牢sāo,回过一记白眼儿。吕长廉长吐一口浊气,不再多说,缓缓向怀里摸去……又来这手儿?吓唬谁来着!方殷怒眼圆睁,作出大义凛然的样子,狠狠瞪了过去!

    片刻后,方道士乖乖蹲好马步儿,一脸无奈。眨眼间,吕道长旁边亲自记数儿,同样是一脸无奈。就这样罢,没有办法——聪明人,当知进退之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明白人,懂得取舍之道,因小失大可不好。

    又逃过一劫!方殷暗道一声侥幸,讪笑道:“师父,这盏茶时分,你可得数好了!”吕长廉暗叹一声,点头道:“放心,为师自有分寸。”

    不知过了多久,方道士咬着牙撑起身,连连甩胳膊捏腿儿,如释重负道:“好了,成了!”看着很简单的一件事,做起来着实是不容易!肩酸脚麻腿抽筋儿,浑身哆嗦打摆子……这盏茶时分,是怎生艰难?又何其漫长?还不是硬生生拼着命地熬过来了?这样再不过关,那就是没有天理了!可算是,可算是——

    成功了!

    “时辰未到,重新来过。”一道冷冰冰的声音随之而来,将方道士千头万绪的复杂心情,击得灰飞烟灭。方殷又惊又怒,跳脚儿大叫道:“怎又不成!明明过了这好半天功夫儿,我可是费了大把子力气……”

    “不成,未及半盏茶时分。”那声音又冷冷送至,将方道士一腔委屈,满腹辛酸通通镇压下去,不留半分情面。方殷大怒,低头猛啐一口,冷笑道:“你说没到就没到?骗谁来着!哼,我可心里有数儿!”吕长廉注视着眼前少年,淡淡道:“其数为何?何处为止?”他自刨根问底纠缠不休,方道士又怎知这许多门道儿?没奈何,只得信口敷衍道:“我自个儿数着了,一二三,三二一,一来二去,呃,数着数着就,到了!”吕长廉闻言摇头,笑而不语。

    方殷瞥过一眼,心知这般糊弄不过去,又见他一脸嘲讽之sè,不由大为光火:“那你来说!你又怎知到是不到?”说罢眼睛直直望向吕道长,看他如何应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方道士丢了脸面,这是要反戈一击了!只要吕老道答不上来,或是答的不好,一顿难堪的羞辱是绝对,免不了的了!

    吕长廉晒然一笑,叹道:“也罢,为师这便说个明白,也好让你心服。”随之一二三,三二一,一来二去说了一番话,把事情交待明白了。方道士直听得心服口服外加佩服,当场无话可说。

    一呼一吸是为一息,可以时计。一息很短,不过喘口气的功夫儿,一息又很长,人之呼吸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习武之人气息悠长而稳定,如吕道长一般时常打坐练气的修行人,更可将自身气息了然于胸,以之计时即有谬误,亦不过差之毫厘。

    说有分寸,自有分寸,这盏茶时分,以吕道长多年的实践经验可知,乃是三十息左右,上下误差不会超过半息。这边刚刚喘了十几口气儿,那里已经自个儿立起来了——时辰究竟到了没有?自是没到。谁人真个心里有数儿?还是老道。

    方殷心知这一局是输定了,一时低头不语。吕长廉喝道:“你既无话可说,还不立好桩步!”没话说是没话说,立桩步是立桩步,这一回,真个打死也不干了!吃力不讨好的玩意儿,那滋味……傻子才在那立着!方道士仍是不语,无声抗议。

    吕道长见状亦是不言,默默立在那里,静静注目而视。

    你说这叫啥事儿?想练个武功,就这么难么?光叫人学些个乱七八糟的皮毛东西,累不死人也烦死人了!书里头那些个大英雄,真豪杰,一身本事都是哪里来的?那是刷刷地从天上掉,掉身上甩都甩不掉的,怎到了自家这儿……不提了,不提了,运气太背,没遇上高人呐!

    方道士紧蹙眉头,心下十分感慨。又如何?已经这样儿了,又能如何?只好这样了。偷眼瞧瞧吕老道,吕老道面罩寒霜,脸sè比天sè还要yīn沉——这个人不好对付,看样子不会放过自己,得想个办法糊弄过去,不能力敌,须得用计!聪明人都会用计的,方道士是一个聪明人,眨眼之间便定下三条计策,一一扔了过去。

    “师父,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呃,下回!下回我再蹲这马步儿!先学点儿别的罢。”方殷一口气说完,静候佳音。这叫作缓兵之计,用方道士的话来说,就一个字——拖。拖到啥时候儿蹲?想蹲的时候儿。究竟啥时候想蹲?别问,再说。

    师父不说话,好似没有听到。

    方道士暗叹一声,心知此计未成,霎时面sè一苦,低头哽咽道:“师父,我方才抻着筋了!这会儿腰酸腿疼脖子酸屁股疼,这马步桩,我,我实在是,蹲不下了!”说罢频频擦拭眼角,状甚凄惨。这叫作苦肉计,用方道士说法儿,就是装可怜,不必砍手断脚,只需浪费一点儿唾沫,抹到眼角儿也一样使——来看看,都瞧瞧,多么可怜?演得多像!但凡他有一丁点儿同情心,也得放过自己这个可怜的人了。

    吕道长无动于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早知会是这般,纯粹瞎耽误功夫儿!方道士见状一颗心凉了半截儿,再也没心情演下去了。这人简直就是个木头,完全不懂情趣,人家演戏演得这么卖力,就说你看不上,也得拍两下巴掌捧捧场罢?这可好,一点反应也没有,让别人多么难堪……不演了!可惜此计又是不成,好在两计不成,还有一计,这就使来看看!

    “师父!你看这天yīn的,哎,怕是要下雪了……咦?那边儿太阳怎又出来了?怪事,怪事!”方殷抬头观云而语,忽又指天大叫,激动复惊奇。太阳公公刚有点儿露头儿的迹象,冷不防给他这一咋呼,登时躲回重重云层里面,再也不乐意出来了。

    方道士扫了旁边儿一眼,干咳一声,又指道:“师父你看,树上那个鸟儿叫得多欢!想是吃饱了没事儿干,过来凑热闹的罢!”话音刚落,树上那个鸟儿顿时头一歪,猛地一拍翅膀,扑楞楞飞走了。

    “他娘的!”

    方殷暗骂一句,看了看吕老道,一时有些尴尬。这一计本是声东击西之计,就是转移视线,迷惑对手的意思。本打算找点儿新鲜玩意儿,好歹糊弄糊弄吕老道,让他糊里糊涂忘了这茬儿,多好?谁知道天公不作美,鸟儿也没眼力,实在是运气背到家,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方道士犹不死心,背着手儿溜溜达达,信步而行。片刻走到一处,俨然道:“不错,练的不错!好好干,一定要用心,用心!无上天尊——”

    “无上天尊——”几小道嬉皮笑脸,齐声回道。方道士皱起眉头,冷冷斥道:“严肃点儿!有甚么可笑的?练,接着练!袁世,尤其是你,乐得嘴都歪了,不成体统,丢死个人!”手抬高,脚放低,挺胸抬头撅屁股,这样那样,那样这样,方道士指指点点,众小道乱作一团。

    吕长廉始终没有开口,脸上一直没有表情。

    半晌,方道士无奈回转,没滋没味儿说道:“算你狠。这样,你划个道儿,我来接着……”说着想了想,又激动道:“说好了,这马步儿我是万万不蹲的,要打要骂随便你,我要是叫唤一声儿,便不是英雄好汉!”说罢挺起胸膛,一脸无畏,只等他掏出家伙,给自己一个——痛快!却不料,这一次吕老道并没有发火儿,也有没大打出手,只笑了笑,道:“你说英雄好汉,是你么?你配么?”方殷闻言怔住。有些意外,有些恼火,有些不甘,又有些不明所以:“你,你说甚么?”

    “英雄好汉岂会如你这般,立不好这小小马步桩?英雄好汉又怎会如你这般,只知推三阻四,装腔作势,顾左右而言他?你说,你自己说,有你这样的英雄好汉么?”语声诤诤,忽而转疾,连珠炮一般轰了过去——鸣在耳畔,炸于心底,yù辨无词,无可躲避。

    方殷呆立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马步桩,易也好,难也罢,要你立上盏茶时分,并不为过!谁不是这般过来的?为师如此,你师兄师弟如此,上清人人均可立得!为何偏偏你立不成?你是英雄好汉,旁人又是甚么?”话语声声入耳,真真切切,方殷无言以对,面皮涨红。

    吕长廉默然片刻,再度开口,语声化为沉重:“莫论英雄,不提好汉,如你这般不知上进,rì后终将成为我上清一脉的耻辱!便为师不责你,同门不笑你,你也会为天下所不耻,沦为所有人的,笑柄。”这话说重了。方老大最怕什么?方老大最怕别人瞧不起。天下所不耻?所有人的笑柄?谁说的?说谁了!只觉兜头一盆凉水泼下,转瞬之间一股熊熊烈火蓦然冲上顶门,方殷霎时不再怕苦,不再怕累,不再理会自己说过的话——

    “别说了!我立就是!”;

二十八 激不如晾

    马步又称骑马蹲裆势,习之容易,难在坚持。莫瞧这小小桩法不起眼,实乃习武重中之重,妙用无穷,可谓是数千年武学的jīng华,前人心血凝结而成的瑰宝。相传此术为古代马背上杀敌冲阵的武将依战时搏杀经验所得,其法贵在持之以恒。持以锻体,恒以炼心,个中玄奥全在习练者个人体悟,不足与外人道也。

    方道士双目微阖,手若抱球,叉着两腿俨然作半蹲状,其浑然忘我的样子,足见其用心之甚,体悟之深。此法静中有动,并非一味僵硬死蹲,劲气合而为一,身随气血浮动。天才就是天才,一上来便领悟了其中的jīng髓,进入了上乘的境界。怎见得?你看他,面sè慷慨,神情激昂,身形起伏不定,一如战场之上横刀跃马大杀四方,破千军敌万众,又如驰骋在辽阔无垠的大草原上,意气风发,纵横于天地之间。

    见爱徒一副感觉良好气势不凡的样子,吕道长不由暗中赞许,一时很是欣慰。尽管这马步桩立得似是而非,半成半就,尽管小徒立在那里心不在焉,全不着调,但他总算是——立住了。不容易,大不容易,一番苦心总算没有付诸流水,师父说过的道理,他终究是听进去了!可见,对于冥顽不灵的人,一意勉强,硬来是不行的,只有耐心疏导才是真理。吕道长略施小计,便将方道士引上了正确的道路,此为一大幸事。

    奈何真理是真理,冥顽不灵的人,不是那么容易疏导的,而方道士这个人,也不会就那么容易给他打发的。方过四五息功夫儿,方道士起身,径直走到一旁石桌前,翩然入座。吕长廉见状愣了好半天,才愕然问道:“方殷,你怎,又起来了?”方道士冷哼一声,撇嘴道:“险些给你骗了!哼,你这是激将法,当我是傻子么?”

    骗子!老骗子!还好自个儿聪明,醒过味儿来了——方道士心如明镜,终于识破了吕老道的诡计。怎生醒悟过来的?很简单。常言道光说不练假把式,又一说站着说话不腰疼,就是这个理儿。他那儿红口白牙说了一通大道理,到末了儿腰酸腿疼受折磨的是自己,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听他的干嘛?自个儿这是在干嘛?

    人在一件事情上坚持不住的时候,往往会找理由。而理由只要想找,总是会有的。方道士只立了一会儿马步桩,就坚持不住,开始找理由,并且找到了。理由显而易见,只要往上推一点点,就能明白——

    这是一个激将法,自己中计了,这是一个骗局,自己被骗进来了。

    二人一坐一立对视片刻,吕长廉长叹一声,闭目无语。道理,他是听进去了,听进耳朵里去了。话不入心,左耳进右耳出,终究还是一场空。这个徒弟,怎会是这般?这个人,又该拿他怎么办?

    “怎样?没话说了罢?”方道士目视老骗子,义正辞严。吕道长抬起眼皮,恶狠狠瞪过一眼,及时制止了将此子立毙掌下的想法,转过头去:“袁世,立马步桩。”和他说道理是没有用的,便将事实摆在他的面前,又当如何?

    袁世立桩。

    四平八稳头中正,脚踏实地足如钉,含胸拔背如端坐,气沉丹田顶虚领。松松紧紧,虚虚实实,规规矩矩,从从容容。莫看道友年纪小,练就扎实基本功,五息十息三十息,亦是气定脸不红。

    人在人前,桩在桩后,高下立判,情何以堪?

    盏茶时分。吕长廉侧目而视:“如何?”如何?不如何。方殷悻悻别过头去,不作理会——不过一个架子罢了,没有甚么了不起!没有甚么了不起,没有甚么了不起,方道士连连安慰自己,只是心里有一丝羡慕,还有一点儿妒嫉……

    袁世在立桩。

    又是盏茶时分,吕道长见他气息渐散,下盘微乱,便点头道:“好了,你去罢。”袁世吁口长气,缓缓起身收势,得意看了方老大一眼,走开。

    “臭显摆个毛!死柿子你等着,有你好看!”方道士一怔,旋即勃然大怒,恶狠狠回瞪过去!可惜人家早走开了,只看到一个得意的背影……反了,都反了!方老大又羞又恼,重重一哼过后,心里已经在盘算回去怎么收拾这个不看事儿的小弟了。

    “方殷,袁世能立好,你为何立不好?”见吕老道不怀好意看了过来,方道士冷笑道:“你问我我问谁?我不知道!”吕长廉微微一笑:“莫非,你不如他?”方殷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少来!你存的什么心思,我可明白得很,你这又是——激将法!”

    话说三十六计,计计各有其用。方老大听书听了不少,却也很是知道几种。这激将法,乃是利用别人的血xìng意气行事,专门怂恿别人干原本不乐意干的事情,非常毒辣!甭管大将小将,一旦中招儿,必死无疑,脑子一热,大头难保!古时候儿死在这一计上头的大人物,那是一筐一筐的!至于因此计而死的小兵小将,那必须用马车拉了,好几天也拉不完……

    方道士暗中计较,转眼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中招儿了。方才便上了一回当,这回若是再上当,自个儿岂不真成了傻子?不管他说什么,只当没听见,任他话有多难听,也是不生气!世间之事,多半想着容易做起来难。一颗心活蹦乱跳,火气蹿上来压不住的,两个耳朵摆在那里,想听不见也不容易。思忖间吕道长已然开口,轻飘飘说了一番话,方道士闻言登时拍案而起,一时气急!本就是不愉快的话题,又能有什么好话?话已出口,内容如下——

    “不论为师何等用意,不论你是如何思量,这马步桩你立不好,旁人能立好,从这一点上来说你是技不如人。既无立足之能,又无上进之心,方殷,我问你,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听听,这话多难听!骂人不吐脏字儿,偏偏气得肝儿疼!活着没有意思,岂不是行尸走肉?何其歹毒,而且yīn损!方殷怒目而视,一时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将那可恶之人打个满地找牙!当然,方道士忍无可忍,还是忍住了。因为,冲上去可以,满地找牙的人,轮不上——他。

    镇定,镇定!不能受他激,就是不生气!方殷缓缓坐下,冷笑道:“看你年纪大,我让你一次!要知道打架我打不过你,说到骂人,你可不是对手。”方老大的骂人本事,吕道长多少知道一点儿。便是知道的这一点儿,吕道长也是自叹不如。

    二人互有忌惮,隔空相望,谈判陷入僵局,一时无话。

    教过徒弟不少,什么脾气的也见过,什么路数儿的也对过,如这般惫懒的人物儿还真是头一回碰到。百嘛不懂,生冷不忌,你说这算找谁地?要教他,难,太难了!这是命,苦,太苦了。

    无上天尊——

    吕道长默颂一声,扬声道:“方老大,你的能耐呢?老大,就是这般当的么!”方老大?他说方老大?他怎知自家叫作方老大?又是谁个说给他?方殷大为惊愕,转头望向一旁,心道莫不是队伍里面,出了叛徒?吕长廉叹了口气,又道:“赵子龙,你的本事呢?大英雄,只会这样死皮赖脸么?”赵子龙?方道士傻掉,呆呆道:“赵,甚么子龙?”吕道长笑道:“五虎上将,赵云赵子龙,不是你么?”

    语不惊人死不休。

    话音落处,五虎上将一起傻掉。看看师父,各自难堪,互相看看,同样茫然。名堂刚刚立好,名声这就传出去了?这出名儿也稍稍快点儿了罢,这名儿出的也太莫名其妙了罢!不对不对,事出反常,有妖怪!方道士回过神儿来,啐道:“少来,你偷听!”吕长廉哈哈一笑:“莫说你几人高谈阔论,便是你夜半呓语,为师坐在屋里也听得到。”隔墙有耳,隔墙果真有耳!四小道闻言各叹一口气,继续练功,方道士干巴巴坐在一旁,心乱如麻。

    这吕老道也是好长一双耳朵,和那掌教老杂毛儿一般,专门爱偷听别人说话。自个儿说过什么话?太多,记不清了。自个儿说过他什么话?反正没好话,也不用提了。得罪就得罪,笑话就笑话,只是以后又该,又能怎么办?早说过这地方是个监牢,你看,说对了罢!犯人牢头住在一块儿,一切尽在别人掌握之中,这边就是放个屁,那边也闻见味儿了,一点儿**也没有,还能谈的到什么——zì yóu!无拘无束的rì子终于过去,来了,已经到这里来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鸟入笼,驹入套,五行山下妖猴哭,老虎凳上好汉笑。悲也好,喜也好,同样的一般的心境——无奈。方道士此时就很无奈,抬头看看yīn沉的天sè,低头想想苦难的rì子,忽然间只觉眼前发黑,心里再也没有半分希望。

    何以如此?怎会这般!如有一只无形的大手,遮天蔽rì悬于头顶,不知何处而来,亦不知何时落下,教人心惊胆战无处不悚然!忽而指掌如山,无声无息垂下,紧紧压在胸口,使人窒息,窒息,无法呼吸,一腔郁气不上不下闷在心头!谁个翻云覆雨,将人戏弄于股掌之上?如果说是命运,回它一声怒吼,如果说是人为,我将誓死以抗!

    天下恶人很多,眼前便有一个!谁叫他净说些个没头没脑的话,让人多么难为情,又勾起了满腹愁肠!蹲个马步儿,扯那赵子龙干啥?没事儿闲的,这不是有病么?不成不成,不能惯他这臭毛病,得好好和他说道说道!

    方道士计较已定,愤然起身,便要上前理论一番!没成想这边把将激起来了,那边激完了将又走人了。吕道长正在指导几个徒弟,练那七十二路擒拿,看上去心无旁鹜,浑似没有看到一旁神sè激动的小将。这人是个驴脾气,你不听他说话,他那儿猛念叨,你要和他说了,他又不理人!你说这叫啥事儿?怎不让人恼火!

    “喂!喂!喂——”

    方殷大声叫嚷,指手画脚。叫唤半天,眼见吕老道一直傻充愣,聋了一般,不由更加恼火,却又无计可施。打他打不过,骂他又不敢,老道小道有教有练都挺乐呵,怎把方老大、赵子龙忘掉了……激将法呢?怎不使了?怎又硬生生把自个儿晾在一旁!

    晾,也是激将法的一种,仍是激将,胜于激将。冷言恶语,自是让人生气,直接无视,才真正让人着恼。当年赤壁大战华容道一节,诸葛军师便对五虎上将之一的关将军使过这招儿,险些将关公气死。至于后来关公放跑了曹cāo一事,据说是此计使用过度,以致关将军产生了逆反心理的结果。

    市井闲人之言,固然无从考证,但可见此计之狠,亦足见此计之妙。方道士防不胜防,终于中招儿,真正被激怒了!恶狠狠怒视那人片刻,忿忿然低声咒骂半晌,又yīn沉着脸坐回石凳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认识方老大的都知道,此人也是一个驴脾气。你让他走,他偏不走,连拉带拽,又打又骂也不走;待你没了指望,转身走开,他又颠儿颠儿跟上来了。此时也是这般,方道士坐在那里越想越委屈,越琢磨越觉得自个儿亏了,而且是——

    亏大了!

    你看,同样是徒弟,别人有的练,自家没的学,这不是外待人么?吕老道放着不去用,白叫他一声师父,这不是冒傻气么?再者说,这武功早晚也得练,早一天练成,便早一天脱离吕老道的魔爪,逃出这个大监牢,老是在这儿干坐着,什么时候儿时个头儿?前想后想,左想右想,横七竖八拐着弯儿的想,都是自家吃亏了,不对劲儿,不能这样!这马步儿还是得扎!方道士心中经历数番天人交战,经无数磨难挣扎,终于再次下定了决心!方殷立起身来,大声叫道:“看好了!数好了!”说罢昂然入场,深吸一口长气漂漂亮亮来了个——

    骑马蹲裆。;

二十九 方兴未艾

    一,二,三,四,五——

    这回是真的。不骗人,这回要动真格的了!不过一个小小马步儿,不过坚持短短三十息,没有甚么了不起,运运气,咬咬牙就过去了,难不住天才一般的人物儿!

    六,七,八,九,十!

    坚持,不住了!腿好酸,好似千只蜜蜂腿上扎!脚好麻,如同万只蚂蚁脚下爬!怎腿脚儿受罪,全身打摆子?脸红气喘心也跳,汗流浃背没法儿擦,难啊,苦啊,救命啊!

    十一!十二!

    死了,死了!不蹲了,这么蹲着会死人的!还不如死了,省得在这儿活受罪!不成了,不立了,吃饱撑的没事儿干,干嘛来这儿瞎逞能?不成,还得立,要是一下站起来,前头可都白蹲了!总算数到十三,快到三十了罢?马上就要成功了,拼了!

    十五。

    方殷狂叫一声,扑通一跤跌坐在地,一脸沮丧之sè,心里失望已极。不成,终究还是不成。便是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人丢大了,脸丢光了,一时连死的心都有了!哎!怎是这般?揉着腿脚儿喘息片刻,方道士叹着气抬起头,心道这回算是给他看了笑话了,爱咋地咋地罢!

    吕道长没有笑,也没有说话,脸上没有表情眼皮也没有眨一下,转身,走开。

    这,这,这也太过分了!这算甚么?哪怕他笑话,哪怕他责骂,哪怕他送来一个关心的眼神,都不会令人如此难堪,这般抓狂!怎可如此,如此对待吃苦受罪功亏一篑的可怜人,让人身受折磨心又创伤!不是东西!还有没有一点儿人情味儿?岂有此理?这比死了还要难受几分!方道士大怒,狂怒,一跃而起喝斥道:“别走!少瞧不起人了,再来!”吕长廉止步,背身道:“你已尽力,莫要勉强自己。须知yù速则不达,你且稍作歇息。”

    “再来!”

    再来。方道士正在气头儿上,如何听得进去?当下摆好架式,让吕老道数着数儿,再度上马!奈何大英雄姿式蹲得美妙无比,胯下却如何去寻那一匹骏马?没有马骑,没有鞍坐,再加上还没缓过劲儿来,大英雄一会功夫儿又蹲累了,一时又气又急,已经要哭鼻子了。

    再次,跌倒。

    刚刚数完七,还没有到八。眼睁睁看着一次不如一次,脸面丢了又丢,方道士心中气苦,跌坐于地呆呆望着吕道长,没话说了。

    “很好。”吕长廉点头说一句,转身走开。

    “甚么?”方殷闻言一惊,愕然问道。没人回答,人已走掉。很好?他说很好?很好?哪里很好?方殷一时不明所以,坐在地上连连问自己。马步立得好?当然不是,那不是一句真话。跌跤跌的好?应该不是,那是一句废话!难道在说别人的好?可是方才没有别人,莫非是说天气很好?明明是个大yīn天……

    不是这话,也不是那话,最后,方道士终于想明白了,这是一句——

    反话。

    未时羊吃坡上草,申时猴子山头叫。

    就在羊儿吃了个半饱,猴子才爬上半山腰的时候,方道士终于哭了。

    乌云再也遮不住天rì,缕缕阳光如同支支利剑般穿云破雾,煌煌白芒照shè于苍茫大地,照耀在万水千山,照亮了一方庭院。树影下,石凳上,一个小道低着头苦着脸坐在那里,连连唉声叹气,不时抹下眼角儿,情态甚是凄凉。仿佛将,天上所有散去的yīn云布在脸上,如同是,天下所有的烦恼蹙于眉头一双。这是谁人?小小年纪恁多心事;又为何事?意志消沉甚于老人。

    这事儿谁也不怨,就怨自个儿——

    怎这般不争气!一个小小马步儿,竟也蹲它不住,蹲了十回八回,一回不如一回,到末了儿只落得麻掉的腿脚酸了的腰和一颗,死去的心。这是一件怪事!方道士告诉自己,天才可是自家,又怎会不如别人?可是,但是,别人能够做到的事,自己这个天才偏偏做不到。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莫非自个儿真的不是一个——

    天才?

    不可能,绝不可能!方道士大叫一声,拍案而起!少顷又扶着桌子缓缓坐了回去,像一个泄掉气的皮球。事实就在眼前,事实由不得你无视,事实就是事实,事实上是,别人立得轻松自如,你累得难以动弹,事实上是,别人在笑你在哭,别人是赢你是输,哪怕你有一颗——

    不服输的心。

    哭了那是急的。这一天,想得多美妙!习武习武,功夫功夫,英雄就要上路!而如自己这般天才式的人物,自当是学得容易,练得轻松,突飞猛进,一rì千里!不多rì便脱颖而出,大杀四方,威风神气招手儿即来,笑傲天下指rì可待!可是,可是,一rì的辛苦,换来满身的疼,美好的理想,终究化为泡影。

    怎么能这样儿?不应当是这样的,难不成是在做梦?方道士揉了揉眼睛,看看手背上的湿痕,黯然摇了摇头。这不是一个梦,一天就快要过去了,满心期待的高深武功,只学了一点儿皮毛。便这一点儿皮毛,也是没有学好。

    天才,天才,天才从何而来?

    哭了也是气的。吕老道,可恶至极的吕老道,莫名其妙的吕老道,便没给他气死,也给他气了个半死!明明自己立不好马步儿,一次比一次难堪,他偏偏连连点头,一味从那儿叫唤——很好,很好,很好很好,还笑。

    好个屁,笑个毛!这明显是幸灾乐祸,反着说话笑话人了。还好?哪里好了?马步蹲不住,身子骨儿受不了,心里又气又急,没有一个地儿好!这相当于指着鼻子骂人,揪着领子打脸!还笑?笑笑笑,你看他笑得多么开心?又多么yīn险!这是**裸的羞辱,如同伤口洒盐,令人雪上加霜!方道士越想越生气,偏过头用刀子般的目光狠剜了那人背影一眼,又从心里的小本本上给他记了一笔恶帐!岂不知案有冤案,账有错账,这一笔账方道士记错了,这一回吕道长冤枉了。事实是事实,实事是实事,事情总有正反两面,何为好,何为不好?令人哭泣的是它,使人开怀的也是它,还是那一颗

    ——不服输的心。

    很好,很好。

    短暂又漫长的一天终究过去,余下无尽的黑夜。窗外是,若隐若现的灯火,屋里是,半明半暗的人影。人在桌旁,影于壁上,重重叠叠,当以数计。一是单,二成双,三为众,众上又一双。

    五虎上将。

    五虎上将正在议事。窃窃私语,微不可闻,五个人通通小心翼翼,一个个喉咙哑了九分。没有办法,那个人生就一双长耳朵,自己也承认了的,若是一个没留神,说了不该说的话,讲了不该讲的的事,那可是手心儿屁股都难保,大大的不妙!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赵子龙今晚jīng神有些颓废,蔫头蔫脑不爱发言。其余众将军心知肚明,晓得赵将军何以沉沦至此,一时纷纷开口,一人一句地低声劝说。

    马孟起道:“方道友,武学之道深如大海,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你不必灰心,慢慢来就是了。”赵将军闻言叹了口气,紧皱的眉头略略松开了些。

    张翼德道:“他说的是,没有什么大不了!这回没成,下回准成!方老大,打起jīng神来,做个真的汉子!”赵将军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关云长道:“万事开头难,这马步桩本就难立,上来谁也立不好,我当初也是这般!”赵将军出口长气,展颜道:“是么?”

    “是!我也是这般!”黄汉升连连点头,附和道。rì间一时得意,得罪了赵将军,黄将军早就心里没底了,此时这话说得恰是时机,乃是赔罪之用了。说的没错儿,谁也是这么过来的,就是这般。

    不料赵子龙登时翻脸,瞪他一眼,恶声恶气道:“你还说!要不是你臭显摆,今天我也不至于把脸都丢光了!”黄将军怔了怔,道:“这事儿可不能怪我,师父叫我扎的马步桩,又不是我自己上去……”住口!赵将军断喝一声,怒斥道:“犯了错误,还不知悔改,无上天尊——你这是想死了!”黄将军又气又急,还口道:“我没错!你这是欺负人!”赵子龙冷哼一声,缓缓道:“没错?还没错?我现在就告诉你哪里错了,也好让你死个明白!你听着,师父叫你蹲马步儿,你应当随便做个样子,应付过去就完了!我这儿明明已经坚持不住了,你在那儿蹲个没完没了,这不是打我脸么!”

    yù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和一通不明不白的责难,将黄将军直气得晕头转向张口结舌。片刻回过神儿来,愤怒道:“这马步我能蹲多久,师父那是知道的!要是按你说的那般做,坐那儿哭鼻子的人可就是我了!”赵将军闻言愈加恼怒,叫道:“谁个哭鼻子了?你别胡说!哼,老大有难你不冲上去,净躲边儿上看笑话,你这小弟是怎么当的?”

    为了老大的利益,作出牺牲是值得的,哪怕是,无谓的牺牲。这是大哥方殷的想法,也应该是小弟袁世的做法。奈何事发之时,袁世的身份是上清的道士,师父的徒弟,怎肯不明不白地牺牲?便是事后提起,袁世虽然是个小弟,也是五虎上将之一,又怎能糊里糊涂地认头?

    “你这是歪理!没事儿就知道欺负人,你这老大又是怎么当的?”黄将军哼道。赵子龙大怒,拍案而起:“反了,都反了!一点儿规矩也没有,你,你竟然还敢还口?”还口就还口,又有何不敢?一将随之而起,扬声争辩,二将话不投机,吵了起来。

    眼看兄弟反目,二将军吹胡子瞪眼,快要动手儿了,其余几将也坐不住了,纷纷上前拉开二人,苦苦劝解。一点儿小事不心伤了兄弟感情种种,说话声音太大师父听到不好种种,两人都有道理各自退后一步种种,最后二将总算坐了下来,各就其位,一场即将开始的恶战消弭于无形。

    本就一点小事儿,自家也不占理儿,不过作个样子,出口恶气罢了。赵子龙心里明白,当下把此事抛开,正襟危坐听那几将胡吹乱捧。丢了的脸,是需要自己捡回来的,伤过的心,是需要别人安慰的。

    说罢,说罢,听起来,挺来劲儿!

    一番话说下来,当年这马步儿谁也立不好,谁也老摔跤,谁也灰过心,谁也流过泪;一番话说下来,老大就是老大,本事学得很好,胜过兄弟几人,无数同门拜倒!一时间,英雄不再气馁,好汉不再难过,再一时,饱受质疑的天才,再度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赵子龙乐了,哈哈大笑:“你几个也吹过了罢?牛都飞到天上去了!”不为过,不为过,反正没事儿瞎乐呵,牛皮上天也挺好。几将接着信口胡吹,你笑我也笑。赵将军叹了口气,无奈加入吹捧阵营,准备给他来个火上浇油锅里冒泡儿,烧完之后一了百了……

    有人听不下去了。

    那个人,天上那个。

    那个人咳嗽一声,宣布会议可以散场了。

    没奈何,正在兴头儿上的五虎上将大为扫兴,纷纷闭上嘴巴。

    散场了。

    夜方兴,夜未艾,繁华落幕,寂寞如初。人已安,人未眠,得失成败,化作云烟。这几rì天气多变,yīn晴不定,一如方道士的心情,亦如吕道长的心绪。有得便有失,得失之间无需过多计较,成败亦难论,谁输谁赢却也分他不清。然而世间人行世间事,情绪好恶安于内,必流于表。譬如天下第一要紧事,还没说到。

    譬如说,吕道长今rì胃口奇佳,又将昨rì少吃的饭补了回来。

    譬如说,方道士今天食yù不好,竟然比昨rì少吃了四个肉包。;

三十 允文允武

    次rì。

    方道士背着书包上学堂,又迟到了。

    当然这也不怪他,本就心情不好,早上睡个回笼觉也是应该的。

    今天又是一个大yīn天,一如吕老道此时沉下的脸。

    当然方道士也不作理会,只低头匆匆而过。

    端然就座。

    吕道长在心里计算了一番,觉得还是不罚他站比较好,因为爱徒昨rì马步桩立得很好,至今还一瘸一拐拉了胯的样子,看着比较可怜。罢了,罢了,孩子还小,需要慢慢引导,耐心守候,终有一天渠成水到。

    人之初,xìng本善。

    写来看看?

    写就写,看就看,方道士毫不畏惧,提笔挥毫,照着书本将那六字一一抄好。

    点头,微笑。

    惨不忍睹,何以形容?如同斗败的鸡,如同踩死的虫。

    不着急,不着急,吕道长连连暗里叮嘱自己,开口说道:“今rì你仍旧写这六字,直到写好为止。”那怎成?方道士一听这话,马上就不干了,叫道:“你瞧瞧这字儿写得多好,该学下头的字儿了!”

    来来回回写这六个字,一本书什么时候学得完?再说这字儿加起来怕得有几百个,这般磨磨蹭蹭,又得学到哪辈子,不成,万万不成。吕长廉看他一眼,说道:“你说你这字,真能称之为‘好’么?”怎么叫好,怎么叫不好?我看着就挺好,你看着不好,那是你没眼力!方殷看着白纸上的黑字,连连点头道:“好,好字,漂亮!”见他瞪着大眼说瞎话,吕道长不由也生气了,斥道:“你这字若能称之为好,天下的文人定然气得全疯掉!”

    不可能!

    方道士不信,一意认为自己这字非常之好。少时二人围绕着纸上文字争论起来,谁也说不服对方。好,或不好,各人有各有的看法,却也难以判断。只是要说好,须得知道什么是不好,方文人坚守的自己无知的信念,一味强词夺理,终将落得理屈词穷的下场。

    你几人说说,这字好是不好?吕道长拈须一笑,拉来强援。一人说了不算,大伙儿一齐投票。方老大也不怕,都是自家兄弟,还能说个不字?随即投票结果出来,有人意料之中,还在笑,有人大出意料,本为就不好的心情已然转为,恶劣。

    牛大志和胡非凡投了自家反对票,赵本袁世弃权。方老大大失所望,恨恨瞪过一眼,低头认命。好几个人,没有一个看事儿的!关键时刻,通通不顶用!暗叹一声,一时无语。却不知,那二人是经历了怎般的内心煎熬,才选择了正义的一方,另二人又是历经了何等的痛苦挣扎,才站在了中立的一面。

    难,难,难,老大难,兄弟亦难;字,字,字,若说好,真个就好?

    眼看爱徒倍受打击,意志消沉,吕道长叹了口气,安慰道:“初学之人,写不好也是在所难免。方殷,为师叫你仍旧写这六字,用意并非在于字的优劣。”写字写字,不在字的好坏,再写又是为了什么?方殷不明白,抬起头以目光询问。

    “文字乃是笔划之集成,习之可循,入之有道。你莫看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实是囊括了横、竖、撇、捺、折种种用笔之法,若想将它写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可知,如你能将这六字写好,这文,便习成了一半!”是么?是这样么?方道士默默听着,似有所悟。低头再看看自家那六字,一时又犯了迷糊。吕道长说罢上前,执笔悬腕而书——

    笔非笔,划非划,笔划为何?如是这般。

    一笔,一划,一笔,一划……

    人之初,xìng本善。

    这一次吕道长用了真功夫,将这六字写得工工整整,潇洒美观。其字如何?但见横如担山,竖若垂瀑,铁划银钩走金鲤,神龙摆尾凤点头。这个不能比,字比字,气死人。那六字一出,犹如皓月当空,登时照见了这六字的丑陋。

    几小道立在一旁,纷纷啧声赞叹。

    方道士坐在桌前,一时颜面无光。

    没法子,没法子,纵然不识货,也知比不上。没法子,没法子,他是练了八百年,自家这才学多久?还能说些什么,没有一句话说,一个字——

    练。

    方道士在写字。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那六字真言。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古有囊萤映雪,又有悬梁刺股,方殷不知那几许典故,却也已知,好字不是一天练成的,好文不是一天写就的,只有刻苦用功,才能取得成功的道理。

    道理一点就透,可实际cāo作起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只写了一会儿,方道士又不耐烦了。你看这破笔,软绵绵没有骨头,那不是一般的不好使!浑如旱地赶鸭子,又似水里捉泥鳅。这,怎么能够写好?要它大,它偏小,让它走直道儿,它偏拐弯儿跑,不听说,不听话,打它,打死它!

    那笔在手,其锋柔弱,含墨颤抖,犹如哭泣。

    正是那支笔,前rì被方道士五花大绑,治得服服帖帖的那支笔,今rì再度落入毒手,除了哭,还能做些什么?思前想后,还是吕老道使的坏!你看那时绑着多好使?吕老道非得给它松绑,这又不听话了。不若再将它绑起来?或者给它拔光毛儿?方道士将笔放在眼前,不怀好意看过去——

    不要,不要啊!那笔无声哭泣,暗里大叫。

    方道士思忖半晌,终究还是没有出手。不是可怜它,而是有说法儿。一者吕老道眼皮子底下不好动手,二者绑来绑去,自家衬衣再撕就遮不住肚皮了!罢了,罢了,大人有大量,好人好心肠,饶它一条小命罢。

    心烦意乱之下提笔再写,越写越是不像样!小小一支笔,持之竟然重若泰山,没奈何指挥不动,到末儿了落了一头的汗!左看右看,横还是条条蚯蚓,上看下看,竖还是毛虫若干,一撇一捺人无脚,弯钩折处水桶腰,难看,难看,为何又,写成这样?太难,太难,怎不是,想得那般?

    方道士心中沮丧,皱着眉头大发牢sāo,一副抓狂的样子。吕道长坐在前方无动于衷,几小道频频回头,眼中既有同情,又有窃喜。笔为何物,字如何写,在场人人都是过来人,个中滋味如何不知晓?好在过来了,都过来了,除了坐在后面那个——

    落后分子。

    落后分子方道士心如明镜,登时察到觉了众人心里的不良想法,于是乎,怒了。一时默运神功,使足目力一一还击,又一时暗用巧劲儿,将笔上墨水飞溅四处。再一时惊叫声此起彼落,点点墨迹有若梅花绽放,在洁静的衣上,在愕然的脸上……

    方道士提笔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方殷,你还是,回屋去写罢!”吕长廉叹道。

    方道士闻言冷哼一声,决然而去。大伙儿都看到了,不是自个儿不合群,乐意回去独大一方,而是有人有眼无珠,偏偏容不下一个善良,听话,又聪明的老实孩子。回去就回去,回去也挺好,说不定没有人打扰自己,一不留神这字儿便写好了!

    方道士回屋,一个人写字。

    平平淡淡的一天,水一般地流走。

    天上的yīn云久久不愿散去,只在转瞬之间,黄昏袭至。

    方道士的字是如何写的,没有人看到。方道士的字写得如何,没有人知道。

    便是吕道长也不知。吕道长要他交作业的时候,方道士起初支支吾吾不肯交,最后给他逼急了,终于说出了真相:撕了。不但撕了,而且撕得粉碎,那字是好是坏,一时再难辨认。证物被毁灭,谁也没奈何,那字写得如何,却也昭然若揭。

    这一rì方道士心情由坏变好,这一rì吕道长心情由好转坏,这一rì天气yīn而无雨雪,这一rì终是过去,化为明rì黄花,化为蝴蝶飞去,化为记忆之海中一方小小碎片,不知何年何月何rì何时,何故泛起。

    次rì习武。

    喜事,大喜事!好事成双,人逢喜事jīng神爽,天也晴了,太阳公公又出来了,人也乐了,大家都很高兴。因为,方道士的马步桩,竟然一下子,立成了!盏茶时分,三十呼吸,不多不少刚刚好,坚持下来了!那一整天辛辛苦苦费了牛劲没有办成的事,今儿个一大清早便轻轻松松做到了!高兴,高兴,不要太高兴!天才终究是天才,虽然自己怀疑过,但那怀疑是个错!一rì千里,大杀四方,匹马单枪赵子龙,骑马蹲裆大英雄,向前冲,冲冲冲!

    方道士喜笑颜开,如同中了头奖,一时得意洋洋。

    何以如此?在场众人俱是心知肚明,只他一人不知。马步亦分高马低马,上下各有扎法儿,方道士起初扎得正经八百,半高不低,后来不知不觉之中,已将那半高不低的马步儿扎上去了,到最后仅是膝盖稍作弯曲,已若站立。舍难取易,去疲存安,乃是身体的自然反应,但即他无心之中扎成了这盏茶时分的马步,却仍是——

    作弊了。

    作弊是作弊,却也没人揭破他。兄弟们自是不会干那不长眼的事儿,纷纷笑着竖起大拇指,便是一向以严厉著称的吕道长,这一次也是马马虎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他及格了。为何如此?不是说严师出高徒,不是说严是爱,宽是害,松松垮垮毁一代么?

    必得如此。

    事分轻重缓急,不可一概而论,学子良莠不齐,师长因材施教。如方道士这般天才式的人物,更要区别对待。此时揭穿他只需一句话,然而一旦说破了,后果是非常严重的。届时天才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心瞬间被摧毁,英雄千辛万苦补好的脸面再度被撕破,那是多么可怕的事!而天才终于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蠢才,英雄偶然察觉自家竟是一个小丑,那样的事情,对个人身心造成的严重打击,对集体产生的恶劣影响,都是不可衡量的。因此,在这件事情上,大家都心照不宣,意见很统一——

    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还是少做一些为好。

    下面,学习“玉清三十六掌”。吕道长微笑开口,对着所有人,包括后学末进的方道士。方道士报以一笑,挺身屹立场中,心里十分激动,连连感慨不已。成了,可成了,自个儿快马加鞭,勤奋努力,终于迎头赶上,可谓是一rì千里!不易,大不易,自个儿聪明好学,尊敬师父团结兄弟,终于融入了这个大集体!天才的英雄啊,终于要一飞冲天,展翅翱翔于白云之上!

    逃跑!

    一个念头忽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将正自浮想联翩的方道士吓了一跳!一时茫然,左右看看,呆呆琢磨片刻,随之皱着眉头把那让人讨厌的想法儿丢到地上,又重重跺了两脚——好好儿的干嘛要跑?谁个要跑了?我有说过么?想都没有想过!

    “方殷,不可分心。”

    “是!”方道士恭声回答,用心听讲。吕老道正在讲拳理,你说这人有人理,事儿有事儿理,打个拳也有道理?奇了怪了,谁的拳头大谁有理,谁的拳头硬谁有理,这还用说么?理甚么理?岂有此理!

    “……劲发于内,行之于体,止乎于意,运时轻灵,若盘龙缩骨,蓄而后发,出时迅疾,若虎之势,若鹰之抓,落时沉稳,若狸猫扑鼠,收放自如,习拳术者,智勇兼备,动静相宜,yīn阳相辅,刚柔相济,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奇正变化,运用不穷……”

    没劲。

    听了一小会儿,方道士大为不耐。说这没用的干啥?不是练那玉清三十六掌么?话说这套掌法,自家那是见识过的,当年刚进山门,便给人打了个满地找牙!当然后来出了绝招儿反败为胜了,但,那是一个——耻辱!要想破掉这门武功,先得学会这门武功,对,就这样!对了,那会儿是谁打我来着……

    方殷斜过眼睛,悄悄向赵本看去……

    赵本如有感应,转转眼珠儿,悄悄斜看回来……

    看来,看去,看去,看来……

    二人错目而视,以眼神交流了会儿,各自会心一笑,如有灵犀。

    “方殷,赵本,不可分心!”吕道长明察秋毫,蓦然沉声喝道。

    赵本悚然正立,方殷嗤之以鼻。

    吕长廉扫过一眼,说道:“方殷,你可知,他几人俱已习之,为师这拳理乃是与你一人所讲?”方道士低下头,小声嘟囔:“练拳就练拳,练掌就练掌,说那些没用的作甚,纯粹没事儿……”

    “住口!”吕道长断喝一声,怒道:“习武一如为人,亦如处事,成之自有其道,岂能以无知妄而行之?”方殷想了想,抬起头大声道:“怎么不成?你看我,做人做的地道,办事儿也办得漂亮,也没去听那杂七杂八的道理,还不是一样!”方道士做人如何地道,办事儿又怎般漂亮,吕道长并不打算评论,那也不是此事的重点,重要的是:思而行,行而思的道理。二人立场不同,可说是完全对立,本是一点小事情,化作一场大争论。

    究其何以至此,乃因各有各的——

    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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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