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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斯人远去道且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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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及太祖时官场上的种种轶事,虽然有很多文人sī下里抱怨,实在是有辱斯文,韩冈却觉得很有趣。赵匡胤这位戎马生涯数十载,靠着黄袍加身得到皇位的太祖皇帝,是从背叛和战1uan中的五代挣扎过来的,本就不可能对文酸看得很重,即便要靠他们治理国家,压制武将,也不会如太宗朝之后的这百年,士大夫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当然,士大夫的这个‘至高无上’,只是个比喻,正如近日传扬开来的枢密使文彦博对天子说的那两句——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是跟着皇权来的。真正深入此时人心的至高无上,还是指的是能在御街上有一条专用道的那一位。

    路面两百步宽的御街宽阔得像广场一般,但街道本身并非完整的一片。就在御街中央,是六十步宽、专供天子出行所用的御道。御道两侧各有一条水道与外围普通行人使用的道路分隔开来,将宽阔的御街分成了三部分,而为了防止行人不慎落水,在水道外侧,还有两条黑sè木杈组成的栅栏,从皇城南mén一直延伸到外城南mén。

    御道所处的位置,就像后世的高路中心的安全岛。不过不是绿化带,而是给天子出城南郊祀用的。御道严禁闲杂人等踏足,但御街是东京城的中轴线,不可能让其将城东城西分割开来。故而每隔百步,以及与横街相jiao的路口处,遮拦中央御道的黑木杈都会空出一段,水道上也架起石板,以便让行人通过。

    韩冈等人穿过御街后,重新翻身上马,继续向城西去。而他们身后,蔡京突然停住脚,惊讶的盯着韩冈他们远去的背影。

    “三哥,怎么了?”在蔡京身边,与他并肩同行的一个年轻士子见蔡京停步,回过头来奇怪的问着,“出了什么事?”

    蔡京的视线追逐着韩冈等人的背影,喃喃自语:“大概是看错了吧……”

    “看错什么?”年轻士子更加疑huo的追问道。他长得与蔡京有几分相似,俊秀不输蔡京多少,看得出来他们有着很近的亲缘。其实他就是蔡京的兄弟蔡卞,表字元度【注1】。两名俊秀出众的年轻士子站在大街上,周围的nv眷顿时就把眼神移了过来,或正大光明的盯着,或是暗中瞥眼过来,或明或暗的打量着两人。

    蔡京回过神来,对着蔡卞笑道:“就是我在西太一宫曾经遇上的那两人。刚才骑马过去的几个人中间,有两人跟我当日看到的很像。”

    蔡京这么一说,蔡卞登时恍然。一说起西太一宫中的两人,不会是别的,就是已经在京中传唱开的那xiao令的作者和他的同伴。即使蔡卞当日没有参加那场聚会,也不会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们?”他眼望着西面,问道。

    去国子监认了下mén,回来时,就与百寻不着的目标擦身而过,这世上哪会有这般巧的事?蔡京回头望望已经消失在人海中的身影,摇摇头:“说不清楚,可能真是认错了。七哥,还是回去了。今天养足jīng神,明天可就要上考场。这些事,等考完后再说不迟。”

    ……………………

    周南呆呆的望着镜子,新磨的铜镜亮得眩眼,一张如hua似yù的俏脸正映在铜镜中央。眉不描而翠,net不点而红,两汪秋水能人把心都醉进去,白皙细嫩的脸颊上没有半点脂粉的痕迹,却是清丽无双。只是今天,月妒hua惭的一张脸没了神采,怔怔地着呆。

    “周南,你真是太傻了,他到底有什么好……”周南对着镜子嘤嘤念着。自起netg后,只梳洗了一下,就穿亵衣坐在镜前怔,不停的自说自话,如同魔魇了一般。

    周南一手托着下巴,看着镜中的自己入神。右手则紧紧的攥着,掌心中似乎还残留着昨夜感受到的温暖,让她舍不得放开。

    没了外衣的掩饰,一层薄薄的白纱亵衣完全掩盖不住育得过于出sè的双峰,在xiong口处被高高的撑了起来。纱衣通透,映出了下面的宝蓝sè抹xiong,而亵衣衣襟jiao接处,则1ù着一抹雪腻微光。

    周南穿得如此单薄,尚幸房内火生得极旺,温暖如net,让她不虞被冻着。但服shì周南的xiao丫鬟在旁边不免要担心着,犹豫了半天,然后才轻声问着,“姐姐?要不要再加件衣服?”

    周南什么都没听到。她自幼时起便入了教坊司中,被bī着学习琴棋书画,歌舞诗赋,到了十四岁开始行走于各家酒席宴会上,先是跟着yan名高炽的几个姐姐,后来便独自出来,这期间,她渐渐打响了声名,被称为hua魁行,多少人为她的一颦一笑而心旌动摇,也有假正经的,但他们总是在偷偷的看自己。就只有一个人,虽然他看着自己的歌舞,又跟自己谈笑,但实际上却是视若无睹,嘲讽起来又一点口德都没有。

    周南突然又恨恨地咬起牙,因为韩冈在樊楼中的几句话,让她受了多少嘲笑。本想着要好好报复他一番,却没想到再见面时,他只是不经意的倒了一杯茶,就让自己的心都失落了。

    “不过就是一杯茶啊……想请你喝杯茶的,京师里不知有多少,受宠若惊的该是他才对。”嫩如net葱的纤指轻轻点着镜子,周南对着镜中的自己细声的说着话。

    这两年她见过不少达官贵人,也有过宿儒名士要她陪酒,但他们在自己面前,就像传说中的孔雀,尽力表现自己的才学,但有几人是真正关心的看过自己一眼?有几人会想着喝酒伤身,而为自己倒上一杯热茶?他们总恨不得将自己灌醉灌倒,好一逞他们令人作呕的yù望。

    只是……他究竟是因为自己而温柔,还是举手之劳的习惯?

    周南突然间想哭,没想到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这么难过。而且他今天就要走了,再到京城时,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也许那时,自己已经不在东京也说不定。

    对了,一定是要去送他,不然一别之后,他又怎会记得一个只见过区区两面的歌妓?!

    周南一下站了起来,丰盈的xiong口一阵让人口干舌燥的轻颤。猛然间的动作,晃掉了她束的金钗,满头青丝如瀑布般披散了下来,顺滑得一如最上等的绢绸。

    只是一转身,周南突然又犹豫起来。才见过了两次就巴巴的赶去送行,会不会让他认为自己轻浮?她的心一下chou紧,突然间痛得厉害,血sè自脸上褪去,双netbsp;‘才两面而已,怎么就会喜欢上那个冤家?!’

    “墨文,你去……把这手帕……不,去让人备车。快!”周南心意一变再变,但最后,还是忍受不住噬心的相思,要见上那冤家一面。xiao丫鬟答应了就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但墨文刚下楼,周南忽尔又惊叫了起来,光着一双脚在闺房中团团转着,她现在才现,自己头完全散了,衣服也还没换,而服shì她的墨文却已经跑出去了。

    光洁如yù的一对xiao巧天足慌1uan的踏着从关西羌人那里贩来的羊mao地毡,只听着歌舞双绝的hua魁在慌慌张张的念着:“怎么办?怎么办?”

    ……………………

    新郑mén的三重城楼在眼中越来越大,周围的车马行人也越得多了起来。进城的,出城的,在城mén前都免不了要堵上片刻,这里总是最为拥挤的地方。

    刘仲武没有骑着他的赤骝,虽然他的这匹爱马的脚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但他还是舍不得再骑上去。最重要的,刘仲武现在已经是名官人,本官品级比韩冈还要高一级的三班奉职、秦州边境者达堡的堡主,已经有资格用一下驿马了。

    骑着一匹maosè有些灰的骟马,带回秦州的土产由身后的赤骝驮着,刘仲武在马鞍上坐得笔直。也不左顾右盼,下巴扬起,眼睛直视前方。表情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但net风得意四个字从他的姿态中透了出来,看起来就像一个跨马游街的进士。

    突然间,他‘咦’了一声,抬手指着前面。韩冈顺势望过去,只见一个老者正带着几个仆从守在城mén前,却是章俞在那里候着。

    刘仲武立刻拍马上前,韩冈向两位师长告过罪后也跟了上去,两人在章俞面前下马,韩冈便问道:“怎么敢劳动章四丈为晚生来送行?”

    章俞故作不快:“yù昆你这是说的见外话了。我们jiao情是极好的,怎么能来不送上一送。”

    张戬和程颢这时也骑马赶了上来,先看了看章俞,便向韩冈道:“yù昆,不向我们介绍一下?”

    “啊!”韩冈连忙为两位师长介绍起章俞,“这位就是学生曾经向两位先生提起过章四丈。”

    “章……章!?”

    注1:关于蔡卞中进士的年龄有两种说法,一说他是二十三岁中进士,一说十三岁。不过第二种说法有着明显的错误。

    第一,在蔡卞的宋史本传中,根本没提到他十三岁中进士的事。司马光七岁砸缸的事在他的本传中都有记载,蔡卞才十三就中进士难道还比不上砸口缸不成?在北宋,中进士是士人最大的荣耀,而十三岁中进士,不入本传是不可能的。

    第二,蔡卞的侄子、蔡京之子蔡條,在他写的《铁围山丛谈》中,提到蔡卞不少次,却并没有说起蔡卞十三岁中进士。

    第三,前文中也说过,在北宋官员得差遣是有年龄限制的,荫补等无出身的官员要到二十五岁,而进士等有出身的官员也要到二十岁,但蔡卞是中了进士后便担任了江yīn主簿,很明显不可能才十三。

第48章 斯人远去道且长(四)

    【第三更,本卷最终章。继续征集红票和收藏。】

    虽然张、程二人与章惇互为政敌,但并不认识没有官身的章俞,直到听了韩冈介绍,他们才惊讶的现面前的这位甚有风度的富态老者,竟然是传说中sī通岳母的败类。

    张戬勃然作sè,当即就要作出来。程颢却拉了张戬一下,提醒他不要1uan火,张戬心中怒意难消,但被程颢阻着,却也不得不狠狠的回头盯了韩冈一眼。

    章俞sī通岳母,章惇sī通族叔xiao妾,父子二人的品行皆是卑下不堪。程颢张戬都是虔信儒学,最重纲常伦纪。对于章俞这等悖人伦的行为,他们深恶痛绝。但两人都抱着君子隐人之恶,扬人之美的想法,并不在韩冈面前提及此事,只是没想到韩冈会跟章俞走得那么近。

    韩冈在关西道上救了章惇之父的xìng命,张戬和程颢也是知道的,也清楚因为这个原因,韩冈多次受到章惇的宴请。虽然明白章俞是感念韩冈和刘仲武的救命之恩才过来送行,但张戬还是很不高兴,而一向xìng格温文尔雅的程颢,也不免皱眉。

    亲眼见着章俞和张戬程颢之间紧绷的气氛,韩冈不由得庆幸,幸好王安石那边没人来送行,章惇还好解释,王安石本人身份贵重也不会来,但若是吕惠卿、曾布,或者是王旁来了,那麻烦真的就大了。

    送行的事还算xiao,若是他给变法派支招的事给捅出来,那就是把张戬、程颢往死里得罪了,不用说,肯定会臭了名声。

    不过他出的那几条绝户计,王、吕等人都不会帮他宣扬的,韩冈可以确定,他们甚至不会承认有这几条计策存在,只会说是每一条每一款都是为了利国利民。这关乎他们的形象和声望,对政治人物来说,没有比这点更重要了。

    公布韩琦等人的放贷取息之事姑且不论,若是改动青苗贷之名,为低层官吏加俸目的是为了打击反变法派的这件事,传到了天子的耳朵里,赵顼心里会怎么想?即便是过去韩琦吕公著司马光他们那一派攻击新法,攻击新党成员,依然要在脑mén上写下忧国忧民一片公心几个字的。

    党争之事可以做,但不可以说,这就是潜规则。不能像欧阳修那么糊涂,受了吕夷简的jī,写出个朋党论,说xiao人可结党,君子也可以结党。拥有同样的目标,拥护同样的纲领、组织完备的政党只在后世才有,放在此时,但凡党派,无一例外都不过是个争权夺利的利益集团而已,即便现在不是,日后也肯定是。所以范仲淹才悲剧了,没有觉悟的欧阳修也悲剧了,到现在一身脏水都没洗干净。

    所以韩冈很安心,能带着笑在两位师长和章俞之间做着缓冲。正如早前程颢训诫韩冈那样,行事说话不可悖于人情,即便章俞过去行为不端,但他来为两名救命恩人饯行却是没有错的,是知恩图报的行为。张戬和程颢都不能为此作,更不能赶章俞走,毕竟他们只是韩冈的老师,而旁边还有一个刘仲武。

    张戬苦苦忍耐,不想在弟子面前失了身份,程颢的xìng子则洒脱一点,苦笑两声也就放开了,幸好两人算是韩冈的尊长,不必送韩冈到离城十里的郊外,出了城mén,就算到点了。

    就在城mén外,找了家干净清爽的酒店。几人在二楼坐下。让店家上了酒菜,各自劝了几杯酒。皆是浅尝即止,没有多喝。

    酒过三巡,章俞执杯问道:“yù昆在京师住了也有一个月了,如今即将离京,不知可又不舍?”

    韩冈想了一下,回道:“东京富丽繁华,甲于天下,却不是宜住人的地方。”

    “是不是因为人太多,住的不习惯?”章俞笑着问。

    “……也许是吧。”韩冈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虽然他过去千万级别的城市也待过许久,那些百万级都排不上号,但在他如今的这个身份里,他所经历的百万人口的大城,只有东京开封。

    “怕不全是!”章俞像是看透了韩冈的含糊其辞,追根究底的问着。

    “若是能多听得两位先生的教诲,那住哪边都是无所谓了。不过还是心有挂念!”

    “挂念着秦州的事?可是哪家的好nv儿?”章俞哈哈笑道,“难怪yù昆你会拒绝王大参的推举。要是你点一点头,就能在中书里做事了。”

    韩冈又是一怔,转念一想,忽然明白了章俞的用意。再一瞥被惊到了的张戬、程颢,心中暗喜,章俞这忙帮得真是好。他谦虚的笑道:“跟儿nvsī情无关,只不过是想着做事全始全终罢了。”

    程颢欣慰的点头笑了起来。张戬也脸sè稍霁,道:“平常人都盼着能在东京任官,yù昆你却往外走。不受官禄之you,不枉你平生所学。”

    “同为天子治事,本不该分京内京外。韩冈也是按着先生们过往教诲行事。”

    韩冈和章俞一搭一唱,让饯行宴上的气氛为之稍缓。

    对韩冈的本心而言,东京虽好,却也不是久留之地。他先前已煽风点火,现在便得隔岸观火。在京城这座舞台上搅风搅雨,过了把瘾之后,韩冈乐得离开接下来的狂风暴雨远上一点,躲在秦州挣自己的军功。

    在王安石稳固自己地位的这段时间里,王韶必然能得到最大限度地支持。只要没有人扯后tuǐ,河湟开边的难度其实并不高,毕竟依照王韶《平戎策》中的计划,他的主要任务,不是征战,而是收服。即便动起刀兵,也是以杀一儆百为目标。

    韩冈还记得有一次与王韶谈起过历朝历代的开边拓土,炎汉四百年里,韩冈对卫霍敬佩有加,对班马赞不绝口,但当时王韶却说这些都不差,但他最羡慕的却是司马相如。韩冈很奇怪,写些诗赋勾引寡fù的文人有哪里值得羡慕?问为什么,王韶则叹了一口气,答道‘无人作1uan’。得到提示,韩冈从记忆中找到司马相如的传记,也不得不苦笑点头。

    司马相如奉使持节定西南夷,‘至蜀地,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对比上司马相如的所受到的拥护,王韶的境遇就可悲得很了。至少韩冈就无法想象,王韶到秦州,李师中领着一众官吏出城相迎,窦舜卿、向宝等人跨弓持弩为王韶打前站,秦州父老皆认为他们这么做是件荣耀之事,会是个什么模样!这实在太疯狂了。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但之后的哪一朝又能跟充满大无畏的开拓jīng神的汉代做比较?即便是唐朝,在安史之1uan后,也成了一个任人蹂躏的xiao姑娘了。哪像汉朝,即便到了军阀hún战的末年,照样控制着边境的领土,追着乌桓、羌人这些异族打,‘国恒以弱灭,而汉独以强亡’本就是说了这个道理。

    自古送别皆以诗赋表离情,张戬和程颢却无意如此。韩冈本不擅诗词,他们也不会让韩冈难做。饯行宴后,他们对韩冈殷殷的一番叮嘱,便与他举手挥别。作为官员,今日己送人,明日人送己,都是常事,再无半点xiao儿nv态。

    韩冈冲着两位师长一揖到地,便翻身上马。刘仲武等了一阵子,见韩冈终于过来,便等不及立刻再次动身。章俞和路明还要再送一程,按他们说法,要到城外十里再回头。

    只是没行多久,突然一个xiaonv孩挡在了路前,冲着韩冈他们喊着:“可是秦州的韩官人?”

    韩冈很诧异的看着xiaonv孩:“我就是韩冈!你是……”

    “这不是周xiao娘子身边的xiaonv使吗?”章俞一下叫破了xiaonv孩的身份,又转过来对韩冈低声笑道:“恭喜yù昆了。”

    “xiao婢墨文,我家姐姐想跟韩官人说两句话。”墨文认认真真的说着,韩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就在不远处,大树旁,马车边,一个俏丽脱俗的身影正静静地站着,一双如含情秋水的双瞳也定定的望着自己。

    韩冈向章俞他们说了抱歉,便下马朝周南那边走去。走得近了,韩冈便看清了在周南的脸上,有着欣喜、羞涩,还有显而易见的紧张。

    “周xiao娘子是来送韩冈的吗?”

    韩冈的单刀直入让周南猝不及防,擅长歌唱如百灵鸟般的她一下变得笨拙了起来:“……是……是来见,不,是来送官人。”

    “那就多谢xiao娘子的一番心意。”

    “不……”周南很大胆的抬起头,一双本是柔bo隐隐的双瞳变得坚定,与韩冈对视着,“xiaonv子不想送官人,只望能常伴君侧。”

    这下轮到韩冈怔了。最难消受美人恩。说起来他对周南也很有好感。一个在物yù横流的污秽场所,还能自保清白的nv孩子,的确很让人佩服。虽说有律条规定官妓禁止陪夜,只能局限于陪酒和歌舞,但实际上官妓陪夜的事从来不少,而周南的这份坚持更显得难能可贵。而且她又喜欢上自己,韩冈怎么能不心动?

    但韩冈却不知道,周南的这份心意能维持多久,她又能在教坊司这个污水缸保护自己多久?韩冈都不能确定,也无法确信。

    周南站在车边,静静的等着韩冈的回答,身子却在微微的颤抖。nv儿家的心事都给摊在了阳光底下,就像是在公堂上等着最后的判决。

    韩冈的沉默,让周南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哀恸yù绝,一颗颗泪珠从脸上滑下,落在了地上。周南急转过身,掏出汗巾擦干了泪水。返身从车上拿出一个xiao包裹,这是她本要送给韩冈的饯行礼,勉强笑道:“xiaonv子蒲柳之姿,的确不足以shì奉君子。这是给官人的饯行之物,只代表xiaonv子的一点心意,还望官人勿要拒绝。”

    看着周南强忍着苦楚而1ù出的笑容,韩冈怜惜万分。他轻轻摇了摇头,也没辩解,只从怀里掏出一把匕来。拔刀出鞘,刀身上银光闪烁。这是当日王韶赠给韩冈当饯行礼的银匕,本是在古渭寨时,蕃人送给王韶的礼物。韩冈将之带在身上,却是因为水浒传看多了,怕méng汗yao、砒霜什么的,用来试毒。

    周南疑huo不解看着韩冈。却见韩冈将匕在左手掌心一划而过,顿时拉住一道浅浅地血口。周南猛捂住嘴,将惊叫压在喉中。

    韩冈将刃尖上带着一点血丝的匕递过去,道:“请xiao娘子再等三年,三年时间,我也该能回东京了,也该有足够的实力让xiao娘子得脱苦海。到了那时,若xiao娘子心意仍如今日,韩冈必不负你。”

    看着递到眼前的匕,周南脸上又滑下了泪水,却不是因为伤心,只是当她看见韩冈手上那个浅浅的伤口还在渗着血,立刻忘记哭泣,手忙脚1uan的拿着自己的汗巾帮韩冈包扎起来。

    周南包扎伤口的手艺比甘谷疗养院里那些粗使打杂的民伕还要差了许多,长长的汗巾歪七扭八的卷着伤口,倒真的把血止住了,不过这也是伤口本来就不大的缘故。

    韩冈回头看了看在官道上静候着的同伴,对周南道:“行程不能再耽搁了,今天还有几十里路要赶。南娘你也不必多想,只要好好照顾自己。说不定也不需三年,我们就可再相会。”

    韩冈yù走,“官人!”周南怯生生喊了一声,又把那个xiao包裹递了过来。

    韩冈笑了,摊开左手,染了血渍的丝巾展在周南眼前:“有这个就够了。”

    只在乎一片心意,不为财帛所动,周南终于安心下来。她把匕紧紧地贴在xiong口,自己芳心所托,确是良人无疑。

    韩冈往回走。周南紧追出几步,朝着韩冈喊着:“官人,别忘了你说的话!xiaonv子会等你三年的。”

    韩冈哈哈笑着:“我韩冈骗人的时候不少,可从不欺心。”

    在周南的目送中,韩冈一跃上马,挥手而别,渐渐向西行去。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完。

    请期待下一卷,‘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一章 一入宦海难得闲(一)

    韩冈回到秦州已经有半个月了。不同于上京时的天寒地冻,也不同于出京时的乍暖还寒。三月末的西北早不是冬季时黄sè和白sè的hún和,net关头,举目秦州,皆是郁郁葱葱的绿sè。

   &www.uu234.com天的阳光再舒服不过,气温也是一样舒适。清早起来,韩冈穿着一身单薄的短打,照着往常锻炼身体。即便是在东京城的时候,韩冈依然保持有规律的健身活动。在院子中打上两套拳,出了身薄汗后,汗湿的衣衫透出的健壮身材,完全看不到一点半年前重病垂死的病态。

    练下拳法,是早上的热身运动。俯卧撑,仰卧起坐等后世最普遍的健身项目,才是主菜。说起来,韩冈学不来赵隆的天生神力,能把石锁玩得跟手上转的麻皮核桃。若是自家玩石锁,中间的那根木杆不够结实,不xiao心断了,或是干脆是自己失了手,伤筋断骨的mao病不是那么好治的,也少不了要留下后遗症。所以韩冈只敢选一些安全xìng比较高的运动来做。

    韩冈的这几个锻炼的动作算得上是有些新意,王厚、李信、王舜臣他们都看过,不过也没人学着练,各人都有各人的锻炼方法,多半是军中流传多年的一些cao演技巧。虽然韩冈有时也想过把自己的这一套传入军中,日后要整人的时候,让他去做一千个俯卧撑也蛮有趣的,可他没资格cha手军务,不可能有机会把这些锻炼的招式在军营里传递。至于他所能管理的病号,多是需要调养,真的能开始活动筋骨了,第二天就会被拉回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韩云娘甜糯的嗓音帮韩冈轻声数着数。

    xiao丫头就站在庭院中的一株梅树旁。比起冬天韩冈离开的时候,她又长高了一点,但人却清减了许多。就像一株梅hua,虽然清丽不减,大大的眼睛更为幽深,但还是显得过于苗条了。韩云娘xiaoxiao年纪就受尽了相思之苦,见到韩冈后,白天人多还能忍住,到了夜里,是哭着让韩冈哄了半夜才睡着。

    而且自韩冈回来后,她就变得更加粘人了,每天送着韩冈出mén,虽然什么都不说,但眼神都是可怜兮兮的。韩冈知道这是xiao丫头心中缺乏安全感的表现,而现在自己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尽力安慰。

    一天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各两百个,习惯下来也不算累了。也不需要多少时间,就完成了今天的份量。韩云娘忙服shì着韩冈去换洗。虽然这时候已经不像冬天的时候,锻炼过后就立刻要去洗浴更衣,不然就会感冒。但一身汗臭的去衙mén里,也不会招人待见。

    等韩冈换好衣服重新出来,二老已经起来了。韩冈赶忙过去请安问好。虽然前些时候儿子不在身边,但过了几个月的舒心日子,韩千六和韩阿李两人的气sè好了不少,也富态了些去,身上的穿着打扮同样有了点富贵气象,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家庭逐渐走向上层的模样。

    看着韩冈头上还带着点水意,韩阿李脸上不高兴,“又在熬炼筋骨了?照娘说的,三哥儿你还是早点成亲,我和你爹也好了笔心事,也省得你天天跟个军汉似的,没个官人样。”

    韩冈为着自己叫屈:“娘这话怎么说的,两件事不是一桩吧?”

    “你若不是有力气没处使,干嘛天天坐起来躺下去的,又趴在地上撑着?”韩阿李理直气壮,“还是早点娶了妻,等明年云娘满十四了,你再纳了她。日后多生几个,也可以帮你的两个哥哥留点香火下来。”

    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上mén提亲的又来了多少,让韩阿李这般催促。不过范仲淹到了三十六岁才娶亲,世间士子成婚的平均年龄也比普通人明显要迟上一些。韩冈倒不是很着急,笑着推脱道:“还是先找些人来服shì爹娘,现在家里这间屋子也不算xiao,就是空空dangdang的不像样子。”

    如今韩家入住的这套两进宅院,是韩冈回来后刚刚买下来的,位于秦州城内以官宦商人为多的厚泽坊中。今天才是乔迁后的第六天,为庆贺乔迁之喜所燃放的鞭炮碎屑,还没有打扫干净,在院墙外角落处还能看到不少。

    与周围的房子比起来,韩家新宅的庭院房舍算是比较新了。只有七八年的历史,庭院中的两株梅树才一人多高,青苔也是才薄薄一层。但整体建筑修造得十分jīng致jīng致,从进正堂的台阶处都雕刻着的富贵连枝hua纹,扣之如yù磬声的青黑sè瓦片和折枝莲瓦当,以及涂了不知多少层大漆的房梁屋椽和柱子,可以看得出这宅子是hua了大本钱去打造的。

    而实际上这间韩家新买的宅院,也的确是名匠手笔。原本就是陈举为自己建的外宅——那位被剐成碎rou的陈押司,除了在家中多蓄姬妾,在外面也养了几个——而在陈举的家产给一众官员sī分了之后,这宅院就成了留给韩冈的酬劳。虽然韩冈实际上也付了钱,但价格却是标准的‘内部价’。

    同样的价格虽说能在城中的几个偏僻角落买下同样大xiao的宅子,但想在州衙附近买到第二处修建得如此出sè的宅院,价钱再翻个三五倍都不可能。

    有了房子,韩冈自然要把父母接到了城中住下。下龙湾村的老宅放着不动,也没人敢占他的便宜。现在再要做的,就是找些仆婢来服shì家人。虽然韩冈已经有资格动用杂使的厢军来为自家看守mén户,但他觉得还是先找些老实勤快的下人来比较好。

    正如韩冈所言,新家里人气实在不足。当一家四口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空空的内厅就显得太大了一点。原本寄住在韩家的李信,因为职位的调动而离开了秦州城;韩冈二姨家的两个表弟,则是来了又走了。

    就在二月中的时候,李信在经略司的一次比试中,被来秦州述职的张守约看中,跟王韶讨了个人情,调去了甘谷城任步军副指使。有张守约罩着,李信日后的前途是不用愁了,就是现在,他的官职已经过了韩冈的外公和舅舅一辈子的辛苦。

    而韩冈的两个表弟,是在韩冈刚刚入京的时候就到了秦州。虽然韩冈从没指望他们能跟李信媲美,但他想着,既然都是一个外公,总有同样优秀的基因传下来。岂料,在传承中,变异也占了很大的比例。这两人,实在不成样子,太不是东西。

    他们到了秦州后,就住在韩冈家里。却整日游手好闲,挑吃捡穿。李信帮他们找了两个巡城的活计,想让他们先历练一下。但他们却不肯干,说要等着韩家三表哥回来安排个好差事。李信当时就冷了脸,偏偏两人还没有自觉,照旧好吃懒做,其中的老大甚至还想籍酒调戏韩云娘,被忍到极限的李信狠揍了一顿,然后又给韩阿李让李信将他押了回去。

    这不是韩阿李不顾姐妹的情分,但自家的侄儿做事连个分寸都没有,还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忙?日后肯定会拖累自家儿子。韩阿李读书不多,但见识不少,又有决断,便丝毫不留情面。

    而xiao一点的,在他大哥被赶走后老实了不少。他也曾说过,想要回凤翔,却给韩阿李瞪了一眼,吓得不敢再说话。等到李信再去甘谷城时,韩阿李便让李信一起把他带了去,说是要好好锤打一番,省得日后也做出不知分寸的hún事来。

    “真想不到二姐的两个畜生都是这般德xìng,也不知怎么养出来的。跟信哥儿真是一个天,一个地。早知道他们不成器,就让他们呆在凤翔府老家,省得来了尽给人淘气!”

    一想起来两个没家教的hún蛋xiao子,韩阿李就是一肚子的火,就算凤翔那边已经托人赔了不是,她吃着饭时也不忘开口骂。而韩云娘站在韩阿李身后,也是鼓起腮帮子,很生气的模样。她那一日,也真是被吓到了,幸好李信就在旁边,直接了当把借酒装疯的sè狼一脚踹开。

    “那四姨家的表弟呢?他怎么样了?”韩冈问的是嫁进冯家做续弦的姨娘的儿子,他回来后都忘了这一茬,现在才想起来。他的那位冯表弟生长在富贵人家,也不知是不是养出了一身纨绔脾气。

    听着儿子问起冯家,韩阿李也有了些疑huo:“说来这事也怪,已经让人捎了三次信去了,怎么都没个回音?来与不来,总得回复一句,报个平安也是好的。”

    “他们真的把信送到了?”韩冈猜测着没消息的原因。如今世上可没有邮局,驿传系统更不是给跑平民用的,要寄信,都是托亲友或是同乡来送。这其中,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正人君子,也有一转脸就把信丢到河里去的。

    注1:诗赋重韵,在写诗时,一般都要翻查韵书,以防用错韵脚。而在科举时,也是要分韵书,以防考生出错。

第一章 一入宦海难得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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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的话,韩阿李听了就不高兴,送信的人可是她选的:“xiao王货郎来往凤翔秦州二十多年了,如果再算上他老子老王货郎,父子两人在秦州和凤翔两头跑加起来快五十年,给人带的信,只要人还在肯定能送到。多少年的信用在了,他们不会说谎!何况给你舅舅、二姨的信都送到了,说给你四姨的信也送到了,难道还会有假?都说读书读多了心眼就变多,还真是一点都没错!三哥儿你也是越变越滑头了……还是原来书呆子的那样好!”

    韩云娘一下捂住嘴,猛的低下头,肩膀一抖一抖的暗笑着。

    韩冈被骂得无可奈何:“娘说的是!”

    “你看你,滑头了了不是!?什么‘娘说得是’!分明就是再说‘娘说得不是’!”

    韩阿李这么一说,韩冈说是也不行,说不是也不行。他求助看看自家老子,韩千六却是一辈子听惯浑家骂了,安之若素的夹着xiao菜,照常吃饭。‘算了,三十六计走为上好了。’韩冈想定,三两口把早饭吃了,也不顾韩阿李还是不痛快,道了声孩儿走了,便到外院左厢后的马厩牵了自己马出来。

    原本这些琐事都是李xiao六负责,但昨天韩冈放了他的假,让他回家探视父母,现在韩冈只能亲历亲为。

    韩冈牵着马,韩云娘从后院xiao碎步的跑过来,依依不舍的送了韩冈出mén。韩冈骑上马,走了老远后,回过头,还能看着xiao丫头倚mén望着。

    韩冈家离州衙不远,出了家mén前的xiao巷,向左一拐,一百多步外就是州衙大mén,同时也是秦凤经略司衙mén。按说这么近的距离走路就可以了,养匹马在家还1ang费草料钱。但官员的身份让韩冈必须骑马。若是看着一个同僚身穿官袍在大街上赶路,任凭哪个官员都要摇头,说他有**份。

    转眼就到了衙mén前,韩冈收缰下马,守在mén前的一群老兵中走了一个出来,将韩冈的马从xiaomén牵到州衙里的马厩里去养着。在厢军和禁军中都有降等的制度,想衙mén前的这些老兵,都是没有了战斗能力,无法胜任更高强度的工作,被从军中刷下来,最后领着半俸,在衙mén里或是官员家又或是官办的寺庙里,做点杂事。

    韩冈正要进mén,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唤:“前面那不是韩官人吗?!”

    听到那个声音,韩冈先皱了下眉头,然后回头笑道:“是元兄啊……”

    来人是韩冈入京三个月里的变化之一,唤作元瓘,现在是王韶身边的幕宾。元瓘是个还俗僧,是王韶的乡人。新近还俗不久,戴着帽子下面,是才两寸多长的头。xiao眼睛,招风耳,蒜头鼻子,脸上总是油光光,相貌甚有特sè。

    元瓘赶到近前,身上衣物熏得浓香就直冲着韩冈的鼻子。韩冈侧过身子,率先往里走,省得自家被荼毒,嘴里还带着话:“元兄今天来得早啊……”

    “机宜今天可是有要事要找xiao人商议,不得不来啊。”元瓘装着不情愿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在炫耀自家在王韶面前受到的重用。

    韩冈不怎么喜欢元瓘,倒不是因为这个还俗僧总抱着在王韶面前争宠的心态,对自己莫名其妙的有着竞争心理。只是单纯嫌他总是衣服薰上浓的能毁掉人鼻子的香味,一副自诩风流的模样,这让韩冈总是觉得跟某个他感觉很恶心的家伙的嘴脸很像,但偏偏韩冈却是想不起来究竟像哪一个。

    不过王韶倒是赞过元瓘jīng通书算,有货殖之术。韩冈看王韶的意思,大概是想让元瓘负责市易之事,如果一顷四十七亩的事争出个眉目,不但屯田可行,市易也可以乘机浮上台面——王、窦的万顷和一顷之争,争得不再是田地多寡,而是朝堂的信任到底是哪一边,这实质上已经成了王韶和李师中秦州两个派别的政治争斗。

    一旦王韶的说法被承认,那他的其他策略也就同时得到了施行许可,将稳稳地把持住开拓河湟的控制权。至于李师中、窦舜卿,还有向宝,都不可能再留在秦州。反过来,王韶若是失败,他也在秦州待不住了。

    韩冈一边想着事,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与元瓘扯着闲话。在走过第二道mén后,韩冈拱手道别,如释重负的往左转去。而元瓘则看着韩冈的背影冷哼一声,继续往前走。王韶的公厅在州衙第三进的西厅,而韩冈却是在第二进。

    元瓘不痛快的哼哼声,韩冈虽然背着身,还是听得很清楚。温文有礼的向迎面走过来的同僚打了个招呼,韩冈心中觉得莫名其妙,这元瓘的敌对意识到底怎么来得。难道他以为在王韶面前表现得好,就能压倒自己,hún个更高的官位出来?

    笑话!

    他跟王韶是什么关系?说是政治同盟是有些勉强,但说是助手,王韶却从不敢把自己呼来喝去——自己并非是从王家mén客这个身份上推举出来的,在人格和身份上是平等的,而元瓘是什么……走卒而已!

    真是莫名其妙!韩冈摇着头,往自己的公厅走去。

    经略安抚司,管得是一路军事,又名帅司。所以衙中的公务都是跟军事有关。军队、堡垒、补给、道路、情报、器械,这些是经略使要考虑的军务,必须面面具到。

    大的战略规划,虽是由天子和两府决定,但也会征求经略司意见,更多的时候还是由经略司提议而天子两府审批。战略规划的实行,掌中军的自然又是兼任兵马都总管的经略使,下面各部则有副总管、钤辖、都监分担,出谋划策的是机宜、参军、参议这些幕僚,至于勾当公事,也就是韩冈的工作,便是最为繁琐的庶务。

    虽然批奏并不归勾当公事处理,但要按类分到各曹各司,然后将各曹各司处理好的公文收集起来,检查过后再转给原主,算是承上启下的部mén。经略使和经略司中的其他高官jiao代下来的事情,如果分不清是由哪个分司接手,也是勾当公事处理。除此之外,一些其他曹司不管的琐碎杂务,也是勾当公事的任务之一。

    韩冈在这间有些yīn暗破旧的房间里,做了有十天了,感觉下来他的这个工作,是类似于办公厅主任之类的职务,每天要面对的公文要按堆来计算。

    幸好自己不是一个人,这是韩冈第一天走进这间屋子时的想法,同为勾当公事,还有另外四名选人。这在诸路中,也只有关西诸路才能享受到的庞大编制,若是在两浙、江东那边,经略司中,通常只会有一个管勾公事。而现在的想法则是,日他鸟的,都这么些天了,李师中你怎么还不动手?!

    摆在韩冈,而其他四人,这些天有两个告了病假,有两个各自被李师中和向宝调去处理另外的要务去了,整个勾当公事的公厅中,就剩韩冈一人来承担原属于五人的工作。

    这样的独角戏,自韩冈走进州衙的第三天便已经开始,到现在七天过去了,还没有结束的迹象。官厅中的公事,基本上都是胥吏处理,而后才有官员查看是否有问题。即便五名勾当公事只剩一人,只要肯放手,韩冈照样可以喝着热茶,nong两本诗集来读。

    但韩冈看起来不放心别人的样子,他手下的胥吏把事情做好后,他都要重新检查一遍,找出一点错来,就会丢回去让人重做。七天来一点疏失也没有出现,处理得游刃有余。不过任谁都知道永不出错是不可能的,不少人都在想他如此勤力,迟早要累昏头,而韩冈本人只希望李师中也能这么想。

    在mén口,韩冈将脸板起,大步跨进房中。房内,十几名从属于勾当公事的胥吏已经在侯着。领头的一个叫王启年,在衙中待了十几年了。据说本是个市井无赖,后来不知从哪里诈了一笔钱来,送给当时秦州通判xiao妾的表弟,进了秦州州衙里做吏员。他在衙mén中日子久了,也颇有些手段,收服了几个兄弟,在衙mén里干起来奉承上官,盘剥百姓的生意。

    见到韩冈进来,王启年便领头上来行礼。只是他的动作都有些慢慢吞吞,连带着跟在他后面的十几人也是一副黏黏糊糊,不情不愿的样子。

    看着他们这疲沓模样,韩冈脸sè更加深沉下去,冷声道:“王启年,你们没吃饭不成?!”

    “xiao人不敢。”王启年回了一句,动作稍微快了一点。

    韩冈冷眼看了他一下,便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这些天,韩冈始终板着脸,一点笑模样都没有。衙mén中,每一个胥吏都知道,新上任的勾当公事是个心狠手辣之辈,城里有名的陈押司跟他过不去,被他反手就杀了个绝户。

    一开始时,王启年他们也是战战兢兢。只是看着其他四名勾当公事相继找借口避事,从中嗅出了什么味道,又暗中得了他人的吩咐,渐渐开始挑战韩冈的权威。当然,这是一步步来的,到了现在,也不过是行礼时拖沓一点,做事再慢上一点,nong得太大,他们也怕惹mao了这个看起来xìng格颇为yīn狠的韩三。

    只是韩冈尽是板着脸,在公务上又挑剔得要命,让王启年他们心中都很不痛快,sī下里都说,就算没有人吩咐,也要让这个菜园子见识一下衙前虎的手段。

第一章 一入宦海难得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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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厅中并没有椅子,一尺多高的桌案,本就是平放在地板上。做起事来,要么跪坐,要么盘tuǐ箕坐,找张xiao几来坐,都会嫌高。韩冈就是盘tuǐ坐在一张蒲团上,处理着递到他面前的公文。

    韩冈抬手从桌面上已经分mén别类送到自己面前的文件中,取下最上面的一本,展开一看,却是者达堡来增修两座望楼,并配属两具八牛弩的申请。

    “想不到他都已开始做事了。”韩冈轻声笑道。

    刘仲武就是新任的者达堡主,前几日刚刚去上任。而他在上京的这段时间跟韩冈处得不错的事情,好像并没有被向宝知道,也许知道了当作不知道。当见到刘仲武在试shè殿廷上大神威,博来一个三班奉职时,向宝还在秦州月前新开的酒店绿柳居上,给刘仲武好生cao办了一场宴席,又是赠钱赠物赠宅子,收买人心的手段做到了让外人看了觉得恶心的程度。

    不过向宝这么做的效果却很好,至少他千金市骨的目的达到了。向宝在军中的人望也因此事而提高了不少,韩冈最近在衙mén前的老兵那里,经常听到他们向钤辖长,向钤辖短的。

    但王舜臣的心情就很不好了,真说起来,他积攒下来的功劳远在刘仲武之上,箭术也在刘仲武之上,刘仲武的机会本该是他的,但现在遇到刘仲武,他还要唤他声刘大官人。当天,王舜臣大骂了几句娘,然后跑到野地里一天,到了晚上shè了一堆野味回来。只是一只兔子都给他用箭扎了十七八个dong,其他的猎物身上也都是一个dong一个dong的全是箭孔。用连珠箭shè来的野味,皮是没法用,rou也是不能吃了,拔了箭出来,全丢了喂狗。

    想起那几只可怜的兔子,韩冈就是想笑,转手把这份公文放到脚边。李师中要求所有与钱粮有关的公文都要通过他的手笔,刘仲武要修望楼少不得要用钱,而且八牛弩是国之重器,这种有三根弓臂组成的netg弩据说在澶州城shè杀了辽军大将萧达凛,直接导致了澶渊之盟的出现,刘仲武要这玩意儿,估计很难要到,就算向宝出面都没用。

    韩冈就像处理刘仲武的申请一样,将桌上公文一件件的翻看,随手在自己准备的一个xiao本子上写上几个字做个简断的摘录,又一件件将之分类。他看得很快,判断也很准确。至少到现在为止,韩冈做的一直不错,如果在邮局,会是个出sè的分工。

    桌案上的公文厚度维持稳定,而韩冈身边的公文堆则不断增高,这期间陆续又有秦凤各地的公文呈递进来,让韩冈完全停不了手。而且不仅仅是文件,来要定例的笔墨纸张的,要进架阁找旧档的,窗户坏了要找工匠修补的,都找了过来。

    王启年他们十几人有三个是检查来往文书的文吏,有两个是管理架阁库——也就是管理档案——,剩下的还有的是撰写公文的书办,又有跑tuǐ倒水的,还有做些力气活的。其中大半是长名衙前,常年留在衙mén中奔走,剩下的几个则是来服差役的普通衙前。但与其他曹司打jiao道,他们却都躲了开去,让韩冈处理。

    韩冈低头翻阅着公文,耳中听着传话和要求,一边在纸上写着划着,一边下令道:“王启年,你去找佥厅的笔墨杂用账来,慕容鹉,你去把佥厅要的笔墨纸张备齐;参议厅窗户坏了的事本官记下了,今天明天就会有工匠去修的。”

    “抚勾,窦相公可是等着要三阳寨十年前的兵籍……”来自窦舜卿的副总管厅的xiao吏催促着韩冈。

    “请窦副总管写个文字过来,本官才好开启架阁。没有文字,光凭你一个xiao吏空口说白话,怎么能妄自开锁?要快的是你,拿了窦副总管的文字就快去快回,莫让副总管等的心急。”

    如果除去恩怨不理,王启年等人还是tǐng佩服韩冈做事爽快麻利。当然,这样的长官,没有一个胥吏会喜欢,好糊nong的哪种类型,才是他们的最爱。

    大概hua了一个多时辰,桌面上的公文方才消失一空,而陆续来勾当公事厅办事的吏员也被韩冈两句一个的打法了个干净。几个xiao吏走过来,把韩冈身边的几堆公文,一堆堆的抬出去,按着分类送到不同的衙mén中。韩冈上午的工作也总算告一段落,而上午的时间也告一段落——就在韩冈的忙碌间,已经是中午了。

    “yù昆,歇下来没有。”王厚在mén外喊了一嗓子。

    “不耽误事。”韩冈回了一句,却又拿起笔,在自己的那本xiao本子上记着些什么。

    王厚笑着走了进来。三个月的时间里,变化比较大的,也有他一个。大概是这段时间王韶让他独立处理了不少事,使得王厚的xìng格比过去变了不少,人也jīng干了。

    “yù昆,新来的朝报你看到没有?”

    韩冈自早上过来,就忙得不可开jiao,哪还有时间看朝报?何况以他的资格也不可能那么早看到,什么时候朝报给存到架阁库,他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看,不然,就只能在王韶那里蹭着报纸来。“却是出了何事?”韩冈问着,手中笔却不停。

    “猜不到?”王厚半开玩笑的问着,他也不惊讶韩冈一边说话一边写字的本事,本朝还有一边写诗,一边判案的高手在,韩冈仍差上一点。

    韩冈摇了摇头,半真半假的抱怨了一句:“你真当我是瞎儿先生了?要不要我找几根草来,给你算个吉凶?”

    王厚笑了两声,方才说道:“是关于今次殿试的事。”

    省试的结果,韩冈回到秦州的那一天就知道了,省元是陆佃,据说是王安石的弟子。不过省元能做状元的却不多,殿试第一的状元不大可能是他。殿试是三月初,到了三月底的今日,载着今科的进士名录的朝报也该到了。

    “殿试上能出了什么事?”韩冈问道,“该不会秦州今年终于出个进士吧?”

    “怎么可能?特奏名倒是有几个!四个还是五个。”王厚嘲笑了一句,也不卖关子,“照故事,殿试的内容是诗赋论各一篇,本来今科预定的也没有不同。但编排官准备分《礼部韵》【注1】的时候,天子却突然下令,韵书不必再,今次殿试考题改成策问。”

    “策问?!”韩冈笔终于停了,双眉纠结起来。

    他没想到赵顼是这么的沉不住气,也不与朝臣再行商议,便做出了决定。虽然常言道殿试定高下,省试定去留。殿试的结果只关系到名次的高下,是否是进士,早在省试结束后就决定了。但他这么做在所带来的政治影响,却远大于殿试的范围。而且既然今科殿试用得是策问,下一科的考试科目为何,等于已经向天下公布了。

    “yù昆,听到这个消息难道你不高兴?!”

    高兴什么?本来是仅属于少数人的消息,现在成了全国皆知的秘密,本来可以比天下士子多一年复习经义的时间,现在只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面。韩冈如何会高兴:

    “下一科要改诗赋为经义,也不是没这么猜过。现在不过是证实了而已。”虽然这个‘证实’其实是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证实了,但那件事必须得保密才是,“当日说起科举的经义诗赋之争,也是有猜过那一次只是试探,实际上改革的时机应是放在下一科。苏子瞻当日也许还以为自己赢了,谁能想到天子根本就没听他的,一直揣在心里。”

    王厚回想了一下,好象是说过,也好像没说过,几个月前的随口闲聊,谁能记得那么清楚。他问:“不知yù昆你准不准备考?”

    韩冈又拿起笔,忝了忝墨:“即使是解试,也要在两年后才开始,而机宜的拓边河湟,可是眼前的事。”

    “眼前?!……眼前个鸟!”王厚也许是跟王舜臣一起玩得多了,口气也越来越像军汉,“‘阉’人不去,怎么个‘前’?!”

    “还是因为王、李两位?”

    “还能是谁?”一提起两个可恶的阉人,王厚心中烧得就不是火,而是火yao。王【和谐】克臣、李若愚两位内臣奉命体量秦州宜垦荒地,等他们到了秦州后,在秦州城中走了一圈,就上书说窦舜卿错了,他所说的一顷四十七亩其实是有主的,已经给人认领了回去。秦州的宜垦荒地,其实一亩都没有!王韶和窦舜卿,都犯了欺君之罪。“那两个没卵蛋的阉狗,到了秦州就搅风搅雨……”

    韩冈忙扯了王厚一下,“xiao声一点,要骂也不能在这骂!”

    王厚顿时惊觉,韩冈的公厅的确不是泄怒火的好地方。被韩冈这么一打断,他也没心情说话了:“算了,不提他们。”

    站起来,王厚就要走。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苦笑着摇头,“都给那两个阉货气糊涂了,本是想做个东道,找yù昆你去衙mén外喝点酒的,扯了一堆闲话都给忘了。”

    “处道兄即是要请客,xiao弟哪有不愿的道理。”韩冈将笔一放,xiao本子收进怀里,丢了两句话,就跟着王厚走出官厅。

    “yù昆,这样下去不行啊。”离开官厅几步,王厚便向后一指,“我知道你另有心思,但五个人的事压在你一人身上,铁打的也吃不消。”

    “这几天虽然忙了些,但了解到了不少事,衙中的公文不亲眼看一看,不亲手做一下,就不可能明白。”韩冈看了不以为然的王厚一眼,又笑道,“不过处道你说得也没错,的确不能像这样下去了。拿着一份俸禄,凭什么让我做五个人的事?”

    注1:中国自古方言众多,为了让考生不至于nong错韵脚,诗赋考试时,都会分韵书,作为参考。

第一章 一入宦海难得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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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当日说的话尚掷地有声,王厚当天午后,就跟着王韶去了古渭寨——王韶名义上是去确认最近已经有大战迹象的硕托、隆博二部的动向,而他的本意则是对李师中、窦舜卿、再加上个向宝三人的得意嘴脸,来个眼不见为净。王.克臣和李若愚那两人的证词已经早早到了东京城,与其心惊胆战的等着落,还不如继续做事省得自己胡思1uan想。

    等到了十天后,当王厚跟着父亲在古渭寨转了一圈,现硕托隆博两家当真要打起来后,再赶回到秦州,走进勾当公事厅时,便看到了一群xiao吏聚在一起,把韩冈的桌案堵了个严实。

    王厚走近两步,就听见韩冈在里面一一落着,房子漏了、地板坏了,韩冈已经让一个木工专mén等着为各曹司服务;想调出架阁库存档,须呈上主官亲笔;家里分派的老兵手脚不稳,韩冈答应为他们调换;马厩最近用得草料不好,害得马都瘦了——

    “请回复刘参议,衙中马房最近所用刍豆都是上等,两个马夫也同样勤力,其他马匹皆养得膘féi体壮,只有参议的一匹马变瘦,当不是马厩的问题,在下会帮参议找个马医来的。”

    韩冈就这么一个一个的把人打走,后面又不断有人进来,而他手上的公文批改检查却没有停过。在韩冈身边的一个食盘里,放了碗益气补中的香薷饮子,就看着他在说话之余,时不时端起来喝两口,看起来仍是游刃有余的模样。

    等着围住韩冈的人群稍少,王厚才怒意深重的走上前:“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是yù昆你一人在做事?!其他四个人呢,空领俸禄不成?!”

    “处道你回来了?”韩冈抬起头,立刻就要起身相迎。

    王厚却不理这么多,拉着韩冈又坐下,道:“yù昆你前日不是说不能再一个人做五份工了,怎么现在还是没变?!”

    “没办法。”韩冈摊开手,很无奈的模样:“另外四位抚勾,两位告病在家,两位奔走在外。这几天还是只有xiao弟一人。若是有人回来,只要一天,xiao弟就往甘谷城去视察疗养院之事了。”

    “那两个痨病鬼究竟得了什么病,多少天还没好?!要不要准备身素衣服给他们送行!?”

    “处道兄误会了。”韩冈笑着,一边指了指手上公文上的一处,对旁边的一个xiao吏说了声‘这边错了,赶快去改’,转过头来,一边又解释道,“前些天是相抚勾、xiao刘抚勾生病,大刘抚勾和曹老抚勾奉命出外办事,这几天,则是大刘抚勾、曹老抚勾生了病,相抚勾和xiao刘抚勾出外……”

    “这有什么区别?!”王厚怒道。

    “当然没有任何区别。”韩冈说得很干脆。

    前七天是甲乙生病,丙丁出外,后七天是丙丁生病,甲乙出外,窦舜卿和李师中这摆明是要跟自己过不去,只是这种手法很幼稚,也太保守,不符合韩冈对两人的认识,但韩冈对窦、李手法的评价,不会解决自己现在的处境。

    韩冈的差遣虽然是勾当公事,但还有一桩是兼管路中伤病事宜,完全可以以后一桩为借口,把管勾公事的活计给推掉。就像王韶虽然是经略司机宜文字,但他基本上不做机宜文字方面的事务,而是处理他的兼差,提举秦凤西路蕃部事宜,并提举秦州屯田、市易。

    在王韶的计划中,韩冈作为他的助手跟着他跑,而韩冈的打算也是先跟王韶在秦凤西部缘边各寨堡走一圈,然后在古渭寨建立疗养院,为下一步打基础。但当王韶和韩冈想做自己的正事时,李师中和窦舜卿却先下手为强,让韩冈一时之间离不得官厅。

    韩冈清楚这并不是他们真正的杀招,李师中和窦舜卿也不是要对付自己……很明显的,他们目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自家身后的王韶。既然要对付王韶,他们的手段就不会那么简单。现在不过是先挑挑刺而已,真的动起手来,就会一锤定音。

    ‘可是要定音,不是已经定了吗?’韩冈还是想不透,一万顷变成一顷四十七亩,而一顷四十七亩变成零,王.克臣和李若愚的结论传到京城,如果王安石不保他的话,王韶只有丢官去职一个结局。这一招已经够狠了,再画蛇添足也不会更增添整垮王韶的几率。

    “yù昆!”

    韩冈在沉思中被王厚一声惊醒,抬头一看,王启年站在自己面前,又呈上来一大摞公文。

    韩冈看了看公文的厚度,问道:“就这么多,没少吧?”

    衙mén中的胥吏,最常用的欺瞒上官的做法就是将一些有关碍的卷宗藏起,使得一些案件失去证据,而胜负颠倒;也有更胆大的,干脆sī刻了大印,模仿长官画押,自己做了知州、知县,去给那些他们受到贿赂的案件判状。

    不过,韩冈的这个勾当公事厅只是个转和检查机构,厅内胥吏隐藏公文,对韩冈的影响并不大。他也只是多口问一句。

    王启年很恭敬的回答道,“回官人的话,就这么多。”他的姿态,竟比七天前老实恭顺了许多。

    这种姿态的转换,里面是否拥有诚意,韩冈全然持否定的态度,只是没有表现出来。他对王启年一直保持着冷漠,指了指桌案:“你就放在这里。”

    王启年依言放下一叠公文,躬身退下。见他退开后,王厚就在韩冈耳边低声说道:“yù昆,你要xiao心一点,他不是好人。”

    “多谢处道提醒。”韩冈点头谢道,虽然这些他早就打听到了,不过王厚的关心,是必须要感谢的。“xiao弟知道,他过去跟陈举走得很近。”

    王启年是市井无赖出身,又素无品行,身上还背着命案,但他在经略司衙mén中说话够份量,跟陈举走得近也是情理之中,另外还有一种说法,就是王启年十几年前能进经略司,还是陈举的功劳。

    陈举垮台,他在秦州城中各处衙mén的眼线耳目却都还在。虽然韩冈可以确信,他们没有帮陈举报仇雪恨的意思。但究竟是哪些人,他却要做到心里有数。这种想法很早就有,韩冈也着力打听,王启年的名号也是他在去京城前就听说过了。

    王厚则是听得糊涂,“yù昆,我说他不是好人,是我前些日子看见他跟窦解走在一起,去逛了惠民桥后的sī窠子。”

    “窦解?是窦家的哪一位?”这下轮到韩冈糊涂起来,他一时间想不起来这个人物究竟是何方神圣。

    王厚提醒道:“是yù昆你去京城的前一天,在惠丰楼上与刘走马喝酒时,遇上的那一个,窦家老七,窦解。”

    “啊!”得到提示,韩冈恍然,“原来就是那个涂脂抹粉的!”

    “对!就是他。王启年就是领着他去了惠民桥后。”

    “王启年陪着窦解去逛惠民桥后,这事处道兄怎么知道的?该不会也去逛了吧?”

    韩冈看似毫不在意的开着玩笑,心中却在惊奇,王启年竟然会跟着窦解那个三世祖?

    ……………………

    就在当天夜中,白天被韩冈和王厚所提及的王启年和窦解两人,正躲在惠民桥后的一家上等的娼馆中,窦解抱着个yan娼,上下摩挲着——虽说娼妓并称,但实际上妓是卖艺,而娼才是卖身——而王启年站在他身边低声说着话:

    “想不到韩抚勾还真是能撑,都半个多月了,还是稳稳的滴水不漏。在州衙里面,可是有不少人在赞着他的手腕过人。”

    窦解的脸sè顿时就像挂了层霜,右手便在一团丰盈中用力一捏,惹来一声竭力忍住的痛叫。窦解一脚把那yan娼踢走。当房内只剩他和王启年两个人时,他狠声道:“那是谁也没有认真对付他!家祖本是想先从那灌园xiao儿下手,再去对付王韶,这事还跟李经略商量过。只不过现在王韶都成了过街老鼠,马上就要丢官去职了。家祖就没心思去动那灌园xiao儿,才让他得意到现在。”

    “xiao人也听说过,经略相公sī底下都想把灌园xiao儿千刀万剐。”王启年眼睛转了转,诈了窦解一句。

    窦解的心里藏不了秘密,听王启年一说,便点头道:“谁说不是,上次李师中和家祖见面,他可是明说韩冈是王韶的爪牙,必先废掉不可。”

    “照xiao人说,李经略只想着扳倒王机宜,至于韩冈不过是条虫子,想捏死就捏死,他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不过韩三前次太过欺辱衙内,还是一把捏死他比较痛快!”

    窦解突然觉得王启年他太热心了一点,“王启年,你跟灌园xiao儿有什么仇?”

    王启年心中一跳,忙赔笑道:“xiao人不也是为衙内生气嘛。灌园xiao儿身上的粪臭都没洗干净,哪比得上衙内这等世家子弟。他欺凌衙内,任谁看到,心里都会生气!”

    “说的也是!”窦解点着头,“说得好,说得好。”

    王启年心中暗暗冷笑,窦家的这个衙内,真是够蠢的。不过也幸好他够蠢,才会这么听自己的话。挑拨了窦解出头,动手的只要不是自己,韩三就算能脱难,日后报复也到不了自己头上。

    想起韩冈,他心中就恨。他这些年省吃俭用才结余下两千多贯,都投在陈家的质库里吃利息,想等着过些年老退之后,就可以拿这些钱回乡买个大宅和十几顷田,做个富家翁。谁想到,韩三那灾星一动,什么都没了……

    王启年心中正在恨着韩冈毁了他的大宅、田地,耳中却传入了让他大惊失sè的一句话。

    “既然你为我生气,那你就把韩冈往死里掐。你们做胥吏的,不是很有手段吗,实在不行,把架阁库烧掉也行,那里正好是他管。烧了后,他肯定要吃罪。”窦解不聪明,所以他会把所有的事都推给其他人做,并认为他人为自己做事是天经地义。他为自己的妙计哈哈大笑,一见王启年没有及时点头答应,便又生气起来,“怎么……你不愿意?!”

    王启年却是目瞪口呆,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更正公告:记忆果然不靠谱,前面信手写下来‘王.克臣、李若愚两个阉宦’,回头一想,宋廷怎么会为一件事同时派出两个宦官?重新查了一下,其实王.克臣不是宦官,而是开封府判官,而李若愚才是。

第二章 边声连角不知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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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挑拨着别人出头敲自家仇人闷棍,但最后动手的事却摊到了自己头上。读书不多的王启年说不出作茧自缚这个成语,却是在叹气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谁想到窦解会是这样的人物?王启年苦恼了一夜,想出的几个计策,没一个能用得上。一夜辗转反侧的到了第二天,又是生一桩出乎他意料的事情来——

    韩冈生病了。

    更明确点说,是韩冈告病,请假在家养病。

    可谁都知道韩冈根本没病,他是在抗议。没人能想到,拥有官身才不过几个月的韩冈,连这一招都学会了。

    韩冈前面他不生病,那是为了自己名声着想,一上任就生病当然不好,少不得被人说闲话。而半月之后,经历过日夜处理繁重的政务,把衙中一应琐碎杂事无一处不处理的妥妥贴贴。这样的情况下,他已经可以生病,给自己放个假,李师中没脸拿这事来指责韩冈。

    李师中、窦舜卿与王韶之间有恩怨,而韩冈则是被连累的。现在是韩冈吃了半个月的辛苦,而且还有暗地里遭陷害的危险。他等于是在为王韶挡着箭。他已经抗了半个多月,没有理由再为王韶扛下去。韩冈对王韶已经做到了他该做的,剩下要出生入死,陷自己与险地的事他可不干。

    对韩冈来说,他已向王韶表现了自己的忠诚,他已向李师中、窦舜卿表现了自己的坚持,他已向整个秦州官场表现过了自己的能力,那他还有什么理由再卖傻力气?

    五个人的勾当公事厅只有韩冈一人,他一力支撑官厅半个月,已经够久了,所以韩冈很爽快的病了。

    依照时节,四月就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夏季了,不过秦州的气候比起中原、江南都要冷一些,气温依然留在net天。晴日的时候,天气仍是清爽宜人,阳光和煦而不炽烈,无论出行,还是在家中,都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日子。

    韩家xiao院中的梅树已经长得郁郁葱葱,片片叶子翠绿,一颗颗只有指尖大xiao的梅子藏在树叶丛中。韩阿李说是等这些梅子熟了后,就可以自家做些梅酒来喝。

    一大清早,让李xiao六去衙mén里帮自己告了病后,韩冈就靠在梅树旁的一张躺椅上,阳光透过树荫照在他的身上。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很悠闲的翻着,一看就知道病得很重——懒病。

    躺椅还是韩冈前些日子刚搬进来时,请木工打得,连油漆都没用,纯粹的原木sè。虽然这并不是摇椅,但形制在此时已经算是别出心裁。韩冈在三月寒食节后踏青,出城后看到的游人都是坐着xiao杌子、能折叠的jiao椅,或是干脆席地而坐。即便在家里的院子中,如王韶家,也只是一张jiao椅坐着,哪像韩冈让人做的这种斜靠背、带扶手、而且足够结实的躺椅。

    靠在躺椅上,韩冈享受着难能可贵的悠闲时光。半个多月来,他一直埋头于沉重繁琐的公务,现在的清闲是他前些日子做梦都在想的。这才是官员应该有的生活,奔bo劳碌的是胥吏,不是官!

    其实韩冈第一天就想生病请假了。虽然用繁琐的公务来整人是衙mén中常见的手段,许多只擅长诗赋的新晋进士,往往就是这样吃了大亏,栽得灰头土脸。也有许多jian猾胥吏,为了让长官知难而退,使得自己得以把持政务,往往也会用上相同的手段。

    但李师中、窦舜卿实在做得有些过火。四个同僚找借口出去,自己留守在厅内,像个傻瓜一样。但刚上任就请假,实在招人物议,故而他忍了七天。等他跟王厚的一番话后,韩冈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再忍个十天,至少把自己的才能多展1ù一些。到时候再放手,不会有人怀疑是自己的能力不足,而是明白他韩冈不想陪李师中他们玩了。

    管你有什么yīn谋诡计,我照样说一句恕不奉陪。韩冈打算歇个两天,直接跟王韶去甘谷城,在那里考察一下,把伤病营的这摊子事做起来,这是他的职司之一,李师中也说不了他不是。

    韩冈垂下手,从躺椅边的xiao几上端起一杯微温的茶汤,喝了一口。一只白脸山雀扑楞楞飞到了梅树枝上,尖声叫了两声。清风拂过,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照下的树影变幻不定。韩冈打了个哈欠,这样的安逸清净,实在让人沉mí。

    后厅一个陌生的大嗓mén,打破了宁静,传入韩冈耳中,也把枝头上的白脸山雀惊飞了去。韩家新宅只是jīng致,并不算大,只要mén窗一开,声音就能随着风穿过来。韩冈也不用猜,这是韩阿李找来的牙婆,好像是姓柳。

    韩冈听韩阿李说过,别的仆役可以暂时不要,先得找个懂nv红的厨娘。韩冈已经是官人了,都是老夫人的韩阿李自然不便在下厨,韩云娘一个xiao丫头忙里忙外的,实在忙不过来。韩冈不管这些事,听过也就算了,反正家宅里的事情都是韩阿李在管。

    大嗓mén在后面大声谈笑,这些三姑六婆都是在各家后院走mén串户的多,还有的顺便卖些针头线脑的xiao玩意儿,顺便说说闲话,传些八卦,也是大户人家的nv眷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

    在韩冈的理解中,她们大略是水浒传里王婆一样的人物。只不过像王婆那样即做媒婆、又做牙婆、还做产婆,sī下里又能帮人撮合偷情做马泊六的,也算是极品了。这世上的三姑六婆大部分还是循规蹈矩的居多。

    低下头,翻着书,将噪音从脑中过滤出去。韩冈低头读着由唐时大儒孔颖达注疏的《周易》。他还是有心在三年后考一次进士,在七品以下,进士出身的官员要比无出身的官员晋升度要快一倍。无出身的官员只能一级级往上爬,而进士却可以一次跨两级,而且到了七品之后,对于无出身的官员,还有一道透明天hua板存在。这就是为什么,进士在天下文官中只占了十分之一多一点,但在朝官中,却绝大多数都是进士。

    后院正房中,秦州有名的柳牙婆走后,韩阿李支开xiao丫头,就对韩千六道:“云娘太xiao,还要一两年的时间。三哥偏偏在这方面又不开窍,但家里的香火事不能耽搁了。这厨娘也不要她多会做饭做菜,只要能生养,看着人品还好,就让三哥收了,明年就能抱上孙子了。”

    “那还不如让三哥先娶了亲,再收妾不迟。你前些天不还是说要三哥先娶亲吗?”

    “你懂什么,三哥他去京里都拜见过当朝的相公的,日后肯定,能随便娶一个吗?”

    自从前两天,韩冈无意中说出自己在东京城跟如今有名的王相公说过了话,韩阿李的心气顿时变得高了,秦州城里的那些上mén提亲的现在都不放在她的眼里。只想要一个正正经经的官宦人家的媳fù。

    韩冈还不知道韩阿李正在算计着自己,他读了几句拗口晦涩的经文,对其中几句的句读有了很深的疑问。正想起身回书房,找另外几卷周易的注疏对照的看一下。守在外院充当mén子的李xiao六,这时却领着王厚进来了。

    王厚进院就看见韩冈舒舒服服的躺在院中晒太阳,当即便笑道:“yù昆,你病得好悠闲啊。”

    韩冈站起身:“处道兄,你这不是探病时该说得话吧?”

    “你也没真病。”王厚看着韩冈的躺椅:“你这张jiao椅还真不赖,看着就舒服,上次就想问了,究竟是在哪里打得。等过几天我也找人打一张,给家严表点孝心。”

    “是牛栏街xiao李木匠。”韩冈也不提这躺椅是自己的主意,“他的手艺tǐng不错,榫头用得尤其好。”

    王厚绕着看了两圈,又坐上去晃了晃,点头道:“果然够结实,比那些摇摇晃晃的jiao椅好多了。”

    躺椅虽然好,可院子里只有这么一张,总不能一人坐着,一人站着,韩冈便引着王厚到书房去说话。

    在书房中坐下,韩云娘听到声音便捧了茶过来,王厚接过来喝了一口,便道:“yù昆,你这病请得好,家严说你行事自有分寸,让愚兄不用担心,果然没说错。”

    “机宜是过奖了。我这也是实在不能再忍,干脆放手。”

    “李师中、窦舜卿本来就是跟yù昆你过不去,你一人做五分工,他们就是想看你笑话,你早该放手的。现在才放手,已经仁至义尽了。”王厚说了几句,便正sè道:“yù昆你今天就在家好好歇一天,家严让你官厅里的事就别管了,明天一起去古渭。”

    “古渭?昨天机宜和处道你不是才从古渭寨回来?”

    “硕托、隆博两族终于打起来了,方才才到的消息,家严管着秦凤西路蕃部,当然脱不了干系,不得不再走一遭。”

    “两族争斗事xiao,要xiao心李师中、窦舜卿籍此使坏。”

    硕托、隆博两族的争斗,早在三个多月前,在古渭寨过年的时候,王韶就已经移文经略司,提醒李师中做好准备,但李师中却什么事都没做。虽然其中王韶本身挑不出一点错来,但保不准会给栽个罪名。

    “窦舜卿的那等弥天大谎都能得到支持,还有什么做不出的?”韩冈这并不是在危言耸听。

第二章 边声连角不知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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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厚见韩冈事事为自己父亲着想,心中欣喜:“愚兄也是这么想的。家严已经有所准备。”

    韩冈不似王厚那般乐观:“能证明机宜先明之见的,是不是就只有元旦时,给经略司的两封急报?”

    “三月初,两部调集族中大军时,家严当时在永宁寨,听说后又文给李师中,提醒他加强防备。”

    “也就三封啊。”韩冈沉yín了一下,道:“得去架阁库,把机宜这几封有关托硕隆博二部的文字,都拿出来保存好,以防莫名其妙就不见了。”

    “家严已经做了。”王厚笑道:“吃了那么多亏,哪能再糊涂。没了文字,那就任李师中泼脏水了。”

    对于王韶这么xiao心谨慎,韩冈可以理解。王韶的才智本高,自己能想到的,王韶当然也能想到。何况对于李师中和窦舜卿的yīn毒手段,王韶可是切肤之痛,当然会预防着。

    韩冈点点头:“既然机宜早有准备,我就放心了……”他也笑道:“机宜的先见之明,传到京中,让人知道他这蕃部提举也不是白做的。”

    王厚失笑,韩冈拍马屁的时候可是难得,只是他的脸sè又正经起来,“不过yù昆你有所不知,秦州的蕃部提举可是就要再多了一个。”

    “再多一个?这话怎么说?”韩冈惊讶道。

    如今管理秦州缘边蕃部的官员已经有三人,王韶是提举西路蕃部,向宝是管勾西路,张守约则是管勾东路。就这么点大的地方塞了三个人来管,张守约管着东部,那里没什么事,当然,功劳也少。但西路其实就是指的河湟开边的,王韶、向宝,一个提举、一个管勾,就是在为此争着。如果再添一人,不可能是在事少功少的东路,只会是在功劳多多的西路。

    这是还觉得秦州不够1uan吗?

    “天子钦点西京左藏库副使,阁mén通事舍人高遵裕,为秦州西路蕃部同提举。”王厚说道。

    高遵裕这个名字韩冈好像在哪里听过。不过他最近接触过人多,说得话多,听过的名字也多,使得其中许多只留下一点模糊记忆。他问道:“这高遵裕是什么人?”

    王厚反问:“太后姓什么?”

    得到提醒,韩冈想起来了,是高太后家的人,“……是太后的叔叔。”

    太后亲叔为秦州西路蕃部同提举,往好处想,赵顼把自家的舅公派来秦州,当然不会是为了跟王韶打擂台,相反,算是为王韶准备的一大助力。但坏处貌似也不少,外戚在士大夫中并不是很受待见,王韶即便得到高遵裕的支持,朝堂上反变法派的重臣们的立场也不会改变,反而会更加兴奋。

    而且,为了满足高遵裕的功名心——能放弃京城的优厚生活,而到秦州喝西北风,他就不可能是个视功名利禄如粪土的人——王韶就必须在一些事情上迁就于他,还要推让功劳给他。而且高遵裕不会单人上任,他有mén客、有幕僚,有亲友,这些人,同是会来分大饼的……

    这下有好戏看了,韩冈想着。他从不怕与人争功,只怕没有立功的机会,反正高遵裕来秦州,第一个头疼的并不是他韩冈,也不是王韶,而是向宝。

    ………………

    韩冈和王厚说着闲话,而经略司中,李师中和他的属官们也都在商议着如何处理隆博、托硕两部的问题。

    正厅上,李师中居中高座,右手边,窦舜卿坐在第一位,只是眯着眼似睡非睡。窦舜卿的对面是向宝,秦凤都钤辖双眼如电,神sè中满是跃跃yù试,迫不及待。而后,参议、参谋、机宜等幕僚官坐了一片,王韶的位置就在他们中间。

    李师中开mén见山:“隆博、托硕以细故起大兵,渭源至古渭百数十里,皆有其兵马出没,厮杀无一日而绝。现今两部的使者在西北各部中四处奔走,厚赂求盟。如不及早平息1uan势,秦州以西怕都免不了要烽火连绵。不知诸位对此有何高见?此二部又该如何处置?”

    “管他们为得什么事,即1uan我秦州,那就一个也不放过!”向宝豪气迫人,他对蕃部一向秉持着强硬的态度,对不恭顺的蕃部,总是想着先打一顿再说,“经略,且由末将带兵去,管把他们教训得服服帖帖。”

    李师中不置可否,转去问王韶的意见:“子纯,你意下如何?”

    王韶心中正骂着,两部即将开战的文报早早的就被呈到了经略使的案头上,若李师中早做准备,说不定今日两部之1uan都可以消弭于无形。但李师中一拖几个月,连点预防都不做,现在事情闹大了,王韶觉得更应该先追究李师中的失察误事之罪。

    当然,王韶知道自己的想法不现实。他只能提醒:“河州木征那边呢?他的弟弟董裕娶的是托硕部的nv儿,他不会不出兵。”

    “朝廷行事哪能顾忌那么多,瞻前顾后,岂不徒惹蕃人笑?!”

    “子纯,”李师中唤起王韶的表字,亲热得就像叫着自己的老友,“你还是觉得该慎重起见?”

    王韶不上当,“出兵与否,经略一言可决。但未虑胜,先虑败,夫庙算多者恒为胜。如今只是庙算而已,还要问问在座各位的意见。”

    “子纯说的是。”李师中遂一个个的问起僚属们的意见,而他们见解,无外乎谨慎行事和大胆用兵两种看法。最后也就窦舜卿还没言,只是看他hua白的双眉下,一对眼睛紧闭着,让人觉得他的意见有不如无。

    “好了,”李师中最后总结陈词,“皇城是要立刻出兵,王子纯则是觉得要谨慎一些……”

    “不,”王韶突然打断李师中的话:“经略误会了。职部倒是同意向钤辖的意见,平1uan以战决为上,但必须要防备好木征。”

    听见王韶支持自己,向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满不在乎的笑道:“木征xiao儿辈,不足虑。即便他敢来cha手两部之事,我也能让他丢盔弃甲而走。”

    王韶当即反对:“真的要出兵,对付两部倒不需要钤辖出马,牛刀杀jī反为不美。不如钤辖领军屯于永宁,以防备木征。古渭寨本有三千军,且西路都巡检刘昌祚素有威名,让他直接带兵去压服两部,也就足够了。”

    “刘昌祚只箭shè得好,一勇之夫,怕不如木征心机多。”窦舜卿今天第一次开口,在座一齐心道,原来他没睡着啊。

    “不然,刘昌祚久历兵事,勇武智计皆为长才。木征不过一蕃人,如何跟我军大将相提并论?”

    “老夫看他倒是寻常。”窦舜卿慢悠悠的说着。

    秦州以西的蕃部,本归王韶、向宝两人统管,论地位,向宝一路都钤辖,当然在王韶之上。但放到蕃部这件事上,王韶的提举要比向宝的管勾高上一级,换句话说,在秦州西路蕃部事务上,王韶的话语权是要高于向宝的。但窦舜卿位高权重,他的话,份量犹在向宝、王韶之上。

    “那此事就jiao予皇城了。”向宝的本官是皇城使,李师中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一直拿向宝的本官称呼他,而不是钤辖差遣,“最近西贼在环庆蠢蠢yù动,庆州的李复圭又是个好大喜功的xìng子,那里可能要出些1uan子。秦州的兵要防着,一人一马都不能动。”

    李师中以好大言著称,也就是一个大嘴巴,说起临路帅臣,一点也不避讳。在座的都在想,这话传到环庆经略使李复圭耳里,恐怕秦凤、环庆两路就要打起嘴仗来了。

    李师中从不在乎这些,说完秦州不能调兵,继续道:“甘谷城要防贼,伏羌城又要支持甘谷,都不能轻动。本经略能给皇城的,就只有永宁、古渭二寨中的兵马。不过皇城还是管勾西路蕃部,有需要时可以征调周围诸部兵马。”

    向宝耐着xìng子听着李师中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通,只听到最后几句,闻之大喜。他一直能盼着出兵。,

    “不过,”李师中给出兵加上前提,“必须确认木征开始匡助托硕部时才可动手。如果只是两部相争,由得他们自去。本经略会传令缘边各部,让他们不得cha手托硕隆博两部之事。如有蕃部敢违我帅命,本经略自会遣人理会。”

    不得不说,李师中做事还是有些分寸,不是按照向宝的意见,将两个斗气的蕃部一齐处置,也不让他立刻动手,而是等待木征的行动。

    向宝对此略略有些不满,但还是上前接令:“末将遵命。”

    “对了。”李师中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事,“韩冈不是jīng通军中医术吗?他在本路军中也颇有些名气,有他随军,应该能稍稍安定军中人心。正好这也是韩冈的职司,就让他跟着向皇城一起去古渭。”

    “韩冈今天病了,恐怕近日无法随军同行。”王韶为韩冈开脱,不然他进了向宝帐下。向宝只要动动嘴,就能将他治了罪。

    “那就请他抱病出征。”李师中的决定毫不动摇,“为国岂敢惜身,相信韩yù昆有这份忠心。”

第二章 边声连角不知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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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ù昆,依愚兄之见,你还是到了古渭便停脚,就在古渭寨建你的疗养院,等前面送人回来,为他们诊治。不能跟在向宝身边。”

    “这xiao弟当然知道。只是向宝若真的要跟xiao弟随军同行,xiao弟也只能听命。xiao弟真有推脱掉的本事,明天也可以继续病在家里,不去理会李经略的命令了。”

    韩冈被李师中亲自点将,把他配到军中。韩冈很清楚李师中想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到了向宝军中,向宝会怎么做,但事实是,韩冈现在完全没有拒绝的可能。

    “爹爹,你说怎么办?”王厚焦心的问着父亲。

    “yù昆,你心中可有成算?”王韶皱眉想了半天,最后有些无奈的问道。

    王韶是在经略司军议后就直接来了韩家。上个月韩家乔迁时,他也来过一趟。不过前一次是喜剧,这一次就是悲剧了。

    韩冈缓缓的摇头,“半分都没有。谁知道向宝会怎么做?”

    王韶叹了口气:“那我跟你一起走一趟吧,有我在,向宝总不至于做得太过火。”

    “多谢机宜……”韩冈冲王韶拱手致谢,却又摇头道:“只是向宝的心思不好猜啊!”

    王韶听得出韩冈这是在拒绝,再仔细想想,自己跟着向宝走,也的确只会害得韩冈。营中主帅便是天,虽然这有时也要视情况、人物而定。但以向宝的为人强势,一旦他出阵为主帅,当然不会容许他人来动摇他的权威。如果他要整治韩冈,王韶就算为之出头去,也只会让向宝手下得更重。

    “yù昆,你干脆还是称病算了,你一病不起,想来李师中也不能把你硬拖上马。”

    韩冈苦笑着:“现在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向宝毕竟不是,只要他不敢杀我,这一关下官还是能撑过去的。”

    “军棍也没人能吃几下重的。”王韶提醒韩冈,“向宝少不得要挑错。”

    “机宜说得是。唉……所以也只能求向宝挑不出错来。”

    “自来做事难、挑错易,世上哪有找不出错的事?yù加之罪,何患无辞?”王韶摇着头。

    韩冈笑了起来:“只要不做事,那就不会犯错。”

    “不做事?”王韶带着疑问。

    “不做事!”韩冈肯定的点头。

    “不做事。”王韶明白韩冈说得不是怠工、罢工的那种不做事,而是军中没有伤员病人,让韩冈无事可做。

    只要不做事,向宝如何能从中挑出错来?王韶头轻轻点了几下,这么想倒是有几分理。

    韩冈的底气也就在这里。向宝要挑人错,总不能说看你面相不好,所以要打二十军棍,今天天气不好,所以该打三十军棍。韩冈是去为今次作战,做他的管勾秦凤伤病事宜的工作,只要这件事上他挑不出错,自家再xiao心谨慎一点,向宝还能硬来不成?韩冈本人可不是向宝想打就打,想杀就杀的人物!

    韩冈不知道向宝究竟为自己准备了什么样的豪华大餐,但他对自己安全充满自信。若是真的觉得自己有xìng命危险,他能咬牙直接摔断自己的胳膊和tuǐ,以躲避跟着老虎一起出游的疯狂。就是因为此去韩冈自信能保全自己,方才会点头。不过,保险肯定要加上,谁知道向宝会不会个疯。

    只听韩冈继续说着:“向宝出阵,目的是为了托硕隆博二部。但以两部的实力,根本用不到他,有古渭的刘昌祚就够了。听闻刘昌祚这几个月被向宝挤兑得很惨,而且李、窦二位也都不喜欢他……就是这么做,会让机宜……”

    王韶听明白了,他打断韩冈的话:“我是文官,又是提举秦州西路蕃部,而且还有王相公在……yù昆你完全不必担心。”

    ………………

    次日清早,也就是四更天刚过的样子,韩冈便起net。军中点卯不至,那是要误事的。而向宝虽然在秦州没能nong到兵,只有先到永宁寨,才能接手他今次要率领的军队。但他既然已经接过了李师中的军令,那么只要他不缴令,向宝就可以拿着军法惩治他帐下的官兵,而不必顾及在何地。

    韩冈到得算早了,抵达衙mén口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就看着州衙的正mén上挂着一溜灯笼,照着mén前透亮。除了那些在衙mén中奔走的胥吏衙前,韩冈作为官员,算是到得最早的一个。

    韩冈站在衙mén口,也不想傻等。上前叫开了mén,直接进了衙中。只是今天他没去二进的勾当公事厅,而是径自去了第三进的东院。兵马副总管的官厅和都钤辖的官厅都在这里。

    韩冈在东院等着,看着天空从墨蓝转为yan紫,又从yan紫化为鲜红,等到火烧火燎的霞光褪尽,浅浅的蓝sè充斥于天际,东院的主人终于到了。

    不过不是向宝,而是带着一队随从的窦舜卿。

    窦舜卿每天起得很早,一个是因为年纪大了,睡眠少,另一个则也是因为年纪大了,许多会让人晚睡的节目都没法参加了。早睡,故而能早起。

    虽然心中认为窦舜卿是老而不死,但他身份地位摆着,韩冈只能上前行礼问好。

    “韩冈,你的病这么快就好了?”窦舜卿可能是闲得闷,想拿韩冈来寻开心。不过韩冈一大早就守在东院,也的确给人以走投无路,想低声下气求个人情的样子。

    韩冈脸皮老厚,见窦舜卿要挑他的mao病,当即咳了几声,“下官病其实还没好,可终究须得以国事为重。若是衙mén中的琐屑之事,倒也能放下。但托硕隆博二部相争,若烽火连绵不绝,说不定会引得西贼再次入寇,整个关西都要为之震动的大事,下官哪还能躺在……咳咳咳……”

    韩冈厚着脸皮装模作样,咳得像是得了肺痨,窦舜卿自持身份,也没办法拆穿他,又不能真的说,韩冈你带病出征,堪为天下臣僚之典范。只好几步走过去,不去看韩冈的惫懒模样。

    韩冈继续站着等向宝,而秦凤都钤辖没让他久等,赶在卯时初刻,向宝也到了,与他同至的,还有他的几个提拔起来的跟班,都是要一起去古渭的。

    看到韩冈,向宝同样惊讶:“韩冈,这么早就到了。”

    韩冈又咳了两声,不过不是为了装病,而是清嗓子,“受命出征,哪有迟到的道理。”

    向宝领着人走进自己的官厅,韩冈也跟着进去。一群人按着官位高低站了。韩冈没想到,以他的品级,竟然还能站在向宝左手最前面的位置上。看起来向宝把他身边得力的人手都荐了不少出去,现在他身边,有官身的就没几个了。

    等众人站定,向宝当即高声道:“今次惩治恣意妄为的托硕部,有韩抚勾来就让人安心了。你们都给我听着,韩抚勾站在这里。上阵后你们也不必再缩着脖子,就算受了再重的伤,韩抚勾也能把你们给救回来!”

    “钤辖误会了!”韩冈立刻毫不客气的指出向宝的错误,不论向宝的误会是真还是假,现在不明确指出,含糊过去,日后就是向宝出手时的刀子。他以谦虚的口气说着:“yao医不死病,若是真个有谁能包治百病,那是仙,不是人。韩冈能做的,也不过让伤者病者少受点苦,卒伍中少死点人。”

    向宝呵呵笑道:“韩抚勾你太自谦了,不是说你是孙真人的sī淑弟子吗?”

    “市井谣言,当止于智者。”韩冈神sè不为所动。

    “……事情是这样啊,”向宝的脸挂了下来,扬起下巴,用眼底余光瞧着韩冈,“亏外面传得神乎其神,原来也就这等本事。”

    紧跟着向宝,他的几个亲信便是凑趣一般的哈哈大笑。

    “医道之事本就是尽人事,听天命。韩冈的确就这点本事。”向宝的鄙视对韩冈没一点用,他一向谦虚。

    “尽人事,听天命,你就靠着这六个字救我军中儿郎?”向宝的声音冷狠下来。

    “是的。”韩冈点了点头,“钤辖久在行伍之间,当知军中伤病,至少有半数无法痊愈。若是时节、地气有差,病殁者便难以计数……”

    “俺自从军以来受过七八次伤,却是此次都逢凶化吉,俺怎么没病死?”站在韩冈的正对面,一个三十出头、猛将模样的军官反驳着韩冈的话语。

    “殿直军中素有威名,当然能得到最多的照顾,但寻常士卒,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受了重伤后,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最后人整个烂在病榻上的事,殿值应该见识过吧。”

    猛将殿直看起来不是很会说谎,有着张口结舌。

    “韩抚勾,”向宝冰冷的眼神如一片巨石沉沉压韩冈:“你倒是伶牙俐齿!”

    韩冈毫不客气的针锋相对:“是下官理直气壮。”

    向宝勃然做sè,他的一众亲信当即齐喝:“好胆。”

    韩冈视其走狗狂吠如无物,只看着向宝:“敢问钤辖还有何吩咐?”

    向宝的怒气渐渐在脸上凝聚:“韩冈……真当我斩你不得?”

    “以军法,军中可斩之行有四十七条,只是不知钤辖要斩韩冈的,是为了其中的哪一条?”

第二章 边声连角不知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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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冈不介意跟向宝顶牛,反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挨上秦凤都钤辖的反手一刀,现在斗斗气,也没什么大不了,正好可以看看向宝的反应。

    对,就是向宝现在这种参杂着不屑、嘲笑和居高临下的神情,前面的怒意倒像是他伪装出来的。

    看起来到了地头就要把脖子洗干净了,韩冈想着。向宝的这副模样基本上是铁了心的要置自己于死地,连计划都做好了。

    想不到这家伙真的要疯……韩冈现在觉得请王韶做个双保险当真是作对了。就是不知道王韶那边能不能成事——检验他在秦州这两年的成果的时候真的到了。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不过古渭、永宁诸堡,都备有大批粮秣和军资,不必向宝cao心。但出战的饷钱却少不了要筹办,还有胜利后赏赐,都得准备好。

    向宝手上有人,他的幕僚水平也不差,办起事来熟能生巧,不过一夜工夫就已经筹办得差不多了。而韩冈既然负责军中医疗救治,也不客气,跟在里面要钱要物要人。李师中和向宝既然让他负责随军医疗,但总不能让自己两手空空的变出yao来。

    yao品物资不齐备,真的要治罪的时候,韩冈可是有得话说。

    韩冈存了这个心思,便狮子大开口,不出意料的,他申请的yao材、布匹之类的物资,就只下了不到三分之一。

    韩冈当即去找向宝:“敢问钤辖,领兵在外,粮草不及三一,不知可否出战?”

    “你想说什么?”向宝冷冰冰的直接问着,懒得跟韩冈拐弯抹角。

    韩冈这下也不弯弯绕,直言道:“下官已经是一省再省,但下的yao材、布匹等物仍只有三分之一不到。若是yao材不足,让受伤的将士们白白枉死,那究竟算是谁的责任?”

    向宝死盯着韩冈,他想不到这个灌园xiao儿竟然还真的敢在自己面前‘理直气壮’,一点都不担心后事,“本帅过去领兵,可没这么多手尾。”

    “所以过去才死得多。”韩冈说得更不客气。

    “来人!”向宝又狠狠的盯了韩冈一眼,叫过来身边的一个亲卫,“去跟管库的庆思道说,把韩冈要的都给他配齐。”

    ‘配齐?’韩冈心底冷笑着,‘包扎用的布匹也许能补齐,但伤yao若能配齐,我就跟你姓向好了。’韩冈他在勾当公事厅的十几天辛苦并没有白费,隶属于秦州和秦凤经略司两个系统的库房里的存货数目,他都是能做到心里有数——加起来连他现在要求的六成都没有!韩冈可是专业人士,yao材需要多少全任凭他一张口。

    “对了,下官还有一事。如今配下来的许多yao材都是在库中存放已久,往往朽烂不堪……”韩冈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团土块样的东西,展示给向宝看,信手一捏便成了粉末,“看看,这样的伤yao如何能用?”

    向宝看着从韩冈指缝中簌簌而落地粉末,算是明白他的想法了,这是韩冈给他自己在找退路!——‘yao材备不齐,救不了人,可别怪我。’

    向宝忽而冷笑:‘不过既然你已到了我麾下,怎么挣扎都是没用的。’

    他也懒得敷衍韩冈,一摆手:“库中的东西你自去搬,能用的则带上,用不了就留下。”

    ……………………

    到了午后,一切准备就绪,向宝便领着一众幕僚佐吏启程出。他手下的兵还在永宁和古渭,秦州城里的军队,李师中本是一点也不打算给的。

    不过也不知向宝又跟李师中怎么打得饥荒,竟然把秦凤经略视为心头rou的一个指挥的骑兵nong到了手。有着五百骑兵作陪,再加上运送军饷的车队,向宝的此次出行也算是颇有些气势了。

    韩冈骑在马上,随着队伍前进。向宝的将旗在他前面百步,而他的身边,是三车子的yao材和布匹。

    “韩抚勾,怎么你家的王机宜没能来送你?”向宝的一个段姓幕僚过来搭话,看他脸上的笑模样,也是想着看韩冈笑话。

    “王机宜事务繁忙,也是有要事缠身才没法儿过来送行。”

    段姓幕僚知道韩冈是在随口搪塞,王韶昨天午后紧急出城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不过王韶的身份一向特殊,秦州城从来都是来去自如,李师中都管不到他。段姓幕僚也不指望能在韩冈嘴里问到些什么。

    只是他一转眼,又看见韩冈低着头在扳着手指:“怎么了,抚勾是在算吉凶?”他带着笑意的问着。

    “韩冈只是算着时间。”韩冈回了他一个笑容,“算算还有多久才能到古渭。”

    段姓幕僚一指队列前后,“尽是车马,没有一个步行的,也就是四天上下。”

    “四天吗?”韩冈点了点头,跟着看了看排在队伍前后的骑兵,如果没有这个指挥的骑兵的话,的确四天能到,但多了这五百名骑兵,情况就不一定了,向宝的这位幕僚,肯定没有经历过战阵。

    四条tuǐ比两条tuǐ快,那六条tuǐ呢?

    实际上,为了节省马力,也为了保护战马。跟随向宝出征的这个满编指挥的骑兵,每天只有一个时辰的骑乘时间,其余时候都是下马步行。

    韩冈暗地里笑称他们是六条tuǐ的骑兵。朝廷没马,不可能像契丹那样,每一个正兵几乎都能配上一人三马。连秦州的骑兵,也都只能是一个人配一匹马。韩冈从刘仲武那里对骑兵有了最直观的认识,很清楚以这支骑兵的行进度,没有七八天时间,到不了古渭。而四天后,他们方才抵达永宁寨。

    在永宁寨,向宝终于得到了他今次要指挥的军队,而韩冈的麾下,也多了一群人。被一纸调令紧急调到韩冈麾下的是甘谷城的朱中和甘谷疗养院的半数护工,他们收到秦州的调令后,就在伏羌寨等着向宝和韩冈一行。

    韩冈前世听过一种说法,说死在战场上的军官,有两成是伤在背后。韩冈也很清楚,上了战场后,出些意外很正常。如果向宝肯让他在古渭寨设立医院,那他的安全可以得到保障,但如果跟在向宝左右,说不定就会出点意外,比如一支流箭什么的——当然,这是指向宝疯的情况下会做的事。

    如果向宝足够理智,绝不会命人直接拿刀子捅自己,也不会玩什么流箭意外,最有可能的是给自己栽一个罪名,然后把王韶拉下水,这才符合向宝自己的利益。在军中杀一命官,向宝是给自己添麻烦,还得不到什么好处,除了能出一口鸟气。

    所以韩冈现在还不到这么紧张,王韶那边的保险姑且不论,反正到最后,他还有摔断胳膊tuǐ这一个断尾求生的招数在,要保住xìng命倒真的没什么难度。

    为了整顿兵马,向宝在永宁留了两天。韩冈也初步把他的随军医院建立了个框架,朱中等人有了几个月的经验,比起韩冈来,手法更为熟练。

    这一日,向宝终于把永宁寨的兵马整顿完毕。清晨时分,太阳刚刚升起,在校场中集合了今次出征的四千兵马。

    就听着向宝站在点将台上放声豪言,而下面士卒们的欢腾声一1ang接着一1ang。

    “只要尔等奋力杀贼,朝廷就绝不会吝惜赏赐!”

    “杀光托硕部的吐蕃胡狗,回来自有金银美酒!”

    “眼下我有四千大军,再加上古渭寨还有六千兵马!另外又有数十蕃部十万人马听候使唤,”向宝一口气把古渭寨的兵力翻了个好几番,“xiaoxiao托硕一部,如何能当得我信手一击!”

    向宝多年带兵,知道如何鼓动起士兵们的狂热,连大营mén口的守兵都不知不觉的走进校场,跟着向宝一起热血沸腾。

    向宝高高举起酒碗,誓师出征的血酒就在碗中摇晃。

    一个风尘仆仆的士兵这时突然从大mén处闯进来,他所骑的马匹上,用竹竿高悬着一条白绢,绢上密密的尽是文字。台上众官的注意力都一下落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这副模样是所谓的1ù布飞捷,身份是铺兵,传递的是捷报。

    就听着他在营mén处一声大吼:“大捷!大捷!王机宜在古渭寨运筹帷幄,调集七部兵马近万,昨日大破托硕部,生俘其族长以下酋领近百人!”

    急脚递的铺兵吼了一声就跑了,赶着去秦州报喜,书着捷报的白绢如旌旗般猎猎飞扬。这名铺兵的目标并不是永宁寨,只是经过时看了这里人多,他就冲进来顺便喊上一嗓子,这也是1ù布飞捷的用意所在。

    全场一片安静,静得仿佛在守灵。每个人都听清了那位铺兵的喊话,但没一个人能即时反应过来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很静,很静,所有人都沉默着,虽然他们这时已经明白过来,但他们的沉默仿佛是在对方才的狂热做遗体告别。

    哐啷一声,向宝举得高高的酒碗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千百片。随着青瓷碎片的飞散,血酒为之四溅,沾湿了他的马靴。

    向宝整个人摇摇yù坠,耳中嗡嗡直响,只有方才的那句话在耳边响着:

    王机宜在古渭寨运筹帷幄,调集七部兵马近万,昨日大破托硕部,生俘其族长以下酋领近百人!

    王机宜!

    七部兵马?

    大破托硕?

    托硕族已经败了?这么说来,他方才的表演,不完全成了笑话?!

    向宝突然觉得眼前一片鲜红,莫名的人影在视线中晃来晃去,就像他就年在集市上看到的灯影戏。他们好像在说些什么,但向宝什么也听不清楚。

    看不清、听不清,头又昏得厉害,他突的心中一阵烦躁,用力的推开周围的人。可下一刻,秦凤都钤辖的视野便完全黑了下去。

    所谓釜底chou薪,不外如是。韩冈看着一头栽倒的向宝,微微一笑,缓缓地踱上去,

    ‘想不到新店开张,第一个上mén光顾的,竟然是向钤辖呢……’

第三章 收兵止戈留余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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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对付的敌人被解决了,领军出征的主帅因昏倒而无法视事,誓师出征也便成了个笑话,只能不了了之。

    秦凤都钤辖这时躺在netg榻上,双眼紧闭,嘴却微张,从嘴角不停的流着口水出来。向宝的幕僚一齐聚在房内,而韩冈则是坐在netbsp;“韩抚勾,钤辖怎么了?”

    韩冈才抬起头,一群人便紧张的围了上来。

    韩冈一脸沉重,沉默的摇了摇头,如果穿上全套的手术服,再把个口罩挂在耳边,就活脱脱一个从手术室出来的一个手术失败的主刀大夫。韩冈不好把幸灾乐祸的表情1ù出来,但他真的想说一句节哀顺变。

    以韩冈的气度,他当然能做到一笑泯恩仇。比如他现在,就可以笑着站到向宝netg边,说,过去的事就算了吧。

    韩冈晃了晃脑袋,收起了胡思1uan想。向宝这些天给他的压力着实不xiao,让他连自残的招数都考虑过了,现在看着向宝成了废人一般的躺在netg榻上苟延残喘,韩冈没大声笑出来,不是因为他道德水准高,而是知道他此时站的地方还不适合笑。

    “在下不通医术,才疏学浅,无法确诊。各位还是赶紧为钤辖请个医术更好的郎中来。”韩冈摇着头,而这个说法,也是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但韩冈现在给人的感觉,却不是他不能确认,而是确认了不好说。

    向宝的几个亲信幕僚互相看了几眼,眼中有着藏不住的忧虑,他们都看出了韩冈的言不由衷,而且向宝的病症,只要稍通医理,便不难看出。

    “韩抚勾,还是说实话吧,钤辖到底是什么病?”

    韩冈犹豫了一下,又回头看看张嘴流涎的向宝,摇头叹了口气,道:“风疾。”

    韩冈不懂医术,但中风这个病还是能看得出来,他前世的亲戚中,很有几个中过风。在韩冈看来,向宝的这副模样,多半是脑袋里爆了血管,中了风。

    向宝平日锻炼得是好,但他饮食从来都是酒rou不断,又是年过四十,身体没些隐患是不可能的。如果是正常的情况下,也许这些隐患要到二三十年后才会爆出来,但方才向宝的心情在山巅和渊谷间的剧烈变化,却是将身体里的炸弹提前引爆。

    “韩抚勾,你能确定?”有人还抱着一丝希望。

    “能看出钤辖病症的,应该不止是我吧?”韩冈毫不犹豫的打碎他们的侥幸之心。“向钤辖这样的情况,得赶紧送回秦州,这里缺医少yao,拖久了对钤辖毫无益处。”

    “韩冈,你不是号称神医弟子吗?!”

    “我向来只通治术,不通医术,这一点,我想各位应该都知道的。至于什么神医弟子,那些都是谣传。”

    韩冈说着,却见向宝的幕僚都是恨恨的看着自己。方才他们也许希望自己能妙手回net,故而还有些恭谨。现在看到他没法救回向宝,眼神便都不对了。在场的哪一个想不通王韶为什么会抢向宝的生意,还不是因为这个站在他们面前摇头说‘没救了’的韩冈。

    该不会给1uan刀砍死吧?韩冈心知这样下去情况会对自己很不利,立刻道:“幸好向钤辖还可挽救……”

    “怎么说?!”十几张嘴一齐追问。

    “幸好向钤辖也不过才四十出头,年富力强,风疾也伤不了根本。调养一阵,只需一年半载,也就能回复旧观,倒不必太过担心。”

    好歹得给人一点希望,不然他们在绝望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只是看着口水沾湿了方枕的向宝,韩冈觉得这个希望其实很渺茫,连带着他幸灾乐祸的心渐渐的都淡了去。不管怎么说,向宝的政治前途算是完了。风疾是重症,向宝越迟醒来,就代表他的病症越重,以向宝现在昏mí的时间,他即便醒来,怕也再难shè箭练枪,说不定连下netg行走,都将是一桩吃力的事情。

    一个偏瘫风疾的将领,并不会受到朝廷的欢迎,天子也许会同情他,但不可能用他。不管过去向宝有多少雄心壮志,他已经没有机会在表现了。

    从向宝的病房出来,韩冈在永宁寨中走着。由于方才生的事,永宁寨内外已被紧急封锁起来。而寨中的士兵,除了值日在外的,都被约束在军营里,使得平日熙熙攘攘的永宁寨,倒显得空旷而少人气,全然不见赫赫有名的永宁马市的热闹。

    永宁马市是陕西最大的马匹jiao易中心,每年朝廷通过永宁马市,用茶绢等特产购买到的军马几达数千匹之多。韩冈有心好好见识一下永宁马市的风采。只不过net夏时分,马市的一般都不算红火,只有到了秋高马féi的时候,才会有大批的好马骏马出现。

    王韶也打算在古渭开办马市,想通过大量购入的战马,来博取天子的认可。不过王韶的打算被三司和枢密院同时反对,说离得蕃部太近,马市的安全难以得到保障。

    不过现在,王韶他领着几个收服下来的蕃部,一起把托硕部个剿了。他的话语权应该增加了不少,再提设立古渭马市的提议,应该能得到天子的认同了。

    在经略司通过军议后,王韶却自行其是,抢到向宝的头里去。他这么做算是违反了组织程序,违反了官场规则,同时让多少士兵失去了争夺功劳的机会,肯定要被人记恨上。但王韶也通过这件事,表现出了自己对蕃部的控制力和影响力,在天子和王安石面前的加分,那是不必说的。

    其实说起来,对王韶的成功,意外的不仅仅是向宝,韩冈本人也是很惊讶。韩冈当日与王韶商议,其实也不过当作备选而已,但王韶最后竟然给他做到的,这结果比韩冈想象的还要好上一点。

    能在三五日之内调集七部联军,一举击破托硕部,将其族长生俘。要知道,王韶根本调动不了古渭寨的三千兵,他没哪个权利。王韶最多也只能请动在蕃部中威望甚高的刘昌祚,帮他说几句话。

    韩冈现在想想,可能是他太低估王韶这两年在蕃部中结下的善缘和人情了。调集七部联军,而且用来筹划的时间又那么短……

    韩冈突然停步,王韶找来的蕃部数目好像太多了点,这么短的时间,若说没有外力相助,怎么也不可能完成。

    看起来刘昌祚也是彻底站到了王韶那一边去了。

    ……………………

    到了中午时分,向宝终于清醒过来。但也仅仅是意识清醒,他的身体依然不能动弹。

    醒来后,当他回忆起半日前在校场中生了何事,他下达的第一条命令,便是,“给我杀了王韶!给我杀了韩冈!”

    向宝的mén客僚属面面相觑,若是在战场上,还能报个失足落马或是中了流矢,但现在还在永宁寨中,如何还能动手?就算想找个借口治韩冈的罪,也得向宝自己能起来再说。何论他还要杀王韶!

    “看来钤辖对韩冈误会很深啊。”韩冈叹着气,走进向宝的卧房,“不过,不管有什么误会,等钤辖病愈之后,都能有解决之道,就是现在不能再动气了,这对身体恢复并不会好。”

    看着韩冈进来,向宝益作怒,口齿不清的吼着:“你们还愣着什么,还不杀了他!”

    没人听他的,没有一个人动弹。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有人听他说话。一个风瘫的将领并不为军中所需要,也不会为幕僚所礼重。如果在他身体健康的时候,他的命令也许会得到实行,即便是让他们去杀一个朝廷命官,说不定都有人亲自敢做。但如今向宝的情况变了,他的健康状况已经让他难以维持过去的权威。

    韩冈也只把向宝的怒火当成耳旁风,他拉着向宝最为信任的一个mén客道:“钤辖能自行醒来,这是件好事。日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养病,应该还能恢复。只是不能再生气了,若下一次再病,钤辖当真就没救了。”

    mén客点着头,回头看看仍不住咒骂的向宝,哀声叹气。韩冈在房中站了一站,便告辞出来。向宝骂起人来,中气十足,复原的可能xìng不算xiao,只是他肯定再也带不了兵了。

    可怜吗……韩冈可是一点也不同情向宝。只看向宝一醒过来,就对自己喊打喊杀,就知道他没有半点反省之心。

    ‘从来都是你跟我过不去,我何曾欠过你!’韩冈心中恨恨的想着。

    若不是与王韶商议的釜底netg上等死的就是他韩冈自己了。向宝纵然不敢耍手段杀一位文官,但找个借口给自己几十军棍,他却是敢做。杖责可轻可重,端看心情如何。如果换了自己,向宝自然是往重里下手。十几军棍打下去,任你壮比犍牛,也是要成废人。

    两军争战,本就没有仁义道德可言。韩冈与向宝相悖如参商,相恶如敌国。之间的关系没有化解的可能,既然这样,至他于死地,看着他成为残废,韩冈确是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不知道这件事传到秦州,李师中他们的表情又会如何?

    韩冈现在心中有些想看看那时候的秦凤经略的反应,应该比向宝在点将台上的晕倒还要让人痛快。

第三章 收兵止戈留余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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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退不得。

    这四个字,指的是跟随向宝自秦州出征的一众人等的现状……自然也包括韩冈。

    进兵当然不可能,王韶都把事办完了,去古渭连残羹剩饭都没得吃。但退兵也不可能,没人下这个命令,谁也不敢自作主张。向宝早前给军中定的口令并不是‘jī肋’,也不好就此提前打理行装。

    就因为没了主心骨,如今永宁寨人心浮动——这件事韩冈则是要除外,他倒是乐得自在一点——全军上下,都在等着向宝能说句准话。

    但向宝始终保持沉默,仿佛一场中风,让他的思考能力都随风而去。而他的现状已经在当天就急报秦州,但至少还要等到五天后,才能收到李师中的回复。

    其实这两天,向宝的情况已经逐渐稳定下来,手脚都能轻轻的动弹,也不会再对韩冈喊打喊杀。但死仇是肯定结下了,尽管这笔帐主要会算到王韶的头上,可韩冈就在眼前,向宝的带着杀气的一对眼睛,总是盯着韩冈在转。

    韩冈现在没事都少去见向宝,若是真的避免不了,都会选择人多的时候,身后也会跟着两人。以便向宝一时怒起,有人能拦着。不过当韩冈说过可以让中风患者从新站起来,虽然向宝本人对此坚决不信,但他的幕僚们都相信了。

    除了每天都至少要拜见一次主帅,韩冈的剩余时间则是做自己的本职工作。永宁寨中本就有些生病受伤的士兵——这也是任何一座城寨都难以避免的情况——韩冈便趁机把疗养院的牌子在永宁寨中竖了起来。带着朱中为的一队护工,还有伤病员的亲友家属,打理起秦凤路的第二座疗养院,就跟他当初在甘谷城时做的一样。

    另外韩冈也遣人去了古渭寨报信。向宝被气得中风,整个秦州政局都要改变。而且王韶是当事人,他的立场十分微妙,必须要通知他及早做出准备。

    所以两天后,王厚带着赵隆匆匆从古渭寨赶来,就不是那么令人惊讶。

    一见王厚,韩冈便上前拱手道喜,“恭喜王机宜,恭喜处道兄。”

    “恭喜家严,还是当面说得好。恭喜愚兄,愚兄可没什么好喜的。”王厚经历过一次大战,jīng气神都不同了,说话、xìng格都在渐渐改变。

    “机宜一战得胜,再不会有人说,机宜在秦州是劳而无功,虚耗人力了。”

    “这一战可没那么简单。”王厚摇摇头,似是感慨万千,“还是偷袭,又是两倍于贼的兵力,但一战下来,各部死伤都不少。木征支援托硕部的就只有四百兵,但全是jīng锐。董裕带着他们一个反击,差点就给他翻盘。”

    论起兵事,韩冈的经验便显得不够用了。他疑huo的问着:“木征真的有那么强?才四百兵……竟然差点就让托硕部翻盘?”

    王厚摇头,“即便在河州,像董裕带来的这四百人肯定也只是为数极少的jīng锐。如这四百有兵有甲且经过训练的jīng兵,木征最多也就两千上下,但已经足以让他在河湟雄踞一方了。”

    “兵贵jīng不贵多,木征看来也是颇有见识……没能见识一下木征家的jīng锐,还真是一件遗憾的事。”

    王厚笑道:“等过几个月,就会见到腻烦的地步。”

    韩冈点点头:“机宜以蕃部破蕃部。平戎策上的团聚众羌这一条,已经初见成效。只要圣聪未被méng蔽,机宜于渭源建城,于青渭屯田市易,都是指日可待。”

    “团聚众羌主要还是刘昌祚的功劳。”王厚没有贪天功为己功的意思,而且韩冈又是自己人,在他面前也没必要自我吹嘘,“yù昆你早前说得没错,刘昌祚这段日子给向宝欺负狠了,心中怨意确是极深。他虽然不敢调动麾下兵马,但七支蕃部中,有四支是他叫来的。没有刘昌祚的助力,今次说不定要惨败。”

    “刘昌祚论能力,在秦凤军中少有人能与之匹敌。但他偏生官运甚差,总是被上官压制。今次终于给他把握到机会了,他怎么可能放过?”

    王厚点着头:“昨天刘昌祚听说向宝中风昏倒,当面虽然没话,但他回去后据说可是笑了许久。”

    “刘昌祚被向宝压在头上,向宝坏了事,他不笑才有鬼。”韩冈不奇怪刘昌祚的恣意无忌,任谁被顶头上司坏了晋升的机会,都会如刘昌祚这般恨人恨到骨头里。他很理解刘昌祚的想法,像刘昌祚这样的组织中坚,如果被上司压着不给他的做事,哪个会甘心,换作是自己,早就刀枪一起上了。

    “刘昌祚听着向宝中风之事后幸灾乐祸,但他的心中还是有些生疑。”王厚问着韩冈,“yù昆,向宝中风一事可是确实?”

    韩冈清楚这句话才是王厚今天最为关心的一桩事,“xiao弟亲眼看到的,这一点向宝做不得假,而且他也没必要作假,装中风对他有没有好处。”

    “竟然是真的。”王厚又是在感慨着:“家严听说了此事之后,就说一句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家严的本意也不是想看到向宝最后成了这般模样。”

    “向宝心怀不广,所以气急之下得了风疾。此非机宜之过,当不须耿耿于怀。”

    “只是向宝是带御器械,虽然仅仅个虚名,但他在天子驾前也的确做过一阵,hún个脸熟。如今的天子xìng格宽厚,现在听到向宝中风不起,天子那边多半少不了会有些芥蒂。”

    王厚虽然没提他的父亲,但这段话只会出自王韶之口。王韶见过天子,那是在他的《平戎策》得到赵顼认同后,被越次招入宫中。那只是两年前的事,这么段的时间,赵顼的xìng格不可能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决定了王韶的评价不会有什么错误。

    “难道天子会看不到机宜收复蕃部的功劳?”韩冈对赵顼没什么了解,但一个感情用事的天子,对臣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件事家严也说不准。不过愚兄想来,王相公应该能帮上一手。”王厚为之分析着,韩冈见他侃侃而谈的样子,不知从王韶那边听到了多少,“只是秦州军中,家严的名声可就不是王相公能照顾得了的了。”

    说起来,王韶在秦凤军中的名声可能因为这次他横cha一杠,再度滑落下去,毕竟是带着蕃人抢功劳,没有几个士兵会喜欢这样的官儿。而且向宝的失败虽然的确可笑,如果仅仅是吐血的话,他就是个丑角,但向宝现在中风昏倒,却能引来不少同情。

    “不过士卒军汉们的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朝堂。”韩冈如此说道。他在秦凤军中也有些名声,但这并不影响李师中和向宝跟他过不去。现在军汉们因为功劳被抢了,所以敌视王韶,但等到王韶领着他们挣了功劳,分一些赏赐,他们的看法便会颠倒过来。

    “yù昆说得是,他们的想法的确无甚关碍。”王厚点着头,“向宝既然卧netg不起,这两天等秦州的消息送到,就肯定要退兵了。yù昆,要不要顺便到古渭去。你的疗养院就开在甘谷城和永宁寨中,其他寨堡可是会有怨言的。”

    “人才难得,xiao弟一切亲历亲为,所以做得慢了。不过xiao弟这边,有个叫朱中做得不错,古渭寨的疗养院可以由他先把架子搭起来。”

    韩冈写出《伤病管理暂行条例》,为军医之事定下规矩后,一切就可以照着规条来就行了,并不需要他本人事必亲躬。“xiao弟现在还得随着向宝回秦州缴令,都得等过上一阵子,再去古渭不迟。”

    “说实话,家严虽然与向宝几乎势不两立,但毕竟离得极远。yù昆你天天在向宝面前晃来晃去,也不怕他心情不好?”

    “向宝不是傻子,他现在也不疯。他还想着恢复病前的健康。不可能得罪一个对医术有所了解,传说中是yao王孙思邈sī淑弟子的人物,”

    王厚惊道:“难道yù昆你知道中风该怎么治?”

    韩冈摇摇头,笑道:“我对此也不甚了了,但向宝以为xiao弟知道。”

    王厚注意到韩冈用了‘不甚了了’这个词。韩冈说话一向谨慎,很少说谎,而且遣词用句都是依着标准而来。他既然用上了不甚了了这四个字,那他对中风还有有点了解,所以能让向宝误会。

    “既然yù昆你早有准备,愚兄就能安心了。”

    三天后,就是韩冈预计的时间,秦凤经略司的公文追到了永宁寨中,在命令中,李师中下令向宝带出来的队伍,及早回返秦州。一场剿灭蕃部的大战就这么虎头蛇尾的落下帷幕,只有王韶和刘昌祚两人得意,而其他参与进来的官员,多是偷jī不成蚀把米,灰溜溜的回去了。

    韩冈自在的骑马走在队伍中,本是跟随他的朱中等人已经与王厚一起去了古渭寨,而本来带在身边的yao材等物资,也托王厚转jiao给了王韶。

    就在秦州城中,向宝的几个亲族这时聚在一处,向着李师中哭诉:“王韶鼠辈,妒贤嫉能,窃据高位。今次向钤辖受其所欺,以至于遭受卒中之厄,还望李经略为钤辖主持一个公道啊。”

    李师中点着头,心中却是在想,王韶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一点,竟然能把好端端的一个人气成了中风,这下向宝空出动的位置,不出意料,张守约肯定将会顶替上。如此一来,支持王韶的军方将领,便已经是钤辖一级了。

    真的是运气!李师中这般想着。

第三章 素意兰心得君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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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随着大队,韩冈回到秦州。

    当向宝被王韶气得中风的消息在秦州城中传开,往常都对李王之争高谈阔论的秦州官场一时都为之失语。

    王韶的手段实在是够狠,抢在向宝前面把托硕部给消灭,让他在几千人面前把脸丢尽。若不是在点将台上听到这个消息,心情急转直下,向宝也不至于被气得中了风。

    而且一开始,向宝领军出征的计划,王韶本人也是同意的。但有谁能想到,军议过后,他便直奔古渭寨,抢在向宝之前把功劳攥在自己手中的同时,还顺势将向宝害得万劫不复。这样的心计手段,让人心中不免有些畏惧。一时之间,王韶在秦州官场上的名声,可就往着jian猾狡诈方向去了。

    对于此,韩冈则一点也不为王韶担心。的确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对于王韶,人们是畏惧,而不是鄙视,是敬而远之,而不是嫌弃。王韶的手段让人有了畏惧之心,但也可以让他们变得安静一点。李师中现在再想设计王韶,要费得手脚可就不是那么简单。

    聚七部之力,一举拔掉了木征安排在青渭地区的一颗钉子。王韶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可以拍着xiong脯说他做到了最好。

    当然,他这个最好仅仅是指团聚众羌,共破托硕部这一件事。至于他违反了多少官场规则,得罪了多少官员,这都是王韶现在所无力去考虑的。

    王韶的这一带着一丝疯狂的举动,究竟是为了什么,李师中其实隐隐约约的有着认识。作为王韶的老对手,别人没看出王韶今次行事的异样,只以为他是一鸣惊人,但李师中却是看出了王韶,表现了一个与过去两年完全不同的行事风格。

    这个风格,并不是属于他,而是属于那个老老实实跟着向宝一起西行的韩冈。韩冈行事,向来是单刀直入,从无一丝退避,军器库、裴峡谷,还是伏羌城,莫不是如此。今次王韶夺向宝之功,也是没有犹豫半分,直接去古渭寨调集蕃部,让向宝的进取成了笑话。

    李师中有理由怀疑王韶的做法是得自韩冈的建议,不然他的行事风格不会如此剧烈变化。习惯成自然,要改变行事习惯总是会有外力的因素。

    ‘这灌园xiao儿着实惹人厌。’李师中想着。在东mén迎接向宝的时候,他的眼神便不时地扫过韩冈。

    这个身材高大的灌园子,他为王韶出谋划策也许是为了自保,但他的自保不是寻常人的趋利避害。普通人看见路上跳出一头豺狼虎豹都是绕着走,而韩冈却是会不辞辛劳的直接把山里兽窝一股脑儿给掏了,扒了皮下来给自己做罩衣。

    行事从无半点顾忌,无视一切成法。韩冈这样的xìng子,让李师中都觉得十分的棘手。

    他俯下身子,瞧着躺在车上的都钤辖。原本生龙活虎的一条汉子,现在却是动弹一下手脚都觉得吃力。脸sè蜡黄,双颊也陷了下去,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

    李师中的心突的一阵寒,心道自己跟王韶为敌是不是做错了。王韶本人倒没什么,但韩冈这厮实在是一身晦气,跟他过不去的无不是家破人亡,现在向宝都变成了这副模样。

    秦凤经略行事虽然一向不避忌,对鬼神之事也只是泛泛而听。可他看韩冈,想起韩冈的经历,却不得不变得mí信起鬼神之说来,总觉得韩冈是个不折不扣的——灾星!

    李师中心中有些hún1uan,一时忘了该说些什么,城mén口,突然间变得静了下来。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李师中惊觉。很快便反应过来的他,低声劝慰了向宝几句,便转身回衙。

    韩冈冷眼看着李师中转身而去。隔得远远的那身紫袍渐渐被人群所遮挡。秦州地位最高的官员,现在对自己怕也是无可奈何,要不然也不会看了自家几眼后,就把目光闪躲了开去。

    他很清楚秦凤经略对自己有杀心,要不然也不会硬是把他派给向宝,想着让向宝废了自己。不过现在这样的情况,不知李师中短时间内,还有没有机会对自己动手?还有没有胆量对自己动手?

    nong到你死我活的情况,韩冈知道李师中是不怕的,但要是事情jī化成你死我也死,两败俱伤的情况呢?若是运气更差一点,李师中难道不会担心,最后事情变成向宝这种情况?

    兔死狐悲,是因为狐狸会担心下一个就是自己。而李师中会不会担心自家落到向宝一般的境地?秦州城中,与王韶为敌的官员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担心?

    任何争斗都是要看成本和收获的。一旦与王韶相争,付出的成本让人难以承受,而得到的收获又太过渺茫,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又怎么会做?

    原则问题有人会坚持到底,但大部分人还是趋利避害的居多。看到向宝的模样,谁还会再为朝堂上的那些大佬、以及一点可能的功劳而跟王韶过不去?

    所以事情也就这样了。

    韩冈一声冷笑,事情也就是这样了。

    在衙mén里缴了令,韩冈今次的任务也就告一段落。就是出外走了一圈,什么都没做,只看了一场好戏,倒像是旅游。当然,这种在路上提心吊胆的旅行,韩冈不想来第二次,但向宝在最得意的时候被打落地狱,这样的痛快场面却是看几次都无妨。

    勾当公事厅里四个同僚都到齐了,这还是第一次。即便是韩冈刚刚上任的最初的那几天,官厅中也都是有人休沐,有人请假,而人数始终凑不齐全。韩冈进去打了个招呼,就转了出来。那半个月,他一人忙得团团转,现在暂时还不想坐在官厅中,而他的几个同僚,也没脸让韩冈再留下来做事。

    出了衙mén,韩冈径直回家。今天这一程是从陇城县过来,走了也有半日,时已过午,韩冈肚中也饿了。

    听着肚子咕咕在叫,韩冈想起来当日他娘要找的厨娘,现在应该选定了才是。

    只是见到家中新添的那名厨娘,韩冈却一下愣住了。他真是没想到,牙婆找来的厨娘他竟然认识……说认识有点太过想当然,只是在路边有过一面之雅,顺便帮了点xiao忙,但这未免也太巧了一点。

    却见她亭亭走到韩冈面前,敛衽为礼,道了声万福:“严素心拜见官人。”

    “这位严xiao娘子,长得一副好相貌,做得一手好菜,nv红也是一般的出sè,三哥儿看看,她绣得这个鞋样有多jīng致。”

    介绍严素心来的牙婆韩冈没见着,但韩阿李却仿佛变成了媒婆的模样,在韩冈面前尽夸着严素心的好。

    韩冈笑了笑,问道:“严xiao娘子,令嫒可否痊愈?”

    自从前两天进了韩家mén,严素心一直都在想着韩冈见到自己时会说什么。但她还是没想到韩冈会问到这件事。先呆了一下,知道韩冈的误会,忙回道::“招儿非xiaonv子之nv,只是她娘亲过世,举目无亲,所以跟在xiaonv子身边。素心多谢当日官人解囊相助,救了招儿的xìng命。”

    “所以说这事巧得很,当真是缘分。”韩阿李笑得很开怀,她很满意严素心,她本意找得也不是厨娘。而且自家儿子当日还帮过她,在严素心进mén时她就已经说过了。早早的就结了善缘,难道还有比这更理想的人选?

    韩冈心如明镜一般,自家娘亲转着什么念头,自己这个做儿子的怎么会不知?不过他看严素心的感觉也很好,而且谈吐文雅,举止从容,倒有些像是大户人家出身。

    多半是在书香mén第里做过事。韩冈猜测着。世间大户让仆人读书的不多,但红袖添香,素手磨墨却是每个士子的梦想,婢nv读写诗书却是很常见。

    “不知严xiao娘子早前在哪家做事?”

    “是在陈举家。”严素心毫不隐瞒。

    韩冈心神猛然一凛:“是那个陈举?!”

    严素心低下头:“xiaonv子不敢欺瞒官人。”

    ‘陈举啊……’韩冈对严素心的身份有些顾忌。虽然他看严素心,不像是会为陈举报仇雪恨的模样。但自己让陈举家破人亡,举族尽灭,对陈家出来的人,自然会有些心结。

    但韩冈又看着韩阿李,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难道自己有什么误会不成?

    严素心这时在韩冈面前跪倒:“家严本是成纪主簿,曾yù举陈举不法之事,却为陈举所害,连家慈亦是被陈举凌迫而死。”

    说起家仇,严素心泪水不住的从眼中流出,划过白皙的脸颊,一滴滴的落在地上。只听着她哭诉着:“xiaonv子在陈家苟且偷生,本意是想着为父母报仇雪恨,让陈家举族覆亡。但这些年来,始终没有等到机会。本以为这辈子无法再如愿,不意有官人出手,让xiaonv子的血海深仇终于得雪。官人大恩大德,xiaonv子粉身难报,愿从此做牛做马,服shì官人。”

    “三哥儿,素心她说的都是真的。前两日周家xiao哥和王五过来,也是这么这么说的。”

    韩冈点了点头,自陈举倒台后,成纪县衙有了不少空缺,韩冈趁机在其中安cha了不少人手,比如周宁周凤、王五王九,有他们在,严素心有没有撒谎,的确是一查便知。

    只是韩冈没想到,韩阿李能想到利用他们,自己的这位老娘,还当真不简单。

第四章 素意兰心得君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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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严素心的身份家世已被查清,韩冈也就可以放心下来,不必担心半夜醒过来时,面前出现一个拿着尖刀的黑sè剪影。

    只是他这时倒是佩服起陈举的胆量,能把一个仇家的nv儿放在家里,不过严素心当时年纪应该还不大,又是nv孩子家,估计陈举才有这个胆量。换作是男丁,大概就会给装进麻袋扔藉水里去了。

    “三哥,你现在还没吃吧?”韩阿李终于想起儿子大概还饿着肚子,“素心做得一手好菜,也会做汤,也会烹茶,你都可让她试试。”

    韩冈点点头:“随便nong些就可以了,快点就成。”

    严素心正等着韩冈的落,听到韩冈让她去准备饭菜,知道他这是答应了。抬起头,泪水还挂在脸上,却已经笑了起来,“素心明白了,官人请少待。”

    少nv转身去了厨房,韩阿李便急着问儿子:“三哥儿,你看素心如何?”

    严素心无论身材还是相貌,都是难得一见的出sè。韩冈也不是七老八十、古井不bo的年纪,当然免不了要动心。不过在听说了严素心的身份后,他便有些犹豫。

    严素心是士人家的nv儿,虽然他父亲是因赃罪而丢官去职,被编管琼州。但这是陈举的陷害,如今陈举族灭,他过去陷人于死地的案子,不用说都可以翻案。

    把一个流囚的nv儿收入房中做妾,不算什么大事,但收一个士大夫的nv儿,传扬出去,在士林中却要受到不xiao的压力。

    韩冈盘算着利害得失,却没想到才一转眼的功夫,严素心便端了一碗热腾腾羊rou汤,两块胡饼和一盘子炒豆芽上来。

    “这么快?”韩冈微微吃了一惊。

    “本就是准备好的,官人回来,只要再炒个菜就够了。官人且垫垫饥,一会儿就入夜了,晚上素心再做些费功夫的。”

    严素心把碗筷摆好,看着韩冈拿起筷子,手攥得紧紧,双眼睁得老大,紧张的等着韩冈的评价。

    韩冈先喝了一口汤,羊rou的鲜味在嘴中漫开,却没有半点腥膻,也不知炖了多久,羊rou嫩得入口即化。豆芽是掐头去根,炒得晶莹剔透,看着就是美味可口。胡饼即是烧饼,芝麻如今称为胡麻,也是烤得一般金黄香酥。

    说起来,的确比过去家里的饭菜要强。但过去做菜的是韩阿李和xiao丫头,韩冈可不会笨到说过去的菜实在比不上严素心的水准。

    “蛮不错的。”韩冈点了点头,很平淡的说着。筷子动得却很快,转眼便吃了个jīng光。

    稍稍把饥肠辘辘的肚子填饱了一点,韩冈接过严素心递上来的擦嘴的手巾,开始期待晚上的饭菜。

    把碗碟撤下去,严素心又给韩冈端来一盏消食的茶汤。莹白如yù的一双纤手掀开茶盅,深褐sè的乌梅汤在白瓷盏中dang漾:“官人轻慢用。”

    韩冈轻抿了一口茶汤,汤水酸甜适口,的确能开胃消食。喝了两口,他问着严素心:“不知严xiao娘子在乡中还有没有亲族?”

    严素心的脸sè冷淡下去:“当年爹娘受苦的时候,可没哪位叔伯为素心的爹娘说过半句话。这样的亲族,有不如无。”说着,她眼中又噙起泪hua,“官人可是要赶素心走。爹娘都不在了,素心已是无处可去……”

    “胡说什么?!安心住下就好!”韩阿李一声断喝,“既然都定了契,你也不想走,哪个会赶你走?三哥……你说呢?”

    韩阿李的声音中带着杀气,仿佛韩冈要说个不字,她就会杀去厨房,抄起擀面杖。

    严素心双眼红红的,雨带梨hua,楚楚可怜。韩冈看了她,心中也是不忍。自己是为她全家报了仇,她甘愿以身相报,也没人能说不对。他点点头:“严xiao娘子便住下了就是,我也只是问问。好好的,谁也不会赶你走。”

    韩冈在这里跟严素心和韩阿李说话,而xiao丫头却不见踪影。自己回来都有一阵了,韩云娘也不出来,平常可不是这样。

    心中有了挂念,他跟韩阿李告了声罪,起身往后院书房去。身后严素心跟出来,“官人有什么想吃的,跟素心说一声,素心好去筹办。”

    韩冈摇头笑笑,“倒没什么想吃的,我一向也不挑。你看着爹娘的口味,随着他们做。”

    一进书房mén,就看着xiao丫头搬了张xiao木墩,靠着窗边坐着。手上拿着块尺许见方的绿sè绸子,正一针一线的在上面绣着hua纹。

    韩冈开mén进mén,韩云娘头也不抬,专心于手上的nv红。等到韩冈走到身边,她才问了一句:“三哥哥吃过了吗?”

    只是一句很平常的问话,但韩冈还是从中闻到了一股子浓浓的酸味。

    这还真是有些让人头疼。清官难断家务事,要安抚吃醋的nv孩子,本就是桩苦活计。韩云娘xìng格温婉可人,并不代表她不会吃醋。想必韩阿李已经把她的想法跟xiao丫头说过了。韩云娘没有反对的权力,但心中肯定是不高兴的。

    韩冈惯于单刀直入,一把将她抱起来,在她耳边笑道:“吃哪mén子飞醋?”

    “吃醋?没有啊。”xiao丫头靠在韩冈怀里,也不动弹,手上的针线却不停。

    看着韩云娘捏在手指上的银针闪烁,韩冈的心中有些mao。xiao丫头的身子骨还是孩子般的纤细,个头也只到自己的xiong口,但闹起脾气来,却是跟大人一样,让人心惊。

    “还说没有……”韩冈硬是把她的身子转过来。

    xiao丫头与韩冈面对着面,手上的针线动不了了。但她头低着,就是不说话。韩冈略略强硬的托着她xiao巧可爱的下巴,强着她把头抬起来,清丽的xiao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但韩冈紧紧盯着她,就见着她的眼眶渐渐红了。

    韩冈怜意大盛,轻搂着云娘纤弱的身子,轻柔在耳边说着:“你放心。”

    “嗯……”xiao丫头轻轻应了一声,低头在韩冈怀里感受着从他xiong膛传来的温暖。

    韩冈仰头叹了口气,齐人之福还真是不好享,都是要靠水磨工夫了。不管怎么说,在他的心里面,云娘还是排在第一位的。不论是严素心,还是周南,都比不上。

    到了晚上,韩冈见到了当日得了水痘的xiaonv孩,现在她脸上已经看不到病时留下的痕迹。长得很清秀,很老实的跟着严素心请安问好。听说她也是父母双亡,也难怪同病相怜的严素心会收养她。

    接下来的几天,韩冈白天去衙mén里,晚上回来读书。严素心饭菜做得好,而且烹了一手好茶。分茶斗茶,韩冈在京城时,经常在路边上看到有闲人在比拼着技术。只是他对此一窍不通,也没jīng力和时间去学。没想到严素心倒是个中里手,也是让韩冈好好的享受了一番。

    不知什么时候,严素心和韩云娘分了工,韩云娘人多在韩冈的书房中,严素心的主阵地则是厨房,闲暇时则都是跟在韩阿李身边做nv红,而韩冈的夜宵则是两人一日一换的分担。另外,一是由于心中在意xiao丫头的感受,另一方面,韩冈也不想表现得太过急sè,有些事并没有生。

    这段时间里,秦州城内则很平静。李师中虽然对王韶的自作主张上书进行了弹劾,但实际上,他在公开场合并没有再说王韶的什么不是。只有窦舜卿跳得厉害,有事没事就骂王韶。有一次韩冈在衙mén里遇到,还被他籍故训了一通,让韩冈很遗憾为什么中风的不是他。

    而说起中风,向宝却是令人惊讶的康复了起来。从他在永宁寨病,到现在才不过十几天的功夫,他已经能站起来被人扶着走路了。这个复原度实在让人吃惊不已。来给向宝诊治的几名名医,也都说他们从来没见过中过风后,还能恢复得这般快的。

    不过等到他们听说向宝病时,韩冈就在身边,便一齐摇头说着难怪难怪,那可是孙真人的弟子啊,难怪能保住向钤辖的xìng命。对于医生们的误会,向宝和他的亲信幕僚们差点大骂出口,韩冈那厮明明什么都没做!他根本就不懂医术。

    但这番话一传出来,反而有人说他们忘恩负义。韩冈虽然说自己不懂医术,但他在疗养院救了不知多少伤病,今次随军出征,一来一去半个月,军中也没几个生病的,难道这些事情都是假的不成?

    现在向宝中了风,却一转眼的功夫就又站了起来,不是向宝病时就在他身边的韩冈的功劳,难道还是向宝他家常常烧香拜佛的关系?这世上中风得多,拜佛的更多,拜佛又中风从没少过,也不见他们转眼就能走。

    韩冈听到这个传言,却是苦笑连连,向宝那是底子好,跟自己哪有什么关系。但人们总喜欢比较耸动的新闻,向宝因为身体好,撑了过来,当然不如孙思邈的sī淑弟子妙手回net把人救起听起来有趣。

    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韩冈最怕的就是有人把自己抬得太高,日后摔下来可不得了。害得韩冈去衙中的时候,都得跟人不停的解释——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但信的人还是不多。

    就在韩冈跟着向宝一起大骂的时候,王韶终于凯旋而回,几辆囚车载着托硕部的族长酋们招摇过世,而一众有功的蕃部领也跟着一起回来。

第五章 平蛮克戎指掌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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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顼今天的兴致很高,自昨夜收到两份急报后,他的心情便一下转好。因为上个月,又夭折了一个儿子的痛苦,到今天已经烟消云散。

    一个是绥德城那边的消息。绥德城是横山中无定河的枢纽要地,自从两年前种谔设计攻占绥德之后,西夏为了夺回此城,连连派大军攻打。前段时间,西夏权相梁乙埋甚至学着宋人的样,在绥德城北,一口气建立了八座连环寨,试图用一个寨堡群来抵消宋军占据绥德城后,逐渐在横山确立的战略优势。

    梁乙埋的策略看似很有效,因为自八座连环堡建立之后,绥德城的守军便杜mén不出,任凭党项骑兵在城下耀武扬威。但就在七天前,鄜延路主帅郭逵在忍耐许久之后终于出手,遣大将燕达自绥德城中攻出,西夏人猝不及防,一日间八堡尽毁,守军狼狈逃离。此一战,宋军败敌愈万,斩数百,实为绥德立城以来第一功。

    一个则是来自秦州的奏章,另外还附带了几份弹劾,都是说了一件事。就是秦凤经略司机宜文字王韶,于前日集七家蕃部之力,一举击败近日颇为不顺的托硕部,俘其族长以下酋百余人。

    无论是绥德还是河湟,这两件事,都是赵顼近年来最为关心的事务之一,同时也是朝廷在关西确定的主要战略。两地同时来了捷报,赵顼当然心中难掩喜意。

    虽然王韶那边还是被弹劾,说他不守经略司之命,sī自联络蕃人。但这个指责很无稽,因为王韶的职司就是提举秦州西路蕃部,他能召集到七家蕃部,反而是他为人忠勤职守,行事卓有成效的明证。

    故而今日赵顼在崇政殿中,便命他的宰执们一起商议该给王韶和燕达什么样的赏赐——至于郭逵,他的官职已经升得太高,都已是节度留后,总不能因为一场xiao胜就封他做节度使。那可是从二品的官位,而现在的两位宰相都还没有从二品,郭逵升得太高,对宰执们来说也是不想见到的,所以仅是加封他的食邑。

    燕达的赏赐很快定下了,虽然文彦博还是酸酸的说了几句怪话,批评赵顼妄开边衅:“鄜延自绥德立城以来,日日烽烟不断。郭逵虽遣燕达破西贼围城八堡,但西贼败而不损,不久之后,必然再起大军。”

    但文彦博如今势单力孤,原本与他一起拖人后tuǐ的吕公弼最近终于离开朝堂。尽管吕公弼一走,文彦博在枢密院是一人独大,但到了崇政殿上,形只影单的他,就被王安石压得喘不过气来:“西贼连番攻打绥德,又不惜人财物,连设八堡围城,由此可知绥德之重,实甲于横山。西贼即重绥德,我又何能弃之?”

    “燕达之赏不必多言,依功赏之制照常赏赉便可。”赵顼很干脆的加以处断。燕达的功劳明明白白,没有什么可说的。

    天子下了决断,文彦博摇了摇头便不再多说什么了,垂下眼帘,退入班中,仿佛入定了一般,他这么快就宣告放弃争执,让赵顼都觉得很不习惯。但少了文彦博的反对,赵顼也觉得轻松了不少。接下来,他又问道:“王韶之功又该如何封赏?”

    “此事王韶无功而有罪!”文彦博又站了出来,六十多岁的老臣,依然声如洪钟,冲杀在反对变法的第一线上。

    方才在绥德和燕达方面的退缩,本就是为了在王韶和河湟这件事上蓄力。文彦博在朝几十年,早就是老狐狸褪白了mao成了jīng。若是每件事都硬顶到底,天子听听就会厌了,下面的话便听不进去。有些事可以说几句就放下,这样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就可以重点攻击了。事分主次,时分前后,文彦博很清楚今天哪件事可以作为突破口。

    “王韶不尊将令,以诈术取功。向宝一路钤辖,为其所诓,以至阵前中风。此人此事如何可以论功?!”

    赵顼倒觉得无所谓,在他看来,王韶拿大张旗鼓的向宝做幌子,自己却潜渡古渭调集蕃部兵马,打了个托硕部措手不及,这是古之名将才有的智术,近人罕有一见,是难得的人才。他笑呵呵的说着:“自来兵不厌诈……”

    “向宝可不是兵!”文彦博厉声说着,“王韶为人诡谲,心怀狡诈。军议中,王韶亲举向宝为主帅,事后却连夜入古渭,召集七家蕃部。向宝忠于王事,却受此奇耻大辱,再以此事厚赏王韶,非是朝廷优待重臣之道。”

    的确,向宝在赵顼面前也是1ù过脸的,听说他被王韶气得中风,赵顼也觉得王韶做得过分了一点,要是能在事先透1ù给向宝两句……赵顼这么想着,突然自己都觉得好笑。这怎么可能?!两边早就跟仇人一样了,王韶怎么可能透1ù自己的计划,向宝也不会为王韶守秘。

    王安石出面为王韶辩解:“托硕部被王韶以七家蕃部合攻,不费朝廷一兵一卒,便俘其族主,汉之班也不外如是。向宝之事,是其气量太xiao,也算不得王韶的错。”

    “越是得胜轻易,越是得谨慎xiao心。今次得胜轻易,下次得胜轻易,终有轻易不来的时候。唐明皇便是因为西域屡屡大胜,而忘记了虚外守中之理,将朝中jīng锐尽数付与胡人,最后至于有安史之1uan,马嵬坡之厄!”

    文彦博说得声sè俱厉,他还记得赵顼刚登基时,就穿着一身甲胄跑到曹太皇和高太后面前,问着自己这身盔甲穿得怎么样。虽然给曹太皇训了一顿,问他天子须着甲的时候,国事又会如何?但这皇帝就是不吃教训,总是想着观兵四方。

    难道‘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为之’这句话没人教过?不知道一场仗打下来要死多少人,朝廷又要付出多少粮饷?

    “兵甲不休,士卒不练,且空饷之多,骇人听闻。如此弱兵,如何堪用?”文彦博摇着头,他是枢密使,军中情弊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所以冗兵要加以编练,汰其老弱,择其可用者而留之。正如蔡tǐng近年来在渭州所创将兵法,便是编练士卒、加强战力的良策。”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文彦博亲身经历过战争,可不相信世上会有一道命令就让士兵变成jīng锐的策略。他对战争的了解,比在列的十几名重臣,和坐在上面的天子都要多。

    仁宗时的贝州王则之1uan就是文彦博带兵平定的。王则是弥勒教信徒,他以‘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持世’的名义在庆历七年起兵,占据贝州,1uan了整个河北。朝廷几次用兵不果,最后不得已,时任参知政事的文彦博自请领军。

    当年文彦博出征时,仁宗皇帝很高兴的对shì臣说,此战必胜。以文彦博的‘文’,加上贝州的‘贝’,合起来就是‘败’,王则必败啊。但打仗可不是靠一个好意头就能获胜,当日为了围堵王则,文彦博和副帅明镐可是把贝州城用围墙围了一圈出来,挖掘地道,又声东击西,费尽了气力才打进去的。

    在文彦博看来,赵顼高坐在宫廷里,却指点着边疆战事,实在是不知军中疾苦,跟何不食rou糜的晋惠帝也差不离: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殍。陛下重武好战,一闻兵戈便欣喜不已,如此日久,边臣必有投陛下所好者,边衅再无一日而绝!”文彦博诉说着赵顼重兵事会带来的后果,他不是在危言耸听,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王安石为官多年,心知文彦博说的也并不算错。人都是有sī心的,一旦看到王韶、郭逵、燕达、种谔等人因军功而封赏连连,总会有人见猎心喜,想着学他们一样,通过边功来加官进爵。但喝水会呛死,吃饭会噎死,总不能因此而不吃饭不喝水吧?

    王安石再次出头反驳。说起来这也算是王安石的悲哀,司马光不在,朝堂诸公就他和文彦博针锋相对,其他人都是做了锯嘴葫芦。而王安石的几个助手,地位都够不上站到崇政殿上,即便吕惠卿的崇文院校书一职,也只够让他多见天子两面。

    就听着王安石接着文彦博的话头,反过去质问着:“御西贼为边衅否?破逆羌为边衅否?郭逵、王韶皆是秉王命而行威福于边地,岂是妄开边衅者?至于他路边臣妄开边衅,朝中自有律例在,当会依律处置。”

    “王卿所言甚是。”赵顼一等王安石说完,便立刻点头表示同意。不想再继续这番争执。

    但文彦博却不肯消停下来,他转移话题:“王韶前次欺君罔上。秦州并无一亩荒田,他却敢妄言良田万顷。前罪尚未治之于法,岂可赏其微末之功?”

    王安石道:“李若愚曾在广西帅司与李师中jiao好,王【和谐】克臣又宥于流俗之论,皆不能秉公而言。还请陛下再选派良臣,前去秦州查验。”

    赵顼想了想,王韶刚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也不便就因妄奏之事深罪于他,既然王韶坚持秦州有万顷荒田,就还是再派人去查证一番,“荒田垦殖,向来是转运司份内事。就让沈起再去一趟秦州,他是陕西都转运使,去秦州正好名正言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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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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