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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5章 从容行酒御万众(六)

    【第一更】

    风终于停了。

    天也渐次放晴了。

    彤云居东、晴空居西,分界线纵贯南北,宛如刀裁。一轮红日冉冉而出,便染得半幅天空尽是血红。

    精擅望气法的将领,多半会仰头推算良久。但王舜臣出帐后多看了诡丽的天空两眼,却浑然不在意的举步离开。

    战事至今,他依然没有改变每日巡视各营的习惯。

    天已放亮,各营中的士兵依次从帐中出来,排队端着碗,去盛刚刚烧好的热汤饼。

    营中并不是安静的,有欢声笑语,在排队时,都能看到回鹘士兵在笑着说些什么。

    军中有十七禁、五十四斩,禁扬声笑语、禁言语喧哗。但军心士气尚属高昂,不用担心有人能够祸乱军心,王舜臣宽容的对士卒们在吃饭和休息的时候谈笑不予追究。

    守城最忌闷守,一味被动挨打,士气会急速跌落。故而每日若黑汗军不来攻击,王舜臣就会领军出城邀战,面对比石头还硬三分的宋军箭阵,黑汗人偏偏又束手无策。每次或多或少都有斩获。昨日又是一场大胜,挂在栅栏上的首级一下多了许多。

    战场上靠近宋军营垒的一边,被斩下头颅的尸体和战马的尸骸冻僵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壁垒,无论人马想要越过去,都要费一番功夫。具装甲骑想在这样的路面上冲刺,只会将骨头给摔断。

    这是宋军刻意留下来的。黑汗军想要收尸,就要冒着砲石和箭矢过来,王舜臣也会派兵出去干扰。而若是想要派遣更多的士兵去排除干扰,王舜臣立刻就会出动大军。几天下来,尸体的确被抢回去一点,但留下来的却更多。

    这样的战斗看了几日下来,也没有几个回鹘人对数倍于己的敌军还有多少惧意。

    冷眼望着在营中的空地上活蹦乱跳的一群回鹘兵,王舜臣心中忖道,再来两天就能将他们派上战场打下手了。

    他继续在营地中走着。积雪今天一早就被打扫干净了,当日没有出战的士兵都要轮流打扫营地,将清出来的积雪堆在营栅内侧拍实。原本只是一层木栅,现在倒像是城墙一样了。

    踏上雪墙,积雪在脚下嘎吱嘎吱的响着,经过之处还能看见一支支长箭或深或浅的斜插在上面。

    王舜臣弯腰从地上捡起两支长箭,扁形的箭簇,略短的翎尾,与官军所用的箭矢式样截然不同。箭簇上没有着磨光后的痕迹,箭杆削制得也并不平滑,两支箭放在一起,不说连长短都不一样,根本就不直,可见其粗制滥造的程度。但这还算是好的,前两日王舜臣让下面的人搜集箭矢时,还发现了几支骨头磨的箭簇。

    丢下长箭,王舜臣盯着栅栏外侧稍远处,一地被得发硬的尸体,看起来这些轮着攻打四面营垒的轻骑兵是连箭矢都要自备。

    前两天从伊克塔骑兵手中射出的箭矢就不一样,明显是由正规的工坊制造,式样、大小以及用料都十分精良。不说式样,只看箭矢的制作水平,差不多能与王舜臣手中的由州郡弓箭坊出品的箭矢相当。西州回鹘在兵器的质量上差得很远,能抵挡住黑汗这么久,看起来还是因为仰仗了地利,以及对方国中内乱的缘故。

    只不过就连箭矢都不能普及到每一名骑兵身上,从这一点上看,黑汗国的国力还是远远比不上大宋。就王舜臣所知,仅仅是熙河路岷州滔山监的铁产量,如果放弃去铸铁钱,一年之内足以打造出万幅板甲,至于箭矢,更是数以十万计。所以陇西的乡兵、番兵,都能在战前拿到足够的箭矢使用。

    装备自备、战马自备,死了估计也不会有多少抚恤。其待遇连乡兵都不如,如果是顺风仗,一切好说。但碰上了硬骨头,这些天来的损失又大部分是他们的同类,黑汗人的统帅,还能够将这些人驱动多久?

    走过西营,北面的营垒情况也差不多。插在寨墙上的首级虽不如西营,但比起前日来还是又多了几颗,

    前天王舜臣斩了使者,当天夜里就开始下雪。第二天,也就是昨日,雪小了许多,却仍是阴风惨惨的天气,刮起的雪花使得人看不清稍远的地方。

    见及于此,王舜臣传令全军注意敌军可能会有偷袭,顺便选派了一百精兵前去敌营放火。

    孰知两边都做了防备,也都做了偷袭敌营的布置。

    北营由于位置的关系,一直没有受到重点攻击。故而昨日黑汗人的偷袭,目标便是北面的营垒。而出击的精锐,则选中了更远处的敌军的主寨。

    在双方都有防备的情况下,黑汗人失败了,王舜臣派出去的人手也失败了。

    不过王舜臣派去的人都披多余的帐篷布和飞船布临时赶裁的白斗篷,一入雪地便不见踪影。

    而黑汗人那边就差了许多,也不知是没法准备还是没想到,杂色的身影在风雪中依然明显。甘凉路的蕃军出来拦着他们回去的路,杀了有一百多。同时王舜臣又遣兵自东西寨出,绕道向南,找到了前来呼应北面的黑汗军。风雪中的突击,把也不知人数多少的黑汗精兵打成受了惊的鸭子,四散奔逃。

    只是王舜臣担心人数拍多了动静太大,惊动到这支黑汗人,只派了三百出去,败敌容易,却无法做到全歼。

    不过相对于全歼敌军的成果,王舜臣还是觉得抵偿不了在风雪中出动大军的危险。就像黑汗军刚刚向东出发的那一支人马,遇上这一场雪,不知有几人能走到目的地。

    当王舜臣绕了一圈回来,南面的汉军大营上空,飞船升起来了。飞船上天,呜呜的号角声也紧跟着响起。

    黑汗人没有接受昨日的教训,也许是损失还还不算大的缘故。

    先是大军陆续离营,摆出了进攻的姿态,然后一辆辆行砲车也被推了出来。

    王舜臣这一回没有下令全军出动。

    整齐的军阵,是行砲车最好的标靶,他可没有让自家人去送死的打算。

    从对面的鼓号声中,听得出黑汗人的洋洋得意。开始绕着营垒奔驰的黑汗骑兵,也呼呼喝喝,大声表达真他们的不屑。

    这还是交战的几日来,汉军第一次没有出击。让他们以为终于占到了上风。

    南面大营的霹雳砲只有六具,远远比不上对面一下子就推出来的二十多具。而且除了行砲车之外,还有十几具矮了许多的攻城器械,王舜臣认不出来,看外形,两侧外张的部件有几分像床子弩,但形制上又有着极大的区别,这让他不敢遽然下定论。不过那样的大小和结构,不可能是行砲车,多半就是用弹力来发射箭矢,王舜臣干脆得很,直接就当成床子弩来看。

    再后面的十几辆四轮板车就好认许多,就是填濠车,推到壕沟里,就能当桥梁踏过去,穿过营垒外的一浅一深两道壕沟要用到。这几日,黑汗人根本就没能攻到南营外侧的壕沟处,但这准备做得十分的充分,看起是势在必得的样子——只是刚下了场雪,阻挡战马的浅沟都看不见了,而深沟依然明显。

    王舜臣举着千里镜仔细观察着,镜筒中的行砲车并不小,如果拿下面的黑汗人作比较,其大小跟霹雳砲相仿佛,甚至有几辆更大一筹,让霹雳砲相形见绌。而那个黑汗床子弩,结构远远不同于王舜臣认知中的床子弩,无法确认出威力和射程。

    反正马上就能看到了。

    王舜臣想着。

    用行砲车和床子弩击毁营地外围的防守,同时震慑住官军出击列阵。黑汗人打得一幅好如意算盘。

    王舜臣回头吩咐亲兵,“传令各营,稳守营垒,以防黑汗人偷袭。”

    前方要是打得激烈,吸引了全军的注意力,兵力占优势的黑汗人不是不可能再分出兵马去偷袭其他营垒。就算是之前已经分出了一支偏师,但对黑汗人在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并没有任何影响。

    几名亲兵应声答诺,骑着马就冲出去了。

    王舜臣这时回过头来,望着被缓缓推上前来的各色攻城器,他喃喃自语:“都瞪大眼睛好好看着,看看官军怎么教训你们的。”

    汉军大营全都发动了起来,砲手们在各自的砲车下集合,严正以待。

    一队队弩弓手拿着神臂弓守在营栅后。厚实的雪堆,本来就是最好的防御。刚刚打造好的上弦机,固定在地面上,随时为弩弓手们提供服务。

    骑兵跟着他们的战马在一起,一旦打开营垒大门,就轮到他们冲锋陷阵了。

    有着久经战阵的将校,和训练有素的士兵,迎敌的准备只在半刻钟内就完成了。

    而对面,古拉姆和伊克塔在黑汗军的后方遥遥压阵,只有一部分轻骑兵跟随着砲车、床子弩和濠车前行。但只是看着伊克塔骑兵们的动作,如果这边做出突击攻城器械的打算,那么他们立刻就会发动进攻——不论是比拼骑兵,还是失去阵型的步兵,黑汗军人力上的优势便能够充分的发挥出来。这正是他们所期待汉军的反应。

    而另外剩下的一部分轻骑兵则守在东西两边的营垒外侧,防止有军队从侧翼杀出来。

    从布置上,黑汗军的统帅表现得十分的稳重,充分利用手中的人力优势,希望毕其功于一役。可谓是良将。纵然昨日小挫,也没改变他手中的优势。

第45章 从容行酒御万众(七)

    【第二更】

    缓缓压上的敌军,给三千汉军士兵带来的压力如同当日初遇,甚至胜过很多。那散布在雪原上的攻城器具,比起跟在周围骑兵,给人更多的压力。

    甲坚兵利是汉人最大的依仗,霹雳砲砸开了多少西贼城池,八牛弩更射下了北虏第一大将。而不论是西夏还是北辽,他们都打造不出类似的武器。只能凭着马快来回逃窜。远远超过四方蛮夷的武器优势,是很多将士自信心的最大依仗。

    之前的试探,已经决定了黑汗军无法在正面交战中胜过宋军。很多士兵都已经感到胜利就在眼前。可现在黑汗人的攻城车一出,却让他们都感到了近在眼前的危险。

    早间吃饭时的轻松不翼而飞,现在营地中的气氛压抑得可怕。只有少部分经历过官军尚未崛起的时代,只能拿性命与敌相拼的老兵。在他们的,全军方才能够稳得住阵脚。他们现在都是都头、队正一级的武官。官位虽不高,却如父如兄,是最底层的士卒所依赖的对象。这些老兵才是一军之中真正的脊梁。只要他们还稳得住,这支军队依然是一支可以一战,让人放心的强兵。

    有着为数众多的百战老兵,王舜臣都没有为士气担心上半点。而且孰优孰劣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走在最前的黑汗军骑兵,都快要抵达神臂弓和霹雳砲的有效射程了。

    但他们并没有停住脚步,更向着营垒攻上来。看起来打算让更多的砲车和床子弩进入最佳的射击范围中。

    “先打个招呼。”

    王舜臣的命令立刻就转化为现实。

    靠着寨门东侧的霹雳砲,将抛杆拉了下来,装上了石弹。木槌重重的击中了卡住抛杆的机关,崩开的木楔让抛杆高高的翘起。人头大小的圆形石弹划着完美的抛物线,飞向营垒外的敌军。石弹落下的位置,正是一台砲车。

    战场上,数千人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枚石弹抛起又落下。甚至有人屏住了呼吸,紧张到难以自已。

    让许多人叹息出声。砲石仅仅隔了三尺,没有打中砲车。不过却正中砲车侧面的一名骑兵的胸口。胸甲立刻就凹陷下去了,甚至连后面的肋骨都一并打断。骑兵口喷鲜血,顿时便从马背上掉了下来,一只脚卡在马镫中,被惊吓到的战马拖着一阵乱跳。

    这并不遗憾。

    王舜臣明白,第一发就如此接近目标,接下来甚至不用做任何调整,只要多抛掷两次,必然能击中那门行砲车。

    运气吧。

    好些黑汗军士兵在想。

    不然第一击又如何会离投石车如此之近?做过砲手的士兵有好些人,他们都不觉得投石车能够如此精准。要想说起准确,只有同时上来的弩炮才有资格。

    可是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错了。

    马秦人营地中投石车,接二连三的发射,目标都是方才差点被击中的投石车,令人感到无比意外的是,他们的射击都没有偏离正确的方向,终于在第四击上,飞来的石弹重重的撞上了支撑的木架,让沉重的抛杆落了下来,成为了一堆碎木。

    王舜臣冷哼了一声,但后方的士兵却没有他那么矜持,大声的欢呼着,之前压抑的气氛转瞬便消失了。

    随着这一次开火,剩下的霹雳砲也开始了初次的射击。毫无例外的,它们抛出的炮弹不是近失,就是命中。六门霹雳砲仅仅两轮射击,就让数量更多的攻城器械,一下就垮了两架。这都是形制最大的行砲车,也理所当然的成为了最好的目标。

    这样的结果,在黑汗人的眼中,犹如就在这样的天气下,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本来还打算依仗攻城器械上的优势,争取一举攻下末蛮城。但现在还没有开始攻城,便一下就被石头给砸烂了。

    军心的动摇显而易见,连威力最强大数量也最多的投石车都无法赢过对方,还能有什么可以依仗?

    王舜臣正微笑着看着几架霹雳砲给对面的行砲车点名。六门霹雳砲连环发射,黑汗人的砲车在呼啸而来的石弹中,完全来不及移动躲闪,更不要说回击。一轮射击总有一颗石弹能够命中敌人,这样战斗下去,很快对面就不剩什么行砲车了。

    霹雳砲下,每一门石砲都有近二十人服侍着。指挥他们的砲队队正,正大呼小叫,有条不紊的指挥着士兵们选取石弹、调节配重,然后给砲车上弹,将石弹投射出去。

    霹雳砲的威力不在于远和重,而在于准确。砸不中敌人,射程再远,砲石再中,也只是能吓唬人。只能用数量来抵冲质量上的差距,然后祈祷运气。

    抛杆臂长、配重,砲车的位置和高度,以及砲石的重量,经过计算之后,便得出射程。通过调整配重或是不同分量的砲石,也很容易就能改变投射的距离。虽然说不会精确到箭靶那个等级,但落点和目标基本上都差之不远,大部分皆能在十几步之内。

    具体的数字和算式掌握在每一个掌管霹雳砲发射的队正手中。而且他们的手里都有一份射表,当他们指挥砲队操作霹雳砲时,大部分时候,都不需要临时计算,只要将砲车的数据对照射表,试射几砲后,进行一下必要的调整,就能准确的发砲。

    这些砲队的队正都经过严格的培训,其中任何一个都能够读写书算。名为队正,实际上拿着的却是都头甚至副指挥使的俸禄,有的甚至还是流外官。再升几级便能晋入正从九品的流内品官行列。

    这些砲队队正的许多训练,都是在王舜臣的麾下,或是赵隆那边进行。李信被调去河北后则极少有类似的培训——西军中可以做的,河北军却不方便。

    比起制造规模更大的砲车,准确的使用要重要百倍。想要准确的使用,炮手们的素质就要放在第一位。素质有靠天分的,也有刻意训练的,更有学习和训练参半,然后培训出来的。

    在这其中,自然是最有一项最省时间,也能早就更多的人才。就算敌人手中有了同样的武器,但在使用上,没有射表的辅助,就发挥不到一半的实力,不足为惧。

    王舜臣的霹雳砲,盯住对方的砲车。一辆,两辆,然后三辆、四辆,很快推过来的行砲车便在宋军的攻势下损失了小半。但这时候,他们开始反击了。

    在雪上艰难的行动,终于到了射程之内,黑汗人迫不及待的开始了他们的报复。

    行砲车的发射速度比不上霹雳砲,但另一样攻城器却让王舜臣大开眼界,类似于床子弩,发射的是石弹。发射的速度甚至比得上训练有素的霹雳砲队。威力虽不如霹雳砲和八牛弩,但也已经十分惊人。弹射而出的石弹重重的撞击在栅栏上,咔的一声响,硬是撞断了木栅,陷进了后方的雪堆中。

    如果多齐射几次,现有的防线很快就能被打破一个缺口。不过他们的距离实在太近了,已经近到了神臂弓的发射范围。

    王舜臣一声令下,数百张弩弓同时射击,腾起的箭矢犹如云翳,一击之下,便让一架石弹弩车失去了所有的砲手。而下一击,只在几次呼吸之后,便又开始了。如同雨水冲刷过地面,另一架石弹弩车下哀鸿遍野,除了拿着两张大盾做掩护的士兵,其他砲手只要稍稍离开防护,就被密如雨点的箭矢射成了刺猬。在砲车后活动,不可能穿上碍事的铠甲,遇上神臂弓射出的箭矢,一两支就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砲石和箭矢的交换还在继续。有着充分的防御措施,交换比的优势远远的偏向了宋军的一方。

    官军的神臂弓都是集中在极短时间内爆发。用最少的消耗达成最大的效果。不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也做不到这一点。

    欢呼声和射击声都在宋军一方交替响起。

    王舜臣等待着对面将领的反应。

    他能不能派出更多的精锐?会不会再进攻。在他们被消耗光之后,黑汗军中还能剩下多少可以操作这些器械的士兵?他能不能损失得起这几万杂兵。

    现在的形势远远不利于黑汗人。

    古拉姆近卫是用来押阵的。就算是对面的主帅,也没权力把他们当成是消耗品。伊克塔的情况也类似。加起来能有一万的古拉姆和伊克塔或许可以保全,但其他士兵呢,在这样等级的战斗后,又能剩下多少。这样的损失,就算放在禁军中,也是伤筋动骨。

    在自己选择的战场上与敌人作战,而不是反过来。

    用适合自己的战法作战,而不是反过来。

    王舜臣对致人而不致于人的理解就这两条。而那位稳重的黑汗统帅,正配合他做到了。

    自用砲车、弩车攻城失败之后,又是三天。

    一夜狂风过后,天气骤然转寒。

    王舜臣几乎是个冻醒的。走出营帐,望着澄清的夜空,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如果是他,这时候肯定要走了。

    但有个问题,黑汗国的主君有没有足够的器量,原谅一个劳而无功的将领?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一)

    【月末了,距离要实现的诺言还很远,真是无言以对。这两天拼一拼了,能先还一点是一点。这是第一更。】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李信换下衣服,便进了书房,点起油灯,在灯下写下一天的记录。

    炮兵的训练科目,他正在摸索之中。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对火炮的了解日深,他越是觉得这样的一件新武器,完全脱离了过往所有武器的使用路线。

    不仅在训练上需要抛弃旧有的习惯,而且对火药、炮弹这些资材上的需求,也让看起来摧城拔寨不在话下的炮兵,变得十分脆弱。一旦通向后方的道路断绝,火炮便再也排不上任何用场。

    危险而脆弱,这样的武器,却是最容易被希望控制一切的朝廷所接受。

    而朝廷那边,也的确是控制得很紧。负责试做火药的部分,是火器局最核心的几个部门之一。就是负责训练炮兵的李信,也无法靠近那里。除此之外,铸造火炮的地方也同样不欢迎外人。其实验的重心,都放在火炮的材质上,铸炮所用青铜,看着就知道肯定是用了特殊的配方,使得其后能够承受最大程度的爆炸。

    仆人进来端茶递水,李信也没有抬头。直到将近千字的日记写完,他才发现身后的圆桌上,有着一份茶点和热汤。

    一方面是专注,另一方面,开门关门的动静也打扰不到他。

    李信亲自在近处督促火炮的训练,一天下来总少不了烟熏火燎,满身火药味道。而更糟糕的是,他的耳朵由于长时间的在近处听到火炮轰鸣,而变得不灵光起来。现在李信要听人说话,对方必须要很大声他才能听见。而他说起话来,也变得习惯性的大声。

    韩冈上次发现了这一点,便说得弄个耳罩给他带着,还有下面的砲手,否则还没将炮兵给练出来,耳朵就都要给震坏了。

    听说韩冈要做耳罩,李信猜测多半跟口罩差不多,捂着耳朵的。孰料几天后,韩冈拿出来的就是两团棉花,让他塞在耳孔里。

    据韩冈所说,耳罩是让人造出来了,可问题是只能给和尚和秃子用,道士都不行。

    对韩冈的话,李信不明所以,也没去追问。用棉花团子塞住耳朵,也的确有些效果。他自持身份,不方便在放炮时捂住耳朵,本来也担心时间长了会失聪,现在也算是有了个心理安慰。

    总不至于等王舜臣和赵隆进京后,自己就只能打着手势跟他们聊天了。虽然李信一向话不多,可他也不想连老朋友的话都听不清。

    王舜臣正在西域鏖战,他的功劳和收获,让很多人羡慕不已,但短时间是回不来了。

    而赵隆明年年初上京诣阙,到时候正好可以聚一聚。说不定,几年之内,与赵隆相聚也就这么一次机会了。

    李信很清楚,原本应该在明年年底入京诣阙的赵隆,为什么会被提前到年初。

    当初西南夷叛乱,王中正领军南下。赵隆正是他麾下的亲信大将。有过用兵西南的经验,所以赵隆提前进京,朝廷到底想要从他那里问些什么,知情者多多少少都能猜得到。

    而且如果只是赵隆提前到年初进京,还算不得什么大事的话,那在西南方向上最有发言权的成都府路经略使熊本也同期进京,就不得不让人产生联想。

    尽管这个联想只在少部分人中传递,也没人敢于明白的说出来,不过朝廷用兵西南的可能,也的确有人在猜测了。

    而李信却知道,这个猜测已经极为贴近事实。

    前段时间,韩冈就曾经在殿上议论过蜀中的铁钱过多,而铜钱不足的问题。虽然说已经决定将当十钱大量运进蜀中,这份运费可以用钱息抵偿,不过朝廷还是想要有一个能够替代交子的方案。这就是铸币局必须要尽快解决的问题,也是韩冈正在筹划的问题。

    在前几天,李信还得知,他的表弟与章惇讨论了要如何维持西军的战斗力不堕的话题。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加大与大理的联系。要多购滇马。之前的茶马贸易,依然是以广西为主。至今仍有四成是经过罗殿、自杞的中转,让许多利润留在了两家小国手中,若是能够加大与大理的直接联系,让更多的份额转到大理国手中。

    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路数!

    李信离韩冈近,许多事他都很清楚。

    朝廷最近跟辽人争论高丽的问题。说是要在新约上增加补充条款,允许双方于边境新筑寨堡,而且重修城防,不用再通知对方。以此为条件,交换朝廷不再直接支持高丽国复国。

    不论辽国同意还是不同意,明年朝廷就会在河北破土动工,增补常年失修的城防。这就是西北罢兵后,节省下的千万钱粮其中一部分的用处。而另一部分,就是为下一场战争进行准备。

    国家财计正在进行调整,如果没有大的灾害,三年之内,国库中的钱粮就能补足到维持一场灭国之战的水平上。三年之内,李信的任务就是练出一支能够派得上用处的炮兵来。虽然他不清楚,沉重的火炮怎么才能够通过西南的崇山峻岭,可训练炮兵本就是他的职责,将事情做好,其他事,李信也不打算去多考虑。

    出身西军的李信也明白,韩冈并不是为私利,才想要攻打大理,而是西军内部在失去了目标之后,对未来有一种恐惧,让他不得不为之奔走,设法解决。

    西班武选,从最低的从九品三班借职,到最高的正二品节度使,有六十余级之多。小使臣、大使臣、诸司使副、横班、正任,哪一个台阶下面还要分出许多小台阶。

    武将想要晋升,如果单纯靠熬年资的话,每升一级得七年,这还要其中一点错误不犯。而靠军功,一等功赏就是七资三转,数十年的磨勘一次就跨越过去。这样的设计,就是为了让武将拼命争取军功。若说成效,也的确是有那么一些,至少在战乱的边陲,想要升官的话,大部分军校士卒都是得靠拼命厮杀争取立功受赏。

    西军上下对此也习惯了,至少还有一个奔头,不用靠家世,不用靠谄媚上司,只凭自己的努力,也是有那么一条道路可以爬上去的。

    现在太平盛世降临西北,立功受赏的机会不复存在。在瓜分了平灭西夏和重夺灵武的战功之后,西北边陲,北方上千里外的阻卜人,已经是离得最近的敌人了。极西之地,王舜臣眼看着就要尽收西域,难道还能指望朝廷发动几十万大军,越过崇山峻岭,去攻打大食、天竺不成?

    自元昊起兵后,宋夏交锋四十年,国家财计用在军费上的开销,有近一半落到陕西。换个说法,养着西军上下数十万兵马的,正是从国库源源不断流出来的财税。同时对立的两国边疆,也是各级军头牟取私利的地方,空额和回易,养肥了多少兵将。

    一旦没了战争,不说那些底层的军官就此失去了向上上升的便捷通道,就是将门世家,也没了家中最大的一笔收入。光靠喝兵血,一名禁军的空额一年也不过十几贯钱钞、十几石粮食和几匹绢帛。便是势大如种家,难道还敢几千上万的在军籍簿上编造空名?千余人就已经担着很大的风险了。而这些收入,对一个庞大的家族来说只能是杯水车薪。

    种家还算是好的,他们能够靠灭国之功,长保家门,说不定未来还能出一个皇后。而中低层的将门和军旅世家,却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运气。除了回易和空饷,就是有俸禄一条收入来源。现如今,很多家族都陷入了危机。姚、曲、景、王,等等等等,大小将门都在头疼日后的生计,就是想种地保住家门,一时间也找不到那么多佃户。

    另外一场战争,是西军上下共同的需求。

    朝廷也不希望看见好不容易才练出的一支强军,重蹈京营与河北军的覆辙。至少在解决掉辽人之前,不能让西军堕落到兵不修列、马不习鞍的地步。

    大理虽远在边陲,却是一个可以让西军重新上阵的地方。

    大理一向对中国并不恭顺,自晋时立国,百余年不曾遣使通问。而太祖皇帝以玉斧划大渡河为界,也让大理一直可以高枕无忧。直到熙宁十年灭交趾,方才开始遣贡使入中国——这是被吓的,不仅大理,西南的如罗殿、自杞等小国,都是在交趾灭国之后,改变了态度。一直有入贡的,变得更加恭顺,而过去从来没有臣服过的国家,也开始进献贡品请求朝廷给予册封。

    对于这样的化外小国,朝廷并不怎么看重。鸿胪寺挂个名而已。到了逢年过节,天子御大庆殿时,把一众使臣拉出来撑撑场面,看起来也热闹。其作用仅止于此。

    朝廷并不会庇护他们多少。就像正苦于交州捕奴队的占城、真腊两国,他们的使节上京来哭诉过多少回了,但朝廷还不是听之任之,根本就没管过交州各家穷凶极恶的蛮部。

    而一旦有所需求,现如今主掌朝政的宰辅们,都不介意拿其中的哪个国家开刀。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二)

    【第二更】

    大理运气不好。他的资源,现在被朝廷看上了。尤其是银矿,铸币局现在正愁白银储备不够用,大理那边丰富的矿藏让两府看红了眼。

    大理国,有人口,有土地,有矿藏,当然,还有内乱。这就让枢密院看到了机会。

    大理国王段氏一向势弱,朝政为杨氏、高氏所掌,杨氏甚至每每反叛,只是被高氏镇压下去。就在去年,杨氏之主杨义贞再举叛旗,弑大理国君段廉义,篡位称王。那时候,还派了使者上京来递交国书,希望大宋能给他一个正式的大理国王头衔。

    不过当时朝廷根本就没理会他。视忠孝为治国之本,以三纲五常约束臣民的中国,怎么可能会承认一名叛臣所篡取的国王之位?那样让朝廷如何再以忠孝教化臣民。除非他们能够表现出足够的实力,以及对国家的控制力,让朝廷在很久之后不得不承认现实,否则只会下诏怒斥,甚至威胁动武。

    而这一次,杨义贞之叛,没有让朝廷多费唇舌,仅仅四个月,高氏之主、鄯阐侯高智升便击败了杨义贞,并拥立新主段寿辉为大理国王。派来请求朝廷给予承认的使者,在今年春天时抵达京师,拿到了朝廷授予国主段寿辉为金紫光禄大夫、南诏节度使、大理郡王等一串封号,在韩冈入京前返回大理。

    其中有个插曲,大理国相高智升也一并求取朝廷册封,希望朝廷也给他一个封号,不过朝廷一贯看权臣不顺眼,没理会他的请求。所以这段时间,源头来自大理的滇马数量,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少了一半还多。

    虽然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朝廷要攻打藩属,都会尽量做到名正言顺,找个说的过去的理由。大理国中的局面,正好给了朝廷动手的借口。同时,这也是给西军建功立业的机会,也能磨练他们,不至于在长久的和平中,一下子就腐烂了下去。

    李信不知最后官军到底能不能攻下大理。地理和天候上的因素,在南方用兵时,占据的位置要重要得多。西军南下征战有过多次成功的先例,不过再精锐的士卒,遇上连绵的雨水,或是山路两侧的伏击,表现都不会比新兵好到哪里。

    想要渡过大渡河,攻下大理,不是光靠准备如何充分,士卒如何精锐,有时候还要看运气。

    不过若是朝廷一心想要覆灭大理的话,最后的结果肯定是大理灭亡。

    怕就怕没有哪个决心。

    收拾好桌上的卷册纸张,李信起身出屋。

    屋外比点着火炉的屋内冷了许多,他在双手上呵了口气,今年的天气是去年所不能比的。

    南面荆湖的旧部上京,说一路上天寒地冻,前日家里来信,说今年很早就下雪了,这个冬天陕西也不好过。

    王舜臣那边情况不知道怎样?

    李信突然想到,他的表弟这几天还在念着呢。

    如今天下休兵,就是出去的水师,也只是占了一个外岛,让高丽的残存兵马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跟辽人为敌的动作。现在还有稍大一点战事的地方,也就剩下王舜臣那边了。

    只是看今年的天气,冷得比往年都要早,以王舜臣的习惯,不会在这时候再进攻,多半会选择一个避风地方休息下来,熬过寒冬,等明年再行出兵。

    不过葱岭以东,也没多少地方让他攻打了。朝廷更不会在西域尚未安定的时候,支持他打过葱岭,与黑衣大食交锋。明年在西域扫尾之后,一时间恐怕也将无事可做了。

    ……………………

    王舜臣可没空去想明年有没有事情做。他现在正巡视营中,检查各营的防寒情况。

    天气一夜之间冷了许多,有些士兵没注意,没做好保暖,就受了寒,甚至冻伤了手指、脚趾、耳朵、鼻子。

    这样产生的伤亡让王舜臣很无奈。哪里想到天气会骤然转冷,这比去年在伊州过冬时还要冷。要知道,他现在可是在天山之南!

    生长在陕西,秦岭南北的差异,王舜臣最是清楚。天山明显的比秦岭还要高,这边都如此深寒,还不知天山北麓会冷成什么模样。

    值得庆幸的是,自己这边都出现了不少冻伤和得病的士兵,黑汗人的情况肯定也差不多。尤其是他们的准备不会这边更充分,冻伤的肯定不会是少数。

    冬天南下是聪明的做法,而北上却绝对是一个愚蠢的选择。黑汗人的统帅不知后悔没有,北行千里,却赶着来送死受冻。

    一声声木笛和吆喝,将士卒从帐中赶了出来,以防窝在帐篷中冻伤得更厉害。

    出帐的士兵脸上抹了厚厚的油脂,是从绵羊尾臀上弄下来的脂肪炼成。一群人全副盔甲,在营地内的空地上列阵挥刀。在盔甲的内侧,还都垫了羊皮防风。也有牛皮。军官们所用甲胄的内衬是事先装配好的,而士兵们他们的甲胄就是最简单的式样,就是几块弯好的铁板。按照身高体型不同,分成几种尺寸发放。不要说内衬,就是外表,保养不好还要生锈。不过去年在伊州过冬的时候,就都用皮子补上了。

    而另一边,又已经烧好了热腾腾的肉汤,等歇下来后,给他们灌下去。王舜臣方才刚刚试喝了一碗肉汤,里面放了不少胡椒,现在他身上也还是暖融融的,有着些许汗意。如果放在京城,这样上等的香料那要卖出黄金白银的价,不过这边,都是从大食商人手中剥下来的,既然不要钱,也就没必要吝啬。

    李全忠也是全副武装,正盯着他麾下的将佐,看见王舜臣过来,连忙抛下手中的事,过来行礼问好。

    王舜臣勉励了几句,让他继续做事。

    之前游师雄对王舜臣说过。等于阗复国后,就让尉迟氏回去继续做国主,可没说是尉迟家的哪一个。于阗国王家的后嗣不少,但眼前这个虽是旁支却在他的麾下立了功,若有可能,王舜臣当然要支持他。

    有了于阗与北面的高昌、龟兹相抗衡,就方便朝廷控制西域。安西四镇加上北庭,官军只要控制住几处大城,西域也就稳定住了。再过两年,不论是杀过葱岭去,还是向北收复契丹人的属国,稳定的西域都能提供足够的支撑——粮草,以及人力。

    “钤辖!”一名亲兵匆匆过来,附耳在王舜臣耳边说了几句。

    王舜臣脸色顿时一变:“真的要走了?”

    黑汗人并不是在离城不远的前进营地有什么动作,而是派出去的斥候回来报告,说黑汗人在后面的主营有了动静,似乎是在做撤军的准备。

    回来报信的斥候是躺在城中病院里跟王舜臣禀报的,从病院中出来时,军医对王舜臣道,这名二十岁的年轻后生,左脚的脚趾必须要截掉了。

    以王舜臣的铁硬心肠也不禁一声叹息,年纪轻轻就落下了残疾,日后怎么办?而恨意也随之升起,要不是黑汗人作祟,又何至于此。

    天气再冷一点就得在末蛮过冬了,想必黑汗人是不愿意跟自己这个吃饱穿暖的富户做邻居。

    但王舜臣可不想放任他们离开。招呼都不打就走,这不是太没有礼貌了吗。

    ……………………

    听到熟悉的鼓号,阿迪不用看就知道对面的异教徒又出寨邀战了。

    ‘他们就不冷吗?’

    前营守将低声咒骂着,派了信使回去向主帅喀什葛里禀报。

    不过除此之外,他就没有别的动作了。反正就要走了,也不在乎给敌人小看。

    这么冷的天气,阿迪宁可住在马厩里,也不愿意出去顶着异教徒如疾风暴雨般的箭矢。

    在营地中远眺着出战的马秦军。

    依然是中央步兵,两翼骑兵的布置。不过这一回他们的布阵离城池稍远。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杂兵,不入阵列,于战鼓声中低头在雪地里搜寻着什么。

    仔细看了一阵,阿迪的心脏猛地跳动了起来。

    这是异教徒在搜集箭矢。他们的箭不够用了!

    这些天,阿迪领军上阵,与马秦人交锋多次。那群异教徒最让人畏惧的就是手中的一张张重型十字弓,不但力道强劲,而且发射速度极快,完全的背离常理。

    但是现在他们现在很明显的快没有箭矢了。若对面仅仅剩下十几架投石车,又有什么可怕?

    阿迪知道喀什葛里的犹豫,交战多日也没有打开战局,退回去是无奈之举。不仅要受博格达汗的处罚,还有诸多领主的怨恨。其实是不想撤退的。

    只是天气骤然转冷,而马秦一方又不见颓势,让喀什葛里以下诸多将领都失去了继续作战的信心。早间就已经做了决定,等到召回东进的那一部兵马,就要全军撤回去。

    但现在看来,或许应该再试一试的。真主在天上看着,不能就这么向异教徒认输!

    阿迪猛然跳起,抓着身边的亲卫,“快去,快去告诉尤素普,那些异教徒的箭快用光了!”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三)

    【第三更。】

    黑汗军并没有应战。

    出击的汉军步卒,在外活动了一刻钟后,便退回了营地。

    而骑兵则稍等了一阵,而后绕着营地跑了半圈,从北营回返。

    随着骑兵回营,搜集箭矢的几队士卒也跟着一起回来。总数四五百人,搜集回来的木羽短矢有多有少,平均十二三支,都是射空了之后,扎进雪地里,箭簇最多是小有损坏,放在工匠那边很容易就能修复。更多的箭矢由于飞得更远,为了安全起见,王舜臣放弃了去战场中央发掘。

    对于这一次出击,军中也有了点疑虑,私底下更有了议论。莫名奇妙的出去捡箭,是不是当真不够用了。

    神臂弓的威力,黑汗人是用人命记在心底,而大宋这一方的回鹘和吐蕃人,也同样是用人命记下来的。突然间没了箭矢,威力再大的神兵利器也只能烧柴禾了。而外面还有黑汗军,没了弓弩抵挡,还能挡住人数数倍的黑汗军?

    李全忠过来的时候,王舜臣的帐中已经聚集了好些个将领。回鹘的、吐蕃的,几乎都到了。

    王舜臣盯着李全忠进帐,冷着脸问道:“李全忠,本将没传你来,过来做什么?!”

    李全忠顿时打了个寒战,低头就道:“今天官军出寨邀战,黑汗人不敢应战。小人特来向钤辖道贺。”

    “你也是啊!”王舜臣气得笑了,从一众将领脸上看过去,“都一样啊!”

    李全忠闻言心头一咯噔,就听到了王舜臣更为阴寒的声音说着,“贺也贺过了,还在站在做什么,要本将请你喝茶吗?”

    李全忠双膝一软差点就没跪下,想转身走,却又不知王舜臣真意又不敢走,愣愣的站着。

    “是听说没了箭怕了?”

    王舜臣双目阴冷,李全忠背后尽是冷汗。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被前面过来探问的同僚激得一肚子火,正好撒在了自己的头上。

    他终于跪下了:“小人不敢。官军就是没了箭矢,那些黑汗贼也不是官军的对手。小人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王舜臣哼了一声,一拍腿,站了起来,抛下话:“跟本将过来。”随即便掀帘而出。

    王舜臣一阵风从身前过,众将校不明所以,乖乖的跟在后面。随着王舜臣从南营主帐经过城门,走到末蛮城中。

    就在城门后方本是民居的地方,早被辟成了仓库,存放汉军的兵器、箭矢。而这时候收藏在城中仓库里的箭矢都被取了出来,一捆捆的排在毡子上。百支一捆,数百近千捆排在道路两旁。一溜数十丈,敞开的仓库院落里面还有许多捆堆着。看到这些箭矢,众将心中的疑惑顿时烟消云散,这还叫缺箭,那什么才能叫做多?

    只是一个疑问消散,另一个疑问又腾起,既然箭矢还有这么多,做什么还要派人出去捡拾箭矢?

    “连个聪明人都没有!”王舜臣见没人明白,瞪起了眼睛,怒喝道,“不在这里把黑汗贼杀光。明年攻疏勒时要费多少事?!今天他们就要跑了,不想个办法,怎么把他们给留下来?!”

    他的声音咆哮如雷,在城墙下回荡着。李全忠恍然大悟,再向两边看看,搬运箭矢的汉军脸上,都是讥嘲和冷笑。

    只听王舜臣吼着:“回去将此事通传全军,别胡思乱想,瞪大眼睛看!”他不想听这些西域蛮夷的满口谀词,再一挥手,如暴雷一喝:“滚!”

    众将校纷纷做鸟兽散!

    王舜臣在后面冷哼着。这群人,记打不记吃,不骂狠一点,倒让他们上房揭瓦了。

    王舜臣命令众将校将为何如此行动的理由,传达给全军上下,安定了军心。亲眼见证了箭矢的数量,又明知是在引诱黑汗军逗留不去。蕃军的对黑汗人的畏惧,会更少几分。

    这样的行事风格,也是他从韩冈那边学来的,否则以他的性格,也就跟将校说几句,根本就不会管士卒在想什么。

    但实际上,王舜臣手上的箭矢的确不多了。一捆捆的看着不少,可真的去数一数,并不算多。从高昌到末蛮,历经消耗之后,百万支箭矢,如今也只剩二十余万支,平均到三千多使用神臂弓的汉军弩手身上,仅仅六十支而已。

    有说法叫临敌不过三矢,不过在守城的时候,箭矢的消耗就多了许多倍。六十支箭,也就撑过几次进攻,一两天激烈战斗的消耗!

    当然,如果不是当真箭矢消耗极大,就是王舜臣派出更多的士兵来找回已经使用过的箭矢,也绝对骗不了对方那名性子十分沉稳的主帅。

    当天晚些时候,派去打探主营的斥候报告,黑汗军主营那边的动静小了,不见之前正在准备退兵的动作。

    接下来的两天,平平静静,宋军出城邀战,顺便拣拾箭矢,而黑汗轻骑兵则出来干扰,远远的射箭。宋军对此视若无睹,射程更远的神臂弓都没有动作。不过斥候回报,黑汗军正在打造攻城器械,只是并非放在前军的营地中,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器械。

    两天后,午夜时分,正是一天中最为黑暗寒冷的时候,忽然间对面的营地处篝火四起,鼓号大作。

    声音远远传来,一下就惊动了整个营地。

    王舜臣好整以暇的穿衣而出。

    此时飞船仍在地面,王舜臣随即走上望楼。

    以千里镜远观敌营,只见营地中篝火不绝,而后方极远处的主营更是灯火通明,一条火龙驶出主营,向北行来。

    “总算是来了啊!”王舜臣冷笑一声,却回头看己方营地。

    从南到北,都是平平静静。

    不得上命,士卒不得随意走出营帐,违令者斩。王舜臣已经为此杀了五六人了,传首营中。现在倒是看到功效了。

    王舜臣走下望楼,一群将领已经纷纷抵达他的大帐。

    走近帐中,在虎皮软榻上坐下,王舜臣慢条斯理的说着:“等了几日,终于是来了。”

    一群装束各异的将领垂手恭立,静待他的吩咐。

    王舜臣很满意他们的态度,他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尤其是蛮夷。

    “不过也不用急,除了火头军和值夜的,其他人都继续睡。”

    “难道是那边动静是假的?”一名将领问道。

    在一桶水放在外面半刻钟就能冻透底的寒夜出动大军,而且还不是偷袭,王舜臣不会做。他觉得黑汗人的主帅也不会做。而且不论是真是假,他有的是时间分辨,没必要急着将士兵们赶起来。

    “不管真假,今天先不出战,等他们到了阵前,再出帐也来得及。”王舜臣说道,“先生火做饭。吃点热食,等着黑汗军自己送上门来。”

    众将齐声应诺。

    王舜臣声音又低沉了些,“今天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不能尽量多的歼灭这群贼寇,明年往攻疏勒就会很麻烦。不想明年多费手脚,今天就得多卖点力气。之前都没有让尔等上阵,今天就要用到你们了。”

    “但凭钤辖吩咐!”李全忠立刻大声应道。

    一群将领随即齐声道,“但凭钤辖吩咐!”

    王舜臣点头,“本将会看着的。朝廷也不会亏待立功的臣子!”

    天色渐明。

    随着号角声,士兵们从帐中出来,吃过热腾腾的早饭,走上了各自的位置。而黑汗军这一边,却正如王舜臣的猜测,没有什么动静。

    飞船冉冉升空,监视着远处,很快便发现黑汗军的主力,这时候才开始离开主营。

    一个时辰过去,千军万马终于聚集到了末蛮城南的前方营地。

    战场上突然间安静了下来。

    隔着一里多地,宋军与黑汗军遥遥相望。

    也不知道谁喊了第一声,从黑汗军的营地之后,数以百计的士兵,呐喊着推动一辆辆木车,向宋军营地方向冲了过来。

    在每一辆木车之后,还有更多的步兵在跟随。看装束是放弃了战马的轻骑兵,可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藏了更为精锐的伊克塔和古拉姆士兵。

    随着木车接近,在千里镜中也越来越清晰。

    那就是一块竖起的木板架在横放的木板上,比起打造行砲车所需的木材要少许多。不是用战马,仅仅是靠人力。竖起的木板一看便知是为了挡箭而用。也难怪数日之间,就有上百辆挡箭车打造成功。

    这些挡箭车出营后不久便分作两路,一路紧逼南面的汉军营垒,一路转而向西,攻向西面的营垒。

    挡箭车在雪地上行得飞快,细看过去,车下安设的并不是轮子,而是长条形的木板。竟是中土最多见的雪橇车。不知是黑汗国原本就有的技术,还是由谁人献上的。

    不过王舜臣现在没空关心。

    霹雳砲纷纷发射,但抛出的石弹飞落而下,却纷纷落空,只砸到了后方,伤了几名紧随在后的黑汗士兵,却反而让他们跟着挡箭车更紧。

    比起之前又高又重的行砲车等攻城车,这简单的挡箭车速度即快,目标又小,霹雳砲根本追不上。

    “不是蠢货。”王舜臣低声念道。

    是很棘手的敌人。他更加确定。

    但计划是成功的。

    除了一开始试图冲击军阵,并攻击军营,之后就只一次使用砲车。除此之外,黑汗军根本就没有主动攻击过营垒,一直都在试探。看见天气骤然转寒,便准备撤退。足见黑汗军的统帅不愿意对耗人命。

    直接攻打有强军防守的营垒,配上再好的器械,伤亡都不会少到哪里。现在直扑营垒而来,是放弃之前的原则,而选择了以牺牲换取胜利。

    ‘终于是下定学决心了?’王舜臣咧嘴而笑,“这真是太好了!”

    今日便是决战。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四)

    【第一更。最后一天了,朋友们还有月票的话,请再支持一下。】

    随着推着挡箭车的步卒靠近了城寨,黑汗骑兵也出现了。

    基本上都是没有穿着甲胄的轻骑兵。出寨后绕行而北,分兵出去,佯攻东、北两面的营垒,观其意图,当是为了牵制两处的守军。

    另外还有两千多穿着甲胄的骑兵,则是摆出了压阵的姿态,正对着营垒正门。

    营垒四面正门,都没有挖掘壕沟,当然也不会有吊桥,门前的道路平坦而宽阔。若是营垒大门被攻陷后,就能长驱直入。

    防线上的漏洞,王舜臣并没有设法补全,因为出击时会碍事。至于会不会成为敌军主攻的目标,王舜臣并没有放在心上。要是没有这份信心,他根本就不会带兵一路西行。

    敌军的布置,王舜臣一眼看过去,便觉得不对劲。

    古拉姆和伊克塔的数量与实际对不上,显然有许多精锐脱了甲胄,混在杂兵中攻了上来。

    步卒中,一律都只顶着头盔,手持盾牌和弯刀,根本分不清那些人中,哪个是精锐,哪个是杂兵。只有站在每辆挡箭车上的几名士兵,他们无一例外都穿了甲胄,也无一例外是高大雄壮。

    王舜臣拧着眉头冲西面看了一眼。绕过南面大营的黑汗军,已经接近了西面营垒,如果他们不是为了更向北去攻打北寨而绕行,那么就肯定是以西营为目标。

    从数量上,以及行动的速度上,将要攻打西营的黑汗军中,有许多精锐无疑。

    这必然是自家军中的内情,在这几天中,已经为敌方所窥破。知道除了南营这边之外,其他三面都是战斗力不强的吐蕃人和回鹘人。

    不过四面营地背后都是城门,随时可以借用城中的内部通道来换位防守。要想攻下其中任何一面营垒,就必须借用人数上的优势,牵制其他三个方向。

    而现在黑汗军的部署,也的确是以一部分主力牵制南面的汉军,以少数骑兵牵制东营、北营。剩下的主力便全力攻破西营。

    这样的布局少有眼力就能看得出来,可黑汗军兵力上的优势,让他们并不担心宋军能有应对的布置。

    霹雳砲的投射速度这时候越来越快,不论能不能击中,至少呼啸而行的砲石能够迟滞敌军。石子,冰块,此时都成了投射的弹药,威力并不比石头差多少,准确性虽跌落,但现在也只求能够提高发射速度。

    可惜大部分的射击还是都落了空,挡箭车虽然结构简单,眼下却是最适用的攻城利器。

    在之前的攻击中,黑汗人已经确定了陷马坑的范围。那些陷坑能陷下马脚,却没办法奈何得了长长的雪橇板,轻易的就越了过去。而宽窄两条壕沟,对步兵推动的雪橇车,也如同坦途一般。换成是四轮的攻城车,早就在坑中和沟里进退不得了。

    不过雪橇车走得顺利,可跟在后面的士兵,有人陷在坑里,有人跌在沟中。他们的动作比起战马灵活太多,没有几个受伤,只是速度都不免慢了下来。营地中的弓弩手们,没有放过黑汗战士与前方车辆脱节的机会。失去了前方防护的他们,立刻就成了箭矢集火的对象,瞬间就成了刺猬倒了下去。

    只是这些伤亡,完全没有惊动到任何人。南营正面的一群黑汗士兵,已经忘掉了一切,正在发足狂奔,以最后冲刺,用着最快的速度,直取寨墙之下

    而西营方向上的黑汗军,并没有瞄准营垒正门,刚刚绕过南营,却也直接冲向最近一段的寨墙。

    迎来敌军攻击的西营,李全忠和他的部众,正听着王舜臣麾下裨将的指派,匆匆奔向面对攻击的地方。

    虽然他们没有神臂弓,却也还有正常的弓箭。除了汉军,吐蕃人和回鹘人都是用着各自的弓箭。

    随着挡箭车越来越近,一排弓箭手出现在寨墙上,对准挡箭车的木板,射出了一支支火箭。

    至少一半火箭扎进了木板上,上面缠绕的油布团,依然在燃烧着。

    李全忠紧张得盯着那一团团火焰,他希望能够点燃这些挡箭车,击退这一次攻击。

    末蛮城附近有树林没错,但也不是能够供给数万大军打造器械、修建营地并提供长期取暖。若是烧光了,要往更远处寻找木材的来源,要运过来,必须要时间。那时候,粮草多半会不够使用。

    可是对于挡箭车,火箭一时间并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那油脂燃烧后的刺鼻味道,反而让后面推车的黑汗士兵前进得更快。他们选择堂堂正正的正攻法,冒着随时会被箭矢射穿的风险来攻打敌营,就是要用最快的速度攻到寨墙之下。

    不论南面还是西面,面对厚重的木板,他们能够使用的手段乏善可陈。砲石砸不到,而重弩又射不穿,点火又一时烧不掉,是在是让人束手无策。

    一辆辆结构简单的雪橇车,就这么依靠长达五六尺的滑雪板,很顺利的越过了陷坑和壕沟,直抵寨墙之外。

    这段时间中,王舜臣和他麾下部将,下达射击命令的次数很少。慌慌张张的浪射一通,浪费箭矢不说,还会乱了阵脚。挡箭车就算能挡着箭矢,但总不能推着车子上了寨墙,最终还是要放开车子,直面营垒。

    寨墙并不是一条直线。大宋任何寨堡和营垒修筑时,其外墙最重要的一条标准就是直不如曲。如同折线一样的外墙,可以让射手们聚在凸出部。集合起来的射击,轻易的就能以箭雨,从两侧清洗攻到寨墙下的敌军。

    王舜臣张弓搭箭,和一排拿着神臂弓的神射手站在了营栅后的雪墙上。

    他没有煽动将士的口才,也不会用吮痈疽、共起居的手段拉拢军心,王舜臣唯一会做的,就是站在阵前,绝不后人。至于指挥,他有足够可靠地部将,而且也有自信,随时能够从前线抽身出来。

    南面六十多辆挡箭车,有四分之一卡在了最后一道深壕中,但剩下的挡箭车,都顺利的越了过去,然后重重的撞在了寨墙上。

    咚、咚、咚的闷响,接二连三的在汉军大营的寨墙外响起。黑汗军这是第一次攻到了如此贴近营垒的地方。

    寨墙只有五尺高,但穿着盔甲,正常人就别想跳过去。可是挡箭车的正面木板之后,却钉着几级阶梯,即是挡箭板后的支撑,也是跳上寨墙的踏板。

    胜利的曙光已在眼前,一直站在车上的黑汗甲士踏着阶梯一冲而上,高声念着真主之名,将弯刀挥向面前的敌人。

    王舜臣就在几步开外,抬手拨弦,箭如流光,飞射而出。一名刚刚从挡箭板跳上来的黑汗战士正一声怒吼,利箭便从眼目之处贯脑而入。紧跟着上来第二名战士,正要冲向王舜臣,第二支箭便紧随而来,将他射杀当场。

    弓弦声急急如雨,这一辆车上,其余甲士还没有来得及踏步阶梯,便一个个要害中箭,纵逃过一死,也没再战之力。王舜臣的十几名亲兵,没有来得及出手一次,就让王舜臣抢去了所有的功劳。

    可王舜臣只有一人,他的连珠神箭虽强,却也仅仅射杀了最近处的几名敌军。

    但南营的守卫并不需要他操心。站立于寨墙凸起部的射手们,正不断接过后方送上来的、已经拉开的神臂弓,上弦后瞄准目标,然后扣下牙发。

    近到眼皮下的射击,再坚实的甲胄也挡不住神臂弓的力道。当年神臂弓初成,便能七十步外洞穿铁札。如今神臂弓几经改进,一二十步之内,铁甲无不洞穿。

    一名身高近七尺的黑汗勇士一步跨上寨墙,带起一阵旋风。可立刻前后便有十几张弩弓一齐瞄准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其他动作,箭矢便笼罩了他全身。转眼之间,他身上的铁甲便尽是孔洞,只有几处能看见短短的木羽翎尾留在外侧。

    巨大的身躯僵立了片刻,重重的向营寨外栽倒下去。跟随着他的黑汗士兵,在这一瞬间,动作都凝滞了。显然是主心骨一般的勇士如此轻易的就被射杀,他们的战意一落千丈。

    不过这些甲士,还是为后面的战士争取了时间,越来越多的黑汗士兵冲到了寨外。有的抛出短斧,有的张弓施射,被干扰到了的神臂弓手们,他们射击速度一下就降了下来。有了空隙,冲上城头的黑汗军士兵也顿时多了。

    “出击!”

    王舜臣这时候已经先退了下来,在寨门旁发号施令。

    寨门大开,两侧寨墙突出部的神臂弓手急速射击,刚刚清洗了城门外侧的敌军,两百身穿重甲的汉军战士,随即举着斩马刀从门中鱼贯而出。

    几名黑汗甲士领着一群战士猛冲而来,他们的勇气绝不输给任何人,掌中的弯刀也有切金断玉的锋利。

    但斩马刀交加而下,即使身着盔甲,也没能挡住这集中全身之力的斩击。如同纸张一般,被一斩而断,甲胄后的人体也同样被长刃破开。血液从甲胄的裂缝中喷溅出来,随即一只只脚边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出门之后,两百战士立刻左右分开,沿着寨墙一路砍杀过去。斩马刀连环砍出,黑汗人的弯刀远远奈何不得三尺长刃。任何挡在斩马刀前的敌人,无不是被砍得支离破碎。

    配合着神臂弓的射击,瞬息间寨外一片血光,方才还向着城头猛冲的敌军如同兔子一般被追得满地乱窜。而没了后援,攻上寨墙的黑汗战士转瞬间被杀了个干干净净。这段时间里,伊克塔重骑兵曾试图冲击敞开的寨门,却被对准道路连环发射的霹雳砲给吓阻住了。

    丢下了装满油的水囊,将挡箭车一辆辆烧掉,出击的战士缓缓而退,一一返回寨中。

    而这时候,王舜臣亲自领着援军,赶向西侧的营垒。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五)

    【第二更。不到一小时,再求一下月票。】

    相对于南营的轻松取胜,西面的情况却极为危急。

    既然理应了解南营是最jīng锐的汉军驻守,黑汗军的统帅也不可能以南面为突破口。

    攻击南面营垒的人数虽众,其目标依然是牵制。真正的攻击重点,还是在西面。

    王舜臣在黑汗人开始进攻时就看出了这一点,但他却没有分兵去助守西营,而是选择了用最快的速度击败对手。

    否则两面平摊的结果,就是黑汗人以人数取胜,营垒被攻占。

    就在王舜臣展示他让人叹为观止的连珠箭术的时候,挡箭车已经越过了西营外侧的壕沟。

    黑汗人改造出来的雪橇车,在雪地上奔走的速度,出乎于守军的意料之外。来不及做出恰当的反应。而利用雪橇车越过寨墙,更是李全忠等将领所始料未及。

    排在寨墙上的shè手还没来得及换上刀枪,就被当先跳上来的几名黑汗战士,挥刀砍杀了一片。

    惨叫声接连响起,箭手们的战线乱了。原本还畏惧弓箭压制的许多黑汗士兵,这时候终于找到了空隙,从挡箭车后闪出来,趁机冲上了寨墙。

    防线上一片乱象,正当那些黑汗人要扩大优势的时候,城墙上一片羽箭飞shè而来,顿时便shè倒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黑汗战士。黑汗军的攻势为之一顿,还在寨墙上的吐蕃与回鹘士兵,终于可以脱身下来,重新整顿阵脚。

    末蛮城中,王舜臣放了一个指挥。即是守城的兵马,也是随时可以调动支援的预备队。

    此时西寨告急,预备队立刻就调出了三个都转向西侧。就在城头上,张开神臂弓,居高临下,对准刚刚冒出头来的几名黑汗士兵一阵攒shè。

    除了主力据守的南营,其他几面的营垒,都是宽而浅,正是为了保证城头上的守军能够及时的给予支援shè击。

    不过黑汗军的攻势仅仅是一顿,随即便又汹涌澎湃起来。

    当第一名黑汗战士跳下寨墙、冲入人群,疯狂的追砍着胆战心惊的回鹘人,紧随其后的黑汗士兵士气大振,纷纷跳上墙头,纵使箭矢急如雨落,可还是守不住逐渐崩溃的战线。

    寨中的守军,开始纷纷退往城中。背后有退路的时候,没有几个人会选择死战到底。

    只有营地中作为中坚,为数两百的汉军,他们依然坚守在寨门处。

    他们聚集在一起,用斩马刀和神臂弓击杀每一个想要靠近寨门的敌人。只要寨门不失,能进来的就只有步卒。这样还有挽回的余地。一旦黑汗人的具装甲骑都冲进来了,西面营垒的败势将再难扭转,而城池也可能随即被攻破。

    强兵的标准是什么?是敢拼敢杀,是胆气,不是光靠手中的武器。两百汉军战士牢牢守住寨门,如同中流砥柱,让混乱的营地有着一小片秩序。

    汉军还在坚持,等待着援军的到来,但回鹘人的胆量已经涓滴不剩。

    几天来,看着汉军摧枯拉朽,用强弓硬弩将黑汗军shè得人仰马翻,姆百热克心中一片豪情壮志,每天出帐时都用力攥着刀柄,想要为自己死在黑汗人手中的亲友报仇雪恨,提着头颅回去炫耀。

    可现在敌人近在眼前,只要一挥刀就能砍中,可他的手却抖起来,双脚也不听使唤。提着刀,站在雪墙上,看着这名跳上来的黑汗人一刀一个砍杀了两名同伴,然后转过身来,又面对着自己。

    同伴的血喷溅到了脸上,敌人面目狰狞的脸转了过来,姆百热克的神经终于崩断。一声惨叫,丢下弯刀,抱着头,从雪墙上滚了下去。

    冲上来的黑汗甲士没有上去补上一刀,甚至没有多瞥他一眼,跳下雪墙,就直奔敞开的城门而去。

    ……………………

    ‘赢了。’

    千里镜几乎卡进了喀什葛里的眼眶里。但他毫无所觉,胜利的果实已经抓到了手中,只要再用些力气,便能牢牢握在掌心里。

    喀什葛里并没有带着他的将旗。而是选择潜身在西营方向上的攻城大军之中。

    在他的指挥下,黑汗军的表现远比攻击南营的同袍更为出sè。

    他麾下最为勇猛的战士们,推着挡箭车,攻到寨墙后,半点阻碍也没有冲上了寨墙,转瞬之间就杀进了敌营之中。

    现在越来越多的战士已经攻入敌营,只要他们再能打开寨门、攻下城门,这一仗就赢定了。即便攻不下城门,只要能杀散马秦人之外异族仆从军,这一战的胜利也就在他的手中了。

    少了大半回鹘人和吐蕃人组成的仆从军,区区三四千马秦人,那就完全不需要畏惧了。那点人数,就是守城也做不到,更不用说继续作战下去的士气。

    这几天下来,从马秦人统帅的布置上,就可以看得出他的仆从军的战斗力是多麽的低下。马秦将军甚至不敢将他们带上战场,只让他们守在营地中。但如此无用的几千军队,却是支撑马秦军士气的关键。

    现在双方兵力之比,是三比一。在防守一方而言,这样的比例还有着获胜的可能。尤其是寒冬已至,在野地里扎营的危险越来越高的现在。马秦军上下都会由坚守到底的信心。

    可是若他们失去了异族的仆从军,那双方兵力的对比就是十比一了。这么悬殊的比例,马秦人的战士如何还能维持获胜的信心?而自己以十倍的兵力围城,区区末蛮城,还可能攻不下来吗?

    他们的箭矢已经不多了!马秦人甚至到了不得不暴露这个秘密,而到战场zhōng yāng寻找还能收回的箭矢的地步。但那又有什么用?除非是先知尔撒,否则一块面包养不活几千张嘴。找回来的箭矢,也许一天,也许两天,或许把半天就会用光了,而自己绝不会给他们再出城寻找的机会。

    面对攻到城下的敌人,守军没有了箭矢,守住城池的可能xìng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胜利也就在眼前!

    …………………………

    城门就在眼前。

    敞开的大门仿佛在邀请他走进去。

    阿迪望着无数胆怯的回鹘兔子涌进去的城门口,拔脚狂奔过去。

    被选为先锋的他,现在表现得勇猛无比。

    双手都拿着弯刀,将挡在面前的敌人一刀刀的劈开。

    虽然出兵时,尤素普曾说过,只要拿下营地,那些投石车就能被利用起来反过来shè击城上。

    但眼下马秦人愚蠢的敞开了城门,这样的机会,难道要放弃?一旦在混乱中夺取城门,就能够获取最后的胜利。

    在阿迪的眼中,这份荣誉真主已经送到他的手中,怎么能不要?

    随着阿迪向城门的冲刺,跟随在他身后的黑汗士兵越来越多,很快就聚集了一百多人。

    放弃了追杀寨中到处逃窜回鹘人,直接冲着城门杀过去。

    仿佛热刀破开牛油,砍杀着挡在前路上的敌人,他们顺利的前进着,攻到了门下,穿过了并不深邃的门洞,终于攻进了末蛮城中。

    控制了门洞,这道城墙就失去了作用。

    可还没等阿迪为胜利兴奋起来,眼前的一切让他的脚步停下了。

    末蛮城门后,并不是宽敞笔直的大路,而是一圈一人高的矮墙。逃进城中的回鹘人都被挡在了矮墙圈起的城门口。在矮墙的另一侧,是一名名拿着弓弩的马秦士兵。

    黑汗人所不知道的,这样的矮墙只有南门没有,而在东西北三处城门内,都有用拆下房屋的砖石瓦片和木料修起来的围墙。只留下在道路侧面的一个出口。

    “所有人都趴下!”

    “全都趴下!”

    城头上,矮墙外,拿着十字弓的马秦人一个劲的在喊着什么,几百张口合作一声,阿迪却完全听不懂。

    只看见他们毫不客气的用箭矢shè击着慌乱的回鹘人,而回鹘人则一个两个趴在了地上。

    转眼之间,涌进城中的所有人中,就是有阿迪他们这些黑汗人还站着了。

    天地间陡然静了,看着前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群,还有围墙后的十字弓,冷汗从阿迪浑身上下流了出来。

    没等他下一步动作,蓄势已久的齐shè随着铮铮弦鸣,阿迪的眼前就被箭矢所充满。

    ……………………

    从一开始,王舜臣就没有相信过汉军以外其他番军的战斗力。甘凉路上的吐蕃人的德xìng,他攻凉州、攻甘州的时候见识多了。至于回鹘人,他王舜臣满手血债,别说用他们上阵,万一战局不妙,回鹘人少不了会逃跑,甚至返身一刀。他只相信自己带出来的人。汉军是最为可靠的力量。

    所以王舜臣毫不讳言的向异族部将申明了这一点,并且在东、西、北三门后,加筑如同瓮城的矮墙——既然不信任,就要做好营垒被攻破的准备。

    如果战事不利,可以逃城来,但进城后必须听从命令,否则迎接他们会是强弓硬弩和能在七十步外shè穿铁甲的利箭。

    每一名异族士兵都知道这一点。只是在这些天来的胜利,让他们都忘掉了这件事。不过当今天他们败阵之后撤回城中,不论是吐蕃人还是回鹘人,在汉军用弓弩提醒之后,纷纷听命趴下,纵然号令都是汉语,但总有人听得明白,而其他人也都能回想起之前的吩咐。只有攻入城中的黑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站立不动。

    这是最好的目标,几次呼吸之内,便都成了满地的刺猬。

    再无人敢于异动,然后弩弓手就开始点杀还藏在人群中的黑汗人。谁敢站起来就毫不客气的一箭shè过去,数百张神臂弓盯着,任何一点异动都会引来二三十张硬弩的齐shè,连同周围的倒霉蛋,一起做了箭下鬼。

    而跟在第一批黑汗人之后,冲进城门的黑汗军源源不绝,但汉军的齐shè更是连绵不断。敞开的城门向怪兽一样吞吃掉了所有冲进来的同袍,还在城外营中的黑汗战士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他们聚集在城门前,用盾牌挡着头顶的箭矢,却不敢向内走上一步。

    下一刻,一支长箭从门内飞了出来,正中一名身材最为雄壮的勇士的面门。长箭一支接着一支,瞬息间七八人被shè倒在地,无不命中要害。

    随着箭雨,从黝黑的门洞中,传来一声冷喝:

    “给我杀!”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六)

    【对不住各位,国庆当天有事,回来后写得慢了。不过还是两更,这是第一更。】

    姆百热克抱着头,瑟瑟发抖。

    周围是嚎叫、是厮杀、是刺鼻的血腥味、是刀砍过骨头的让人牙酸的声音。

    无尽的混乱中,这位年轻的回鹘贵族,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忘光了战前的豪言,与黑汗人同样是本家血仇的汉人,在姆百热克心中是救苦救难的菩萨,默默祷告着,期盼他们早点到来。

    除此之外,他就只想忘掉眼前的一切,躲进一个没人能够找到他的地方。

    可是混乱的营地中,哪里有半寸净土?

    黑汗军攻入城中的人数不断增加,守军占据的空间越发的狭小,一片片营帐被控制,守军已经被压制到了几个角落处。

    如姆百热克这样被冲散的回鹘士兵,躲藏在营地之中,被同样分散下来的一批黑汗人仔细搜寻着。

    从来没有躲藏的经验,他的踪迹很快便被发现。一名黑汗人正拿着弯刀逼过来,脚尖都已经到了眼前,已能听见呼吸,可是姆百热克除了将自己缩得更紧一点,什么也没有做。

    远方的城门处,手持长兵的汉军,从城中杀了出来。

    但忽然间,那人突地抽身而出,紧张的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之后,便轰然倒在了地上,弯刀叮当落地。

    “你就躲在这里?”头顶上传来低沉的声音。

    听到声音的姆百热克浑身一颤,小心抬起头来,先是见到一支白sè翎尾的长箭正深深的扎在那名黑汗人的眼眶中。在那黑汗人的身边,是穿着一双尺寸极大的脚,穿着汉人大官才会拥有的箭靴。

    姆百热克视线上移,出现在他眼前,是几千汉人中他最熟悉的面孔。

    “小人……小人……”

    cāo着并不熟练的汉语,姆百热克趴在地上语不成句。

    一击毙命的神shè,在万军之中,当然只属于一个人。他不知多少次从同伴的嘴里,听到过那让人畏惧又憎恨的神技。

    被王舜臣救了一命,但姆百热克的心中更为惶恐。他胆怯畏战的模样完全落在了王舜臣的眼中,这在军中是完全不能饶恕的罪行。又是被杀人只看心情的恶鬼看见,姆百热克在那一刹那已经有了的丢掉xìng命的觉悟。

    哼了一声,王舜臣都没有再多说一句,换了个方向,向前走去。

    跟在他身后一批近卫,也都紧紧的追随在他周围,不留下一点空隙,更没有多关注姆百热克一眼。

    姆百热克这是才发现,跟着王舜臣的,也就只有着这数十人。其他汉军,都在更远处的寨墙边,从他这里可以看到,手持五尺长刀的汉人正与黑汗人厮杀在一起。

    看看寨墙处的激烈战斗,又看看一边前行一边shè击的王舜臣。

    姆百热克脸上表情将他心中的挣扎展示了出来。看着王舜臣渐走渐远,他僵硬的身体终于有了动作,提起自己兵器,然后跨步追了上去。

    越过那名倒霉的黑汗人的时候,他脚步顿了顿,探出手去,用力的拔下了那支长箭,也不顾上面的污血,就插在自己腰上的箭囊中。这是吐蕃人和回鹘人共有的习俗,拿到一名神shè手shè出的长箭,收在箭囊中,以求能得到一身的好箭术,更能辟除被shè中的危险。

    姆百热克飞快的追上了王舜臣,几十名近卫都用jǐng惕的目光看着他,手上长刀随时准备落下。

    “跟上来了?”王舜臣却回头看了他一眼,又不知对谁说:“将箭囊给他。”

    不明所以,姆百热克楞在了当场。

    “拎好了!”

    十几件装满长箭的箭囊递到他的手中,王舜臣的亲兵不假辞sè的吩咐着,姆百热克终于明白过来。

    王舜臣转身前行,遥遥丢下话,“跟上来。”

    “还不快跟上!”亲兵轻踢了姆百热克一脚,催促道。

    姆百热克慌慌张张的抄起箭囊,连忙追在王舜臣的身后,心中却如同有一块巨石被推开,终于安了心下来。

    营地中的战斗,此时越发的炽烈起来。虽然攻击城门失败了,但攻入营内的黑汗士兵人数越来越多,规模也越来越大,几乎所有的守军都被分割包围。他们缺乏组织,只能任人鱼肉。

    至于汉军,不论是杀入营地内的汉军,还是城头上的汉军,又或是守在寨门前的那一批,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寨墙上,希望能够堵上黑汗人进入营地的通道。正与他们一寸寸的奋力争夺着。

    可作为全军主帅的王舜臣,却在此事放弃了对汉军的指挥,反而带着几十名亲卫穿行在营中。

    不过他看似随意的走着,但总是能够踏在关键的位置上。

    走到营地一角,前方数百名守军被压缩到角落中,围着他们的黑汗人军人数甚至没有超过他们,可能还更少一点,但由吐蕃与回鹘两家参杂的守军,却完全没有组织起来防御甚至反击的动作,而是在黑汗人的攻击下挤得越来越近……

    看到这一幕,王舜臣只是一箭shè过去,接着又是一箭,然后三箭、四箭,转眼间便将黑汗军中的几名军官全数shè杀当场。失去了指挥官,这一支黑汗军顿时陷入了混乱,而王舜臣的亲兵更是分出了一半,冲入了混乱的敌军之中,大肆砍杀起来。

    终于盼来了援军的出现,那些守军的士气陡然上升,勇气重新回到了他们的心中,让他们纷纷逆冲而上,挥刀将方才几乎把他们逼入绝境的黑汗军,砍成了一块块碎片。

    解决了一方敌军,王舜臣又是转身便走,而那群士兵看见了主帅行动,聪明的都纷纷跟了上去。

    王舜臣就这样救了一处又一处,转眼间就汇聚了人数近千的大队人马。不用他出言指挥,只要他箭矢所向,他身边的勇士就会群起而攻,将那人给砍成肉酱。

    ‘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王舜臣回头看了看追随着他的吐蕃人与回鹘人。之前因为担心士气而不敢使用它们,现在却可以尽情的使唤了。

    他带过来的援军正攻向寨墙,截住黑汗人后方的支援。但寨中不靖,便没有机会稳定营地内部,更不用说反击敌军。

    王舜臣只要看见敌军,便会拉动弓弦。在姆百热克的眼中,他手上的动作快得能拉出虚影。

    不过这样的箭术,也最为消耗箭矢。跨在王舜臣腰间的箭囊,转瞬就稀疏了下来。

    丢下的空掉的箭囊,王舜臣回头看了姆百热克一眼,领会心意的回鹘贵胄,立刻双手递上了一份新箭囊。

    一队黑汗人杀了过来。他们刚刚整顿了队形,足有两百多人,在混乱的营地中,显得人多势众。

    他们并不知道王舜臣真正带领的只有亲卫,其他都是惊魂甫定的杂兵。看到这边人马众多,黑汗军立刻心中便有了胆怯之意。正挣扎于走还是留,王舜臣的神shè让他们不用再为难了。

    当一名、两名的军官被shè倒在地,还有人叫嚣着要给他们报仇雪恨,但随着弓箭的消耗,投降的士兵便越来越多。

    最后甚至不用王舜臣shè倒首领,只用弓稍一指,他麾下的守军便会将他面前敌人一举扫空。

    被王舜臣解围救出的守军越来越多,这些人有了王舜臣撑腰,又见援军正在奋战,更是没有半点畏惧,直接冲上去你一刀我一刀的交换起来。

    营垒的大门这时候仍在是激战中。

    黑汗人进入营垒后的两大攻击目标,一个就是城门,另一个便是营寨之门。对城门的攻击彻底失败,而争夺营寨大门的行动,则陷入了泥潭之中。

    战事胶着,王舜臣的到来却让天平大大的倒向了大宋一方。

    被王舜臣紧紧盯着,上千名回鹘士兵奋勇杀敌,内外夹击的后果,便是这一部黑汗军全军覆没,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逃出生天来。

    营地内的厮杀在飞速的减少,原本震耳yù聋的嘶嚎怒喝,短短时间中几乎再无听闻。

    只用了一刻钟便将被分割的西营守军重新组织了起来,并顺利的夺回了营寨,就连寨墙上的争夺,也随着城内外战斗的平静,而变得稀少起来。

    黑汗士兵逃走了一部分,又被杀了一部分,剩下的俘虏,多达上千人。

    敌人尚未肃清,也没人有心思在这时候处置俘虏。不过聚集起来的将校们,还是恭喜并感谢王舜臣的奋战,让他们得以逃脱黑汗人的弯刀。

    “没什么。”

    王舜臣的口气,这仿佛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

    他本来可以直接指挥最亲信的汉军,领着他们整治城中。但谁也不敢保证,黑汗人会不会将古拉姆那样的jīng锐,混在这几处攻击点上,又或是藏在人群内。

    为了避免仆从军大量阵亡,王舜臣就吩咐了汉军去攻击城墙,而他本人则亲自带着人赶去营救回鹘人和吐蕃人。只有王舜臣才有着让众军俯首听命的权力,也只有他能在将人救下来后,让他们一起去解救更多的人。

    这个选择,让王舜臣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营寨中的秩序,也让他可以策划接下来的反击。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七)

    好不容易才攻占的寨墙上,又出现了马秦军的身影。

    喀什葛里立马雪上,望着他寄予厚望的战士们溃退、逃散。刚刚打下的通路,又将要被封锁起来。

    他脸sèyīn沉,双唇犹然紧紧抿着,弯弯的鹰钩鼻子更凸显他的强硬。

    只差一步啊……应该就只差一步!

    喀什葛里的心中恨恨不已。

    “先把人撤下来吧。”他身后的副将小声的提议道。

    喀什葛里好像被针刺了一下,立刻怒瞪了回去:“已经失败了,你是想这么说吧?!”

    副将看着怒火熊熊的双眼,被吓到了,一时不敢接口。

    喀什葛里的怒吼声更大:“马秦军已经赶过来援救回鹘人,所以赢不了了。你是想这么说吗?!”

    “……现在前面都乱了套,要退下来整顿一下。”副将大着胆子提出自己的意见。

    “你糊涂!”喀什葛里怒喝着,“前线乱了,更应该派兵去支援,不是把人给拉回来。”

    暴怒的喀什葛里,有着平常不见的狠厉。副将畏缩了,低头不再言语。

    平时用兵最为稳重,偏偏到了这时候却变得如公牛一般的倔强。不能一鼓作气攻下城池,就可以算是失败了。马秦人已经调整了防守,哪里还会有机会。副将无声的叹息着,喀什葛里他现在就像赌徒。随着投入的越来越多,输掉的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舍不得离开赌桌。

    喀什葛里却不觉得自己是在挽回溃败的局面。

    就算敌营中的战局再不利,能超过之前被单方面用强弓硬弩shè击的憋屈?面对面的厮杀,同时消耗着双方的兵力,这就让兵力稀少的一方,没有继续作战下去的实力。

    他手上能动用的兵力还有万余人,堵在末蛮城北侧和东侧的骑兵也有四千多。一旦投入进去,战局就会立刻回到应有的道路上去。

    他正前方的敌营正乱着,还没有回复秩序,现在派上足够的兵马,完全可以压制住宋军的反击,一举攻下末蛮城。

    现在的一点挫折,不过是通向胜利之前的一个小小插曲。

    首先被投入进攻是喀什葛里身边的一千伊克塔战士,配合他们,还有跟随在后的轻骑兵,都是直冲寨门,然后沿着寨墙下,去夺回入城的通道。

    除了之外,喀什葛里还派人去调动了其他方向上的轻骑兵。让他们加紧压制所面对的营垒,以防其中守军脱身出来。

    ……………………

    “还不死心!”

    寨外传来的进军号角,这些天来早已耳熟。

    方才在南营一番大战,之后王舜臣穿过了城中,赶在西营彻底崩溃前,挽救了整个战局。他现在也正是心气高昂的时候,看见敌军仍有反击的打算,王舜臣的心情更为愉快。

    好战的人,总是乐意看到执迷不悟的敌军。不论黑汗军主帅到底打算怎么进行反击,但只要他们还愿意攻过来,王舜臣当然很高兴拿着弓箭去shè他们。

    用了最快的速度肃清了营地,西营的寨门被王舜臣下令敞开。

    蹄声隆隆,从城门内一队上下银光的具装甲骑缓缓驶出,行走在营中,速度渐渐提声,冲出寨门时,已经提到极速。

    汉家有骑兵,更有甲骑具装,只是一直没有使用,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能力逊sè。尤其是在黑汗军正下马仰攻寨墙,又没有阵型自保的情况下,两百重骑兵从寨中一涌而出,沿着略做倾斜的寨前大道猛冲而下。迎面的黑汗人难挡其锋,不是被挑翻马下,便是纷纷闪避。

    跟在具装甲骑之后,是恢复组织的回鹘与吐蕃军,痛打落水狗充分展现了他们的实力。黑汗人方才组织起的攻势,仅仅掀起了一点浪花,便一溃千里。

    王舜臣的表现背离了黑汗主帅的期待,恰到好处的派出了具装甲骑,便击溃了刚刚组织起来的攻势。一千伊克塔士兵,前有寨墙,后有冲杀出来的敌军,进退两难之际,被寨墙上的神臂弓,一队队的清扫了一遍。

    参加反击的jīng锐在城下瞬间溃散,直接打垮了喀什葛里的jīng神,摇摇晃晃,便从马上滚翻了下来!

    主帅一倒,仅存一个挽回战局的机会便不复存在。黑汗军再无战意,当宋军的旌旗所指,当面的黑汗军便纷纷溃逃。

    当喀什葛里昏昏沉沉的醒来,发现自己依然趴在马背上。

    回头看左右,跟随他出战的近卫竟然人人带伤。

    这是一场惨败。出战的将士,伤亡在三分之一以上。尤其是攻进了营地的那一批由古拉姆、伊克塔为主的战士,几乎都没有能够回来。

    喀什葛里已经可以想见他回到国中,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不过奔逃回营的路上,他心中还计划着整顿兵马,看看有没有机会反败为胜。

    可宋军根本没有给他整顿兵马的机会。

    王舜臣挥兵出击,一直追到黑汗军的主营,以火箭乱shè营中。帐篷被烧却了一大片,而更为严重的是三个分开很远的囤粮点,被烧掉了其中的一个。

    呆滞的看着一团炭黑的仓囤,喀什葛里明白,没有什么最后的机会了,胜利已经离他而去。就是此番大败伤亡三分之一,使得烧去了三分之一的粮草并不会造成提前断粮,但军心更为混乱,使得再无可能组织起能够与马秦人对阵的大军。

    喀什葛里领着黑汗军,在主营处只稍作停留,随即便匆匆撤走。

    次rì宋军出击,便发现敌人已经踏雪离去。

    宋军新捷,士气正盛,准备亦是充足,除了缴获的诸多雪橇车外,为了应对雪后的环境,王舜臣同样将大车改造成了雪橇车。只是卸下了轮子,装上了木条。大车在制造时,本就预留了改造的余地,在工匠而言,不费吹灰之力。

    积雪虽浅,行路依旧艰难。借助雪橇,速度绝不输于骑马行军。追上先行逃走的敌人,最多也只要两三天的时间。

    在王舜臣看来,正是一鼓作气,将逃敌歼灭在雪原之上的时候。

    可不止一人规劝王舜臣,称穷寇勿追,又称之前黑汗军曾经有一支偏师向东攻去,当他们回返,就会被抄截后路。

    不过审问俘虏,却知道黑汗主帅根本就没有派遣兵马去攻打摆音和龟兹。东去的一部兵马,并没有走远。正常的将领,哪会做出在强敌面前,随意分兵的道理?分兵东向,只是为了截断宋军的往来通信,同时也是为了预先埋伏将会逃出末蛮的宋军。

    只可惜一场惨败,让黑汗统帅之前的布置,都成了自不量力的笑话。

    将那群还在等待命令的黑汗人抛诸脑后,王舜臣留下一个指挥的汉军,配合七八百吐蕃人谨守末蛮城。随即便领军倾巢而出,乘着雪橇车,在茫茫原野上追击逃敌。

    黑汗军被王舜臣领军紧追不舍,几次断尾求生,几次回头反击,又有设伏、分兵,却屡屡被宋军看穿、击破!

    他们丢盔弃甲,丢弃了除了几件防身兵器以外所有沉重的装备,却依然逃不脱宋军的追击。

    千里归路,百不存一。

    当十rì之后,王舜臣驻足疏勒城下的时候,他的战旗旗杆上,高高挑起的正是黑汗主帅喀什葛里的首级!

    提前得到喀什葛里派回的信使通报,又有跑得最快的逃兵为证,疏勒守将提前征集了城中壮丁,发下了武器,在城内枕戈待旦。

    孤军远来,又逢冬rì,黑汗军之前在末蛮城下的劣势,已经转到了宋军的一方。隆冬行军,冻伤员为数众多。

    但唯一有区别的,是末蛮城外早已坚壁清野,甚至连离城稍近的房屋、树林都清除掉了,而疏勒城周边却完全没有。

    疏勒城富甲西域,其城周围百余里,大小乡村、城镇数以百计,人口二十万。进入此地,如何还会为驻地和粮饷担心?

    不用王舜臣驱动汉军,仇怨极深的回鹘人已经用他们的行动向王舜臣代表的大宋,表示了忠心。

    区区两rì间,远远超过必要程度的补给,便堆满了刚刚被宋军圈作军营的两座村庄。王舜臣甚至有余暇,设伏歼灭了得到消息后、匆匆追逐南下的黑汗偏师。

    围着炭火极旺的火盆,吃着撒上香料的烤肉,王舜臣所要做的,就只剩下疏勒城。

    疏勒城守得毫无破绽,百年前于阗与西州回鹘联军攻打疏勒,亦是无功而返。城高壕深,纵然城中多为民兵,却也不是可以轻取。

    可王舜臣毫无顾忌,直接驱民攻城。疏勒城外,一时间如同阿鼻地狱一般。

    三rì三夜哀嚎不绝,平民死伤数以万计,第四rì,由鲜血和沙土垒积起来的坡道通向了城头,回鹘人在神臂弓的掩护下直冲而上,坚固的疏勒城终被攻破。

    纵马入疏勒,城民皆屠之。

    一场雪后,王舜臣踏上疏勒城头。远近内外,山峦河川,皆茫茫一片,尽作素sè。

    倚着女墙,他长声笑,“真是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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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八)

    【第一更。】

    又是一年冬至。

    真正说起冬至日,还有两天才到。不过开封城中,早已经就热闹起来了。

    除了年节之外,开封军民一年之中,最为重视的节日便是冬至日这一天。

    此乃是阴极阳生之日,故而都要‘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官放关扑,庆贺往来,一如年节’。

    至于天下放灯的上元节,则可以归入年节的范畴。莫说店铺大多要过了上元节后才会陆续开门,就是天子经筵,都是要到二月后才会重开。

    前几天开始,宗泽就听到外面的喧哗声大了起来,他新近借住的宝元寺虽不在大街,但却是两条大街之间的近道,从早上吵到晚上。

    知道这是京城的风俗,宗泽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吵一点而已,不会干扰到他读书的心境。

    不过前几天即是再热闹,上午时分,也不至于在门口处叮叮当当的敲着什么。

    宗泽这一回终于被吵得无法安心读书,起身出去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门,只见两名穿着黑服的衙役,还有两名本坊君巡铺的铺兵,正围在寺门前。

    主持和尚陪着他们说话,首座、监寺在旁看着,只有一名沙弥辛苦着,一手锤子,一手钉子,叮叮当当的把一块木牌钉在门框上。

    那沙弥不是熟练工,几次将钉子给敲弯了,然后就不得不在门前的石板台阶上,再敲直回来。宗泽在后面听到的声音,倒是这个原因居多。

    木牌不大,上面的字也就是宝元寺街一号这么简单。

    不过按照宗泽所知,日后有人寄信过来,只要在宝元寺街一号加上开封府新城城西厢敦化坊这个前缀,设在本坊军巡铺中的邮递所,就能直接将信递送到门前。

    韩冈的提议,这两个月来已经传遍了京城内外。天子和太上皇后应允了,两府也都批准了,这一项本来应该惹起争论的提案,轻而易举就颁下了诏书。

    宗泽很看好邮政。像他这样远离乡里的士子,总想多寄几封信回去,可惜一年也没几次机会遇上能送信到家的人。若邮政线路通到了家乡,父母兄弟的近况也就能够及时了解到了。

    而且这件事,看着规模宏大,却一点也不难。

    大宋立国百多年,原本就有了十分完备的驿传体系。现在韩冈创立民邮,就是借助之前遍及天下各州郡的驿传,是借鸡生蛋。在宗泽看来,朝野内外对此都有迫切的需要,随着邮递的发展,递送量日后肯定会超过官府。

    而邮政开门的第一件事,不是成立下达到乡中的邮所,而是诏令天下各地州城县城,将街名巷名正规化、固定化。不能随便一条街巷,搬过来一名宰相,就叫相公街,搬过来一名学士,就叫学士巷,必须几十年上百年不得更动。

    开封府便首当其冲。内城外城八厢一百二十坊,城外九厢十五坊,数百近千条大小街巷,每一家的门户都要钉上门牌号。让邮政驿传可以直接将信件送到家门口。

    只是宗泽没想到,朝廷行动得会这么快,才几天功夫就到了他这里。

    终于钉好了门牌,衙役和铺兵都走了,主持和尚摇着头,“真是麻烦。”

    “怎么叫麻烦?”宗泽道,“以后印了经书,师傅你也不用一家家跑腿了,直接从邮递所那里将经书寄出去,这多方便?”

    “那大和尚可就没酥油吃了。”

    不是几个老和尚说话,是背后有人插嘴。

    宗泽回头,却见是多日不见的李常甯,大喜道,“安邦兄!”说着忙上前行礼,“真是好久不见了,今日来找小弟,可是有什么吩咐?”

    “顺路过来的,想起汝霖你搬到了这边,就过来走走。正好听见汝霖你的话。”李常甯瞥了几位老和尚,“要真是只寄信上门,香火钱怎么拿?”

    宗泽也不管房东的脸面,笑着道,“安邦兄说的是,的确是如此。”

    知道这些士人一张嘴总是少不了讽刺人,尤其是僧道,有好话的不多。几个老和尚见怪不怪,打了个招呼都回了庙里。

    他们日常都要跟信众联络感情,时常要登门拜访,聊聊天,说说事,拿着开解一下,有事还要帮帮忙。印了经文、谒语,也要亲自送上门。否则京城那么多寺庙,凭什么到宝元寺来上香?更有的在庙里供了长明灯,更是要每月上门拿钱的。

    大多数寺庙都如此。有的信众还就认准了一个和尚,就算日后这个和尚改了挂单的地方,都会跟着过去。想要拥有和笼络这样的信众,又怎是区区一封信就能做到的?

    和尚进去了,李常甯便抬头看着门牌,“宝元寺街一号,这牌子倒是明了得很。”

    “日后安邦兄写信给小弟可就方便了。”

    李常甯摇头,“就在城里面还有什么方便、麻烦的?”

    “办诗会、开宴席,就不用派人一家家跑了。”

    在京城。又不是大户人家,哪里来的熟门熟路的仆人送信请人。有时候自己也忙,要请稍远处的亲朋好友,就要耽误一天时间。信件往来就简单了。如果局限开封城内外的邮件递送,当天寄出的信能在一两天内送到,那五文、十文的邮送费,有的是人愿意出。

    李常甯抬着杠:“那是富贵人家的办法,我等穷措大,不是一张帖子转着圈送,去就写个名字在上面?这样可不好寄。”

    “但两大报社盼着好久了。”宗泽说道。

    “就是订报的事吧?刘正夫他们已经凑了钱,各订了一份一年期的。说是要明了时事。从明年开始,两份快报就能天天送上门,不用遣人出去买了。”

    “韩宣徽的功劳。参与进去,都能有些好处。”

    “多亏了已经有了”

    宗泽请了李常甯进了自己借助的屋子,让书童端了茶,再问道,“安邦兄方才说是顺路过来,可是要办事?”

    李常甯是他国子监中的前辈,学问也很好,只是运气不佳,这一科并没有考中贡生,只能等三年后。宗泽要应考,考取了贡生的资格后,为了读书方便,便换了一个地方居住,与李常甯等朋友的联系就少了许多。

    “愚兄是从图书馆那边过来的。”李常甯的语气中并不见生疏,“国子监有一批书要送到图书馆中,愚兄忝为监中学录,被派了这个差事,一路上押送货物。出了门,就想到汝霖你搬到了这边,顺便来看看。”

    “安邦兄辛苦了。图书馆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差不多了,前面韩宣徽刚走。可是散了朝救过来了。”李常甯看了看宗泽,“汝霖你搬过来,是不是先得到了消息。”

    宗泽摇摇头,“上个月朝廷才定下来的,小弟可没那个本事提前知道。运气而已。”

    “运气……”李常甯低声念着,突的感慨起来,“汝霖你的确有气运在身啊,愚兄就是水星不利,才久久未中。”

    宗泽默不作声。李常甯的话有些刺人,但能听出来不是故意讽刺,他当真是运气不好。能在国子监中作学录,辅佐管理为数两千多的国子监生,没有点才学压不住那么多人。

    李常甯没有在自叹自伤的情绪中沉湎太久,很快就抽出神来,不好意思的冲宗泽笑了笑,“愚兄一时感慨,失言了,汝霖切勿见怪。”

    宗泽诚恳的道,“运气不济,仍有才学可补。下一科,安邦兄定能一飞冲天。”

    “那就谢汝霖吉言了。”

    又说了几句,议论了一下经书上的几个问题,看看到了饭点,宗泽便邀请李常甯去外面的小酒店吃了一顿饭,

    目送李常甯离开,宗泽站在街口向西张望了一下。想了一下,还是没往那里边去。

    新开的图书馆就在三条街外的武成王庙。旧年贡院还没有修起来的时候,就是进士科考试,都在那里举行过。如今贡院修成多年,不必再借用别人家的地盘。闲置下来的殿宇中,朝廷开办了武学。不过空置的楼阁还有不少,这一回就给图书馆占了。

    东京城中,无人不知这是宣徽北院使韩冈的提议。也无人不知韩冈这是为了气学,连脸面都不要了。硬是将图书馆的位置,从原定的国子监移到了武成王庙,就怕。甚至不嫌麻烦,亲自参与管理,连馆中的一应制度都是他定的。

    宗泽听说,图书馆中给塞了一堆有关气学的专著,《自然》的期刊,每一期都放了几十本在图书馆中。不过除了气学的期刊和专著外,正常的经史子集都不缺。

    馆中藏书数万,只是与民间私人的藏不同,没有珍本、孤本,仅有印刷的书籍,而且全都是市面上能见到的。国子监、京城和杭州版都有,也有新近几年声名鹊起的郿县版——那是横渠书院的位置。

    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丢了也不心疼。官办图书馆与私家藏不同,人来人往,书籍再怎么保护,也免不了会丢失,珍本孤本谁舍得放里面?而士人若是正经读书求学,也不需要什么海内孤本,只求经史传注。

    韩冈此举,甚至有收买士人之讥。但在他声明放弃了宰相之位后,谁还能治他的罪?韩冈要推崇气学也不是一日两日,朝廷上下早已是见怪不怪。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九)

    韩冈正在通向他的宣徽使衙门的路上。

    早间散朝之后,他先去了图书馆一趟,看了一下里面的情况。

    大体上还是依照他的预案在布置着内部。桌椅板凳都运来了,一排排书架也都找木工打造好了,但要将已经运来的书籍都放上书架,还有几道手续要完成。

    除了正常的登记造册、编订纲目之外,还要为每本书贴上书脊标签。

    过去市面上印刷的书刊,都没有书脊。封面封底与内页一并用线装订起来,在书背一侧,内页也都暴露在外。如果书卷都是纵向竖排在书架上,从背部根本分辨不清究竟是什么书。

    只有最近兴起的郿县版图书是第一个改变装订方法,用一整幅纸张做成封底封面和书脊连起来的外装。而《自然》期刊,也是如此。

    但图书馆中,旧书占了绝大多数,国子监等版本的旧图书,只能设法补救,将略硬的黄纸连书脊一起包起,然后写上书名卷数,以及馆中编号。

    有了这一层的麻烦,想要早点开启图书馆就没那么容易了。从进度上看,差不多要到明年开春。

    仅仅是收藏了几万本图书,这最基础的图书管理上的问题,就这么多麻烦事了。之后运作起来,就更是不知要出多少问题。交给那些不知从何处调拨来的图书管理员负责,更是让人很难放心得下。

    但韩冈还是决定尽量放手,完全没有必要将事情都压在自己的身上。这世上失败也能培养人才。馆中藏书都不算珍稀,完全是印刷的量产品,丢了也不可惜。若是能换来图书管理上的进步,这点成本算不了什么。

    倒是邮政驿传上的事,现在是他除了气学和西域战事之外,最为关心的一件事了。

    这几日路过街巷,总能发现门牌号码的道路越来越多。朝廷对此事重视的结果,就是没有任何人敢于消极怠工。尤其是处理实务的衙役和铺兵,开封府盯得很紧,据说已经开革了十几人了。普通人能有一份养家糊口的俸禄就已经很满意了,最怕的就是出了意外,丢了饭碗,现在督促得如此严格,哪里还敢懈怠。

    而在这一过程中,京城宅邸的记录得到了更新,最为详尽的东京城街巷道路的地图,也随之绘制完成。衙门对治下的控制力,显而易见的有了一个明显的提升。

    眼见再有几日,京城中的邮递网就要成型,理所当然的将会率先投入使用。

    天下州县在邮政上的准备工作至少还要半年,如果能在这半年内,开封府的邮政系统能够卓有成效的运作,那么必然会给之后推广工作带来便利。

    只是韩冈还犹豫着,京城的邮政递送,到底是年前开通,还是年后开通。

    这个时代,有着类似后世的贺年卡,大户人家对不及造访的亲友,都是派人去递帖子问候,而大户人家亲友之众,要送帖子的地方,数目上百也不足为奇。一旦邮政递送选择在年前开通,就会面临数以十万计的贺卡业务。到时候,不只是手忙脚乱的问题了。但若是能顺利的度过去,反对邮递业务的声音不说不复存在,也必然是微不足道了。

    这件事,韩冈一时难以决断,先姑且放在一边。实在不行,他还觉得稳妥起见比较好,拖到年后再说。

    而另一桩借助邮政布局的新生事物,却已经很明确的要赶在年前开始运营。

    在韩冈的暗中鼓动下,两家报社正在酝酿订报服务。并不打算借用邮递送报,而是专门派人将新鲜出炉的报纸递送到府上。

    之前快报的发售,除了固定的摊位卖报,也有走街串巷的卖报人。就像是挑着担子的货郎,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直接登门发卖。常年买报的客户名单,掌握在这些买报人的手中,报社插手不得。现在有了门牌号码,报社也就能够方便的掌握住客户名单的控制权。

    虽然说订一年份的报纸,一下子要付出不菲的钱钞。但一方面两家报社都决定在订阅的报刊中增加广告内页的数量,平均下来单价降低了不少,另一方面京城富户不在少数,韩冈前日听顺丰行在京城的大掌事何矩说过,愿意且已经付钱的都有上千家了,而且每天都在增加。

    不过两家报社打算雇佣的送报人都是童工,也就是学徒。按这个时代的习俗,就是包吃穿,但没工钱,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发些红利。对此韩冈就有一些意见,托何矩转达给报社。

    在韩冈看来,做工归做工,闲暇时,可以让他们认些字,学些算术。单纯送报的话,也就半天的时间,剩下的时间不应该浪费掉。都是才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希望他们能多读一点书,日后的道路也能更宽广一些。

    只是昨天才提起过,还不知道那边的回音——韩冈不愿意在表面上显得与两家报社走得过近,所以何矩就成了居中联络的关键人物。但何矩的身份也有些不方便,所以上门的次数也不多,一个月也不定有一次,就是派下人传信,也不是太频繁。

    回到宣徽院,却发现铸币局和火器局的人都来了。

    火器局那边,火炮倒是又铸出了几门,轻重都有,已经搬出去给李信使用。一门六寸口径的城防炮,也在准备浇铸,不出意外,数日内就有结果。但火药精制依然没有成果,炮架现在也没有解决炮口角度调整的问题。方兴过来,仅是日常汇报。

    韩冈对此倒是有耐心,一两年时间还是等得起,三五年也不是不行。不过他不可能明着说出来,而是吩咐方兴继续试验。

    而铸币局的谭运就紧张了,再有两天便是冬至,当日明堂祭礼之后,百官三军的恩赏就要使用元佑新钱。按照之前的规划,这些赏赐,一半将是一文铁钱,而当十钱与折五钱又各是一半的一半。

    铸币局辖下的各钱监如今正在全力运作,已经铸好的各色钱币,总计有四百万贯之多。而物料和人工加起来的成本,只有一半不到。越是大额,成本所占的比例就越低。究竟能不能让百姓认同钱币上的面值,可就得看这次的发行情况了。

    韩冈安抚了几句,真有问题,也是他的责任,用不着铸币局去背。而且他又向朝廷请了诏命,新币发行三年之内,天下税赋,将是新钱一半,旧钱一半,新钱之中,铁钱和青铜、黄铜钱,则是按照发行的比例,分别是一半和两个四分之一。到了三年后,朝廷税赋将只收新钱,旧钱允许在市面上流通。六年后,市面上也将禁止流通旧钱。

    天下流通的钱币至少一万万贯,若是尽数换成新钱,光是钱息就有五千万,这等于就是平添了一年的税入了。

    这个数字,韩冈并没有明白的说出来,仅仅在预定中的第一界新钱的铸币计划完成之后,在奏章中写明了物料花费。人工成本则三司那边能看到。将几个数据总结起来,就能知道钱息的收入。宰辅们能够设法了解到。太上皇后得到提醒,也能知道这一点。但下面就很难了解其中的细节,传出去的消息也是荒诞不经。

    如此就不用担心机密泄露,以至于造成百姓的对新钱的疑虑。

    不过这也是韩冈太过小心,以他当初一句话,就稳定了旧式折五钱的名望,他亲自主持铸造出来的新钱,尽管还没有发行,在民间就已经有了很高的认同度。只要铸造的质量不下降,官府又摆明态度以新钱收税,再多的流言也撼动不了新钱的地位。

    得到韩冈亲口保证,谭运也就安心下来。这个道理他也明白,只是事关自己的前途,很难做到客观和自然。

    火器局和铸币局的日常汇报结束后,方兴告辞,谭运却留了下来:“宣徽,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贺铸最近正在京内四处走动,据说想要复职。还有说他到处说宣徽妒贤嫉能,才给他一个下等。”

    “这你就别操心了。”韩冈不悦的说道,他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原来是已经离任的官员,而且还是没来由的谣传,“衙门能管着不适任的官员,但还能管着他交友?至于他到处说的什么话,你是当面听他说的吗?”

    谭运腰弯得更低了,“小人也只是有所耳闻。听说连苏舍人都跟他走得近了,小人恐怕他不利于宣徽。”

    今年考课已经结束,对不适任的臣子的处断全都下来了。

    其中贺铸的考评是局中最差的下中。主管武班小使臣的三班院,在征询了韩冈的意见后,对贺铸做出了降一官,清出铸币局的判罚。

    这本是很正常的人事处理,不过贺铸毕竟有些文名,文采也不差,士林中颇有几个为他叫屈的,一时间倒让他的名气比往日大了许多。

    韩冈早就听说了,一帮人拿着贺铸的诗文在士林中为他奔走鼓吹。只是附和的声音并不大,谁让将贺铸清除出去的是韩冈主管的铸币局?当今官场,有几个不畏惧韩冈刚烈狠愎的性格?

    不过如果有的话,性格粗率的苏轼应算是其中一个了。

    “那也不是你该操心的。”韩冈寒着脸,“将差事办好,自有你的好处。其余……莫问!”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十)

    谭运脸色苍白的退走了。

    韩冈盯着他踉跄的背影,脸色犹然阴沉。

    自从苏轼回到京师后,士林中以诗文著称的一班人,都逐渐聚集到他周围。就像一块磁铁一样,吸引了一大批同类,很快就有了新一代文坛座主的架势。

    贺铸虽然名气不算大,官位更是不值一提,但兔死狐悲的情况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最爱嘲风弄月的一帮人,很有可能对铸币局和三班院的决定愤愤不平。虽然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很喜欢铜钱,但铜臭味似乎要盖过文酸气的时候,就免不了要愤怒起来。

    这件事,韩冈不是不关心,也早有预料。但正像韩冈所说的,这不是谭运该关心的,做好自己的事,其他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铸币局的生产管理是一块,技术研发,生产计划是一块,原材料的精炼又是一块,地方钱监的管理和监察同样需要人手。这里面能安排进去的官员队伍是远远超过其他机构的庞大。相应的,这些官员所管理的分支机构,自然也是数量繁多。

    如果用后世的话来说,铸币局是一个巨型的工业集团,是除了钢铁业之外,朝廷手中最大的企业之一。其中能够派上用场的人才不在少数。妥善的管理,加上严格的选拔,以及有效的刺激,铸币局在源源不断的提供大量新式钱币和钱息的同时,还能源源不断的提供合格的工匠。

    谭运如果不能意识到这一点,而将精力放在巴结上司上太多,韩冈他不介意给铸币局换一个更能将心思放在正经事上的主事者。

    上个月的一次聚会时,章惇就跟韩冈提过此事,将铸币局实际上的主事者换一个人。似乎是谭运在一次巧遇章惇的时候,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章惇是这个脾气,但凡能得他认同看重,就不遗余力。若是平庸一点,他就是用鼻孔看人了。尤其对阿谀奉承之辈,从骨子里看不起。

    当时韩冈拒绝了,但现在,这个念头终于浮上心头,或许真的要换人。

    来自铸币局和火器局的日常汇报算是结束了。

    见厅中只剩韩冈一人,小吏给他换上了一杯新的热茶。

    滚水刚冲泡的散茶,揭开盖子时,热气蒸腾,一片茶香扑鼻,只是烫得入不了口。

    韩冈将茶放在一边,照常处理起今日的公务。

    冬至日前后,宣徽院的工作比平日多了一些。虽不是大礼之年,但递到韩冈案头上的公函也比平常多了十倍。

    拿着笔,他一份份的批阅,除了本司的公务之外,其他还有请款,解物,以及一些有关人事上的公务。清闲的衙门也好,繁剧的衙门也好,要处理的事都差不多。

    待处理完了今天的公事,韩冈端起茶盏,又立刻放了下来,还是烫手的很。才过去不过一刻钟而已。

    处理公务用了多少时间,韩冈只是在估测。现在并没有准确有效的时计,韩冈当初提出了摆动原理,用来代替了水漏、日晷之类的计时仪器。韩冈也不知苏颂举荐的韩公廉,他什么时候将钟给设计好,并制作出来。

    处理完了公务,小吏将公函都搬走,韩冈面前的,就是朝廷一些内部消息的通报。

    这算是邸报的范围了,韩冈每天都能从上面得到一些不可能在外面宣扬的秘闻。

    江西洪州大雪,压垮了城中房屋一百四十余间,上千人受灾。除此之外,大雪在江西普降,也造成了交通堵塞,并让人们出行生活带来了不便。

    这算是今天的邸报上,最为重要的几件事之一。

    虽然这是洪州以庆幸的口吻上书,说是幸得太上皇、太上皇后和圣天子的庇佑,庐舍毁损虽多,却没有百姓伤亡。

    不过从这件事上,也能看得出今年的气候的确冷过往年,太湖都结冰。

    气候一变,对种植业就会产生巨大的影响。现在这样的情形,就不仅仅是一路的事了。而是从北面冷到了南面。来自极北冻原的寒流,从北至南,贯穿了大陆。

    既然大宋内部各路几乎都受到了寒流的侵袭,那么北面本来就更为寒冷的地区,又怎么可能不受任何影响?

    有些事根本不用多想,直接用常识就能考虑明白。

    辽人这个冬天会很难过。就算通过劫掠高丽,得到了一笔丰厚的收入。但一个如辽国这般巨大的国家,是不可能靠吞吃小国来维持国中财计。在寒冬中所短缺的部分,辽人只能通过劫掠来设法补足。

    早在秋天的时候,河北河东和陕西,便照常例开始防秋。章惇为首的西府,在东府的配合下,对边地的城寨做了一次调查,其中需要整修和重建的部分占了实际总数的一半。而这些需要整修的寨堡,河北占了其中的一半。

    不过整修边境寨防一事,朝廷还没打算公开,因为这等于承认边境上的寨墙有问题,让辽人看到机会。两府共同的决定,要到明年开春,河北的塘泊防线彻底解冻,他才会提出此事。

    今年就要靠边境上的驻屯大军,来严防死守。大规模的入侵不会有,小数量的越境,恐怕会多如牛毛。

    到时候有的边境上的守臣忙了。

    另外还有西域。

    西域的纬度并不低,后世韩冈早就领会到这一点。时间距今不过千年而已,韩冈不能不担心王舜臣在西域的处境。

    以王舜臣以无数人头换来的赫赫凶名,在西域,没人敢给他气受。

    能威胁他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便是天候的问题。而另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主体在葱岭之西的黑汗国。

    以前韩冈对黑汗人的威胁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在王舜臣最近一期的奏报抵京之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一个月的时间,从极西的末蛮跑到了京城。这个速度快得让人难以置信,几乎不可能,不过他们还是做到了。

    王舜臣在奏章中,也只说明了两件事。第一,他即将遭遇黑汗军,数目不明,可能较他手中兵力为多。第二,由于天候不便的原因,他选择就地迎战。

    也就是说,韩冈所担心的问题,现在王舜臣都遇上了。到底要怎么应对,韩冈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棘手。

    王舜臣不愿撤离末蛮,并声明要在那里迎击黑汗人。但从他的奏报中,对当地地理、人情的了解是在是太少了。光是坚壁清野的老套手段,不一定管用,可能最终还是要做好战略转进的准备。

    之前他还跟章惇就此事讨论过。

    韩冈对章惇说不用担心王舜臣。

    而章惇对韩冈说,朝廷想要了解的仅仅是王舜臣会不会败。

    在韩冈看来,王舜臣败了也不会影响大局。

    ‘黑汗军千里出击,却早早的被打探到了消息。只要趁他们新来乍到,给予迎头痛击,必定能够轻松击败黑汗人。’

    韩冈的话,在章惇那边的没有得到什么认同。

    战场上没那么多必定。一锤子买卖,若是他章惇领兵,绝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以王舜臣从韩冈那边学到的一切,应当也不会做。多半是稳守城池,静观待变。

    之后紧随在第一次奏报之后,第二次的奏报就主要是王舜臣对黑汗军的应对。而王舜臣的布置一如之前的猜测,

    没人为此吓了一跳。孤军在外,能做出的选择很有限。如果不是迎面的硬碰硬,或是半道截击。剩下的也就是守城一个办法了。

    天气、地理,以及当地的人心。王舜臣若是能够把握到这三样,很快就能将敌军给击败。

    跃进千里北上,在隆冬时节,几乎是个自杀的行为,换作是南下倒是好了。黑汗军或许自持兵力雄厚,所以不在乎时节和地理的问题,而王舜臣去不会不在意。

    ‘胜利会比想象中来得容易。’

    韩冈在看到王舜臣的第二封奏疏后,心中腾起的想法。黑汗人误算了王舜臣的决心,最后的结果现在也就注定了。黑汗虽是大国,在军器上的实力也同样无法与大宋相抗衡,大量铸造的各色兵器甲胄,能够好好的给黑汗人一个教训。将他们窃据的疏勒、于阗等地收归中国。

    前两封奏疏,已经是几天前送抵京城的事情了,按照时间来计算,除非黑汗人能够耐下性子围城,而王舜臣没有出击邀战,否则这个时候,战争应该已经结束了。

    究竟是胜是败,此时已见分晓。只是过于遥远的距离,让韩冈无从知晓,只能盼着从西域一路传回来的马递早日能带来胜利的消息。

    “宣徽!宣徽!”一名枢密院的吏员匆匆走进了韩冈的公厅,将一封公函递给了韩冈,“出大事了。”

    “是西域王舜臣的消息?”韩冈急切的问道。他只是宣徽使,西府中除了他所关心的事务外,其他大小事宜都不会通报他的。

    “不是,是东面高丽传回来的消息。”

    “什么消息?”韩冈问道。

    难道是耶律乙辛又在闹什么了?都已经将高丽百姓都给瓜分掉了。土地也分割给了不少人,几乎是骨头里都攥出了油,还能怎么闹?要说水军,韩冈一百个不信,掌握在辽人手中的那点船只,有能力来骚扰大宋近海。

    “辽军登陆日本了。”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11)

    “日本?……辽人竟然跑到了日本去了?!”

    看着枢密院的小吏点头称是,韩冈惊讶莫名。

    辽人什么时候已经开始学会放眼海外了?

    原来辽国攻打高丽,韩冈不算很惊讶。可现在竟然渡海去攻打日本,他就不能不吃惊了。

    不说别的,这开疆拓土的速度,就差不多快要跟辽国立国时差不多了。而且还要渡海,要是契丹人习惯海水了,那可真就是麻烦了。

    日本这个国家在大宋的朝堂上很少有人提及。韩冈也只是在苦恼硬通货不足的时候,才会联想到日本。

    远在数千里外,几百年不曾与中原通问,这样的国家既然不在宗藩体制之内,朝廷会很乐意将他们给忘掉。

    日本如今内敛自守,近乎于闭关锁国,也只有商人和僧侣愿意远涉重洋。僧侣来学习佛法,而商人则贩来了当地的土产,换回中国的珍奇。除此之外,与中国就没有更多的交流了。

    日本的特产中,最有名的就是倭刀。其锋利远胜国中刀剑,当年欧阳修等文人还为倭刀写了许多诗词。

    也就是这几年,国中的钢铁业大发展。百炼钢、折锻铁,以此为名的精制刀剑市面上层出不穷,许多上等品是倭刀不能比。更有人模仿倭刀的外形,打造刀剑,冒充倭刀来贩卖。这一切,都使得正品倭刀的地位大幅下降,渐渐的没有人购买了。

    少了这一最为著名的特产,日本、倭国这些名词,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若不是这一回因为辽国入侵高丽,有可能涉足中日之间贸易转运,并由此控制一批海船。朝堂上更不会有人提及。

    韩冈此时就是为了银矿,也仅仅是打着大理的主义。日本的金银,那是要放在双方联络更加紧密之后才会去考虑。孰料给辽国抢先了一步。

    “这是杨钤辖从耽罗岛发回的消息。”那名枢密院的小吏详尽的向韩冈禀报道,“说是有两个日本的僧侣逃到了岛上,说是辽军于一个月前从高丽渡海,攻入了日本国中。”

    从高丽渡海,那登陆位置就是九州……这个时代似乎是叫西海道。

    西海道上面划分了九州,归属于太宰府管辖。而整个日本,就有五畿、七道、三岛,总计九十三郡——韩冈手上的资料,很多都是唐人的记录,也有太宗时,日本来华的僧侣奝然口述的记录。有关日本政区划分的详细资料,多数都来自于奝然。而日本近年现状,韩冈让人去搜集过,不过并不完备,也不算详细。

    “可知道攻入日本的辽人兵力有多少?”韩冈皱着眉问道。

    确定了渡海的兵马数目,就可以知道辽人的战略目标到底是不是转移到日本,又或许只是镇守在高丽的将领单方面的独断独行。

    就韩冈所知,女真人渡海去日本打草谷是常有的事。而高丽商人的节操也不用太指望,请契丹人过海攻倭,从中大大的赚上一笔,这不是不可能。大陆与日本最接近的位置,不论南北,都是只要渡过一道或两道窄窄的海峡就够了,独木舟、小舢板就能漂洋过海。

    如果耶律乙辛当真食髓知味,攻下了高丽之后又想攻下日本,狭窄的对马海峡决不会影响到调派的兵力数量。如果不是耶律乙辛首肯,渡海去日本的兵力就决不会太多。

    “据说是十万大军。”

    “胡扯!”

    小吏差点给吓得跪下来,急道:“小人不敢诓骗宣徽,确实说的是十万。”

    “不是说你胡扯,是说那两个倭僧胡扯。”

    韩冈暗骂自己是糊涂了。两个吓疯了的日本僧侣要是能有准确的军事情报,那才叫有鬼。这件事得让杨从先再去查,总不能一直留在耽罗岛上帮着那些高丽余孽看大门。

    “十万兵马……也亏杨从先敢报上来。”韩冈又对小吏道,“你先回去吧,待会儿我会过去枢密院与几位枢密商议此事。”

    打发了小吏离开,韩冈让人回自家去取有关日本的资料。等会儿去枢密院,他可不想在章惇等人面前露怯,必须先复习一下功课。

    坐回靠椅上,韩冈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茶水这时候已经可以入口了,端着茶盏慢慢喝着,也不去品味这茶汤的滋味。

    日本能不能抵挡得住辽人的侵略,这一点很难说。

    一场飓风,就让蒙古人功败垂成,从此神风便被日本人顶礼膜拜。要是契丹人运气差点,说不准就能出什么意外,或许没有什么神风,但说不定会有暴雨、暴雪、地震、火山之类的天灾临头。

    可是如果辽军没有遭遇灾害,凭借日本国中军队的战斗力,恐怕很难奈何得了全副武装的辽国精锐。

    尤其是刚开始的一个月,辽军的对手只会是西海道九州岛上的驻军。数量不会多,装备也不会多精良,甚至很可能遇到的都是些拿着竹枪的农兵。对辽国侵略军而言,这等战斗的难度大概仅仅比射野鸡和野兔难一些,恐怕还不如皮糙肉厚会反击的野猪。

    辽军的实力从他们攻下高丽的战役中就能了解一二。真要让韩冈来评价,元丰四年的辽军,比起十年前其实战斗力应该更为强大了。精良的兵器对军队的意义毋庸置疑,铁甲的作用远比外行人想象中的要大得多。铁甲在辽军中普及,可以让他们顶着普通的战弓射出的箭矢,冲到敌阵的十步之内都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日本国中的远程兵器,多为竹木弓。咸平五年,曾有日本国人藤木吉来中国,真宗皇帝接见了他,还让他以自用‘木弓矢挽射,矢不能远’。

    韩冈不知道现在日本国内的政局如何,绝大多数前往日本的商人,都只能在港**易,很难打听到具体的政局变化。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此时的日本十分的和平安定,持续了数百年,远远没有日后战国时代的混乱。长达几百年的和平中,偶尔才会有旋起旋灭的叛乱,这样的国家所拥有的军队,要说可以与辽人一较高下,河东、河北的无数将士,可是要破口大骂了。

    在脑中推演来推演去,韩冈便越发的确定,这一回又是给辽人占了一个大便宜。拿到日本之后,凭借国中丰富的矿藏,辽人能得到的收益将远远超过岁币。说不定能够维持一段时间的和平,而耶律乙辛也当能镇住他手下一众贪婪的诸侯。

    拿到了从家中取来的资料,匆匆看了一遍之后,韩冈赶去枢密院。

    只见章惇、苏颂、薛向,甚至郭逵现在都在院中。

    看见韩冈,章惇起身迎接,抱怨道:“玉昆怎么才过来。”

    “衙中有些事。”韩冈都无意找借口,反倒问章惇,“辽人入寇倭国,虽是出人意料,但终究是海外岛国事,不至于惊动几位枢密一起议论吧。”

    “这事丢一边。”章惇很急躁的说着,“王舜臣在西域打赢了。”

    韩冈心一跳,“赢了!?什么时候的消息。”

    “方才才送到的。”苏颂道。

    薛向补充:“大捷!”

    韩冈坐下来,略嫌舒缓的动作,给他了思考的时间,坐正了身子就笑道:“万里之外,是不是大捷还不都由着他说。也就是黑汗退兵,应当不会有假。”

    “确实是大捷。”章惇道,“否则王舜臣不会追击败退的敌军。”

    “他南下追击了?!”韩冈闻言急问。

    苏颂将一份奏章递给韩冈,韩冈结果来匆匆浏览了一番,王舜臣果然在上面声称大败黑汗军,然后为了一劳永逸,便全师出击,追击敌军。并说要趁此良机一举攻下疏勒。否则等明年黑汗本土的援兵赶来,就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韩冈放下奏章,环顾诸人:“几位枢密是担心他孤军深入?”

    “当然担心。”苏颂道:“黑汗与高昌、龟兹那些西州回鹘不同,不能小觑。贸贸然深入敌国中,举目皆敌,容不得他有半点大意。”

    这个道理人人都明白。西州回鹘毫无退路,但黑汉国在葱岭之东只是小小的一片地盘,葱岭之西更有大片的领土,能动用的兵力少说也有王舜臣兵马的十倍。且黑汗国自成文法,又有大食教统括人心,就算一时将疏勒占据下来,等到黑汗本土援军赶来,下面的黑汗人也必然会反叛。

    王舜臣得胜之后,便不顾一切的南下追击。对于他这一冒险之举,韩冈、章惇,还有其他枢密使都没说什么。

    那是为古人担忧。木已成舟,担心都担心不来。输了一切休提,说不定根本就回不来。现在要考虑的是赢了之后的事。

    韩冈也不觉得王舜臣会输,除了追击途中出现意外,一旦给他领军进入了疏勒地界,他所要做的,就是辽军进入大宋境内干的那些事。

    以王舜臣在章疏中所提及的他在末蛮做得那些应战准备,可见王舜臣不会犯下黑汗军同样的错误。且他又是为了追击才南下,行动速度不会慢,疏勒的黑汗人只有在得知前线兵败、汉军南下的消息后才会做出反应,那仅余的一点时间,不足以完成坚壁清野的工作。从中便有了王舜臣大军生存的空间。

    “那几位枢密方才讨论的怎么样了?”

    “葱岭是山区。积雪消融,当不会早于疏勒。诏命应该能早一步。”薛向答非所问,却盯着韩冈。

    韩冈明白他们的想法,几十万黑汗人不可能与上万官军的安危相提并论,现在在重中之重是让王舜臣和他的一万多人马能够安然无恙的在疏勒盘踞下去。

    韩冈点点头,笑道:“应该跟几位枢密的想法一样,非此不得安稳。不过以韩冈之意,还是让他把事情交给回鹘人做吧。别脏了自己的手。”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12)

    【对不住各位,发了两天烧,欠了一堆债,前债未去,新债又来,要努力还账了。】

    有了韩冈的这一句,几名枢密使都安心下来。

    并不是说他们要得到韩冈的首肯才敢发布号令——几位作为枢密使的自信和自尊还是有的——而是重新定义了华夷之辨的韩冈,他站出来说一句,比他们辩解千万句都有用。最差也有韩冈在前面做挡箭牌,省了多少麻烦。

    虽说都是一片公心,于国有利,却免不了要为一群书呆子戳后背。王韶早亡,而且腹部疽痈溃烂而死,‘洞见五脏’,就有人说他那是他在河湟杀戮过重的报应。章惇和韩冈在交趾砍了无数脚趾,同样为人诟病。

    “好了,就这样吧。”苏颂撑着腿站起来,坐得久了也累了。

    章惇点点头,“今天就把给王舜臣的指挥发过去,希望路上不会耽搁。”

    说起来也是够让人烦的,身前背后都是操不完的心。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和人力,在座的几位——包括韩冈在内——都不愿意下这样的命令。

    韩冈一贯的宣讲要教化四夷。而所谓的教化,绝不是把人杀光了了事,而是重点清除上层,将掌握了权力、财富、以及知识和历史的阶层给清洗掉。

    没了领导者,下面的民众就好对付得多。厉行教化,时间一长,之前的恩怨也就没什么人还会记得了,甚至会将先人给忘得干干净净。

    只可惜留给王舜臣的只有一个冬天的时间,以及一群绝对不能信任的回鹘人。这样的情况下,只能选择最为简单粗暴的选项。

    感觉到气氛似乎有些沉重,薛向笑道:“攻占了疏勒,西域就算给收复了。上接汉唐,此功当能光耀千古。”

    “等拿下疏勒再说吧。”韩冈摇头,也只有他方便泼凉水。

    章惇哈哈笑了两声:“说得也是,等捷报来了再庆功不迟。”

    韩冈道:“莽莽撞撞的南下,就是有功也得打个折扣。免得日后习惯了莽撞,会吃大亏的。”

    “不然。”郭逵出声道,“王舜臣看似莽撞,实则稳重。他既然敢于追击,自有他的道理。不会是血涌上头的轻率之举。这疏勒……攻下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韩冈心中惊异,不意郭逵给王舜臣如此高评价。

    薛向闻言便笑道:“得仲通一言,我等可就更安心了。”

    章惇、苏颂都点头,深有同感。

    郭逵看人的眼光是朝中公认的厉害,论将帅可否,有说法叫‘龟卜烛照’,百不一失,在座的几位都没有异议。

    若是能够在黑汗军来援之前,将疏勒坚壁清野,让敌军无人可用。他们就只能硬攻官军据守的据点。

    以留给王舜臣的时间来算,足以让他将疏勒城布置得针插难进的地步。可以逼得黑汗承认现实,拱手让出疏勒地区,将他们的手收回到葱岭之西。而由此空出来的土地,可以大量的安置回鹘人,吐蕃人以及汉人。

    一旦官军牢牢的控制住通向葱岭的门户,那么大宋对天山以南的控制,将不会再受到任何人的挑战。不论是回鹘还是吐蕃,又或是葱岭以西的黑汗人,都必须对汉人控制下的西域更加整齐。

    至于天山以北,就必须加强北庭的守护兵力。从北庭向西,还有一条路通向黑汗国的腹地。只有稳稳的守住北庭,便等于是掐断了黑汗入寇西域的所有通道。

    就凭已经被打得不敢抬头的回鹘人,别想动摇得了大宋对西域的控制。汉唐两代开拓西域的壮举,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给完成了。说起来还真是要为王舜臣叫屈。

    不过在辽人的威胁没有解决之前,收复西域的功绩也就这样了。西域的疆土再大,也比不上燕山之南的那一片土地。

    韩冈微不可察的摇摇头,然后问道:“日本那边怎么办?”

    “先等等看吧。把过海的契丹人的兵力弄清楚再说。”章惇道,“还是说玉昆你有别的什么想法?”

    “没有。韩冈之意也是如此。”

    “玉昆,就你来看,北虏会有多少人马?”苏颂问道。

    “再多也不至于超过万骑。”韩冈想了想,说道,“这跟高丽不一样,打高丽能进能退,但日本不是个有退路的地方。放在谁身上,心中都不会没有疑虑,耶律乙辛赶不了那么多人过海。只能先派人试探水深水浅,然后才能引人上钩。”

    ……………………

    完颜盈哥正望着摇摇欲坠的太宰府的政厅。

    如同一座小城的西海道衙署,是九州岛上最后一处还未攻下的据点。

    他麾下的千五精骑在城下与城头对射,五千多抓来的新附军正分作数批,轮番踩着长梯向围墙上冲去。不时有人从云梯上跌落下来,可守军在对射中屈居劣势,攀上城墙的为数更多。

    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太宰府是日本除京城之外最大的城市,也是高丽行商最熟悉的城市。位于九州岛上,为西海道治所,控制着日本的对外贸易。

    太宰府周围有山峦之险,在西北面的隘口处有一面长墙,一南一北的山上有城寨,就算本身城市周围并无城墙,也是有一定的防御能力。

    可惜日本太平了几百年,一直都没打过仗,兵备早就烂掉了,是有城无防的状态。

    完颜盈哥登岛之后,便按照预定的计划,直冲太宰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了外围的城墙和寨堡,直接攻到了太宰府的官厅之外。

    只是完颜盈哥眼见太宰府的中枢围墙高耸,便放弃了挥军攻打的冲动。劫掠了城中坊市之后,留了些人守住长墙、城寨,一个月来都没有去攻击太宰府,而是绕着岛狠狠抢了一把,又到处抓民夫来修港口防备,以防宋军抄截后路。

    等到港口修好,不见宋人来,也不见日本本州的援兵,这才带着大军过来解决九州岛上最后的敌人。

    地面摇晃了一下,然后又是一阵抖动。

    完颜盈哥的战马晃着耳朵,没有了一开始时的惊慌。完颜盈哥摸了摸爱马的鬃毛,便不再在意。

    登岛之后,经历了大小十几次地震,除了一开始惊得人荒马乱,之后不论人、马都很快就习惯了。冒着烟的火山,看多了也不觉有什么可怕。

    欢呼声紧跟着大地的震动传来,一面面旗帜被丢下城头,城墙上的守军正在溃退,而政厅的大门已经被缓缓打开。早已守在门前的数百步骑一拥而入,直接冲进了还未完全打开的城门中。

    “好了,你们也进去吧。男人一个不留!”完颜盈哥对守在身边几百部从下着命令,“小心一点。”

    只剩百来亲卫守御身旁,完颜盈哥浑然不惧,他只害怕无谓的伤亡。

    之前完颜盈哥除了攻破太宰府外围毫不设防的防线,还攻打了几十座乡下田庄,遇到的士兵全都是拿着竹枪,一百人中大概只有七八人有铁制的刀枪,只有一两人装备有疑似甲胄的破烂,能给他造成一点阻碍的军队,一支都没有。

    但完颜盈哥征战多日,情知他所接触到的日本士兵,都只是下等乡兵,并不认为他们的水平,能与传说中日本国中最精锐的一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四天王八本枪赤鬼青神的东国武士相提并论——在九州岛上俘获的官员、贵族都这么说,完颜盈哥也不得不相信日本有那么一批精锐存在。

    太宰府毕竟是大城,也许会有一批人数不多的东国武士守在官厅之内,很可能会给没了防备的部下带来不小的伤亡,必须要防备。

    从之前高丽海商那里,以及如今杀了那么多大名小名,打破的庄子几十座,完颜盈哥和他下属的将校们,多多少少已经了解一点日本朝中的形势。日本国中,如今兵力多在东北部。据传是二十年前曾经被剿灭过的叛贼余孽,如今又开始蠢蠢欲动,让日本的朝廷不得不派出精兵强将去镇守东方。

    这件事值得庆幸。不用担心随时可能西来的东国武士,这就意味着来到日本的一千五百大辽精锐,就能充分的利用他们在劫掠上的特长,从日本人手中搜刮到更多更好的财物。

    完颜盈哥能确定这不是谎言。很多东海女直部族的成员,渡海去了日本抢劫。有的抢了一通回家,有的则反而被雇佣上阵,为日本国中的雇主卖命杀敌。他的麾下,就有两个熟门熟路、甚至还能说几句日语的东海女真出身的老头人,被招过来问询时,还吹了好一通二十多年前的日本雇主拿金砂付账的大方。不过这两个老滑头却没一个提到他们遇到的东国武士有多厉害。

    呜呜的号角,打断了完颜盈哥的回忆。这是大获全胜的信号。他惊讶的抬起头,就看见自己的侄儿阿骨打提着一个脑袋,出了官厅,直奔自己这边过来。身后还跟着十余骑,有的手中提着头颅,有的在马背上横架着俘虏。

    阿骨打下马时挺胸叠肚,提着不知是谁人的首级,得意洋洋的来到他叔叔的马前。

    完颜盈哥没理他,小孩子不能夸,不能让他的尾巴翘起来。

    指着俘虏中穿着最华丽的一个和尚,让人把他提溜了过来,询问起日本朝廷的近况。能在战时留在最后,这个和尚的地位不会低。而倭国的僧侣,都是会说汉语的。

    被完颜盈哥的近卫用刀比划了几下,完颜盈哥一开口问询,那个和尚便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可听了这名从本州过来的和尚讲了一通国中政局,完颜盈哥便是头昏脑涨。汉人说的话,他本就不怎么会说,听起来也有些吃力,而这名僧人偏偏口音又重,与完颜盈哥平常听过的汉人说话完全不同。

    完颜盈哥眉头渐渐拧起,最后不耐烦的抬脚就将那秃驴踹了个筋斗:“这说得是什么,鬼念经吗?!”

    他这一怒,正窝着一口气的阿骨打就踏前一步,恶狠狠的瞪着那和尚。

    那个和尚看到阿骨打,就像见到了恶鬼一样,脸色更是惊恐,急得忘了汉人的话,呜呜哇哇的不知说些什么。

    幸好完颜盈哥身边有个从高丽抓来的通译,能说日语、汉语和契丹话,女真话也能扯几句。刚才想听没扭曲过的消息,才没叫他,这时被叫过来做翻译。

    听了几句,那通译回头指着阿骨打,对完颜盈哥道:“小将军方才只带了五六人,就杀了几十名倭人中最善战的关东武士。如小将军这样的猛将,在倭国都被视为转世的恶鬼,所以他才这般害怕。”

    完颜盈哥皱着眉:“阿骨打!你进去的时候没遇到武士?”

    “有啊!”阿骨打仰起头,“都拿着刀,还都有甲。不过乱哄哄的一团,比鹌鹑都蠢,俺射了几箭,上去一冲就杀光了。”阿骨打抬了抬手,将那首级亮了出来,“然后俺就把这个大官的脑袋给砍了。”

    难道这就是东国武士?!完颜盈哥实在难以想象。只是看那和尚的态度好像是正主儿没错。

    完颜盈哥想了一阵,想不通,干脆放弃了。不管怎么说,九州岛这边的日本人实在太弱。

    高丽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想方设法的往北拱。能占点便宜,绝不会放过。但现在看看日本,若是高丽这几代国君,把那份从开京北面百里的地方,一直将西侧国境拱到鸭绿江边的劲头,用在日本的身上,说不定早把九州岛给打下来了。

    或许也不一定。完颜盈哥摇摇头。

    他进攻高丽的一员。亲手砍光了几十位高丽的高官显宦,将他们的妻女变成充御下陈的侍妾侍婢。这一过程中,大小十余战,他连抽刀的次数都少。都是前锋一冲,高丽军就崩溃了。射过来的箭矢,连战马披甲都射不破,更别说人身上的坚甲,基本上就是挠痒痒的。

    当时他就在想,过去跟高丽人打了三次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没能将高丽给灭国的?这高丽实在太弱了一点!

    两边都弱。或许就是这样才保持了和平。就像大辽与大宋一样,两边都强才有了几十年的太平局面。

    完颜盈哥驭马入城,和尚和通译都跟在身后,向他详细的描述着日本朝野的内情,

    平安京的情况与太宰府相似,都没有城墙,外围仅有一道篱笆。只是中心位置,也就是皇城有护墙。而且太宰府这边还有一条外墙,而平安京就一道护城河而已。

    至于军中堪战的主力,就是方才被阿骨打切菜砍瓜一般解决的几十名关东武士一样,全都是有田产的名主,整个日本,加起来也不过几千人。

    站在被打开的仓库门口,听着俘虏的供词,望着堆满了仓库中钱币和绢帛,完颜盈哥赤红了眼,小小的府城就如此富庶,那京城还了得?让他只恨自家没有长上八只手,抓不了这么多的好东西。

    劈手抓过来一名亲信,完颜盈哥嘶声吼道:“快回去上覆大王,这里人傻!钱多!速来!”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13)

    【第一更。】

    就像是暴雨前的雷鸣,由远及近,一双硬底箭靴重重的踏在才铺好了地板的廊道上。

    京东东路兵马钤辖杨从先,正阴沉着脸,大步向前走着。

    充满血丝的双眼,剔起的双眉,还有紧紧按着腰间宝剑的右手,无不在向人说明他已经怒到了极处。

    新任高丽国相金悌追在杨从先身后,大呼小叫,“杨将军!杨将军!请息怒,还请息怒!”

    杨从先充耳不闻,前面有宫女、侍卫,但一看到他直欲择人而噬的模样,无不吓得手颤脚颤,纷纷闪到一边,竟没有一个敢于站出来拦住他。

    只有金悌奋力跑着,好不容易方才追了上来。他喘着气,说不出话来,探手扯住杨从先的袖子。等气息稍稍平复,他忙急急的开口:“将军,将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杨从先低头看着扯住自己衣袖的手,沉默不言。

    金悌忙不迭的将手抽回,陪着笑脸,“将军,这实在不关鄙国国主的事,都是下面办事不利。再两天……五天,呃,十天……半个月,半个月之内定能有回报!”

    杨从先的回答是抬起脚,然后狠狠的踹了出去。

    轰的一声巨响,通向居住高丽新王行宫的大门被一下踹开。

    杨从先横了呆若木鸡的金悌一眼,大步跨了进去。

    这座供给高丽新王的行宫,本来是耽罗国的星主借给来此避难的高丽君臣。多年的宗藩关系,让一群破落户也得到了礼遇,而这一位新近加冕登基的高丽王,住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改造宫室,要有个上国的体面。

    耽罗岛乃是蛮荒小国,是与高丽一水之遥,不得不对其称藩称臣。其国主号曰星主,已在岛上传承了数百年。早在王氏高丽立国之前,耽罗国对半岛上的朝贡就开始了。如今每代星主接位,都会去高丽觐见高丽国王。

    这一回一群丧家之犬加上千余名残兵败将来到,陆陆续续又有得到消息的高丽旧臣,纷纷渡海南下,在耽罗国借来的港口和寨堡中,拼凑起了高丽国的新朝廷。

    被他们所拥立的高丽新王王勋,不是因为他的血缘与国主有多亲近,而是他叫做王勋,与已经死在辽营中的世子同名。正好可以用来凝聚高丽国中的民心。他们远在大海对岸,难辨真伪,有此误解,也能让更多的义士投奔而来。

    杨从先没有去掺和高丽逃亡朝廷的内政,他一直在整修港口,打算将耽罗国,变成大宋水师在海外的基地。而且还要防止辽军会紧随而来,也必须要做好军事上的防备。

    当他还沉浸在不断进展的土木工程中的时候,一个噩耗传来,占据了高丽的契丹人欲壑难填,竟然渡海东进,又派兵去攻打日本。

    而他们出兵的数目……十万!

    杨从先清楚地记得在韩冈接见自己的时候,曾经提到过占据了高丽的辽国有攻击日本的可能。

    既然韩冈之前都当面提过了,现在事实又印证了,不管之后韩冈是不是又自己否定掉这个可能,是不是只是随口一说,事后就忘了个干干净净,杨从先明白,他都得把契丹入侵日本,当成韩冈事前已经叮嘱过的事,自己现在没办好,那全是自己的过错!

    混迹在官场几十年,杨从先即便是武将,也不会不知道如何对待上司。

    高高在上的宰辅,他们说出来的话,他这个跑腿的只有当圣旨捧着。不对的得忘掉,说中的就得吹捧,有点擦边的更是得拉到先见之明上。决不能明白的指出错误,那样比老实认罪的结果要凄惨十倍。

    只是现在就算是想要老实认罪也不会有好下场,不说提前侦察到辽军过海侵略倭国的动静,就连辽国出兵的数量都没打探到。朝廷还有可能原谅他这个无能的水师大将?

    第一次是那两个昏了头的倭国僧人说的,可以当成被吓疯了之后昏话。可这一回,高丽王王勋依然告诉他,辽人的确出动了十万兵马渡海,还以此为理由,声称辽国在高丽国中的兵力空虚,要求朝廷派出大军为他复国!

    杨从先恨不得掐死这位无能又愚蠢的高丽王,辽人要是有这本事,又有那么多人马、船只,早就大闹江南了,去日本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石头里攥油,不嫌硌手吗?

    当时他硬是咽下这口鸟气,出来后遣人一打探,方才知道,派出去的探子根本就没回来,完完全全是王勋随口说的数目。

    要是他将这个数字报上去,那他就死定了。在官场上,不会有再有任何前途可言。

    章惇也好,韩冈也好,杨从先接触过的这两位宰辅,都是最看重下属的能力,眼里从来不揉沙子。完全没道理的消息,哪里可能骗得过去?就算自己想要编造一个数字蒙混过关,可他军中,还有朝廷派出来的走马承受,他可不会跟着一起发疯。

    这个差事已经办砸了,那两位还能给自己几次机会?

    杨从先不敢想象,要是他把这个十万再送去京城,自己的两座靠山会怎么处置自己。

    现在落到耽罗岛上苟延残喘,可以说是非战之罪——他抵达高丽的时候,离开京略近一点的外岛,多半被辽人攻占了,而那些没有被攻下来的,都是小而贫瘠,且无险阻,根本不能作为根据地。只能一路南下,来到高丽唯一的藩属国落脚。

    而之前没有探查到辽军过海,报给朝廷的辽人过海数目,也同样情有可原。从高丽去日本,并不用经过耽罗岛。而那个十万,毕竟是来自于从九州岛上刚刚逃出来的僧人,而不是自己的臆测和谎言。可纵然如此,他也注明了,那是倭国僧人所说,真实数目他正在着力打探。

    可现在呢,寄希望于高丽人在对面半岛上的耳目,希望他们能打探出真实的数量,以弥补前过,偏偏愚蠢的王勋想要骗朝廷出兵,还是咬定十万。没有完成朝廷交托的任务,甚至连最基本的军情都不能掌握,他杨从先,还能将责任推到其他人的身上吗?还能说这不是我的过错,都是王勋的错?

    朝廷中宰辅们不会管那么多的,留给他的评价,只会是扎扎实实的无能二字。

    留给他杨从先的时间已经不剩多久,他和他麾下的兵马都是外人,不可能潜入高丽,去打探辽国到底有多少兵马渡海,也不可能分兵去日本,去人生地不熟的九州岛打探详情,只能借重高丽流亡朝廷在其本国中的势力。

    但即位的高丽国王王勋却是个废物。他会排斥异己,会残杀兄弟,就是不会卧薪尝胆,破釜沉舟。想要依靠这个暗杀了几个族亲后,便安稳的躺在后院中去享受他的后妃的无能国主,等于是将自己的未来抛进茅坑中。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杨从先在打听清楚之后,便立刻领军来到了高丽小朝廷的行宫中。

    跟在他身后,有上百人的卫队,只有金悌敢于追上来,而其他臣子,都不敢上前半步。

    杨从先心意已决,却又不是金悌可以改变的。

    高丽国王的行宫寝宫只是一个不算大的院落。

    杨从先闯进了院中,将脸皮彻底撕破。

    听到消息的王勋匆匆忙忙出来,衣裳不整,脸上还有没擦尽的胭脂痕迹。

    “杨将军,怎么过来了?……相公,还不替孤招待一下杨将军!孤先进去更衣,稍待就出来。”

    见杨从先气势汹汹,王勋立刻软了脚,说着就想将责任推到金悌身上,自己转身就想走。却被杨从先的护卫一把给揪住,一左一右,牢牢的架了起来,押到了杨从先的面前。

    王勋挣扎着:“杨将军,这是做什么?”

    “谢谢大王你啊。多谢大王通报军情。”杨从先语气阴森,就像外面的积雪,丝毫没有一点暖意,“张口就是十万兵马,要朝廷趁机出兵。要是本将将大王你的话传到京城,你让章枢密、韩宣徽怎么看我杨从先?!”

    “孤知道错了!孤知道错了!孤这就再派人去打探。……前几天,孤还跟相公说了,要封将军你做郡王。这耽罗国就封给你了。要是不够,五道两界,君可任选。杨将军……杨将军!”

    杨从先看到他这个样子,更是心头火起。高丽群臣拥立这个王勋之后,亏他还在同时递上去的密奏中说此人堪用。

    明明只是同名而已,只是个宗室,却要摆出正牌子的高丽世子即位的作派。王勋要大修宫室,杨从先便要求耽罗星主去征发民夫,为其改建府邸。王勋要仪仗,杨从先也分了些盔甲、兵器给他。当时还是觉得,这是正当的要求。没有一点的威严,怎么让来投的忠臣义士相信有复国的可能这些事,杨从先都容忍了。

    杨从先恨得想撞墙,为了这个无能的废物,他生生的浪费了两个月的时间。之前来到岛上的还有另外几名宗室,却都在一夜之间死了个干净。为了大局,杨从先当做没看到。要是他们还活着,谅王勋也不敢放肆到这般地步。

    “金大使。”杨从先没再理会王勋,转身面对金悌。

    金悌自从扶了王勋登基之后,便被封为宰相。但杨从先等宋人,从来没称呼他过一次相公。

    “想必大使你也明白,朝廷派本将来此究竟是为了何事!如果做不到,本将也只能回京请罪了。”杨从先寒声说着。跟随在后的亲兵,各个眼露寒光,更是杀气腾腾。

    “难道不是匡扶正统,救我高丽危亡?!”

    “朝廷要的,是想要复国的高丽国主,而不是窝在房中玩女人的国君。不复国倒也罢了。就连打探消息都做不到。朝廷还有这样的废物做什么?还不如没有?!”

    “杨将军,你到底想要如何?”

    “换人。”

    杨从先的要求就这么简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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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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