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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14)

    【第二更。十二点左右还有一更,是今天的第三更。明天第一更,请各位书友明天早上看】

    崭新的油灯中,棉质的灯芯正平稳的燃烧着。

    照在信纸上的光芒,不再是使用蜡烛时的摇摇晃晃,而是明亮、稳定。比起蜡烛来,光线要强了许多。

    在灯下看得久了,双眼也不会太过酸涩。比起使用蜡烛和旧式油灯时,读书的时间又长了几分。

    韩冈对自己的视力很在意,对子女的视力健康也很关心,并不希望他们早早的就戴上眼镜。这样的油灯,对保护视力的好处,不言而喻。

    这是一盏新式的油灯。

    玻璃灯罩外,有着一圈铜架作为外壳防护,下面的油壶也是黄铜所铸,由精工打造,还刻了富贵连枝的图样。

    相对于后世的煤油灯,就只差一个可以直接在外面调节灯芯的长度这一点了,只能通过打开灯罩来调节灯芯,由此控制油灯的亮度。

    不过比起玻璃灯盏的结构,其中使用的油料意义更大一点。

    其原料来自于延州出产的石油。通过蒸馏之后而得到的产品。不过产量并不大,原料产出率也小。无法计量温度的情况下,只能通过经验来掌握火候。

    在韩冈眼中,这样的炼油,比后世的土法炼油还要缺乏技术含量。但看在弄出的灯油份上,他也不可能有任何抱怨。

    日常使用的照明用油,从生物油转到了矿物油,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只是炼油后的产物中,只有一小部分可以使用作灯油。

    石油炼制之后,会剩下很快就会凝固的沥青,以及黏黏糊糊、又散发着刺鼻气味的不能点燃的油浆。

    沥青在韩冈的意见下,用在了京城的许多道路上,主要还是配合煤渣来使用。而应该是重油的油浆,

    而在灯油出来之前,还有一段废油。

    这种废油不能用作灯油。放着就会弄得满屋子一股味道,不可能放在无灯罩的油灯里。而放在有玻璃灯罩的油灯内,点燃时,有时甚至会爆开来,把油灯一并给炸碎。

    要排除掉这种废油的干扰,必须先炼过一炉后,第二炉才能收获灯油。而废油的去向,就是灌进罐子中,成为守城时的利器。

    韩冈当然知道信上所称的废油到底是什么,但他想不出在这个时代除了军事用途之外,还能如何利用这种油料。难道让他写信回去,可以在废油中加些糖进去,让火油罐的威力更大一点?总不能用来做清洗剂吧?说起来,不知道制作漆器的时候,能不能派得上用场。

    韩冈想着,终究还是要人去研究才能知道,说不定从中还能有人写出足够刊登到《自然》上的论文来。

    随着邮政和快报订阅的准备日渐深入,《自然》也加入了进来。新一期的《自然》中,已经在末页写明,日后要改成以订阅为主的发行制度。论文被选录的作者,就会得到从次年开始,为期一年的新刊免费赠予。

    韩冈从两家报社借了人手,让他们帮忙解决订阅和之后的递送,各派了一个管事去处理发行上的问题。当初《自然》发行时就借用了两家报社的渠道,这订阅和发售也就顺理成章的延续下去,韩冈与苏颂都无意亲历亲为。

    京城中准备订阅《自然》的读者陆续已有三千余人在各家发售处登记,不论是跟随流行,还是真的喜欢气学,如今的格物之学当真是很热门的。

    韩冈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人是真心想要研究格物之学,也不知有多少人在兴趣过后会持续下去,但他相信,只要看到有人能从中持续不断的得到收获,前途就必然是光明的,道路再是曲折,也改变不了进步的方向。

    就像仅仅是油料的蒸馏,却是大大扩展了原本局限在酿酒上的蒸馏工艺。技术有了理论的引导,有了旁引博证,发展起来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

    冯从义在信中提到的,炼油和新式油灯,都跟韩冈关系不大。他当初只是想要得到用来印刷的油墨,将石油蒸馏,是延州那边的一名气学弟子心血来潮的结果。而结果,让人喜出望外。

    冯从义的信中,除了提到了几件新发明,其他也就是说了一下雍秦商会内部的大小事宜,以及今年以来各项产业的发展。除此之外,就是韩冈的父母了。

    在冯从义的心中,二老的身体情况还不错,精神都很好。现在住在庄子上,韩千六每天都要到地头绕一圈,韩阿李也有人过来陪着说话。两位老封翁、老封君,过次生日,州官、县官或是他们的家眷都得来捧场。谁也不敢让他们受一点气。这日子当然过得舒服。

    但韩冈自知已年过而立,二老都是奔六十的人了,以此时的人均寿命,很难说还有多少时间。不是富贵人家出身,从小能够养尊处优,身体调养得好。两位老人操劳多年,病根子早就落下了,什么时候都有可能突然发作。

    韩冈对此也左右为难。他现在不可能放弃一切,回乡供养父母。而韩千六、韩阿李又不愿意上京来住,现在只能先托付给冯从义夫妇,再过几年,让儿女中最年长的韩钟回去照看。韩冈的长子不是读书的料,还不如留在家乡谨守门户,学着怎么照管家业。不至于像一些宰相家的子弟,除了败家,就没有别的特长了。

    冯从义的信写了很多页,韩冈一张张的翻过去,装订起来都能充上一本书了。

    良久,他放下信。闭起了双眼,

    王旖正好推门进来,见韩冈正仰着头,闭目养神。

    “官人!累了吗?”她忙问着,过来轻轻捶着韩冈的肩,“晚上就多休息一下吧,今天朝中那么多事,回来也没见歇着。”

    “还好。”韩冈睁开眼,拍了拍肩头上的小手,笑道“不是郊祀之年,没那多事。没看今天回来多早?去年可是连着几夜都没能合眼。”

    今年冬至日的大典并非正式的郊祀,也就没那么折腾人。

    朝贺之后,太庙用荐黍之典,宰执祀于南郊圜丘,回来再向天子复命,并进拜太上皇与太上皇后圣安,很快便结束了。

    而今天给予百官、三军的赏赐,也远远少于祭天之后的开销。让并不充裕的国库,不至于再一次干透了底。

    “不是说这两天都在争要不要大朝会上要不要放号炮吗?官人没跟太常礼院的那些人争起来?”

    在京重臣家的家眷,向来耳目灵通,韩冈不以为异,“为夫又不在两府,早推过去了。”

    朝会的制度行之有年,时常会有些改动。这一回,因为火炮在辽国使臣面前为朝廷涨了脸,便得到了向皇后的看重。

    不仅寻常都要放号炮,这一回大朝会,太上皇后依然认为空放的礼炮有助朝廷威仪,所以大朝会上也要开始有硝烟味了。

    对此,太常礼院的礼官反对了几次,说是不合古礼。但向皇后坚持自己的意见,朝堂上也并不缺人支持她。最后,便争执了起来。

    礼家如聚讼,就是亲兄弟议论起礼法来,都要为礼仪制度孰是孰非争吵起来。程颢程颐就争论过,张载和张戬也同样有过争论。吕大防、吕大临那家兄弟,当年撰写乡约时,同样争执不已。永远都不可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既然争也争不出个眉目,在宰辅们看来,还是按照太上皇后的喜好来做就了事了。可是礼官揪着不放,争论起来,闹得朝堂不得安宁。

    这场无谓的争吵,韩冈早早的就躲到了一边去,全都推给了两府,他是绝对不想掺和进去——尽管在他看来那群礼官只是想表现自己的存在感。

    说礼炮是不合古礼。但大朝会时,一套舞蹈于庭的节目,又是哪门子的规矩。当韩冈不得不穿着沉重的朝服,随班手舞足蹈的时候,总是觉得这至少有大半蛮夷血统的习俗实在是蠢透了。

    王旖知道韩冈的脾气,对礼节并不是很看重。完全跟他当世大儒的头衔不相称。

    不过韩冈阐发气学理论中,所谓的礼,并不局限在礼仪制度上,而是文法,是国家制度,是上下之序,远比单纯的礼仪要宽广得多。大部分儒者,如果所学不在《三礼》上,他们所持有的观点,多半就跟韩冈类似——谁都怕繁文缛节的麻烦。

    “对了。”韩冈突然睁开眼,“过节的钱都发下去了吧?”

    “都发下去了。全是官人监制的新钱,昨日才去金银务兑换的。”

    韩冈点头,新钱前一日就开始放开兑换,就是为了让东京军民从今天开始,就能用上新钱。

    “家里面都说了什么?”他问道。

    “都说这一回钱铸得好,精工细作,看着就值钱。不仅是家里面说,外面也都在这么说。”

    “那就好。”韩冈放心下来。

    准备了那么久,他不希望有什么波折,只盼着能够平平顺顺的取得成功。

    铸币局顺利的发行新钱,接下来,年前也没什么事情需要担心了。

    王舜臣的那边只能等消息,说不定要开春之后,他才能收到枢密院的命令。日本那边也同样得等着杨从先的消息。但就算有什么事,也得等明年再做计较。

    当能平平安安过个年了。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15)

    【第三更。今天第一更,请早上看。】

    章惇面前的桌案上,正摆着十几枚钱币。

    式样各不相同,但全都是新钱,而没有旧钱,皆是簇新闪亮。

    当十文的黄铜钱,色做金黄,黄澄澄、金闪闪,拿在手中,也是沉甸甸的极有分量。按照从韩冈那边听来的说法,铜、锌两种原料的配比,经过了多次试验和精确计算,才有这样纯粹的色泽。为了纪念这番辛劳,特地将倭铅改名为锌,一种与金银铜铁锡铅汞并列的金属元素。

    一文的铁钱,在铁料中掺了锡,比生铁还要脆上一些。而且没办法去除,不像生铁可以深加炼制,最后锻造成钢。夹锡铁钱,除了作为钱币,就没有任何使用价值,重新熔铸后,不能做铁器,更不能做兵器。可以避免铁料流入四夷,让他们增强实力。否则这种成本低廉的铁料来源,必然会给边境上的蛮夷带来巨大的利益。

    至于折五文的青铜钱,就没那么特别,毕竟过去一直都有发行,不像黄铜钱过去几乎见不到。可是从质量上来看,的确是超过了以往多年的水平。

    章惇将这几枚才换回来的钱币,跟之前韩冈给自己赏玩的几枚样钱比较起来。感觉除非拿着放大镜来看,否则没有什么差别。

    尤其是新钱的外廓上标明面值的防伪记号,字体虽小,却清晰可辨。就是价值最低的铁钱,也是正反面都有防伪的草码及文字标识。这是与旧钱不一样的地方,也是铸造伪币的不法之徒,所难以仿效的标记。市面上当十钱和折五钱出现的比率不会太大,大部分应该还是一文的铁钱通行,铁钱也不缺防伪,比起面值更高的铜钱,更凸显了韩冈的用心。

    今天大朝会后,章惇作为宰执班的成员,得赐的百枚金银钱,都是浇模铸造而成。这并不是钱币,而是给臣子赏玩和赏赐下人之用,以精美而著称。多少年来,都是当做金银饰品来做,过去不经过盐铁司,现在也并不经过铸币局。

    但将金银钱与铸币局的铜铁钱两边对比一下,宫造和官造的差距却没有意料中的大,或者说,在铸造的质量上,铸币局的工艺水平已经追了上来,离宫造的制品接近了许多。

    比起旧时的钱币,被招进铸币局中的铸钱匠们的手艺,可以说是被韩冈逼得上了整整一个台阶。

    这就也就难怪新钱能得到那么多人的认同。不说其他人,章惇本人就已经很满意了。不愧是韩冈,他接受的差事,总是能给人以惊喜。而且这只是刚刚开始,之后还有当百的赤铜钱,当贯的银钱。甚至韩冈还准备直接铸金条,作为国库的储备。

    金条不论,大面值的赤铜钱和银钱,据韩冈所说,都将是模锻成型而不是铸造。铸币局中,正召集能工巧匠来设计这样的机器。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原料。中国产银不算多,大理却不少。章惇与韩冈这段时间都在暗中准备针对大理的军事计划。

    今日大朝会,大理国没有使节在京城向天子与太上皇后拜贺,如果一个多月后的正旦再不遣使通问——以这几年的情况,这几乎是必然的——朝廷就将会遣使责问。

    当朝廷斥责的诏书送达大理,到时候,就看高家还能不能守得住对大理朝堂的控制?若是不屈服,朝廷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支持被打压下去的杨氏。若是屈服,日后贡使往来,沿途的地理人情都可以记录下来,未来攻取大理,便更为顺利。

    这种内部矛盾极深的国家,很容易就能挑起其中的矛盾。人不合,纵然有地利,也守不了多久。假以时日,便是中国之地,其中的矿藏,也将是中国之物。

    韩冈借助铸币局,影响并逐渐控制了朝廷的一部分财权,就算不入东府,都直接干预朝政。而不必担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影响力越来越低。

    韩冈选择的道路,章惇没有什么看法,那是他自己的选择,纵是知交,也不方便干预。

    韩冈需要更多的金银来改善国家财计,章惇何尝不需要战功?

    都是为了进入东府,身登相位而做准备。

    章惇叹了一口气。

    他不嫉妒蔡确的进速,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羡慕不来。但他不会没有进位宰相的想法,枢密相公和相公,终究还是有差别的。章惇也不愿意始终屈居蔡确之下。

    重新拈起几枚钱币。

    从家里的下人那边报上来的回话,章惇知道,新钱在民间的接受度很高,早在韩冈才接下铸币局任务的时候,京城的各家金银交引铺中,来此兑换的钱币的客户,大多都指名要新钱,而不要旧钱。

    当时没有新钱可以兑换,而很多客户又不愿意兑换旧钱,使得近两个月来,金银铺的生意一落千丈,旧钱都兑换不出去,金银都收不回来。甚至使得京城中的商业贸易,也连带着比往年同期跌落了近一成——这是来自开封市易务呈交政事堂和三司的报告,没有一点水分,全是真金白银的损失。

    直到昨天,新钱终于运进了交引铺中,正式开始对外兑换,市面上才陡然火爆起来。

    铸币局有了一个开门红,只要能够保持下去,朝廷就等于多了一个稳定的财政收入。太上皇后心中欢喜,韩绛、蔡确近来也笑得开心,手上终于有钱了,哪能不高兴?

    现在所要担心的,就是日后的质量了。韩冈不可能一直都管着铸币局,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变得粗制滥造起来?

    而且随着产量的上升,质量能不能保证不下降,也是一个问题。

    同时一文铁钱将会在天下各大钱监普遍铸造,青铜折五钱的铸造地点也不会局限在京师。如何维系在外地铸造的钱币质量如一,这更是韩冈现在需要解决的难题。

    有这些问题纠缠,想来韩冈现在的心情不可能会变得太好。

    将新钱丢进笔筒中,章惇不免要为苏轼担心起来——的确不是韩冈,而是苏轼。

    韩冈从来不需要让人担心,需要担心的,都是跟他过不去的那一方。

    无论尊卑,从无例外。

    但苏轼就不一样了,他的性格每每拖累了他的前程。

    外面都在传苏轼正在准备上书,以贺铸善文辞、精诗赋为由,为其抱不平,请求朝廷给文辞之士一个恩典。

    而这并不是完全是谣言,就章惇所知,苏轼身边的那一帮朋友,的确是准备请求朝廷将贺铸从现在的武班转为文资。

    虽然并不是要朝廷给他官职,但文尊武卑,从武官转为同品级的文官,是标准的擢升,便是降一阶,也算不上贬谪。

    不管苏轼究竟是什么想法,但不论是在官场上,还是在市井中,在任何人看来,苏轼这样的举动都是针对韩冈本人。

    韩冈也绝不会一笑了之。

    那个贺铸本来只是靠了荫补为官,而且还是四五代前的先人,换作有些能力和才学的官宦子弟,都会选择去考进士。有个官身,考贡生就容易许多,有这点优势,去考进士自在情理之中。正如当今的首相韩绛,他便是四十年前,带着荫补来的官身考中了进士,而且还是前三。

    既然贺铸有了官身之后都没有去考进士,可见其并无才学,光会作诗作词又算得了什么?就是还没有以经义取士的时候,礼部试和殿试也照样要考治国的文章,而不仅仅是诗词歌赋。

    朝廷对贺铸并非不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姓名中有个铸字,便被派到钱监这个油水丰厚的位置上,后来又被调到了新设的铸币局中。

    正常人都知道,一个新设的衙门——只要不是为了塞人才设立的——是最容易立功,也最容易升官的地方。当年的制置三司条例司、司农寺、中书五房、军器监,甚至是各地的市易务,多少官员攀着捷径升上来了。

    韩冈在新衙门中下了很多功夫,花了不少心血。如果能好好配合他做事,功成之后,如何不升官?铸币局中尽是工匠,官员也多是匠师出身,在官场上根本没有前途可言。相对于他们,仅仅是荫补出身的贺铸反而具有了优势。贺铸还会做些诗词,算得上有文采,如同鹤立鸡群。将差事办好了,在朝堂上亮个相,转眼就能蹿升上去,可他偏偏弄出了个下等考绩来。

    这么好的机遇没把握住,这就怪不得任何人了。这样的官员,放在哪里都出不了头。任谁来看,都只能说一句活该。

    何苦为他而与韩冈对上,这岂不冤枉?

    章惇对此也有些头疼。

    苏轼是自己拉回京城的,却偏偏要跟韩冈为敌,当年的旧怨未了,如今又添新仇。最后,自己也要落埋怨。

    两人混迹的圈子完全不一样,中间的隔阂比海还深,平日里在朝堂上见面,连个招呼都不会打。关系缓和不了,嫌隙当然只会越来越深。

    是不是过些日子请两人过来喝一顿?章惇想着,总要设法补救一下。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16)

    【第一更】

    “……行大钱于世,乃是王莽祸乱天下之举,汉武前车岂可不知?这是说吾rì后会连累官家下罪己诏。”政事堂中,当着朝臣们的面,向皇后抖着双唇,将手中的一份奏章以同样的节奏抖着:“这份奏章,众位卿家怎么看?!”

    蔡确闻言,立刻道:“此辈败坏朝廷信用,使百姓疑天子不德,似忠实jiān,不可轻饶!”

    韩绛的态度稍稍缓和一点:“说似忠实jiān或许过当,不过其不明事理,有害于国事,不当留于朝堂、官府。”

    “韩相公的意思是将他罢职喽?”

    韩绛低头:“已有前例,殿下依例而断便可。”

    “蔡相公。依相公论,当如何处置?”向皇后转过去问蔡确。

    蔡确回复道:“宜当重处,以为后人之鉴……罢官犹然太轻,当追夺出身以来文字。”

    “张卿、曾卿,你二人意下如何?”

    “两位相公之论,臣无异议。罢官的确过轻,但追夺出身以来文字则未免过重,两者之间,殿下可自行损益。”

    “臣意与韩相公相同,罢官夺职已是重惩。”

    “韩宣徽,不知宣徽怎么看?”

    “此东府事,臣不敢妄言。只望朝廷的处断,能让后人引之为戒。”

    向皇后稍作犹豫,便下旨道:“……那就依蔡相公之言,追夺此人出身以来文字!”

    这已经是近rì来,第七位因为上书废止铸造大钱,而被朝廷处以重责的官员了。

    从古至今,鼓铸大钱都是败坏国政、搜刮百姓的举措,也是jiān臣当道,朝纲不振的证据之一。

    折五钱、当十钱都是明摆着的大钱,而且朝廷在其中大赚特赚更不是什么秘密。只要多读读史书,就知道过去铸造大钱的用意和后果。不论史书中的评价有没有道理,反对者都是能够立刻便拿出史料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这本来会成为韩冈的致命伤。但经过韩冈之前的教导,以及之后对一干反对者的敲打,两个多月以来,京城内的千百官员早就消停了,只有地方上,还有不晓事的官员上书诤谏。

    对于这群糊涂虫,朝廷给予的处罚毫不留情,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连续多位地方官视言辞轻重,被处以免职、降官、乃至今rì夺去官身的处罚。

    自始至终,韩冈都没有说过该如何处置,全都推到了东府身上。

    因为不需要他开口,两府宰执和太上皇后,都会帮他将事情处理好,镇压下所有的反对者。不为他事,只为朝廷永远都填不满的国库,就绝不能放弃rì后每年都会有的巨大收益。

    没有新近赶铸的四百万钱,明年chūn天,满朝文武都得喝西北风。而新钱的发行,终于可以让朝廷财计稍稍松了一口气。

    仅仅是融化旧币、改铸新币的买卖,每铸好一枚青铜折五钱,就平白多挣出一文半来。至于旧有的折五钱,虽然重新改铸,不仅不赚,反而亏本,幸而数量不多,这个损失也承担得起。

    更休提当十钱量产后的成本,跟折五钱相当,同样只有三文多,这其中赚取的钱息就更可怕了。

    如此算下来,光是铸币局的铸造业务,每年都能给朝廷带来一两百万贯的收入。

    所谓善财难舍,唾手可得的巨量收益,没有哪个宰辅能够轻言放弃。而且反对者一开始就不成气候,主事者又是韩冈这个对敌人绝不容情的狠辣角sè。宰辅们当然不会犯下那种最愚蠢的错,当然会选择站在胜利者的一方,站在于己有利的一方。

    东府的相公和参政议、论如何惩处反对者的时候,韩冈就已经将他抛到了脑后。不值得费心去多想。眼下他的当务之急,是继续铸造新钱,并设法开发后续的大面值货币。金币、银币和铜币都可以,只要不是纸币就行了。

    虽然发行纸币一本万利,不论是铸造哪种金属钱币,都远远比不上纸币的收益,但也免去了推行纸币带来的信用损失。

    就算rì后朝廷发行纸币,韩冈也不希望自己被牵连进入,免得好不容易攒下的那些名望,给连累到烟消云散,被后人戳脊梁骨。

    韩冈的钱源论,纵然已是深入人心。但遇到国家财计上的大窟窿,总免不得要割肉补疮。

    难道后世将纸币发行到带上多少个零的那些国家不知道滥发的坏处?他们当然清楚!各国主持发钞的官员,任何一个都比韩冈更有理论水平。只是那时候根本停不下来了。

    所以只能发行硬币,而不是纸币。有实际的价值在里面,底线上的信用便能维持。

    只要朝廷肯守信,维持住新钱的信用,就算明知到朝廷铸新钱是为了赚钱,但京城百姓依然会乐于使用。而朝臣习惯之后,就会知道这新钱有多方便。

    京城内的那一帮诗人,敢说酸话,却不敢上书反对此事。也就是这样的水平,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宰辅们与太上皇后议论着为了的国政。韩冈表面上静静旁听,实则早就神飞天外。

    猛不丁的,话题就绕到了韩冈身上:“不知韩宣徽是什么想法?”

    韩冈暗暗叫苦,他没有注意方才正在说些什么,这时候只能装模作样,“非臣职分之内,臣岂能越俎代庖。”

    都已经是顺口溜一般的回复了。却是万用万灵,放在哪里都能算是一个回答。

    向皇后没有看出来韩冈根本不知道说的是哪件事,韩冈既然推脱,她就紧跟着说道。“贺铸此人也曾是宣徽的下属,现在朝中有人提议要将他转为文资,当然得听一听宣徽的意见。”

    果然还是递上来了。韩冈jīng神一震。消息传了许久,苏轼的那一帮人,总算是不再靠嘴皮子飞天遁地,终于能出手做事了。

    不过他们当真是想要举荐贺铸?还是想给自己难堪。这个答案,都不用多想,很容易便能得出来。

    看来只要自己反对,就会被大肆宣扬,说韩冈不敬文臣。自己不善诗词,就敌视所有擅长诗词的同列。而赞同,结果会更坏。前面刚将其逐出火器局,转眼就又赞同他转文官,这都能算是反复了。

    设了个陷阱抛过来,真是将自家当仇人看了。韩冈又气又好笑,看起来得尽早解决,否则不知rì后还会闹出什么来。

    由于自己引发的变化,苏轼有好些后世传唱千古的诗词没有问世。韩冈想着,是不是干脆一口气写上一批,然后看看那几位目瞪口呆的表情。

    不过这个念头想想就被丢掉了,世人都有眼睛看着,一直都不擅诗文的自己,一下拿出好几首顶尖的小词来,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有问题,

    而且自家虽不擅诗赋,却依然是著作等身。谁能说韩冈韩玉昆不是当世大儒?

    尽管韩冈拿出来的林林总总,也算得上是欺世盗名,但相比起剽窃诗词,还算没那么恶劣了,至少能救人救国。而窃人诗词,就不知救的是谁?

    “宣徽?”见韩冈久久不作答,向皇后小声的催促道。

    韩冈忙抛去杂念:“贺铸乃是考绩下等才会被免去差遣。如今若是准其转为文资,世人不知他因何受赏,还会以为他在军器监中做得对,朝廷在不当判罚之后事后补救。”

    自崇政殿中出来,韩冈已经将贺铸给忘掉了,一个小小的武官,根本不值得自己多耗一些心思在他身上。

    “玉昆。”章惇刻意拖慢了脚步,与韩冈并肩而行,“不知腊月初十的那一天,玉昆你可有闲暇?”

    韩冈脚步一缓:“子厚兄要请客?”

    韩冈略感诧异,章惇请客吃饭的确次数不少,但年前枢密院忙得很,章惇贵为枢密使,哪里来的时间?就是宣徽院,也比平常多了许多事要做。

    “是啊。”章惇点头道,“家中梅花开了,如此胜景,正好邀玉昆你共谋一醉。”

    韩冈的神sè陡然变了样,很没有礼貌的盯着章惇的眼睛:“韩冈喝酒无妨,作诗却不行。看见梅花,只能想到梅花鹿的鹿肉,可想不出锦绣文章。”

    章惇心头一震,神态就有些难堪:“玉昆你是明白了?”

    韩冈叹道:“子厚兄你对苏子瞻,可谓是仁至义尽了。”

    观梅赏月,行酒作诗,这都是文人酸儒的最爱。

    韩冈向来不做诗词,他对诗词歌赋的态度,甚至让向皇后在执政的这一年里,都对臣子进诗显得十分冷淡。韩冈出去喝酒,更没人会说诗词。

    他在家里到了梅花前,还能捋了梅花泡酒喝。但章惇的酒宴上,面对梅花、热酒,又怎么可能脱身?

    宴无好宴,会无好会,章惇贸贸然的请他喝酒赏梅,摆明了就有想法。从最近的情况看,章惇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苏轼这位好友。

    章惇苦笑,“子瞻只是xìng格粗率,所以常常为人所诟病。玉昆你只是不了解。”

    “子厚兄如此苦心,韩冈自当乐从。但到时候话不投机,闹了酒席,还望子厚兄莫怪韩冈失礼才是。”

    章惇一瞬间都开始后悔帮韩冈和苏轼和解,现在看起来,韩冈对苏轼的看法不仅仅是成见,而是更深层的问题。

    想要弥合两人之间的隔阂与矛盾,是不是自己太自不量力了。

    只是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了,不好再改口。

    “那愚兄便洒扫庭院,静待玉昆你登门了。”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17)

    【昨天有事耽搁了,抱歉。这是第一更,之后还有。】

    王诜在家门前下马,却没有将缰绳丢给伴当走进府中,而是就站在门口,进门的反而是他的伴当。

    一名老者匆匆而出,花白的头发,却没有胡须,看穿着便知是宫中的内侍。

    老者看见王诜便迎了上来,一板一眼的行了礼,口气却是不冷不热:“驸马回来了。”

    王诜瞥了他一眼,并没搭理。

    老内侍也不管他,自顾自的说话,“公主今天带着大郎入宫去了。驸马稍等一下,公主很快就会回来。”

    “等她?”王诜冷笑了一声,“三天两日的进宫,又不知抱怨什么了!”

    “公主岂会如此?驸马误会了。”

    王诜重重的哼了一声,鼻音中满是不屑:“误会?!”

    老内侍并没有多解释,公主、驸马之间的恩怨,做下人的也不可能多嘴多舌,低头道:“驸马有什么吩咐,可以指使老奴。”

    “当不起。”王诜冷冷的道:“你们还是好好服侍你们的大长公主好了。”

    “诺,老奴明白。”老内侍低头应诺,却把王诜气得脸色更形阴郁。

    从蜀国公主下嫁王家,王诜和她的关系就一直紧绷着。连带着蜀国公主带来的宫女、内侍,都同样对王诜没有好感。

    王诜本是个自由浪荡的性格,如果娶得是一般官员人家的女儿,那还勉强能做到相敬如宾。做妻子的管家中,王诜在外面玩——很多富贵人家的子弟,都是过着这样的生活。

    但换成是尚公主,便四处受到约束,青楼也去不了,与酒肉朋友一起去招妓更不可能,王诜的一腔怨气便都撒在了蜀国公主身上。最后他甚至故意在公主面前与小妾亲热,把公主丢在一边看着。

    这件事被公主的乳母报上去,王诜立刻以奉主无状的名义被赶出了京城,那名小妾也被清出了家门。只是天子为妹妹出气,却坏了纲常大节,惹来了朝廷中不少非议,蜀国公主也为王诜求情。不久之后,王诜还是被召回了京中。

    但王诜回京后,夫妇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好转。一直都只是保持着表面的和睦。等到慈圣光献曹后上仙,蜀国公主趁机将王诜养在家中的一支歌舞乐班给遣散了,从那时起,夫妇之间的关系便彻底破裂,连表面上的和睦都维持不了。

    在半年前,王诜新纳的小妾在家中又不知哪里犯了错,被公主哭诉与太上皇后,便直接被勒令出家。王诜一气之下,干脆就不回家了,住在外宅中。今天回来,还是为了拿东西。

    王诜站在门前不再开口,那老内侍就陪着他一起站着。其他人不敢有所动作,更不敢乱出声。人人木然肃立,好像什么事都不知道。蜀国大长公主的府邸前,一时间静得仿佛是到了深夜。

    过了有两刻钟的样子,那名被派进去拿东西的伴当终于出来了。他的手上拿了好几卷书,小心翼翼的捧在了胸口。

    看到伴当,王诜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上前两步:“找到了?”

    “三郎,你看是不是?”那伴当说着,便将手中的书卷递给了王诜。

    王诜接过来翻了翻,拿出其中的一卷,顺手将其他几本交还给伴当,“就是这个。”

    只见他将书卷塞进怀里,随即转身上马就走,伴当将手中的书放进自家坐骑后的鞍袋中,也跟着上马,紧紧追在后面。

    目送王诜走远,老内侍叹了一口气,返身回了府中。

    这一对天家怨偶,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做皇帝的嫡亲兄长都没办法帮上忙,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除了叹气,什么都做不了。

    王诜离开家门之后,用了半个时辰穿过城市,最后来到外城边缘靠城墙处的一处院落中。

    只看外观,就像是常见的富户住处。外面完全没有青楼的脂粉味。比起一般秦楼楚馆,就像一座普通的宅院。从性质来说,里面的妓女不入教坊,按此时的说法,便是私窠子了。

    这间私窠子隐藏在清静的小巷内,如果不是熟悉道路,又没有熟人引导,想要过来少不了要多绕几圈,甚至会迷路。不过这私窠子位置说是隐蔽,其实在京城中还很有名,来往的客人也不少。将位置设在清静小巷中,不是为了清静,而是为了更加吸引客人。现在弄得有很多客人贪这里清静,过来时甚至只为吃饭喝酒,赏赏伎乐就走,都不留宿。

    王诜进来时,房中已经摆好了席面,三个朋友就在里面等着,却都没有

    “晋卿。”

    “晋卿,你可来迟了。就等你入席了。”

    “晋卿,这回可是要罚酒了。”

    王诜的朋友都知道他的情况,皆不以驸马之名称呼他。若是哪个当面提一句驸马,他登时就能翻脸。故而无论亲疏,是朋友的都唤他的表字。

    在朋友面前,王诜也一改之前的冷淡,笑意盈盈。被小婢服侍着脱了外套,王诜坐了下来,将手中的书卷递过去,

    “这就是苏舍人的新集子?”一人接了过来,拿着就翻看。

    另一人从旁边探头过去看:“读多那等歪诗只觉口臭。还是子瞻的诗文好。”

    “怎么,今天又批阅了多少?”

    “百来篇都是有的,恨不得扣了自己的眼睛。”

    “这么糟?”王诜哈哈笑道。

    自从气学的《自然》刊行于世,程门道学的《经义》又紧锣密鼓的准备出版。在苏轼的主持下,出版以诗文为主的新期刊,已经在京城中的文士群体内讨论了很长时间了。

    由于爱好诗文的士人数量,远远超过经义和自然。短短时间,送到几位发起人手中的诗稿有上千份之多,每天还在不断增长。虽然说这份期刊到现在为止连标题都没定下来,不过在士林之中,影响力早就突破天际。要不是编辑部还没有眉目,诗稿能将王诜、苏轼等人给淹没起来。

    在这份期刊中,王诜是内定的编辑之一。在座的三位,虽然只是打下手,负责主持第一道关卡,但也算是编辑部的成员。

    有韩冈、苏颂在前,堂堂宰辅都甘愿提笔为人修改文章,王诜也不会觉得有失体面。而且看到一些拙劣到可笑的作品,拿着朱笔在纸上画上大大的一勾,总有一种莫名的快感。

    “呃……”正在翻着苏轼新集的一人突然惊异出声,指着其中一首,问王诜:“晋卿,这个‘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当真是舍人写给章七枢密的?”

    王诜凑过去看了一眼,点头:“正是。”

    章惇上一次因其父、其弟强买民田,被赶出了京城,这首诗就是当时苏轼寄给他的。

    “不会吧?”

    另外的两人都看了这首诗,同样面露惊容。

    章惇出生时,因为其父不欲养,差点就被丢进水里淹死,在这方面就有些忌讳,没什么人会在他面前提及溺婴之类的事。但‘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注1】这一句分明就是暗指章惇的出身。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就是好友也不该这么说。没看他们连一声驸马都不敢称呼王诜吗?

    “小事而已,何须挂怀,你等还是不通达。”王诜摇头:“今日章七枢密就出面请客,所以子瞻不会来。”

    说着,他又神秘的笑了一下,又低声道,“韩三也会到。”

    三人闻言又是一惊。

    一人小声问:“……是那个韩三?!”

    “还能是哪个韩三?做宣徽使的那个!难道还能请得动做首相的那一位?”

    韩绛排行也是第三,不过他德隆望重,倒是没人这般称呼他了。如今士林中,称呼韩三的指的就是一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冈与苏轼不合,这在京城并不是什么秘闻。

    在韩冈与二大王争花魁的那件事中,苏轼扮演的可不是什么好角色。而且京城的几大象棚中,将各位角色化名后的杂剧隔三差五就在演着。

    如今当事人现在都还在京中,韩冈和苏轼没有任何交流都是人人能看到的。京城中的哪一家,都不可能糊涂到同时邀请韩冈和苏轼做客——如果他们能邀请得到的话。

    王诜道:“听说是因为梅花开了,所以章枢密来了兴致,请了几位好友喝酒。正好有韩三宣徽和子瞻。”

    “……赏梅喝酒,当是要作诗吧?!”

    王诜微微一笑:“当然。”

    “章七枢密当真不是在要看苏舍人被韩宣徽恨上?”

    “不会,只是打算调解一下。”王诜否定道。

    京城中的哪个人愿意无缘无故的开罪一名重臣,还是韩冈这个等级的?而且以章韩、章苏之间的交情,章惇也不会故意让韩冈和苏轼难看。

    “只是调解?可韩宣徽那个性格……”一人啧啧的摇着头。

    韩冈的性格世上谁人不知,就是天子当面也不曾退让半步,何论苏轼。

    王诜道:“当是韩三主动请章七做中人。之前因为贺铸之事,他做得不妥当,只能私下里找子瞻说合。”

    三人闻言点头,这话就说得通了。

    韩冈之前坚持对贺铸的处罚犯了众怒,士林中颇有微词。三人周围很多人都觉得韩冈对文学之士太过苛刻,失去了应有的礼敬。现在来看,韩冈本人也肯定是自知理亏,才找私下找苏轼。

    终究是他不在理啊。

    正当王诜在与人背后议论的时候,韩冈抵达了章惇的府门前。

    章援出来迎接,进门后,章惇又迎了上来,

    “韩冈迟到了没有?”

    “没有,子瞻也才到。”

    注1:历史上,熙宁八年章惇出知湖州,苏轼的这首诗便写在当时,其中的一句方丈仙人便是开章惇出身的玩笑。

    尽管后世有人认为这首诗是章惇憎恨苏轼的原因。但从时间上看,在几年之后,元丰二年的乌台诗案中,章惇为援救苏轼不遗余力,甚至为了他当面斥责宰相王珪,可见他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而之后苏轼被贬黄州,一直到元丰八年神宗驾崩,与章惇都有鸿信往来。其中一封还感叹,过去一直在劝诫他的,除了苏辙外,就只有章惇一人——‘平时惟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反复甚苦’。

    但等到高太后病死,哲宗亲政,章惇等回京之后,便立刻将苏轼贬去了岭南,之后又更进一步将其贬到了海南岛上。与当年救助苏轼的时候判若两人。

    由此可见,两人的交恶,当在元佑更化开始、苏轼被重新启用之后;哲宗亲政,章惇回京执政,主持贬斥旧党之前。也就是高太后执政,章惇等一干新党被不断打压的那几年时间。只可惜到底发生了什么,就不是后人能知道其中的具体事由了。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18)

    走上中庭,韩冈看见了苏轼。

    依然是一把标志性的连鬓长髯,遮住了大部分表情,只不过眼角的纹路,能看得出是在笑。

    “宣徽何来迟。”苏轼遥遥便道,故意看了看西面,“已是日之夕矣……”

    苏轼是口舌不饶人。‘日之夕矣’是《诗经》中《君子于役》里的一句,前一句是‘鸡栖于埘’,后一句是‘牛羊下来’——黄昏时分,鸡回窝,牛羊归圈——这是在说韩冈是‘牛羊下来’。

    韩冈瞥了眼章惇,这位主人翁并没有因苏轼的话而吃惊、变色,很平静的在一旁。

    韩冈微微一笑,章惇可算是知己了,知道自己不会为几句话而动气。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朝廷差人,本就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子瞻不也是才到?”韩冈笑着:“牛羊下来,是故韩冈亦来。”

    这只是极浅显的玩笑,韩冈若应对不当,传到外面去,可就丢人现眼了。他现在顺着话反回去,苏轼掀髯大笑,“宣徽说得好,苏轼此来,正可谓是牛羊下来。”

    走上前来,与韩冈见了礼,苏轼道:“宣徽,可是难得一见啊。”

    言辞似乎有讽刺之意,但口气却不是那样尖酸刻薄,倒像是老朋友一般抱怨的口吻。

    “的确,除了朝堂上,在外的确少见子瞻。这还是第一次吧。”韩冈回得坦诚。

    苏轼之前因为乌台诗案在江州监了几年酒税,不过江州是长江上有名的富庶大镇,远过于后世的九江。有当地丰富的出产,又有庐山与鄱阳湖的景致,苏轼回来时气色并不算差,比离京时胖了不少——不过当时他已在台狱中数月,不适合拿来做比较。

    其实这几个月来,韩冈与苏轼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只是官位上的差距,以及关系上的问题,完全没有来往。

    就在前几日,韩冈还因为贺铸之事,跟苏轼为首的京城文坛闹得很不愉快,撤了贺铸的差事不说,还正面反对给韩冈转为文资的提议。到现在为止,贺铸还在京中的三班院候阙,不过听说要去苏轼的手下做编辑了,赚钱贴补家用。

    朝中当时就有传言,韩冈肯定要找苏轼的麻烦了。有蔡京在前,世人都道以他的强硬甚至近于偏激的性格,多半会将苏轼踩到脚底下才肯罢休。

    韩冈没兴趣解释这个误会,他没那个空闲的时间,别人的想法他也控制不来。苏轼那边是什么情况,他也没兴趣了解,只要不犯自己的忌讳,随他去怎么闹。

    不过章惇还是发出了邀请。让韩冈明白,有些事自己不在意,别人却还是会在意的,明明白白的表个态,也可安各方之心。

    既然章惇有这个想法,作为知交,韩冈也不能不成全,只是一桩小事而已。

    章惇对韩冈的态度心中欣喜,虽然事前韩冈危言耸听,但当真上门做客,还是给他留了面子。

    “玉昆、子瞻,莫说笑话,你们可都来得迟了,论理可是当罚的。”

    “韩冈素不能诗词,罚诗不成,罚酒倒是能稍稍喝上一点。”韩冈说话更加直率,对自己的缺点毫不讳言。

    苏轼一扬眉:“轼一贯不胜杯酌,罚酒可就要免了。”

    “那就罚诗吧。”韩冈道,“能者多劳。”

    “还是先去看了梅花。喝酒也要先赏了花。”

    跟随着章惇,韩冈、苏轼一路来到章府的后花园。

    由朝廷赐给章惇的宅子,二十多年来,都是枢密使的居所,其后花园中的十数亩梅林,在京城中也算有些名气。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这些园林中惯见的布置不必多提,眼前白花胜雪的几百上千株梅树,便是章惇府上最受人喜爱的景致。

    而且京城的街道道路上早就没了积雪,但章惇后花园中还有着厚厚的一层,看来是故意没有让人打扫。王安石的府中后苑,也没有打扫积雪。不过他家是缺乏人手,与章惇家的情况不同。

    花如雪,雪如花,上下皆素,有暗香浮动,有溪水淙淙。

    立于花海前,苏轼甚至屏住了呼吸,许久才长吐出一口气:“一见忘俗啊。林和靖梅妻鹤子,终生不娶。旧日听来,只觉是他是畏人厌世。今日一见此景,终明其心。难怪啊。”

    转头对韩冈、章惇道:“昔年太白登黄鹤楼,见‘烟波江上使人愁’,便不敢题诗。今和靖在前,苏轼不敢做梅诗。”

    韩冈也为这千株梅园所震惊,同样是过了好半天,才开口对章惇道:“此可谓是香雪海了。”

    “说的好!”

    “这个比喻好!”

    章惇、苏轼同时称赞。

    苏轼抚掌道:“‘香雪海’三字当勒名石上,以为后记。”

    “难得玉昆今日有兴致,可有一二好句?”

    韩冈摇摇头,这可不是他的本事,而是来自后世的记忆罢了。

    “眼前这梅花,韩冈能知其属,明其分类,还知道如何栽种,如何取果,如何制酒,唯一不知道的,就是如何对着做诗了。”

    苏轼道:“如此也就足够了,何须强作诗?”

    三人一起走进花海中的一座小亭中,举目四顾,周围皆是花木,香气隐隐,都让人有种当真泛舟在香雪海上的感觉。

    看到这边的风景,苏轼之前不想做诗的坚持都烟消云散,“虽无林和靖之材,也免不了想要起诗兴了。”

    “我等洗耳恭听便是。”

    其实韩冈对今天苏轼的作品并不是很期待。

    苏轼在江州过得太好了,连累了诗词的水平并没有能够再上一个台阶。至少没有出现能够比肩后世那些名篇的作品,没有一篇作品能够带给他的感动。

    无论哪一篇都远远比不上‘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同样比不上‘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没有‘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愤世嫉俗,绝无尘俗气,也没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自在。比起当世,或许仍算得上杰出,但与韩冈记忆中的水平比较,就未免显得平庸了。

    这当真是文章憎命达,要是当初苏轼被重惩,贬居荒僻之地,保准能够再上一层楼。

    可惜了那一篇篇绝代好词,可惜了东坡肉。

    韩冈正这么想,亭下就飘来一阵肉香,一股红烧肉的味道。

    这炉灶就开在亭下不奇怪,天寒地冻,在屋外饮酒,当然要把酒菜先做好,随时热着,这样方能随时取用。周围的梅花香气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多半用无烟的贡炭来热。只是这个时代,红烧肉可当真少见得很。

    “这是做得什么好菜?”韩冈问道。

    “冰糖猪皮肉啊。”章惇惊讶道,“不是玉昆你家传出来的吗?”

    韩冈反过来更惊讶,“是寒家中传出来的?”

    “肯定是你家传出来的。”章惇很确定,“名字就叫做韩府肉。都说玉昆你是药王弟子,必知养生,所以吃什么喝什么都有人跟着学。每日的菜单拿出来都能卖钱的。”

    不窃诗词,却把菜肴的冠名权给窃了。韩冈怔了一怔,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不过他可以不做诗词,但冰糖红烧肉却不能不吃,冰糖肘子也得时常尝尝鲜。韩府肉就韩府肉,在意那么多,就吃不得好肉了。

    “猪肉有微毒,又多秽,大食教视之为禁忌,平日里餐桌上都看不到。奈何猪肉好吃啊。不然韩冈何必为怎么烧肉费心思?”

    从食品卫生角度讲,这个时代的确是羊肉比较安全一点,但他就是忍不住。只是怕寄生虫,韩家从来不吃内脏。不过章惇的话或许不假,的确是他家传出来的菜谱。

    苏轼哈哈笑道:“河豚都吃得,猪肉难道还吃不得?在江州,鱼吃得多了,这肉就少吃了。嗅到此味,雅骨不剩半点,这俗人胃肠登时便是要占上风了。”

    “猪肉价极贱,韩冈幼时常吃。如今也改不了口味。真要说起来,真的跟拼死吃河豚相似。都是明知不利有害,却偏偏忍不住,只是程度有差。一个拼着日后之病,一个拼着登时做鬼。”

    “可惜没见过吃河豚鬼,不然可以问一问他,一条性命换一口河豚肉到底值不值。”苏轼笑道,“轼初至江州,一时访客绝少。谈笑无鸿儒,往来多白丁。百无聊赖,便与客说鬼,如此度日。子厚如今还爱听人说鬼狐吗?”

    章惇摇头道:“少年时多爱夜中谈鬼,如今便只知敬鬼神而远之了。玉昆你呢?对鬼魅之物如何看?”

    “过去从未有见,不知世上到底有鬼无鬼。”韩冈道,“韩冈之学求实求真,若世间当真有鬼,韩冈倒想亲眼见一见!”

    苏轼笑道:“格物致知,看来是格不得无形的鬼物。”

    韩冈道,“格物致知,知的便是天下万物。有形之花木,无形之风,哪有分别?只要真有此物,世人能共见。”

    苏轼摇头,“鬼物多有人见,便是苏轼也曾见过几回。”

    “韩冈不曾见,也不曾见有人能捉来给人看的。”韩冈道,“格物实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必须可以重复,同样的条件下,任何人都能重复,并得出同样的结果,如此方是公论。”

    “太白之文,无人能得其神髓。所以依格物之说,他便是用不得了?”

    “太白之文,不入凡俗。所以用不得。如行军用兵,若有斥候敢回一个前方山高一万八千丈,山水直下三千尺,军法就饶不了他了……此辈超凡脱俗,也就不适合做凡俗之事了。”

    苏轼的话近于质问。韩冈的回复,则满满的都是恶意。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19)

    亭中的气氛稍稍有些紧张起来。

    苏轼眉头微皱,韩冈这一棒子,可把他也一起扫进来了。

    韩冈仿佛没有察觉:“太白一生功业只在诗赋;少陵【杜甫】颠沛半生,三吏三别让人不忍卒读,却无一事可救补天下;摩诘【王维】之为官,可有画中诗,诗中画的半分灵气?陷贼事贼,为臣失节。人之精力有其限数,此处多一点,彼处便会少一点。故而长于诗赋者,往往短于治事,一心难分顾,天资所不能补。”

    苏轼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他随随便便就能举出好些反例。就是他本人,真要处置政务公事,又几曾耽误过?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章惇笑着插话:“玉昆。按你的说法,令岳又该怎么算?”

    “楚国公【王安石】与韩文公【韩愈】一般,都是数百年才得一人,凡夫俗子如何能比?”

    “宣徽,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确是让人追慕,但仕途上可远不如令岳了。”

    “玉昆,介甫相公诗文冠绝当代,治政更是立起沉疴、一扫积弊的中兴之功,的确是开国以来第一人。但韩文公,虽有重振儒门一事,在功业上也远有不如的。”

    “韩文公排异说、继绝学、兴圣教,只这一事,就让他胜过无数宰相了。”

    苏轼说的文起八代之衰,只是韩愈在文学上的功绩,改变了隋唐一直以来偏重骈文的文风,以后世的说法,是古文运动的先驱者,唐宋八大家之谓由此而来。

    但在韩冈看来,韩愈在历史上更重要的功绩,是排佛老,兴儒学,让魏晋以来逐渐衰弱的儒门由此一振,至如今再上巅峰。故而当今儒者,多以韩子相称,远不是同为八大家的柳宗元、苏洵辈能比。后世以文学将其归类,其实是忽视了他在延续儒门道统中的作用。

    苏轼捻着胡须:“数百年才得一人,不意宣徽对昌黎【韩愈】评价如此之高。不知在宣徽眼中,苏轼、子厚,还有宣徽你,又如何论?”

    韩冈看了苏轼一眼,又瞥了一下变得饶有兴趣的章惇,轻笑起来:“子瞻,我们是在说韩文公和楚国公呢。”

    苏轼闻言大笑,“论起功业,苏轼的确不能与令岳相比。”

    章惇则道:“章惇确实远不如介甫相公,但玉昆你是自谦了。”

    韩冈摇头,一点也不是谦虚。没有来自后世的学识,他是比不上王安石这样的人杰的。

    “韩冈比之楚公,日后功业或可追及,但文才难及万一。而且没有楚公变法打下的根基,就没有韩冈立功于外的机会,可不敢贪人功为己功。”

    韩冈看向苏轼,看他对自己的话还有什么说的。

    “种痘法可不是新法的功劳吧。”

    韩冈摇头:“不到岭南一游,便不会发现牛痘。”

    “还是因缘巧合之故。”苏轼道,“否则去岭南的所在多有,为什么只有宣徽一人发现了牛痘?”

    “再巧合也得有前提。就像现在京城赌马赌球,中奖凭的是运气。但不事先去买张赌券,运道再好也中不了。”

    “说起赌券,章惇倒是听过有个笑话。”章惇见两人似乎又开始有争执,瞅准了时机,赶快插话进来,“说是京中某人拜遍了神佛,想求一注横财。一日菩萨显灵许了他,可几个月过去了,一文钱都没见到。他再去观音院中抱怨,菩萨就说了,你得先去买张马券吧。”

    “苏轼听说的是佛祖许了人百贯横财,他却忘了买马券。上次与王晋卿吃酒,听客人说起过。宣徽也听人说过了吧?”

    韩冈点点头。这个笑话其实还是他说给家里面听的,然后传了出去,现在在京城里传得挺广。

    “正如这个笑话中的道理,凡事的确都要有前提。预则立,不预则废。所以苏轼有一事骨鲠在喉。”苏轼看看韩冈,又看看章惇,“如今进士科举,只考经义。国子监中,两千学子也都只求经义,不重文学。并非苏轼杞人忧天,长此以往,朝廷的诏令还能见人吗?”

    韩冈虽不在文史上用心,但在他这个地位上,十几年来读书不辍,各代的章疏诰敇都见了不少。各代的文风都有所掌握。其中两汉的诏令,尤其是西汉,最是少见雕琢。回头看西汉文章,即便是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也不似后世很多骈文那般,用精致的丝绸裹着一包败絮。苏轼的担忧,或者说找出来的借口,在他眼中,完全不值一提。

    他硬邦邦的回道:“两汉诏制章疏,不见骈四俪六。”

    苏轼提声作色:“文学精妙之处,又岂在四六一端?!”

    韩冈立刻道:“朝廷诏令,首要在将事情说明,文法仅是末节。何况以天下之大,官员之众,难道还找不出同时能说清事由,又精擅文学的才士?”

    “朝廷弃文学之士如敝履,如何引人重文学?”

    “子瞻是想说贺铸之事吧?放贺铸之罪,于韩冈而言,诚乃易事,还能在士林中有个好名声。”韩冈扯了一下嘴角,“不过既然贺铸不能适任,理当去职。韩冈岂能为一己之名,坏朝廷法度。须知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今日事虽小,一旦乱了纲纪,他日事不可收拾。且以贺铸过往之功绩,不足以让人为他例外。”

    “没人能说三班院夺职不对,但之后贺铸迁转文资,已与铸币局无关,宣徽又为何横加干涉?”

    “朝廷设律令,一为治罪,一为诛心。所谓诛心,在韩冈看来,是诛后人犯法之心,惩罪以为后人戒。贺铸新近被夺职,便有人为其求转文资。如果事成,铸币局中官吏们又会怎么看?败坏朝廷威信,其罪更大。若过个一两年再为他求转文资,韩冈决不会干涉。”

    韩冈是堂堂正论,谈的是法理,而士林则议论的是人情。韩冈看着苏轼,看他好不好意思说一句人情大过法理。

    韩冈、苏轼,你一句,我一句,将酒宴的气氛弄得跟外面的冰天雪地一般,满园梅花就在眼前,却没人多看一眼。

    “好了,好了。玉昆、子瞻,还是先喝酒吧。”

    章惇出来打圆场,提起酒壶,给苏轼、韩冈都满满的倒了一杯。

    韩冈和苏颂正互瞪着眼,但章惇既然出来缓颊,这位主人的面子却不能不给。

    韩冈端起酒杯,比向苏轼,“韩冈言语冒犯,还望子瞻勿怪。”

    “不敢。”苏轼同举酒杯,“是苏轼不明宣徽苦心之过。”

    三人对饮而尽,热酒入喉,感觉登时就稍稍缓和了一些。

    菜也端上来了。厅中的石桌不大,只能放两三道菜的样子。所以一巡酒后,便撤下旧菜,换上新菜。就像比较正式的宴席,一人一席的小方桌面,都是一盏酒后,便换上两道菜。寻常十七八盏酒,就是三十四五的冷热水菜。虽不知道章惇准备了多少道菜,不过其中必然少不了好酒来作陪。

    菜肴平常各人家中都吃惯了,唯独章家的好酒却极稀有。这是交州的糖蜜酿酒工坊最早酿制出的一批酒,一直存放在酒窖中,平常时,就是章惇本人都难得饮用。不意今天给拿出来了。

    章家特产的糖蜜酒,色做浅金,味道也很适口。

    韩冈知道,这个应该是后世的一类名酒,不过他早就忘光了原名,任凭章惇随便起了。

    苏轼拿着酒杯,看着杯中酒:“苏轼在江州,曾试酿过蜜酒,不过吃了之后,上吐下泻,差点断送了性命。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

    “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蜜酒不是那么好酿的。不比葡萄酒,直接塞进罐子中,多加些糖,过些日子就有好酒能喝了。”

    “葡萄酒就这么好酿?”

    “的确如此,还不用加酒药。洗干净后就丢进罐子里,然后就只要密封好就行了。”

    终于从争论的话题上转移到一些琐事上,章惇连忙问韩冈,“玉昆,记得最近的一期《自然》,好像有说找到了酒药产酒的原理吧?”

    “不仅仅是酿酒的原理那么简单。而是直接指明韩冈在病毒一说上犯了大错。不过这一后篇,是在下一期的《自然》上才会刊登。”

    章惇、苏轼同时愕然,韩冈错了?而且还是跟种痘法息息相关的病毒说上犯了大错?

    韩冈当然理解两人的惊讶,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是权威,是不可动摇的权威,但现在他却自陈错误。以他在儒门、在气学上的地位,这可是实打实的震撼。

    “当年韩冈给微生之物起名做病毒,乃是大错特错。就像世人中,真正作奸犯科者,百中无一。而微生之物,能致人于病的,也是百中无一。有很多还有好处。比如酒,比如醋,比如炊饼,之所以会发酵,都是因为微生物的作用。”

    韩冈尽可能慢的用标准的术语来向两个外行人解释,

    “所以从此之后,病毒就要改名做细菌,而致病的细菌,则名为病菌。比如酵母,就是酵母菌,酒药,是酒药菌。”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20)

    韩冈带着笑意说着。

    一开始他的确为了方便起见没有给细菌和病菌给出一个明确的定义,而是直接成为病菌。虽然之后他还是逐渐修改之前的说法,不过没有流传开,仅仅是苏颂、沈括等寥寥数人知道。

    在公开的信息中,微生物依然是病毒。尽管这其中是有些问题,只是由此也让饮用开水的习惯逐渐在民间普及,故而韩冈也就听之任之。

    但现在,终于有人站出来,说韩冈弄错了。不管细节上的对错,能发现韩冈之前的错误,并推翻他此前的结论,这便是里程碑,是韩冈期待多年的收获。

    气学决不能像其他学派,树立起一个圣人之像,然后不敢对圣人的言论越雷池一步。这是披着儒学外衣的科学,是一门不断推翻权威的学问,必须要踩在先人肩上向上走。

    质疑,才是气学的根本。

    章惇眼中的韩冈,语气中有着一份很明显的得意。就像看到了自家的子侄有了出息,自得的对外人说上一句终于成器了。

    章惇暗暗感叹,这就是器量。一人能否成大器,还是要看他的气度。

    韩冈的xìng格素来强硬,将横渠传承看得比天还重,为了气学与王安石斗了不是一次两次,最近更是把蔡京吊起来当靶子,让世人看到胆敢攻劾气学的下场。可是现在直接有人登门说韩冈错了,韩冈却高兴得很。如果一切争端止于学术,恐怕也不会有那么多争执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章惇很清楚,几家学派的交锋绝不可能局限于学术,早就跟政治脱不开干系了。

    苏轼放下酒杯。

    韩冈认错,这可是难得一见。不是诗词歌赋,而是在他最擅长的领域承认失败,真的是前所未有的一件事。这会是气学从内部崩溃的第一块砖吗?会不会由此事开始,让人觉得韩冈的观点尽是谬论。就像他用腐草化萤和螟蛉有子二事,直接打翻了诗、礼两部的历代传注一样。

    只是从韩冈的态度上看不出来,能够很自然的在外人面前说出来,就证明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不会是在设陷阱吧?骗得人跳进去后,就拔出刀来。

    苏轼不擅长考虑这些勾心斗角的问题,想了想就觉得烦了,直接就问道:“也就是说,那水中的八万四千虫就不是病毒,而是细菌喽?”

    韩冈微微皱眉:“一钵水中到底有多少细菌,得看水质才行,要是蒸馏出的熟水,可没那么多。若是从河塘底舀出来的池水,千万倍亦不止。”

    “八万四千,言其数多耳。宣徽不必如此执着于数字。”

    韩冈当然知道在典籍中,八万四千、三千之类的数字,并不是具体的数目,而仅仅是表明很多而已,但他不喜欢对数字如此粗略的态度。他一直想纠正的恶习中,这是很关键的一条。

    “jīng研医术就需要jīng确。什么样的水能用来冲洗伤口,多少比例的酒jīng能够拿来消毒,都要计算事前事后的细菌数量。错一个数字,就是多少条xìng命。人命关天,岂能不执著?”

    “世尊之言,非关医术,只是让人敬畏,明白自己的罪孽……水中细菌无数,九成九无害于人。也难怪佛祖戒令喝水前要持咒一番。”

    “就算九成九无害于人,但还有一分是病菌,该烧水还是得烧水。尤其是灾异之后,难民聚集,要防止疫病传播,干净的饮食是最重要的一条。”

    如今儒门诸派,气学、道学皆排斥佛家,新学也坚持着儒门正统,唯有蜀学,却有将佛道两家与儒门熔聚一炉的打算。这当然为韩冈所不能忍。

    “烧水便是杀生,杀生救己,少不了要持咒一番。”苏轼扬着双眉,“苏轼听闻宣徽平素指斥浮屠乱道,所言皆非,不知如何看待水中八万四千虫这一段?”

    韩冈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最是不喜欢在这种说法。平白无故的占自己的便宜,让他很是不爽。

    苏轼这算是挑衅了。但也是事实。自从韩冈推出了病毒论之后,这段时间以来,可是有越来越多的人跑去供奉佛祖。

    这便是韩冈素来反感佛老,佛法却能够借其名而行的原因。为什么韩冈成为了药师王菩萨座下弟子?就是因为佛法中的一钵水中有八万四千虫,人身上有八万四千虫,这些本是空泛的论点,却因韩冈得到了事实的验证。

    现如今的佛门传法,许多时候都会拉上韩冈的名字。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的宣讲气学的成果,让浮屠教众窃走占据,这就让韩冈心头压了不少的火气。

    “既然子瞻相问,韩冈就明说了……”他沉吟了一下,然后道:“这么说吧。如果现在有一人,明知水中有致病的细菌,却不向世人透露,反而以此为名,让世人念咒忏经,信他的教义,聚敛财货土地,还不交税赋于官府。若有今人如此行事,敢问子瞻,此人依律当如何判?”

    韩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润了一下喉咙。他并不是针对苏轼,而是针对所有脸皮老厚的佛门弟子,戳破他的谎言,让他们明白,自己是绝对不会转向他们的一方。

    “咳……咳咳……玉昆,你这话……真是……咳咳……”

    章惇差点没给酒呛死,满满一杯酒,一半洒到了外面,剩下的一半也没能顺利地灌进肚子里。不过他根本没在乎这么多,韩冈用来做比喻的说法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按韩冈这样的说法,佛祖就是明摆着的妖人惑世。这一罪,地方官当视情节轻重给予不同的判罚,最甚者,可以引用十恶不赦中的不道一条,那时就只有四个字:决不待时——先砍了脑袋再说。

    苏轼更是一时结舌,他完全想不到佛祖说的一钵水中有八万四千虫,还能从这个角度来解释。

    “释迦摩尼几千年前降世,刑统也管不到他头上。韩冈乃是今人,不敢仿效,所以稍有所得公诸于世,现在看看还是不够完备,但还算有开创之功,后人以此为发端,迟早能够解决其他因病菌而染上的病症。释迦摩尼能创立佛教,传承千载,天下万邦,信众无数。其论才智论见识,肯定是远在韩冈之上。如果他不是宣扬教义,而是将他的才智用在了钻研医术上,又会是什么情况?千载光yīn,种痘法当早已问世,数以千万计的幼子能得其救助,不至夭亡。甚至其他病症,伤寒、疟疾、痨病、疽痈,这些疾病都能有治疗的手段。”

    韩冈滔滔不绝,苏轼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佛祖既已传法度苦厄众生,也无须再留医术以救人。”

    “那rì后子瞻生病,去相国寺找个和尚来念上一卷佛经就行了?不知治头疼的是法华经还是华严经?”

    “饿则吃,病则医,等死了,就找和尚念经。天地自有其理,当顺天应人。”

    “既然天地自有其理,我等只需顺天应人,又何须求神拜佛。有他没他,不都一样?”

    韩冈不信鬼神,纵然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但他相信,必然会有一个合理的原因,只是现阶段还没有总结和研究的条件,绝不会托付于无法探明的神秘。

    科学,本就是承认自己的无知,然后不断追求对未知世界的认识,而不是心安理得的把世界万物的根本,安置在超自然的东西上,从此不再去根究。

    章惇苦心举办的私宴,在不断的争论和调解之中勉强进行着,最后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章惇心身俱疲,没有了挽留客人的力气。

    韩冈、苏轼先后告辞,章惇靠在书房中躺椅上,只能苦笑。今天酒没喝多少,菜没吃多少,口水则费了许多。

    ‘韩三舌辩过人,识见广博,暴得重名非是无因。不过,我可不会跟他喝第二次酒。’苏轼离开时这样对章惇说道。

    苏轼喜欢谈天说地,而韩冈又以渊博著称,只要坐在一起,应该能够谈得来。

    苏轼虽然疏狂,却不是看不懂人情的人,不会当着韩冈的面,议论诗赋。韩冈器量恢廓,些许冒犯也会一笑了之。谁知韩冈器量虽大,可就是太过较真了,把苏轼都带得只顾争辩,全然忘了喝酒。这一回,算是做了白工。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句话说得真是好,韩冈和苏轼这辈子是不能合得来了。论事论人都差得太大,隔阂之深,如海一般了。

    不过这一回自己算是尽了力,心中再无愧疚。rì后两边再有什么龃龉,也不管他的事了。

    章惇再一叹,免得麻烦……免得麻烦。

    韩冈先一步从章家告辞,很快便回到了家中。

    周南伺候着更衣,又端了茶上来,笑问道:“官人在章枢密家跟苏舍人说了什么?可有做诗词?”

    韩冈摇摇头,放弃一般的长舒一口气,“道不同,难共语……幸好不会有第二次了。”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21)

    “官人如今是跟谁一起喝酒都喝不痛快。”周南抱着韩冈换下来的外袍,蹲下来收拾靴子,“可不是苏舍人一个。”

    “为何这么说?”韩冈可不觉得周南会给苏轼抱不平。

    “上次冯家四叔过来也是一样,官人一直都在说公事。外人听起来,就像来拜见官人的小官被训话呢。”

    “有这么严重?”韩冈皱起眉,他完全没那份自觉。说的都是正经事,气氛当然会严肃一点。

    周南微微嘟着嘴:“官人自己不觉得,但在旁边听起来就是这样啊。”

    韩冈揉着眉头,难道是地位提高带来的结果?还真的是一点也没察觉到。跟自家人说话都像是训话,长此以往,可就再难亲近了。

    官位越高,圈子倒是越来越小,往来的友人就那么几个,除了寥寥数位两府同列,剩下的都是下属,没必要小心做人,这待人处事上的功力,似乎是减退了不少。

    周南将衣袍官靴送出去,让书房外的婢女拿去处理,回过来,便走到韩冈的身边,轻轻的帮着揉起了额头。

    “官人就是每天想得太多了,不是公事,就是气学上的事。都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宣徽使本来就没什么职司,但官人现在还没有在河东做经略相公的时候清闲。”

    “还好吧。”韩冈记得他第一次去河东的时候,还是挺忙的,也打了几仗,在指挥军务的同时,还要照管太原府的民政,没周南说得那么闲。

    周南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凑在耳边,“那官人你说说,有多少rì子没有给大哥、二哥检查功课了?”

    韩冈头枕后方,舒舒服服靠在周南身上:“……如今事情多,千头万绪。许多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像早前只要盯着一件事去做那么简单了。”

    “官人总是把事情压在自己的身上。姐姐今天还说呢,官人就是劳碌命,跟姐姐的阿爹一模一样。”

    “啊,那还真是光荣。”韩冈失声笑了起来。

    韩冈自己也清楚,他现在的心思都放在多年的目标上,很难安心享受,同时也是越来越难以享受单纯的快乐。

    有钱有权还有闲,换作旁人早就轻松的开始玩乐了。可韩冈现在过的rì子,完全配不上他这个等级的官员。这的确就跟王安石一样,只能说是天生的劳碌命,不知道该怎么享福。

    “不过今天官人跟苏舍人不欢而散,他回去后会不会说官人的坏话?那些酸措大最喜欢背后议论人了。让他们当面说,却又不敢了。”

    周南对文人很刻薄,从小在教坊中看得多了,来来往往的都是一般货sè。有名的才子除了谈诗论文,剩下的就是指点江山,议论朝政。可当真遇上了高官显宦,即便是刚刚才骂过的,当即就能转了脸上去奉承。

    “管他们那么多?没什么好担心的。”韩冈全然不放在心上,

    那群人根本不足为虑。也就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厉害些,除此之外,还能拿贵为宣徽使的自己怎么办?如果是普通的宰辅,还能造一造谣,败坏他的名声。但他韩冈的名声,又岂是一群词人能够败坏的?

    “但苏舍人的名气可大得很……还说是如今的文坛座主,仿佛当年的欧九公。”

    “没事那就还留一份人情,若是有事,章子厚也怪不得我不讲情面。”

    “官人真的跟苏舍人这般犯冲?”周南好奇的问着,然后又小声补充:“还是为当年的事?”

    韩冈回过头。昔rì的花魁虽为人母,但正是人生中最灿烂的时候,艳丽尤胜昔年,双瞳中的盈盈水光正映着韩冈。

    韩冈笑了,抚上周南的脸,感受着指尖的腻滑:“一半一半吧,他只顾着游文戏字,给你我凭添了多少波折。不过为夫也不是小气的人,只是与苏子瞻本就不是一路人,终究是合不来。”

    合不来就是合不来,交朋友要脾气相合,xìng情相投。苏轼给韩冈的第一印象就很差,喜欢炫耀文才。他跟苏轼脾气不和,观念相异,也没有相近的爱好,甚至没有共同的利害关系,根本就没有来往的必要。就算苏轼再有名,韩冈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为其妥协。

    到了他这个地位,需要妥协和委屈自己的地方越来越少。纵使有,也都是包含着巨大利益的交换。凭苏轼留给韩冈的印象,还远远不够资格。今天已经给了章惇面子,剩下的也就没必要再多理会。

    韩冈的手抚过脸颊,周南白皙的双颊渐渐晕红起来,双眼变得水汪汪的,用力推开韩冈的手,细声道:“还没到夜里呢,姐姐她们待会儿也会过来。”

    说着强自推开韩冈手,起身离开,留下了苦笑的韩冈在书房中,还有桌上的一枚钱币。

    这是一枚的新钱,有着明亮的金sè,不是已经开始在京中流通的黄铜当十钱,而是真正的黄金。从外形上就能看得出区别,没有中间的方孔,而是如同一块小小的圆饼。

    方才周南收拾韩冈外袍时,从袖袋里拿出来的。这是今天快放衙的时候,从铸币局送过来的样品。韩冈要去赴宴,便先收了起来。

    韩冈两根手指捏着金币,皱眉看着。

    金币的面值是十贯。从此时的金价来计算,比应有的重量少了两成,这其中还没有将作为合金成分掺进去的少部分银和铜算进去。依照此前新钱在京城中受到的欢迎,如果金币上面的图案能够跟模具一样清晰的话,这部分差价没人会介意,可惜韩冈手中的这枚锻造而成的钱币,上面的‘拾贯’二字都十分的模糊,更不用说背面的元佑重宝,以及两侧的龙纹。

    比较纯粹的白银和黄金,硬度很低。可以利用简单改造过的锻机,经过模锻压制之后得到成品。韩冈希望得到冲压出来的金银币作为大面值的货币通行于世。

    经过了一番改进,刚刚被设计出来的新式锻机,用流水提供动力。通过皮带带动起飞轮,飞轮上又连着连杆,由此驱动向下挤压的模具。只是水力产生的力量还是太小了,压制出来的钱币十分的模糊,锻机更是一天得停下来修好几次,缺乏足够的实用xìng,只能算是阶段xìng的成果。

    这是材料工艺、动力来源以及机械设计上的问题,不是短时间内能够解决得了的,几年内甚至十几年内都不一定能够见到成效。对此韩冈并不苛求,只是吩咐下去继续努力。

    韩冈、苏轼在章惇家的宴会,事后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可能是苏轼jǐng告过他身边的人,也可能是韩冈本身就是让人畏惧,没有什么人再公开为贺铸叫屈。而韩冈对佛教的敌视,也没有流传开来。真要说起隐秘,群臣私下里的谈话,比皇城中的保密xìng要强得多。

    随着年终渐近,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

    真腊国的使臣不知第几次上京哭诉。而占城国没有派使臣来,据传是发生了内乱,占城国王一家死得干干净净。

    随着左右江洞蛮的不断外侵,交州的范围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福建汉人跑来,在当地开辟种植园,或是投资工坊。

    除了白糖、香料之外,连海中的特产,砗磲、玳瑁、珊瑚的产量也rì渐增多。上好的木料更是如今汴河运输中的最大宗的货物之一。

    但岭南的繁荣,却影响不了全国各地的萧瑟。

    不仅仅是京城,这个冬天,全国各地,无论南北,以及辽国,西域和海东,都远比往年要冷上许多。

    太湖湖面结冰,船只难行,让在湖中岛上种植柑橘的果农饱受冻饿之苦。

    而河东方向,以以工代赈的名义,将难民聚集起来的工程,原本进行的十分顺利。但连续几场暴雪,不仅让很多难民在兵灾之后,再逢灾劫,同时并代铁路贯通的时间又要向后延长。

    宋辽边境上,倒是一片平和,刚刚经历过战争的两大帝国正在舔舐自己的伤口——尽管双方使用的方式完全不同。

    在顺利的攻下了九州岛之后,辽国继续向rì本增兵。这一回,杨从先终于打探到了辽国在rì本的兵力,人马在五千上下,但据说已经有了大批的倭人投效辽军。也许攻下平安京,只是时间的问题。

    辽国连续侵略高丽和rì本,让东海上的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回杨从先遣信使回返,同时顺便带来的还有耽罗国的密使。声称耽罗星主想要向大宋称臣,请求中国的庇护。

    高丽既然灭亡,耽罗国转过来抱大腿并不出人意料。如果他们不来才会让人担心,担心他们会不会投效辽人,让大宋失去这个宝贵的海上基地。

    为了预防这样的情况,朝廷早前除了下诏让杨从先加强防备之外,还派出了水师去往琉球探察地理。

    此时琉球的定位十分混乱,东海上到底哪座岛是琉球众说纷纭。福建对面的台湾岛,此时也有人称之为琉球,不过在查看了诸多史料典籍之后——主要还是韩冈的坚持——最终确定了出明州东向的一串群岛是史书中所记载的‘流虬’。

    控制琉球、耽罗,加强海防,这是朝廷上下共通的认识。

    不过在离元佑元年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海东乱局中,新近困扰朝廷的一桩大事,是高丽群臣奉上的奏表,控诉高丽新王大罪十五,小罪数百,称不堪为君,请求由朝廷主持,命其退位,换新王登基。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22)

    韩冈有好几天没有往崇政殿这边过来了。

    朝廷一直都没什么大事,韩冈自然乐得清闲。

    他要操心的事不少,更没打算跟当今的几位宰辅争权夺利的打算。那些琐碎朝堂政务,他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不过东海方向上的变局,韩冈却不能置身事外。

    今日的崇政殿,难得的显得剑拔弩张。

    “王勋是得朝廷册封的高丽国王,岂是一群臣子能够私相废立的?!”

    “但王勋不忠王事,耽于喜乐,如何还能留他在位子上?既然高丽众臣有所请,朝廷当允其所请。这也是为了牵制辽国。”

    很长时间,蔡确都没有用这么强硬的态度去与一名地位相等的同僚争吵了。几个月来,东西两府就好像是一家人一样‘和乐融融’,没有任何争斗,章惇与蔡确争论的声音,崇政殿中很久没有响起。

    向皇后都觉得沉闷的气氛好象是延续了好些年一样,实在太平得过分了。纵然她对朝政依然不是很得心应手,但她也明白,臣子的关系太和睦,朝堂上过于太平不是好事。眼下的争吵,多少让人安心了一点。只是这么吵着,却又让人心烦,辅弼大臣应该更稳重一点才是。难道所谓的异论相搅就是这幅模样?

    “废立藩王,乃是朝廷权柄,轮不到藩国的臣子越俎代庖。且此事渎乱纲常,朝廷若是答应了下来,岂能砥砺臣节?绝不可行!”

    还真是一场闹剧,韩冈冷眼看着曾布板起一张脸,冲着章惇一阵疾风暴雨,与蔡确一起围攻章惇。

    “金悌等人,并未越俎代庖,而是上请太上皇后与天子,下诏废去王勋之位,为高丽另立新君。高丽乃是大宋藩国,高丽之臣便是大宋之臣,而王勋为中国藩属,亦是宋臣,双方皆为宋臣,岂能说他们渎乱君臣纲常?”

    章惇侃侃而言。不过在韩冈看来,仅是就曾布之言辩解,却没有半点反击。也难怪,这根本不是在为高丽国王而争吵。

    “王勋诚然不适任,且有碍朝廷计划。但若是换了另一位,难道就能适任不成?”

    张璪一向很少表明自己的态度,更不愿开罪宰执班中的同列,但他的口气虽是缓和,却也是在表示反对。

    “最坏也不会比王勋更差。废立国主岂是小事,即位才数月,便犯下了那么多过错,高丽群臣乃是忍无可忍方才奏请朝廷给一个公道。换了其他宗室为君,必会将其引以为戒,不敢再有懈怠。”

    “但这又干杨从先何事?朝廷命其驻兵海外,可不是让他去废立藩王的。”

    “杨从先居耽罗,高丽国中事皆需高丽君臣相助,王勋耽于逸乐,无心王事,致使辽军渡海入侵日本一事未能及时掌握,杨从先性急或有之,但亦是人情难免。”

    新任的高丽国王王勋无事复国大业,荒于嬉乐,高丽朝臣忍无可忍,合同上表要求废去王勋。到底要不要同意他们的请求,争论得很厉害。基本上就是章惇一个人表示赞同,而东府的宰执们都表示反对。剩下的苏颂、薛向都不表态。

    而韩冈,也同样在旁观——因为情况并不对。

    现在章惇与蔡确等人争论的,并不是高丽国君臣的问题,而是他所举荐的杨从先的罪过。

    明面上高丽群臣的奏章看着并没有异样。但驻扎在耽罗岛上、与高丽的流亡朝廷在一起的水师将领杨从先,却一同上奏表示赞同高丽群臣的意见。他这个表态完全不合情理。

    作为一名上国派来相助的将领,他与高丽朝廷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只需按照朝廷的吩咐行事。如果仅仅觉得王勋并不适任,他只要写上对王勋的看法就足够了,剩下的就是等朝廷的决定,完全没必要直接表示赞同,将自己牵扯进去。

    升到他这个位置上,就算是武官也该知道趋吉避凶的道理,正常情况下,绝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很明显的,杨从先已经与高丽群臣有着解不开的利益纠葛,甚至废去王勋之位的这件事中,他已经一脚踏了进去,所以杨从先才会如此表态。而据派驻在军中的走马承受上报,杨从先数次进入高丽王庭,据称是为了质询辽国入侵日本一事,只是没有更多的细节。

    不过这些信息已经足够了,足以让杨从先不能翻身,同时让他身后的章惇吃个大亏。

    为什么章惇要坚持同意高丽群臣的请求?正是不想让杨从先成为攻击自己的武器,至少让自己少受点牵连。

    韩冈看得出来,章惇可是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却还不得不同意高丽群臣的要求,以保住杨从先。

    杨从先区区一名武将,却参与到外藩国王的更替上。他这样的行为,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是朝廷所无法容忍的。如果是在朝堂党争的时候,拿着当把柄,足以让一名宰相由此落马,整个派系溃不成军。而杨从先是章惇推荐去的,同时也跟韩冈有牵扯不清的关系。真要计较起来,他们都别想好过。

    幸好如今两府宰臣都不想将事情闹大,逼得章惇要鱼死网破,韩冈反目成仇。维持朝堂的稳定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但这并不代表还要一团和气,有机会的时候,谁都不会放弃。东西府之间,宰辅个人之间,都少不了争权夺利。

    蔡确主导下,章惇节节败退,听着言辞上毫不落下风,但实际上连反击都做不到。要将这件事局限在高丽的朝堂内部,将他以及杨从先的责任洗脱,要付出很多利益作为交换。

    至于是否要换一个合适的高丽国王,只要章惇表示退让,几位宰执都不会反对。所谓纲常大义,想要找个合理的理由绕过去,实在是太容易不过。毕竟,他们也都不想看到辽国能够毫无牵制的并吞高丽、侵略日本。

    正是有着这一份私心,章惇还能勉强维持战线,尽量减少自己的损失。而苏颂、薛向就不肯蹚浑水,两边都不想得罪,故而不想掺合进去。但双方争执不下的时候,几名没有表态的宰辅就显得格外显眼。

    向皇后被吵得烦了,见到殿上还有人在看热闹,便出言问道:“韩宣徽,苏卿、薛卿,不知你们有什么看法?”

    韩冈看看苏颂和薛向,见他们没有站出来的意思,只得踏出一步,“敢问殿下,朝廷为高丽册封新王,又派去水师,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存亡继绝吗?”

    “是牵制辽国……”向皇后回应道。

    “殿下明鉴,正是为了牵制辽国。高丽不过是海外小国,其存其亡,本不足论。惟其与辽交恶多年,中国可以引以为臂助,故而断绝往来百多年后,又重新遣使往来,授其金册。如今辽国并吞高丽,也是中国所不能容忍。”

    向皇后点头,“宣徽之言有理。”

    朝廷需要的正是让辽国不能顺顺利利的并吞高丽。否则一旦给辽国拥有了海上力量,万里海疆将永无宁日。若是能用高丽拖住辽国,则北方疆界就能太平许多。但此前辽国不仅顺利的占据了高丽的全部领土,甚至毫无干扰的渡海攻打日本。在册封王勋为高丽国王的最初目的上,朝廷已经是失败了。

    “确认了朝廷的目标,就是抓住了根本。只要不利于牵制辽国,任何请求都不能同意。若是有利于牵制辽国,便可以视情况通融一二。”

    韩冈的话顿时引火上身。韩绛转过头来,盯着对面的韩冈:“难道在韩冈你眼中,三纲五常就不是根本了?”

    曾布立刻跟上:“宣徽宣讲气学不遗余力,难道纲常二字不在气学之中?”

    张璪也道:“宣徽当世名儒,这种不顾君纲常大节的话,天子之师不当说啊。”

    宰辅们哪个不知道朝廷在高丽、乃至整个东海战略上最重要的关键是什么?根本不需要韩冈来多嘴多舌。杨从先的事,韩冈也要担一份责任。本来他站在旁边时,还可以暂时放他一马,但现在既然跳出来,那就当章惇一样对付。

    “纲纪当然是根本大节。高丽群臣见识不足,所以罔顾大节。杨从先又是武将,不识大体,为金悌所惑。这都是不可否认的。”

    伊尹、霍光的例子就不用拿出来说了,高丽群臣废王勋时所引用的例子,便是尹、霍二人。方才章惇与东府宰执们争论了半天,就这两个先例,没有少争执。韩冈想要做的,只是转移注意力而已。

    韩冈说得轻巧,但杨从先的责任怎么能这么简单的就给他洗脱掉?蔡确当即便道:“那么高丽群臣的奏请怎么办,是要驳回去吗?”

    “那要看太上皇后的处断了。”韩冈转向向皇后:“以臣之见当从朝中选派一名良臣,领一部兵马去耽罗,着其总理高丽内外事。之后究竟是让王勋退位,还是让他继续为高丽国主,都无关紧要了,真要说起来,还是让他留在国王位置更好的一点。”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23)

    “总理高丽内外事?!”

    不仅仅是向皇后,就连韩绛、蔡确都惊讶出声。

    这个职位从来没听说过,但不用多想也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内外事都归了这名大臣管,这不就是有实无名的高丽王吗?

    蔡确考虑过一贯爱别出心裁的韩冈会怎么解决现在面临的问题,但他决然想不到韩冈竟然会起意派一个高丽王过去。

    “总理军国事、平章军国事、处分军国事都可以,顾问、辅政也没问题,只要权限相同,什么名义都无所谓。”

    韩冈这番话更加直白了,就是要将高丽王变成傀儡,牢牢掌握住高丽朝政,将高丽小朝廷握在手中。

    有了派出去的使臣管治高丽朝廷,高丽王到底是谁、是什么样的人都无关紧要了。就是三岁孩童,百岁人瑞,疯子、傻子、智士、勇士、明君、昏王,都影响不了高丽的朝政。

    让高丽能够遵循大宋的需求行事,这就是总理高丽内外事的工作。

    终于等到了韩冈出言相助,章惇精神陡然一振,纵然他前面支持另立新君,而韩冈则说留着王勋更好一点,但韩冈的本意还是在保住杨从先,并推动大宋更深一步的参与到高丽、乃至东海的变局中。虽说高丽总理的人选,必然会转到东府手中,但这一次本就要出血,东海这块鸡肋,丢掉也就丢掉了。

    “若能让高丽君臣接受中国使臣总理高丽内外事,胜过另立新君。”章惇毫不犹豫的否定掉了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如此一来,也不会有损君臣纲常。此乃两全之策。”

    蔡确听韩冈的意思,以及章惇的描述,就是将高丽从外藩变成内藩,直接变成如东汉郡国那样由朝廷控制的藩国。这当然是好事,不过这么做的麻烦也不会少。

    “高丽君臣岂会甘心?!”

    他看着韩冈,期待韩冈给他一个让人满意的回答。

    但出言反驳的是章惇:“汉时分封诸王,设国相以掌国政,设中尉以掌军事。而藩国国相、中尉,皆是朝廷任命。正所谓‘相治民,如郡太守,中尉如郡都尉’。那时候的诸侯王,不知甘不甘心?”

    蔡确怫然不悦:“高丽岂能与刘姓诸王等同?”

    章惇立刻反问:“受朝廷的册封,拿朝廷的钱粮,还要朝廷为其撑腰,难道朝廷还管不得?!”

    蔡确则道:“论理,朝廷当然管得了。但论人情,却不能这么做。朝廷能派一总理,却不能将派去一个高丽朝廷。事情都要高丽群臣去处置,又怎可能不去考虑他们的想法?”

    曾布也紧跟着接了上去:“王勋依然还在位,纵然不得人心,但只要他还是高丽王,高丽诸臣哪个能安心的继续做事,就不怕日后高丽光复,其重掌大政后来个秋后算账?”

    向皇后眉头越皱越紧。

    东西两府的立场完全反过来了。前面蔡确和曾布还反对另立新君,现在就要考虑高丽群臣的立场了,难道现在就不是乱臣贼子了?

    “蔡卿,曾卿,这高丽诸臣的奏请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当然不能答应!”两人异口同声。

    向皇后当即翻了脸:“这又不成,那有不成,到底该怎么做!?依蔡卿、曾卿方才之言,高丽诸臣既然已经递了奏表,便再无退步的余地,除非朝廷应允他们的请求,否则如何能够安心做事?”

    蔡确无视太上皇后的愤怒,恭声道:“殿下明鉴。高丽群臣欲废王勋,改立新君,其理由不过是不求复国,但如此主张,又违背纲常。两难之下,若不能择其一,就只能从朝廷中选派良臣,去配合高丽恢复国土,而王勋,便留他在后宫。这的确是良策,但章惇称此乃两全之法,臣却不能苟同。必须考虑得更周全一点,以免局势更加败坏。”

    曾布也跟着说道:“正如蔡相公所言,杨从先在高丽,不能阻臣子犯上,如今高丽君臣已如寇仇,遣一人总理高丽军国事,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何将事情做好,免得再生事端,这是朝廷必须要考虑清楚的一件事。”

    “殿下,今日之事,杨从先虽有过,但也不无微功。若是没有杨从先在耽罗镇守,还不知会被金悌之辈弄出什么结果?高丽东夷,不识礼仪,弑君之事不是做不出来。”

    曾布嘴动了动,却没出声,不过嘴角却向外撇开。

    韩冈当然知道这番说辞实在牵强,要不是章惇已经顺水推舟,声明放弃了对东海局势上的控制权,蔡确、曾布现在就能翻脸。

    “不过杨从先位卑,又是武将,见识不足,凡事又不能自专,必须上请,所以若是有一文臣总理高丽事务,决不至于落到现在的局面。至于怎么调节或弥补高丽君臣之间的嫌隙,这是日后要考虑,并非当务之急。”

    蔡确沉着脸:“那什么才会当务之急?”

    “耽罗。大宋远而辽国近。如今高丽新亡不久,积威犹在,又有王师驻扎岛上,故而耽罗国主不敢叛离。但时日一久,耽罗国必然会起异心。”韩冈顿了一下,又道:“纵然耽罗国能一直效顺中国、高丽,高丽君臣恐怕也不会甘心于食客的身份,鸠占鹊巢也只是时间问题。同时还有日本,辽人既然犯其疆界,中国便不能坐视,日本远离中土,朝廷策应不及,有大臣于外联络、主持,则能更快的应对变化。”

    韩冈话出口,还想说话的曾布就停下了。

    这一回辽国对日本的侵略,使得朝中都开始担心起日后大宋海疆的安危。在大宋君臣的心目中,日本离中国很远,在太宗时来访中国的倭国僧人口中,是‘望落日而西行,十万里之波涛难尽’。但有了占据高丽的辽国渡海入寇,感觉就好像一下被拉近了许多,必须加以重视。

    韩冈看看蔡确、曾布,暗暗一叹,这气焰好歹是压下去了。不过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东海战略的控制权转到东府的手中。这个高丽总理大臣就是送出去的好处。

    从崇政殿出来,韩冈和章惇故意慢了两步,在后面低声交换着自己的愤怒。

    章惇一出殿门,脸色就变了,色做铁青,恨恨的低声道:“杨从先好大的胆子!”

    “他还是胆子小了。再大点,直接就将王勋给弄死了,省了多少麻烦?”

    “小奸小恶,不成气候。”

    “若是大奸大恶,可就容不了他了。”

    正是因为现在是高丽群臣上书请求废王勋之位,所以章惇和韩冈才能确定整件事必然是杨从先挑起来的。

    如果是高丽大臣——比如金悌——来主导政变,他们完全可以一杯毒酒解决所有事,然后报一个病亡。只要大宋还要用他们牵制辽国,就不可能治他们的罪。完全不需要千里迢迢送信来请求朝廷许可。

    而现在的情况,只有杨从先在其中占着重要、甚至主导的位置,所以王勋才能保住性命。弑君一事,日后如果拆穿了,就算沾点边,再有功劳,性命都保不住。暗杀高丽王,与串通逼宫的性质完全不同,日后真相爆出来,全家都要上刑场。而仅仅是逼王勋退位,则很容易推脱干净,不至于有大碍。

    这是明摆着的事。之前韩冈在殿上的发言,也只能绕一绕向皇后,哪位宰辅不是心明眼亮,只是碍于韩冈,没有给拆穿。

    章惇恨声道:“先再用他一阵,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就把他给换掉。”

    “但高丽总理这个位置,得选派得力之人,否则整个东海都要乱了。”

    在军事上能让人信任的文官并不多。地位不能低,又要有足够的军事和政治经验,能够担负起东海大局,同时还要甘愿去高丽,几条线一划,剩下的选择就聊聊无几。

    “最合适的其实是黄裳。”

    韩冈摇头:“安厚卿难道会比他差了吗?”

    章惇手底下不会没有人,还在河东的章楶就是一个绝佳的人选,但蔡确怎么可能会同意章惇的人去主持东海。黄裳的情况好些,如果韩冈大力推荐他的话,蔡确的确有可能松口,但在黄裳拿到制举资格之前,韩冈并不愿意放他出京。

    “安焘从未领军。而且翰林学士对高丽来说也太破格了。侍制以上的重臣,有几人愿意长留高丽?”

    韩冈想了一下,摇摇头,“让蔡相公操心吧。”

    听到韩冈提蔡确,章惇脸色更阴沉了几分,不过随即就是一声长叹,摇了摇头,“罢了,就让蔡持正去操心好了。”

    高丽太上皇说着是好听,可高丽朝廷现在都还寄人篱下,土地、人口,还不如一个乡,除非有雄心壮志,想立功域外,否则谁愿意好端端的国内不待,跑去跟岛夷打交道。

    韩冈、章惇落在后面,与前面的宰执渐渐离得远了,不过走下了廊道转向文德门的时候,却见前面韩绛、蔡确停住了脚。紧随在后的曾布、张璪几位,也都停了下来。

    几名宰辅站在青石板上,同向抬头东面的天空望过去,不知在看些什么。

    韩冈与章惇相互看看,眼中都泛着疑色,随即快步赶上,一同下了台阶,走出长廊,然后向同一个方向望过去。

    一道浓黑色的烟柱,越过了高耸的宫墙,直透云霄。

    “又是哪里烧起来了?”

第47章 岂意繁华滋劫火(上)

    “这火不小……”

    曾布的双眉都快拧到了一块儿。

    虽然隔着皇城城墙,但远近还能分得出来。不是在外城的城墙边上,就是在城外近处。那个距离上,还如此显眼,可见火势之大。

    不独他一人,两府宰执望着天边的黑色烟雾,无不是阴沉着脸。

    他们在京城里的时间都不短,见识过的火灾次数也不少,现在依然腾起的黑烟,远远超过他们过去接触过的火情。

    黑烟随风扩散,东面小半天空都蒙上了一层黑纱。清晨时尚算得上通透的天空,此时也变得雾蒙蒙的一片。

    只看这规模,如果是城内失火,这一下子不知要烧掉多少座街坊。就算是在城外,情况也差不太多。可环绕京城城墙周围的,依然是繁华到极致的连绵屋舍。只看那浓烟起处,距离越远,就意味着火情更重。

    “石得一呢。”韩绛猛然大声呵斥,“城头上就没人长眼睛吗?”

    薛向也挂着脸:“这么大的阵势,皇城上难道看不见?到底是哪边烧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京城中不禁气球,不过禁飞船,不能载人上天。但皇城城墙上占据高处,若有警信,第一个就该看见。

    石得一管勾皇城司,通报灾情其实不关他的事,但现在谁管那么多?他是朝廷的耳目之寄,这么大的事,他不及时来报,就是他的责任。

    远望着烟火,无论哪一位的宰辅都手脚发冷。

    京城的建筑多是木制,房屋又是鳞次栉比,尤其是外城街道两旁的屋舍,唯恐浪费半点空间,不比内城之中,王公贵胄、名臣显宦们的宅邸,都有着绝大的空间来布置后花园。

    张璪转身,指着旁边的一名内侍,“速去将此事通报太上皇后。”

    章惇皱了下眉,火不是在皇城里面烧起来的,还没得到具体消息,没必要现在惊动太上皇后和天子。

    对张璪的轻燥,韩冈也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却也没阻拦,不是大事。

    “应该不会是城内。”苏颂盯着烟云半晌,突然道:“如果是城中厢坊,不可能一下子就烧起来。又有街道、坊市,很难有这么大的火势。”

    “城外?”

    苏颂道:“那边是石炭场的方向。”

    “的确。”蔡确看了一阵,点头认可,“河南河北十二场中的后六场都在那个方向上。”

    贯穿京城的汴河,在城外的一段,河南河北皆有一座座占地面积极大的石炭场,用来储存京城百万居民的日常用炭。

    “是储存的石炭烧起来了?”韩绛向苏颂确认。

    “多半是。”苏颂点头。

    韩绛长舒了一口气,“这就好。”

    其他人也都松了一口气。如果损失的仅仅是不值钱的石炭,而不是京城百姓,绝对是个让人安心的好消息了。

    但韩冈并不觉得能多安心,冬天的石炭场中,是一座座由煤堆成的小山,不论哪一座烧起来,依然是一场灾难。要是这几日风大一点,卷起火星,京城可不知有多少地方会跟着烧起来了。

    这一回,新任的知开封府李肃之有难了。

    片刻之后,太上皇后和宰辅们重新来到崇政殿。

    石得一这位管勾皇城司总算是到了,而开封府知府李肃之直接去了火场,派了一名推官过来通报消息。

    的确是石炭场烧起来了。

    至少现在还仅仅局限在石炭场中。

    河北第十一场的煤堆无火自燃,石炭场中的守兵扑灭不及,眼睁睁的看着火势扩大,风助火势,在一刻钟之内,就烧遍了全场。驻守石炭场的百来名士兵伤亡惨重,有整整一半没能逃出来。

    一下死了五十多人,开封知府必须要为整件事负责,不过开封府推官也汇报道:“李大府已经率城中潜火兵三百人去了火场,亲自指挥灭火。”

    听了石得一和那名推官报告,韩绛立刻问:“河北第十一场存了有多少石炭?”

    刚刚查过账簿的曾布,喉咙仿佛是多少天没见雨水的田地,干哑艰涩,“在京的任何一座石炭场都至少有十万秤,而汴河后六场,没有少于五十万秤的……”

    向皇后在屏风后惊讶道:“怎么这么多?!”

    苏颂叹着气:“现在是腊月,这是京城百万军民一个冬天的份量。”

    一秤三十斤,五十万秤就是一千五百万斤,十五万石。六座石炭场的总储量,已经有百万石之多。

    百斤石炭,节省一点足够三五口的小户人家一月之用。但大户人家,取暖、炊事,一个月随随便便都能用去上百石。而京城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豪门大户、官宦世家。京城的人口在百万以上,还有大规模的钢铁工业,以及其他需要加热熔炼的手工业,其煤炭的消耗,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由于水运的时间限制,以及年节放假的问题,冬至之后,一直到年节结束之前,也就是差不多到二月为止,石炭进京量几乎下降到零。整个冬天的份量,都会在冬至前运抵京城。尤其是腊月前后,京城中石炭的储备量几乎快要超过粮食的储备,京城周围大小二十余座石炭场,平均到每座石炭场中的存煤要超过十万石。

    “好端端的,怎么就烧起来了?”向皇后叹着,至少百姓没有遭灾,让她放心许多,但几十万秤的石炭一下就给烧了,放在谁身上都会心疼。

    “无火自燃,这可能吗?”韩绛皱着眉,质问道。

    “煤堆的确会自燃。”见石得一和推官都摇头自陈不知,韩冈出面回答,“这与天气的变化有关,前些天下的雪这几日化了不少,尤其是煤场,雪化得最快,煤堆湿了之后,很容易就自燃。记得前些年河南第七场就烧过,幸好当时就扑灭了,火没起来,似乎当时报的就是自燃。”

    “的确是报称自燃。”蔡确道,“当时臣正在御史台中,太上皇曾下旨彻查。”

    “不过也不能排除有奸人纵火。”韩冈又道,“年底了,正是查账的时候。”

    “此事要严查!”向皇后厉声道,“要彻查到底。”

    “殿下。”韩绛提声道,“当务之急是救火。”

    “韩相公说的是。”得了提醒,向皇后连忙点头,“该如何处置?”

    蔡确随即道:“依现在的火势,只能放弃河北第十一场了,但必须要做到不让火势蔓延出去”

    河北第十一场的石炭积蓄量大约足够十万人一个月的使用,绝对不会缺乏燃料,对于已经烧成这般模样的煤山,灭火的队伍没有任何办法。能做的只有阻止火势蔓延。煤山的火是扑不灭的,只能等到烧光为止。至少在这个时代,用简陋的工具,完全扑救不了。

    章惇也跟着道:“但兵马要准备调动了,现在在火场上的兵力完全不够。”

    曾布补充着:“还要选调精兵巡守城中。潜火铺的铺兵被调去城外灭火,要是今日城中再有火情,他们都来不及调回来。”

    几名宰辅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自己的意见。

    “殿下。”又是韩绛站了出来,“这件事还是先让开封府先全权处理,朝廷先好准备,随时调人支援。”

    韩绛打断了一群人缺乏实际的议论,将事权归于现场。

    具体怎么救火,不用任何人插嘴,京城中的专业人士很多。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城市,尤其是开封这样的巨型城市,见识过的火灾不会比任何人少,只要做过亲民官,也不会缺乏救火的经验。

    而宰辅们都没有表示异议。现在不插手,事后也方便推卸责任。若是在殿上乱指挥,一旦有错,就是黄泥落到裤裆里了。

    向皇后和宰辅们在皇城中焦急的等着消息。为了不影响工作,宰辅们还是返回各自的衙门,韩冈也一起回到了宣徽院。

    这短短的一个时辰里,李肃之接二连三的遣人回来求援。火场热浪滚滚,炙热的风刮过四周,潜火兵甚至连靠近都难。现在开封府勉强建起两道隔离带,将火势暂时局限在了石炭场周围。

    向皇后和两府连下几道诏令,附近的几座石炭场,一口气派去了三千多士兵,就站在煤堆上监视着。他们的脚下,一堆堆石炭全都用草席盖上,更硬是从附近掘了泥土,一点点的铺在草席上。

    午后听人传报,中午时分,因为风向突然转变,有两名潜火兵走避不及被卷入火中,尸骨无存。

    而另有十余人,被火烧伤,送去了医院。不过据韩冈得到的消息,送去医院的都是大面积烧伤的患者,可以说都没救了。而那些仅仅轻度烧伤的士兵,依然被留在现场,就地治疗后,便继续投入灭火工作。

    这场火从上午烧到了黄昏,烟尘已经完全笼罩了这座城市。

    从门窗紧闭的房中出来,刺鼻的烟气让韩冈忍不住连咳了好几声。

    落日的辉光透过烟雾后,模糊得只剩一点暗红。而东侧映上半空的火光,却比余晖更加明亮。

    望着东面的天空,韩冈用手捂着口鼻,心中烦躁,这场火不知要烧到什么时候?

第47章 岂意繁华滋劫火(中)

    宗泽带着口罩出了门。

    都快入夜了,东面依然红光漫天,空气也变得更加污浊呛人。

    望了望东方被红雾渲染过的天空,宗泽忧心忡忡,不知道会不会连城中都给烧起来。

    如果有可能的话,宗泽宁可窝在房间里。只是咕咕叫的肚子提醒他,最好还是趁早出去。

    到了街上,行人比平日少了许多,街道两边的店家都清闲得出来聚着说话,看他们视线方向,就知道话题离不开仍在熊熊燃烧着的炭场大火。

    几名士子从宗泽面前走过,他们是从前面的图书馆出来的,听口音是两浙的钱嘉人氏,离义乌近在咫尺。宗泽在国子监中大小是个名人,京城士林中也能算,不过这几位士子不认识宗泽,宗泽也不认识他们——或许也是带着口罩的缘故——就这么擦身而过,宗泽猜度着多半是上京来赶考的贡生,相约往图书馆看书。

    进入腊月之后,开封图书馆的工程也慢了下来,开馆准备还没有完成,尤其是里面的图书编目的工作,进展比想象的要慢很多。不过为了及早展示成果,图书馆中已经先行开放了几间专供阅览图书的厢房,提供一部分经史书籍和报刊供人阅读,顺便还提供熟水。虽然图书馆中没有火炉取暖,但有热水也勉强能抵得过了。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京城的士子愿意去图书馆读书的不在少数,想要在里面占个位子,非得早早的就过去排队等着开门。

    宗泽最近还听到一个消息,朝廷正在筹备建造一座由砖石砌成的大图书馆,而不是借用已有的建筑,名为皇宋大图书馆。不仅搜集通行于世的一干经史子集,连一些珍藏在皇城内的珍本、孤本,都会抄写、翻印,然后收入馆中,据说最后能有十万部,百万卷之多。

    宗泽觉得那是胡吹,自仓颉造字之后,几千年来世间到底有没有十万部图书还是两说,加上散佚的不计其数,又怎么可能收集到十万部来?不过数目也不会太少就是了,藏书上万部不是不可能。

    而且那应该是多少年以后了。别的不说,善财难舍四个字,宗泽就算还没有做官,也是早有体会。皇宋大图书馆想要建起来,至少数十万贯,加上馆中藏书,百万贯亦是等闲。此外馆中藏书,光是编订目录,也是时日久长,不是一年半载就能见全功。

    但那终究是儒林盛事,一旦此事功成,就像是医院从京城普及到地方一样,州县中也肯定都会设立图书馆,供贫寒士子借阅。很多贫家出身的士人不能出头,不是才智不及,而是他们能看到的书太少,少了见识和学问,以博学著称的儒臣,往往都是出自高门,这不是没有原因的。若是拿了错讹过多的版本当成正本来苦读,更是南辕北辙的一桩事了。有了图书馆,这样的情况也会稍稍改善一点。

    不过这样的天气,不会有什么人还留在图书馆中,宗泽往图书馆的方向看了看,就发现一群群士子正从那边过来,看样子今天是提前关门了。

    走过街口,宗泽往平日吃饭的小酒家走去。

    呛人的烟雾弥漫在城中。带着口罩,宗泽连声咳着,想着是不是去医院的药房去买点清润咽喉的成药?但再想想路上要走多远,他立刻就打消了念头。

    来到定点的食堂,宗泽掀帘进门。

    “宗秀才来了!?”

    隔着一层口罩,小酒店的店主依然一下就认出了宗泽。他忙丢下手中的账本,上前去笑脸相迎。

    这是每个月丢下两贯钱在店中包伙的熟客,还时不时带着朋友来光顾,贡生的光环不算什么,但沉甸甸的铜钱铁钱,在这家门前连个迎客的小儿都没有的小酒店店主眼中,可不比进士差了。

    看着店中满满当当的都是人,宗泽随即便笑道:“今天生意好啊。”

    “人再多也会将宗秀才你的位子留下来。”店主点头哈腰,领着宗泽往里走,“今天小店刚熬了一锅化痰止咳、清咽润肺的贝母秋梨汤,这些都是来喝汤的。秀才要不要来上一盅?”

    宗泽在老位子坐下来,点点头:“先来一盅吧。”

    小酒店就是有这个好处,什么都能做。酒菜之外,夏天卖凉汤,冬天卖热饮,从来不会浪费一丝赚钱的机会。

    转眼店主就端了一盅川贝秋梨汤来,在宗泽面前揭开盖子,尚是热气腾腾,一股独特的香味扑面而来。

    店主在宗泽面前叹道,“本来是要用枣子为主料做汤的,不过今天早间一看城外的石炭场起火了,小人就立刻换了一锅贝母秋梨汤。”

    宗泽闻言摇头笑,“这火看样子是要烧上几天了,这明天后天可都有着赚了。”

    店主连忙道,“那就多谢秀才公的吉言。”

    宗泽点点头,直接将店主丢到了脑后。掀开一角窗帘,从窗中看出去,东侧的天空更加明亮。

    那店主顺便就带了一眼过去,同样望着天边的火光,立刻喃喃有辞:“千万别烧到城里面。”

    宗泽笑着宽慰:“有城墙挡着呢,不用担太多心。”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外面当当的敲着梆子,梆子声后又接上人声,不知在嚷嚷些什么。

    “还没到点呢,怎么就打更了?”店主满头雾水,探头向外面看。却迎面过来一名士子,忙不迭的迎了进来。

    那士子进来后左右看看,见了宗泽,便大声叫道:“汝霖,怎么还在这边?”

    “安邦兄。”宗泽站了起来,那是他的知交李常甯,“怎么了?”

    李常甯走过来,与宗泽对行了礼,这才说道:“外面在敲锣呢。今天要宵禁了。你要吃饭可还是快点吧。”

    “宵禁?莫不是怕火飘过来?”店家连忙问道。

    真要失火,夜市人头涌涌的话,的确会很让人头疼。

    但两名士人正说话,区区一个店主敢随便插话进来,李常甯立刻就拉下了脸。

    “可不止这一些。”宗泽上去打着圆场,“还是怕贼人作奸犯科。更是怕有心人想要浑水摸鱼。”

    店家听不懂也探不出其中的联系,但李常甯很清楚,“还有谁能浑水摸鱼?天子都即位了,太上皇后坐镇朝中,更是赢了……”

    李常甯的话才说到一半,就听见杂乱的脚步声从街上传来,数百士兵自门前奔行而过,到了前面的街口便转向东去。

    宗泽隔着小窗,目光追着他们,心中的忧虑又深了两分。

    匆匆调兵出城,事态恶化的可能性居多。

    “怕是又出事了。”李常甯一把将帘幕全都掀开,望着远去的士兵,心中不无担忧。

    在李常甯的催促下面,宗泽匆匆会了钞出门,然后好事心重的两人沿着汴河往东去,很快就听到前面一片声传来,“第八场烧起来了。”

    “第八场不是在河南吗?”李常甯惊讶道,在京城久了,对于这些地名所处的位置,立刻就能反应过来。

    “汴水才多宽?河南第八场就在十一场的汴河对岸,火又烧得这么大,只要风向一变,火星就能刮过去,然后烧起来。”

    李常甯叹了一声:“这一回,城内城外都是更热闹了。”

    应该是避火的缘故,宗泽发现汴河中的船只比平常多了多,东城外的百姓估计也会进城来投靠亲友,的确是更‘热闹’了

    宗泽远眺东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熄火,戴着口罩实在是不舒服。

    不过他现在更希望朝廷能安安稳稳,不要让有心人觉得其中有什么破绽可以利用。想来宰辅们也应是一般的想法,这时候朝廷万万动荡不得,不留一点空隙给那些有异心的人。。

    ‘还是希望能太太平平的过个年啊。’宗泽如此期盼着。

    ……………………

    暮色沉沉。

    崇政殿中,有向皇后和众位宰辅大臣。火情变化,让他们不得不重又聚在此处。

    他们刚刚安排好安排今天以及之后数日在宫中值守名单,两府宰执,再加上韩冈,之后的几天,便是要轮班守在皇城中,可以随时处置各项急务。

    接下来,就是对权知开封府李肃之的问询。

    旧火未灭,新火又起,这火情的蔓延,让太上皇后和宰辅们极为恼火。多了几十万秤的燃料,这火势更是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消退了。

    平日里还是比较注重仪态的李肃之,今天显得狼狈不堪,脸上甚至还有黑灰。听到向皇后的询问,立刻就在沉默中有了动静。

    “装模作样。”章惇的声音只有身边的韩冈听见了。

    堂堂权知开封府,能站在火灾的第一线,还能对他有什么苛求?如果韩冈不是知道这一位领军救火,硬是没有出城,而是就留在城门内指挥工作的话,多半会觉得章惇是太过求全责备了。

    但现在他的想法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几座煤山想要烧完,决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中间说不定还会有反复。权知开封府可不能留在庸官的手中,最好能够尽快换人。

    得换上一个能力出众,又有威信,还能亲自搏命的新知府。

第47章 岂意繁华滋劫火(下)

    李肃之汇报过灾情,很快就离开,前往火场指挥。

    当然,韩冈知道他应该还是会留在有城墙防护的城内,而不是当真前往火场。

    现在缺乏足够的灭火手段,士气又十分低落,躲在后面的官员,在指挥上就隔了一层,更不用说与下属之间的信赖关系。

    他之前之所以能让向皇后改了提举太极观的任命,转为权知开封府,是因为他的经验——曾经两任开封知府——调和京中内外事也能得心应手。对于这项任命,在今天之前,没多少人有异议,他表现得很不错。

    但现在遇上急难,他的劣势就凸显出来了。年纪太大,不能高效迅速的指挥灭火。当年在瀛洲知州位置上处理地震的才能,看起来已经随着时光而消磨殆尽了。

    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清楚,李肃之在开封府的时间已经没有多少了。

    如果没有大量人员伤亡,李肃之的位置或许还能保得住,朝廷也会给他这位老臣留一分体面。现在才被引燃的石炭场,又是一批伤亡。人数还没来得及统计出来,但数量绝不会少。就算之后火势顺利的被扑灭,李肃之都很难逃脱罪责——总要有人出来为这么大的伤亡和损失负责。

    而且从一座石炭场,蔓延到第二座,火势不仅仅是翻倍那么简单,需要防护的范围一下扩大了数倍,需要调遣的人手也陡然增加了数倍。李肃之到底能不能控制得住这样的一场大火,现在正在崇政殿中的宰辅们,谁敢为他打包票?甚至已经有人站出来说要走马换将了。

    “殿下。”韩绛出班道:“李肃之年已老,精力不济。方才奏对时,奏事无序,已可见一斑。依臣之间,还是选派良臣指挥灭火,李肃之回镇府中为是。”

    “相公心中可有人选?”

    “暂无。”韩绛毫无愧色的摇头,“但朝中良臣无数,素有威信和才干的重臣为数不少,殿下可从中选派。”

    这位首相一边说着话,一边却瞥了韩冈一眼。

    韩冈正看着韩绛,与其视线正对上。顿时,韩冈的眉头就皱了起来。韩绛这话说的,是想让自己站出来毛遂自荐不成?顺便保住李肃之?只是他想了一下,觉得倒也无妨,朝廷现在一时间也很难找到人。

    正常情况下,不可能有人会在这时候挺身而出,临危受命。摊子万一砸在手中,谁就得把底都兜了。危急关头,能有几人愿意赴汤蹈火的——现在可是真正的要蹈火了!火星随风飘来,城中到处都有可能被点燃。更不用说,镇内管勾烟火事是未入流的官员才会接下来的差遣,哪位重臣愿意去做这样的事?或许会变成小官争取上位的工具,而不是正常的灭火。

    想到这里,韩冈的心便坚定了。与其让不靠谱的官员来指挥,他觉得还是自己出马能够安心一点。至于面子的问题,韩冈还不放在心上。

    “沈括如何?”说话的并不是韩冈,而是蔡确。赶在韩冈站出来之前,蔡确提出了他心中的合适人选,“才干是不会缺的,能力、经验都绰绰有余。不过堂堂翰林学士,不能仅为一管勾烟火事。得让他权知开封府才算是名正言顺,调动人手也更方便一点。”

    翰林学士兼权知开封府,要卸下的仅仅是知制诰的头衔,地位却涨了许多,已经近乎于两府宰执了。韩冈相信,以沈括的性格,绝对不会拒绝这样的任命

    历代权知开封府的,都是朝廷精挑细选出来的能臣。李肃之也不例外,但他现在缺乏临危不乱的能力,也缺乏足够的见识的手腕,这一点上他是远远比不上实务经验充分的沈括。

    沈括在翰林学士的位置上,并不很受到重视,只是依常轮值,起草诏书。至于备咨询的任务,向皇后从来没有起用过他。所以沈括的闲暇时间很多,总能将大部分精力分在《自然》期刊上。一旦他就职开封府,可就没那个空闲的时间了,的确让韩冈感到遗憾。但他能得重用,韩冈也乐见其成。

    韩冈点着头,附和道:“沈括有才干,若能即刻上任,当能有补于眼下的急务。”

    有蔡确和韩冈的配合,向皇后没有任何异议,直接点起身侧的内侍:“宋用臣,速去招沈括上殿。”

    宋用臣应声,奉旨去找沈括,殿内一时无事,静了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平常让殿中香烟馥郁的香炉,这时候混进了煤炭烟尘之后,变得让人无法忍耐。

    沐浴在这样的空气中,韩冈觉得喉间一阵发痒,总忍不住想要咳嗽起来。不过崇政殿中实在不适合做这样的反应,只能强自压制住,等着那种刺激感渐渐消退下去。

    突然间屏风前一阵咳嗽声,却又被强行压制住了。

    “官家!没事吧?”

    来自帘后的声音,很是紧张,赵煦贵为天子,咳嗽一下都是天大的问题。

    赵煦彬彬有礼:“回母后,孩儿没事。”只是说话还带着咳嗽。

    “宣徽,官家外感烟气,一直都在咳嗽,可有良方?”

    赵煦完全是被污浊的空气弄得咳嗽起来的。韩冈为难的看了眼外面,只要火势依然不减,这城中的空气就别想干净起来。

    向皇后这可是为难人了,都这时候了,难道还能弄出空气净化装置来?

    韩冈心中叫苦,想了想,给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将单层的口罩浸了水,罩好口鼻处,或许能隔离一点烟气。不过殿中寒冷,口罩又是被打湿,带着会很不舒服。”

    “听到了没有,还不快去办。”向皇后没等韩冈把话说完,便训斥着身边的内侍,让他们赶快去按韩冈的意见去准备口罩。

    很快,赵煦带上了湿润的口罩,感觉一下好多了,只是短时间内口罩便冷了下去,冰冷湿寒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向皇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官家还是先下去吧。去探视一下你父皇。”

    “儿臣明白。”

    赵煦应声离开,片刻之后,他便抵达了福宁殿,一边说着,“外面的灰进来了,把门窗关紧点。”一边走进了赵顼躺卧的内室。

    深宫阴寒,高耸的殿宇外观壮丽,却完全不适宜居住。幸好赵顼使用的是一张新床,没有使得热量散发得过快。

    新打造的大床,有柱、有门、有槛,像是床,又像是房间。名为八步床,号称纵横皆有八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京中流行,

    赵顼病瘫在床,他的病房中人进人出,总是免不了要带了几只蚊虫进来。尽管有多少宫人服侍左右,但总免不了百密一疏。

    虽说只有两次被蚊虫叮咬在脸上,可对于一名曾经的皇帝、现任的太上皇来说,已经是太多了。

    所以很快福宁宫中便换了这样一张能隔断内外的大床。三面都钉了木板,正面下了蚊帐,隔了一重纱帘,外面的蚊虫就很难再进来了。如今又是冬天,纱帐就换成了厚重的毛毡。

    平日里为了听到内间的动静,通向外间的小门总是留着一条缝,现在有了八步床也就更方便了,留两个人在床边值夜,剩下的就可以在外面照睡不误。

    赵煦一板一眼的向赵顼行礼问候,赵顼也轻轻在沙盘上画了几笔,算是回应。

    对于向皇后,赵顼除了好之外,就没有写过别的字。只有在跟儿子交流的时候,才会多写几个。

    赵煦走到床边,看着他的父皇一阵,突然转头问着太医。

    “鲁太医,父皇是不是在咳嗽?”

    赵顼看着是在咳嗽,只是气息微弱,声音极不明显。但照顾他的内侍宫女,还有翰林医官,天天服侍左右,很快就察觉赵顼胸口的起伏节奏不对。不过他们也没办法,皆是束手无策。

    上品的贡炭只有极少的烟气,暖炉又经过精心设计,烟气都会通过管道通入水中,出来之后,就变得干净清爽。但现在是整座东京城的空气都是变得如烟囱里冒出来一般,又哪里有水来洗去烟气?

    “父皇,是不是咳得难受?”赵煦趴在床边,紧张的问着。

    赵顼眨了眨眼睛,却没用手指直接给出答案。

    “用口罩。浸了水后给父皇带上!”赵煦立刻道。

    鲁太医忙叫住跪下来领旨的内侍,对赵煦道,“官家,这样上皇会喘不过气来。”

    “朕才用的!”赵煦抬头道。

    跟着赵煦过来的内侍也说道,“鲁太医,这可是韩宣徽刚进的避烟的方子。”

    “官家明鉴。”鲁太医直言道:“上皇久病,又不能移动,如今气息极弱,就是一片纱也会透不过气来。这跟官家不一样。”

    赵煦被难住了。皱着眉,他年纪幼小,也想不出办法。

    “要不问问韩宣徽?”一人提议。

    赵煦眉头更紧,不置可否,只说道:“把帐子弄严实了,不要透风进来。”

    赵煦虽然年幼,但配上天子衣冠,已有几分威严。立刻就有几人过来,将帐子上的缝隙都给压住了,不让外面的寒意侵入有着暖炉的床内。

第48章 梦尽乾坤覆残杯(上)

    沈括心不甘情不愿。

    虽然他被招来时,已经听到了一点消息,知道李肃之的表现不能让太上皇后和两府满意,找自己去是为了替换不适任的李肃之来指挥灭火。

    但朝廷给他的并不是专责灭火的临时差遣,而是直接要让他取代李肃之的开封府知府之位。

    沈括对此并不情愿。

    翰林学士与权知开封府与两府的距离是相当的,而清贵之处,则远远过之。平日只要向天子负责,再写一写诏命制诰,就没什么事了。不像开封府,事务繁芜,千头万绪,要一天忙到晚。但做事都是无功有过,总会有人抱怨。开国以来,赵氏之外开封知府,几乎没有一个是任满三年,然后离开这个位置。

    但这是太上皇后和宰辅们共同的要求。

    沈括怎么敢拒绝?

    韩冈也没有帮沈括逃掉这份苦差事,他也很期盼沈括能尽快将这场火灾给压下去。

    如有可能尽快熄灭大火,若是难以做到,也要设法让火势不能蔓延。

    现如今,还在京中的重臣中,能够立刻担任开封府知府,且有过一定军事经验的,沈括是第一人。而且以沈括与他韩冈的关系,调动厚生司中的医疗资源也很容易。

    而且两府宰执不能轻动,如果沈括还不行的话,在京百官之中,还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他韩冈了。

    就韩冈本心而言,他也并不想成为字面意义上的救火队员。他对救火完全没有经验,真正指挥起来,并不会比沈括更合适。而且真要轮到他上场,局势败坏到什么样的地步就可想而知。韩冈是决不愿看到那样的场面。

    沈括低着头,沉默不语。

    太上皇后,两府宰执,以及算得上是恩主的韩冈,都要他接任开封府,他纵然不甘心,也不敢直接拒绝。

    片刻之后,他抬头向向皇后道:“请殿下给臣以全权,为防火势蔓延,不得已时就必须拆屋拒火,清除火场周边屋舍。但开封城东,军民数万户,一旦拆屋,必惊动十数万百姓。此事不得殿下应允,臣不敢擅专。”

    “这当然可以。”向皇后十分果决,“拆屋拒火之事,沈卿可全权处分,宜春苑、玉津园都随你拆,只要不能让火势扩大就行。”

    停了一下,向皇后又道:“莫说宜春苑、玉津园,就是金明池、琼林苑都能拆。此等游玩之地,拆了也不可惜。若有人敢于阻碍,以纵火论。其中官宦,可追夺告身。”

    真要拆到城南南薰门外的玉津园、城西景耀门外的宜春苑,开封城早保不住了。而金明池和琼林苑也都在城西。但向皇后有这份心就够了。城东没有皇家园林,但官府和私家的园林、酒楼还是有不少处,无一不是背景深厚。而且城东多仓库,在其背后,也是多少显贵的身影。

    只有拿到了向皇后给的尚方宝剑,沈括才能无所顾忌的去拆这些宗亲国戚、勋贵豪门的产业。

    “得太上皇后应允,臣便无后顾之忧了。火情紧急,臣不敢多耽搁,这就去与李肃之交接。”

    沈括行了礼后,就立刻起身,告辞出门。跨过殿门的果断,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

    韩冈目送沈括离开,心中为他默默祈祷,祝他一切顺遂。

    这一回事情办得好的话,京城上下都要念他的好,旧日犯下的那些过错,都能赎清了。通向两府的道路,再无障碍。

    不过在第二座石炭场被引燃后,灭火的工作就一下难了许多。

    真要只是拆一下园林就好了。但大规模的园林多是在城西城南的方向上,东面多为仓库,就是民家,也常常将院子租借出去存放货物。

    京城园林之所以会多在城西、城南,而仓库多在城东,那是因为汴河及五丈河水运的关系。北上和西来的纲船都是在城东和东北卸货,使得开封东门外的一大片都以仓库为多。相对于来自江南的汴河,以及京东梁山泊的五丈河,从西面过来的水运物资就要少许多,仓库自是不多,而且这还是近几年开通了襄汉漕运的结果。

    草料场、粮仓,以及各色商货的仓库,在城东一片接着一片。更不用说规模巨大的石炭场,东城排岸司有一半的精力放在这些黑石头上。

    那些都是易燃品,偏偏库区还是脸贴着脸、背靠着背。纵然有着这个时代最为完善的消防措施,但架不住火势过猛,夜风甚大。一座座煤山,就是放在后世,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够解决的难题。

    韩冈现在最担心的是这场火别把京城的储备粮给烧光了。要真是那样,明年春天水运重新开启之前,京师百万军民都要饿肚子。

    放下对沈括和城东库区的担心,韩冈向两府提议道:“今日一事,给了朝野内外很重要的提醒。没有什么东西,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京城百万军民,日常饮食和取暖都要依靠石炭,炼铁炼钢用掉的石炭更多。但石炭易燃,一旦不是在炉膛中烧起来,就是灾难。所谓前车不忘,后车之师。以臣之见,以后各州各县都得做好应急的准备,并且时常加以演练。遇上水灾、旱灾,或是今日的火灾时,官府到底该怎么做,各地都要结合当地的情况,来写好应急的方略。当真出现了不幸的情况,便按照预定的计划来实行。免得总是手忙脚乱。”

    “亡羊补牢?”蔡确对韩冈道:“玉昆,现在可还不是议论如何修栅栏的时候。”

    韩冈反问:“找羊的事已经委派了沈括。那么如何修补栅栏,难道不是两府之任?”

    “也不必急在今天。”

    “订立应急方略,的确不必急在今天。但议论得失,起草诏令,今天却可以做到。”

    “蔡相公,韩宣徽。”向皇后打断了两人的争议,“此时的确是当务之急,可写了札子递上来。”

    “臣遵旨。”韩冈低下头,蔡确也同样领旨,停下了无谓的争论。

    今日宿卫宫中的宰辅,韩冈不在其中。

    议定了如何处置火势,留下了蔡确、苏颂,其余宰执便先后离开了皇城。

    早已是入夜时分,东面红光漫天,京城中的街道上,已经开始宵禁的准备。

    韩冈回到家中时。家中早已经准备好了口罩,防止来自空中的飞灰。

    看着在家里都戴上了口罩的妻妾儿女,韩冈摇头笑了,“想得还真周全。”

    进屋梳洗更衣,与妻妾儿女一起吃饭说话。到了快三更天的时候,韩冈从书房出来,站在院中望着东面不见消退的火势,更是忧心忡忡。

    “官人,还是先睡吧。”

    王旖披着衣服过来催促,韩冈点了点头,正准备去睡,就听到府外一阵喧哗,然后就有人进来通报,宫中来人,要见韩冈。

    一名内侍被领了进来,是宋用臣。

    宋用臣一见到韩冈,草草行了一礼,便立刻说道,“韩宣徽,太上皇后有旨,请宣徽立刻入宫。”

    就是在灯光下,宋用臣的脸色也是惨白的。

    情知有变,疾步从房中出来,让左右都远避,韩冈询问着原因。

    “什么事这般着急?”

    宋用臣却摇头不肯说,只是说道:“请宣徽速速入宫。”

    韩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不再多问,命人准备马匹,又去召集亲随,然后进屋更衣,准备返回皇城。

    “宣徽,能不能快一点。”韩冈进去换了公服,片刻时间,宋用臣已是急着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太上皇后正等着宣徽你呢。”

    坐骑还没牵来,就被这样催促着,韩冈语气含怒,“慌什么?出门了也得慢慢走。朝廷重臣夜中在京城狂奔入宫,你这是想让京城都乱起来吗?”

    “宣徽!慢走不得啊!千万慢不得!太上皇后在等着宣徽!”宋用臣急声催促,却还是不肯说明原因。

    韩冈又瞥了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仰头向天。

    望着被阴云和雾霾所笼罩的夜空,韩冈沉默不言。就是白天时,也是全然一片模糊,完全看不到天空上的蓝色,现在更是没有半点星光。

    宋用臣急得跺脚,又不知道韩冈在做什么,更担心惹来周围的注意,也不敢大声说话,只能一个劲的小声催促,如同拉锯一样,不断的来回反复。

    在名为宋用臣的噪音源之前,韩冈终于低下头来,盯着宋用臣:“可是福宁殿有变!”

    韩冈的话石破天惊,就像是一把刀切开了宋用臣最后的心理防线。

    宋用臣怔住了,他隐藏在心中的消息,竟然这么快就给韩冈看透了。心中上下翻腾,站在那里一时动弹不得。

    ‘这是夜观天象知道了真相?’

    宋用臣心中惊悸,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韩冈一贯不喜欢夜入皇城,都是在担心有人在皇城内布下陷阱,局势变化的时候,这些事防不胜防,让他心中很没有安全感。但现在宋用臣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让韩冈不用再做无谓的猜测。

    坐骑牵来了,人也齐了,韩冈也不再耽搁。

    “走!”他跳上马,照空就是是一鞭。

    现在慢不得了!

第48章 梦尽乾坤覆残杯(中)

    “啊!”

    刚转上御街,宋用臣就是一声轻呼。

    迎面一队人马,正向着正北的宣德门疾行而去。

    “是章子厚。”

    辨认出了身份,韩冈轻挥了一鞭,立刻赶了上去,却没多招呼宋用臣一声。这位太上皇后身边的红人,听起来就是不想撞上其他宰辅的样子。

    也就在同时,章惇那边发现了韩冈,速度慢了下来。

    “子厚兄。”

    “玉昆。”

    正面打了个招呼,韩冈和章惇便合做一队,并辔行于御街之上。

    视线扫过章惇身侧,跟在章惇身边的内侍,是向皇后身边的人,却不是宋用臣这样的大貂珰,只是小黄门而已。

    原来如此。

    章惇同时从宋用臣身上收回视线,向韩冈抛来一个了然于心的眼神。

    韩冈只能苦笑。

    向皇后派宋用臣来召自己入宫,却找了个小黄门去招章惇,或许去找其余宰辅的内侍,也都是小黄门一级。

    要说其中没有内情,谁会相信?

    韩冈估摸着,如果今天没有因为城外大火,使得宰辅宿直宫掖,恐怕就是自己第一个被召入宫了。

    也难怪宋用臣一个劲的催自己快、快、快!

    这份信任,韩冈当然乐见。但有时候,也是会带来一身麻烦。

    韩冈和章惇,都沉默着,没有人先开口。

    穿行在御街上的队伍,除了喝道与马蹄声之外,没有任何杂音。

    韩冈不知道章惇有没有从小黄门嘴里撬出来什么,但知枢密院事至少也是猜到了原因。

    这对天下大局并没有什么影响。

    如果是皇帝猝死,那当然会引起朝廷、甚至天下都为之动荡。

    但现在却仅仅是福宁宫有变,太上皇终于龙驭宾天,所有人都不会意外。一年多来,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一天,早就有了充分得过了头的心理准备了。

    只是韩冈的心情却还是沉重无比。

    那终究是一意振作,引导了华夏复兴的君主!

    从登基的那一刻起,就将心思放在了富国强兵之上。

    就因为有了他,才有了现在即将迈入盛世的大宋。

    就是一直受到打压的韩冈,到了如今也是恩怨尽消,回想起来的,都是当年君臣相得时的记忆。

    “玉昆。”向被火光映红了的东方看了一阵,章惇打破沉寂,“王舜臣那边有信了,才到的。”

    “……赢了?”

    “疏勒给他打下来了,还屠了城。”章惇叹了一声,“命令还在半路上了,他都已经处理好了。”

    “是回鹘人多年积怨一朝爆发的缘故?”

    “嗯,的确都推到了回鹘人的身上了。”

    “想得周全啊,果然是有进步了。”韩冈哈的一声笑,然后又敛容问道,“西域算是定了,准备怎么处置他?”

    王舜臣的成功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几乎是一个人打下了西域。正常情况下,到了这一步都要走马换将,免得西域变成他王家的天下。但在甘凉路还没有稳定的控制下来的情况下,西域一时无法派出更多的兵马。这时候换了其他人替代王舜臣,致使西域的局势恶化,那是韩冈、章惇都不想见到的。

    “王舜臣不能轻动,但还得问一问苏子容、薛师正,还有郭仲通的想法。”章惇主张王舜臣留在西域,但他担心东府那边会干涉,打算先统一枢密院中意见再说。“玉昆你的意思呢?”

    “王舜臣的确不能动。还有……”韩冈想了想,“疏勒被屠城,要是官军也参到其中去,那群人就不能调回来了。”

    “……说得也是。”章惇点头。

    战阵上杀人和屠城是两回事,亲自参与过屠城的军队,就像是吃过人的老虎,没人敢留在身边。

    不过这个可能性不会太大,甚至很小。在回鹘人屠城的时候,王舜臣不会糊涂到将手底下的人都放鸭子,为了防备黑汗人的反击,他肯定要在手中握着一支可靠的预备队,才敢放手让其他部队入疏勒城。

    能让王舜臣信任的队伍,自然是以官军为主的汉军。从疏勒城中劫掠而来的收获,能占得最多一份的,也必然是汉军。以王舜臣的性格,肯定不会介意从中拿个大头,然后分给下属,这就不必担心汉军因为不能参与抢劫而心怀不满。

    韩冈等于是在说废话,但他的用心,章惇明白。就是让那数千汉军还留在王舜臣手中,让他继续指挥。要不然留着王舜臣在西域,却按惯例把他手中的那支强兵给调走,或是换人统领,同样会败坏西域大局。

    章惇和韩冈的对话,都避开了即将要面对的现实,那不是他们现在可以议论,同时也不想议论的。

    只是除了福宁殿和太上皇之外,章惇和韩冈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几句有关西域和王舜臣的对话之后,队列之间又重归沉寂。

    一路沉默着来到了宣德门,张守约领军守在城门处。

    穿过了城门,就是石得一。

    他们都是沉默着,低头向章惇、韩冈行礼,然后让他们过去。

    随着宋用臣和那位小黄门,章惇、韩冈一路来到福宁殿。

    殿中一片寂静,却灯火通明。就像是点燃了长明灯的寺庙大殿,只有火光在闪动。

    韩冈的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随着走近天子的寝宫,份量也变得越来越重。

    进了殿中,没看到向皇后,却看见了今日宿直的蔡确和苏颂。

    蔡确起身相迎:“子厚、玉昆。你们来了?”

    然后又对韩冈道:“玉昆,太上皇后让你到了就进去。”

    韩冈向苏颂悄悄比了个问询的手势,苏颂闭起眼,默然的摇了摇头,没有多余的话。

    “宣徽。”宋用臣已经站在了通向内殿的门口,给韩冈让出了道来。

    韩冈走了进去。

    八步床内,向皇后正坐在榻边,手正抚着赵顼的脸颊。

    听到韩冈的脚步声,她立刻起身,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宣徽来了。快来看看官家!”

    韩冈看了看内室中,几名御医,全都低着头缩在墙角。暗叹了一声,依言上前。

    旧日的大宋天子,如今的太上皇就如往日一般,仰面躺在床榻上,与前一日觐见探问时,没有任何区别。肤色红润,比之前的气色还要好。乍看着,就还是在沉睡的样子。

    只是当韩冈把过毫无动静的脉搏,再按了按同样没有搏动的颈侧,最后探手鼻端,指尖触处都是一片冰冷,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半点气息。

    “请恕臣无礼。”

    韩冈歉然说了一声,拿过简易的听诊器,拉开被褥和衣襟,对着心口细细静听,没有一丝动静。再探指拨开眼皮,用烛火照了一照,放大的瞳孔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放下烛台,他默默的退了两步,跪了下来。

    并非刻意,韩冈的声音已带了重重的鼻音,“殿下,陛下已经大行了!”

    “宣徽!”皇后颤声,“官家是怎么……怎么……是因何大行?”

    ‘因何大行?’

    皇后的反应让韩冈惊异的抬起头,这是丧夫的妇人应有的询问吗?

    但瞬间之后,他心中陡然雪亮,难怪宋用臣催自己速速动身,难怪他不肯说原因,如果是让自己赶来救治太上皇,明说就可以了,还有什么好瞒的!也难怪都蔡确、苏颂被堵在外面,是赵顼的死因有问题!

    韩冈收拾心情,正要仔细查看,但刚才听到内间的动静,蔡确、苏颂、章惇,还有刚刚赶到的曾布、郭逵,全都闯了进来,也全都听到了向皇后的问题。

    甚至连为赵顼哀哭的余暇都没有,他们或向韩冈,或向御医,齐声质问:“上皇是因何大行?!”

    片刻之后,其余的宰辅,韩绛、张璪、薛向,甚至王安石,也都赶来了。

    甚至王安石都无暇为赵顼悲恸。而是一同质问赵顼的死因。

    赵顼可以死,却不能不明不白的死。

    虽然为了朝廷和国家的稳定,这件事根本就不该寻根问底。但事情已经传扬开,已经隐瞒不住。

    “是谁今夜照看陛下的?”王安石厉声质问着。

    今日当值的刘惟简回答着,他的脸色灰败,早就没了这段时间意气风发的光彩:“他们都死了。在八步床内服侍天子的,有三个人,一名御医,一名小黄门,还有一个老宫人,全都死了。”

    如果不是这样,没人会对赵顼的死因产生疑问。

    听到这个信息,人人变色,这是有人在宫中下毒?

    韩冈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这让他感觉莫名的熟悉。

    “谁来看过上皇?”王安石代表所有人追问着。

    “几位皇妃、官家都来探问过上皇,早间大长公主也来过,还有相公们。”

    肯定还有向皇后,只是刘惟简不敢提。

    “最后是谁?”

    刘惟简支支吾吾,向皇后则坦然道:“最后是吾。批阅完了今天的奏章过来时,官家……上皇就已经大行了。”

    “殿下之前是谁?”

    “是官家。官家来拜见了上皇,还因为空气污浊,惹了上皇呼吸不畅,让人紧闭门窗和帐帘。”

    哒的一声轻响,却是苏颂脚下一软,手中的笏板掉在了地上,人也差点摔倒。

    薛向就在苏颂身边,连忙伸手搀扶住他。但在另一侧,章惇却没有抬手扶一下,脸色苍白的可怕,直勾勾的瞪着刘惟简。

    这个动静引来了众人侧目。

    “继续说。”

    抢过王安石的话,韩冈声音嘶哑得仿佛变了一个人,急躁的问着,仿佛在逃避,“官家之前是谁?今天有事谁给药的?饮食是谁管的?!炭火又是谁照看的?!”

    韩冈不停的追问,甚至是翻来覆去的反复询问,刘惟简以及其他所有福宁殿中的宫人都被他拷问了一通。

    最后,他结束了问询,对向皇后道:“殿下。请暂屏退左右。”

    不待向皇后反应过来,他扫了一遍殿中的每一个人,“除宰辅外,所有无关人等全都离开。王中正,你看住他们!全都离殿三十步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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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