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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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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从义回关西了,韩冈和李信刚刚去送了他。

    冯从义在开封盘桓了多日,将京中的事情一一理顺,而顺丰行、平安号和雍秦商会下一步的发展,也跟韩冈商议妥当。到了这时候,也不能再多留了,趁着暑热消退,天气转凉,便上路返乡。

    韩冈与李信从城外回来时,在路上碰到了李定。新任的御史中丞,从西十字大街上一路穿行而过。几十人的队伍,比不得宰执,却也让大街上的行人车马纷纷避让道边。

    韩冈是轻车简从,只带了几名随从,加上李信这位表兄。他也不怕什么刺客,身边的这些都是在韩冈身边做了不短时间的护卫,看起来是随意一站,但直接就把靠近韩冈的几条路都给挡住了。

    看到李定经过,韩冈没有上去打招呼,也没有挡在路上不让道,反而让到了路边上。

    李定看着有急事,喝道吆喝得急,人马走得也急,急匆匆就过去了,看起来并没有注意到路边上的韩冈。

    望着李定匆匆远去的背影,韩冈倒是想起了同时抵京的苏轼。

    李定为官清廉,又曾经拿苏轼立威,在御史台中威望很高。在御史台风雨飘摇之际临危受命,对御史台意义不言而喻。而且他不同于之前的李清臣,是正牌子的新党,对朝堂上的中间派是个极有分量的威慑力量。

    而苏轼被贬谪后的这几年,文章和诗词的水平日高,在士林中名气越发的大了,声望日隆。这一次回到京城,并不仅仅是章惇提议,也是他本身有了那个资格。但苏轼是中书舍人,确切点说是直舍人院,权知制诰。负责是草拟外制,与内制翰林学士并称两制的清贵官。褒贬官员就在他的笔锋之中,以苏轼的水平,在敇文中藏些恶心人的词句,真的不是什么难事。以他和李定之间的仇怨,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斗上了。

    若说曾经跟李定过不去的,其实有苏颂一个。苏颂旧年担任中书舍人的时候,曾经拒绝为李定的晋升草诏。不过那是因为王安石对李定的提拔不合规矩,刚刚转官的低品京官照常例是不能直接入御史台,想要成为御史,至少要一任知县之后方可。这是公事公办,并非私仇。

    不过苏轼那边就可算是私仇了。对李定不为生母服丧之事的大肆宣扬,甚至召集诗友一同为一名孝子写诗。李定在士林中的名声那么坏,也多亏了苏轼的汗马之功。之后又有乌台诗案,李定终是报复了回去。你来我往的,这个梁子结得就深了。

    苏轼不是坏人,可太过随性了,依韩冈前生看过的说法是一肚皮不合时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捅出漏子。章惇这一回可是给自己弄了个丢不掉的大包袱回来。

    虽然没能看见苏李二人同时下船的情形,让人很有几分遗憾。但从今往后,李定和苏轼日日在朝堂上相见,肯定会有热闹可以看。

    韩冈是个旁观者的心态,苏轼和李定都不是宰辅,打起来都影响不了国政。尽管如今韩冈也的确盼着朝堂上能够稳定一点,但一点波澜都没有可就太没趣了。

    回城后,韩冈并没有与李信一起回府,而是去了火器局。

    在一炮轰塌了郭太尉府正堂之后,火器局试炮的地方就转移到了城外。不过现在最新出来的虎蹲炮,倒暂时不必往城外送。

    “这是虎蹲炮?”

    短短的炮管,薄薄的炮壁,下面装了个撑脚,炮管外部还箍了三道铁环。还不到膝盖高。这就是李信面前的新型火炮。

    李信已经见识过之前两门试作品,那是重达千斤的青铜火炮,一看就是分量十足,试炮的时候,站得稍近,更是感觉着地动山摇。而眼前的火炮,四十斤还不到,差得未免也太远了。

    “不是虎蹲炮还能是什么?”韩冈反问。

    比起野战炮来,虎蹲炮制造起来更容易一些,不过威力不足,只能是步兵的补充。为了一下子就将人给震住,才会先选择野战炮。不然拿着这虎蹲炮说能胜过八牛弩、霹雳砲,那未免就太可笑了,谁会相信?就是松木炮都更能取信于人。

    其实从野战炮、城防炮这边排下来,虎蹲炮命名做步人炮其实更合适一点。但韩冈当时随口就给了名字,现在也不好改了。反正对名字的问题,他也没注意过,连给儿子起名都是随心所欲,这火炮也没什么多讲究的。倒是换作是赵顼在位的时候,肯定会起个好名字。

    “这几门炮看起来不起眼,可就是翰林学士想来看,也是看不到。”

    韩冈说的是沈括。沈括虽说是翰林学士,但没有与军器监有关的职司,现在根本接触不到最新式的武器,只能看着韩冈画出来的图样。军器监的管理还是比较正规化的。韩冈并不想为沈括破例,也不打算让沈括参与进来。韩冈希望沈括做的,是天文历法,这是沈括擅长的领域。

    而李信不一样。枢密院已经准备新设一军,暂调三个指挥过来,装备上火炮,专门用来实验新的战术。守卫即将搬出城外的火器局分部,也同时由这一新军负责。而统领这一军的,内定的便是李信。

    韩冈指着炮对李信说着:“别看这虎蹲炮小,二三十步内,这样的一门炮,至少当得起十张弩了。而且火炮跟弩不一样,给弩上弦要耗气力,有上弦机才好点,但也只有守城时才能用上。火炮呢?”

    韩冈拿起定装的火药包颠了颠,还不到一斤重。

    李信明白韩冈的意思,只要冷却解决,火炮连续发射不是问题。不像强弩,连续上弦谁也吃不住,万一箭阵给冲散了,连跑路的力气都不剩了,而用火炮,能剩下不少。

    韩冈丢下火药包,比了个手势,火器局的士兵便上来试射火炮。

    四门试做的虎蹲炮并排放置,炮声连环,将铅弹发射到,二十步外,一排横列放置的铁甲,在弹雨中被打得支离破碎。就是最结实的前胸部位,也是一个个凹陷破口。

    火炮射击的频率,刚开始时与神臂弓发射相当,之后就稳定维持着,不像弩弓急射过后,速度就不得不慢下来。清膛、装药、上弹、点火,熟练了之后,三四人操作一门虎蹲炮很轻松。

    李信沉默的点着头,火炮的好处他看得出来。只是他一向不喜欢多说话,如今更是沉默寡言。

    “只要表哥你能将兵练好就行了,更重要的是将练兵纪要做好,编出火炮的操典来。炮兵该如何练,哪些地方需要注意,要穷究到清膛、浇水、保养这样的细节,每一步都要写明白。这都是表哥你的课题。一旦《炮兵操典》完成,后人可以根据操典来训练炮兵,不必自己琢磨研究了。”韩冈叹了一声,“这件事,别人都做不到,也就表哥你可以。《易州会战本末》写得很好,小弟拿着给章子厚枢密看了,他也说表哥你写的很好。”

    “只是败军之将想知道怎么输的。”李信慢慢的说道。

    “这样的理由已经足够充分了。”韩冈正容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总结得失,下次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韩冈喜欢写作战记录,也督促着李信、王舜臣和赵隆去写。在河东的时候,甚至让手下的武将都要写营中日志。会战每到一个阶段,都会召集众将依照记录和日志,讨论之前作战得失。

    对于这样的苦差事,王舜臣每次都是叫苦连天,但赵隆和李信都会老老实实的做好。尤其是李信,写作战记录、行军日志,就是平常的练兵也会做记录,而且都是自己亲自动笔,从最早满篇狗.爬的白字,到现在一笔流畅的行草,整整过去了十年。在这十年中,李信写下的文字早已超过百万。以李信现在的文化水平,要不是他对诗赋没任何兴趣,早就会被鼓吹为一名儒将了。

    李信默然点头,比过去还要沉默。易州之败,给了他太大的打击,一方面是因为领军惨败,而另一方面,手臂上的伤势,更是毁了他名震天下的掷矛之术。

    韩冈看在眼里,想了一下,道:“不知道表哥你想没想过,小弟为什么设火器局,而不是火炮局?”

    “还有其他火器?”李信刹那间便反应过来。

    “没错。”韩冈点头,“火器不仅仅是取代霹雳砲和八牛弩的火炮,日后还会有拿在手中的火器,取代弓弩和长枪。现在虽还没有造出来,不过也不会太久了。到时候,旧日战法全得作废,必须重新编练新军。表哥你现在开始,日后也不可能选他人来统领。”

    “啊!”李信惊讶的望着他的表弟,这件事他从来没听过。

    韩冈笑道:“这些话,小弟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过。表哥切勿外传,心里明白就是了。”

    “要多久?”李信追问着。

    韩冈想了想,道:“十年。”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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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着发解试取中名单的榜文终于贴出来了。

    虽然不在最上面,可看到自己名列其中,宗泽的心情也还是轻松了一点。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意气风发,有人掉头而去。

    人生百味,就在榜文之前。

    “汝霖,恭喜了。”

    一名同学走了过来,向着宗泽拱手。

    “同喜,同喜。”宗泽拱手回应。

    这位同学的位置更在他上面,方才如此得意。宗泽只是微微一笑,立刻又收敛起来。跟他一起过来看榜的几个朋友仍在榜单中寻找着自己的姓名。不过机会很是渺茫。至少宗泽,并没有看见他们的名讳。

    天下四百军州总共也不过五千贡生,能分给国子监甚至不及百人。相对于两千多名国子监生,能够得到贡生资格的数量,未免太少了一点。

    轻轻叹了一声,宗泽往后退了几步,等着几位朋友自己放弃。

    渐渐的,宗泽的几位同窗好友都放弃了。不到百人的名单,如果真的有他们的姓名,并不需要寻找太久。几人之中,也只有宗泽一人得列名榜上。

    “汝霖,恭喜了。”

    “恭喜,汝霖。”

    看着几位没能应举的同窗过来向自己道喜,宗泽的脸上甚至无法维持住笑容。在看见即是两浙同乡、处得又最好的刘正夫道喜之后掉头离开,脸上的笑容更是完全不见了。

    但宗泽也知道不该生气。换作是他自己,如果朋友中举,而自己没有,在恭喜之后,一时间怕也很难在一起。此乃人之常情,宗泽也不会将自己想得太超然。

    “别太介意。汝霖。”熟悉的声音在宗泽身旁响起:“德初只是一时丧气,过些时候就好。今天就算了。明天给你置酒庆贺。”

    宗泽回头,不出意外的看见李常甯略嫌苍老的脸。

    “安邦兄。多谢了。”

    宗泽向李常甯行了一礼,言辞甚恭。他毕竟还年轻,不知道如何处理好这样的局面。

    李常甯是与宗泽平常来往最多的几位同学中,年纪最长的一位。四十多岁,双鬓已白。学问很好,在同学中,向来为人所敬服。只是学术见解有别于时风,十几年来几科总是不中。这一科,甚至连贡举的资格都没拿到。

    李常甯拱拱手,也先行告辞。离开时笑容又转为惨淡,让宗泽看得心中堵得慌。

    他清楚,这位家在开封的同窗前辈已经没有几次机会了。四十五六都还不中,难道要考到五十、六十?说是五十少进士,但当真五六十岁中举的,其实也没有多少,更没有什么前途。

    如果李常甯这一次能中举,还能试一试特奏名。三举不中,就能求朝廷一个恩典。这是给如陕西那些中进士很少的路份的优待。李常甯本打算这一科若不能中,干脆走特奏名得个功名,拿份俸禄好了,可惜这一回连解试都没过去。

    “汝霖,恭喜了。”又是一人过来向宗泽道喜,隔着好几步,就大声叫了起来。

    见到是平时不算亲近的张驯,宗泽笑了一笑:“幸好主持发解试的不是苏舍人,否则宗泽也难附骥尾。”

    苏轼回京,还是直舍人院,而且他又是在考官名单定下来之前回返京城。当消息传来,国子监几乎是哀鸿遍野,人人胆战心惊,都怕朝廷任命苏轼为国子监和开封府的考官。

    国子监这几年流行的文风,与苏轼的风格截然不同。他要是做考官,多少在国子监内部考试中名列前茅的学生全都得撞墙。就如当年太学体一头撞上欧阳修那般凄惨。

    宗泽的风格也与苏轼完全不同,对战局分析,冷静而丝丝入扣。但换作论时弊,却又是在冷冽中隐含锋锐。缺乏俊逸飘逸的感觉,却多了几分犀利深刻。如果登科场,撞上苏轼,必是折戟沉沙的下场。

    “别忘了还有知贡举。”张驯给勾起心事,沉声道:“苏舍人至少能做个副手。”

    宗泽摇摇头,怎么可能让苏轼来同知贡举?新党的人还没死绝呢。

    之前猜苏轼会主持解试,也是因为看见他正巧这个时候入京,一时谣言起。现在冷静下来,再看看苏轼这段时间在朝堂上的表现,就知道他依然没有归附新党,两府诸公怎么可能会给他同知贡举的机会。

    “不可能的。”宗泽说道,又解释着。

    “的确如此。汝霖说得正是!”

    听了宗泽的解释,张驯立刻又意气风发起来。之前觉得没有考好,还叹着读书误我,现在榜单一贴,张驯名列其中,倒又是振奋了起来。年岁不比李常甯小多少的他,正红光满面,如果现在跟李常甯站在一起,说差一二十岁都有人信。

    想起李常甯,还有那几位朋友,宗泽心中就是一沉。正想告辞离开。张驯却拉着他问道:“汝霖,你消息一向最是灵通。听说朝廷明年要重开制举,这消息可是确实?”

    “是真的。”宗泽点头。

    宗泽由于经常为报社写文章,在两家快报那边人面很广,消息更是灵通。而且跟外面几经扭曲的流言不同,从报社那边得到的新闻更加真实确切。

    “愚兄还听说,这一回,制举十科都会开科取士,不像过去,只有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才识兼茂明于体用和茂材异等三科录人。”

    “的确是这样。”宗泽又点头。

    尽管开国以来,十科之中的确只有张驯说的三科取中过,但这一回情况不同,提议重开制科的韩绛希望能够多取长于实务、明于识见的官员,而两府诸公对此全都表示了赞同。

    “宗泽听说曾两番辅佐韩宣徽用兵河东的黄勉仲,正在准备参加制科。虽不知到底是那一科,不过肯定不是直言极谏和才识兼茂两科。”

    至于茂材异等,那是给白身庶人的,黄裳早有官身,参加不了,这都不需要宗泽多言。

    而且这一回朝廷重开制科还有一个说法,是韩冈在背后鼓动的结果。其目的是为了帮助他门下最亲信的幕僚黄裳。

    黄裳前日先得赐进士出身,而后重开制科的诏令又紧随而来,不得不让人有此联想。

    但这件事,宗泽并不打算对外泄露。没来由的消息,大半都是猜测,自然不能胡乱散布。

    听了宗泽说,张驯的兴致更高了几分:“那可就是太好了。愚兄虽不才,倒也有心试一试秘阁阁试的水深水浅!”

    羡慕苏轼、苏辙两兄弟,刚刚考中进士没几年,又考中制举的士子,在国子监里有不少。但有底气想去考试的,却并不多。不过论起学问,张驯在国子监中,倒的确是有资格的一个。他是百名上舍生中的一员,更是太学学录之一,算是半个老师,只是运气不好,有一次考砸了,否则根本不用参加解试。

    宗泽也曾经幻想过自己能先中进士,再中制科。制举十科,有官身者只能参加其中六科。但这六科里面,可是有识洞韬略运筹帷幄一科。对于这一科他还是有几分底气的。只要朝廷以此开科,他还是想去试一试。

    找两名侍制以上的重臣举荐,也不是做不到。私下里,他也听说过,太上皇后很喜欢他当日解析河东战局的文章。若当真能到御前,太上皇后那边反而好通过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过得了两制和秘阁两道关。

    想要考制科,第一关要有两名重臣推荐,第二关,要上平日的策、论各五十道,供两制审核,要词、理俱优方能通过。接下来是要通过秘阁考试,要连试六篇论,这是最大的难关。只有通过了阁试,才能进抵御前。

    一想到有机会能早一步施展自己的才华,年轻气盛的宗泽,当然不愿意先在州县幕职上,耗上十年的时间。

    不过在这之前,还是得先中了进士再说。宗泽看着兴致高昂的张驯,心中想着。如果上天眷顾的话,或许真的能在几年后,追上黄裳的步伐。

    “汝霖,过去少了亲近,都是愚兄不是。难得同科中举,今日不妨小聚,不知可否赏面?”张驯兴奋之后,出言邀请宗泽。

    就是才名如张驯,也不禁要羡慕面前的这位年轻的国子监生。年方弱冠便名震京中,被视为未来名震四夷的帅臣。虽有赵括、马谡之讥,但据说有很多重臣都认为,只要能够给他锻炼的机会,不揠苗助长、遽然授其重任,只消十几年的时间,当能成为一方名帅了。

    要知道,搜遍朝廷,能称为真帅臣的,也就那么几个。第一等的吕、章、韩这三位,下一等,甘凉的游师雄、西南的熊本,除此之外,能让朝廷放心的还有谁?宗泽能被许为未来的帅臣,未来可谓是不可限量。

    平日上舍生和内舍生接近的不多,对宗泽这个名人也只是泛泛之交,但现在有机会,当然要多亲近一下。不说别的,只是一个消息灵通,就足以让张驯设法跟他拉近关系了。

    可是对于张驯之邀,宗泽并没有多想,摇摇头,婉言拒绝:“如今也只是解试,不得进士不能论功。宗泽之材又不如人,中举乃是侥幸,今日回去后,就要用心苦读了。”

    言罢,一揖到地,就转身离开。这时候,哪里还有时间与闲人浪费?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22)

    【很感谢各位书友们的支持,终于回到了月票榜前十的位置上了。中秋回来迟了,看到朋友们的支持今夜只能拼到底了,两章要赶出来。这是第一章。】

    黄裳现在正在赶文章。

    黄裳面前的草稿,已经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了。

    宽大的桌案上,叠放着一摞摞书卷和文稿。随手抽取,又随手放置,高高摞起来的书堆,看着就是摇摇欲坠。

    在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落了好几本书,但黄裳只顾着不断的从书堆中抽出书来翻找,印证自己文章中引用的那些典故的出处是否有所错讹,却没空腾出手来整理一下。

    一旁的油灯已经添了两次油,火光依然稳定,但灯盏中的清油已经见了底。而茶壶中也见了底。一名侍婢进来看了看,轻手轻脚的将落到地上的书籍和手稿整理好,添了油,续了水,便又悄步退了出去。

    侍婢进来又出去。黄裳头也没有抬,而是专注的看着面前的手稿,不为任何事而分心。

    明年四月,紧随在进士科之后,制科便将开考,留给黄裳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策、论各二十五篇,述说大宋周边的地理军事,并评论过往战事和历史。说着简单,要写好可不是那么容易。只有呈上去的文章数量和质量都达标了,通过了两制官的审核,才有资格参加制举考试。这还多亏了黄裳他考得是冷门,否则要写的文章会更让他头疼。

    除此之外,第二关阁试六论,都是往冷门中出题。想要过关,九经、兼经、兵书、诸史,便都要贯通。很多考生,都是连题目的出处都记不得,由此饮恨。要将这些经史传注更加深入的钻研,半年时间几乎就是一瞬间。

    不过黄裳依然是有信心,只要能抵达御前就算是赢了。

    制举诸科中,有官身者能参加的考试有六个科目: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博通坟典明于教化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详明吏理可使从政科,识洞韬略运筹帷幄科,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

    其中第一个直言极谏是最多人考的,只要文采好,再骂狠一点,多半就能中制科了。苏辙就是这么考上的,骂得最狠,让仁宗皇帝都不敢把他黜落。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也多是说说。而其他几个则是要会做实事,空有一张嘴不行,就是博通坟典明于教化,也必须是授徒一方、教化百千的当世大儒才有资格来考。

    所以设立这么些年,诸科都是空置。不说没人来考,就是有人考,也通不过。做了实事,直接就能升上去了,不做实事,哪里会有实务经验,让人通过考试?同时做多了实事,又哪有时间攻读,两制、秘阁的考试都不可能通得过。

    也只有如今的黄裳算是一个异数。有才学,有经历。得到了朝廷赐下进士出身后,还要考一个制科出身出来。这也是为了通向宰辅的道路更加通畅,让人无可置喙。

    黄裳准备考的是军谋宏远材任边寄一科。这一科,就需要考生对边境上的人文地理有极为深入的认识,同时对国家战略更得有一个长远准确的看法,若是考中了,就是放出去做边臣的路数。这等于是为黄裳量身定做的位置。

    当然,考官也很重要。有资格担任军谋宏远材任边寄这一科考官的,朝中也没几人。韩冈是举荐人,这是得排除,但剩下的呢?吕惠卿在外,剩下的也就章惇、薛向而已。

    而且既然是韩冈举荐,太上皇后那边肯定得给一个面子。只要没有犯讳之类的大问题,考官们也没有异议,她当也不会反对给黄裳一个制科出身的身份。

    这就叫做朝中有人好做官。

    但话说回来,再好做官,也不可能随便交上些文章就可以通过的。制科的地位,既然犹在进士科之上,难度自然远甚。至今百多年,通过制科的还不到五十。

    每一科大比之后,当科排名前列的进士试卷都会公诸于众,好坏自有世人评判。黄裳若是能通过考试,他的文章自是都会公诸于众。如果丢人现眼,他考这个制科做什么?已经被赐予进士出身了,若不是为了求一个圆满,根本不必这般辛苦。

    仅有一次的机会,黄裳绝不容许自己有分毫懈怠,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对着茶壶喝了口发涩的茶水,转瞬又投入到书稿之中。

    ……………………

    还真是用功。

    听到从别院传来的回报,韩冈就想起了当年上京赶考,在王韶家苦读的自己。

    当年几个月的辛苦,换来了在官场上的通行证。没有一个进士资格,哪里可能升得这么快?可惜那时候自己根本就没有黄裳的文才,否则写些策论编辑成册呈上去,说不定也能被赐一个同进士出身,也就免去了考前几个月的紧张冲刺。

    不过韩冈从来没有后悔过那一段时间的苦读。重新拷问自己对经史掌握,也让将儒学偷梁换柱成为可能。否则连基本的引经据典都做不到,靠什么说服士林?靠什么与那些大儒辩论?

    “勉仲正是关键的时候,让别院那边小心服侍。让谭运过来。”韩冈吩咐了一句,便让管家退下。

    黄裳如果通过了制科,自己在朝堂上的助力就多了一分。就算他考的是材任边寄而不是直言极谏,可只要是制科出身就行了,就有足够的资格进入御史台了。

    在苏颂进入西府,沈括就任翰林之后,缺乏在台谏中的控制力,便是韩冈一系在朝堂上的最大漏洞了。若是台谏中有了一个可以信重的黄裳,韩冈就可以将重心在学术上,不用太担心朝堂上的问题了。

    就像拼图一般,一块块的将手上的短板补足,韩冈畅想起自己对朝堂的布局,也免不了有些成就感。只是现如今气学一系在朝堂上只是有了雏形,离新旧两党一呼百应的声势差了不知多远,一切都还早得很。

    谭运很快就过来了。他曾经是军器监小炉作的作头,又曾经兼领过斩马刀局,在韩冈手下办事得力,算是韩冈在军器监的亲信之一。现在就被韩冈提到了铸币局过来,与另外一名从京中钱监提拔的官员,同勾当铸币局公事。加上名义上提举铸币局的苏利涉,以及下面的几个入流和未入流的小官,共同组成了铸币局在中央的管理层。而地方上,还有几十名管理着各地钱监的低品官员,同样属于新组建的铸币局。

    从地位来说,铸币局自从属于三司盐铁衙门之下独立出来,并改为现在的名字,其在官场上的序列并没有改变多少。依然比军器监、将作监这等政事堂之下第一级的衙门,要低上一等。只是因为有苏利涉这样的大貂珰来主掌,比火器局、板甲局要略高半级。

    但局中的流内官之多,却是要在一干寺监之上。而且很不好管理——各地钱监的监当官要么是宗亲、国戚,要么是哪家高门显宦的荫补子弟。犯了错要打板子,立刻就有一堆亲朋故交过来帮忙说情。

    幸而谭运的工作是在实务上,人事上的问题都由另外一位勾当官负责,用不着他劳心费神。而且局中人不会不知道,真正统掌铸币局的是韩冈,若是惹到他翻脸,太上皇后都不会保。这些钱监官员,聪明人不多,可会看风色的不少,没人敢犯韩冈的虎威。到现在为止,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还都没有烧出去。

    铁质小平钱,青铜折五钱,黄铜当十钱,这三种币值最小、但发行量却必然最大的铸造钱币,也很快就在技术上成功了。经过小范围的试铸后,得到了太上皇后和两府认可,已经将模具发了下去,正在大量铸造之中。现在仍是存在库房内,等到冬至之后,便立刻会通行天下。

    不过人事和生产上的顺利,不代表技术上的顺利。最新一次的模锻实验今天又失败了,谭运过来也是带着请罪的性质。

    试图制造锻机来压制铜币、银币、金币,在现阶段看来,依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

    银币、铜币的原胚可以先铸造出来,连纹路花样都不需要,仅仅是光面的金属圆板,实在不用费太多事。可模锻冲压的机器,却是很让人伤脑筋。动力源好说,水力、风力、畜力都能用,可怎么将这些动力转化成能够连续将钱币冲制成型的机器,还没有哪个工匠能给出让人满意的答案。

    另一方面,冲压还需要模具。就像铸币需要的母范一样。但能够使用几百次上千次、最好是数万次的冲压模具,需要坚硬耐磨的材质。可在这个时代,不论现有的哪一种合金,都做不到要求中的机械性能。

    不论是冷锻还是热锻,这两个问题同样都有着难以解决的问题。

    不过铸币局中划拨的研发资金足够使用。模具和机器各有三组人马在不同地方刻苦攻关,谁先成功,谁就能拿到一个大使臣的悬赏。武官从小使臣升大使臣,不亚于文官自选人转京官的难度,这么大的胡萝卜吊在面前,韩冈不愁那些工匠不拼命。

    论起用心刻苦,那二十多位工匠,并不比黄裳差到哪里。

    韩冈所要做的,现在也只是等待了。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23)

    【第二更】

    对技术上挫折,韩冈早就有了心理上的准备。

    他并不是很急躁。失败并不仅仅是没有成功,积累下来的经验,同样拥有重要的意义。

    只要每一次都能确定问题到底是出在哪里,这样的失败,韩冈与听到成功的消息一样觉得欢喜。

    面对谭运诚惶诚恐的请罪,韩冈只说了一句:“不妨事。”

    并又再一次叮嘱了谭运,不要催着这几组研究小组,要让他们有成长和实验的机会。

    韩冈如此宽容,谭运前几次失败后也算是领教过了,但失败的次数越来越多,也不知道韩冈什么时候会失去耐性。每次再为实验失败拜见韩冈,心中的恐慌也逐渐累积。

    今日韩冈又轻轻放过,谭运心中只是放松下来,觉得自己侥幸又过了一次关。除了庆幸,却也不剩其他的了。

    韩冈给铸币局官员的压力就是这么大。

    否则能拜见宰执一级高官的机会有多难得,为什么每次都是谭运过来禀报,还不是怕触了堂堂韩宣徽的霉头?

    其实真要计较起来,他们根本就不是韩冈的下属。他们的顶头上司是在政事堂中。

    只不过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铸币局现在的确是在韩冈的指挥下的专业机构。但韩冈如今是宣徽使,与铸币局完全没有关联。所以三司那边很早就有闲话说,让宣徽院管勾铸币事,名不正,言不顺。也不是没人担心,如果时间一长,这样的情况不加改变,铸币局很可能日后就成了宣徽院下的衙门。

    不过韩冈对铸币局也只是业务指导,其人事和财务大权,还是归入中书门下。

    甚至连货币铸造之后,具体的生产量,也是由政事堂管辖。每年百万贯肯定是要造的,甚至两百万、三百万都不是不可能。这主要还是看具体的情况,有时候寻常年景的铸币量,会比正常的年景还要多一点。

    在韩冈看来,货币的发行量不需要控制,需要控制的是质量。只要铸币局专注于质量,就不可能会发生通货膨胀。

    自古以来,汉人都有将钱币埋到地底下的习惯。到了后世,就是令人吃惊的储蓄率。钱币质量越好,被埋进地下的比例就会越高。

    市面上流通的旧币太多,有些钱币,甚至是从隋唐一直流通下来。更夸张的例子也有,韩冈当年还在辅佐王韶攻略河湟的时候,甚至见到有人拿着汉代的五铢钱来缴税的——尽管那是运气,挖到了汉代在陇右留下来的堡垒。

    此外,通过税赋征收上来的旧式铜钱,需要更换成如今的新钱,这也是需要堆积成山的新钱才能补偿。同时铁钱日后还会因为生锈而不得不进行替换,这同样是个巨大的数字。

    简单的陕西和蜀中钱监,根本不能完成这样的需求量。所以依照韩冈制定的计划。今后天下数十钱监,绝大多数将只铸造面值一文的铁钱。从京城发出去的用来制作模具的母钱,全都是面值一文的小平钱,只用铁来制造。

    铸币局日后只会在东南、河北、京畿、陕西各留下一个钱监铸造青铜折五钱。至于当十黄铜钱,则只在京畿。之所以没有蜀中的位置,是因为蜀地缺铜,转运不易,所以只有当十钱会运进蜀中,折五钱运过去,运费抵偿不了成本。

    只看了这些布置,谭运就知道韩冈是有备而作,将绝大多数的权力收归京城的本司衙门。若能坚持下去,日后就是韩冈离开,也影响不到铸币局的地位了。

    这等顶头上司,当然让人畏惧。谭运就对韩冈心生畏惧,这样的心情一直都没有被化解掉,直至如今。不过谭运今天并不仅仅是为了谢罪过来,他还带来了另一个能引起韩冈兴趣的东西。

    “这就是夹锡钱?”

    韩冈拈起这枚色泽与之前铁钱质量相当的钱币,却也没有太多的看法。

    只是觉得铸造的手艺需要更加精益求精。说是精细了,但还是远比不上他记忆中的小额硬币。

    不过对比起之前朝廷发布的小平钱,已经够精细了,而且还很特别。

    在铁中掺了百分之二的锡后,铸成的铁钱就变得质地发脆,无法经受锻打,融掉后也做不了武器。所以在铸币局中,这样的铁钱被命名为夹锡钱。

    只是为了防止四夷和国中奸猾之徒,搜罗铁钱作为制造武器的原料,铸币局中便有人向上提出意见,要将铁钱的材质进行少许的修改。掺入微量的锡,来改变铁钱的机械性质。

    在韩冈这边,他只要钱币质地精良就行了,对钱币外流给敌国利用这件事没有注意。之前得了提醒,依然是没有太放在心上。

    辽国不是小国,有铁有煤,从来都不缺乏矿藏。南京道上的几座矿场,早就开始使用轨道运输矿石,而铁场中同样有锻机。技术水平虽是逊色于大宋,可并不代表他们需要从大宋这里出入铁钱来充作武器的原料。

    但既然有人提醒了,韩冈也无法当做没听见。否则日后有铁钱输入辽国,就会成为攻击铸币局的罪状。何苦留个把柄与人?

    在他的首肯下,铸币局重新对一文小平钱进行了设计,才有了现在的模样。

    “夹锡钱铸。具体的配比确认了没有吗?这可是关键。”韩冈说道。

    “确定了。”谭运点头,“现在这夹锡铁,比起生铁来,实在差得太远,只能做钱币了。成本上倒是相差无几。其实就是加了点黑锡、白锡……”

    韩冈闻言,双眉一皱。谭运见状,慌忙改口,“铅和锡。”

    韩冈轻轻点头,他对名称上的细节,一向很较真。

    白锡就是锡,而黑锡却是铅。这两样并不是一种元素,但经常为人混起来说。这个时代,不但一个字有多种写法,一味草药有多种叫法,就是金属,矿物,都有多种名称,而这样的名称,还都是官方使用的。

    所以韩冈要推行名词规范化,铅就是铅,不能说成是黑锡。黄铜就是黄铜,不得说成是俞石。在军器监中如此,在铸币局中如此,还有本草纲目编修局,给天下生物编订纲目,填充生物树的行动,本质上也是规范化的一种形式。

    “好了。”韩冈将小小的钱币还给谭运,“以后铁钱都改为这种夹锡钱好了。提议之人,依例赏赐。”

    谭运低头应诺,却没有立刻告退。

    “怎么了?”韩冈问道。

    “是有关局中主簿贺铸之事。”

    “他怎么了?”

    “贺铸他今日又跟人争吵起来了,喧哗院中。”

    韩冈知道铸币局中有个贺铸,是太祖贺皇后后人,还娶了宗女,所以有个官身。之前是从徐州宝丰监调过来的,说是他通文墨,擅诗赋,适合做主簿。韩冈见过他几面,长得挺特别,或者说,有些丑陋。其他的,就是有几次被人上报,说他不能和睦同列,又不通职事。记得上次去监中有人说过,贺铸对铸币一无所知,之前在宝丰监,同样是不理监中公事。

    韩冈对他,也就这点映象了。本来就没什么好感,现在听谭运一说,就越发的感觉这是匹害群之马。

    没有才干其实也没关系,如果能与同事都能和睦相处,铸币局中不会没有这种人的位置。一架机器没有润滑剂也运行不了多久。有些人看着不做事,但他在人群之中,起到的却是润滑剂的作用,能让一个部门稳定的运行,同样是不可或缺的人才。但一个与同僚都相处不来的官员,又没有才干,那留着他还有什么用?

    如果是技艺高超的工匠,韩冈很乐意与他见个面。如果是对有任何合理化的建议,更不会吝啬爵禄赏赐。但一个擅诗赋却不擅公事,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跟同僚都搞不好关系的小官,韩冈觉得没必要让他屈就在铸币局主簿的位置上了。

    韩冈想了想,然后摇头。谭运并不是第一个抱怨贺铸为人的铸币局官员。

    “谭运,你觉得监中谁人合适接掌主簿?”

    谭运听着心中一惊,忙道:“宣徽,这贺铸文采很好,精擅诗词,就是脾气不好。但小人并不是要夺他的官,只是想请宣徽能够训斥一番,让他认真做事,与同僚和睦相处。”

    韩冈听着更是不快。文采好就高人一等,这是他一向都很反感的风气。能否做实事才是衡量一名官员优劣的地方。贺铸在铸币局的工作不合格,难道就能凭着文采得到原谅?

    “文采好应该去考进士才是。能作诗文,再通经义,一榜进士不难。差一点就考刑法科,拿个出身也行。承祖辈余荫,却不思进取,此辈何足道?”

    “但贺铸娶了宗女。之前还有说让他转文资的。”

    “他又没功劳,转什么文资?”

    虽然韩冈不喜欢现在重文轻武的风俗,但既然东班序列的确是在西班之上,韩冈也不会矫情的装作看不到这一点。没有功劳,又没有能力,凭什么转文官?

    “这件事就先放着。”韩冈沉着脸说道,“如今已是入秋,再过两月自有磨勘考课等着他。黜陟幽明,到时候自然会见分晓。”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24)

    由夏入秋,几乎就是转眼间的事,由秋入冬也是犹如飞一般的迅快。

    天气一天天的转凉,院中的落叶也一rì多过一rì。落叶多了,总免不了有人会想到废物利用一下。

    宣徽院的隔壁是群牧司。韩冈所在主院的隔壁,便是群牧使的公厅。除了韩冈担任同群牧使的那段时间,群牧使的公厅一天下来,有主人在的时候并不多——群牧使一向是枢密院都承旨兼任,群牧制置使更是枢密使或是枢密副使的兼差。

    这时候,群牧使也照常不在。不知那边的官吏趁机在烤些什么,香味都飘到了宣徽院这边来了。

    “群牧司在闹什么?”

    时近傍晚了,乍闻到香味,沈括立刻就感到自己肚子饿了。由于要自重身份,口气就变得很不快。

    “三班吃香,群牧呢?能吃什么?!”

    韩冈放下手中笔,对沈括笑说着。

    “玉昆。你也是做过群牧使的。这样说可不好。”

    苏颂也从文稿中抬头,顺便摘下了眼镜,揉了揉酸胀的双眼。

    “现在又不是了。”

    韩冈望了望对面,可能是故意选了树下生火,烟气被树叶分散后就变得淡得看不清。

    沈括转向苏颂:“子容兄,你也不管管?!”

    苏颂摇摇头:“那是薛师正的差事,不好插手。”

    “韩冈倒想起幼时了。扫起树叶,瞒着父母烤东西吃。”

    韩冈说道。想当年他也是这样烤过红薯和玉米的。

    “哦,不知那时候玉昆你烤的什么?”苏颂饶有兴味的问着。

    韩冈心一跳。红薯、玉米这个时代可没有。想要引进,却隔着万里鲸波。他摇摇头,“还能是什么,野兔,山鸡,还有黄jīng、山药。都是些野地里找到的。”

    并不是韩冈信口开河,也是在他的记忆中,他的两位兄长都曾经带着还年幼的他出去抓过野味,也掘过一些山珍。

    不想在这事上跟人多说,韩冈又道:“不如让人端些菓子过来吧。对面在吃,这边肚子也饿了。”

    “也好。”苏颂点头,老实不客气的又道,“再来些茶。”

    “存中你呢?”韩冈又问沈括。

    “一样吧。”沈括道。

    很快,三名大臣便就着茶,吃起了糕点。下午茶的时间,公器私用的‘《自然》编辑部’也轻松了下来。

    第五期《自然》正在编纂中,沈括和苏颂都是为此而来。有了两人的帮忙,这一期的质量又上升了一个台阶。不过审核和校对的工作,依然繁重不堪。

    韩冈、沈括和苏颂都提过,是不是该培养一批编辑来代替自己,处理一下基本的文字工作。可即便是最基本的文字修改,也需要足够的科学常识,有这方面能力的士子,比三条腿的蛤蟆还少些。不论是韩冈还是苏颂,都不放心将这方面的工作交给外行人。

    到现在为止,也只是培养出几个拆信的文书,让他们检查以稿件的名义送来的信件里面,到底真的是稿件还是别的无关之事。

    沈括又吃了块绿豆糕,用浓茶清了清口。指着桌上的堆成山的稿件:“也不知要几天才能看完。就像沙子里掏金子,一天下来也不一定能淘到几粒金砂。”

    “这事要有耐心。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真要等到开花结果,就像玉昆之前说过的,”苏颂冲韩冈笑了笑,“要穷十年之功。”

    “要真的有十年功。存下来的稿件怕是要堆满几间屋子了。”

    沈括看了眼地上存着废稿的木箱,被他们三人集体否定的稿件,全都会丢进这个木箱中。箱中积存的稿件有上百封之多了,但没审核的还有更多。

    《自然》已经到了第五期,前几期所引发的回应也越来越多了。如同cháo水,涌向了京城。投稿络绎不绝,在剔除了近三分之一,求官、讨好、申冤、求助,以及满篇诗词歌赋的信件之后,剩下的投稿依然有五百余封。而其中有价值的,其实不及十分之一。

    前几期被淘汰和录用的投稿,都按照时间和录用与否,分别打包存放了起来。并不会销毁掉。但时间长了,就免不了像沈括说的一样,堆满几间屋子。

    “几间屋子的事还好说。”韩冈说道,“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信,现在能给《自然》投稿的,率为有心于格物之辈。不论本心为何、见识高低,都是值得鼓励的。像这样只是收下就没了回音,说起来有些伤人心啊。”

    “那怎么办?又不可能一个个都回信。每一期最后都说了抱歉了吧?”

    按照韩冈的提议,现在都在每一期最后一页刊登致歉声明,对无法回信表示歉意。不能回信也许是现实,但人心必须要考虑到。

    苏颂也摇头。一一回信的确不可能。他写想勉励那些有心格物却不知从何入手的投稿者,但现实的情况不允许。

    如今私信,绝大多数都是托人转交。有的是拜托亲友,还有的则是借助稳定的来往于商业路线上商人来传递。朝廷的驿传,虽说大臣们偶尔可以借用,但如此大数量的回信,就绝不可能。

    而且投稿人来自天南海北,现在最远的已经有陇西和福建的投稿,可以想见,在未来,岭南、甚至甘凉的投稿也会有。不说数理化,就是将各地独特的地理风貌记录下来,便能登入《自然》之中的地理一科了。那样的情况下怎么给人回信?

    韩冈自是知道《自然》的发行和收录,需要一个遍布全国的邮驿系统。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就需要了。原本他都做好了连着两三年都没有合格投稿的心理准备。但现在,情况比他预计的要乐观很多,寄来的信件中,有价值的比例比预计的要高不少。估计两三年之后,就得改为月刊,才能安排下版面了。

    “如果要能借用朝廷的驿传,办理民间的邮政那就是好了。”韩冈决定先敲敲鼓,没必要多拖了,“现成的驿站车马,走惯了的路线,更有大量的人手。”

    “不可能吧,朝廷怎么可能会答应。不说干扰军情递送,就是花销……”沈括说着说着就停了口,惊问韩冈:“要收钱的?!”

    “当然要收钱。从东京送到交州是一个价,从东京送到南京则是另一个价。路程越远,邮递价格就越高。但不管路程远近,朝廷的驿传肯定要比民间托人带信要快。”见沈括想要说话,韩冈又补充道,“我是说平均速度。”

    民间都是顺带送信,不可能像驿传一样,目的就是送信,能一程程的送下去。有一些人会比朝廷的步递要快,但更多的却会更慢,而且是慢得多。

    沈括皱着眉头:“就算收钱,可驿站传信也只能送到驿馆。还是说送到官府,然后通知人去领?”

    “当然不是。”韩冈解释道,“路、州、县、乡都设专门的邮局,一层层的将信转发下去,也一层层的将信收上来。就像是衙门一样,乡镇、县监、州郡,然后到路中,最后汇集到京里。驿传不正是这样用吗?”

    “玉昆,说明白点。”苏颂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摆出了洗耳恭听的姿势。

    “如果韩冈在巩州陇西县的乡里,有信要寄到同一州的宁远县。可将信送到乡中的邮局,如数付了钱。然后当天乡中的邮局就将信送到县中邮局,县中的邮局再送到州治的上级邮局,在那里进行分拣。确定是本州的宁远县,然后就是让负责这条线的人送下去,传到宁远县中。”

    “下面呢?怎么送?”苏颂追问道。

    “具体到城中,就要先做好准备。必须每一家每一户都要有个门牌号。厢、坊、街巷,然后是街巷中的第几户人家。比如存中府上,正门开在宣化坊北亭巷中,所以便开封府旧城右军第一厢宣化坊北亭巷一号……从东头数第一家嘛。”韩冈冲沈括笑了笑,继续对苏颂道,“只要知道了门牌号,这样本城的邮局,就能顺利的将信投递到府上。”

    “如果是本路寄信就在路中多一重转送。如果是隔着好几路,那就是从京城转送了。是不是这样的?”苏颂说着,问韩冈。

    韩冈点头,“其实东南、河北,中原,西南、这样的大区域,都要设一个转运的中心。免得两浙送江东的信,要到京城走一遭。”

    “乡间呢?”苏颂又问道。

    “邮送不可能到村中。但每个村子都可以在乡里或镇上的邮局设个专属的邮箱,存放本村的邮件。等村里有人到乡中、镇上的时候,顺便就能带回去了。邮箱可以安锁,邮局和那个村子各拿一把,免得给外人偷拿走。”

    “能到乡镇就不错了。的确用不着到村里。”

    苏颂闭起眼睛,在头脑中过了一遍。很快就点起了头。有已经成型的驿传系统在,将民间的邮政纳入进来,还是很容易的。一个达到乡、镇一级的邮递系统,这对国家的意义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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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25)

    “信件能借助邮传,这书卷也能借助邮传送出去吧?”

    沈括听了韩冈说了一通,突然开口问道。

    “那当然。”韩冈点头,沈括果然是聪明,一眼就看出了邮局的其他功用,“rì后可以让人事前请阅,一年份、两年份的先订下来,那些被预定的份,就用不着在书铺中贩卖,直接寄出去更简单点。”

    “只是信件收费能抵得过增加的开销吗?”

    苏颂带着很深的疑问。他可不是那种理想主义者,对现实早就看清楚了。没有好处,朝廷绝对不会点头同意的。就是一时同意,也会很快就被后来的官员所终止。

    “是啊,能不能抵得过?”沈括也问道。

    韩冈却比苏颂、沈括要清楚,邮政一旦普及到民间,不可能不赚钱。在后世,那是黄金一般的买卖。直到技术发展到抛弃了纸张,邮局的作用才一落千丈。但他现在不能一口就咬定能多赚钱多少钱,就是说了,这两位也不会信。

    “过去写信少,是托人送信太麻烦,但有了民间邮政,信就会多起来了。对朝廷,不过是让驿站多添一两个人,比如镇上和乡里的邮局,一个人就能照顾过来了,一个月有个十封信就足以抵得过了开支了。这些邮局的入账积少成多,对朝廷也不无补益。”

    苏颂心中又计算了一番,最后点点头,“如果这件事真能办好了,绝对是功在千秋的善事。”

    “说的没错。”沈括也附和道,“玉昆的这项提议,于国于民,皆是大利!”

    “此事事不宜迟,当尽快进札子,奏请太上皇后批准。”苏颂对韩冈说道。

    韩冈点头道:“韩冈自是明白,这几rì写好后,便递上去。”

    “若是这件事办成了,说不定要给人占便宜了。”沈括又笑说起来,“听说程伯淳要模仿《自然》,创办经义期刊,说他的道学大义。”

    苏颂瞥了沈括一眼,抿起嘴,不多言语。

    韩冈则笑道,“这件事,韩冈也听说了。而且苏子瞻那边据说也要办期刊,刊载诗文。可招了不少京中有名的才子呢。”

    韩冈当闲话说,脸上也看不出被人剽窃创意的愤怒,或是程颢准备打擂台的不快。他的耳目可比苏颂、沈括要灵通许多。这些事早就听说。而且连参与者究竟有哪些都知道了。

    “竟有此事?”苏颂闻言惊讶。这学得还真是快。

    沈括则道:“前几天还看到苏直院跟秦国大长公主家的王驸马一起在清风楼喝酒,想来当是在谈办期刊的事了。”他冷笑了一声,“不过选了跟王驸马一起措办,太上皇后若是听到这个消息,恐怕不会高兴。”

    韩冈心中一动。沈括被世人当成乌台诗案的罪魁祸首,但韩冈一直觉得在时间上与谣传对不上。只是现在看来,沈括似乎确有芥蒂在心中。

    不过他说太上皇后不喜驸马都尉王诜,这倒是真的。

    蜀国长公主最近刚刚被封为秦国大长公主,在赵顼还没有发病之前,她家里面夫妇不睦的消息就已经传得很广了。王诜到底是怎么奉主无状,那些闺房中的yīn私事也穿得很多。韩冈对这些八卦没什么兴趣,不过家里面总是说这些家长里短的话题,不知不觉的也了解到了一点。

    太上皇对唯一的妹妹很看重,而向皇后对这个小姑子也算亲近。苏轼跟王诜走得近,在太上皇后那边,可就不会有好脸sè。

    苏颂长者,不喜论他人yīn私,转对韩冈道:“一家经义,一家诗赋。转眼就多了两家。”

    韩冈笑道,“热闹起来了。这样才有趣。”

    韩冈完全不在意。学术期刊哪有那么好创办的?不论是程颢还是苏轼,都没有足够的能力去维持。一时的热情,也就只能当个热闹看。

    《自然》一刊,可是韩冈拿自己的钱贴进去的。单纯的售价,连印刷雕版的钱都不够。出版得越多,亏得就越多。不是韩冈有钱,也愿意掏钱,《自然》根本办不长久,两三期就要关门大吉。

    难道苏轼和程颢能跟自己比财力?还是说有人愿意在背后默默支持、无私奉献?

    程颢和他的弟子,哪个能如自己一般,不计得失的同时又能拿出大笔财产?就是吕大临是世家子弟,除非他能将自己名下的产业全都掏出来,否则又能支撑几期?枯燥的经义,能与讲述天地之间妙趣的《自然》相比吗?

    苏轼那里,倒是有可能多支持一点时间。爱好诗词歌赋的人很多,秦楼楚馆中的jì女,也会大笔的拿出真金白银去支持他。

    可这些文人的xìng格,有哪个是能够安安分分的将期刊当做一门事业来做?就是当真赚了钱,苏轼身边的那群人,都只会拿去喝酒玩乐,哪里可能安心长久办下去的?不是他看不起人,苏轼身边的那帮子,真没几个是能做事的人。倒是苏轼,可算是不错了。

    “不知子容兄和存中,可曾听说过贺铸此人?”韩冈问着苏颂和沈括。

    沈括摇摇头,隐隐听过这个名字,只是没有多少印象。

    苏颂却是多知道一点,“是表字方回的?他的诗文不错啊。有些名气的。”

    “没错,正是他。”韩冈点头。

    韩冈其实很早对贺铸这个名字就有印象。不仅仅因为他姓贺,表字又是方回。在前世的记忆里,也是有这个姓名。当rì听说此人后,沉淀于深海中记忆便又浮出了水面,但韩冈也就知道此人后世闻名,细节则一概不存。

    不过在这个时代多年,韩冈早就明白了后世的评价不足为凭,人品xìng格,都要靠自己的认识来评判。

    “据说他的小词最是工整,善炼字。苏子瞻若在京中办期刊,少不得向他邀文。”

    “工整?炼字?难道这个贺铸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沈括疑惑的问着。

    韩冈不谈诗词,天下是有名的。自称是不擅诗文,但外界都觉得他根本就是瞧不起诗词歌赋。在韩冈名气大了、地位也高了之后,更没人敢在他面前谈论诗词。

    “他现在在铸币局中办差。”韩冈解释道,“太祖贺皇后族人,之前娶了宗女。得了一个官身。”

    “把事情办砸了?”苏颂皱眉问道。他知道以韩冈的脾气,能记得这个人,绝不会是因为雅擅诗文的缘故。

    而诗文上用心太多,做事就不会靠谱。别说这个贺铸,就是王安石,在苏颂眼中,都是不靠谱的典范,要不是后来不断修补改正,以王安石最早颁布的各项法令,国家早就大乱了。

    “的确是办砸了。也幸亏一早就防了他了,只敢让他做一个动笔的主簿。但这一位,再简单的差事,都能给办得砸了。平rì里与同僚聊天,多少次破口大骂收场。”

    “诗文做得好,还是有些地方能安排下他的。”苏颂说道。

    “在铸币局中就是不适任啊。写诗写赋,办不好差。误了几次事。今年他的考绩,可是下中!”

    “下中?!”苏颂摇了摇头,这可就没法儿说了。

    一般来说,对官员的评价,都不会走极端。虽说有上下九等,但上上的评语,除非立有殊勋,几乎没人能拿到。而下下更是极端罕见。真要犯了大错,直接就进台狱去审了,谁还耐烦给他加一个考评?下中的考绩,基本上就是要降官了。

    “真是可惜。”沈括感叹了一声,为贺铸的境遇而感到遗憾。遇上韩冈这样的过于冷静,又无心诗词歌赋的顶头上司,的确只能让人叹息了,“其人有侠气啊。”

    “侠气?怎么不见他投笔从戎?”韩冈冷笑,“只是娶宗女而已,还不够资格让朝廷戒惧。”

    沈括忽又问道,“玉昆,你说他小词最工,又擅炼字吧?”

    “没错,听说是如此。”

    韩冈点头,但他也只是听说。以他的水平,用字是否工整,那细微的差别,他真的看不出来。

    “那苏直院不一定会向他邀文。”

    韩冈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不至于吧。”

    “难说。”

    苏轼诗文雄阔,于小词上更是开豪放一脉,但用词炼字上的确是不求细谨,每每为人议论。如果贺铸的作品的确都如此类,的确不容易从苏轼手中过关。

    “不说这个了。”苏颂听得有些烦了,放下茶盏,对韩冈和沈括道:“钦天监的事不能再拖了,浑仪的原理,已经证明是错误。改造大型望远镜,重订历法,打造新式时计,钦天监一直都在拖后腿。不能让他们继续磨蹭下去了。玉昆,存中,你们怎么看?”

    注1:贺铸本传中说他‘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也就是说,谈论时势,只要小不中意,即便是权贵,也会毫无顾忌的肆意攻击。尤其用了‘虽’这个字,可见贺铸不仅仅是攻击权贵。这种xìng格,也让他‘其所与交终始厚者,惟信安程俱’一人。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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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钦天监是天文学发展的祸害、死敌、绊脚石。

    关于这一点,是韩冈、苏颂以及沈括的共同认识。

    而且在这其中,沈括是有着切身体会的。当年他受命新修《奉元历》,便是被那群蛀虫东一个举报,西一个举报,害得未尽全功。

    如今韩冈和苏颂,各自上书要废除以浑天说为核心理论的浑仪、浑象,并以天文望远镜为核心,重新制作新式的天文观测仪器。这些动议,都被他们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拖延。然后提出他们的一套方案来,只是在浑仪上的窥管加装镜片,变成千里镜的形式。

    只是他们还不敢用鬼神天兆之说,招惹韩冈这个正当红的重臣。但韩冈则已经决定要抄他们的老底了。不趁眼下天子年幼,把宣夜rì心说广布人心,难道等他成年后上来禁异说吗?

    而韩冈做事的方法从来都不是斗嘴皮子,都是用事实说话。

    这就是韩冈为什么上书制造天文望远镜,重修历法,并制造新型计时工具的原因。这三样,在天文学上,基本上就是一条线上的。有了一个,能拎出一串。

    “望远镜最简单,只要朝廷同意,立刻就能造出来。等天子和太上皇后亲眼看见木星的四颗卫星,还有土星环……”沈括话到一半,停了下来,然后笑道:“现在看不见,得过阵子才行。”

    能否看见木星的四颗卫星以及土星的外环,便是评价一具望远镜优劣的最直观的标准。但元丰四年的现在,土星环正好看不见,在无数观察土星的天文爱好者的眼中完全消失了。

    不过在前几年,土星环和木星卫星刚刚被发现的时候,韩冈就已经预言了土星环的特征,并声称由于角度的原因,将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消失,再也观测不到,等错过那个位置之后,才会再出现在世人面前。也就是周期xìng的消失和出现。

    这是标准的作弊。先知道结果,然后编出一套理论来预言这个结果。不过既然观测的结果映证了预言的正确xìng,韩冈的理论当然也就是正确的。

    “恒星、行星、卫星,三阶划分rì月地,有木星的卫星作证明也就够了。只要朝廷同意将望远镜放进司天监……”苏颂侧头对韩冈道,“就算是赢了一半了。”

    “的确如此。”韩冈点头。

    大型的天文望远镜是最好解决的。但也是最难办的。

    同为望远镜,军用的就叫千里镜,而民间的则是叫做望远镜。这是为了避之前朝廷将千里镜归入军器行列,禁止民间收藏的禁令。尽管后来加了个补充条款,大口径、不易携带的千里镜不算军器,但也已经成了习惯。千里镜全都是折shè式的,直筒可以抽拉,望远镜则多是反shè式,尤其是在玻璃镜出现之后,反shè式望远镜就在天文爱好者中就更为普及了。

    在这个时代,由苏颂所发明的折shè望远镜,是大型的天文望远镜不二选择。由于结构早就在《自然》的第二期中公布,使得很多人可以选择自行制造。只要能过得了凹面镜的一关,其他部件都有渠道采购来解决问题。

    只是相对于制造的简单,要让司天监同意将望远镜取代浑仪,却是最大的难题。那等于是承认浑天说的失败,司天监立足的基础就此崩塌。真要成功了,那就像诉讼所说,成功了一半。

    “不把司天监中的五官正都清除掉,放进去了也能给弄坏掉。监中观天之事,还不是由他们说了算?”沈括怨言满满,当年的余恨犹然未了。

    “这是肯定要做的。”韩冈也不打算留手,既然是绊脚石,就不能留在路上,“除掉他们才能重修历法。”

    “那当然。”沈括恨恨的说着,“奉元历就是给他们害的!得匆匆忙忙收尾。”

    望远镜之后,就是在rì心说的基础上重修历法,给浑天说最后一击。但必须要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沈括覆辙,韩冈无意重蹈。

    “还有时计。这是重中之重。”苏颂道。

    沈括道:“通过摆动来计时,机关必须要设计得好才行。”

    苏颂说道,“韩公廉那边,已经找他说过了,他那边没问题。只是需要军器监和将作监的工匠配合,制造时计零件。”

    “这没问题。”韩冈说道。

    可以说所有的生产安排都需要jīng准的时计,不仅仅局限于天文。而制造时计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寻找到一个能够稳定提供节律的标志物。

    rì晷是依靠地球稳定而有规律的运转进行计时。更漏则是靠了稳定持续的水流而计时。燃香计时也是一样,通过香烟的燃烧来计算时间的流动。

    当人们掌握到了一个能够稳定运行的规律,便有了jīng确计时的可能。韩冈拿出来的便是摆动定律。

    自然的创刊号上,就有了关于摆动等时xìng的论文。在自然的第四期上韩冈又作了更为详细的解释,也许在外界,满口物理术语会让人听得一头雾水。但动能、势能的概念,速度和加速度的分别。这些物理概念,通过韩冈多年来的宣讲,以及几期《自然》的不断重复,都是已经为很多人所了解。而苏颂和沈括,在经过了多年的交流之后,更是已经掌握了韩冈所定义的,一系列来自后世的名词和术语。

    韩冈要制造新型时计,说明了原理之后,就得到了他们全力支持。这时计的用处,可比望远镜大多了。

    韩冈与苏颂、沈括一番议论,到了放衙的时间,便起身各自散去。

    从衙中出来,便是一阵冷风刮过。

    韩冈紧了紧披风,抬头看了眼卷在半空中的落叶,心道冬天快到了。

    风中的寒意越来越浓,卖皮袍棉袄的店铺,生意也开始好了起来,又到了棉行忙碌的时候了,不过如今的棉行,已经不是陇西一家独大了。

    陇西的棉田rì渐扩张,连带着巩州rì渐繁华。至少是现在,棉布依然是陇西对外的经济支柱。只不过因为人口的匮乏,熙河路经济发展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眼看着就要被江南那些弃稻改棉的路份超过去了。

    没有开垦的宜耕土地,在陇西还有不少。在熙河、甘凉二路的人口超过五百万之前,不愁土地不够使用。

    只是人口的增长速度限制了棉花产业的进一步发展,纵然如今陇西汉人的生育率,由于和平安定的局面,以及这个时代的标准来说,十分完善的医疗卫生制度,在数年间有了飞速的增长,可是要等这批战后的新生儿能够参与到生产中来,至少要到十年之后。

    这就是陇西现如今面临的困境。光靠青海湖中的鲟鱼干,还有蕃人的手工制作的马鞍、辔头,支撑不起来一路经济。私盐更是上不了台面。棉花才是重中之重。

    但江南土产棉布,已经出现在市面上,而种植棉花的农家,人数也越发的多了。长此以往,熙河路是无法与江南竞争的。无论是从制造成本还是运输的量上都是如此。

    各大蕃部,都坐地分赃,这几年享受了不少好处,开销也越发的大了。

    之前冯从义还在京城的时候,韩冈让他回去,跟包顺、包约、还有赵思忠、赵保义这几个改名换姓的老朋友商量一下,试试看能不能从南面的藏地招揽些人手过来。

    若在过去蕃部招募人丁,肯定是有异心的想法。但现在,只要看看被赶进棉田的底层蕃人,就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原本吐蕃诸部,还有一些原始社会的残余,上下层之间的差异并不是那么的大。但随着汉化的加深,青唐吐蕃的上层彻底投入了汉人奢华的生活中。而底层的蕃人,则都被赶进了棉田里面,开垦土地、种植棉花。棉花的平均收益远在种粮之上。有些部族,甚至将辖下的土地,大半都改种了棉花,不足的粮食依赖外购。

    作为一个合格的盟友,韩冈不能不帮他们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一个是加大传教的力度,让蕃人去期盼来生,另一个,就要尽量补充人口,保证棉粮出产。

    可另一方面,汉人的人口则要维持更大的增长率。除了新生儿,还有流放的罪犯。这些年,只要不是十恶不赦那一级的重罪,大部分罪囚都给送到了陇右。旧年因为流放而来的犯人太多,而不得不将犯人将海里扔的沙门岛,如今看守的数量比犯人都多,京东东路的提点刑狱司半年前就开始上奏,要撤销沙门岛狱,把钱给省下来。

    朝廷几番颁诏,潼关以东,两千里以上的流刑全数流放陇右。而关西,是个流放犯,其目的地都只会是熙河和甘凉。只是要赶上蕃人的数量,还要很长的一段时间要走。

    另外天山那边的情形,也让韩冈担心。

    王舜臣在西域即将面临第二个冬天。士兵们不免会思乡,还有xīn jiāng域的统治更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有将纳入中国经济圈,才能保持稳定的向心力。

    但那边要怎么做才合适?只是种棉和商业,真的就可以吗。韩冈不了解当地环境,现在也无法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27)

    【还有一更。请各位朋友明天早上看。】

    才出房门,风雪便迎面而来。

    寒风侵体,王舜臣顿时重重的打了个喷嚏。

    “钤辖?”

    跟在身后的亲兵忙上前问。

    “没事。”

    王舜臣嗡嗡的说着,伸手接过递上来的白绸方帕,擤了擤鼻子,然后揣进了袖子里。

    双手用力搓了搓脸,脸上的雪花在掌心化开。先是一凉,继而又变得温热起来。

    小小的刺激,在温暖的屋子里待得昏昏沉沉的头脑也清醒了许多。看着天上的不断落下的雪花,王舜臣骂骂咧咧:“娘的,这才几月?”

    才不过九月,末蛮【阿克苏】却已经是天寒地冻。雪也下了两场。

    第一场雪还是八月底下的,前两日正午还热得人油汗直冒,恨不得有张弓把这日头给射落了,可转脸就是北风吹,雪纷纷了。中午穿单衣,晚上就要围着火炉。幸好准备的充分,人人在马鞍后卷了一件皮袄,要不然,跟随王舜臣的一万大军就给冻在末蛮的倭赤城中了。

    不过这边的土著也说今年的天气不对。正常要到十月十一月才开始下雪,今天竟提前了两个月。

    王舜臣本来是想乘秋季气候好,休整一番后,到黑汗国边境上瞅一瞅。

    黑汗国前些年一分为二,正闹内乱,国中的主力当是无暇分心。可现在看着天气,就有些进退两难了。回头再看看地图,心里都在发毛。这一下,冲得实在太远了。自出了甘凉路后一路向西,到现在,三四千里路多半有了。

    王舜臣领军跋涉千里,先破伊州【哈密】,休整了一个冬天后,又于高昌城下【吐鲁番】,七日内三战三捷,尽灭西州回鹘主力,高昌国主亦都护毗伽布的斤——亦都护为高昌国主号——丢下了后妃子女,连夜窜逃。王舜臣紧追不舍,除了分出一千兵马,让其西去攻焉耆【库尔勒】,其余人马全数北上,攻下了高昌国夏宫北庭【奇台】——那是大唐北庭都护府所在——逼得毗伽布的斤率残兵出降。

    但就在王舜臣北上的时候,龟兹回鹘的阿斯兰汗【狮子王】,也是毗伽布的斤的族兄弟,率军北上支援。刚刚拿下焉耆的部将见状立刻撤回了高昌。王舜臣闻讯后丢掉了辎重,带了八百骑兵飞驰南下,在清晨的薄雾中突袭了龟兹回鹘的两万大军,阵斩阿斯兰汗汗,随军的五位龟兹宰相,两人死于乱军之中,一人被俘,只有两人脱逃。

    接下来就是一帆风顺,西州回鹘再无余力抵抗西征的汉家兵马。自焉耆以下,沿途大小城池无不开城降服。就连龟兹也主动开城。王舜臣好生抚慰之后,就带着当地贵戚子弟组成的仆从军继续西进。这样的武装游行,一直持续到他攻到末蛮,抵达西州回鹘的西界,方才与听到回鹘国灭的消息过来捡便宜的黑汗国的军队大打出手。这一战,王舜臣麾下万余大军伤亡近千,有四百多阵亡和重残,但黑汗国派来的七千骑兵,则只回去了一半。

    这一过程中,兵马也是损失,补充,再损失,再补充。跟在王舜臣身边的汉军现在有三千人。三千汉军人人有马,而且还是一人两马一驼,军官更是随身三匹马。一匹驼着各自的财物和兵甲,一匹平日骑乘,剩下的一匹就是用在阵上。如果实在国内,肯定是数得着的精锐了。

    只是跟随他出玉门关的官军在其中仅占三分之一,剩下的都是流落在甘凉路上以及西域的汉家子弟。有好些人往上数几代,才有一个汉人祖先。不过只要老实听话,上阵敢拼,就是官话说得结结巴巴,也照样是高人一等的汉军。

    除了三千汉军之外。其他六千余人都是沿途的各国、各部,你五百我三百的拼凑起来的杂牌军。除了一部分是来自西州回鹘的仆从军,剩下的都是来自甘凉路上的各家部族。他们跟着王舜臣,走了那么长时间,相互之间的配合也不差了,战斗力也都提升了上来。围绕着高昌的几次大战,他们的表现也是甚为出色。

    王舜臣就是这样一路攻过来,西州回鹘以尽数降伏。心怀悖逆的肯定有很多,但还敢跳出来的,现在大漠以北,应该是不存在了。

    王舜臣冒着风雪大步的往前面走。才积了两三寸厚的雪,在箭靴下咯吱咯吱的响着。

    只要不是行军打仗,每日早晚他都要巡视各家营地,即便是刮风下雨,也从来没有断过一日。

    不论是绕着帅府行辕的汉军营地,还是稍远一点,王舜臣每天或早或晚都会走上一圈,然后随便挑个营地,坐下来跟士兵们一起吃饭。

    若士兵有个头疼脑热,或是伤了筋骨,去军医那边一走,也都是王舜臣的亲兵在那边开方子、施针药——在韩冈之后,西军中的将领们,他们的亲兵最次也是能做做护工,王舜臣从熙河带来的亲兵,更是全都在医院中学过医。

    王舜臣这是要每个人都知道,究竟是谁领着他们冲锋陷阵,究竟是谁领着他们发家致富,究竟是谁帮他们治病疗伤。

    军中只能有一个声音,那就是他王舜臣的号令。

    将不亲兵,怎么能做到这一点?

    在行辕大门前顿了顿脚,王舜臣喝问道:“马呢?”

    话声才落,马夫就牵王舜臣的坐骑过来,“钤辖。马来了。”

    王舜臣平常骑的是一匹河西老马,聪明温顺。但他还有三匹上阵用的大宛天马,是从回鹘那边抢来的。王舜臣要出行,总是骑着这匹河西老马,然后三匹上阵的战马随行。之前在末蛮的一场大战下来,都轮番上了一遍阵。现在在风雪中昂首挺胸,精神都好得很。

    王舜臣利落的翻身上马。

    原本个头不高的他,一旦上了马之后,气势就顿时一变,矫矫如龙,一幅威风凛凛的大将模样。

    王舜臣的卫队早就行辕门前等候了,王舜臣一起步,便前呼后拥,跟随而去。

    倭赤城极小,转眼就出了城。除了汉军军营,其他营地都设在城外,绕着低矮的城墙扎营,用木栅围住营地。除此之外,王舜臣还另外分出了两百汉军,各占了一处倭赤城远郊的战略要点,以防敌军偷袭——在可靠性上,他只相信汉人。

    巡视过几个军营,王舜臣看过帐篷的情况。吃喝都不缺,饮食上看起来都没问题。

    肉食在军中不缺。几次大战,马和骆驼俘获了无数,受伤、战死的也不少。腌肉、干肉,在军中堆积如山。还有被征服的部族,一次就能送来几百头羊。就是汉军,也学会了喝酥酪,吃羊肉。而面食也有,烤出来的面饼陪着肉汤吃,一名士兵,一天一块就够了。给马匹骆驼的草料,有些让人头疼,不过现在还能支撑。短时间内还是不用担心。

    只是驱寒的燃料就很让人头痛了。只看眼前的风雪迎面而来,就知道过冬的物资不能再拖延。总不能全然靠秸秆。

    王舜臣正考虑着是不是放弃进兵的计划,先退到摆音【拜城】过冬。虽然从龟兹过来的时候,只是匆匆而过,但却在摆音运气很好的发现了石炭矿。而且是露头在外,立刻就能开采的矿藏。

    这是王舜臣的一个幕僚发现的。他聘请的幕僚中,有大半是气学弟子。其中跟着他一路杀过来的两人,更是在横渠书院读过书。他们对各地地形地貌,人文地理,特产风物都十分关心,沿途都作好了记录。发现石炭,一半是运气,一半也是他们的努力。

    王舜臣一路在营中走着,经过之处,来往将兵纷纷行礼。就是他的亲兵,也得到了许多人的礼拜。

    操着各地口音的钤辖之声,不绝于耳。

    一路打穿了甘凉路,又把西域都打下来了。王舜臣至今仍不过是钤辖。朝廷的赏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过来,

    从东京城那边过来的消息,要三个月到半年。如果是援军,仅是从凉州过来就要三个月。眼见着就要入冬,按照之前凉州那边的通告,也就两三个指挥能赶到高昌。

    不过这也没什么了。升得再高也不可能是甘凉路副总管那个等级,只会是虚衔。都监也好,钤辖也好,只是名头而已。在这大漠以北的三千里方圆,最大的就是他王舜臣。头顶上没有指手画脚的文官,做监军的阉人,过了瓜州就一病不起,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反正是没跟过来。

    这鬼地方太过偏远。要不是有这点好处,他早就想办法往回调了。

    就不知安西都护府什么时候成立,还在甘州的时候就在说打下西域要成立,在伊州过冬的时候,就有新建来说。但现在西州回鹘全境都打下来了,还是没消息。或许北庭都护府先行成立,谁让安西四镇只拿回了龟兹、焉耆——焉耆几次被碎叶替代,又只能算半个——而北庭先给打下来了。

    “末将拜见钤辖。”

    下一个军营,领军的将领操着怪异的口音,上来问候王舜臣。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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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王舜臣下马,那名将领更上前几步,在踏进王舜臣亲兵的防卫线之前,重新拜倒于地,

    “末将李全忠拜见钤辖。”

    “好了,起来吧。”

    王舜臣走了过去,亲手将他扶起。别人倒也罢了,这位李全忠,王舜臣一向待遇甚厚。因为他是于阗国王家子弟,而且是于阗国国王的嫡脉。

    于阗国在灭国前,国主乃是尉迟氏。安史之乱时,当时的国主因为娶了大唐的宗女,领军去救援大唐,更被赐了李姓。之后的高昌国主,因为,便以中原天子的外甥自居,所以百多年前,又名尉迟僧乌波的李圣天遣使入中国,便称呼当时的天子是阿舅大官家。

    于阗国八十年前为黑汗国灭国。两国交战百多年,仇怨已深,且信仰截然不同。当国家倾覆,其国主以下,贵戚官员,以及帐下子弟、士卒和百姓,就有很多弃国逃到了沙州。

    那时候尉迟家的嫡脉也一起逃了过去,从此就在玉门关内与吐蕃和汉人混居。只是他们一日也没忘去与黑汗国的国仇家恨,当王舜臣领军西征,招募甘凉路的世家大族一并出塞,尉迟家便点选了一千五百名族中子弟,让他们跟着王舜臣一起西行。现在加上后来补充的,有两千多兵马。是王舜臣麾下的杂牌军中人数最多的一支。

    李全忠就是统领这支军队的主帅。本名唤作尉迟阇达,在甘州的时候,一直都用着这个名字。等到王舜臣领军拿下甘州,尉迟阇达不见了,多了一个李全忠。

    不过李全忠并不是尉迟家的家主,而是嫡长子,尉迟家的家主年事已高,不能随军同行,便把继承人派了出来,日后于阗若被大宋收复,李全忠便有很大机会说动大宋朝廷让其复国,为大宋永镇边陲。

    有着这份心思,李全忠便事事小心。上阵敢于硬拼,而平日则对王舜臣持礼甚恭,不敢有丝毫懈怠。

    被扶着起身,李全忠小心的道:“时候也差不多了,钤辖是不是就在末将营中用饭?”

    王舜臣看看天色,风雪交加,看不出时间,但从肚子这边就清楚是吃饭的时候了。

    点了点头,便往营中走:“行啊,今天就在这边了。”

    他还是很看重李全忠的。拿下了于阗。朝廷不可能设流官来管西域,只能任用当地土官,多半会还给尉迟家。于阗国灭不过几十年,还有人怀念旧主,也有佛教徒暗暗潜藏。有尉迟家相助,朝廷就能稳守住西域南疆。

    李全忠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先恭敬的请王舜臣的亲兵一起入营。

    王舜臣的亲兵很多是军医,或者反过来,这一支西征大军中,军医几乎都是他的亲兵,很多人的性命都是他们给挽救回来的。王舜臣在军中一言九鼎的地位,并不是全靠他的武力。

    在李全忠身后,还有十几位将校,都跟着一起往营中走。

    这些人装束上多有区别。从这些区别很大的装束上,可以看出他们中间,有汉人、吐蕃,还有回鹘。

    城外的每一座军营都是如此。王舜臣与他粗豪的外表不同,做事向来小心。几座营地皆是老人、新人混着搭配。

    李全忠这座营地中,有几家是高昌的回鹘大族,兵力八百余。但领头的还是拥兵千三的李全忠。

    营地中杀了二十只羊,都升起火来烤着,每一座小帐都能吃到几块,除此之外,还有用干马肉熬的肉汤,里面还放了胡萝卜为主的蔬菜,一口汤一口面饼,再用烤肉做调剂,没有比这更好的伙食了,就是王舜臣也是这么吃的。

    在主帐内,烤着的羊肉在炭火上滋滋的滴着油,火舌不时的蹿起,舔上在火堆上转动着的肥羊。

    王舜臣用银刀一片片的切着羊肉,蘸着孜然、胡椒一类的香料,尝着难得鲜香味。不过这只是点缀,更多的时候,王舜臣还是将面饼泡在肉汤里,与下面的士兵们在一起大口大口的吞下去。只是屋外的风雪毁掉了他亲近士兵们的计划。

    吃肉喝汤,王舜臣用力嚼着泡过汤面饼。心中直遗憾,可惜没有好酒。

    这个下雪的时候,要是能热热的喝一杯烫好的烧刀子,那可是无上的享受。但西域这边当然不会有,烧酒哪边都能卖出去,没有人会为了稍多一点的利润,运酒来西域。

    而且西域这边还有特产的葡萄酒。尤其是高昌,水土阳光都好,能长好葡萄,高昌人从很早以前就开始酿了葡萄酒来喝。

    西域的葡萄酒名气大得很,王舜臣就记得他的幕僚中到了西域之后,就专找葡萄酒喝,一边喝,一边还吟着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但让王舜臣来看,高昌国出产的葡萄酒一没有过滤,二没有蒸馏,能淡出鸟来。西域的葡萄酒,在饮食精良的宋人眼中,也就是颜色好看点,中看不中吃。

    没有酒作伴,吃饭就会很快,一刻钟的时间,连杯盘都收拾干净了。

    “钤辖。”一顿饱饭之后,李全忠看了看王舜臣的表情,“我军在末蛮,不知要等多久?”

    “等雪停了。再做计较。”

    王舜臣不贪,他还没想过凭现在手上的军力去攻打黑汗国。军力差的太远,黑汗再差可也是万乘之国,自己手中呢,等到甘凉路的援军赶到高昌,总数也不会有太多。

    现在第一要务是扩军,高昌、龟兹和焉耆,都有当年安西镇留下来的后裔。虽然说已经不通汉人言语,但多多少少能从模样上看出一点汉人的影子。如果能有足够的好处,将他们招揽,便能支撑起大宋对西域的统治。

    “但黑汗军来去不定,说不定很快就要到此处了。”

    “来得及。”王舜臣满不在乎,“大不了过上一个冬天在动身。黑汗国内部不安靖,这时候正斗着呢,哪里有余力东顾的。就是来人,也不会多余当年攻于阗的十万人马。”

    “那就希望他们东西两家能打得死去活来。”李全忠憧憬着那样的局势,他的家族也正想着从这里面分上一杯羹,或者说,是拿回原本属于他家的东西。

    “肯定会打起来的的。谁让他们家里有两个王。”

    西州回鹘有双王,一个在高昌、一个在龟兹,而王舜臣听说黑汗国也是这样,所以现在内斗得厉害。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东头一个王,西头一个王,不打起来才怪。

    “要是真的如此,到了明年开春,钤辖就能直攻疏勒了。”

    王舜臣喝着饭后解油荤的茶水,闻言笑道:“攻打疏勒?黑汗肯定要拼命了。”

    末蛮的西南方就是疏勒【喀什】,是黑汉国的东方要地,与其本土隔了一个葱岭。沿着天山山脚一直走,不会迷路,不过就是路程长了点,要走近一千里才能到。

    在西域打仗,很快就没了距离感。五六百里就算近了,一两千里就很正常。除非愿意穿沙漠,否则也就只能沿着绿洲的道路,一座城一座城的打过去。换作是中原,一千里都能从开封走到并州、保州,看到契丹人的胡子了。

    “末将只怕他们不拼命。到时候,还请钤辖让末将打头阵!”

    李全忠高声请战,就连一帮子高昌回鹘的将校,也同声请战。

    不说国仇家恨,就是因为大食教和佛教,两边的仇都结深了。为了到底信哪家的教派,于阗和黑汗两家打了近百年了。于阗被灭国时,那些信仰大食教的黑汗士兵,在于阗是‘佛像寺庙全捣毁,菩萨头上屙了一泡。’这让一直是虔诚的佛教徒的回鹘人哪里能忍?!佛教徒们都是恨不得寝皮食肉。

    李全忠紧张得注视着王舜臣,这可是于阗能不能复国的关键。

    如果换一个人来领军,或许不会有他在高昌这样辉煌的胜利。但如果有个好口才,说服高昌降顺朝廷不是不可能。然后领着回鹘军去攻打占了于阗的黑汗国,很容易就能将于阗都给收复。但王舜臣偏偏采用了最暴烈的手段,这让人很难理解到他的心思。

    王舜臣考虑了一下,就点头,“到时候若没问题,就让你家做先锋。”

    好像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李全忠对黑汗国的仇恨好理解。而回鹘人不顾对刚刚攻打了他们家园的汉人的仇恨,叫喊着要一起攻打黑汗,却让王舜臣暗暗摇头。

    也许是因为韩冈的影响,他对宗教的看法就是让人知道忠孝,顺便敛财。其他都不该管。信众想拜什么庙就能拜什么庙,斗个什么?儒家才是第一,至于那些愚夫愚妇去拜什么他可不在意。也不管信什么,只要不反朝廷,那就没问题。要是敢有叛心,就是把世尊、道祖还有胡大都拜了,要砍脑袋还是照砍。

    “多谢钤辖!”李全忠兴高采烈,就在帐中向王舜臣拜倒恭谢。

    “今年天冷得早,牲畜的膘还没长结实,草料也没来得及多收割,一个冬天下来,不知要死多少。明年肯定能召集更多的人去攻打疏勒。”

    九月初就下雪,在天山北麓再平常不过,见得多了,也没心思去在乎天上的气候,但如今天山南麓,九月就下雪,那北麓的情况又会如何?今天这个冬天,不知有多少人过不下去了。去攻疏勒,就是去抢粮食。而且葱岭中雪化得迟,至少能给王舜臣多留出一个月的时间。当然要打。

    拿下疏勒,向西就是葱岭。只要以大军镇守在此处,面对翻山越岭而来的黑汗军,还没开仗便胜了一半。就是李全忠不提,他也是要打的。至于黑汗国至于黑韩国是不是会向大宋派使节讨个公道,王舜臣可不在乎那么多。他背后可是有人的。

    不过,黑汗国会不会那么被动可说不好。能打下那么大的疆土,不会看不到疏勒和于阗的意义。

    半个月后,黑汗国在疏勒点集了三万大军,不顾道上积雪,向着王舜臣所部直扑而来。

    之前的猜测成了现实,王舜臣也只是冷笑了一声,然后就兴奋起来,又要打仗了。

第44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29)

    【还有一章白天更,实在赶不出来了。】

    政事堂的房子不知几年没有修了。

    富贵人家都在赶着将家里的蒙纱糊纸的窗户都改成玻璃窗,但堂堂大宋帝国的政治中心,却连窗户纸都是破的。

    韩冈坐在下首,侧面窗户透进来的寒风,呼呼的就往他身上吹。

    拜其所赐,室内的空气倒不是那么憋闷,让韩冈头脑十分的清醒。可以继续游说眼前这位固执的宰相。

    有关邮局的动议,韩冈虽然已经写好了奏章,准备递上去了,可他觉得这件事跟政事堂的必要沟通是免不了的。为了避免之后在朝堂上吵起来,还是先通报一番。

    只是这段时间以来,都快要成为隐形人的韩绛,却首先表示反对的态度。

    “玉昆,邮驿一事不为不善,可你想过没有,这每年要多开支钱粮?”

    “其实多不了多少。”

    “还多不了多少?!按玉昆你的算法,每个乡都要一个驿站!朝廷财计哪里还能支撑得起?!”

    “相公误会了。驿站是接送官员,所以要人要马,管吃管住。而乡邮所只管收信送信来往于乡中和县中。一个人,一匹马就够了。大宋一千八百县,就算每个县十个乡,天下也只有一万八千个乡邮所。一个乡里一天两天能有多少信,百十封,一个包袱就装了,多麻烦的事?”

    “那县中、州中、路中呢?这些地方一个人就够了吗?”

    “县中、州中、路中,就可以借用现有的驿站。既然能送官府文函,送一下民间的信笺,也只是顺带而已。”

    “好个只是顺带,玉昆你可知天下户口两千万,每天有多少私信要寄?”

    “那不是正好?信件多了,朝廷的邮费收入也就高了,也就能使用更多的人手而不伤朝廷财计,更不会挤占铺递运送军政公函——私信本就不该占朝廷便宜的。”韩冈笑容带着讽刺,大凡重臣,多有借用铺递传送私信的经历,这都是心照不宣的秘密,“而且论路程远近,邮费远至千里的百文,近处的则十文。这样的邮费其实不算多,比人情债要少多了。”

    “村子里就不管了?”

    “乡邮所里面设了各村的邮箱,是哪村的信就放进在邮箱里。这世上没有哪个村子隔绝人世——真要隔绝人世,也不需要寄信收信——只要村中有人去乡镇上赶集,顺道就能带着信回去。寄信也是如此。乡中集市,有逢三六九的,也有一旬一次、两次的,递送信件也方便得很。完全不需要朝廷多花一文钱。”

    韩冈没指望过政权能下村。以这个时代的管理能力,能到乡镇就不错了,怎么可能直送村中?

    “乡邮所的话,铺兵去县里收发信件的时候,来人寄信怎么办?”

    “说是一个,其实就是一户人家。又不是上阵,难道只能男丁做事?家里的儿女、浑家、父母,难道帮忙收钱收信都不会?驿馆里面,打扫房间的难道都是驿兵?还不是有家眷帮手!”

    “还是说说乡邮所的花销吧。”韩绛道,“算清楚到底要多少钱粮。”

    城中的收发信好说。信不多,就让驿传的人多跑跑,大不了调几个厢兵进来。要是信多了,更可以借助邮费来安排人手。但在乡间设立邮所,等于是公吏长驻乡间,这在本朝中没有先例,宰辅们都想问个清楚。

    韩冈算给韩绛听,“一个乡邮所,一人一马,一个月只要一贯钱,外加两束草、一石粮。这已经算是多了。厢军一个月才拿五百文的多得是,一个月一贯已经是禁军的等级了,而且跟禁军一样还有口粮。驿马也有草料。只要他们能够隔一两天去县里一趟,去信送信。天下一万八千乡邮所,一个月朝廷要支出的不过一万八千贯,一万八千石,三万六千束草。分散到每个县,十贯钱、十石米,二十束草而已。”

    “一年呢,可就是百万了。”

    “是二十余万贯钱,二十余石粮,四十余万束草。”韩冈徐徐更正道。

    草是草、钱是钱、粮是粮,得分开来。韩冈一贯反对将钱、粮、银、绢、草,这些不同种类的赋税都合并在一起说。经常说的一万万.税赋,大部分都不是钱,而是粮食、草料,单位名称是贯石匹两束。

    不过这样统计的税入,只是刊载在邸报上。呈报给天子和宰辅们看得,都是真正的明细账。韩绛混为一谈,纯粹的没有谈话的诚意了。

    “很少吗?老夫知道,玉昆你是盯上了关西罢兵后节省下来的那份钱。但多少人都在盯着,给了你后,其他人怎么办?都是要用钱的。前几日,薛师正又过来,说要加快修轨道的速度,尽早将京宿铁路修好。但现在国库空虚,好不容易才能积存一点,哪里能随便花销出去?”

    韩绛不讲道理,蔡确、曾布等几位就听着,没有化解的意思。韩冈算是确定了,果然还是门户之见。

    当然,这更是因为驿站系统的控制权在枢密院手中的缘故。将军驿系统扩大到民间,如何界定枢密院的职权范围?这是东府诸公首先要考虑的问题。

    韩绛他可以不管事,可以做佛像,但他不会让政事堂的权力,被枢密院给侵占去。

    韩冈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在这里费尽唇舌的向韩绛解说。他不可能牺牲掉枢密院的利益,将驿传系统的管辖权从枢密院剥离出来,转给政事堂。韩冈要是这么做,韩绛立马就能点头,但代价就是章惇、薛向和苏颂要愤怒了——合着关系好就要吃亏的啊。

    只是要怎么说服韩绛为首的东府宰执,难点就在这里。最坏的结果就是去朝堂上辩论,与政事堂拉下脸来争夺邮政局的控制权。那时候,就是向皇后通过了,中书门下的相公们不同意,还是白搭。

    “玉昆,还是慢慢来吧。”蔡确也说道。

    曾布、张璪都没插话,就看韩绛、蔡确跟韩冈讨价还价。

    “相公明鉴,邮政驿传的好处可是现成的。”

    韩冈说着,视线从韩、蔡、曾、张的脸上扫过。想等自己出价,也得先看看自己过去是怎么做买卖的吧。

    “第一。就城中来说,街巷门户编订门牌号,日后城中管理也就容易许多。而铺兵送信,走街串巷,大事小事都能顺道看着、听着。驻扎在乡中的乡邮所,同样可以监察乡间。乡中、城中都有了可靠的耳目,不虞变生肘腋,猝不及防。”

    曾布眉头一皱,乡邮所当真成为了朝廷耳目,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给人打探去,写了密报,谁受得了。京城中就已经有皇城司了,难道乡里还要出一个?!

    “第二,有了乡邮所,朝廷和官府的政令可以直抵乡间,若有诏命、公文,不用担心为奸猾胥吏居中使坏。”

    这些都是应该说给天子听的,而不是说给宰辅听。天子会担心上情不能下达,下情不能上传,但这样的担心,在宰辅们的心中,要对折再对折。

    两条才出口。韩绛、蔡确等几位的表情没怎么变,眼神却都阴冷了下来。

    韩冈的话,根本就不是给出价码,而是威胁。今天能拦着设立邮政局,但只要在太上皇后和天子那边存了一份心,日后迟早都会设立的。现在拦着也没用。

    “第三。是报纸递送。”韩冈似乎毫不在意,“快报现在只在城中发售,最多也不过遍及开封、祥符两赤县。而京城之外,却不会有多少人买,开封府路都没有普及。但有了邮政之后,就能送到村中发卖,如果一个村子富户购买一两份,那京城周边又有多少乡镇、村庄,又会有多少人购买?在这其中,邮政也能分润不少。”

    这还是威胁。拿着京城内的宗室、贵戚和豪商们来威胁人。

    曾布寒着脸问道:“玉昆说着这些之中,也包括《自然》吧?”

    韩冈点点头,毫不讳言,“虽是公事,韩冈也是有些私心的。”

    韩、蔡等人各自的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曾布都意外韩冈竟然敢于当面承认。

    之前是将邮政当做公事来讨论,用公事公办的态度就能抵回去了。但韩冈现在明说是私事,反而不好办了,他既然伸出手,谁敢硬将他的手拍开。

    但这样为人所胁迫,哪个心里能痛快?!他们可都是高高在上的朝廷辅弼,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一般的奉承着。

    “不过。邮政驿传真要铺开来,其居中调度,却跟轨道运输相类似。”赶在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之前,韩冈圆熟地转开话题,“如今只有连接要郡的干线,等有了连在干线上的支线之后,邮政驿传完全可以借用轨道来输送。”

    “支线?!”蔡确心中一跳,道,“朝廷哪有这份财力。”

    “干线国有,而支线可以归私家所有。”韩冈微笑着,“轨道只有铺设得越多,才越能发挥出超越水运的作用。朝廷既然做不来,仕宦之家当为朝廷分忧。此事,韩冈愿先行向太上皇后和天子奏明。”

    半个时辰后,守在厅外的侍卫,惊讶的看着政事堂中的四名宰辅将韩冈送出了公厅外,气氛竟出奇的和睦。

    只是跨出门后,韩冈的神色却忽然严肃起来。

    “怎么了,玉昆?”见韩冈突然在门口停下脚步,韩绛问道。

    韩冈抬头看着灰色的天空:“下雪了。”

    “这么早,还不到十月啊!”韩绛惊讶着跨出了门,若有若无的雪粒,从云层中洋洋洒洒的落了下来,“还真的下了。今天早上看着天色就不对,果然是下下来了。”

    “开封府那边不知道准备的怎么样了。可不要明天报上来说路边冻毙几十人。”张璪说道。

    “应该不至于。倒是防火要小心了。”

    “今年比往年要冷得早。北方的情况可能会更坏。神武军和灵武都是新复之地,也不知过冬的准备有没有提前做好。”曾布说着,又望向韩冈。

    韩冈更担心的是在西域的王舜臣。中原腹地都下了雪,那边的情况只会更坏。

    遇上提早到来的寒冬,刚刚收复的新疆域就更难稳定下来了。

    而且到了西州回鹘的边境上,黑汗国就是敌人了。要确定国境线,不是靠谈判,而是靠刀枪来解决。

    内外皆敌,不知道王舜臣还能顾得过来吗?

第45章 从容行酒御万众(上)

    劈好的木柴在地炕中燃烧着。火生得很旺,让帐篷里暖如春日。

    王舜臣盘腿坐在羊皮垫上,火堆旁,麾下的将校除了值守在外的几人,其余的全在帐中。

    “马厩怎么样了。”王舜臣问着一名下属。

    “战马都披了毯子,上风处也堆了柴草挡风。”

    王舜臣又问了几名部将,各个营地的安排都大同小异。西马耐寒,这样的布置已经差不多了。

    “柴薪呢?还有哪家不足?”

    “够用是够用,不过总不会嫌少。过冬的柴禾,还是越多越好。”

    “跟黑汗人打过之后,有的是时间去打柴。防火的安排怎么做的?”

    “靠近寨墙的柴草堆都移到后面去了。”

    王舜臣将御敌的细节一件件的问过去,并不因为事情琐碎而感到不耐。开战之前,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到时候就能轻松许多。

    之前曾有部将提议干脆放弃末蛮,退到摆音。

    摆音是盆地,四面环山,易守难攻,而且有草场、林木、温泉,以及刚刚发掘出来的石炭矿,守在这里过冬,不用多久,黑汗军自会退去。

    但王舜臣拒绝了这个提议。他虽然曾经考虑过退回摆音过冬,而且也的确做了准备,可黑汗既然出兵,他依照计划撤回摆音,却就是不折不扣的临阵脱逃。

    西域虽初定,回鹘人心却未定。临敌退缩,他麾下的军队一哄而散的可能性很大。

    王舜臣能够以微薄的兵力征服西域,靠的是一往直前、绝不退缩的勇气,以及百战皆捷的胜利。背后的大宋份量虽重,却也比不上顶在脑门上的神臂弓更能说服人。

    如果大宋在西域已经扎根了十几年、几十年,王舜臣便能进退由心,想走就走,不虞军心动荡。但现在,他却不能有丝毫的退缩。

    而且从末蛮是有路能够直通摆音东侧的龟兹的。

    正常从高昌至末蛮的道路,都是沿着焉耆、龟兹、摆音一条路过来。不过经过龟兹后,跳过摆音,也是能抵达末蛮,甚至可以说路程更短。只是因为沿途是长达数百里的荒漠,是在大漠边缘行走。所以一般的大军和商队离开龟兹后,还是会选择向北走,进入摆音这一山中盆地,再转向西去,出山入末蛮。

    队伍中的人马越多,就越会选择这一条山中路线,摆音线的丰茂水草,不是走在大漠边缘能比。但这并不代表黑汗军不能分出一支偏师,跳过摆音去攻打龟兹。如今龟兹刚刚归顺,群龙无首,根本抵抗不了黑汗军的攻击。到时候黑汗军两头一堵,守在摆音谷地中的官军,就是瓮中之鳖了。

    王舜臣可不想成为后世的笑柄。而且从他本心中,更没有还没动手就撤退的想法。仅仅是人多一点而已,但他什么时候又怕过敌军人多了?

    不过王舜臣也没有轻视对手的想法。之前轻取黑汗北上的侵略军,只要还是对方猝不及防。这一回再出兵,肯定已经做好了准备,所调动的兵马,必然是能动用的极限。

    带回黑汗人出兵消息的斥候没有探查到对方的兵力,几个高昌回鹘的贵胄估计黑汗国出兵的数量当在三四万左右,博格达汗还要防着他西面的兄弟。而从疏勒到末蛮的这一路上的水草,能支持的兵力也很难超过五万。

    询问了准备的情况,将今天的任务布置下去。将校们纷纷散去,各自归营。

    王舜臣就着火,喝了两杯热茶。就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眼前一片素白,山川平陆皆为积雪覆盖,没有银装素裹的娇娆,只有着森寒肃杀的冷峭。

    一顶顶营帐分布在雪白原野上。聚成了四座营盘。顺着地形而蜿蜒的寨墙,将营盘包围在内。

    四座营盘分据在末蛮城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上,就倚靠着城墙修起。王舜臣的主帐就在末蛮城的南面。不过王舜臣让守军沿着城墙掘了壕沟,并用壕沟掘出的土,在内侧筑起了一道羊马墙。

    王舜臣麾下的万余人马,没有躲在城墙之内的打算。城中存放的是粮草,以及用不上的马匹,由五百汉军看守。

    而大军主力,都是以城墙为倚靠,在外围准备了一圈防御工事。四座位于城外近处的营垒,配合城中守军,这才是初步完善的城防体系。

    天气虽然变冷得快,幸而地气尚暖,掘地挖坑比起隆冬来要容易许多。王舜臣军中不缺铁镐铁锨,有了称手的工具,几天下来,一浅一深两道壕沟,就出现在营垒的外围。到了近两天,气温降到了冰点,阴暗处冰雪不化,再想掘坑难度就大了许多。当然,这难度现在是在黑汗人那边。

    王舜臣绕着城下的走了一圈。一名骑着骆驼的骑兵在营地门口停下,远远的看见王舜臣,便直奔了过来。隔着三丈便被王舜臣的亲兵拦住。

    王舜臣走过去,那名骑兵单膝跪倒,禀报道:“钤辖,前方游骑回报。昨夜黑汗的前锋在南面一百四十里的胡桐林扎营!”

    王舜臣闻言精神一振。这黑汗人终于到了。

    “可曾打探得到有多少兵马?”

    “一千二三,都是骑马,有盔甲的占了大半。打着红旗,只是旗号看不懂。”

    “能做前锋,必是精锐。也不用看懂他们的旗帜。”

    见居中传信的骑兵不能给出更多的信息,王舜臣挥手让他退下,又招呼亲兵过来:“去通知各营。贼军前锋昨夜在南面一百四十里胡桐林扎营。”

    亲兵接令就要走,但领头的亲将却停下脚,问道:“钤辖,是招各家将军过来议事?”

    “让他们知道有这件事就行了,都安心做事,没必要慌慌张张的。到晚上再照常过来说话。”

    毛毛糙糙,徒让人小看了。王舜臣不觉得有必要那么紧张。

    前锋到了南面一百四十里,去掉斥候报信的时间,大约两天后,当能进抵城下。而黑汗人的斥候,快则今天晚上,慢则明日上午,就该过来了。

    这是黑汗人出兵的第十九天。其前锋要抵达城下还要两天,至于主力至少三天。

    对于黑汗人的行动速度,王舜臣嗤之以鼻。以正常的行军来说这个速度不算慢,但眼下却是攻敌,当然要以快为上。

    换作是他王舜臣的话,首先不会选择在冬季将临的时候进兵。又不是军情紧急,冒着风寒出兵毫无必要。不过一旦确定出兵,必然会先选派轻兵攻袭,让敌人不能安心修筑营垒,主力在后赶上,便能一举破敌。

    这是王舜臣习惯的战法。之前在攻打北庭后,以八百骑兵飞速驰援。等到击败了龟兹来援的大军,又毫不耽搁的一路西进,趁回鹘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将龟兹、焉耆、末蛮这样的重镇全数攻克。攻敌如救火,迟疑片刻,敌人就能做好防备了,那时候,不知会有多少无谓的损失。

    王舜臣以己度人,本来还以为黑汗军会走得更快一点。由于两地距离的问题,王舜臣收到黑汗出兵的消息时,黑汗军出兵已经七天了。当时王舜臣预计,留给他反应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十天,最少可能只有五天。

    也正是有这个原因在,他否定回撤摆音的决心才能下得这么快。人心不定,撤军就不能快。但背后给人追着,万一赶上来怎么办?输得不明不白,那才叫冤枉。

    但即便只有五天,用来准备御敌却也足够了。不用匆匆忙忙的撤军,王舜臣除了调动部分人马,并征发本地精壮来整顿营垒,更顺理成章开始坚壁清野。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王舜臣动用了战利品,搜罗光了当地回鹘人中的精壮和存粮,并安排一干妇孺退往后方。当发现黑汗人迟迟不至,他甚至还有余暇清除了末蛮一带所有不信佛教的居民。

    在信仰上,王舜臣没有歧视。信什么都好,只要听话就行。只是要收复回鹘人心,没有比攻击他们的死敌更简单易行的办法了。

    要辨别信仰还是很容易的。由于两教上百年仇杀的缘故,靠近边境的末蛮一带,反而找不到几个大食教的信众。散布在佛教的教众中,就像是白羊中的黑羊那般显眼。

    总数两百多人,全都带着仅够十天的口粮,被驱赶着南下。

    “要是更多点就好了。”王舜臣事后对人说着。

    要是有个一万两万,还能多消耗一些黑汗军的口粮。可惜只有两百多人,只能算打个招呼,顺便催促黑汗人走得再快一点。

    等到做完这一切,又休整了两天,黑汗人这才姗姗来迟。

    这样的对手,王舜臣不是很看得上眼。但既然来了,准备多日的大戏也算是开场了。

    次日午后,外围的斥候小队开始受到攻击。派出去巡视南方道路的游骑兵,与黑汗人的轻骑兵正面交锋。

    随着黑汗军的主力不断向北挺近,斥候们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两三天下来,伤亡甚重。斩获了三十多枚首级,而没能回来的探马,也有十多个。这样的交换比例,从攻打甘凉开始,就很少有过了。

    但敌军的实力也探察的清楚了。拥有千里镜的斥候,同样的距离上,观察精度要比正常的斥候出色得多。数日的武力侦查,确定了敌军的数量。三万到四万之间。旗号不一,但其中精兵为数不少。据随行的回鹘斥候所说,其中最精锐者名为古拉姆,皆是自幼从军,随黑汗可汗南征北战。

    王舜臣不知他们与契丹骑兵比起来是强是弱,但既然多年上阵,又跟随可汗征战,总是有些能耐。

    呜呜的号角从腾空而起的飞船上响起,在晨光中,白色的平原为黑色所掩盖,黑汗军离开了前一日驻足的大营,向着末蛮城如洪水般涌来。

    大地仿佛在颤动,就连风中都带着铁蹄撼地的回响。

    王舜臣举起御赐的长剑,“开营,迎击!”

第45章 从容行酒御万众(中)

    姆百热克站在望楼上。

    漫山遍野的敌军占满了他的视野。

    如阴云,笼罩了南面半幅地面,在雪地上铺陈开来。

    腿软软的支撑不了身体,几乎都忘了呼吸,浑身紧张的发着抖。

    他之前从来没上过战场。

    只是汉军经过焉耆时被招入军中。因为他家是当地的大族,而他正是族长的儿子。

    前一次与黑汗人的交战,他正好在后面。只听说黑汗人给前面的汉军打败了,然后就是被安排去拖尸体。

    战斗发生在河滨旁,当姆百热克来到战场的时候,只有连衣服都被剥光的尸体,被砍去头颅后,横七竖八的被丢在地上。血染红了土地,流进了河中。

    姆百热克强忍着惧意,与一群同伴将尸体埋进了远离水源与河流的地方。当用了两天的时间,所有尸体都被埋在了厚厚的土堆之下,对战争的畏惧也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

    死人不过如此。战争也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他现在不敢这么想了。敌军的阵势,就像每年都必然从大漠中刮来的沙尘。像一堵墙、一座山那样缓缓压过来,晴日的蓝色顿时变得浑黄,三五步之外便见不到一人。

    真的能打得过吗?前面有着铺天盖地的敌军,而这边呢,只有一万人而已。

    报信的号角声呜呜的响起,声音从天际传来。

    巨大如房子一样的头颅在汉军军营上空漂浮。四张鬼面,喜怒哀乐,望向东西南北四方。那是号角声传来的地方,仿佛鬼面的嚎叫。

    连续两天,那巨大的鬼怪头颅都从汉军的营地中升起,但每天依然是如初次一样的让人畏惧。

    姆百热克默默的念了几句佛。然后心情安定了下来。

    他已经听说了,那是汉人制造的怪物,可以装着人上天去。

    畏惧之心不减,只是转到了汉人所说的那位无所不能的药师王菩萨现世真身的身上。

    随着号角声的响起,从城中到营内,都像是锅中的水一般沸腾起来。

    还在营帐中的士兵,被号角声赶了出来,在营寨内集结,然后奔赴各自的岗位上。

    姆百热克脚下的营地,有两千余兵力,拿起了弓弩和刀枪,但并没有出寨的打算,反而将寨门守得更紧。

    出战的鼓声只有南面的汉军营中响起。

    咚、咚、咚的撼动着人心。

    营寨的大门敞开,毫不畏惧的直面着正前方的敌人。

    首先从营中出来的是骑兵,出寨之后,便向两边分散开,在两翼的位置上扎定阵脚。接着出来的一千余人没有骑马,而是步行出寨。

    不同与之前的骑兵,出寨的汉军步卒扛着长长的大刀,提着巨大的重弩,顶上的盔缨如同血一样殷红,没有一点声息,只有身上的甲胄随着步伐哗哗的发出轻响,伴随着鼓点在合鸣,

    离开营垒百步,直行的队列横向展开,转成了迎敌的横阵。

    不论是骑兵还是步卒,全都是一身的甲胄,在光下闪闪发光。

    在他们的身后,巨大的投石车就跟姆百热克这边一样,设在汉军营垒内侧。营中囤积了不少河里淘来的石子和石块。一旦敌军来攻打,就能派上用场。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汉军已经完成了出营列阵。面对浩浩荡荡的敌军,严阵以待。

    只有这样的军队才能胜过那群疯子。姆百热克心想着。

    他的叔父带着一队族人去援救高昌,却没有回来,但在汉人面前,仇怨还有憎恨都不敢冒出来一点点。

    不过这时候,姆百热克却只想为汉人助威。不仅仅是因为现在他就在汉军这里,黑汗人也同样杀了他的祖父、叔祖还有多少亲戚族人。黑汗人在西域留下的仇恨,远比汉人要多得多。汉人更不会因为自己信佛,就充满敌意。看到寺庙,他们也会去上柱香,而不是在佛祖菩萨的头上屙屎撒尿。

    ‘要赢啊。’

    姆百热克默默念着。。

    清晨的薄雾散去,地上的积雪莹莹反射着日光,天地间忽的变得明亮起来。

    王舜臣举着千里镜,正在阵列之后观察着南面的敌军。

    对面的黑汗人看见这边出营列阵,也转变了行动的步骤。越来越多的骑兵出现在阵前,然后横向排开。骑兵都没有穿甲,不仅没有铁甲,皮甲也没有,只有一身袍子,但好像都带着弓箭。

    这是打算骑射?

    王舜臣这些天从回鹘人那里打听了不少黑汗人的战法,那边似乎有一支十分擅长骑射的部族。每次上阵都是最先出动,用弓箭骚扰敌军,如果敌军不支,便挥起弯刀。

    如果真的来了,那就是送来了一盘好菜。王舜臣可就是却之不恭了。

    但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在千里镜的视场中,对面的将领正在列阵的骑兵前方来回奔驰着,似乎是在激励士气。而在另一旁,有一名骑兵正面对着这边,就是在千里镜中也很是模糊,但动作很像拿着千里镜在观察的样子。

    千里镜在官军手中最多,但泄露了不少出去。不论是党项人还是契丹人,将领们手中都有千里镜。黑汗将军手中有个一柄两柄并不稀奇,可能是大食商人卖过去的,也有可能是这几天从斥候手中缴获的战利品。

    不过王舜臣也不怕被人观察,他在天上还有一对眼睛,不是只能从地面上看人的黑汗军可以比得上。

    黑汗人也是以号声做指挥。悠长的号角声后,骑兵开始向前移动,并不是向正前方攻来,而是开始分散包抄,转向其余方向上的营垒。以他们的兵力足以在分兵包围的同时,不减弱对宋军军阵的攻击。

    数以千计的骑兵在雪原奔腾,踏着那碎玉乱琼,向着城池的侧翼过去。在他们出动后,原本被隐藏在后方的正军,便被暴露了出来。同样是铁甲,同样是反射着阳光。虽然式样与汉家大军不同,而跟回鹘中的精锐相似,但其在数量上,并不逊于王舜臣麾下的汉军。

    这时候,从飞船上抛下了一根竹筒。王舜臣从亲兵手中接过竹筒,看过里面的报告,便将纸条仅仅捏在手中。

    三万三千。铁甲六千。

    不会很准,上下浮动十分之一很正常。不过对敌军人数的估算都是取上限。最少也有三万这一点不会有问题。除去一部分驻守后方大营的敌军,其他应该都在这里了。

    这不应该是来打仗的。让三万大军一大清早就跋涉五六里赶过来作战,聪明一点的将领绝不会这么做。而想要攻打城寨营垒,就不能一开战还要先走上穿着盔甲的一段远路。关键还是要设立前进营地。这是所有参与过攻城的将校们共通的认识。

    只有一出寨,便转入攻城,否则浪费的时间就是士兵们的鲜血。而一旦能够做到这一点,让黑汗军在近处扎下营垒,这一仗就进入了攻击一方的节奏。到时候,想要将局面扳回来,难度就比现在大上几倍。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黑汗军在营垒近处扎下营地。

    王舜臣眯着眼睛,观察着对手。从节奏上看,那边的主帅的确是精擅军阵的统帅。就算放在西军之中,也是合格的将领了。

    原本是无甲骑兵在前,看着是充当探路的工具,但很快就成了包抄的偏师。同时这时候,具装甲骑被调了上来,连人带马都穿得严丝合缝的甲胄,已经摆开了首先冲锋的架势。

    王舜臣举起了手,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

    只是他正要下令,对面的具装甲骑没有动作,但已经迂回到侧面的轻骑兵们却开始了冲锋。不是向着东门、西门两处营垒,而是想着毫无所觉的宋字帅旗下的精兵。

    前方的具装甲骑已经开始缓缓起步,而侧后方的骑射骑兵更是将距离飞快的缩短。

    前方还有三百步,侧后就剩下一百步。

    然后八十步。

    王舜臣只看着前面,对于侧后方的来敌完全不在心上。不仅仅是他,就是他麾下的出战官兵,也都是将注意力放在了前方。

    只剩五十步。

    滚滚的洪流冲刷着岸上的一切,无论是什么,都会在水流中被冲刷殆尽。

    敌军如潮,扑面而来。只隔了五十步,只要再两个呼吸,就能冲到了宋军阵后。

    但下一刻,洪流遇上了堤坝,被牢牢的封住了前路。

    还在冲刺中的士兵们,仿佛是撞上了一条无形的绳索,最前面的士兵,甚至一下子便向前飞向了天空,然后落下。而之后跟进的黑汗军骑兵,全数被挡住,无法再前进一步。

    人和马的哀鸣在阵前响起,不知有多少骑射骑兵莫名的被绊倒在地。在雪地中打着滚的骑兵,顿时就成了射击的目标。叫得最厉害的几个,片刻时间,都成了刺猬,然后陷入了沉默。

    “雪地下面要多看一看才是。”王舜臣发自内心的笑着。

    王舜臣不喜欢走在满是积雪的路上,道路难行不说,危险就藏在积雪下。谁也不知道,下一步,是坑还是凸起的砖石。

    除了四面营垒的正前方,以及几条刻意留下的道路。围绕着营垒周围,百步之内,十数日之内挖出了几十万个陷马坑。只比马蹄略大,却密得如同蜂窝。

    只可惜对面的将领很聪明,要是具装甲骑先上来,直接就坑死这些精锐了。

    正面的重骑兵缓缓上前,战马都走着小碎步,小心的试探着,缓缓向着汉军营地压过来。

    王舜臣在马背上挺起了腰背,小花样没什么用。

    终究还是要正面做上一场。

第45章 从容行酒御万众(下)

    【之后还有。】

    尤素普·喀什葛里正用这两天才从马秦人的斥候手中缴获的千里镜望着天空。

    对面的敌人自称是宋人,来自于东方的马秦,也就是桃花石。几百年来,再没有听说过马秦人的大军能够再次统治回鹘,既然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喀什葛尔的边境上,那么多年的死敌,也肯定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是在埃辛失败之前,就予以确认了的消息。加上这些天被赶出家园的教众,以及俘获的斥候口中,都确认了这个消息的正确xìng。

    逃回去的埃辛在博格达汗面前痛哭流涕,说马秦人太多了。他只带了六千人出去,却撞上了整整五万马秦人和回鹘人,杀了他们大半之后,自己也是伤亡惨重,不得不逃回来。

    埃辛是个无能且满口谎言的小人,敌军的人数,还有他杀敌的数量,只是他掩盖自己无能的谎言。但逃回来的有不少人,马秦人是怎么击败的他,他也不敢胡言乱语。

    威力强大的十字弓,一人高的大刀,遇敌后下马步战,组成起来了马秦大军的模样。出现在喀什葛里面前的敌军也正是如此,以zhōng yāng的步兵为核心。

    能出兵远征回鹘,看来马秦人不再担心党项和秦人了。

    喀什葛里懂得很多,因为他有一个做学者的堂兄弟,写了很多书,很受大汗,甚至巴格达的哈里发的看重。但家族中,在喀什葛尔【疏勒】,在八剌沙衮【黑汗首都】,更有威望的还是他。因为他手上有兵,更是博格达汗最为信重的将领。

    秦是契丹,马秦和桃花石是大宋,这是突厥人对东方两大国的称呼【注1】。而他的主君自称是东方与秦之主,自号桃花石汗——哈桑·桃花石·博格达汗,将由真主赐福的阳光洒遍东方的每一个角落,那是历代可汗的梦想。

    于阗已经征服了,接下来就是回鹘、党项,然后便是最终的目标契丹和桃花石——也就是秦与马秦。隔海相望的是查帕尔喀【即rì本】,那将留给后人去征服。不过秦人和马秦人肯定不喜欢这样的理想。

    映在千里镜中,圆滚滚的气囊上面的几张狰狞鬼脸,让喀什葛里觉得好笑。

    也许马秦人觉得可以用来吓唬敌人。可那样的东西,只能吓唬一下无知的异教徒。

    真主赐福之地的子民,被先知教诲过的头脑,怎么会被吓唬异教徒的玩具吓到。

    而且那些回鹘商人,早在两年前就将马秦人的飞船带到了八剌沙衮,献给了博格达汗。

    据那回鹘商人所说。马秦人的皇帝,为了对抗强大的秦人,让他朝中最聪明的大臣发明了飞船,买通了秦国中的jiān臣,献给了秦人的皇帝。秦人的皇帝不知其中有诈,在乘坐飞船的时候,从天上掉了下来摔死了。

    而那位聪明的大臣,还发明了根治天花的办法。就在去年,天花的痘苗被一名大食商人通过贿赂负责种痘的医生,偷偷带到了八剌沙衮,为可汗和他的王子们种下牛痘。

    回鹘商人每年都有假借可汗的名义去东方朝贡。愚蠢的汉人皇帝,将那些贪婪的商人视为正式的使节,将编造的国书当成真品,赏赐大量的丝绸、瓷器。让他们的骆驼都不堪重负。没人在乎那些商人到底做了什么,只要回来交税就行。而他们这两年带回来的新东西,更是让人惊喜。

    虽然是异教徒的东西,但先知也说过,要去东方求取知识。

    远处的战场,传来呜呜的号角声。

    喀什葛里调转视角望过去。

    方才的攻击失败了。那是马秦人在地上挖了陷阱。雪并不厚,可足以掩盖地面上的坑洞。但这一回攻击又失败了,似乎是被投石车给砸晕了脑袋,又是退了下来。

    不过那些由乌古斯蛮子,以及康里和基马克人所组成的军队,伤亡多少都不放在喀什葛里的心中。只要古拉姆和伊克塔两军无事就好。

    有着沉重坚实的铠甲,就能挡得住宋人的弓弩,有着同样沉重结实的铁锤,便能敲开宋人身上的盔甲。

    两个千人队的古拉姆近卫,还有近九千名伊克塔骑兵,足以将宋人和回鹘人一起送去为异教徒准备的火狱。

    喀什葛里放下千里镜,接连派出了十几个传令兵,让他们分赴各处。他现在越来越喜欢这件战利品,能让他更好的掌控战局。等下次有机会,可以再试一试飞船,不过,飞船气囊上,他只会让新月照耀四方。

    不过眼下,要开始行动了。

    ……………………

    尚未正面交战,便解决了黑汗人第一波的攻击。

    可那只是试探。只从装束上就能看得出来。连甲胄都没多少的轻骑兵,在战场上,只有sāo扰的作用,面对坚实的军阵,只会崩掉他们的牙齿。

    王舜臣正紧盯着对面主帅的反应。

    黑汗的轻骑兵正在试图攻击东西两门的营垒。他们在试探过后,发现通向营垒的道路上并没有陷阱。不过很快就被霹雳砲投出石子给驱散了,百多人受伤。只有正面一条路,霹雳砲瞄准之后,都不用怎么调整。

    但正面名为古拉姆的具装甲骑并没有继续前进。在军阵前方一百四五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王舜臣重重的怒哼了一声。

    那是重骑兵最佳的冲刺距离。远了,马力下降,速度减慢。近了,又来不及将速度提到最高,阵型也不及调整,还会受到弓箭的sāo扰。这只会是多年上阵才有的经验。果然是难得的jīng锐。

    从装束上看,对面的三万多人中,有三分之一能是jīng锐。

    按王舜臣打听来的说法,一名古拉姆,一名伊克塔,都是重骑兵。

    全数制式装备,战甲整齐划一的是黑汗可汗的古拉姆亲卫队,而剩下的铁甲骑兵,甲胄的式样各不相同。显然是从各个部族征募来的伊克塔骑兵。也许战力上有所参差,战马也是有的有甲,有的无甲,但都是重骑兵。

    剩下的三分之二,都是撑场面的,跟自己麾下的回鹘军差不多,或许还不如。

    但那一万重骑兵,就已经很不得了了。在过去,就是大宋一时间都拿不出来几千上万的重骑兵——哪里有那么多好马?能载得动几百斤的铁甲和人,那样的骏马只有西域才有。只有灭了西夏,打开了西域通道,军中的好马才渐渐的多起来。王舜臣麾下的几千带甲骑兵,现在也才会都是身高腿长的西域良驹。

    也就是说,只要击败了这一万重骑兵,剩下的事就好解决了。

    兵是jīng兵,就要看对方主帅的能力了。

    古拉姆近卫停下来的位置,犹在神臂弓的shè程之中。以他们身上的装备,神臂弓在那样的距离上,不会有任何威胁。而跟上来的伊克塔重骑兵,停在两翼的位置上,同样没有上来。

    亲兵送来飞船上的斥候新观察到的情报,看过之后,王舜臣再一次将纸条紧紧捏在手中。

    黑汗军已经在其后方开始修筑营地。拖延下去的结果,就是让他们顺利的将前进营地筑起。

    一旦在末蛮城近处有了黑汗军的营地,官军就难以绕过去攻击后方的大营,而黑汗军要攻城时就能从最近处出击,免去了数里的跋涉。

    那一座新营地远在一里半外,正是最佳的位置。这就是逼着王舜臣前去阻止,让出战的大军,远离背后的城寨守护。

    ‘为将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王舜臣轻声念道,将纸条交给亲兵收好,随手从鞍袋中抓了一把黄豆塞给他的老马。

    胡人当是不通《孙子兵法》,但没有蠢到仗着兵力上的优势大举压上,而是选择了以势压人,足见也是一员良将。

    不过天寒地冻,要想修好一个营地,至少两个时辰,自家还不用那么着急。

    从汉军两翼的骑兵中,出来了两队一手大斧一手神臂弓的士兵。都是下马后在雪地上小心的走着,以防脚下的坑洞。如果没有在两天前又下上一场雪,他们动作就还能快上一点。但足以让他们赶上那些还没有来得及逃回去、正在地上挣扎的黑汗人。

    先是神臂弓抵近shè击,然后追上去一斧头砍下头颅。不仅是正面的汉军大营,东西两侧的营垒,都开了小门,一群敢战的士兵出来收割首级。

    一枚枚人头悬在枪尖,树在两军军阵正中间。不仅是示威,同时也通知了黑汗人,军阵的正前方并没有设下陷阱。

    黑汗人的jīng锐,如王舜臣所愿,果然出动了。不过不是最jīng锐的古拉姆近卫,而是伊克塔重骑兵。

    一个千人队,装备着各式各样的铁甲,但无不是jīng悍善战的伊克塔骑兵,缓缓的离开了之前位置。在千夫长和百夫长的号令中,一名名战士拉下了头盔面罩,开始了冲锋。

    铁蹄踢散了前方的积雪。转眼就拉成数道横排的伊克塔骑兵,长长的铁枪遥遥指向前方。雪片在他们身前身后飞散,就像泛着白花的海浪,向着汉军军阵扑来。

    大地颤动起来,就是之前那群人数远远胜出的轻骑兵的冲刺,也没有这样惊天撼地的声势。

    王舜臣眺望着一道道‘海浪’的后方,胯下的河西老马则嚼着黄豆,一人一马,都对猛攻而来敌军视若无睹。

    如果是那群古拉姆近卫,若非有了破甲弩和专用的破甲箭,否则真的是有些麻烦。不过现在的这队战马无甲的重骑兵,神臂弓就足以应对了。

    注1:桃花石为音译,是中世纪突厥和阿拉伯人对中国的称谓。有说法是从北魏拓跋氏而得名,另一个说法是唐时征服西域的汉人自称是唐家子。另外,在十一世纪问世的《突厥人大辞典》中,契丹和宋,又被称为秦和马秦。

    注2:,黑汗国也就是喀喇汗国的大汗,都是自称是东方与秦之主。至于宋史中,声称黑汗国曾经在元丰四年遣使中国,以‘于阗国喽啰有福力量和文法黑汗王’的名义,称神宗是‘东方rì出处大世界田地主汉家阿舅大官家’,以笔者猜测,当是大食商人伪造的国书。称中国皇帝为阿舅大官家,是因为于阗国王尉迟胜曾经娶了李唐宗女,所以他的后代可以自比外甥,用阿舅来称呼中国皇帝。喀喇汗的可汗是于阗国的征服者,又怎么可能自贬身份,借取于阗国王名义来崇礼宋神宗?

第45章 从容行酒御万众(四)

    姆百热克在望楼上眺望着南方。

    全然无视了脚下正在紧张展开的战斗。

    南面又是一波敌军攻来,可能是因为离得太远的缘故,汉军大营中的投石车并没有发shè。

    这一回来袭的黑汗军,穿着在初阳下闪闪生辉的铁甲,千余人却让姆百热克完全忽略了脚下营垒之外,那数以千计的黑汗轻骑兵。

    是伊克塔!

    纵然从来没有真正见过父兄口中残暴无比的黑汗人。但他们的特点,从出生的那一天,就不断在长辈讲述的故事中被提起,被描述,然后深深的刻在记忆中。

    这是最狡猾,最凶狠,同时也是最难缠的死敌。

    古拉姆近卫很少穿过葱岭。绝大多数时候,他的父兄都是在与疏勒的伊克塔骑兵们交锋。

    七八十年前,当于阗陷落,黑汗人意图继续攻击龟兹、高昌,当时,焉耆城中家家出兵上阵,与黑汗人大小数十战,伤亡惨重。幸好北面的契丹人,还有另外一些回鹘部族,南下伊丽河【伊犁河】,牵制了黑汗军。而后黑汗内部也分裂成东西两部,年年大战小战不断,到如今,只有边境上时有战事。但那也让姆百热克失去了许多长辈和亲友。

    在这么多年的战争中,来自疏勒的伊克塔骑兵是其中的主力,尤其是没有大战的时间,黑汗人中全都是他们在作战。

    在长辈的描述中,伊克塔就是经文中的恶鬼,残暴无情,而又勇猛善战。如果能够砍下这样一名敌人的首级,就是可以向家人和亲友炫耀十年的战绩。

    但今天,这些恶鬼仿佛方才踏中陷阱的杂牌军,在汉军单薄的阵线前,人仰马翻。

    姆百热克惊讶的揉了揉眼睛。

    伊克塔都是披甲的jīng兵,什么时候都成了乌古斯的那些穷光蛋一样没用?

    但就在他的眼前,汉军的弩弓手,迎着猛冲而来的伊克塔骑兵,不停的shè击着。

    他们手中的重弩一旦shè出去,从他们身后,就会递上一张新的上好弦的弩弓。阵列后方的士兵,他们的任务其实就是在为弩弓上弦。用着构造简单却能够充分省力的上弦器,给一张张击发后的弩弓上弦。

    在军中就是如此。就是姆百热克本人,也被强制联系过怎么给汉军的重弩上弦。在他所在的营地中,专门负责shè击的士兵,只有百人。但他们却能像一千人一样连续shè击,只要还有人能够上弦,他们的shè击就不会停止……

    随着大军的西进,姆百热克亲眼看见跟随大军前进的有一五六十辆大车,上面满载着各sè军器和粮食。还有近百名随军的工匠。在抵达末蛮城后,负责打造投石车,修理盔甲、弓刀,制作箭矢。

    他们的成果让人惊讶,营地中高高立起的霹雳砲,就是汉人工匠的功劳,还有藏在城中的上弦机。不同于单人使用的上弦器,上弦机是用畜力拉动,可以用更快的速度给弓弩上弦。姆百热克没有亲眼见过,但他有一个一起长大的同伴,因为祖上是汉人,所以能够进入汉军之中做事。他亲口对姆百热克说起过上弦机的力量。

    但仅仅是单人使用的上弦器,就已经让汉军阵中的重弩没有一瞬停歇。

    弓弦嗡嗡作响。缠绵不绝的振弦声,在千百人的嚎叫和嘶鸣中,依然清晰的传遍战场。

    姆百热克依稀回忆起来,他幼时曾经听到过着这样的声音,那是最为暴烈的狂风卷着大漠中的沙砾,横扫过全城的呼啸。

    在汉军的阵地之前,仿佛被人划上了一条线。

    让姆百热克为之屏息和畏惧的死线!

    地上尽是以各种扭曲的姿势躺在地上的人和马。有的已经成了尸骸,有的还在痛苦的挣扎和呻吟。有一道无形的壁垒将他们拦在十步开外。那是他们能冲击到的最近的位置。狂猛的箭矢风暴中,他们再向前半步亦不可得。

    交接重弩,放置箭矢,瞄准敌人,扣下牙发。

    这是最前沿的弓弩手标准的shè击流程。一套流程下来,熟练的士兵只要三个呼吸,便能将不及一尺的短矢,送进眼前敌军的眼窝、喉间和心口。然后周而复始,再瞄准下一人开始shè击

    不论前方是党项、契丹,还是黑汗,谢迟的动作始终没有变过分毫。一名在军中混迹半生的队正,从横山开始,一路经历了河湟、兰州、甘凉等十年来的历次战事,如今又到了西域这里来。

    黑汗人的装备要胜过党项和契丹,但再结实的铁甲,也不可能在十步上抵挡住神臂弓的shè击,很多箭矢都是穿透了甲胄然后狠狠的扎进了心口,喉咙等要害。

    但大部分伊克塔骑兵,在还没到二十步的时候,便被shè中了坐骑,然后翻滚在地。聪明人躲在坐骑后,然后成了几名能与王钤辖相提并论的神shè手的目标。而胆大的就直冲过来,然后在狂暴的箭矢,被shè成了刺猬。无论贤与不肖,结果都是一样。

    渐渐的。来自黑汗骑兵的攻势减缓了,然后停了下来。还没有受到攻击的残兵只剩三四百,转回来的那一批人人人带伤,而没回来的占了三分之一。这样的情况下,如何还能保持之前的进攻节奏。

    他们更是吓怕了,害怕冲到宋人阵前,然后被箭矢shè程刺猬,最后死得毫无意义。

    箭矢不再shè击,弓弦也不再鸣响,短促的交锋之后,南面的汉军阵前,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只是阵前还有人在活动。

    那是手拿大斧的汉军士兵,手起斧落,将躺在阵前的黑汗人全数斩下了头颅。

    很多黑汗人看得怒发冲冠。就是那些最穷凶极恶的北方人,他们也会留下一些可以征收赎身钱的肥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论贵贱、不论死活,全都一起砍下脑袋。

    但要让他们去抢回教中兄弟们的尸骸,他们却都不敢上前一步。他们也有十字弓,但敌人手中的十字弓却是根本没有见识过的。什么样的十字弓能够用短弓的速度shè击?在这一战之前,他们可以肯定的说没有。但今rì之后,却有了一个答案。

    一枚枚首级被呈到王舜臣的面前。

    不断滴下的血水,让他面前的土地变成了红褐sè。

    仅仅是半个时辰的战斗,连同现在的两百多斩首,今rì的收获已经接近一千。

    王舜臣摇了摇头,相对于黑汗人的jīng锐。这真是太过轻易地胜利。

    由各家部族组成的军队,纵然各个都是jīng兵,但配合和运作上就显得太过粗劣。

    黑汗人的伊克塔骑兵据称是各地大族、部落的集合。皆是自备铠甲、马匹。其中当然有穷有富。穷的只能套一件已经生锈的锁子甲,而富有的伊克塔,他们的装备已经跟古拉姆近卫不相上下,人马皆贯甲。

    不过在千人之中,富裕得能给战马装备上铠甲的伊克塔终究还是少数,而且在冲锋时,自然而然的都落在了后面。冲在最前的,却是那些连一幅好甲胄都装备不起的穷人。因为他们的负重轻,战马速度快,更因为他们需要一个争夺军功的机会,好用功劳换回更多的赏赐,或是首先选取战利品的资格。

    王舜臣咧嘴笑得开怀。

    虽然华夷有别,但人情却是一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身家丰厚的,总是不愿意冲在最前。那些大食人不说为圣战而死,上了天后都有无数美女环绕。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看不开?

    上阵时缺乏配合,再jīng锐的敌人都是可以随意揉捏的面团。而有了可靠的组织之后,战斗力里可以立刻翻上几番。伊克塔骑兵失败的地方就是他们缺乏配合,否则具装甲骑在前,重骑兵在后,至少能逼着自己下令弃弩持刀肉搏。

    虽然给了对手一个巨大的挫折,但真正jīng兵依然没有出动。

    古拉姆近卫就算不动,但只是他们的存在,就能给人以莫大的威压感。

    就算要反击也要考虑到了他们的存在,而不能尽情施展。

    这样的敌人才有意思。

    王舜臣想着。但他没有在今rì与这些可汗的近卫们交手的打算。差不多也是撤回营中的时候了。

    与数万大军决战,当然要选一个良辰吉rì来进行。

    黑汗人并不是一天之内就能解决的敌人,王舜臣并不着急。眼下是小小的试探。已经确定了对手的战斗力。

    今天出战,只是为了一试深浅,并提振一下士气。若死守不出,被敌军轮番攻击,士气会下降得飞快,必须要时刻保持出击的姿态。

    不过若对手实在不堪,王舜臣会立刻领军扑上去,就像饿虎扑食。令人遗憾的是今rì的敌人,可不是可以随意揉捏的羊,外壳硬邦邦的如同石头。王舜臣宁可看着近处修起营垒,也不愿与其硬拼。

    末蛮并不算富庶。人口、田地都远远比不上龟兹、更不用说高昌,比焉耆都要差了。所以安西四镇之中,并没有末蛮。目前能够发掘出来的粮食、草料都在城中。不知道黑汗人带了多少粮食来?还是说他们有本事从疏勒不断运粮上来?现在退回营垒中固守,三五rì后,对面的黑汗军还能剩多少存粮?

    王舜臣让人敲起了金锣,鸣金收兵。中军先退,骑兵随后,有着人马的尸体为阻,并不用担心黑汗军能够跟上来。

    大军缓缓退回城中,欢呼声随之响起,其声震动天地。

    王舜臣回帐,卸下盔甲,战事进入了相持的阶段了。

第45章 从容行酒御万众(五)

    【有事耽搁了,对不住各位,还有一更会尽快补上】

    凉州知州,甘凉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游师雄。

    不论是他自己得到了宝文阁侍制一职,还是麾下的大将王舜臣加官都钤辖,都没有改变他的工作重点。

    游师雄现在的重心还是在民生上,并不是看起来越来越热闹的西域。

    甘凉路要稳定,只有有了充足的粮食,并且吐蕃各族的收入与大宋息息相关之后,才能够实现。

    棉田是一桩,但其他出产也必须有,不能光靠棉花一项。

    不过棉花再重要,也比不过粮食。

    今年天冷得早,让游师雄担心起地方上过冬准备的情况。半个月前,他就派去了帐下最可信重的范景去代替自己视察。

    范景是游师雄师兄范育的弟弟,也就是在陕西鼎鼎大名的范祥范盐使的儿子。不过他现在在游师雄这边做幕职官,因为范育的关系,与游师雄关系亲近。

    半个月下来,范景军营过去巡视过,仓库巡视过,田地也巡视过,回来后,见到游师雄,就摇头,情况不容乐观。

    “景叔,得靠朝廷调拨粮食了,这件事得越快越好。”

    游师雄闻言容色沉重起来,“难道不够支撑到明年夏收?”

    “应该能支撑。但明年夏收也不一定能有很多。”范景眉头依然紧皱:“而且范景还担心西域。今年天冷得这么早,甘凉明年的收成都不能指望太多。更别说西域了!”

    游师雄神色一松,“王舜臣那边不用担心。顾好甘凉路就行了。”

    范景沉着脸:“也不知王舜臣杀了多少,留下了多少恨。西域要是没粮食,明年立刻就会反叛。”

    “照这话说,王舜臣今年不杀,明年就得杀。天候如此,该乱的肯定会乱。”游师雄浑不在意,“也幸好这边刚杀了一通,不然明年甘凉路上也头疼。”

    范景为之失语。

    这边的蕃部可不是什么善茬。

    平日里,游师雄理政抚民,劝农劝工,不遗余力。不仅泽及汉人,对归顺的蕃人也同样重视。总是摆出汉蕃一家亲的作派。如此温和的态度,倒让一些部族骄横跋扈起来,面见游师雄时言辞不恭,又强夺了邻近部族的土地,还伤了几个汉人行商。

    就赶在重阳节时,调动三千汉军,直接就将几个部族给灭了。七八千口全都一股脑儿的掉了脑袋,这位经略使亲自监斩其中为首者两百余人,人头一个个垒在面前,他一手端茶,一手勾决,全都没当回事。

    横渠门下皆英杰。这在关西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但所谓的英杰,放在军事上,就是杀人不眨眼。

    “不过王舜臣那边也得小心黑汗人,不要弄得内外呼应才是。”范景过了片刻又说道。

    “黑汗人能带多少人出来?”

    游师雄在听说王舜臣攻下了末蛮,与黑汗人交手之后,就盘问过很多大食商人。对黑汗国内部分裂的局面,也算是确认了。内部不靖,边境再重要,也不可能拿出多少兵马来与官军交战。

    “只要王舜臣还没有糊涂到要越过葱岭,其他的局面,他都能应对得来。”

    黑汗军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大食人口中,黑汗国也是带甲百万的大国。可山川迢递,兵马再多,度不过大漠高山又能如何?西州回鹘被王舜臣摧枯拉朽的打得灰飞烟灭,与西州回鹘对峙百年又奈何不得的黑汗国,又能强到哪里去?

    “范景记得黑汗曾经遣使入贡。”

    “那是来赚钱的!几乎都是大食商人假扮,哪里是真货。”

    大食商人最是奸猾,朝廷再糊涂,也不会连着百多年都吃亏上当。早早就过下诏,黑汗、于阗、高昌等西域诸国的国使,都是两年一入贡。其他时候过来的所谓使节,就是拿着国书,也都当成商人对待。献上的香药、珍奇,照时价回以丝绢和银两,不过这十几年就只有丝绢了。

    因为王韶曾上书说银乃是矿生,采光就没了,不比丝绸、瓷器,是源源不竭,谏阻以银回赐大食商人。游师雄知道,这是韩冈在背后推动的。当时西夏控制甘凉路,穷凶极恶,大食商人都是改走青唐线,从河湟入中国。看到他们满载着银绢瓷器离开,韩冈就撺掇着王韶上书。游师雄看韩冈最近的一封来信,对照着之前收到的那篇钱源。说不定早在多年前就开始打着铸造银币的主意了。

    过去黑汗人所谓的贡使,不说其中有多少是大食商人假扮的,就是真正的使节,对远在万里之外的大国,也只会垂涎富庶,而不会畏惧其国威。所以要将黑汗人打服帖了,才能让西域真正安稳下来。

    游师雄说着,见范景仍是皱眉,便又道:“别以为王舜臣是只知进不知退的莽夫。天下能写兵书的有几人?王舜臣是一个。”

    游师雄还记得王舜臣拿着他所写的行军记事给自己评判时,所感受到的震惊。从来都没想过一名纯粹的武夫也能写出十几万字的记事来,换成是有功名在身的种建中都还好一点。

    “竟有此事?!”范景惊道。

    立德、立功、立言,所谓三不朽。虽然说《练兵纪实》、《行军记事》之类的兵法记录,远远达不到‘不朽’的地步——天下兵书战策无数,也就《孙子十三章》能算得上立言——可用心记录过去,这还是

    “都是韩玉昆逼的。”游师雄摇头,“如今在灵武的赵隆,还有他的表兄李信,都被他逼着写记录。练兵的、行军的、作战的,山川地理、人情风物,成功、失败,全都记下来了。”

    寻常儒臣教训武将,都是让他们读书。不是读兵书战策,而读经、读史、读春秋,但韩冈却反过来,让他们写书。写经验,写教训,每天都要记录读书和做事的心得。

    这明显比单纯让他们读书更有效。为了写好书,作好记录,就不得不去多读书,不得不去了解地理、历史。就是王舜臣,也是不得不灌一肚子的墨水下去。

    游师雄与他深谈过许多次,比起寻常的士人,王舜臣明显的在见识上要胜出许多。

    所以游师雄对王舜臣有信心。

    已经习惯了‘每日三省吾身’,这样的将领就是一时犯错,也不会有大败。后手不知有多少,转头就能将局面给维持住。

    当真以为王舜臣在西域的节节胜利,是因为他是个猪突豨勇的猛将的缘故?

    能领军远征万里的大将,哪有可能赢的那么简单!

    ……………………

    大宋的战旗始终飘扬在末蛮城头。

    三天了,王舜臣每天都要遣兵出去活动筋骨,一次离得比一次更远,而每一次都让心存侥幸的黑汗人丢下百余具尸体。

    不过黑汗人的前进营地也在这三天里彻底的稳固了下来。一里半的距离,王舜臣终究是没有率部攻到那里。

    当营盘稳固,有了更多的底气,黑汗人的统帅便派出了劝降的使节。

    王舜臣揉着鼻子。

    风从帐门处吹过来,一股子混合了体味和香精的味道直冲囟门。

    他怀疑这名使节是不是在香水桶打过滚,不然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味道。能用得起香精的必然是富贵之辈,眼前的使节应该就是。但男人用上香精,王舜臣还是觉得不习惯。而且鼻子更不舒服。

    王舜臣只顾揉鼻子了,使节的口音诡异的官话,他半句也没听。见那名使节终于不再张合着嘴,他抬了抬手,“拖下去。”

    两名亲兵立刻上来了,架起使节就往后拖。使节胆子倒是很大,拖出帐门后还是在高声喊着莫名其妙的话。一遍遍的重复,好象是在念咒语。

    亲将随即进来了,向王舜臣请示,如何处置黑汗使节和他的随从们。

    “怎么处置?”王舜臣一脸惊讶,瞪大眼睛,“难道本将命人将他们拖下去,是为了请他们吃饭吗?!”

    “钤辖,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有部将出言劝说。

    “什么不斩来使!进来时东张西望,不就是想要打探敌情吗?也不知看了多少,能让他就这么回去?”

    劝降的使节连同随从被王舜臣全都杀了,脑袋丢到了营垒外。这样无礼的举动,可惜没能引起黑汗人的怒火,让他们立刻杀奔过来。

    王舜臣遗憾之余,也没有改变战术的想法。继续等待着。

    黑汗军的核心精锐是古拉姆和伊克塔,但人数最多的还是从各地征集来的破落户。几天下来,这些兵马还剩下整整三万,不说他事。就是粮草,末蛮当地肯定是供给不上了。最多再有十天,不再进攻便得退了。

    相比起黑汗人,王舜臣这边的粮食和柴草绰绰有余。也许战马的消耗多一点,但大不了在其中选老弱的杀一批,留下汉军核心的坐骑就够了。王舜臣早就做好了准备。现在他就是设法逼着黑汗人的统帅,赶紧上来主动进攻。

    “钤辖!”

    只是王舜臣的自在很快被一个新变化打破,飞船上的斥候发现了一支黑汗军已引兵东去。

    “将军,黑汗人这是要攻摆音、龟兹啊!后路要断了!”

    一群回鹘的将领惊慌的叫着,但汉军的将校们,没有一个感到惊讶。

    “天寒地冻的,黑汗人能攻到哪里?摆音?龟兹?”王舜臣哼了一声,“早就派人通知你们家里小心了吧?”

    虽然说王舜臣被围定在,并不代表他之前不会想到黑汗国能够采用的战术。

    反正龟兹也好、摆音也好,就算叛乱了,降敌了也无所谓。除非黑汗主帅有耐心等到东去的那支偏师,捉来摆音和龟兹的贵人,劝说他麾下回鹘人投降,否则还能用什么办法动摇军心?

    但黑汗主帅显然没有耐性,在派出了一支偏师后,就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攻城工作。

    王舜臣这两日都在仔细观察着,发现黑汗人开始打造行砲车,其外形结构竟与跟霹雳砲类似。

    这一回,就连汉军的将校也坐不住了,但王舜臣一无所惧。霹雳砲的威力,可不仅仅靠了外面的那个架子。

    他可期待着,好好的给黑汗人上一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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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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